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FF7][SC]星之花 > 14、14
    淅沥沥的水声戛然而止,萨菲罗斯推开蒙了一层水雾的玻璃门,带着热腾腾的潮气走进客厅。肩上搭着白色的配给毛巾,但是水滴仍顺着过长的银发无声滴落在地毯上。他一个人吹起来麻烦,一般都是放着自然干,反正不会罹患任何疾病。这样的长度确实有些麻烦,生活、战斗都是——偶尔会夹在座椅的接缝处,逆风时也会糊一脸——不过总是生不出剪掉的念头。


    『你是完美的,萨菲罗斯,完美的东西不需要任何修饰。』


    擦着头发的手一顿。


    至少他不认为这是遵从宝条的想法——毕竟为了对着干而特地改变自己的习惯,听起来更加愚蠢,那是自己再年轻一点时才会做的事。但光是想起宝条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的不快。


    然后萨菲罗斯忽然发觉,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注意过宝条了。


    并不是因为对这个名义上的负责人的厌恶有所减少,也不是因为见面的时间变得短暂——恰恰相反,因为克劳德的事,无趣的相处不可避免地延长了。他知道宝条对克劳德有些兴趣,尽管不确定原因,但是萨菲罗斯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个科学家,所以只能在不出格的情况下尽可能避免他们独处。但即使接触更加频繁,宝条以及他的言论却不再带来影响,他曾极力想要否认的影响。


    他的生活拥有了重心,不再空虚如初;而一个不再空虚的人,往往不会轻易动摇。


    但是现在,萨菲罗斯又久违地体会到了那种空荡荡的感觉。直到它出现他才意识到,原来克劳德的存在留下了这么深的痕迹。


    衣柜里存着少年的衣服,小孩子长得飞快,从七岁到十二岁的依次挂成一排,见证着他们一起度过的五年;冰箱里放着牛奶和果汁,偶尔萨菲罗斯也会换换口味——遗憾的是尽管杰内西斯极力推崇老家的苹果汁,萨菲罗斯还是没能体会到甜腻腻的美好;原先只铺在茶几附近的地毯现在蔓延了整个客厅,只因萨菲罗斯觉得……克劳德赤着脚、陷进柔软的毛毯中时,不讨喜的样子竟也变得有几分可爱。也许从那时候起,雪地上的脚印就已经踩在了他的心尖上。


    他有点想他了。


    萨菲罗斯果断捞起茶几上的phs,放松地靠坐在沙发上,拨通了克劳德的号码。这个时间小孩子大概已经睡了,萨菲罗斯知道,但是他不在乎,现在他只想听见那个稍嫌冷淡、或许还会有点埋怨的声音。以前他闲下来时只能随便找点事打发时间,现在则有了新的乐趣。即使是等待中的嘟嘟声,听起来也令人心生愉悦。


    没有人接。


    一直等到切换成录音模式,萨菲罗斯才挂了电话。没有留言的打算——他不是为了说什么才打过去的——萨菲罗斯马上再次拨号,但结果依旧如此。他自已也有些惊讶,比起不快,他可能更倾向于不安,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宝条也在那艘飞空艇上。一些奇怪预感,冥冥之中的联系,无论该怎么形容眼下的感觉,他就是知道有些不对劲,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思考了一会,然后从通讯录里调出杰内西斯。


    这一次很快就通了。


    “是我,杰内西斯。”


    “难道你认为我听不出你的声音,英雄大人?”语气有些调侃,然而在萨菲罗斯听来并不是那么轻松,杰内西斯隐隐在喘息,“这个时间点打过来,可别说你想我了。”


    背景有些奇怪的杂音,萨菲罗斯希望不是什么大麻烦,因为他知道克劳德有多么容易卷进去。莫名的责任感。“没什么事吧?”


    “只是铲除一点不安定的因素——”那头顿了一下,然后是闷重的撞击声,过一会才重新有了声音,“已经清理干净了。如果你大半夜打来只为展示多余的关心,你可以挂了。”


    萨菲罗斯没奢求比这更多的耐心,他知道杰内西斯的态度已经称得上不错。如果接下来的话能不激怒他则更好。“你现在能找到克劳德吗?”


