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蓝光透过冰雪照亮了视野。萨菲罗斯微微动弹一下,背部的肋骨断了几根,呼吸时能听到骨头摩擦的轻微声响。他知道没事,肌肉会将断骨固定在一定范围内,这点疼痛没什么不能忍的。最大的问题是空气。他不知道自己意识中断了多长时间,也许两三分钟,再久就不可能醒来。但是现在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很快狭小空间里的氧气就会消耗殆尽,窒息会终结他的生命。
试着低头,几缕金色的发丝落进视线,这让他稍稍安定。至少失去意识的时候没有放开手,他没有失去他。
他开始有余力思考自救方案。上方有光源,埋得不深。屏障魔法或许能解决困境,但是他没有全体化魔石,克劳德不在保护范围内;火焰不仅会烧穿上面的雪层,也会将身下的积雪融化,引发二次崩塌;以他的力量确实可以试试挖出一条通道,但是氧气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更多的思考无益,时间仍在不停流逝。萨菲罗斯绷紧肌肉,牙关紧咬,瞳孔周围流动着慑人的绿光。一声闷哼,左手终于扭出了少量活动空间。仅仅是这么小的动作就令他喘息不已。他歇了大概五六秒,义无反顾地开始向上挖。
这大概是萨菲罗斯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狼狈、最漫长的十分钟,到最后连思维都难以为继,大片大片昏黑的幻觉遮蔽了视线,胸腔火烧火燎的闷痛令人几欲作呕。他甚至不知道手是否还在动作,自己活着是否只是一个幻觉。然后某一刻,冰冷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部,他剧烈地干呕起来。
真是蠢透了。
刨开更多坚硬的雪块,将自己从雪崩的废墟里□□,跪在雪洞边,伸手揪着大衣后领将少年也拽出来。那是杰内西斯的外套。冰霜冻结在他的睫毛、发梢上,眉眼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顺乖巧。胸前的血迹因寒冷保持了鲜红,刺进了萨菲罗斯的双眼;脱下大衣盖在克劳德身上,想了想又整个裹起来,这才站直身子,一脚下去积雪没过膝盖。他开始四处走动观察环境。
他们被雪崩冲到了峡谷的底端,不知道距离临时营地有多远。漂浮的冰屑在空气中细碎地闪烁着,天光从一侧悬崖斜斜照进,映亮了另一侧陡峭的绝壁。只消一眼,他就明白绝无可能攀到顶上。脚下厚厚的积雪平整地铺开,填斥了整片谷底,一些冻得冷硬的肢体突兀地戳出雪面,御寒的厚毛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万籁俱静。
一条白色的后腿轻微抽搐了一下。
萨菲罗斯冷眼看着它挣扎,从间歇的痉挛到一动不动。他看了一会,忽然抬起手,一发火焰魔法精准命中。巨大的兔子噌的一下跳起,带着烧得焦黑的毛皮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过往的经历教会他用愤怒保护自己,用愤怒面对世界,这是唯一安全并且有效的。即便如此,伤害依旧如影随形。愤怒随着时间疯长,忽然在某一瞬间消失殆尽,另一种奇异的情绪填满了他。当看见那个女孩还有那截刀刃时,萨菲罗斯以为自己会杀了她,他应该这么做的。但是他没有。有些东西比复仇更加重要。
他变得软弱了吗?
