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内西斯打了个喷嚏。
最先感到的是一阵久违的宁静,筋疲力竭后的放松,每一口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变得轻快起来;直到此刻他意识到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压抑与沉重是如何将他纠缠,又如何将他压垮。新添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是就连这种疼痛也是不一样的,他能感觉到暖洋洋的刺痛以及正在愈合的痒意,甚至有点享受。
极地明亮的白光洋洋洒洒从洞口落进来,冰晶在悬浮在剔透的空气里,闪闪发光。杰内西斯偏头凝视这种脆弱的美丽,专注而虔诚,即使被刺得流泪也无法移开视线——太美了,活着这件事就是美好本身,明白这一点时,整个世界都变得焕然一新。
他下意识伸手触碰之前留下的那道贯穿伤,然后才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战士的本能先于一切思考,反应过来时已经颠倒了位置,翻身死死地将对方制在身下。目光快速掠过周围环境,狼群已经消失不见,再次低头时眼中映入一张狼狈至极的脸。
克劳德。
操。
杰内西斯烫着般甩开手,连剑都顾不得找,站起来就往外走,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失血过多带起一阵眩晕,他摇晃几下靠上岩壁,又顽强地站直身子走进冰天雪地。睡的时间应该不久,地上还零散着狼群的脚印,显然它们追着陆行鸟跑了;杰内西斯从破烂的大衣兜里翻出几颗不常用的魔石,准备用诱饵把他的坐骑找回来——这片大陆上还没有比陆行鸟能逃的生物,她会没事的。
魔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阳光下折射出美丽的色彩。杰内西斯一怔,注意到那颗即便是在召唤魔石中也与众不同的、流淌着火焰的红色,曾经几次派上用场,但是渐渐地被他弃之不用,遗忘在了角落里。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带着它,而最初得到的时候,却是那么的欣喜若狂。
无论有多少传说,不死鸟无法挽回已经逝去的生命。
这件事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杰内西斯开始往回走。他的心情很平静,平静过头了。
如果是以前他也许会为自己找些借口,他不能让克劳德带着那么多秘密死去,或者不能欠下对方救命的恩情——但是他知道,自己只是不希望他死,就只是这样而已。简单承认一个事实对他而言是如此困难,比忍受伤害还要困难,以致总因此错过太多。
也许回去后应该和萨菲罗斯好好谈谈……
克劳德孤零零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杰内西斯松了口气,至少不必面对某些可以预想的难堪,但是他的心又马上沉了下去。太冷了,对特种兵而言并非难以忍受,但是对普通人而言却是致命的。有些研究员喜欢鼓吹“不可以骤然改变温度”这套说法,但是杰内西斯知道保暖是挽救失温的唯一选择。洞窟也许曾经是某些动物的居所,散落着一些干草和树枝,他用它们点燃了火,并在火光下看清所有细节。
……这些是什么?
黑色的、湿漉漉的痕迹,和它们相比青紫色的冻伤都变得不那么狰狞。杰内西斯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触碰——如果具有传染性,想必现在再担心已经来不及了——这个动作带起一阵颤抖,还有一声压抑的□□。
“克劳德?”
低声呼唤的时候感觉有点怪,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说出过这个名字,舌尖带着陌生的干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这么心平气和地等待,上一次品味这种宁静是什么时候?
克劳德微微颤动嘴唇。杰内西斯没听清,凑近了点。
“妈妈……”虚弱的呜咽断断续续,听得人心头一颤,“我好疼……妈妈……”
“我可不是什么陆行鸟妈妈。”杰内西斯嗤笑了声,笑得十分勉强。右手搭上冰冷的身躯,手环镶嵌的魔石闪烁着莹莹绿光,这是其他特种兵想不到的,哪怕是萨菲罗斯——那家伙大概还和以前一样,只会用复活解决问题,虽然大部分时候确实够用。
驱散(esuna)之后再是治愈(cure),如果不想骨头长错位再打断一次的话,治愈必须维持在最低限度。青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惨白的皮肤泛起一点点受冻的粉红;杰内西斯检查过没有其他外伤,特别是想象中的撕咬——最后的时刻有人护住了他,他以为至少会有一点误伤的。现在想想真是可笑,这么小个东西,竟然试图盖住他?在他做了那一切之后?