    “……什么意思?”几乎能想象说话人高高扬起的眉毛。


    “我有事要找他,如果你能——”


    “我不能。”


    挂了。


    萨菲罗斯眨眼,盯着泛着蓝光的屏幕看了一会。他知道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之间有些矛盾,但这还是第一次直观地了解程度之深,现在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继续拜托友人。与安吉尔惯例的妥协不同,如果杰内西斯打定主意,就一定会固执到底,没有人能使他低下高贵的头颅。萨菲罗斯也不想因此和他吵。他还有个备选,只是那样一来,事情不可避免地会闹大——大排场,某些人的偏好。


    就在他犹豫是否拨给卢法斯时,phs又震动起来。他本以为是杰内西斯,还有些诧异,一看结果是扎克斯。


    这时候打过来?有什么关联?


    “萨菲罗斯。”是克劳德的声音。他竟然和扎克斯待在一起,在这个时间点?萨菲罗斯微微皱眉,并没有抢先询问对面为何不接电话。“帮我。”


    上一次克劳德求他是什么时候?


    “放弃吧,别让死亡来得那么痛苦。”杰内西斯挑了个简单的剑花活动腕关节,因刚刚的反击惊讶。能用匕首挡下他的剑并令他感到手腕微微发麻,这样的准度与力量,他觉得不太寻常。但也仅此而已了,因为他根本没认真动手,克劳德却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武器,垂下的右手滴滴答答流着血,抑制不住地颤动着,刚刚那下撩断了他的手筋。


    他毁了他成为特种兵的梦想,杰内西斯微微动容,旋即又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


    少年后退了一点,四下张望,方才那么大动静,走道却依旧空空荡荡。杰内西斯知道他在找什么,但是不会有人来的,他已经命令所有人待命,监控也已经切断——这件有损安吉尔荣誉的事,只有他知道就够了。


    显然,克劳德也想明白了。他不再后退,拽下左耳的耳钉塞到身后的女孩手里,“去找卢法斯,靠近驾驶舱的客房,警戒最严的那间。”


    “卢法斯也救不了你。”杰内西斯缓步走来。


    “我不会丢下你的。”蒂法没有退缩,勇敢地站到了克劳德身旁。


    “快!”这是克劳德第一次吼她,粗鲁地将她往后推,“否则杀死我的人就是你!”他想利用蒂法背后的雪崩为宝条的死负责,杰内西斯当然也想得到,并且谁会去相信怖恐分子而非特种兵呢?


    “可是——”


    “然后带人来救我!”


    克劳德不再回头,一步一步义无反顾地迎上杰内西斯接近的步伐,他离去的背影就像只滑稽可笑的小陆行鸟,正不自量力地奔向岿然的巨龙。蒂法想阻止他,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太可怕了。她不明白克劳德是如何面对杰内西斯的压迫而不动摇的。


    她握紧带血的耳钉,忽然转头跑向走道另一端,脚步声清脆地回响。


    哪怕克劳德或许挡不下杰内西斯一秒。


    杰内西斯觉得场面十分可笑,他一定像极了那些诗篇里的魔王,而伤痕累累的勇者正负隅顽抗。不过,现在是这场闹剧结束的时候了。


    他扔下剑,给克劳德一场公平决斗是他最后的怜悯。


    欢快的陆行鸟铃声打破气氛的凝重。


    下一秒杰内西斯骤然缩短与克劳德的距离——他没有被滑稽的声音分去注意,带起的阵风迟一步拂过克劳德的金发,压低身子,右手裹挟沉重得可怕的力道探向少年的脖颈。顺利的话拧断它只要一瞬间,这个过程不会太疼。他不认为这是势均力敌的战斗,只是简单的屠杀,值得庆幸的是他对荣誉的定义与安吉尔不同。


    但是克劳德完美错开了。少年或许没有媲美特种兵的力量,但是那已经足够支撑自身的速度。他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矮小的身材对于一米八的杰内西斯而言是个障碍,平时应对敌人的习惯一时之间难以调整——紧贴地面,险之又险却又恰到好处地避开红发特种兵的每一击,并且总是在拳脚相接时顺势卸去对方的力道。


