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菲罗斯走在前面。他走得很快、很急,但是马上打了个趔趄,倚靠在岩石上,暴露出虚弱来。克劳德踌躇了一下,那个动作看起来像是想扶他,不过谢天谢地没这么做,这只会让萨菲罗难堪,他不需要那种故作姿态。不再关注那边,他低下头平复过快的呼吸与心悸,也竭力让自己的表情不要那么扭曲。
“你看起来很高兴。”他知道这是迁怒,但是他控制不住,“我很好奇,你怎么不趁这个机会杀了我?”
点头,又摇头。
至少在这件事上没有说谎。也就剩这点可笑的慰藉。
“无论如何,你失去了你的机会,不要妄想有第二次。”
“我知道。”重心从左脚挪到右脚,又挪回左脚,不自在的动作令萨菲罗斯侧目。冻伤了。他一眼看出问题所在。克劳德一贯善于忍耐,如果他不打算开口,萨菲罗斯也懒得管他。过了一会儿,少年小声询问:“你感觉如何?”
萨菲罗斯抬起头,惊讶转瞬即逝。
只是非常普通的问题,却使得他们陷入尴尬的沉默。克劳德视线游移,不自觉地抓皱了大衣,最后按捺下不安,直视萨菲罗斯。“他……它的力量对特种兵有某种毒性。”
萨菲罗斯看着克劳德,没有急于回应。
“我想那时候杰内西斯受到了影响,否则不会输得那么彻底,所以现在你也可能留下了某些后遗症。也许只是我多想……”
“你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其实你一点也不关心。”萨菲罗斯本不打算戳破这些,但是克劳德言语间所暗示的深深地激怒了他。他当然该感到愤怒,在不眠不休赶来、不惜与挚友决裂、甚至差点丢掉性命的现在,他有资格把感受到的都发泄出来。“如果是想转移话题,太愚蠢了,过多的解释只会暴露你想隐瞒的——你和那个东西的关系,你了解他。所以这一切只是我的自作多情,嗯?打扰了你们感人的重逢?”
在那双冰冷的、蛇类的眼睛注视下,克劳德微微张口,说不出一点解释的话。“我……我很抱歉。”
那么,杰内西斯其实是对的。
巨大的失落汹涌而出。有那么一瞬间,萨菲罗斯分不清盘旋在心头的究竟是什么情绪。他可能想马上扼住克劳德的脖颈,或者把真相向安吉尔全盘托出,只要能看见少年痛苦挣扎的模样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但事实上,他什么也不想做。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就只是深深的疲惫,疲惫得再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头。“你可以滚了。和那个东西一起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又是摇头。
“还是你想死?”平静中暴虐在酝酿。
“……我不知道。不过我不会真正死去,不是吗?生命是所有代价里我最能够支付的。”这个威胁竟然让克劳德久违地放松下来,局面危险至极,但是他反倒无所谓地靠上石壁,又松懈地缓缓坐下。“你失败了,萨菲罗斯。”不顾萨菲罗斯微微眯起的双眼以及嘴角上挑阴鸷的弧度,克劳德轻轻笑出了声。“我以前从未想过你会失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高兴。”
那种眼神,少有的几次萨菲罗斯曾经见过,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当中偶尔会出现,无惧于死亡、心甘情愿为了某种东西失去生命的眼神。是决心。他不明白克劳德做了什么决定,但无疑是令人更加不快的。可是萨菲罗斯也没有办法做出任何行动,只是按捺着,等待一个也许自己并不相信解释。
这还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克劳德在他面前露出笑容,眉眼舒展,不带一丝阴霾。
“萨菲罗斯,失败是什么感觉?”
