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FF7][SC]星之花 > 13、13
    杰内西斯掀开书的另一页。


    这并不是他惯常捧在手里的诗集,而是公共阅览室那里随便拿来的通俗小说——原来那本弄潮了,他无法忍受皱巴巴的纸张——飞空艇空间有限,留给书籍的位置便更少,他还能肯定挑书的人完全没有品味。原本阅读是一件令人放松的事,他喜欢将自己沉浸在那个美妙的世界中,现在却只是令焦躁更甚。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是否能撑到再次回到五台,在那里就可以尽情宣泄,他会用一场摧枯拉朽的胜利洗刷曾经的耻辱,然后一切就能变得和原来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闭眼按捺一阵,最终猛地把书砸到对面的墙上,纸张纷纷扬扬散落开。这是迁怒,但如果能让心情好上一点,迁怒也并没什么。


    可惜没什么用。即将前往冰原的事实无可逃避。


    坐着看了一会儿,杰内西斯叹了口气,走过去把纸拾掇起来,整整齐齐叠好放回桌上。


    恭敬的敲门声唤回了他的注意。


    是普通的值班士兵,在头盔的掩盖下他们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反正杰内西斯从来不在乎谁对谁。“拉普索道斯长官,飞空艇预计还有两个小时起飞,但是仍有五名队员未能归队,请问该如何处置?”


    “什么时候的事?”他皱眉,怒意又被擅离职守的士兵点燃。


    “最后一次目击是昨天晚餐时间,之后他们离开营地,消失在附近的居民区。”非常常见的情况,考虑到他们即将前往的漫漫冰原,每天将要过着除了雪就是雪的枯燥日子,趁停留在温暖的牧场区的时间找点乐子是下层士兵的首选。通常这有助于维持军队的稳定,上面一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杰内西斯不。他对这种行为没有任何意见,但是他敏感多疑。


    “召集飞空艇上所有士兵,十五分钟后在广场集合清点人数。”他返回房间拿起手套,仔细佩戴好后又提起佩剑,在空气中甩了两下,“同时组织小队对船体进行搜查,无法出示身份证明者直接击毙……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长官,还有两个小时就……”


    “两个小时。”杰内西斯讥讽般重复,“难道两个小时还不够你们列个队?”


    士兵没有答话,他有点被吓住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杰内西斯没理他,检查确定子弹已经上膛后,将□□别进大腿上的枪套里,旋即用大衣掩去,热烈的红色溢出几分戾气。离开房间前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卢法斯那边现在有哪些人?”


    “应、应该还有……”


    “如果你不知道,现在就应该去确认情况,而不是在这里谎报军情。”以优雅得可怕语气这么告诉面前的士兵,杰内西斯示意他现在立刻滚去完成自己的职责,“然后告诉卢法斯,待在安全的地方别添乱。你可以走了。”


    “是……是!”


    杰内西斯嗤笑了声。这种程度到战场上连炮灰都成不了。


    他希望自己的暗示足够明显,毕竟,卢法斯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玩世不恭。


    透过落地的钢化玻璃,可以看见手忙脚乱的士兵们正匆匆奔赴集合点,有些刚在房间里松懈下来的家伙连裤腰带都没来得及系,扯着裤子蹬着没绑鞋带的靴子磕磕绊绊地跑着。起飞前的飞空艇旋翼刮起阵风,吹得敞开的制服大肆翻卷。这些尚不在杰内西斯的关注范围内,如果有什么人混在其中,一群士兵也足以应付。随意地扫了两眼,他离开玻璃幕墙走向船舱,影子在剔透的阳光下拉得很长。


    安吉尔总说他变了,杰内西斯明白他的意思,没什么可否认的,并且他知道这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变化。战争令安吉尔学会向现实妥协,却令杰内西斯更加地厌恶现实,也更加地想要逃避。只是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解释,那些软弱的、卑劣的、可耻的情绪就应该被藏起来,烂在深深的心底,这样他依旧是那个本应完美无缺的杰内西斯——只有完美的人才能超越萨菲罗斯,或者仅仅与之媲美。