    一时之间竟能持平。


    这可完全出乎杰内西斯意料。


    『说过多少次不要跳起来。』萨菲罗斯游刃有余地撤掉刀锋,反手一柄狠狠地砸中克劳德胸膛。少年跌落在地上,巨大的冲击令他一时半会动弹不得,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喘过气来。训练室的模拟背景一阵闪烁后消失了,银发男人俯视他,眼中闪过困惑。『到底是怎么养成这种坏习惯的?我可没这么教过,安吉尔更不可能。』


    『力气不够。』克劳德简单解释。没什么羞耻的,甚至这有利于也许将来发生的那场战斗,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了解萨菲罗斯,每一丝细节,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习惯。『跳起来能让我使出更多的力量。』


    『也会让你像只烤鸡穿在剑上。』并不好笑的笑话,至少因为说的人是萨菲罗斯,不那么好笑。


    『……那该怎么办?』


    时至今日他才切实体会到自己和萨菲罗斯的差距。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经验——专业的特种兵训练和野路子截然不同,所有的技巧都千锤百炼。曾经能胜过萨菲罗斯的事实变得奇怪,他开始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做到的;然后,他还能做到吗?


    『你会长大的,没必要现在就追求力量。』萨菲罗斯十分有耐心地向他解释,并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先改掉这个毛病。滞空的瞬间无法回避任何攻击,战斗时要贴紧地面,有支点才有发挥力量的余地。现在,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克劳德默念着,瞅准空当一个翻滚绕到杰内西斯身后,轻点几步拉开二人的距离。杰内西斯对现在的他而言是个可怕的对手,可总不会比萨菲罗斯难缠,更何况战斗的目标并非取胜。他的右手腕还在抽痛,但是已经没有方才那么难以忍受,他知道自己的复原速度比正常人快不少;左侧的尺骨可能裂了,不过忍住疼痛后再没更多的影响,他还能战斗下去。


    危险能让他找回一些东西,上过战场的人再也无法离开的那种感觉。他们一来一往,在欢乐的音乐中如同舞蹈。


    “结束了。”杰内西斯无心于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是那种可以变通原则的家伙。一阵雷光闪过,电流窜出金属地板,四面八方包围并击中了中央的克劳德。少年在一阵剧痛中麻痹,最终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视野中仅余焦黑的地板以及正在靠近的靴子。


    恼人的音乐终于停了。


    “尽情地恨我吧。”他怜悯地低下头,凑到克劳德耳边轻声碎语。“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无知直至死去,到死都是幸福的。”


    “知道……什么……”舌头在打结,克劳德含糊不清地问。


    他没能问更多,因为一只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毫不留情地将剩余的声音扼杀在最深处。本应该就这么结束的,但是这一次,轮到杰内西斯的phs震动起来。


    屏幕蓝色的微光映在他眼中。望着来电显示上的备注,杰内西斯一点一点收紧手,体会着茂盛的生命在手底下迅速枯萎。他转而看着克劳德挣扎扭曲的脸、涎水顺着口角流下,一边按捺着异常的兴奋,一边冷酷地敷衍萨菲罗斯。多么戏剧的谋杀啊,他想。毫不知情的英雄放任凶手在眼皮底下动手,被害人得到希望后陷入更深的绝望,巧合得令人颤栗。


    挣扎在最后一波强烈的顶峰后弱了下去,潮红的脸色渐渐被惨白取代,马上就要结束了。


    脑后炸开一片剧痛,phs也差点脱手而出。杰内西斯反应极快地松开克劳德向前跳开——战场上留下的习惯,无论如何先拉开距离——雷光在指尖跳动,蓄势待发只等转身。大意了,与萨菲罗斯的对话分去太多的注意,这件事竟令他专注至此吗?