回到克劳德身边,隔着手套替他抹掉嘴角的血渍,然后轻轻抚过那些黑色的痕迹。这显然是因为杰内西斯。他曾经问过克劳德要不要搬到他那边,他不理解这种明明会被伤害却依旧要留在安吉尔身边的想法,但是这些年里少年掩藏得很好,只是少有的几次会问他讨要魔晄,却没有一次这么严重。杰内西斯完成了他的承诺,可这并不是萨菲罗斯想要的结果。
他弯下腰,准备先带克劳德离开,忽然动作一滞。
一双金色的眼睛锁定了他。
吸血鬼没有动,萨菲罗斯也没有,只是将克劳德的脑袋按得更紧了些。
杰内西斯曾败在对方手下,交过手的萨菲罗斯也知道红衣人有多么难缠。情况是压倒性的不利,背部的伤令他难以用力,正宗也在下坠的途中丢失,最重要的是,克劳德还在他怀里。
他们僵持着,萨菲罗斯不知道对方在犹豫什么,但是给了他更多算计的机会。峡谷里没有任何掩体,他必须先想办法把克劳德安置好才能毫无顾忌地战斗。这需要一点时间,哪怕只有一分钟——
一道魔法疾射而出,理所当然被吸血鬼避开,但是暴长的冰刺也微微阻碍了他的节奏。抓住他后退的一瞬间,三级冰魔法轰然砸下,白色的冰霜攀上灰岩迅速蔓延,透明冰墙不断增厚生长。一声可怕的撞击,蛛网般的裂纹绽开在萨菲罗斯眼前,他想都没想补上第二发,第三发……直到碎裂声来自他的手环,绿色的碎片嵌进雪地,而面前的冰墙已经壮观地爬上了崖顶。
他转过身,第一次将后背留给敌人,狼狈地逃窜起来。
幸运的是,萨菲罗斯很快找到一个溶洞,雾气弥漫,热泉将积雪融塌一片。他顺着雪坡往下滑去,靴子踩进红色的溪流,又踩过橘色的地衣和小小的雪绒花。石钟乳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空灵的声音在溶洞里回响。留给他的时间很少,他跑得很快,仿佛将一切都远远地抛在身后,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危险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宁静。
直到来到洞穴深处,一汪翠绿的湖泊铺展在眼前,充满生命的绿色,微微幽光映亮了一切,奇异又美丽。淡淡的刺痛提醒他正浸泡在低浓度的魔晄里,他欣然向前,一步一步走进更深处,身后徐徐划开两道波纹,银发散开又聚拢。
“你不过是个怪物……明明只是个怪物……”
他忍不住低头,嘴唇贴上克劳德冰冷的额头,轻轻摩挲着。这是软弱的、是错误的,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这么做,如果这是最后一次,就稍稍放纵一点吧。
忽远忽近回荡的脚步声提醒着时间已所剩无多,他松开手,让湖水浸没了少年的身躯,柔软的金发在水下浮动。摘下手套,最后一次摸摸他的脸颊,萨菲罗斯毅然转身离开。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年轻,这么美好。』粗糙的手抚过他的左脸,勾起颊边灿烂如昔的金发,眷恋地摩挲着。克劳德垂眼,看着对方手臂上凸起的青色血管,松弛的皮肤上散落着点点褐色的老人斑。他又看向那张皱巴巴的脸,眼皮耷拉下垂,虹膜染着浑浊的白色,再也没有一丝灵动。
她就要死了。
『他们说人死的时候会从下往上,一点一点失去灵魂,现在我感觉不到我的膝盖了。』干枯的声音残忍地刺进他心里,她从来舍不得让他这么难过,要有多么痛苦才会忍不住将这些话说出口?『我好害怕……我不想死……』
『没事的,蒂法。没事的。』他握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脸上,『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还记得爱丽丝说的吗?生命之流在星球循环往复,那些我们以前失去的会变成风、变成雨水、变成阳光,每一朵盛开的花都有他们的痕迹,最后重逢在应许之地。』
『可它们不是我,克劳德。不再是。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有蒂法了。』
克劳德忧伤地看着她。
『我多么希望你死在那个时候,如果你被他杀死该多好……克劳德……我们错了,一开始就错了,谁都可以拯救世界,但那个人不该是你。你应该死在萨菲罗斯手里。』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蒂法绝望地看着克劳德瑟缩的脸。八十年了,他竟是一点没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是普通人,我没有办法陪你走下去。如果我们都离开了,你该怎么办?』
那些心碎的话语让血液一点一点冻结,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