    战争。当他被任命为指挥官时,他以为战争即是胜利与荣耀;哪怕是在残酷初露端倪的那些日子里,他也不觉得这种看法有什么错误,成为英雄以前总要披荆斩棘,并且抗争会使得果实更加甜美。他会打几场漂亮的胜仗,难免有些牺牲,但结果总会是好的。


    他在冬天第一场雪降落时接替萨菲罗斯去到五台,后者因为定期的身体检查不能离开米德加太久。那时岛国东岸的阵线已基本建立,补给通过海运源源不绝抵达,一切看似顺利。战争实际上是后勤的较量,在五台一役以前,神罗就这样凭借军备与生产力的优势控制了大陆。但是后来事实证明,五台用她独特的力量给了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多山的丘陵地带使得大部分武器——坦克、迫击炮等——完全失去效用,范弗里特弹药量[1]的优势消失了;林地阻碍了空中的侦查;凛冽的冬季使五台方面陷入物资的短缺,可是神罗方受的影响更甚,受冻的枪管甚至让子弹就在里头炸了膛,他们的武器并没能经得住严寒的考验。在诸多因素中,最令士气受受挫的则是前赴后继的五台人,就连杰内西斯也不得不称赞他们赴死的悍勇精神。


    但是让最多士兵死去的威胁却来自神罗。


    几个集装箱里混进的是假的物资,罐头里装着沙土,棉衣里塞着稻草,连指南针都只是个贴了纸的破盒子。他带着饥寒交加的突击队辗转在那些狡猾忍者的围困中,找不到回去的路。他无法放弃自己的部队单独突围出去,离开了可能就再也找不回来;可即便在他的保护下,他们也在一天天减少。


    那个冬天真冷啊。有人冻得手脚发黑,扣动扳机时忽然手指就掉了下来;有人缩在雪窝里,第二天就再也找不见踪迹。偶尔的猎物不足以维持需要,他们扒出冻得冷硬的粪便,和着冰雪囫囵吞下去。


    他大概有十天没合眼,因为不确定醒来时会不会只剩自己一人。但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坚持不了更长时间后,最终将剩下的人安置在悬崖下,以他所能有的最快速度寻找营地。他只用了两天就找到了前来接应的部队,带着后援赶回去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高兴。


    然后,他想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个画面。


    没有一个活人,雪里露出来的都是零散的骨头与冻肉。


    他们被吃掉了。


    杰内西斯握紧剑柄,皮革摩擦出粗砺的声响。


    如果是萨菲罗斯在那里也许结果就不一样……不,是肯定不一样。他一直没问萨菲罗斯遇到这种情况会如何应对,他没有办法接受正确的答案。更多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想,那些士兵究竟是被谁吃掉的,野兽、五台人,又或者……他们自己?


    不会有真相了。有没有都不重要。他只知道不能再错过任何细节,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一切风险都要提前扼杀,这个世界是不会对失误仁慈的。同时他也意识到——尽管他不愿意承认——有些人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得到想要的事物。


    “发生了什么?”克劳德贴在窗户上,警惕地审视着下方列队的士兵。


    “大概混进来几只老鼠,杰内西斯会处理好的,如果他还记得别破坏飞空艇。”卢法斯耸肩,他正反坐在靠椅上,支起两个椅脚来回摇晃,本来这种场面见得就多,只是看克劳德绷紧的样子不由得有点紧张。几分钟以前他带着保镖来到小学生们的活动室,宣布公司打算送他们每人一个今年最新款的机器宠物,然后就完美地融入了人群。“真的不带扎克斯?