    “你做了什么……杰内西斯……?”扎克斯菲尔扔下手中的剑——杰内西斯那把,方才就是被钝面击中——震惊地跪下来查看克劳德的情况。少年弓起身子蜷成一团,作呕般剧烈地咳着。天啊……好多的血……地上也溅得到处都是……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碰他……


    耀眼的雷光骤然炸裂,来不及犹豫,扎克斯带着克劳德翻滚到一旁。接着他做出了最为正确的决定,没有试图交谈,而是在杰内西斯被电话分去注意的瞬间,抱起克劳德就跑。


    “我不能。”杰内西斯用力合上phs。他面无表情地拾起剑,顺着血迹走去,剑锋在地上划出瘆人的火花。


    “你到底是怎么得罪他了……”扎克斯哼哧哼哧把柜子推到门边抵住,天晓得里面装的什么,不过这么沉真是帮了大忙。但愿这项工事不会太快被打破,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他想这船上能控制住局面的只有卢法斯,得想个办法向他求救。“还好吧?”心疼地看着克劳德血糊糊的肉都翻出来的手臂,扎克斯有点不知所措,“还有什么地方受伤吗?”


    克劳德没有回答。扎克斯以为他昏迷了,心下一紧,蹲下来发觉克劳德只是怔怔地看着房间时不由得松了口气。顺着小陆行鸟的视线望去,扎克斯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整个房间因魔晄晕染着淡淡的幽绿,几个透明水槽里异形缓缓浮动,间或吐出一两串气泡。偏中央的位置是手术台,内置的孔洞已经排尽所有液体,但是令人作呕气味依旧挥之不去。整齐排好的手术器械盛在金属托盘里,反射着阴冷的光芒。


    “扎克斯……”克劳德虚弱地开口。


    他看见了罐子里的自己,扎克斯正打破它,然后将毫无意识的人偶背在背上。接下来部分他已经知道结局。


    “我在。没事的,别怕。你等一下。”拿到剪刀和绷带后他马上回到克劳德身边,他就是为了这个才选择的临时实验室。将绷带在手臂上交缠几圈后猛地勒紧,大片的红色瞬间扩散开,扎克斯不忍地移开视线,恰对上一双绝望的眼睛。


    第二次了。扎克斯心头一跳。


    “忍耐一下——”


    “扎克斯……为什么……”克劳德凑得很近,将下颌垫在他的肩膀上,扎克斯能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冰凉得吓人,但是落在脖颈的眼泪却又那么滚烫,“你为什么就不能放弃我呢……”


    “瞎说什么!”扎克斯小声呵斥。他试探性地摸摸金色的小脑袋,只要有一点反感他就马上停下。但是没有,克劳德只是僵硬了一瞬,旋即将自己的重量完全倚靠在他身上,全然的信赖与放松。他忍不住稍微又使劲薅了几下。真的很柔软,无论是金发还是少年的心。像卢法斯说的那样,绝境令他卸下心防了吗?“我们都不会有事的。我现在给卢法斯打通电话应该来得及,你记得他的号码吗?”


    克劳德点头,离开扎克斯的怀抱,“phs给我。”


    他用左手不大灵巧地开始按键,直到此刻扎克斯才注意到他左臂也有着异常的肿胀,一定是骨头出了问题。他一直以为克劳德是那种过得很好的孩子,至少不该这么擅长忍耐,因为他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但是克劳德的表情平静得可怕,仿佛感觉不到那些疼痛似的,只是虔诚地盯着屏幕,好似那里有他全部的希望。


    “你会没事的,扎克斯。”他微微一笑——扎克斯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克劳德的笑容——并且扎克斯觉得非常美好。电话通了。“萨菲罗斯,帮我。”


    接下来的话却叫他的心坠入谷底。


    “请替我保护扎克斯。”


    劈开门的时候,杰内西斯已经心焦气躁。扎克斯的出现完全在计划外,他明明下过命令,可这个新兵蛋子就是不听话。最坏不过是顺带处理掉他,杰内西斯这么思考着,却还是说不出来的暴怒。


    他不想承认……却也无法否认……也许自己并不是那么想伤害他们。因为他不是英雄,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所以永远也找不到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这其实是他的错。


    这样的想法令他捏紧拳头,几乎控制不住表情,尽管他确信自己看起来依旧完美无缺。


    “不逃了?”杰内西斯冷笑一声,清冷的星光有多明亮,没在阴影中的面庞就有多昏暗,“然后拉更多人给你垫背?”