『克劳德,难道你就要这样永远活下去吗?』颤巍巍的双手搭上他的腰际,泪水濡湿了胸膛,『你要永远孤独了吗?』
『不会的。』他艰难说出口,『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丹泽尔、玛莲,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我会活得很好,每天都认识不一样的人,世界那么大,永远不会令人厌倦。』
『世界那么大,可是你的世界却那么小。』
『没事,没事的。如果想念你,我会去找纳纳奇和文森特,我们会一起喝酒,喝得醉醺醺,然后所有烦恼就会消失不见。还有卢法斯,那条狐狸留下不少安排,一切都会好起来,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们身边。』
『我好害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
『蒂法?』
『蒂法?』
『……』
他抱紧那具干枯瘦小的身体,绝望攫紧了他的心,然后一片片撕成碎片。有什么东西一并死去,再也回不来。他想哀嚎,他想嘶吼,可是嘴唇颤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要离开我。
大片气泡翻搅破裂,窒息的痛苦令他挣扎起来。双眼猛地睁开,一个翻身踩实了湖底的碎砂破水而出,干咳几声,微凉的空气唤回意识。岸边坐着的黑发小男孩晃荡着双腿,好奇地朝他扔着小石头,咚的一声荡开一圈圈涟漪。克劳德盯着那些波纹看了一会,它们越过自己,又在更远的地方汇合,太真实了。
“你醒了?”他歪歪脑袋,湖绿色的眼睛一派懵懂。
克劳德按着额头,混乱和恶心占据了大脑,他差点试图跟一个幻觉对话。没有人会穿这么少出现在雪原。他甩甩头,开始从齐胸的深水区往岸边走,越走越冷。岸边岩石上挂着一件黑色大衣,他盯着看了一会,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觉。寒冷在催促他,不抱希望地伸手一摸,厚实的触感令他忍不住穿上。
非常暖和……非常安心……他总是觉得冷,这个世界是严酷而寒冷的,把所有东西从他手里一件件夺走,什么也不剩下。哪怕是假的,这短暂的温暖也令人心满意足。
“那件衣服,把你放在这里的人留给你的。”
“谁?”
条件反射地反问,对方竟然回答了。“银色头发的男人,继承着噬星者的因子。所有人都因他的到来战栗。”
萨菲罗斯。所以这是萨菲罗斯的外套,轻轻嗅着,带着血和泥土的味道。发生了什么?这里是哪里?茫然地看着从地面支撑着穹顶的巨型石钟乳,淡绿色的石英花晶莹剔透,流水的波纹在上方闪烁。这还是第一次,萨菲罗斯没有等他醒来,没有向他解释一切。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扎克斯惊恐向他跑来……他一定吓坏了,这次回去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但是无论如何,真是太好了。他没有失去他,这个事实让他遭到的一切不幸都变得美好起来。只要活着就是希望,整个世界都因此阳光灿烂。
然后克劳德意识到,萨菲罗斯践行了对他的承诺。
这让他的喜悦复杂起来。
“他在哪?”不抱希望地随口一问,克劳德脱下靴子和袜子,尽量拧干一些。但愿能减轻可以预见的冻伤。
“星球最后的武器正在与他战斗。”声音来自身后。克劳德猛地转身,被一张皱巴巴的脸惊得差点摔倒。佝偻着背的白发老妪用拐杖敲击地面,清脆的声响荡开又归来。“但这是错误的。错误的时间,错误的方式,错误的人选。”
手上动作一顿,惊讶地睁大眼。
文森特。克劳德马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狂暴状态下chaos会本能地排除异己,他找上了萨菲罗斯。他不怀疑chaos能杀死现在的萨菲罗斯,毫不怀疑,杀死那头野兽的战斗也几乎将自己葬送。
“这不是……很好吗?”他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说,隔着一层薄雾,朦朦胧胧,“星球的危机解决了。”那些他尚且做不到的、无力阻止的,忽然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他再也不是孤军奋战,再也不用为了未来提心吊胆,再也不必害怕失去任何东西。
要结束了吗?救赎以这么突兀的方式到来,没有一丝预兆,也不给一点准备的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他觉得无所适从?