    “别再提起这个话题。”克劳德警告他,但是语气已经有所软化。但是他忽然睁大眼,然后迅速左右张望,没找到窗帘。


    卢法斯也见到了枪决的场面。咚的一声让椅子回到原位,他站起来拍拍手,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现在有一个捉迷藏的游戏。范围在这个房间里,规则是你们所有人闭上眼,数三百下之后找到克劳德。”将克劳德推到视线的焦点,卢法斯鼓励地抚摸他的肩膀,仿佛正特别照顾某个自闭的小孩,“先找到的人可以获得一年份的糖果!”


    活动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还有几个麻烦的小鬼嚷嚷,“不喜欢糖果,换成别的行吗?”


    以一个好哥哥所能有的沉稳点头,卢法斯微笑着说:“可以换成任何你们想要的。”然后他弯下腰,在一干小孩捂眼数数时在克劳德耳边轻声说道,“你去门外待一会就好,别走远,我让人跟着。”


    克劳德只得点头。


    然后,转眼在门外就看见了正和塔克斯闲侃的扎克斯。


    他早该想到的,卢法斯从来就不是个听别人话的家伙。


    粘稠的血逐渐蔓延向靴子。杰内西斯厌恶地用死者的军装擦净剑沾上的血和油脂,旋即后退避开血泊。他没控制好力道,对方的内脏流出来摊了一地,场面恶心极了。他绕过尸体,但是马上又踱了回来,仔细思考着。


    登艇时惯例会查通行证,虽然显然没什么用,不过至少能确定不超过五人。加上眼前的这个他们已经解决了四人,在已经翻遍了整艘艇的情况下,按理说已经安全了。但是杰内西斯不这么认为,他正在想是否应该让所有人离艇,封闭舱门然后向循环系统投入剧毒。但是这样一来清理得花上不少时间,一定有不少家伙反对,比如那个神经质的宝条。


    提及宝条……杰内西斯慢条斯理地踱向厕所,他刚刚看到一个小女孩跑进去,倒在地上的那家伙似乎正追着想捉个人质……饶了他吧,他可一点也不想哄孩子。


    宝条那边也已经彻查了,这个阴郁的神经病的权限比他更高,不过杰内西斯并不太在意这一点。唯一一个不允许检查的箱子里灌了液氮,稍稍打开时接缝溢出了大量冰冷的雾气,也确实不可能藏着活人。所幸因为是外出,临时实验室里并没有太多的样本——对维生设备要求太高,飞空艇没这个条件——即便如此还是令杰内西斯觉得很不舒服,它们实在太接近“人”,并且实验室溅着尚未处理的腥臭血液。他现在在另一方面有点佩服萨菲罗斯,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忍耐这样的怪人。


    杰内西斯坦然地走进女厕所,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隔间,在最里面那间找到了正抱着头瑟瑟发抖的黑发女孩。


    “你安全了。”他打量着女孩,看起来确实和卢法斯弄上来的那群一样大,但是还不能肯定,“现在跟我去核实身份,然后你可以尽情地哭。”手没有离开剑柄,吓着她也无所谓,杰内西斯领教过一个孩子能爆发出来的力量,他在五台杀过不少童子兵。


    女孩抽抽搭搭的,最终犹犹豫豫地松开手,露出一双石榴石般美丽的眼睛。杰内西斯有无数浮华的辞藻可以形容它们,如果女孩是怖恐分子微免可惜,他希望不是。“说出你的名字。”


    “……蒂法。”


    “很好,蒂法,现在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过来。”


    “蒂法?”克劳德脱口而出。


    杰内西斯看看他又看看扎克斯,似乎在纳闷这两个人是怎么牵扯到一起、又无比和谐地坐在门外的。但是克劳德无暇顾及,他的注意已经完全被杰内西斯身后怯怯的女孩夺走了。他不会认错的,离开尼布尔海姆前的那些年,他的青梅竹马是人生里仅剩不多的美好回忆。他记得她十三岁以前每一年的模样,他总是故作冷漠地装作不在乎,心里却因为她和他说的每一句话乐开了花。他曾憧憬蒂法,就如同憧憬一个成为了英雄的自己。


