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震颤。
杰内西斯拉紧缰绳,陆行鸟原地踱了几步,机敏而灵巧地翘起脑袋四下张望,从他的角度能看清大家伙长长的睫毛,一上一下地扑闪着。雪原呼啸着风的声音,粗糙的、空洞的,细辨之下夹杂着轻微的轰鸣。
他翻身下鸟,积雪不浅不深地没过膝盖;一阵火光过后,露出下边盖着灯芯草的土地,现在已经被燎得漆黑。杰内西斯摘下墨镜,谨慎地跪下,侧耳贴上地面倾听。很快他便意识到,那是浩荡如洪水般泛滥在大地上的军队。
这鬼地方哪来的军队?
杰内西斯安抚地薅了薅鸟脖子处柔软的绒毛,让她安静下来在原地等着,自己挑了棵还留着点枝杈的树,几下蹬上树梢,大堆的雪块扑簌簌砸下。他差点没能站稳,肩膀的脱力影响了他的动作,胸腔传来被火炙烤一样的刺痛,不过没有最初那么难以忍受。他不知道宝条对他做了什么,可能是一些通用的应急处理,情况不算太坏,尽管也称不上好。他应付得了,更糟糕的情况都挺过来了,不是吗?
缓了一会,杰内西斯直起身子眺望远方——他甚至不需要刻意眯眼就能看得十分清楚——太震撼了,无论是什么,庞大的数量足以使它们变得震撼。大片的雾气和冰晶狂乱地翻卷着腾上天空,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奔跑的怪物在其中影影绰绰。那不是人类可以对抗的力量,任何妄图阻止它们的人只会被碾成碎片,那是……星球的意志。
这个想法忽然出现在杰内西斯脑海中,没有一丝丝预兆,但是他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如此突兀,却又如此自然。
然后他反应过来,它们正前往他来的方向。但是他不打算往回走,基地有萨菲罗斯,不需要他。而现在,杰内西斯要去确认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睁开眼睛时扎克斯觉得喉咙和后脑勺都很痛,眼睛干涩,还有点想吐。很快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被吸血鬼按着头砸向墙壁、杰内西斯如同殉道者般被贯穿在半空——他算是见识到生物研究部的厉害了。还有克劳德,他们最后竟然留他一个人和那种怪物对峙,一想到这里愧疚几乎将他溺毙。但是如果他能得救,克劳德应该也没事,对吗?
“早上好。”卢法斯合起上电脑,翻腕看了眼手表,“也许是晚上好,扎克斯。水在床头。”
房间很暗,厚厚的窗帘挡住了窗外的光线,模模糊糊地滤过一点噪音。
“……卢法斯?”扎克斯坐起来,觉得晕得更厉害了,简直有一千只苍蝇在脑子里轰鸣,乱哄哄的又吵又烦。来不及多想为什么神罗继承人会纡尊降贵来探望一个普通的列兵,扎克斯迫不及待地问道,“克劳德没事吧?杰内西斯呢?”
卢法斯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表情有点奇怪,微妙地扬着眉,冰蓝色的双眼审慎地打量扎克斯。房间里有暖气,所以他依旧穿着他得体的西装,一如既往的从容优雅。“有事。”这句话叫扎克斯心提了起来,“杰内西斯没什么,特种兵的体质,你知道的。但是克劳德的右手韧带连着神经一起断了,可能以后再也没办法抓握——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的梦想是成为安吉尔那样的人。”
“一定有办法治好的……”扎克斯变得不知所措,几乎是乞求地看着卢法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这里是神罗,安吉尔还是他的监护人,他会好起来的……”
“也许吧。”卢法斯不置可否,举起已经凉得发涩的咖啡轻啜着,“杰内西斯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忽然这么问。缜密的提问技巧,有助于得到不加掩饰的反应,尽管他觉得对付扎克斯可能不需要这么复杂,
“他……我不知道。我只是晚上偷偷溜出来,想和杰内西斯谈谈,然后——他们之间一定有些误会,最后杰内西斯已经停手了。”他下意识略过了萨菲罗斯的部分,和其他严重惊吓的部分相比几乎微不足道,况且那样的情况下,奇怪的宣言似乎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也许只是英雄大人的一次随机应变,对方总归是了解杰内西斯的
那么,杰内西斯真的动手了。卢法斯终于确认这一点。他并不打算相信那个小女孩的话,哪怕他们之间有些联系,但是接二连三的佐证又是另一回事。这使得卢法斯十分困惑,真的,他也很讶异自己最先感到的竟然不是愤怒,因为这件事实在太不合逻辑。
“我听说他们关系不太好。”卢法斯状似随意地猜测,“杰内西斯和克劳德,他们之间似乎有些矛盾。”他其实并不认为是这个原因,如果这种程度的私人恩怨就能影响一名将军的判断,那他真的要对评估系统乃至整个特种兵计划产生怀疑了。
但是,特种兵计划真的如宝条宣称那般安全吗?克劳德是否从安吉尔身上察觉到了什么?这和杰内西斯的行动有什么联系?