“这不是祂的使命。”白袍青年站立在溪流上。忽然间人就多了起来,他们零散地站着,目光冷漠而寂寥,像是一群庄严的殉道者,捍卫着朝圣的道路。克劳德不由自主地走向下一个人,再下一个,顺着他们的指引越走越快。
“什么意思?”星球不可能阻止文森特杀死杰诺娃,他以为这理所当然。
“噬星者可以被杀死,却无法被消灭,生命之流才是它最终的寄主。它将进入循环,感染扩散,将一切吞噬殆尽变作死星,再次航向下一个星球。”
等等。脚步慢下。恐惧渐渐涌上心头。“我没听过这种说法……”
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他为之牺牲一切的只是一个谎言?一遍又一遍地战斗,不断地将片翼天使送回生命之流,他忍受了那么久的孤独和绝望,最终竟是徒劳无功?他在这个时代好容易找到生存的意义,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金发的女人牵起他的手,目光柔软而悲悯,令他想起爱丽丝,无法拒绝地跟着她继续往前走。穿过崎岖小道,越过重重迷雾。她的手非常温暖,仿佛真实存在。“我们的族人曾牺牲躯体化作牢笼,最后却成了它的帮凶。我们失败了,时间亦随之终结。但是你们的时间才刚刚开始,一切尚有希望。”
“我……我不明白。”
“这是你的命运,纵使充满遗憾,也请不要放弃。”
热腾腾的雾气撞上寒风,忽的一下散去,金发的女人、还有其他神秘人随之无影无踪。克劳德回头,只听见风刮过溶洞悲戚的呼啸,黯淡的光线下散乱的碎骨若影若现,小小的白花在上面顽强绽放。
一声碰撞唤回他的注意,残酷的战斗逐渐展露。
千万年风沙和冰雪雕琢的平整地貌第一次被打破,岩壁变得凹凸不平,火燎和雷击留下大片焦黑的痕迹,尚未凝结的血液沿着石块滴滴答答淌下。又一次剧烈的震动,脚下浅红色的溪流跳起小小的水花。
克劳德循着声音走去,心跳得很快,却不是在紧张。他习惯了战斗。哪怕知道自己应该为了一些事物而战,却依旧沉溺于战斗本身,疼痛和鲜血甚至会带来异样的满足,只有那种时候他才能确定自己活着。但是渐渐的,连疼痛也不再有意义,战斗的本质褪变成了交换,一道伤口换另一道,一次流血换对方流更多的血,胜利者只是失去的更少。
所以当看见伤痕累累的文森特和萨菲罗斯,看着他们被红色浸透,浑身上下只有眼睛露着原本的颜色,就像两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散发着腥臭和毫无保留的恶意——他没有一点真实感,仿佛一切都变得与他无关。
萨菲罗斯撞上凸起的岩石,那一下足以让他脊椎错位,但是他没有因剧痛缓下动作,咬牙一个匆忙的翻滚错开插进岩石的利爪,一脚将吸血鬼踹飞出去。这为他争取到了一点时间,绿光闪耀,却不是治愈魔法,任何打断节奏的举动都是致命的——一道惊雷奔向半空中的身影。命中目标。但只是让沾血的黑发微微扬起,轻微的震颤过后,吸血鬼脚蹬岩壁,马上以更加狂暴的姿态扑来。
又一次剧烈地碰撞。克劳德发觉萨菲罗斯在竭力避免正面相抗,后撤侧身以卸去大部分力道。这是正确的,但是远远不够,这样不仅无法造成伤害,还会让体力消耗殆尽。又一道血口被撕扯出来,鲜血淅沥沥洒进溪流化开,和矿物的红色混成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克劳德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用尽一切办法想制住这头野兽。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不能一无所有,他拼了命想要留住最后一个同伴。可是所有的魔石都没有效果,声嘶力竭的怒吼也只得到攻击作为回应。到后来什么也顾不得,只想着活下去。回过神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削断的黑发被风吹散去,头颅滚了好几圈停在脚下,露着獠牙的的嘴角若有若无地嘲笑着他——
多么虚伪的眼泪。
萨菲罗斯一个疏忽,局面顷刻便陷入无可挽回的劣势。金属义肢擦过他的脖颈,刺痛之后视野一片昏黑,转眼便被深深地砸进石堆里。他感觉到血压骤然下降,再也不能支持任何思考,生命迅速流走,连疼痛也不再明显。吸血鬼骑在他身上,左手猛地捅断肋骨插进胸膛,冷漠无情地捏紧了心脏。