“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
“很不甘心,是吗?你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找到文森特,与他战斗,直到打败他为止。是的,我认识他。文森特瓦伦丁,曾供职于塔克斯,也曾落在宝条手中,最后沉眠在尼布尔海姆的神罗公馆,我们的初见就是在那里。可我想告诉你的不是这些,或者以后我能说得更多,但不是现在。”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或许我没有这么说的资格……你是不是觉得杰内西斯总是莫名其妙地生气,安吉尔总是面对你总是欲言又止?你在乎他们,可是没有办法融入他们,所以只能选择维持现状。但是,安吉尔他们也是这么想的。你很完美,萨菲罗斯,太完美了。这没有错,但是对于不完美的我们而言,残酷得不近人情。”
“可是现在你输了。你在生气,你终于知道什么是不甘心。我觉得……很好。你会开始理解杰内西斯,明白他为什么老是闹别扭,他生病了,但是你是那个能让他好起来的人。你也会开始理解安吉尔,虽然很不可思议,可他在面对你的时候其实会自卑,他总想着等等,再等等,等着等着就错过了机会。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的角色反了过来,以前总是萨菲罗斯单方面命令,克劳德负责遵从。但是现在,克劳德拼命说着,说得很急以致有些语无伦次,生怕被打断后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
萨菲罗斯不喜欢听到这些话,关于自身,他从来不愿多想,更不会允许别人探究,这对他而言是难以忍受的。可是他被克劳德表情深深吸引了——他不明白这种变化,放松的笑容正变得苦涩,悲伤满得快要溢出来了。不由自主地,他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些?”
“这不重要,萨菲罗斯。”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告诉我。”
“没什么……”克劳德缩起来,一只手臂环着膝盖,另一只手无所事事地拨弄着小小的灯芯草。他看起来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可最后还是忍不住紧闭双眼,在欣喜和羞愧的折磨下打着颤,眼泪夺眶而出。“没什么……我可能……有点在乎你……而已……”他说得那么痛苦,好似这件事有多么罪大恶极,“这令我感到高兴,所以我很难过。”
萨菲罗斯静静地看着少年流泪的脸,忽然意识到,克劳德还有自己,他们两个都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像两条相依为命的丧家犬。真是奇怪,直到方才为止都没能注意到这个好笑的场面,也可能是先前并不觉得好笑。
然后他想起自己在混沌黑暗中挣扎时,有液体滴落在他脸上,温暖又宁静。
回程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日光一直在上方照耀,分辨不出时间流逝。大灾变让峡谷变得静悄悄,只有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起先克劳德感到惴惴不安,因为萨菲罗斯在那之后一言不发,既没有讯问文森特的事,也不打算明说之后的处置,只是沉默地沿着绝壁一侧往下游方向走。他跟上,亦步亦趋。渐渐地,单调的步伐唤起沉沉倦意,摇摆的银发在眼中扭曲成斑斓的色彩,然后一切知觉便消失了。
再次睁眼时,整个世界都在颠簸。
克劳德趴在宽厚的脊背上,银发纠缠不休,亮晶晶,又撩得脸颊痒痒的。他伸手拨了一下,萨菲罗斯步伐一滞,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往前走。心跳透过结实的肌肉咚咚作响,他忍不住将耳朵贴上去,听着稳健有力的声音,忽然就安下心来。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萨菲罗斯走得很慢,光线与时间在静谧中凝固。路很长,好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有那么一瞬间,克劳德觉得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没关系。不用去面对那个不确定的未来,不会有任何残酷可怕的命运,萨菲罗斯会一直是现在这样,没有多好,却也不坏。
然后,萨菲罗斯无情地开口,“我不会放过他,不要有任何妄想。”
“……嗯。”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指的是文森特。但是克劳德一点也不担心,哪怕在他暴露了那么多情报之后。孑然一人,了无牵挂,加上前塔克斯的身份——这世界上没有能抓住他的人。
“也别以为你的问题可以揭过。”萨菲罗斯继续说道,“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事实上,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杀了你。”
“那样也没有关系。”克劳德柔声回应。
“你认为我不会这么做?”萨菲罗斯反问。即使看不到他的脸,克劳德依旧能想象表情——冷峻的、凉薄的、高傲的,唯独不会流露一丝软弱——正因如此,萨菲罗斯才是只能被仰望的神祇。“我可以把你撕成碎片,扔在不同地方,看看究竟哪一片会长出新的你;我也可以把你丢进火里,烧得只剩灰烬,风吹过什么都不会留下;我甚至会把一切真相告诉安吉尔,如果他知道自己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背叛了他的信任,勾结敌人伤害了他的挚友——”
“所以,”克劳德了然,“我也背叛你的信任了吗?”事实如此简单,只是他从未正视。
“开玩笑也要有限度。”嗤之以鼻,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萨菲罗斯不假思索轻蔑地回应,“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相信?”