他笑不出来。现在他知道萨菲罗斯说的是真的了,哪怕他极力否认,最后正确的那个总是大英雄。是的……克劳德是无害的……他只是不想面对自己的失误,从那时开始一直……
黑色的部分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杰内西斯将自我厌恶放到一边,相当困惑地举起克劳德一侧手臂观察。摸起来黏黏的,微妙的恶心,不像是溅上去的液体。他在腐烂,杰内西斯猛然反应过来,看起来像星云散开的斑痕其实是烂掉的组织。但哪怕是坏疽也不可能这么快?
忽如其来的挣扎在手中复苏,杰内西斯差点让克劳德就这么挣开,他下意识按住另一只抗拒的手臂,膝盖压住少年的大腿避免骨折的地方二次受伤。“别动!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这句话可信度少得可怜,杰内西斯没指望有用,事实也如此,又一波激烈的反抗涌起。他不想太用力,但是没办法,收紧五指的时候仿佛挤压烂泥一样又挤出一些液体,令有洁癖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睡眠魔石被他放在——?
克劳德猛地睁开双眼。
他们对视了有那么一会儿,很快杰内西斯发觉克劳德并没有在看他,那双蓝眼睛因为惊恐睁得大大的,穿透他看向某个虚无的地方。那种表情太具迷惑性,杰内西斯不由得跟着颤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
“求你……不要……疼……”克劳德压抑地啜泣着,重新拉回杰内西斯的视线,每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叫都尖锐得令人心碎,“对不起对不起……啊……”因疼痛而窒息的哽咽,精致的五官在痛苦中扭曲,杰内西斯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哭,“博士……博士……”
博士。这个词信息量太大,一瞬间许多东西闪过杰内西斯脑海,最后定格在实验室惨白灯光下的萨菲罗斯身上。
但是他没能想更多,克劳德竭尽所能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空档,小小地身躯中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竟一下掀翻了体型差距悬殊的特种兵。杰内西斯知道事情要糟,在克劳德爬起来把自己的腿彻底报废以前,马上按着他的后颈压回地上。少年的手死死抠进砂石里,扒出一道又一道抓痕,看得杰内西斯心烦意乱。
“放开……救我……谁都好……”
一股怒火忽然腾起,杰内西斯强硬地把克劳德翻过来,狠狠地甩了一个巴掌。“看着我!”他不想看见克劳德求饶,这个人不能是克劳德,不能是……自己的原因。“我就在这里,你不是要看吗?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短暂的安静,蓝眼睛中闪过一丝清明。杰内西斯近乎唾弃地发现,自己竟然松了口气。
“杰内西斯……?”半晌,克劳德迟疑地问道,“是你吗?”
“是我。”
“你会杀死我,对吗?”