    一样的眉眼,不同的神色。


    『如果你被他杀死该多好……克劳德……』


    “你同学?”杰内西斯皱眉,咀嚼着她的名字,投向克劳德的视线带着些许审视。“算了。扎克斯,进去拿个名册核对一下她的身份。”


    杰内西斯身上沾着血味。克劳德马上就意识到蒂法处于怎样危险的境地,萨菲罗斯提到过他最近的处事方式愈发乖戾,如果名册上没有她的名字,结果必然凶多吉少。他的心漏跳了一拍,不知所措地望向扎克斯,后者正向门把伸手——


    “嗷!”然后被猛然弹开的大门撞到鼻子。


    弹回去的门又撞上了里头开门的人,希姆捂着额头可怜兮兮地从门缝里钻出来。“为什么不弄成推拉门!”抱怨之余不忘拍上克劳德的肩膀,“抓到了,我就知道你不在里边,那群傻蛋!……怎么啦?”终于意识到气氛的不对,她困惑地打量眼前的情况。


    “小淑女……你是不是应该先关心一下伤员……”扎克斯蹲在一旁痛得泪花都出来了,无关毅性,鼻梁遭重击任谁都得哭得稀里哗啦。


    忽然间,克劳德意识到这唯一的机会。


    “蒂法似乎迷路了,刚刚被送回来。”求求你注意到,求你。背对着杰内西斯,克劳德拼命地恳切地眨着眼,同时还要努力克制自己的语调别颤抖。“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吗?”


    希姆看看蒂法又看回克劳德,怀疑地扬起眉。


    杰内西斯不耐烦地抱起双臂。


    忐忑不安地紧盯希姆褐色的双眼,几乎将虹膜的每一道纹理看得分明,克劳德不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有多么无助。希姆摇头,夸张地叹了口气,“克劳德,为什么你记得住蒂法却总是记不住我的名字,你们两个不会真有点什么吧?”


    “没有。”克劳德干巴巴地接话,显然他不是个好演员,临场应变不在技能范围内。


    “明明就有!你们男孩子总是满嘴谎话!”希姆嫌弃地瞪了克劳德一眼,撇开他去牵蒂法的手。她感觉到蒂法手心冰凉且湿漉漉,僵硬得难以动作。“好啦好啦,虽然很喜欢克劳德,可我又不是她女朋友,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她拽着蒂法的手,强硬地将她拖进了房间里,大门关上了房间里的喧闹。


    安静重回走廊。


    克劳德怔怔地看着门,半天没反应过来。


    “人不可貌相啊小子……”扎克斯坏笑着咕哝,一边吸溜着鼻血一边拍拍克劳德的后背。克劳德回过神来,不自在地避开扎克斯,重新回到墙角坐下。他的心扑腾得飞快,松懈下来时一阵眩晕,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


    拍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最终讪讪地收回。


    这尴尬的场景令杰内西斯嗤笑了声,注意转移到扎克斯身上。“别向任何小偷献出一点真情[2],道路又宽又长,何必挤成这样[3]?”


    即使听不太懂,扎克斯也明白这不是什么好话。但是他又觉得……事情并不一定是看上去那样,如果他能分给克劳德足够的耐心,为什么不同样的好好研究一下杰内西斯呢?他们都对安吉尔很重要,没道理疏远任何一人。


    只是夹在两人之间这种复杂的情况,对他而言还是太难了。所以他无奈地耸耸肩,什么也没说,转而向刚刚侃上的双枪手塔克斯要了点纸塞鼻孔。


    他想,这种时候还是保持沉默吧。


    然后他又想,既然克劳德什么也不会说,晚上休息时间去打扰一下大诗人也未尝不可?