    克劳德倚坐在角落,小小的、伤痕累累的,抬眼时无所畏惧的神色令杰内西斯一阵反胃。扎克斯挡在他身前,虽然有点紧张,但是杰内西斯知道他不会让开的,已经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杰内西斯,”扎克斯咽了口唾沫,将phs调成外放,“萨菲罗斯已经知道了。”


    萨菲罗斯,萨菲罗斯。垂头思索,将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在舌尖嚼了几遍,杰内西斯讽刺地扯开嘴角,“哦,那么英雄大人有何高见?”


    略有失真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一如既往的冷漠与平静,也一如既往的任性自我。“我现在赶过来。无论发生什么,等我到了再处理。”


    “我想想……”杰内西斯缓慢地摩挲剑身,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皮手套上敲打,“无论发生什么。真是有趣的说法。等你过来把你的小陆行鸟藏在翅膀下,然后像只陆行鸟妈妈一样怼我?”


    “别这么说话,冷静一点。”


    “需要冷静的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对我下命令呢,萨菲罗斯上将?”


    对面沉默了一会。有那么一瞬间,杰内西斯希望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是“朋友”,天真得近乎可笑,但是至少他觉得这不应该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可是那人的回答果然十足的萨菲罗斯风格,不留一点情面,没有一丝妄想的余地。“……因为你不打算听从我的命令。”


    “很高兴你有自知之明。”品尝着嘴里的苦涩,杰内西斯嗤笑一声,“那么我想,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哪怕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们。”


    所有人都站在克劳德那边,自己是唯一的反派。这个事实如此显而易见。


    但是杰内西斯不在乎。也许克劳德本该有个光辉明亮的未来,他很好很优秀,本人不自觉可其实很讨某类人喜欢。但是从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这个可能。杰内西斯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时候安吉尔的表情,颓然、麻木、绝望,一贯坚定的眼中再也找不回往日的神采。克劳德的存在让他熟悉的挚友消失不见了,留下来的是个被压垮了肩膀的赎罪者。


    他毫不怀疑,只要克劳德想,安吉尔会就此死去。安吉尔就是这么傻。


    杰内西斯无法忍受这种可能。


    “如果你一定要动手,我没有意见。”萨菲罗斯的语调变得格外冷酷,哪怕下一句话是他会杀了杰内西斯也不奇怪,“把他的尸体带回来。”


    “……什么意思?”杰内西斯没有暴露自己的动摇,尽管恶寒顺着汗毛爬上后颈,带起一阵颤栗。他发觉自己愈发看不透萨菲罗斯,英雄的表象下有一层挥之不去的迷雾。“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他!”


    “不,不是。要怎么做随你喜欢。”萨菲罗斯这般说道。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他说得那么认真、那么严肃,内容却又如此可怕——“但是克劳德是我的东西。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最后必须回到我身边。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然后,他单方面切断了通讯。


    畸形。


    不知为何,杰内西斯脑中闪现出这个词。他认识的萨菲罗斯本不该与这种词沾边,连最荒诞的梦境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得太多,可是握剑的手却颤抖起来,仿佛窥见了不可名状的古神。


    克劳德垂着头,对那番宣言没有一点反应。他知道这件事。


    他见过这样的萨菲罗斯。


    杰内西斯猛地扬起剑。


    冰冷的雾气弥漫了整个实验室,滚滚翻腾,人在其中像是行走在云端。温度顷刻便降下来,墙壁上凝了薄薄的霜,在仪器灯光的映照下细碎地闪烁着。杰内西斯那一剑最终还是歪了,斜斜地劈开了灌满液氮的箱子,内容物一下喷涌而出。


    扎克斯打了个喷嚏。他一边观察杰内西斯的脸色,一边抱起克劳德,想要远离寒冷的源头。


    “我允许你们离开了吗?”杰内西斯转过身,剑尖直指扎克斯背心。他看上去残暴依旧,但是眼神出卖了他,他感到疲惫,锐利的杀意消失了。


    “克劳德受伤了,他需要治疗。”扎克斯选择面对他,诚恳地请求,“也许你们之间有些误会,但是之后再谈可以吗?”