“蒂法。”这个名字打断了卢法斯的思考,他当然知道蒂法是谁,带着沾血的耳钉来到他面前,那该死的其实是一个定位器。“那天杰内西斯带着一个女孩过来,叫我核查她的名字,但是因为克劳德认识她所以没有继续。”混乱地按着额头,扎克斯不确定地继续说着,“杰内西斯在怀疑什么……也许和她有关,我们应该找到她……”把一切弄清楚,然后一切就会和原来一样。
不,不一样了,他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扎克斯痛苦地闭上双眼,自我厌恶在心里泛滥。说实话,他已经做得足够好,同期的士兵里几乎没有比他更优秀的,在几千几万人中脱颖而出一度令他自豪,这也是为什么安吉尔最终会选择他。可是现实无情地击溃了这个幻觉,他不想拿自己并非特种兵作为借口,事实就是如此,他不够强大。
下一次会是谁?他还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不是为了这种结果来到神罗的。
“卢法斯,”甚至没有敬称,惯例的副总裁或者先生之类的,卢法斯似乎也不打算指出这一点,他总是要和他父亲不一样的,“我想,并且我会成为一名特种兵。”
卢法斯不是很懂这种头脑简单的家伙,换了个边翘起腿,双手交握搭在膝上,“这是向我求情的意思?”
扎克斯摇头,又点头。
他和其他所有收拾行囊、背井离乡来到米德加的年轻人没有区别,打小时就从酒馆里的闲磕、报纸首页大篇的版面了解并向往那个陌生又迷人的城市、神罗以及英雄。印着英雄的征兵海报贴在最显眼的的地方,他看着它们长大,一个男孩子怎么能不向往英雄?老一辈总是笑着摇头,“又一个傻小子”,然后踢着他们的屁股把人赶走;这就是他对自己未来的全部理解,简单粗浅。在军队过得还算顺利,也没有通常那种梦想和现实落差下的挫败感,事实上他只要努力就可以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前进——英雄就是萨菲罗斯、安吉尔、杰内西斯那样的,也是他终将会成为的。
但是现在心里淤积着一种奇怪的情绪,快爆炸了,然后那些以前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的问题忽然变得清晰。如果成为英雄不是结果,而只是一种手段、或者附赠品呢?难道他不是应该为了什么成为英雄吗?