    当飞空艇按时起飞,没有任何机会将蒂法送出去时,克劳德把她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鉴于卢法斯的纵容,拥有一个单间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也许要踏上米德加的土地后才有办法将她送回去。他给蒂法拿来食物,又问希姆借了件羽绒服,后者没有质疑任何细节,爽快地答应了他所有的要求。她说克劳德做的事都是有理由的,而她愿意相信他,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令克劳德松了口气,至少不必将更多人牵扯进来了。


    由于孤僻的形象,他有许多时间留给蒂法并且不引人怀疑,所以他马上就这么做了。尼布尔海姆到牧场地区横跨了两片大陆,克劳德不认为这仅仅是一次冒险或者远足,尽管他希望如此。


    “为什么要帮我?”蒂法没有碰食物和水,而是谨慎地观察克劳德,幼鹿般机敏的双眼里闪过不安,但更多的是某种坚毅的勇气,看起来就和曾经的她一样。也许是克劳德无法摆脱自身懦弱的缘故——他懦弱来自童年的压抑,少年的彷徨,以及漫长生命里永无止境的失去——他觉得身边的人总是要比他坚定,这一点常常令他十分羡慕。


    少年坐到书桌边的椅子上,给蒂法留下足够感到安全的空间。他怀念地端详她柔美的五官,不禁感慨,她还是和记忆里一样美好。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蒂法又问。


    克劳德思索了一会儿,放缓语速,“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蒂法?”


    蒂法沉默不语,狐疑地盯着他。


    她不记得了。一点也不奇怪,他离开的时候她还太小,很少有谁能认出久别重逢的童年伙伴。只是意识到这一点时,克劳德稍微有一点儿……失落。


    “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克劳德,以前在尼布尔海姆待过……”他只开了个头,便讶异于蒂法掩饰不去的震惊,这件事有那么值得惊讶吗?克劳德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但是蒂法依旧不打算开口,所以他只好继续,“现在那里经过后山的路边,应该还有个空屋子?已经很多年了,可能已经拆了,但是地基应该还在,之前我和妈妈住在那里。村头有一个高高的水塔……以前我们经常爬上去远眺大山的外边,但是看到的除了山就是山。那时候你总是对大城市充满向往……”他停下来,发觉自己混淆了时间。


    记忆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很多原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总是倏忽间变得清晰分明。当他还在尼布尔海姆的时候,四周就像蒙了薄雾的背景板,没能给他留下一点印象;可是现在,离开了那片土地,再次见到蒂法时,他的尼布尔海姆仿佛又活了过来,带着泥土的腥味,以及一点浆果的甘甜。


    蒂法蠕动嘴唇,干巴巴地吐出几个音节:“哦。它们都不在了。”


    克劳德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原来还有人活下来,我以为只剩下我一个了。”不再紧盯克劳德的每一个动作,蒂法拧开矿泉水,滋润着渴坏了的喉咙。“我很高兴。”她微微一笑,旋即又被苦涩掩去。“真的。真的很高兴,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还有人记得我们啊……”


    “发生什么了?”克劳德失声问道。


    蒂法抬眼看他,“既然活下来了,就好好珍惜你的机会,什么都不要问。”


    “没关系,告诉我。”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这不可能,至少不能提前那么多,而且他一直待在萨菲罗斯身边——


    “过分的好奇没有好处。”蒂法摇头。


    “杰内西斯在找的人是你。”克劳德咽下不合时宜的恼怒,因为这种疏远,他冷静地开始谈判,“已经来不及了,无论你是因为什么原因登上这艘飞艇,在他眼里我们已经是是同谋。无论你告不告诉我,对结果都没有影响。”


    “那我说不说又有什么所谓?”蒂法依旧抗拒。


    “你可以这么想。但是如果我因为你受到了牵连,至少我要知道原因。这是你的责任,你有义务告诉我真相。”他希望自己的语气没有太严厉,这样和蒂法对话是想都没想过的事——通常他才是那个被呵斥的那人——但是他很焦急,非常急,“最重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我没办法帮你。”


    “你本来就没有帮我的理由。”