“不会。”他知道他不会相信,却还是急促地解释,哪怕只是一点也好想让克劳德稳定下来,“过去了,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我不会再对你做任何事。”
“不……”克劳德绝望地摇头,“你不能……不明白……”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接下来的话,黑色的液体从口鼻呛了出来,一瞬间杰内西斯以为是血,但是比血好不到哪去。他小心翼翼地放平克劳德的身体,这次不再有挣扎,力气耗尽了,但是蓝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盯得他想移开视线。
“没事的,呼吸、只要呼吸就好。”这个场面似曾相识,许多年前杰内西斯也曾这么说过,现在的他还和那时候一样吗?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那么多吗?“没有人会伤害你,我保证。”一顿,他终于找到了那颗该死的睡眠魔石!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
宝石般的眼睛渐渐蒙尘,却强撑着不肯闭上,黑色的眼泪流了出来,触目惊心。“求你,求你了……”他终于安静下来,带着惊恐和无助,陷入深深的噩梦中,“杀了我……”
把克劳德拎回火堆旁,杰内西斯颓然地坐在一边,惊觉自己出了一身薄汗,背火的一面凉飕飕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整理一下得到的情报,那些错乱的话语指向某种显而易见的可怕事实,以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绝佳的佐证。但是现在他很乱,很多念头乱哄哄地充斥在脑子里,关于克劳德的、关于自己的,谜团一个接一个,像是被猫挠乱了的毛线,完全找不到头。
『杀了我……』
不,不行。也许一小时前他会这么做,但不能是他几次被救下后的现在,他不能让克劳德死在这里,死在他的手上。人的念头可以变得这么快吗?杰内西斯不知道,可他现在发自内心希望克劳德能活下来,他可能真的有点……害怕。
杰内西斯坐了一会,忽然回过神,脱下自己的大衣铺开在地上,然后开始扒克劳德的衣服。被掩盖的部分同样糟糕,他开始担心这种侵蚀是否已经累及内脏,能否经得住接下来的颠簸,也许状态维持(resist)有些作用。但无论如何,得先想办法保持干燥。他希望手下升高的体温是因为篝火或者是某种错觉,睡眠和发热,在这种环境下足以夺走一个成年人的生命。
说起来,萨菲罗斯的发信器究竟装在哪?小小地走神了一下,杰内西斯很快将这个不重要的问题抛到一边,最后将克劳德完整地裹在大衣里。现在他非常怀念那群凶狠的小东西,因为狼皮显然是不错的选择。
洞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就在杰内西斯想着会不会太巧了的时候,一个金毛的脑袋在洞口晃过,贼眉鼠眼地瞄了几下,旋即发出欢欣的咕咕声,缩起翅膀强行挤了进来,背上驮着的行囊刮擦出沙沙声。总算有件好事,军用鸟训练有素,带着他的全套装备回来了——其中就有雪原特供睡袋。
“你会没事的。”杰内西斯安抚地揉了揉克劳德的脑袋。
手头动作一滞,杰内西斯忽然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他和萨菲罗斯交头接耳的问题真是羞耻得不得了。但是现在他终于摸到了,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蓬松柔软的触感。也就这么回事。他低低地笑出声,为这迟到已久的感慨,也为像个傻子似的自己。
这种感觉很熟悉。克劳德想。
曾经也有人这样抱着他,颠来颠去,有时候又放在晒得发烫的卡车上,另一些时候是落叶和树枝的铺盖。他所能记得的只有明晃晃的日光,断断续续地充斥在视野里,世界被染成一片纯粹的白。有人一直在跟他说话,他知道是扎克斯,五年的时间里他们只有彼此,哪怕他不记得一切,也不可能忘记他。
但是他听不清。直到最后一句——
『等我回来。』
“你回来了吗?”
“……什么?”
颠簸停下。睡袋被揭开一个小口,动作小心谨慎,没让冰冷的空气灌进来。克劳德有点留恋那丝清凉。他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只想在雪地里打个滚,挣扎的动作却被牢牢固定住,难受至极。
是杰内西斯。“嘘——别动、别动,还有哪里难受?”