    杰内西斯没有回答。


    见状克劳德微微挣扎,“够了,扎克斯。放我下来。”


    “你闭嘴!”扎克斯呵斥道,“我不需要!”他把克劳德曾说过的话原原本本还回去,方才那通对话彻底激怒了他。这个晚上太多混乱、太多惊吓,但是一切过去以后,满腔的怒火怎么也控制不住。“你究竟在擅自决定什么?遇到困难好好说出来不行吗?我就这么不值得信赖?”


    “是的。”克劳德避重就轻。


    “拿走我的特种兵申请书也是这个原因?”


    “……是的。”


    是个屁。他已经明白什么可以相信、什么不能了。“克劳德……那是我的梦想……我的,你明白吗?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哪怕将来我要因为这个梦想而死,那也是我的选择、我的期待、我的人生,你没资格替我做出任何决定!”


    责备落在克劳德耳中,也敲打在杰内西斯心尖上。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无法容忍这旁若无人的对话继续下去。方才不受控制的手重新握紧剑,要为未完结的事做个了断。


    后方传来清脆的崩裂声。然后咔哒咔哒接连不断,是金属被撕裂开时令人牙酸划鸣。


    这里是宝条的临时实验室。


    人类与怪物,这个选择杰内西斯没有任何迟疑。他马上转回去,谨慎地查看那个金属箱的情况。第一眼见到时他曾以为那是棺材,大小刚好放下一名成年人类。里面装的东西一定异常凶险,因为整间实验室只有它需要近零下两百度的严寒封冻。


    一只金色的爪子从裂缝里探了出来。


    空气变了,变得令人感到刺痛,一些沉寂已久的东西鲜活起来,带着对鲜血的渴望。它在愤怒。从零下两百度回到室温需要多久?杰内西斯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冻僵的士兵浸泡热水时,身上的肉会像泥一样烂下来,一片一片地浮在水上。没有生物能经受这样剧烈的温度变化,特种兵也不行,更不可能马上像这样活动。


    宝条究竟在这艘飞空艇上装了什么?


    撕裂的声音在继续。来不及多想,丢下那两个麻烦的小鬼,杰内西斯果断冲过去,想要在那东西获得自由前解决它。长剑裹挟着特种兵极限的力道捅进裂缝,却在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后卡住了。


    能被什么东西卡住?


    杰内西斯难以置信地斜挑剑身,打算直接将那东西连同厚铁箱一同斩断,武器开发部特制的兵器能够承受这样的力量。但是他的剑纹丝不动。毛骨悚然的咔嚓一声后,他知道这柄连正宗也无法削断的战友报废了,它曾陪伴他度过在五台的日日夜夜。


    他反手就将断剑射向火灾报警器,呼啸的蜂鸣声瞬间响彻整个飞空艇。层层隔火墙依次降下,眨眼便将实验区封闭;仪器灯光闪烁了几下彻底停摆,备用电源点亮的红光铺满房间。扎克斯带着克劳德后退,杰内西斯没再理会他们,只是谨慎地等待怪物现出原形。


    最先出现的是一双金色的眼睛。


    那是野性的金色,不带一点人性;奇怪的是,看到它们的瞬间,杰内西斯又不自觉地想起萨菲罗斯,也许是因为相似的压迫感。然后他看见断掉的半截剑锋被它叼在口中,尖利的獠牙上下一合,顿时成了碎片。


    看起来就像传说中森冷的吸血鬼。


    他们对峙了一会,都在评估彼此,如果它——他有意识的话。杰内西斯率先扬手,一连串火焰爆响,接连不断地追在动起来的吸血鬼身后,玻璃与魔晄四处飞溅。鬼魅般的身影游走在房间各处,甚至反重力地倒悬在天花板上,破碎的血红斗篷如云雾般散开浮动。他太快了,魔法追不上他的脚步。


    杰内西斯不得不开始移动,不是为了追逐,而是闪避对方的反攻。他从未遭遇过这种战斗,没有一点技巧,只是纯粹的、野蛮的力与力在碰撞,并且——尽管不愿意承认,他可能处于下风。吸血鬼几次被他甩去墙角,眨眼又借势一蹬在金属墙面上留下深深的凹痕,然后更快地朝他袭来。每一次接触都是几乎震碎骨头的冲击,但是对方看起来几乎没受到影响。


    自愈能力竟然强至如此地步?