    有。那就是你。克劳德几乎就要这么说出来。尼布尔海姆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人只有两个,他会因为无辜村民的死亡而难过,却没有太大的悲伤;现在胡妮丝已经不在,蒂法的痛苦却依旧牵动他的心。


    那时候她是唯一选择留下来的人,在雪崩的其他成员离开后。他不觉得其他人的选择有错,拯救世界远比照顾一个废物重要——甚至蒂法的选择才是有问题的。可是她没有放弃他,这个事实拯救了克劳德。


    直到现在依旧如此。


    “有。因为我想帮你。”


    克劳德的微笑说不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蒂法不由得想,远比绝境逢生的那一声“蒂法”叫人心动。


    “你会后悔的。”她叹息道。关于故乡的回忆稍稍打开了她的心房,她想,反正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没有队友,没有路线图,也不认识其他人,她在飞空艇上寸步难行。他们现在正在一条船上,不是吗?“我是雪崩的成员,如果你知道雪崩是什么。现在停止还来得及。”


    克劳德只是简单点头,“我知道。但我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到雪崩的。”


    死寂在他们之间弥漫。克劳德明白那种连回想都不愿意的感觉,就想把它们封存起来,碰都不碰,仿佛那样事情就不曾发生过。逃避无法让痛苦消失,却能让它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但是蒂法和他不同。


    “那天傍晚我在山里……”


    她总是很快下定决心,面对自我。克劳德知道她一定会。


    回忆是片段的、零碎的。她记得冬天特别厚的积雪,冬青被压垮了枝条;在山间奔跑时脸颊被风刮得生疼,所以她走得很慢、很慢,回到村子时夜幕已经笼罩群山,但其实也就五点左右。冬天的日子总是很难过,饿得肚皮瘪瘦的狼群会来袭击牲畜,偶尔也会袭击落单的村民,因此爸爸从不让她走得太远。


    但是她藏起了一个小秘密,两只初出茅庐的尼布尔小狼。整个夏季他们都在一起玩耍,在山涧里戏水,在林木间追逐。它们不太能融入自己的族群,而是喜欢待在有蒂法的地方,不远不近,就像暗恋心仪女孩的青涩男孩。蒂法担心残酷的冬天会夺走它们,间或带去一些旅店的厨余。


    脚步声深深浅浅,忽然被一声冲天的炸响截断。


    她开始跌跌撞撞往回跑,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还在雪地里滚了几圈。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鼻头冻得发酸,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火光烧上夜空,一些小小的灰烬流散在眼前,然后她闻到刺鼻的、恶心的魔晄味,幽绿的雾气蒸腾而起。


    滚烫的魔晄从山腰倾泻下来,淹没了她的尼布尔海姆,把一切都葬送在火海中。


    好安静啊。木头在火焰中噼啪作响,亮晶晶的液体汩汩冒着泡,但是她只听到一片死寂。她想回家看看,可是刚踏上土地就被烧得缩回脚,靴底烫得软塌塌黏糊糊,挣扎了几步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乌黑秀丽的头发被烧成枯草,稚嫩柔软的肌肤开始脱皮,烫出大片水泡与粉红的肉;她拼命地咳着,热气与魔晄灼伤了她的气管,但是她只想马上找到爸爸。她已经不记得那段路有多么漫长多么可怕,她只知道自己最终走到了家门前,期待着高大强壮的爸爸能像往常一样克服所有困难回到她面前时,另一个男人出现了。


    他背着大剑,眼中闪烁着恶魔般的绿色,垂头久久凝视她。


    他手中的剑滴着她父亲的血。


    安吉尔修雷。


    “总有一天,修雷和神罗都要付出代价。”蒂法平静地说,她早已学会将恨意掩藏,这样才能更好活下去。“我会尽量不连累你,但是我不能保证。”她又补充道,因为克劳德急遽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像是在害怕。他确实应该害怕——修雷中将,军队中仅次于萨菲罗斯的存在——对于以前的她而言也是只能仰望的大人物。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克劳德语气有些虚弱,他不再像开始那样坚定。