“文森特要杀死杰内西斯时,是我救了他,哪怕在那之前他发了疯似的要杀我;也是我保护了飞空艇,还有上面三百人的性命。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没有背叛你。”
“你只是在避重就轻。你在神罗长大;你最亲近的人是安吉尔,为神罗工作并以此为荣的特种兵;你说你愿意为这样的生活付出一切。但事实上,你所做的全然印证了杰内西斯的担忧——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包庇了一个怖恐分子,他们本可不必承担风险。”
“这件事和蒂法没有关系。”
“蒂法。”萨菲罗斯停下脚步,戏谑地笑笑,“你和她不止一点关系。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被反咬一口。他们的卑劣刻在骨子里,只晓得袭击无力反抗的弱者,却不敢反抗真正的敌人。”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
“那你想讨论什么?”萨菲罗斯无聊地反问。
短暂而压抑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克劳德并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办法能说服萨菲罗斯,换做是他自己,也绝不会去相信一个劣迹斑斑的谎言者。但是心脏剧烈跳动着,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充斥其间,满涨得快要炸开。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在经历那么多之后,一切却又像回到了原点,自始至终没有发生任何改变。那时候他站在操练的方阵里,平平无奇,籍籍无名。他会趁着长官巡视到别处的时候悄悄抬起一点头,着迷而敬慕地看着高处的身影;如果萨菲罗斯偶尔地扫视过来,他的心就怦怦直跳,表面上却装作认真严肃,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仿佛心里全然只有训练。但是事实上,他知道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这一点既令他松了口气,也让他心里难过。
现在的感觉就和那时一样。
忍不住了。克劳德无措地抓着萨菲罗斯的肩膀,然后慢慢松开,下巴垫在他的右肩上,双臂试探性地环住脖颈。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拥抱。萨菲罗斯绷得有些紧,克劳德能轻易感受到衣服下肌肉的滚动。一旦停止自欺欺人,那些一直以来压抑的情感决堤而出,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退路。
“萨菲罗斯,”和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里卑微的乞求不同,这一次他充满决心,不再迷茫,“我想活下去。”
“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萨菲罗斯猛地扭头,侧脸不可避免地撞在一起,但是克劳德没有刻意避开。他感觉到微微刺痛,也感觉到无法忽视的温暖,完全属于人类的温度。这个人拥有伤害他的力量,可令人惊讶的是,真正的伤痛并不总来自萨菲罗斯。
他不想失去现在的萨菲罗斯。
“你……”迟疑的神色转瞬即逝,萨菲罗斯皱眉,只觉得这一切都很奇怪,连带的自己也奇怪起来。“摇尾乞怜不会带给你任何好处。”
“我选择了你。”克劳德收紧手臂,闭紧双眼,像被献祭的羔羊,再也没有一丝自我保护的屏障。他曾为了抗拒服从这个人而苦苦挣扎,但是在即将得到自由之际,却自己重新关上了那扇门,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点动摇。“比起自由,我选择的是你,萨菲罗斯。”
最初只是一枚小小的种子,落在干枯的心田里。那本该是一片再也长不出任何生命的贫瘠土地。可是更多的人来了,胡妮丝,安吉尔,文森特……他们真的非常温柔,一点一点,悉心呵护,让死地重新焕发生机。于是萨菲罗斯不经意种下的种子,最终在克劳德心里扎了根,开出了苦涩的花儿。