“我们……在哪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单词,他看不见,连杰内西斯的脸也看不清。
“抄了近道,正在前往盖亚绝壁,萨菲罗斯应该会带人撤到那里。你再睡一会,只是睡眠魔法,不要害怕。”
盖亚绝壁?但是无法抗拒的睡意袭来,思维越来越沉,半点也转不动。克劳德靠在坚实的胸膛上,想起很多年前也是有人这么做,尽管那时候杀机四伏,他却打从心底里感到安全。被保护的感觉……究竟有多久……
“我……我很抱歉。”杰内西斯的声音隔得很远,并且很快重归沉寂,他说不出更多了。
克劳德摇头,重新闭上眼,鼻头一阵酸涩。“谢谢……谢谢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一直……”纷乱的画面闪过,无数人前赴后继,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因为它看起来是那么耀眼、光辉灿烂——
“……我的英雄。”
银发的英雄笔挺地伫立在绝壁边缘,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将长发狂乱地卷向身后。他微微眯眼注视着地平线的那头,平原星罗棋布的黑色树木在远处聚成密密一线,忽然被翻卷的白色暴风雪掩去。它们来了。
“报告长官,最后一批工兵已经归队。”列昂尼德中尉抬手敬礼。
萨菲罗斯没有回头。中尉不敢乱动,也跟着在风中站了一会,很快不得不吸起鼻涕,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起来。
“塔克斯那边怎么说?”过了一会,萨菲罗斯才开口。
这指的是卢法斯的事。
本来如果没有杰内西斯的通知,他们可能会跟雪崩扯皮到天荒地老。艾菲的要求是交出宝条与魔石,并且提供不被追踪的交通工具,他们会在半途释放人质;神罗方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宝条和魔石都可以给,但是卢法斯必须当场释放。他们只得吊着谈判等待转机——没想到真的等到了。
撤退前他们在雪原村留下了足够的鸟匹与干粮,理论上,雪崩们很可能就此消失,这也是为什么塔克斯们极力反对。但是萨菲罗斯毫不担心,他们不会逃的,因为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能如此接近宝条,猎物只能义无反顾扑向诱饵。在这件事上,宝条也乐见其成,他就是那种为了某个目的能牺牲一切的家伙。
但萨菲罗斯这么做只是懒得再为卢法斯操心而已。
他总是不自觉地想着克劳德,想着他也许被埋在厚厚的积雪下,温暖柔软的身体冻成了冰冷的冰坨。他知道这没什么意义,但就是控制不住去想,一遍又一遍。他想现在就在克劳德身边,确认他的安全。
“尚未发现目标。”中尉略带紧张地回答。
那就是已经混进来了。萨菲罗斯随意点头,“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岗位了。”
直到列昂尼德离开,萨菲罗斯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凝视远方。中尉以为这是将军在观察敌情,但是只有萨菲罗斯自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只是在看克劳德回来的路。
风势稍停,裹挟着碎雪的空气也变得透明起来,但是寒意一点一点爬上后颈,带着令人战栗的刺痛。有什么地方不对。萨菲罗斯不再放纵自己沉浸在纷杂的思绪中,以一名将领该有的恪尽职守开始审视四周。
他们驻扎在接近山顶的一小片逆风缓坡处,积雪不多,白色的雪地帐篷罗列在深黑的岩石上十分显眼。飞空艇损毁了一艘,萨菲罗斯搭乘来的那艘搭载着孩子们先回去了,留在这里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尽管气氛隐隐不安,却都井然有序地守在自己的位置。
萨菲罗斯目光从营地移开,沿着绝壁边缘走了几步。他能看清峡谷对面的冰川,刀削般笔直地自上垂下,透着苍蓝色的纯净无比的光泽;脚下数千英尺处奔腾着热泉汇成的河流,一些矿物将它染成淡淡的珊瑚红,在浅滩上冲开瑰丽的纹路。
这个计划非常简单,以萨菲罗斯的头脑而言,甚至简单过头了。野兽终归是野兽,无论这股兽潮究竟是怎么回事,用不着太过高明的手段。神罗占据了高地,工兵已经埋好炸药,现在只等着它们送上门来。
但是不详的预感依旧挥之不去,难以言喻的,但是萨菲罗斯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潜伏着,伺机要给他们致命一击。
他重新审视对面的冰川。
起先是不易察觉的碎响,渐渐地汇聚成轰隆雷鸣,冰面上可怕的裂痕层层绽开。忽然在一声爆破般的巨响下,大片大片地冰块轰然下坠,狂啸着的巨龙破冰而出,猛然撞上绝壁!