    “你是说我会认错杀死我爸爸的人吗?”嘲讽地挑眉,蒂法反问。


    克劳德发不出声音,动摇地移开视线。蒂法没有理由骗他,但是安吉尔不可能……不可能……他知道安吉尔是什么样的人,即使没有扎克斯的记忆,这些年相处下来他也明白,没有什么比安吉尔的人格更为可靠。


    『我很抱歉,今年恐怕没办法带你回去看看了。』


    他总是愧疚地这么告诉他,一年又一年。


    蒂法说的是真的。


    克劳德怔怔地看着舱房的小圆玻璃窗,云层在飞空艇下翻卷,乌云之上的天空阳光灿烂;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十二岁的,有点婴儿肥的……几乎称得上养尊处优的。五年了……他近乎惊恐地盯着那双眼睛,想知道这几年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按照应有的轨迹发生了。


    “你在这里待着。”他要去问安吉尔,现在,马上。他不能让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不能让蒂法和安吉尔对上,他们两人没有任何一个应当承担这种结果。


    他不敢去想此刻杰诺娃那个□□现在在哪,会不会就在米德加,在萨菲罗斯的身边,这次有一整个城市来为她陪葬。或许他不该先找安吉尔,宝条就在这艘船上,也许他应该——


    “你后悔了。”蒂法冷笑一声。


    她骤然暴起扑向克劳德的后背,像一头矫健的小豹子,借着冲击按住他的脑袋就往地上砸。克劳德下意识一个受身翻滚想将袭击者甩出去,却被一双腿紧紧地夹住腰,两人齐齐齐翻倒在地。蒂法被压在下边,但还是抓住了空当,左手灵巧地勒上少年的脖子,绕回右肘稳稳地固定住。是她的胜利。


    “放开!”克劳德涨红了脸,他开始缺氧,只要十五秒就足以失去意识。他早该想到的,蒂法的徒手格斗一直是他们当中最好的。


    “我不会伤害你的。”蒂法在他耳边轻声说,“但是你必须老老实实待着,直到我离开,然后你就安全了。”


    克劳德不说话。他屈膝摸到了靴子里露出的刀柄,旋即放开,转而对付起蒂法的手臂。他很快意识到一件事,非常简单的事。


    蒂法的力气没他大。


    轻易地扯开蒂法的手臂,克劳德重新占据了优势。为了提防其他可能的袭击,他抓紧蒂法的手腕牢牢不放,但是对方显然不打算让战斗简单结束,恶狠狠地瞪着他,忽然一口咬上克劳德左手。


    “嘶——”克劳德皱起脸,忍耐了一会,看见自己的血流进蒂法口中后,最终忍无可忍地一头撞在她的脑袋上。剧烈的撞击让两人都有些蒙圈,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


    简直像两个小孩在扭打,狼狈至极。


    他们不就是小孩子吗?


    看着蒂法泪眼汪汪却依旧凶巴巴的神情,还夹杂着一点拼命藏起来的害怕,克劳德惶然的情绪忽然就安定了下来。他哑然失笑,低下头去,轻轻碰了碰女孩的额头。“没事的,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你以为我会信吗?”


    “那要怎样你才会信呢?”克劳德柔声问。


    “……先放开。”蒂法不自在地别开头,那个声音太温柔了。


    “别再咬我,知道了吗?”克劳德试探性地松手,很好,没有攻击倾向。他站起来,向蒂法伸出手,对方没有接,但是他果断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他不应该慌张的,如果连他都失了阵脚,谁还能保护蒂法?