是星球的胜利——
“够了。”一只小小的手搭在义肢上,远没有萨菲罗斯强壮有力,却奇异地停下了捏碎心脏的动作,“文森特,够了。”
野兽愤怒地露出獠牙,发出焦躁不安的低吼。
克劳德垂头看着萨菲罗斯。他从未见过这个人这么狼狈不堪。记忆里无论何时,萨菲罗斯都那么完美无缺,哪怕被击败的那些时候,萨菲罗斯也总能以一种莫名的、仿佛自己才是胜利者的愉悦姿态退场。他其实十分畏惧萨菲罗斯的笑容。自卑深深地埋在骨子里,他没有办法不把这种愉悦放在心上,长久以来这一直是他的噩梦,令他如履薄冰,总觉得是自己疏忽了什么,而某一天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但是现在,这个人虚弱地躺在这里,英挺的五官被血污掩盖,打了结的长发飘荡在溪流中。只需要几分钟,敞开的胸腔就会令他窒息,失血也会夺走他的生命。只要放着不管,他就会死去,然后一切噩梦终结。
萨菲罗斯也会死亡,这个事实为什么这么荒诞可笑?
“他是萨菲罗斯,是露克蕾西娅的孩子,是你一心想要赎罪的露克蕾西娅。你会后悔的,别再做任何让自己后悔的事,文森特。”
这是错误的。无论古代种试图告诉他什么,萨菲罗斯都应该死在这里。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一个尚未陷入疯狂的萨菲罗斯,精神远远不够坚韧的萨菲罗斯,现在杀死他也许就不会再有重组,不会有比他更可怕的敌人出现。
“已经可以了,文森特。回来吧。”
他还是这么懦弱。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没变。当得知文森特要杀死萨菲罗斯时,他竟然可耻地松了口气。不用做出选择这件事是如此美好。然后他才意识到,他已经把其他人的未来摆在天平上,和萨菲罗斯的生命相衡量。从那个温暖的圣诞节开始,他就一直在拖延,一直在动摇,不断说服自己不能相信萨菲罗斯,以为自己已经时刻保持着警惕。但事实上,他只不过是在放纵自己,沉浸在那个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中。
他明明知道这是萨菲罗斯,可是和他所憧憬、和他所憎恨的那个人截然不同,他从未了解过这样的萨菲罗斯。他们的相处真是糟透了,处处是胁迫、暴力、互相猜忌,那些萨菲罗斯从未向外人展现的、不为人知的黑暗,完完全全敞露在他面前。
但是这样的萨菲罗斯……竟变得像一个普通的人类。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理解他。因为他太习惯仰视这个人了,以致不能把那些软弱的、无能的、卑劣的情感与之联系。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那种愤怒,要把世界烧尽的怒火,和自己年少时的故作冷漠是如此相似,不过是种可悲的掩饰,对世界的抗拒,难道不是因为害怕被世界所拒绝?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能让他死……不能是现在……”他轻轻啜泣着,眼前一片模糊,“他还什么都没做,这不公平……”
绝望一点一点漫上心头。哪怕萨菲罗斯夺走了这么多,他还是希望他能活下去,卑微地希望他能走上一条不同的道路。萨菲罗斯是安吉尔和杰内西斯的朋友,是无数曾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的英雄,对于那么多人而言都无可取代,就真的没有别的可能了吗?这个梦想像是罂粟,明明带着致命的毒性,却令他着了魔一般疯狂地想去尝试。
萨菲罗斯曾询问士兵的故乡在哪,询问母亲是怎样的存在,那是克劳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真正的萨菲罗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个残酷的事实。
而他没有抓住那个机会。
“我不会让他死的。”痛苦盈满了蔚蓝的双眼,泪水一滴滴落下将血迹冲淡,“你说过会帮我的,vivi,求你。求你。”
