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FF7][SC]星之花 > 20、20
    杰内西斯又一次睁开眼。


    熟悉的屋顶,熟悉的阳光透过窗,还有那该死的、硌得他的背发痛的硬床。但是他没有急于行动,而是舒服地蜷起腿脚,侧头去看窗外的浮云和一掠而过的云雀,就这么静静地躺了会儿。在梦里面睡觉?这个滑稽的想法其实挺诱惑的,并且他真的差点就这么做了,如果不是客厅传来细碎的响动。


    他不急不缓坐起来,又和海报上的萨菲罗斯打了个照面,“嗨?”


    话音刚落,自己先笑了起来。傻透了,但愿克劳德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踱到墙边,这一次他注意到海报边缘受潮打了卷儿,又被小心地用胶布黏好。看了一会,杰内西斯打定主意之后给克劳德送上一打这些小玩意儿。


    客厅里并没有人,这让本以为能见到克劳德的杰内西斯有些失望,又有些困惑——如果不是克劳德,那些响动究竟是谁弄出来的?这一次,百合的香气更加馥郁,看看门边的矮柜,花开得快要败了;他没注意上次来的时候花是不是这个数量,但是看起来好像变得更多。不过,这种事其实不重要?


    驾轻就熟地从窗户翻出去,走向上山的道路。如果不在这里,肯定在魔晄炉那边。他轻轻吟诵着歌剧里的诗篇,一步一步,走向命运。


    有什么人在争执。


    隔着金属门也能听到的尖叫和咆哮,属于一个孩子的声音。没做多想,破门而入,炉心的场景完整地暴露在他面前。出乎意料的,少年只身一人,惊愕地回头看向他。


    “你在和谁说话?”杰内西斯一边打量着上次并未细看的部分,一边轻巧地跳上管道行走。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非得挑这么个破地方待着?”无视对方的惊愕,杰内西斯开始就环境问题挑刺,“又热,又臭,光线还这么差,安吉尔知道了又要念叨很久。赶紧换了,我觉得米德加就很不错。”


    克劳德抿着嘴,撇开视线,对于这忽然转变的态度有些不知所措,“你可以不来。”


    杰内西斯抱着双臂,盯着克劳德看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怀疑地跳上平台,绕了一圈也没见到任何异状,这才停下转身,差点和跟着的克劳德撞上。说到底,这是克劳德的世界,他想藏起谁就藏起谁。


    “那家伙呢?”


    “什么?”克劳德不明所以。


    这演技在杰内西斯看来过于拙劣了,惊讶在脸上竟然停留了超过一秒,生怕他看不出来是装的。“你这里是公交车吗,谁都能上?”


    “这是意外,我会想办法断开连接。如果没事……不,即使有事,你可以在现实里说。”


    “这是逐客令?”


    “窥探别人的内心可称不上客人。”


    这种针锋相对的感觉很新鲜,甚至非常有趣。杰内西斯印象里的克劳德不是这样的,少年总是躲在安吉尔或者萨菲罗斯身后,像个小小的布景板,一点存在感都没有。是因为他一直选择无视,还是克劳德刻意避让?无论哪个选项,都无法让人高兴。


    “别过来!”呵斥声停下了杰内西斯的脚步。


    他觉得克劳德不像是在冲他喊,视线有些偏移;但是扭头看了一眼,身后什么都没有,这句话只能是警告他。“你在害怕什么?”


    “够了,不关你事。你可以离开了。”


    “我觉得不够。”再次迈开步伐,站在少年面前,阴影完整地将他包绕其中,“你欠我不少解释。在这里说,还是当着安吉尔的面说?”


    威胁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顺利得杰内西斯下意识想要怀疑,这会不会是只是某种伪装,安吉尔不过是个掩饰用的幌子但是至少这一次,杰内西斯愿意放下成见,试着去接受他。


    “很好,我想我们已经达成共识。”


    他们并没有达成共识。至少在换个地方这个要求上,克劳德表现出充耳不闻的固执。鉴于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杰内西斯也没有强求;但是当克劳德再次坐到平台边,双腿晃荡在半空中时,他还是忍无可忍地提着衣领把他揪了回来——不为什么,就是想这么做,也许只是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不爽。他绝不会像安吉尔一样毫无底线地宠着少年。


    一切平息下来,克劳德沮丧地靠坐在设备边等待着,从杰内西斯的角度看,就像一只离群的雏鸟,可怜兮兮——看得他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试着像聊天一样,稀松平常一些。


    “我听说安吉尔打了你?”