“如果我是特种兵……”非常自然、直接地脱口而出,“我就能保护克劳德了。”
不仅仅是克劳德,还有一切他在乎的人、他想要捍卫的意志,他需要这样的力量。
——他必须当上特种兵,无论阻挡在面前的人是谁。
错愕在卢法斯脸上转瞬即逝,很好地掩饰过去。他冷静下来准备继续打岔前的话题,却发觉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只是……只是忽然没了心情,扎克斯的话触到了卢法斯心中为数不多的柔软处,戳得有点疼了。
但是这不代表卢法斯会变得友善——恰恰相反,恶意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没那个必要。”
“我知道,不缺那样的人,他毕竟是你的——”
“他不需要,扎克斯。”语气变得讽刺,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克劳德已经从九千米的高度掉下去,再也回不来了。”
卢法斯敲打着膝盖,耐心地等待扎克斯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原本顺利的诱导问话弄得一团糟,这件事本该交给塔克斯的。但是现在他的心里空空荡荡,从看见落地窗巨大的破洞开始心里就跟着缺了一块,迫切地在寻找什么填满它。也没有特别难过,他不是那种情感充沛的人,就只是……只是不能接受。
怎么会这么莫名其妙呢?好好的一个人,忽然就没了,明明之前还一起吃了晚餐。
“……什么?”扎克斯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微妙地翘起嘴角,“字面意思。”
他们没能谈得更多,在这一点上卢法斯是觉得可惜的。方才阁楼下边一直传来嘈杂的声音,现在有人上来确认情况。自昨天的爆炸后塔克斯加强了警备,有些过于小心了。他们对自己的失职感到惶恐,尽管这件事卢法斯要负上责任——他已经无暇顾及那个连累克劳德的小姑娘究竟有什么打算,也许她自爆了,也许已经跑掉,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副总裁阁下,我们需要转移。”来人没有一点礼貌地推门而入,当然,卢法斯很快就意识到她不需要礼仪,“我想您不会拒绝走上一趟的。”
艾菲居高临下地俯视卢法斯,目光中满是轻蔑,她甚至不需要武器。蒂法跟在她身后,怔怔地看着卢法斯,然后又猛然望向扎克斯。
“克劳德是安吉尔的小孩?”
杰内西斯捏紧phs,捏得金属结构咯吱作响,在令人牙酸的曳鸣中变形了。飞空艇两小时的行程他得不间断地奔波上一整天,忍耐伤痛和刺骨的寒冷,得到了一个真相——他并不想承认的真相——萨菲罗斯在克劳德身上装了发信器,phs则是小小地改装成了定位仪。
他恶狠狠地把废铁摔进雪地里,恨不得放声咆哮。他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算什么?他的朋友竟然——哦对,现在不是了,他管不着萨菲罗斯的事。
可是萨菲罗斯怎么能这样?那是萨菲罗斯,是他一直憧憬的——
杰内西斯沉默良久,忽然被烧着般跳下鸟背往岩窟走去,走着走着又放缓了脚步。他闻到了刺鼻的狼粪味,也许马上要见到的又是一地的骨头碎肉,令他想起那段充满耻辱的记忆,心头颤了一下。强迫自己爬上斜坡,长剑立在身前戒备随时可能发生的袭击,最终他踩上干燥的砂岩地,探头向昏暗的洞里看去。
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白色的群狼警惕地注视它,龇牙发出咕噜咕噜的威吓。但是在此起彼伏的白色皮毛间,一颗小小的金毛脑袋露了出来,枕在某只母狼柔软温暖的肚皮上。杰内西斯还能看清母狼丰腴的□□,另外几头小家伙团在克劳德身边,贪婪地吮吸着乳汁。
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母狼埋头舔了舔克劳德的脸颊,湿哒哒的口水反射着晶莹的光。
这跟他想的可不一样。
克劳德被这阵骚动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抬头时露出压出红痕的半脸,嘴唇上还有一圈耐渍。很好,他看起来过得好极了,至少比自己好得多——杰内西斯觉得自己该愤慨的,但不知道是被萨菲罗斯气过头还是因为奇迹的生还惊讶过度,此刻竟保持了冷静。
“你还活着。为什么?”
戒备在克劳德眼中苏醒。感应到危险的头狼不安地站起来,压低身子,尾巴夹得紧紧的,眼神凶恶而野蛮。它的一只耳朵只有半截,肩胛骨和腰侧有不少地方因为伤疤没毛,看起来不太漂亮,但绝对够狠。其余白狼跟随它的行动,散开来试图占据有利位置。
它们的努力是徒劳的,一个简单的火焰魔法就能把它们全部炸死在封闭的洞窟里,事实上杰内西斯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没马上这么做。
“有人帮你。”他怎么会忽略这么明显的事实?克劳德身上的伤痕都消失了,然后身边守着这些野兽,金眼的野兽,他很难不联想到那个吸血鬼。“所以,你认识它,你们是一伙的。”而他竟然还傻傻地感到了……愧疚。“这也是萨菲罗斯指使你做的?”