『……也许我和露西会拥有几个孩子,他们会很吵很闹,犯了错会躲在我身后不停地喊vivi求救,探着脑袋观察他们的妈妈是不是还在发火。』一个醉鬼对另一个说着胡话。也许并没有醉,他们这种人是不会醉的,可是有些事憋得太久,久得快要烂掉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它们会变成‘如果’。』
『vivi?五十岁还少女心会不会太老了?』
『再喊一次。』
『喝你的酒去。』
『再喊一次。』他坚持道,『否则我就把你的女装秀发给卢法斯。』
……妈的那时候你还没有入队,怎么会有照片?而且为什么是卢法斯?还有装醉就不能装得更有水平一点吗?无数想法瞬间涌入青年的脑海,但是他也喝得有点多,脑子转不过弯。打了个酒嗝,非常淡定地开口,『vivi。』
『嗯。再喊一次。』
『……』
『开玩笑的。』文森特罕见地笑笑,脸色温柔得要化成水,『这就是我的梦想,今天终于实现了。』
为什么他会忘记……那场不光彩的战斗……
狂暴的chaos无人能敌,哪怕是星球的英雄也无法抗衡。他们战斗了无数个日夜,造成的破坏不亚于再临的萨菲罗斯。他还记得自己的组合剑,那套见证了他无数孤独岁月的兵器,被蛮力生生砸断。伤口越来越多,越来越力不从心。在chaos近乎无限精力的追击下,他终于露出破绽,就要被撕成碎片。
『vivi……』咳出一口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是失血过多脑子坏了,也许是求生的渴望令他慌不择言。『vivi!』
回过神来时,文森特已经撞上了先前被弹飞的断刀,利刃穿透胸膛,而自己用残剑狠狠地钉住了他的四肢。可怕的情感席卷而过。他剧烈颤抖着,喘息着,想要马上逃跑,或者就此死去。只要不去面对那个可怕的时刻。但是还没有结束,不能这么逃走……原谅我……请原谅我文森特……必须要阻止你……如果可以我宁愿死的是自己……
最后一剑落下,头颅滚落,摇晃了几下,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杀死的不是野兽。
是文森特。
一只手抚过他的眼角,湿漉漉的。吸血鬼似乎也意识到沾着血擦不干净,抽出金属的义肢,摘下右手的手套,用人类的温度轻轻揩干净被自己弄脏的脸蛋。“你会后悔的。”
“文森特?!”
浴血的吸血鬼看起来依旧十分可怕,但是那种充满敌意的、不近人情的气势消失了,在这里的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他点头,然后摇头。“很抱歉,我不是你期待的文森特。”
先不管这个。克劳德慌忙拆下萨菲罗斯的手环,上面应该有治愈,甚至是复活。萨菲罗斯的手已经变得冰冷,他竭力忽略这一点。他没有办法使用魔法,至今依旧不能,只能寄希望于文森特。但是文森特再次摇头。
“他是露克蕾西娅的孩子!”这句话已经接近尖叫了,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发出这么刺耳的声音,“现在只有你能救他……求你……求求你……”
依旧是令人绝望的摇头。声音里带着着伤痛的痕迹。“他已经死了。”
“他是萨菲罗斯!”
“他也是人类,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奇异的平静。文森特站起来,然后在萨菲罗斯身边跪下,温柔地抚摸着青年的额头。“这个结局对他而言并不算太坏。能作为人类死去,回到应许之地,比作为怪物活着要幸福得多。露克蕾西娅也会赞同的。”
“他的幸福不是由你来决定的。”无论如何,他不接受这种结局。
一顿,红眸困惑地望向克劳德。“我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他死的人。”
“是的,我是。但不是现在。如果有一天我因为这个决定后悔,那么由我来亲手杀死他,这是我的命运。”
文森特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似乎是不赞同,又似乎是惋惜。但是他不再坚持最初的想法,而是掌心朝上,向克劳德伸出手,“手给我。”文森特将手垫在可怖的伤口上,小心地帮助克劳德避开直接接触,“魔法是一种『知识』而非『力量』,魔石只是『知识』的媒介,记载着失传的古代种的智慧。如果是你,应该能做到,那是比魔法更加伟大的奇迹。”
“我不明白!不要故弄玄虚!”