    “嗯。”


    “……”


    “……”


    收回前言,这小鬼还是和他记忆里一样讨人嫌,“通常以‘我听说’开头时,你应该以叙述形式把事情解释一遍。”


    “他说我这辈子别想去军校了。”克劳德下意识捂着脸,闷闷地回应。


    少年一定是沮丧透顶、才会说出这么接近抱怨的话。杰内西斯没忍住,笑了笑。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系列事件最终还是有一些影响——自己因为状态不稳定被停职,宝条监管不力被调去外派,萨菲罗斯擅自调用军备和救援及时功过相抵。而关于克劳德,如果是寻常孩子,也许能得到嘉奖;但是当卢法斯隐晦地暗示了克劳德在危险中挺身而出时,一直以来担惊受怕的安吉尔终于炸了。


    杰内西斯幸灾乐祸起来。“认识他这么久,我只见过一次他生气,那是海廷加削减军备时候的事。拳头轻易地打碎了办公桌,为此赔了半个月薪水,但是换来了那个草包半年闭嘴。总之,他不怎么发火,你死定了。”


    克劳德整个人都蔫了,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委屈,“我已经道歉了。”


    关于安吉尔的话题,让他们两个都放松了些,一个不再戒备,另一个不再敌视,多少弥合了之前冲突留下的尴尬。气氛不错。杰内西斯甚至觉得,稍微有点享受这种放松的感觉。“你怎么说的?”


    少年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我不该和怖恐分子混在一起。”


    “没错。还有?”


    “我……我应该坦诚说出自己的感受?”


    “还行。然后?”


    “……”


    “我知道你为什么挨打了。”杰内西斯叹了口气,“活该。”


    “……”又不说话了。


    “你是牙膏吗?我挤一点你说一点?”吊梢着眉角,杰内西斯气不打一处来。


    显然克劳德就是这么打算的,一旦杰内西斯停止对话的引导,两人之间便只剩下沉默,沉默又被蒸汽的鼓噪和机器的轰鸣所掩盖。当杰内西斯意识到如果自己不说话,他们能这样无趣地待到梦境结束时,他不得不重新拾起话题。“那时候,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就问得太过直接了。杰内西斯并不是不懂对话的艺术,恰恰相反,他在遣词用句上非常讲究。但是他觉得在这件事上,一切委婉都毫无意义,只会成为逃避的借口,至少安吉尔这么多年来竟没有掏出克劳德一点底细。


    克劳德抬起头,憎恨展露无遗。


    杰内西斯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那下撇的嘴角、皱起的眉心或许只是某种错觉。他知道少年有理由恨他,非常充分的理由,在他做了那些事之后;但是哪怕是他们关系最恶劣、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克劳德也不曾以那样的眼神注视他,现在——为什么?无论如何,憎恶像是催化剂,忽然激化了某些他正试图避免的东西。他不该往那个方面想,他知道的。


    “你没必要知道。”少年竭力压抑着声线的颤抖,“对你没坏处。”


    “没坏处?”咀嚼着这个巧妙的中性词,杰内西斯忍了忍,语气不可避免地染上刻薄,“如果你的没坏处指的是——伤口愈合的速度变慢,力量测试的结果正在衰退,魔石使用的负担正在加重——我正在失去力量,那么这个词用得真是恰如其分。简直精妙!”


    “哦?”惊讶转瞬即逝,“我不认为那有什么不好。”


    “收回这句话,我只说一次。”


    “失去不属于你的力量有什么不对——”


    后脑重重地砸在金属地板上,回过神来的时候,杰内西斯已经死死地压住克劳德,双手正扼住他的咽喉。如果这只是梦,怎么做都无所谓?“这就是你的目的?还是你们?”他弯下腰,咧开嘴角,热气喷薄在在少年耳边,“你从我这里夺走了什么?”


    克劳德吃痛,难受地想要挣开那双强而有力的手。杰内西斯没给他机会,猛地提起他又狠狠地掼到地上,撞击使得少年吐出肺里最后的一点空气,近乎窒息地绷紧身体。


    “所以我应该感谢你吗?感谢你让我要变得虚弱,也许会变成普通人,离萨菲罗斯越来越遥远,再也追不上他?”


    “总比……丢了性命……!”