    房间里没有绷带。他找了点纸垫在齿痕上,然后戴上安吉尔同款小手套,看起来只像这个年纪的少年想要耍酷,没有人会觉得奇怪。“水在那里,你漱一下口。”


    蒂法没动。


    “我有病的,如果你不介意,就当我没说。”克劳德佯作无所谓,“只是不保证你能活到复仇成功。”


    “你看起来可不像有病。”蒂法有些犹疑,但还是照做了。


    克劳德松了口气。他看上去真的十分在意,蒂法擦干净嘴,不由得问:“……很严重吗?”


    “什么?”


    “你的病。”


    克劳德眨眼,几乎忍不住要夸耀他的女孩,上天总是将最好的礼物送到他身边。“我骗你的。嘴里血糊糊可没法好好交谈。”然后在蒂法恼羞成怒以前,他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们是来找谁的,卢法斯还是宝条?”他觉得应该是宝条,因为卢法斯很可能依旧是雪崩的金主,没理由把火烧到自己头上。


    然后克劳德想,说不定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跟在萨菲罗斯身边时他曾几次见到宝条,宝条也曾几次撞见他们待在一起,审视的目光有时候令克劳德觉得他已经发现了什么。但值得庆幸的是,在厌恶宝条这件事上,萨菲罗斯显然与他站在同一阵线,没什么可担心的。


    在这种和平的、尽是漏洞的状态下,克劳德很难不动那个念头。他几乎就要行动了。但是一些事情绊住了他……萨菲罗斯总是挡在他和宝条之间。


    令克劳德难以置信、可又似乎是事实的是,萨菲罗斯正试图保护他——他一次也没有和宝条单独碰上的机会。规律的学校生活是一回事,但是考虑到他神罗工作的监护人,这基本是不可能的。即使是众人簇拥下的神罗总裁,也曾只身在厕所与他偶遇——父子俩一个德行——还给了他莫名其妙的新年礼物。有时候他会被安吉尔带到神罗大厦,萨菲罗斯便要求他主动提出“想到萨菲罗斯那儿玩”;如果恰巧萨菲罗斯不在,那么宝条也极有可能跟着出差。


    最初克劳德对这种情况感到相当烦躁,他想要尽早处理掉宝条,越早难度越小——谁知道他以后会将自己改造成什么难杀的东西?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决心开始动摇,杀死宝条这件事变得愈发困难。


    如果他被发现杀死了神罗最为杰出的科学家,安吉尔该怎么办?


    他只得拖延,等自己再长大一点,至少能举起破坏剑的时候。一无所有时做出决定从来不是难题;但是现在克劳德得到了太多太好的东西,他没办法放开它们,他可能又变得……软弱。


    现在,卢法斯的心血来潮给了克劳德一次罕见的机会,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他可以把这件事“栽赃”给雪崩。他还是在害怕,骤然的真相冲击下这个决定太仓促,但是他没办法再忍耐:妈妈、蒂法,下一个会是谁?他还要失去谁?他现在就要和宝条做个了断。


    至于安吉尔……克劳德下意识摸摸兜里的phs,上头还有个毛绒绒的陆行鸟挂饰。


    他暂时没有办法面对这个问题,只能尽量忽略它沉甸甸的存在。


    飞空艇上的夜色与地面截然不同,空气变得更加透明似的,明亮的星光透过玻璃,将他们的影子留在灰白的金属墙壁上。男孩与女孩踩着监控为数不多的死角,穿越影影绰绰的钢架结构,仿佛正要进行一场新奇有趣的探险。


    杰内西斯垂眼望着手中的剑,冷峻的面庞没有透出一点情绪。最终他从阴影中走出,星光洒满身上。


    [1]范弗里特弹药量,出自朝鲜战争,指不计成本地投入庞大的弹药量进行密集轰炸和炮击对敌实施强力压制和毁灭性的打击。五台战争和朝鲜战争意外挺像的,地形、植被、气候、武器配给、军队素质(中国=五台vs美国=神罗)。


    一直觉得战争不是什么帅气的东西,真实的战场上,所有人都很狼狈、很卑微,同时也很令人难过。


    [2][3]诗句出自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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