少年试图站起来,被俯视的压迫感令人不适,但是很明显他做不到。杰内西斯终于注意到他无法动弹的腿,记忆里不曾有这处伤。这就很有趣了,那个高度掉下去,不可能只有腿受伤,显然是被谁打断的。但是那只吸血鬼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阻止克劳德跟着?
“怎么不说话?我以为你该辩解的,在你已经无路可逃的时候。”
“你打算听吗?”克劳德认真地问。
他们两个之间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至少此刻,杰内西斯不再感到那些负面情绪,而是把这当成一件单纯的任务来做。他实在太疲惫,懒得想更多了。“不打算。很高兴你有自知之明。如果是别的时候,我或许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也可能给你机会说点遗言,毕竟是惯例。但是很遗憾,现在我赶时间。”
“扎克斯还好吗?”
“……什么?”
“你不会伤害扎克斯,对吧?”
杰内西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克劳德、臭屁又冷漠的小鬼,此刻竟然流露出软弱的乞求之色。
“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跟他说,我们只见过几面,他会帮我只是因为他是个傻子,对所有人都很好的那种,就和安吉尔一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还是对不起……”他看起来那么卑微,头快低到尘埃里了,上一次和杰内西斯对峙的时候他的眼中还燃着不屈的斗志,“我会让你杀死的,再也不耍什么花样,但扎克斯是无辜的。”
他太惊讶了。“……是什么让你如此傲慢,以为有和我谈判的权利?”
“谈判?不,杰内西斯,这不是谈判,我在警告你。”有那么一瞬间,那双稚气未脱的眼睛流露出骇人的煞气,五官扭曲狰狞得和守在他身前的头狼一样,但是杰内西斯依旧能辨认出色内厉荏之下深深地恐惧,“如果你敢动扎克斯,如果你敢破坏这一切,我——”
“你怎么?”杰内西斯下意识反问。
克劳德竟然笑了。
他们认识那么多年,尽管关系并不亲密,杰内西斯依旧有许多机会与他相处,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克劳德笑。
“我会杀了你,杰内西斯,无论多少次从坟墓里爬出来。”
杰内西斯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他擅自理解为某种虚张声势。他只是有点想笑,虽然很惊讶,但好笑还是占了上风。看起来萨菲罗斯是单方面执着于这个毛头小子,然后,克劳德似乎更在乎扎克斯?真他妈解气啊。
“可以。”无论如何,克劳德至少赢得了他的尊敬,在死亡面前没有那些人惯常的丑态,“我答应你。”
变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以致两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剑芒闪烁的瞬间头狼一跃而起,带着恶臭的獠牙扑向杰内西斯——这本该是被轻易化解的,他理当轻松将这头野兽的脑袋削成两半,脑浆烟花般四溅。但是没有,杰内西斯的动作慢了致命的半拍,獠牙狠狠地撕开他的肩膀,猛地将他带倒在地上。
可怕的群狼眨眼便将杰内西斯的身影淹没,此起彼伏地撕咬着鲜活的血肉。
这对杰内西斯而言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更为剧烈的痛苦贯穿了他,从里到外熊熊燃烧着。像是什么无法逆转的开关被启动,先前微微好转的伤势骤然爆发,肺部的血液汩汩淌,从口鼻溢出来呛住了气道。他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正与炙热的剧痛搏斗,另一半则在冷眼旁观,等待着某种一直虎视眈眈要占据他的东西降临。
克劳德扶着岩壁站起了来,冷漠地注视着他,仿佛末日审判降临。
——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你的警告?
没来得及思考更多,杰内西斯的世界迅速堕入一片死寂的黑暗。最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覆在了他身上,如此舒适,如此轻柔,让一切疼痛消失殆尽。
恍如生病时母亲的怀抱。
这里是哪?
杰内西斯困惑地从床上坐起来,他觉得自己从没睡过这么硬的床,背都硌得痛了——五台那时候例外,不过那干脆就没有床这种物件。而且讲道理,这床未免太过短小,他甚至无法伸直躯体,腿还悬空地搭在床尾上。要是让他知道是哪个新兵蛋子把他搬上来的,铁定马上去打断那家伙的腿。
他开始观察自己所在——没有其他人,所以杰内西斯几乎是懒洋洋地打量这个房间。乏善可陈,没有比这个词更合适的形容,单调得他不想再看第二眼。也正因如此,床尾正对着的那幅印着萨菲罗斯的征兵海报变得格外显眼。萨菲罗斯,无处不在的萨菲罗斯,是不是每个人都想把他裱起来挂墙上?