冲击来得太过突然,营地里七歪八倒一片,连萨菲罗斯也只是堪堪站稳身形。巨龙爬附在绝壁边缘,利爪抓落大块的岩石,冰蓝的鳞片在白日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仰头喷出一口冰寒的龙息,巨龙一个甩尾将渺小的萨菲罗斯砸飞出去,旋即大开大合扑向营地。
萨菲罗斯翻滚了几圈缓去冲劲,旋即一连串火焰炸响在巨龙的翼膜上。冰吸收和重无效,萨菲罗斯记得这个品种的特性;尽管不擅长火焰魔法,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远比大部分人优越。
咆哮中带着疼痛的痕迹,它被深深地激怒了,掉头朝萨菲罗斯猛地喷吐风雪。银发翻飞,屏障在一片苍茫中亮起,挡下这波暴虐的冲击。银光闪烁,正宗划开一道清冷的弧度,蓄势待发。
另一声清亮的龙吟自身后响起。
绝壁之下是一个龙巢。
萨菲罗斯没有动摇,精准地捕捉到大家伙吐尽龙息的间隙,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几下借力跃上龙头。第二头龙出现在视野里,盘桓于空中虎视眈眈着。他冷漠地翘起嘴角,正宗刺入金色的竖瞳中,无声无息——然后激起狂乱的挣扎。
即便在剧烈的颠簸下,萨菲罗斯依旧优雅地保持平衡,他的战斗总是如艺术般令人赞叹。巨龙跌跌撞撞向前,摆脱剧痛的渴望令它失了方向,直直冲向绝壁边缘。在它下坠的瞬间,萨菲罗斯一跃而起,勾住了第二头龙的利爪,轻巧地弯腰翻身,腾转挪移间再次跳上龙背,看清了正在上升的另外两头蓝龙。
以及其中一头上站立的红色人影。
失重的感觉骤然传来,萨菲罗斯游刃有余地用正宗固定住自己。巨龙在空中翻转着身体,背朝岩壁狠狠撞去,碎石簌簌落下,一并落下的还有它的一侧膜翅,热腾腾的鲜血喷溅开来,血雨淅沥沥洒下。哀鸣几声后,失去平衡的巨龙向下跌落,但此时萨菲罗斯已经来到第三头龙背上,一点血没沾,衣物也不见一丝凌乱。他竟是如此轻描淡写地屠戮了两头龙,简单得仿佛只是一场小小的热身。
红色的吸血鬼终于动了,几乎是同时同时来到萨菲罗斯面前。最后一头蓝龙飞向营地,目的很明确,摧毁那场可以预见的雪崩,给纷涌的兽群制造机会。萨菲罗斯没有追去,他终于意识到一直令他不适的根源是什么,因为克劳德的失踪而忽视至今,然而现在躁动的杀意怎么按捺不住,那是本能的要杀死对方的欲望,无关任何原因。他不会把后背留给他的,这是必须正面迎击的敌人。
“你在这里。”萨菲罗斯终是没忍住,暴怒使得碧色的眼睛灼灼发亮,“克劳德在哪?”
他没指望得到回应,他也不需要回应。野兽的金瞳死死地锁定了他,而萨菲罗斯知道,自己也将化身杀戮的野兽。
营地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士兵们没有合适的武器,□□无论射程还是穿透力都无法对龙造成伤害,只能徒劳地进行毫无用处的射击。塔克斯的武力在他们之上,但是说实话,面对龙这样的生物同样派不上用场。他们放弃了大部分的装备以及时跋涉至此,假使有一挺高射炮或者迫击炮,状况一定会好上许多。
中尉望向另一处的战场,将军和敌人被巨龙载着盘旋在上空,远远的已经看不清身影。他不是在等待救援,他们是五台活下来的老兵,严酷的战争教育了他们永远不要相信上面的人,尤其是这只部队隶属神罗的时候。但是将军在那儿,只要他在那里就是希望,所有士兵对萨菲罗斯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仰。哪怕现在将军正与敌人纠缠,不可能抽出空当来帮助他们,而蓝龙正准备喷出致命的龙息——将军不会毫无准备地丢下他们,这一点无人怀疑。
只是他们确实需要帮助……将军安排的后援会从何处出现……还来得及吗……?