峡谷的尽头逐渐展露在他们面前,整个世界浸没在一片舒朗而柔和的阳光中。
越野车停止了摇晃。萨菲罗斯睁开眼,隔着玻璃上凝结的冰花,轻钢搭建的临时营地出现在视野里。收回视线,身侧小小的重量令他稍稍偏头,少年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毫无戒备地倚靠着他。同行的士兵拉开车门,萨菲罗斯盯着金色的发旋看了一会,忽然毫不犹豫地撤开身子钻出了车厢。克劳德啪的一声摔醒,有些茫然,然后下意识跟着爬出车厢。
直到与搜救部队汇合,他们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足以发生许多变动。其他无关人士已经先行撤走——包括卢法斯,总裁不会允许他宝贵的继承人折损在这种地方的;也包括宝条博士,毕竟生物样品没了,研究用的魔石也落在怖恐分子手上。奇怪的是,宝条并没有因此有所不满。
杰内西斯陷入与雪崩首领的苦战后至今没有消息,神罗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个打算同样也适用于失踪的萨菲罗斯;异常的自然现象也引起了关注,尽管对神罗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还是有一小批调查人员被派了过来。一并到来的还有本不该出现的修雷中将,他本该驻守在米德加以应付突发事件,但是当他向主管提出申请时,拉扎德最终没能拒绝。
这近乎是奇迹了,三名一等兵齐聚在这片土地上——其中两名还差点折损,这是连五台人都没能达成的壮举。
高大且坚毅的身影伫立在营地北面,那个人已经站了很久,积雪堆在他的头上、肩膀上,微微润湿了并不厚实的毛衣。见到他们归来时他眼前一亮,但是当看清他们的惨状后,愠怒使得安吉尔的表情扭曲起来。他大步向他们迎来。
“萨——”
“无论有什么要说,让我先睡上一觉。看在我五天没休息的份上。”萨菲罗斯面无表情地制止了可以预见的长篇说教,他实在没这个心情,绕过安吉尔就往营地走。安吉尔按住他的肩膀,恳求地看着他。恳求?——哦。萨菲罗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理解了安吉尔此时的窘迫,但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掺和他们两个的事。“我以为你更想跟克劳德说会话,你一定很担心他。”
“萨菲罗斯!”
“我不会说的。想知道什么你自己问。”萨菲罗斯坚定地掰开安吉尔的手,把躲在自己身后的克劳德让了出来,冷眼旁观。场面一时间变得尴尬起来。
克劳德不知所措地后退了几步,绝望地看着萨菲罗斯,看得萨菲罗斯只想笑。他发誓,只要克劳德有一点点想拿尼布尔海姆来说事的迹象,那他就替杰内西斯来动这个手。尽管——即使不愿承认——他只是在为袒护克劳德寻找借口,因为他明白克劳德不可能这么做。
“克劳德,你……”安吉尔勉强勾起一点笑意,似乎想要像往常一样安抚地摸摸少年的脑袋,这对他们而言本该是非常自然、亲昵的举动;克劳德也这么等待着,等待某种仪式般的确认,确认他还有资格留在这个人身边。但是突兀的,青年的手悬停在半空中,于是克劳德的心坠到谷底,恐惧如同黑暗从深渊侵袭。
不……不会的……他一直跟在萨菲罗斯身边,那些事还没来得及上报……
但是在那之前呢?飞空艇上的发生的那些?安吉尔会怎么想?
他不仅仅是安吉尔,也是神罗的特种兵。
那种深深地恐惧刺进安吉尔眼里,青年僵硬着脸,收拢手指握成拳,垂下贴回裤缝线。“你需要治疗,去里面找军医吧。”
“哦……啊,好的、好的。”
看看萨菲罗斯,戏谑而冷漠的笑意没透出任何暗示;再看看安吉尔,监护人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了。什么意思?是在生他的气吗?他该说些什么来挽回?克劳德站在宽阔的雪地中央,天地间一片茫茫然然,只有空洞的风在鼓噪,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做什么。道歉。对了,要先道歉……可是要从哪里开始?
“安吉尔?”他迈开脚步,一跛一跛地跟上去,“请等等,安吉尔?”