翻身下床,钉靴陷进了木地板中,杰内西斯想起上一个待的地方是雪原;而这里,气候宜人,甚至有些热了——他竟然还穿着厚大衣;阳光穿透熹微的雾气落入房间里,安静而祥和。这种感觉非常舒适,也非常怀念,就和故乡一样。然后他才后知后觉,胸部的伤口不再疼痛。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杰内西斯弯腰朝床底捞了一把,结果真给他捞出一个小铁盒。里头零零散散装着些破烂玩意儿,仿制的军牌、剪下来的报纸、弹弓。他嗤笑一声,把盒子盖上丢回床底。
这个家庭显然没有男主人。杰内西斯想把那双不大方便行走的钉靴换下来时,只在屋子里找到了女人和小孩的鞋,完全没有另一个男人应该存在的痕迹。他开始巡视客厅,没指望能找到电话之类的通讯设备,但是直到现在还没个人影就十分奇怪了。他注意到窗外有根电线杆,两只麻雀正在上头梳理羽毛;很久以前巴诺拉通电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制式,也许可以顺着找到通讯设备。
矮柜上的百合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杰内西斯不由得走过去,顺手掀开一旁倒扣着的相框。
美丽的女人静静地朝他微笑。
木门吱呀一声轻晃着,杰内西斯猛然回头,恰瞥见一片黑色的衣角闪过。他追上去,但是转眼便失去了对方的踪迹,街道空空荡荡,看起来还是和方才一样祥和宁静,却叫杰内西斯从骨子里感到阴冷。如果是个玩笑,未免过分了。
这里是尼布尔海姆。
徒步走了约五分钟便抵达电线的终点,并且顺利在旅店找到了电话。他其实没指望能接通,理论上他应该陷入了某种幻觉,可能是未知的魔法——而幻觉本质上是依赖人脑的,如果他能自己脑补出接线员那才真的可怕。事实上,他应该想办法赶紧脱离这个幻觉,天晓得自己的身体被啃剩多少,唯一不这么做的理由就是他不知道办法。
漫长的转接过后,电话竟然通了。
“天!又有新人了!我是说,我快憋疯了,求别挂!”欣喜若狂的男声从对面传来,隔着半个大陆和一片海洋,明显地失真了,“你是谁?在哪里?我们能见面吗?”
“……这里是杰内西斯,请帮我接拉扎德。”
“没有,没有拉扎德,也没有海廷加,谁都不在……等等,你是杰内西斯?”对面怪叫一声,杰内西斯不得不把听筒拉远了点,“我儿子一直想要一等兵的签名……忘记介绍,我是克拉伦斯,克拉伦斯哈特兰,都市开发部二科。请问您有萨菲罗斯的签名照吗?”
杰内西斯啪的一下挂了电话。
半晌,他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重新拿起听筒拨号,又得再次等待转线的十几分钟。
“喂?喂?您还在吧?太好了……看来信号不太好,您在什么地方?”
“西大陆。”
“您怎么会在那里?”
“我应该在哪里?”杰内西斯奇怪地反问,想知道会有什么回应。
“您在那边执行任务吗?”
“你问得太多了。”因为这小小的饶舌皱眉,杰内西斯按捺着不快,“现在,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不能在西大陆?”
哈特兰先生沉默了一会,古怪地笑了,笑声里充满快活的气息。“您一定是刚来的,不过您很快就会明白了。哈,我先去找手指了,我们一会再聊!”