“我也不明白。chaos是生命之流的引导者,并不是生命之流本身,我只知道你能做的,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是你的选择,只能自己寻求答案。你见过她怎么做,对吗?”
爱丽丝。“你究竟……”究竟是谁?
没有更多时间可以浪费。克劳德闭上眼,试着去倾听。爱丽丝曾这么做,因为她是古代种,所以她能听见万物之声。令人惊叹的力量,可是当他明白她听见的是什么,又面临怎样的命运时,只觉得深深的悲哀。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知道。他知道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萨菲罗斯能活下去。请原谅他。
风声,水流声,冰雪融化……不,不是这些……植物在生长,昆虫爬过根茎……他听见星星在歌唱。轻轻的、空灵的歌声,安抚着所有因杰诺娃而躁动不安的生命。世界被一片柔和美丽的绿色所包围,他感觉得到那种脆弱,却又明白它们有多么坚忍不拔。
因为这就是生命的本质。
“原来……是这样吗……”
绿色的光点从溪流中摇曳着升起,如同夏夜的萤火虫,点亮了整片昏暗的峡谷。文森特抬头看了眼奇观,注意旋即被手下温暖的脉动所吸引。血液伴随着绿色的脉络倒流,重新注入血管,心脏跳动,肋骨再度被肌肉所包围。一声压抑的抽气,被宣判死刑者恢复了呼吸。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平心而论,萨菲罗斯与露克蕾西娅并无相似之处,尽管他们之间的关系让文森特为青年的死亡感到一丝哀伤。但是现在,当萨菲罗斯开始呼吸,生命重回躯体时,他明白自己再也无法放任他死去了。他变得想要感谢克劳德的坚持。
“我希望他可以拥有全新的生命。”克劳德睁开眼,仰望着漫天萤火,“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想要试着……相信他。”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看着少年这副老成的模样,文森特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这十分破坏气氛,也完全不符合自己的形象,但是他就是忍不住这么做。
少年也很纳闷,无言地望着他。
“罪是可以被原谅的。”他不由自主地说道,“我原谅你了。”
也许这个时候说“不曾怪罪”更为合适,他不觉得那个人对克劳德有一丝怨怼,但是他觉得……只是觉得……也许克劳德更需要原谅。证据就是这句话让少年再次湿了眼眶,磕磕巴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饶了他吧……
“我想以你的年纪,恐怕不需要安慰?”
克劳德摇头,拼命擦着眼泪,越擦越多,最终泪流满面。文森特只好保持沉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次一定不会变成那样……”
少年压抑地呜咽了好一会儿,那些不能诉诸于人的、在心里憋得太久,终于可以倾诉出来。文森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他觉得少年心中某些伤痕终于开始愈合,这种变化令人感到宁静和愉快。他们就这么无言地待了一阵,直到萨菲罗斯不安地皱眉,似乎要转醒。
文森特拿起手环,“这个我拿走了。你想好要怎么解释了吗?”
“……你要离开?”
“我想,我正在被通缉。”被宝条追捕,和萨菲罗斯打了照面,留下显然是愚蠢之极的做法。但是看着克劳德失落的神色,思考片刻,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和上次分别并无差别。他又补充道,“如果觉得为难,也可以现在跟我离开。”
“没事。”克劳德摇头,“我会告诉他,我来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你没问题吗?这次不会再被宝条——”
“我是前塔克斯。”
塔克斯这个词本身就具备异常的说服力。事实上,经过一次失败的冲动,文森特瓦伦丁已经有了全新的思路。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离开这个偏僻的鬼地方,去获得自己沉睡这么多年来错失的情报。这会花上一些时间,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深信不疑。
不能再待更长时间了。记住了克劳德的联络方式,简单地告别,分别平淡而简单。然而直到快要走出视线可即之处时,文森特忽然想起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那是chaos并未记录的部分,因为那时候,那个世界的自己已经死亡。他回头,远远地看见萨菲罗斯粗暴地推开克劳德,于是他明白至少这次是没有机会了。
但是疑问依旧萦绕不去——
克劳德斯特莱夫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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