离去的步伐没有任何迟滞。
“对不起!我不该和杰内西斯起冲突,你警告过我的。我……我只是想去看看扎克斯,我没想到杰内西斯也在飞艇上,如果我知道我会避开的!”他几乎感觉不到膝盖以下的部分,走没两步一下滚倒在被车辆压得坚实的雪地上。克劳德颤抖地趴着,咬紧牙关撑起身体,又重新摔了下去,毫无知觉的脚根本动弹不得。即便如此,安吉尔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于是克劳德开始害怕。害怕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他面前。克劳德欣喜地抬头,却是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也不动,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回头看看渐行渐远的同僚。然后他什么都没说,转身也走了。
萨菲罗斯推开集装箱般的小建筑的门,然后将寒风关在门外。屋里很暖和,虽然没有暖气,也至少比外面高上三十度。当他脱下从士兵那拿到的外套时,室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嘶气声。他转身,对上安吉尔震惊的视线;顺着视线低头,发觉自己里头的毛衣破破烂烂、浸透了血渍,现在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萨菲罗斯简直难以想象自己穿着这么恶心的一身过了那么久,顿时难以忍受地开口,“你这里一定有水?”
“你竟然还想着洗澡?!”安吉尔震惊了,“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去医务室躺着!天啊,究竟什么人能把你伤到这个地步……”
不去管惯例的絮絮叨叨,萨菲罗斯抓住衣角,利落地将毛衣除下,露出底下结实精干的肌肉来。从颈部、肩部再到腰部,流畅的弧度贯穿一线,充满爆发的力量感。干燥的血块剥落了一些,却没有肉眼可见的伤口。安吉尔松了口气,但是看见萨菲罗斯盯着自己胸口猛瞧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奇怪。
“看来不是你的血,这倒是应该的。”他思考着,依旧有些忧虑,“我无法想象有什么存在能让你受伤。如果连你也无法应付,那我和杰内西斯恐怕凶多吉少。”
“没必要妄自菲薄。”
“什么?”
萨菲罗斯扔下衣服,光着上半身往更里面的小隔间走去。驻地毕竟是临时的,并没有热水管道这么高级的设施,这让萨菲罗斯多少有点失望。不过冰水聊胜于无。他退回来,“给我套衣服。”幸好他们几人身形差距并不大,混着穿也没什么大不了。
安吉尔拆了一个新的灭菌密封包递过去,“你刚刚说的那句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那么大的差距,至少那个东西,确实很难对付。”
“但你还是打败了它,一如既往。”
这个说法奇异地令萨菲罗斯沉默下来。安吉尔开始并没有太在意,但是当注意到这点时,某种猜测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不……不会的……你该不会……?”
没有否认。
萨菲罗斯的不否认,已经足以说明什么了。
有好一会,安吉尔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方面是因为太过惊骇——他无法想象,那个萨菲罗斯会战败;不,或许不是那样,也许是因为带着克劳德束手束脚?另一方面,如果这是真的——只是如果——那现在萨菲罗斯岂不是……?
“你……你感觉如何?”安吉尔小心翼翼地问。
萨菲罗斯盯着他,好似要从安吉尔老成的脸上盯出一朵花来,盯得安吉尔觉得自己犯了什么无可饶恕的大罪。但是最后,萨菲罗斯只是摇摇头,“真不愧是父子。”
“这和克劳德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不过,你终于肯提他了。”
“萨菲罗斯!”
“安吉尔,这件事真的那么难以理解吗?”
一个话题跳着另一个,安吉尔并没有马上明白萨菲罗斯的意思,他正试着努力跟上节奏。如果说这是逃避某些问题的伎俩,无疑非常成功。最后安吉尔放弃了,无奈地摊手,“‘这件事’指的又是哪件?”
“我失败了。”如果最初是震怒、不甘,那么三天过去后的现在,萨菲罗斯称得上非常平静。尽管这份耻辱依旧,但是既然杰内西斯能带着这种耻辱好好活着,愈战愈勇,自己为什么不呢?无论如何,这只是暂时的,很快会被另一场胜利所洗刷,没什么大不了。“值得这么惊讶?人类总是会失败的,不是吗?”