通讯被单方面切断了。杰内西斯拿着听筒,茫然地盯着停留在大堂桌子上搔首弄姿的苍蝇,一时之间有些不明所以。作为一名浪漫主义诗人,所有的文学作品里,他最不习惯的就是缺乏美感的荒诞派。
杰内西斯的茫然一直持续着。他无所事事地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泥土被雾气浸湿,沉沉地黏在靴底,每一步都黏糊糊的叫人烦躁。无处可去,尼布尔海姆也没多大,很快他就逛完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初始的屋子附近。现在他知道这里是克劳德的家了,对于进去这件事开始打从心里抗拒,但是没办法,也许这里有着离开的线索。
站在玄关处,看着拾掇干净的客厅,杰内西斯最终还是脱掉靴子踩上地板。
这次他得以更仔细地观察这间屋子。从安吉尔的三言两语中了解过的细节重新在记忆中苏醒,即便如此,他知道的部分也不多。单亲家庭,朴素甚至是艰苦的生活条件,这些故事他根本不在乎。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再次站在了萨菲罗斯的海报面前,不自觉地伸手描摹着银发飘扬的弧度,一点一点,仔仔细细。
不该在这浪费时间的,但是他没办法停止。
他甚至能想象一个家境不好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收集他所能得到的任何周边,宝贝似的藏好。他能明白……他明白的……因为自己也曾迷恋着这个英雄。哪怕自己不再是少年,英雄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他依旧记得……萨菲罗斯是他孩提时代的憧憬,是远比诗篇诱人的梦想。窗户忽然哐的一声关上,杰内西斯一惊,意识到那个家伙的存在不是他的臆想,这里真的还有另一人的存在。但是光着脚翻出窗户可不是他的风格,他只是慢悠悠地走到窗边,探头向外望去,泥泞的地上印着清晰的脚印——毕竟,对方似乎在刻意留下痕迹。
离开以前,杰内西斯最后一次回头望了眼海报。
萨菲罗斯还是那么无可救药的耀眼。
脚印断断续续地通往山上,经过草地时踩出显眼的小径,涉过溪流进入森林后折断不少灌木的枝丫,一直引导杰内西斯往更深处走去。也许是陷阱,也许不是,反正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影影幢幢的树影与光斑越过他的肩膀,落叶腐烂的瘴气和青草的清香混合成一种微甜的气味,最终被一丝熟悉的魔晄味取代。
就是这里,杰内西斯可以确认,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悸动着,不受控制的开始往里走。
他确信自己没来过尼布尔海姆,更不可能走过这里的魔晄炉,哪怕这些工程在结构上大抵相同,他也不可能这么顺畅地穿行在悬空地吊桥与管道之间,径直前往一个似乎已经知晓的目的地。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外面是自然的、富余生机的,这里只有冷冰冰的机器,尽管有了轰鸣声,却更加了无生气。愈往核心区前进内心的躁动愈发明显,后颈一阵发麻,寒毛倒竖,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最后杰内西斯停在一扇贴着封条的金属门前。他走过和安吉尔一样的路,停驻在一样的门前,带着一样的困惑——然后毫不犹豫的打开了禁忌的房间。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皮肤烫焦。
他毫不意外在这里见到克劳德。少年还是最后见到的样子,衣服破破烂烂的带着血迹,坐在炉舱的中央平台边,无所事事地晃荡双脚。
“是不是无论如何,我就是拿你没办法?”杰内西斯在门口处观望一番,发现通往中央平台只有一条不怎么宽敞的管道,不过对他而言并不困难,困难的是要如何跟眼前的少年对话。他有很多问题想问,谜团一个接一个远超预料,却无法开口——说服被害者原谅凶手?这种事杰内西斯可做不来。
他走到克劳德身后,在这个位置,能够一脚把对方踹下去。
真是无聊透顶的想法。
他在克劳德身边坐下,屁股底下顿时传来一阵炙热,如果这是幻觉,未免太过真实。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脚下魔晄冒着泡翻腾,过于明亮的光芒看久了有些眩晕,他似乎看到魔晄里涌出几张狰狞的人脸,无声地哀嚎着。杰内西斯皱眉,重新把视线转回克劳德身上。
“它们曾经是生命。”克劳德突兀地开始了一个无关的话题,杰内西斯拿不准这是什么意思,“生命之流在星球循环往复,死者汇聚融入,然后终有一天以不同的形式回到我们身边。有时候我觉得他们从未离开,在风中,在阳光下,在雨露间,每一朵盛开的花都有他们的存在。”
“所以……你是个星球教教徒?”