    又一次剧烈的冲击中断了对话。“如果我不在乎生命呢?如果我在乎的就只有我的力量、我一直追逐的梦想,失去它们我宁愿死去?”动作一顿,他忽然想起什么,“这也是你要对安吉尔做的?—这是你一开始接近他的原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会夺走安吉尔的荣誉,他一直赖以生存的信念。不,不仅如此。你知道失去力量的特种兵会得到什么结果。有多少人对特种兵恨之入骨,一旦失去力量,甚至不用脏了你的手,就有前赴后继的人要把我们撕成碎片;对此,神罗甚至不会提供一点帮助。这就是你的报复?不得不承认,高明至极。”


    克劳德猛地揪住热烈的红发,恶狠狠地往下一拉,额头碰额头撞出沉重的闷响,“我不欠你的!”


    那一下就像是一口闷钟,撞得杰内西斯脑子里嗡嗡作响,不自觉地放松了钳制。少年在他的两腿之间蜷缩着,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杰内西斯怔怔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像是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开始浑身发抖、气喘吁吁,这里明明这么热,自己却冷到了骨子里。


    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想伤害他,他明明知道克劳德也许是这一环又一环中最无辜的那个。


    他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直到说出那些话以前,杰内西斯甚至不知道自己竟怀着那么多怨气,对神罗的、对萨菲罗斯的、对一切他能诅咒的。他如何能不愤怒?他为之努力的、为之奋斗的、为之痛苦的,忽然变成了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他最引以为傲的部分正在消失,他会被萨菲罗斯看不起吗?他会失去站在他身边的资格吗。一想到这些,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难道他不应该得到一个解释吗?


    泄气地在一旁坐下。缓了一会,杰内西斯发觉克劳德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没有动,他不自觉地伸出手,碰碰已经淤青的脖颈,确定还有脉搏。少年没有反抗,仿佛旁边坐着的不是刚刚想要伤害他的人,又仿佛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杰内西斯忽然觉得非常恶心,恶心得要吐了。


    他真的很讨厌克劳德。也许是因为一开始他夺走了安吉尔的视线,也许是这些年里友人过分明显的偏爱,但是……也许只是因为,克劳德像一面镜子,总让他看到自己丑陋无能的一面。归根到底,只是无法忍受那样的自己。


    “我……是我的错。”沮丧地□□出声,“我们都冷静一下,然后好好谈谈,好吗?”


    他们无言地在炉心待了很久,久得杰内西斯在心里抱怨为什么自己还没醒来,这样就不必面对眼下的尴尬。他有点担心刚刚那下会不会太重,但转念一想这里不是现实,稍微感觉到一些安慰,至少他没有再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所以,你还是会对安吉尔那么做,重复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眼下,他最关心的还是这件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有萨菲罗斯,究竟隐瞒了什么?”


    “……”


    “我有知道的权利。”


    “活着……不好么?”克劳德没有回头,只是缩得更紧了。渐渐地,颤抖变得明显起来,破碎的声音令人心头一紧。“难道有什么东西比生命还要重要吗?”


    杰内西斯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但是对此,他一直有自己的答案。“人的一生里,总要追逐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你不能这样……这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为什么就没有一句话是他能听懂的?


    等等。杰内西斯忽然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他以前从未与克劳德有过正面冲突,这是因为克劳德总是避让;但是这一次,克劳德没有——他失控了。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忽略了少年的种种不对劲;他未曾了解克劳德,但是他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起来。”强硬地去掰少年的肩膀,“看着我说话!”


    忽然眩晕袭来,空间开始扭曲。杰内西斯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但是该死!不能是现在,不能是他刚找到突破口的时候!他竭力抓紧少年的肩膀,想看着他的脸跟他说清楚,但是一切都变得不受控制,手一松,抓在了湿漉漉的地板上。


    湿漉漉?


    前所未见的恶心画面浮现在杰内西斯面前。肌肉和血管像是有生命般,蠕动着蔓延开,缓缓地向他们伸来。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一瞬间竟不知要如何反应,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爬近,温暖又湿润的肉块试探性地碰上他的手臂——


    杰内西斯猛地睁开眼,冷汗湿透了衬衣。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怎么也平复不了。吊灯吱呀一声摇晃起来,列车经过的反光闪乱了天花板,轰鸣的噪音终于将他带回现实。


    脱掉湿透的上衣,光着半身走到窗边,随意地扫了两眼。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视力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将所有细节尽收眼底、而不得不拿起瞄准镜时,还是不可抑制地失落了一会。