“但那个人是你……不,我不是说你不是人……”安吉尔有些语无伦次。说到底是萨菲罗斯的事,为什么尴尬的是他?“可是你现在好好的在这里,全身而退,这就已经证明了一切。除非你打算告诉我,某位敌人将你击败,又仁慈地替你治疗,最后完好无损将你放了回来——你是想这么说服我吗?”
“……”显然萨菲罗斯也觉得这么说实在有点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半晌,“有杰内西斯的消息吗?”
尽管对于上个话题的略过有些不满,安吉尔还是顺着他说下去。毕竟以后总是有机会的。“五个小时前发来了一封电报,雪崩的现任首领已确认击毙,他本人在附近的驻地,看情况决定要不要过来。他还问了你们的情况,我待会回复。”
“他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
“一封电报能说什么。”
“那么,他说了。”萨菲罗斯笃定地说,“尼布尔海姆的事,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你究竟还洗不洗了!”
色内厉荏之下是敞露无疑的虚弱,甚至没等萨菲罗斯再问下去,安吉尔就已经率先败退。他松了劲,倒退两步,烦躁不安地将额发扒到脑后,在室内转了几圈,又转回萨菲罗斯面前。“连你都知道了?老天,究竟有谁是不知道的?是不是我就不能有一点隐私了?”
“反正克劳德已经知道了,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说的好像决定权在我手上一样!”安吉尔心态彻底崩了。萨菲罗斯从未见过友人这么失态,至少,从不会像这样把气撒在旁人身上。“无所谓了。”某一个时刻,他忽然冷静下来,就像某根弦骤然崩断,“随便他吧。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没有意见。”这个他指的是谁,他们都知道。
“我不认为这是你的错。你不需要承担不属于你的责任。”
安吉尔惊讶又困惑地看着他,语气变得极为讽刺,“我不明白。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那么究竟是谁的?”
“……”
“萨菲罗斯,问题不在这里,甚至和尼布尔海姆也没关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正确的——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错,那时候我的判断是唯一的、最合适的,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五台的时候也是,是他们先袭击了神罗的员工,是他们先发动的战争,可是为什么最后看着那些死人,那些饿死的、病死的女人和孩子,我会觉得……觉得无法忍受?”
“你以前不会这么多愁善感。”萨菲罗斯打断他,“你知道神罗是什么样的存在。即使不是神罗,也会有其他的组织、其他的争端,人类只要活着就会为了争夺资源而战斗。我们战胜了五台,就只是这样而已。”
“就只是……这样?”安吉尔犹豫地问。
“是的。”萨菲罗斯斩钉截铁。
安吉尔摇头,把自己摔在折叠床上。“萨菲罗斯,有时候我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付出和回报是一种,荣耀与仇恨是另一种。不是现在、就是以后,总有一天我们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付出代价。”
萨菲罗斯没有接话。
“我已经在付出代价了。我本以为也许某一天,我会死在战场上,有人会欢呼有人会哭泣,这对我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但其实不是的,事情永远不会这么简单,现在它们落到我在乎的人身上了。很公平不是吗?我让一些人失去了他们的挚爱,那么我应得的也亦复如是。”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丢下他?”
“丢下?噢——”安吉尔忽然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觉得好笑还是自嘲,但是那个笑看得萨菲罗斯很不舒服,“我没有丢下他。但是我知道,我马上就要失去他了。”
他们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大概是真的无话可说了。无聊地听了会风声,安吉尔最终问道:“克劳德……还好吧?刚刚他没能站起来,脚怎么样了?”
“我怎么知道。”萨菲罗斯反问。
安吉尔猛地站起来,不详的预感比任何一次来的都要剧烈。“你刚刚——”
“我刚刚跟着你来了这里,有什么问题吗?”完全意识不到有什么问题似的,萨菲罗斯无所谓地耸肩。
“你把他留在了外面、零下几十度的恶劣的环境中,并且明明知道他没有办法移动自己?!”气急败坏地咆哮,“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开这种玩笑!”