一只手拍了拍中尉的肩膀,然后留下背影向前走去。
有那么一瞬间,中尉以为他是杰内西斯,真的,也许是因为在场能挽救他们的只有另一名中将。但不是,只肖看上一眼,他就知道那样的肩宽只能是女性……他们这有女兵?
他回头扫了一眼女兵来的方向,震惊地发觉本应生死不明的卢法斯正与一名少年兵站在不远处,完好无损。
卢法斯还朝他笑笑。
摘下头盔的瞬间,塞着的棕发倾泻而出,在风中微微翻动着。艾菲脱去伪装成士兵的棉衣,一边观察巨龙一边拆解绷带,最终露出镶嵌着魔石的手臂。它深深地陷在肌肉中,被暴起的青筋所围绕,随着心跳忽明忽暗地搏动。她曾经害怕它,厌恶它,但如今只觉得它与自己宛如一体,再也无法分离。
后撤右脚支撑,左手握紧右臂,扬手——
透明的穹顶撞上喷薄的冰雪,激荡下一圈圈波纹散开,全体化魔法加持下护盾将整个营地牢牢护住,透不进一丝寒风。
艾菲闷哼一声,嘴角沁出血迹。
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可憎的神罗兵,她也不打算成为那种小丑般可笑的英雄,她只是……只是不能放弃蒂法和谢尔斯,如果这里的士兵都死了,他们同样无法从兽潮中幸存。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在乎的东西,但是直到要失去时,她明白了。
“来啊,不过是萨菲罗斯的手下败将。”恶狠狠地盯着咆哮的野兽,艾菲啐出一口脏血,“竟敢在我面前狂吠!”
风势稍弱的瞬间,艾菲已经消失在原地,片刻后裸岩被冲击震出大片裂纹,她竟是凭着□□的力量弹射上高空!
巨龙发出哀嚎,在上空剧烈地翻滚着。艾菲的战斗毫无美感可言,她失去家的时候还太小,实验室又剥夺了学习的机会。她就像一只野兽,一拳一拳结结实实砸在龙鳞上,没有一点技巧,也没有一点防护,砸穿龙鳞的时候自己也血肉模糊,旋即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无论巨龙如何挣扎,冲上云霄又俯冲,离心力足以将一个人类杀死十几遍,艾菲就是牢牢地依附在它身上,用手撕扯下更多血肉。
最后一拳砸穿了它的颅骨,一阵抽搐后,巨龙直直坠落,砸出大片烟尘。
被冲散阵型的士兵重新聚集起来,小心翼翼地,时刻准备迎接巨兽垂死的反扑。巨龙的脑袋耸动了一下,所有人大惊,旋即发现里头爬出来一个血肉模糊身影,蒸腾着腥臭的热气,宛如地狱降临的使者。一时之间他们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塔克斯率先反应过来,武器对准了雪崩的首领。
艾菲没有动。动不了了。
武仁博士[1]说她还有三年,他在骗她。
但是艾菲也没有遭遇背叛后的愤怒,她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向上空,追寻着萨菲罗斯的身影,作为战士的萨菲罗斯总是那么令人安心,哪怕他们是敌人。她曾问他为何而战,但是她现在也不确定自己究竟为何而战,她只是很羡慕……又十分怜悯……一无所知的人总是那么幸福……
然后她垂下头,远远地看着卢法斯,勾起一个讽刺地微笑。有谁能想到呢,神罗继承人是雪崩的最大资助者,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瓦解,就像她从不知道武仁和神罗有所联系。但至少,谢尔斯和蒂法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她的路就走到这里了,再一次被神罗断送。
再一次。
“我不甘心。”她望着那几个塔克斯,他们是她本该成为的模样,但是再也没有可能,“替我给韦德带句话。”