    重力魔石光芒闪烁,又旋即变得黯淡。不能在飞空艇上使用,它的强度足以让这艘船坠毁。那么——


    尝尝自己的力道吧!


    屏障闪现在身后,整个神罗只有杰内西斯能如此迅速地切换魔法。但是他失算了,半秒不到后护盾破裂开,紧随而来的利爪深深撕裂了他的肩膀!


    比起剧痛,怒火完全攫住了他的心神。他可以忍受疼痛,可哪怕是萨菲罗斯也不曾留下如此之深的伤痛,他无法容忍输给除了萨菲罗斯以外的人。但是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另一波沉重的钝痛击中他,顺着撕开的伤口席卷四肢百骸。他像是沉入了幽深的海域,周围的一切变得朦胧不清,连反应也变得迟钝起来。


    中毒。


    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金属的利爪已然贯穿他的胸膛,尽管因为最后关头的闪避只穿透了肺叶,但是杰内西斯已经明白一件事。


    比加诸身体的重伤更令他痛苦百倍的事。


    他输了。


    『混沌?』拧螺丝的扳手一顿,克劳德从摩托车底下滑出来,摘下沾满油污的手套放到一边。『我知道,你以前提到过。』文森特倚靠在墙边静静地注视他,半边脸埋在斗篷里,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他看上去一点也没变,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克劳德忽然有点明白当年文森特是怎样看待他们的,在本人已经五十岁的时候。


    『我需要一些资料,关于混沌的。』


    他们都知道要从哪里得到这些信息,但是对于文森特需要帮助这件事,克劳德仍感到惊讶。


    文森特总是擅于观察的,他补充道,『卢法斯死前将wro的大部分股权转到了你名下,交给基金会运营着,包括那部分……你看起来很惊讶。』


    『是的。』克劳德重新低下头,平静地整理工具箱,『我以为他会是那种活很久的家伙,陨星的时候就是这样。』祸害总是活得比较久,而好人总不。


    『他毕竟是人类。』文森特轻声说道。


    沉默笼罩在他们当中,但是并不尴尬,对此他们已经有了许多年的经验。过了一会儿,克劳德又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文森特没有马上回答。他久久凝视克劳德,猩红的双眼是温和的、歉疚的,他已经摆脱这种情绪很久,这让克劳德感受到十分不安。他不希望文森特下一句话是抱歉,因为说过这句话的人最后都离开了。


    『混沌。当初露克蕾西亚为了让我活下来,将混沌因子注入我的身体,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无法认知自我。它是一种本能,星球最为强烈的生存欲望;危机降临以前我尚能控制——』


    『那么现在你也能。』克劳德急促地打断他。


    『克劳德,我很抱歉。』文森特不忍心见到宝石蓝般美丽的眼睛蒙上又一层阴翳,但是他不得不这么说,不得不这么做。他知道命运总是充斥着残酷和遗憾,但是加诸在青年身上的却尤为如此。『萨菲罗斯的因子在星球的循环中污染、扩散,越来越多的灵魂堕入黑暗,星球正在步入死亡。如果这个过程继续下去,总有一天我会不得不毁掉一切生命。你不会让我这么做的,对吗?』


    克劳德嗡动嘴唇,声音变得支离破碎,『所以现在……我要杀了你吗?』


    『我很抱歉。』


    『只剩下我一个了吗?』


    『我很抱歉。』


    『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很抱歉。』


    文森特说了很多的抱歉,苍白无力,每一句都划出更深的伤痕。可是他没办法停止伤害他。他只能站在原地,继续吐露残酷的话语。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但是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最近我总是想起我们的旅程,每个人最初的目的都不同;但是到了最后,在北大空洞,世界的命运交到我们手上时,我认为所有人都明白了责任。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我已经不再拥有那样的能力,也许下一次见到的就不是我了。我知道责任应当约束自己而非他人,我没有要求你这么做的资格,但是克劳德,我相信你,我请求你——』