“哦。那么现在你知道了。”
“你——!”
安吉尔捏紧拳头,似乎想给萨菲罗斯狠狠来上一拳。但是更重要的事完全牵挂了他的心,他丢下萨菲罗斯,撞开门冲到风雪中去了。
萨菲罗斯嗤笑了声,关上了门。
傻么,整个营地里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隔间里确实有水,不过是桶装水,密度和纯水有一点区别。热量在这里是很宝贵的,很少出现要用燃料融化雪水的情况。萨菲罗斯没有过多考虑,开了其中一桶,举起来迎头浇下,冰得他打了个颤。流水噼里啪啦冲开在地板上,渐渐地汇成淡红色的水洼。银发纠缠成结,只能过会儿再处理,他就着湿漉漉的条件开始擦拭血渍。
萨菲罗斯呵着热气,水珠从鼻尖、下颌滴落,滴滴答答。他垂眼,毛巾停留在胸口处。
那里曾是被野兽撕开的地方,现在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不认为那个瓦伦丁会大发慈悲地替他治疗,在他们经历了那么残酷的殊死搏斗之后,这只能是克劳德做的。他不知道克劳德究竟如何做到这一点,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但是克劳德选择了他,这一点是确信无疑了。
但是他就要因此而相信他吗?
如果这一切只是某个更大的阴谋中的一部分呢?萨菲罗斯无法理解克劳德的选择,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放弃不用在担惊受怕的生活,就因为“在乎”他?他确实想要完全掌控克劳德,但不是这种方式,不是这种逻辑无法解释理由。
理智一直在脑海里叫嚣,欺骗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谎言只会一个接连一个,一切都应当被掐灭在摇篮里。但是萨菲罗斯就是觉得,这一次,只有这一次,这个人是例外。
可是他明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与逻辑相悖的、只有自己相信的事,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妄想,终有一天会被更为残酷的现实所打破。因为他就是这么活过来的,这是这个世界教会他的生存方式。
又一桶水迎面浇下。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会在他将那人打败之后得到解答。
安吉尔从荒地又跑回营房时,护士正抱着一皮桶还带点热气的血水出来,他看见的时候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隐隐害怕起来。大概对这对父子的关系有所耳闻,护士小姐解释了一下是把皮靴撕下来解冻的时候流的血,因为冻伤很严重,反而不会感到疼痛,但这只是让安吉尔更加难受了。见惯了惨淡局面的护士也有些不忍,抱着桶很快走开了。他们会等血水结冰,然后扔去远一点的地方,这味道会招来一些麻烦。
安吉尔就在小房间门口等着,医生给克劳德的腿脚缠上一圈又一圈绷带,打上几针抗生素,最后又吊上盐水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药剂。整个过程有一个多小时,克劳德没发出一点声音,安吉尔只能从剪刀声、拆包装声中猜测着里头的情况。
医生出门时才发现安吉尔的存在,安吉尔马上嘘了声。他们小声交谈了一些细节,注意保暖、禁止行走之类的;后续的治疗以及是否能使用魔石,要等回到米德加彻底检查后再做定夺。安吉尔仔细听着,全部记下,等医生回办公室后,叹了口气,又倚回门边。
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被时刻关注情况的安吉尔所注意到。
他终于没忍住,飞快探头瞄了眼,旋即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气炸了肺——少年拔了针头掀了被子,正要下地!安吉尔一个箭步冲进房间,将一脸懵逼的克劳德重新压回床上,“你想要什么?”