那个男人一直为神罗自豪,说那是改变世界的力量,于是她也懵懵懂懂憧憬着神罗,想要成为一名塔克斯。她以为自己想要报复,但是知道卢法斯终有一天会毁掉神罗的如今她依旧不甘心,做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归根到底还是想得到那个男人的视线。可是直到最后,她被活埋在瓦砾里时,她在实验室苦苦挣扎时,还有被他一手培养的塔克斯指着的现在,自始至终他都没看她一眼。
“告诉他,你杀了菲利西亚一次,恭喜你杀死她第二次。”
“所有人后退。”新的加入者恰到好处打破僵局,“你们不是她的对手。”
来人是杰内西斯。他风尘仆仆、狼狈不堪,眼里却透着慑人的精光。没人知道他之前去了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现在这,但是萨菲罗斯不在的情况下他就是最高指挥官,不会有人想要违抗。他们依命撤退,把战场留给二人,毕竟还有不少事等着他们去做。
“扎克斯。”杰内西斯叫住了正要去帮忙的少年,对视的时候二人皆有些不自在。杰内西斯悄声道,“克劳德在那边,你去看好他。别让其他人看到。”
扎克斯震惊的瞪大眼,杰内西斯又点点头,于是扎克斯难以置信地、趔趄着跑去了。
杰内西斯叹了口气,重新面对站在龙头上睥睨他的雪崩首领。对方浑身浴血,唯有一双眼睛点缀着黯淡的光,已是强弩之末。杰内西斯还记得被她压在身下的时候,那份屈辱和羞耻,但是现在只感到一丝兔死狐悲的怜悯。
所有的力量都是有代价的。
他扑了上去,掐着女人的脖子把她按在身下,垂头细语,“装作和我战斗。”
“……什么?”
艾菲察觉到停留在脖颈上松松垮垮地力道,下意识挣扎,竟将杰内西斯掀翻出去。然后杰内西斯完美地、十分“吃力”地再次夺回控制权,拳头砸向艾菲脸颊边的鳞片。一来一往,小孩打架般玩闹起来。
“你想做什么?”艾菲冰冷地问,一个翻身将杰内西斯骑在身下,十分狠厉,却掩不去茫然。
察觉到她颤抖的、快要支撑不住的身体,杰内西斯心道不妙。但是他也已经很疲倦、疲倦得想不出任何办法;他也不想为此多费心思,只想任性地闹上一场。
杰内西斯从来就是个任性的家伙。
空气里魔法的征兆令皮肤刺痛,苍蓝与鲜红的火焰交缠,一阵迷眼的飓风后化作两头庞然大物,撕咬着奔向天空。巴哈姆特与凤凰,所有人都知道巴哈姆特是杰内西斯的专属,那么剩下的那头只能来自可恶的怖恐分子。
云端上,杰内西斯见到了萨菲罗斯与吸血鬼的缠斗,但是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余力去做什么,索性懒洋洋地躺下。管他呢,那可是萨菲罗斯啊。杰内西斯畅快地笑出了声,笑了很久。他想就这么一直飞,什么都不用想,再也不去管神罗、特种兵或者别的什么烦心事。
“为什么救我?”艾菲躺在他身旁,看着大笑的杰内西斯仿佛在看一个疯子,一头雾水。
“你救了他们,所以我放你一命,公平交易。”杰内西斯微笑着直视阳光,虽然高空很冷,他却觉得心里充满暖意,那片阴影终于烟消云散。这一次他依旧没能赶上,依旧是个不称职的英雄,但是他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但是,他身边还有坚实可靠的同伴。
英雄从来就不会形单影只。
这次杰内西斯的睡眠魔法并没有持续太久,也许是他本人已经后力难继,也许是担心克劳德昏睡在这不安全,尽管醒着也好不到哪去。醒来时克劳德觉得好些了,大概是应急处理起了点作用,只是疼痛的话没什么不能忍的。他钻出蚕蛹般的睡袋,清凉的空气缓解了不少燥热。
这里是哪……盖亚绝壁……?