“但是精炼成魔晄后,他们死了。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不再留下。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我很难过……可能也没那么难过,只是想起了尼布尔海姆;他们消失的时候也许像被烧死一样痛苦,毕竟魔晄那么烫。”
“哦。”杰内西斯干巴巴地回应。他忽然发觉他们之间反了过来,通常情况下,克劳德不可能说这么多话,而自己也不可能如此的言语贫乏。但是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动手吗?”克劳德抬头看他。
“如果能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很乐意。但是显然这取决于你。”轻哼一声别开视线,“说到底,盲目的杀戮不过是无能罢了。”
话音刚落,杰内西斯自己先愣住了。不……不是这样……可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那么执着杀死克劳德。一旦意识到这点,先前发生过的一切疯狂地闪回脑中,掀起惊涛骇浪,一直以来的信念崩塌了。他在做什么?试图杀死一个因为他们而失去故乡的孩子?用一个错误去弥补另一个?
不,不对。杰内西斯按住额头,剧痛猛然炸开。他的想法完全改变了,变得如此生硬突兀,这种转折绝对不是自然发生的,有谁在纂改他的意志。他掐住克劳德的脖子强硬地拽过来,咬牙切齿地质问,“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你在这里吗?”克劳德反抓杰内西斯的手,深深地望进他的眼里。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又是这种眼神,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甚至带着……怜悯。所有视线中他最厌恶怜悯,仿佛自己有多么可悲似的,明明想要的事物、想实现的梦想都已尽收囊中,他的人生已经完美无缺。“不要故弄玄虚,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克劳德涨红了脸,被悬空举在沸腾的魔晄上方,拼命挣扎着。简直可笑至极,难道在幻觉里还需要呼吸?不是应该轻松支配一切吗?
“你在……嫉妒……”
“嫉妒谁?你吗?”可笑至极!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但是现在……明白了……”克劳德放开挣扎的手,将性命完全交到杰内西斯手中。他似乎想要触碰杰内西斯的脸颊,可惜手臂不够长,半途脱力地垂下,眼中流露出浓厚的悲哀。“杰内西斯,我想见到真正的你[1]。”
『我想见到真正的你。』
无数声音汇聚,跨越亘久的时间与距离,清越地穿透胸膛,令他从灵魂深处颤栗。
杰内西斯手一松,旋即回过神来揪住克劳德的衣服猛地甩回平台上。他再也没余裕去管克劳德这档子烂事了,刺耳的尖叫挤在脑子里,逼得他快要发疯。真正的他?真正的他是什么样的?难道不是一直如此?他早就知道自己足够卑劣,任性、自我、善妒,还需要他再承认什么?他还要将自己的伤口撕扯多久,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不……不是的……还有别的……
他捂住脸,颓然跪下,紧紧地蜷成一团,绝望满溢他的心,最终泪流满面。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东西阻挡在他面前……为什么人总是无法坚持自己选择的道路?
他多么希望自己没有想起来。
“我明明只是想成为……英雄。”
“你就是我。”
克劳德喃喃自语。
那些情感太过鲜明、太过浓烈,顷刻便将他淹没在痛苦的汪洋中。真实总是令人痛苦的。他分不清哪些属于杰内西斯、哪些属于自己亦或是那个过去的幽灵,只记得那种憧憬是多么甜美,又是多么令人绝望。萨菲罗斯总是带来绝望,他就是绝望本身,无论什么时候。
可是,即使终有一天会成为罪无可恕的恶人,还是会有人这么在乎的。
那是萨菲罗斯啊。是英雄、是梦想、是渴望,哪怕是不得不无数次将他杀死的那些日子里,他依旧想过……依旧可耻地希望着……萨菲罗斯本可以选择另一条道路……
细碎的啪嗒声落在杰内西斯胸膛上。克劳德一度以为是自己的眼泪,但不是的,黑色液体滴滴答答连成线,浸污了本来就微潮的绷带。视线开始模糊不清,伸手一抹发觉全是污秽,不知道是哪里流出来的,到处都是。他胡乱地擦了一下,越擦越多,有些力不从心。狼群焦躁地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发出低低的呜咽。
接触的时间太长……这一次可能真的不行了……
他挣扎了几下,重新跌回杰内西斯身上,闭上了双眼。
[1]本传中爱丽丝对克劳德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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