吃惊过后,少年垂下视线,小声解释,“我想找你。”
安吉尔便再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沉默着把被子盖回去,掖好被角,看看在滴水的针头,想出门叫个人来处理下,衣角却被拉住。他回头,克劳德捞起针头,迅速地给自己扎了回去,又用胶布固定好,利落得安吉尔目瞪口呆。
然后控制不住地心酸起来。
“我一直以为,我能带给你更好的生活。”
“你做到了。”克劳德立刻补充。
“……别这样,克劳德。”安吉尔看少年想坐起来,想想给他后背塞了个枕头,才沿着床边坐下。不去看那双眼里闪烁的祈盼,他一直没有办法拒绝那双眼睛。“为什么不提尼布尔海姆?我一直在等你开口,然后一切就此结束,等待本身甚至比结果更难熬。”
“那些……都不重要。”
“是尼布尔海姆不重要,还是你的感受不重要?”安吉尔苦涩地问。
“……”
“你看,已经不行了。就算你会原谅我……不,你一定会原谅我,可是我们之间再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杰内西斯伤害你的时候,你选择了向萨菲罗斯求助,而不是我。事实就是这样,我没有办法让你信任了。你觉得在杰内西斯和你之间,我一定会选择杰内西斯,是吗?”
“你会选择正义的那个。”克劳德下意识说。
“听起来不坏。”安吉尔有点欣慰地笑笑,很快又被更深的忧愁取代,“可是我也不想让你觉得,自己做了需要道歉的事,需要卑躬屈膝才能留在我身边。你没有错,无论最后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愿意接受。”
“不是这样的,安吉尔——”
“害怕的话可以离开,想要复仇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但是你不能和怖恐分子混在一起,这是底线。他们已经疯了,无论为谁而疯,无论是否无辜,他们只会把其他人一起拖到地狱深处。我不想看到你变成那样,不能是因为我——”
“安吉尔,听我说!”接近哀求的声音,终于让安吉尔稍稍冷静,“听我说,安吉尔。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没办法让你做出选择。”
安吉尔愣了许久,直到不可置信的神情浮上脸庞,“你是说……?”
“我在乎你,我不能没有你。”少年噙着眼泪,又拼命忍着不想落下。恍惚间安吉尔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只会独自忍耐一切的男孩,但是这一次,对方终于学会了求助,“所以不要请不要放弃我。求你了。”
他以为他要被丢掉了。
安吉尔忽然回过神来。他在做什么?花了那么长时间取得了他的信任,告诉他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尽情撒娇,现在却又剥夺了这种资格吗?他把克劳德当成了什么?高兴的时候捧在手心里安抚、不高兴的时候随意丢弃的宠物?
忽如其来的罪恶感击中了安吉尔,让他打从心底感到恶心。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其他选择。盖亚啊……为什么他们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明明想做正确的事,却只会带来痛苦的结果……?
他坐立难安,忽然站起来,“我……我去拿个暖水袋。”
这个决定和他之前所做的那些一样的糟糕透顶,当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敢离开,克劳德就敢下地跟着时。“听话!你需要的是保暖!”这已经接近斥责了,但是少年也憋着劲,固执地盯着他,那种眼神恍若某种无言的控诉,看得安吉尔就要丢盔弃甲,“……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办?”
“我不需要暖水袋!我需要的是你!”
“不要任性!”
“所以现在……我不可以任性了吗……?”
他不明白,为什么克劳德每一句话都能戳在他的心尖上,戳得很疼很疼。他看着克劳德,看着他脸上、手臂上的一些淤青和擦伤,自从他们一起生活,克劳德总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遇到危险。这一直让他非常不安,似乎总有一天会因为某些不可控的危险失去他。
如果连他也弃之不顾,是不是……?
安吉尔发出一声懊恼又无奈的咕哝,钻进被子,轻手轻脚地在不大的单人床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小心避免输液管的晃动,将克劳德拢进怀中。真的很冷……隔着毛衣也能感觉到过低的体温……他开始懊悔自己没有早点这么做。膝盖轻轻贴上缠着绷带的腿脚,感觉到瑟缩的一颤,于是没有试图靠得更近,就保持着能让温度传递的距离。
然后,少年迫不及待地往他怀里钻了钻。急切得既令他感到痛苦,也感到如释重负。
“没事的,安吉尔。”冰凉的小手抱紧他,“没有人能不犯错,正因如此,我们才知道正义的难能可贵。黑暗总会过去,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安吉尔没有回答。他低头亲了亲窝在胸口的金发,轻柔而坚定地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少年的脊背,直到他停止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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