克劳德的动作一顿,睁大眼睛,拼命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
扎克斯,是扎克斯,正焦急地朝他跑来。没有什么能比这个画面更加美好。一瞬间克劳德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那些顾虑的、害怕的统统抛之脑后,满心满眼就只有扎克斯。他站起来,迈出第一步就在剧痛中跌倒,但他又再次站起来,哪怕只有一秒也想更早地碰到扎克斯,确认他的存在。
可怕的龙吟自上空传来。
最后的巨龙终于承受不住两人的争斗,在哀鸣中急速坠地,阴影将扎克斯笼罩其中,逐渐扩大。扎克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天色一暗,然后身影被庞然大物轰然淹没,白色的雾气模糊了一切。
“扎克斯……?”克劳德怔怔地站着,什么也看不清,“扎克斯?”
克劳德甚至没来得及感到心痛,只觉得这件事太荒诞、荒诞得无法理解。那是扎克斯,是他的英雄,哪怕在最绝望的时刻,也应该在战斗中英雄赴死,那正是他所选择的道路。可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不——扎克斯——扎克斯——!”克劳德发了疯地开始往前跑,一下滚倒在地,又仓促地往前爬去,身上的剧痛都感觉不到了。不可能、不可能的!扎克斯怎么可能死在这种可笑的意外里,连受伤都不应该,他可是——
他不是特种兵。
蓝色的下士制服,毫无亮点的□□,扎克斯只是一名普通士兵,他已经不再是特种兵了。如克劳德所期待的、平凡的人生。
是我阻止他成为特种兵。是我杀死了他。
克劳德呆呆地跪着,无数可怕的念头在脑中盘旋尖叫。
清脆的碰撞声自霰雪中传来,下一秒一个蓝色的身影被甩出雾气。扎克斯打了几个滚,也是一脸懵逼,但是见到克劳德狼狈的样子,还是甩了甩脑袋往这边跑。但是这次轮到扎克斯瞪大了眼,停下脚步。克劳德不明白,紧接着一滴滚烫的眼泪打在他的脖颈上,后心一凉。
一截刀刃穿出了他的胸膛。
并不怎么痛,只是非常、非常的冷,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湿漉漉的一片。低低的啜泣从身后传来,藏着那么多的委屈,于是克劳德明白怎么回事了。“没事了,蒂法,已经没事了。”女孩的眼泪落在他的心尖上,化作温柔泛滥开,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哪怕是自己也不行,“快走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不敢跟你说安吉尔的事,我欺骗了你。”
“不——!你怎么能……怎么能……”
“你听我说,安吉尔不是那种人,他宁愿死也不会违背战士的荣誉,你所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相。”空气变得稀薄,视线也昏暗起来,“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为了你自己,永远不要回米德加,也不要找安吉尔复仇。”
“克劳德,来不及了。”蒂法绝望地摇头,“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来得及。我原谅你了。你要活下去……好好活着……不能是复仇……你值得更好的人生……所以——”短暂的停顿,像是把一辈子的气都吐个干净,咆哮里撕裂着血味,“跑!”
跌跌撞撞地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真的好想再看看蒂法。那时候蒂法总说自己变得又老又丑,已经配不上他,但是在克劳德的记忆里,她依旧是那朵柔嫩美丽的玫瑰花。无论什么时候,自己带给她的永远是眼泪,但即便是泪盈盈的脸,也想再看她一眼。
克劳德摇晃一下,无力地栽倒在雪中,浅浅地吹起一层薄雪。
“要活下去啊……”
大地在震颤。
无数野兽奔涌而上,爆破的巨响应声而起。扎克斯回过神来,泪眼模糊地跑向克劳德。孰料地势一陷,整片山地忽地坠了下去;碎石混着冰块、声势浩大地倾盆而落,洪流裹挟着挣扎的兽群,无情地淹没一切。扎克斯自己也没站稳,一下滑到了悬崖边,就势伸手一捞,已经碰到了克劳德的指尖——然后令人绝望地错过了。
但是另一个身影决绝地越过扎克斯,银发一晃而过,一并消失在雪崩中。
[1]武仁博士:bc人物,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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