    『我们的世界还有希望,请不要让所有人的牺牲化为泡影。』


    他再也没有回来。


    火焰使得最后一丝寒气褪去,通红的实验室热得像地狱。但是克劳德依旧觉得很冷,他失去了太多的鲜血,又想起太多糟糕的回忆。杰内西斯的血汇成一泊,火光倒影在上头明明灭灭,暴走的吸血鬼从喉咙深处发出毛骨悚然的咕隆声,随时给予致命一击。克劳德又偏头去看扎克斯,他知道他挡不住他的,在对方做出那番惊人的发言之后;现在扎克斯倒在地上,鲜血从额角淌下。他一直是个英雄,本性如此,不是吗?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文森特身上。看到他的时候他不知道有多高兴,狂喜盈满了他的心。但这不是文森特,他的朋友沉睡在野兽的身躯里,而他曾将野兽碎成一千片。现在他没办法这么做……再也不能第二次……


    他将手覆在泄露的魔晄上。


    世界瞬间截然不同。


    “决心不过是记忆的奴隶,它会根据你的记忆随意更改[1]。”舞台剧演员蹲在他身旁,白色的芭蕾裤绷紧了有些滑稽,“当悲伤来临的时候,不是单个来的,而总是成群结队的[2]。”他咧嘴一笑,活像个小丑。


    克劳德沉默地撑起身体,稳稳地站起来。但是他找不到文森特,也找不到扎克斯和杰内西斯。它们实在太多了,接连不断地出现又消失,纷纷攘攘地挤在不大的实验室里。“嘿!”撑着阳伞的女孩跳上手术台,“你在找人吗?真巧,我也是,你看到我妈妈了吗?”她的身体开始流血,从□□流出来,染红了蕾丝边的丝袜。


    不是她。克劳德拨开挡在面前的老人,老人啊呀一声摔倒在地上,抓住克劳德的脚踝要他赔偿。他的手忽然掉下来,是车轮碾过去后的粉碎模样。克劳德没管他,拖着那只顽固的手走到墙边,摸索着找到了液氮罐。


    他不知道文森特为什么现在还没有袭击他,也许不觉得他是威胁,也许正忙于折腾杰内西斯,但是他已经没有余力思考更多,他记不大清自己在干什么了。


    “……”


    是熟悉的声音,他在说什么?


    “我……你的……”


    克劳德停下来,有一会真的忘了自己的目的,开始从狂欢节般喧闹的杂音中分辨那个声音。他站了一会,似乎听懂又似乎没懂。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滚……”


    杰内西斯。令他想起自己。一直憧憬某个人的存在,却绝望地发觉永远遥不可及。梦想破灭的声音总是相似的。然后他又想起安吉尔,高大的男人久久站立在房门前,被挚友拒绝时只有担忧而非愤怒。


    『他只是生病了,克劳德。』


    “安吉尔说你生病了,不能丢下病人。”克劳德继续拖动罐子走向实验室外面,然后他再也听不见那个声音,它被淹没在噪音的漩涡里消失了。


    踩在胸膛上的脚移开了,但杰内西斯依旧动弹不得。他伤得太重,不断咳血,因为胸膛上的洞几乎窒息。绿色魔石光芒大盛,愈合的速度却慢得令人绝望。但更令人绝望的是吸血鬼变更了目标,不带敌意、却也绝非好意地跟上克劳德,好奇地嗅着少年身上的味道。他说什么?“不能丢下病人”?他以为他是谁?


    杰内西斯挣扎着站起来,这是他的战斗,不需要任何人插手!


    然后他看见克劳德拧开泄压阀,冰冷的雾气喷上飞空艇外侧大片的钢化玻璃……他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杰内西斯心下一沉,以他所能的最有力的声音咆哮道,“住手!”


    克劳德若有所闻,微微偏头,脖颈擦过吸血鬼的獠牙。“你在那里吗?”他望着杰内西斯,但很快特种兵就意识到那不是在看自己,他看不见。被电击的人有时候会失去视力。“你在啊……”他眼睁睁地看着克劳德抱住那个怪物——


    玻璃猛地炸裂开,他们双双被风卷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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