    轨道枢纽处的探照灯涞水交替晃动,使得他无法从圆盘漏下来的光线中辨别昼夜。他看着,忽然有些怀念。与安吉尔一同离开巴诺拉,来到这个令人着迷的大都市,快要有十年了。他们来这的第一天,混在熙熙攘攘的愣头青中,在圆盘下住着潮湿简陋的旅店,等待着想象中光明的未来。现在他得到了它,也即将逝去,确是当初从未想过的心情。


    他以为他会很在乎——不,他就是非常在乎,在乎得要命,力量对他而言几乎是一切。他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将不再强大。但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他发现比起自己,他更加忧心安吉尔和萨菲罗斯。所有的力量都是有代价的,他却一直视而不见。他们会变得如何?克劳德又究竟能做什么?


    想起克劳德,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那个梦——


    又一辆列车轰鸣而过,木头的房子随之震动起来,其中却藏着脚步声。太仓促急迫了。杰内西斯转过身,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谢尔斯闯进房间,先看见杰内西斯,视线移动,看清床上躺着的另一人时,怒吼一声朝杰内西斯扑了过来。杰内西斯轻松避开拳头,使了个绊子将他撂倒在地,一脚踩了上去——即便他正变得虚弱,对付一个伤员还是绰绰有余。当他看见谢尔斯涨红的脸,再看看床上光裸着肩膀和脊背的艾菲时,忽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你这条无耻的神罗的走狗!□□养的贱货!……”


    “嘴巴放干净点。”因那丰富的词汇啧啧称奇,杰内西斯弯下腰,玩味地开口,“我是走狗,难不成你们的首领是小母狗?”


    “你——!”


    “东西带了吗?”不再作弄老实人,杰内西斯直起身子,向门口的女孩问道。


    蒂法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隐晦,神色复杂。最终她没有说一个字,拎着袋子爬上床,查看艾菲的情况。杰内西斯联系了他们,联系方式势必是艾菲给的,那么眼下他们至少可以达成暂时的和平。


    杰内西斯松开脚,任由谢尔斯瞪着,走出房间,把私密留给两位女士。


    踩着老旧的楼梯,走到一楼,问柜台要了包烟,劣质烟草冲淡了霉味。他坐在角落,拿出一本黑色封皮的诗集,但是并没有真的看进去。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他需要好好思考。谢尔斯紧盯着他,在他旁边坐下。


    这种故作凶狠简直是可悲的……就像磨断了尖牙利爪的孤狼……艾菲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再适合领导雪崩——她本来就不合适,太多的私人恩怨影响了判断。这样下去,也许这个组织会悄无声息地分崩离析,就结果而言也并非不好。


    但是,杰内西斯有了不同的想法。


    “言语招致纷争,言语构建虚假,言语变作狂信……[1]”那些他一直以来所相信的正在逐渐崩塌,并且未来依旧是那么的不确定。但是,他不会放弃的,他必须得到真相,为此他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


    因为他不仅是神罗的特种兵,也是杰内西斯,那会是一个英雄的名字。他想要的、属于他的,总有一天要用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全部拿回来。


    “……只要你自己相信自己,就会得到别人的信仰。[2]”


    时间赋予文森特瓦伦丁的不只是经验与沉稳,同样也改变了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他像个与时代脱节的幽灵,在广袤的土地与无数城市之间周转数日,才逐渐适应如此之多的变数。在他的时代,phs只是某种尚未投入应用的雏形,飞空艇也并不是寻常平民能使用的交通工具,最重要的是,魔晄尚且某种理论中的能源,他从未想过能被如此广泛地使用。如果父亲能够见到这样的世界,也许会觉得欣慰,也许不会;不过,那都是无从知晓的事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悲伤,又有些释然。


    在文森特被chaos保护并主宰的那些日子里,零碎的画面预示着不祥的未来,漫长而永无终结的战役令人心生绝望,而他竟将这一切丢给了那个孩子独自背负——也许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但是他也无法把克劳德当成一个合格的成年人看待——这件事令文森特感到深深的愧疚。尽管这些并不是他的责任,但是他也曾在其中推波助澜;现在他决定做些什么,既是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也是为了让其他人免于遭受同样命运。


    眼下,新的使命重新赋予文森特存在的意义——这种意义令他感到久违的宁静。


    米德加是计划的第一步。


    当文森特从近郊的荒野眺望米德加时,晨光熹微,钢铁都市仿佛某种蛰伏的史前巨兽,正从沉眠中苏醒。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大得近乎畸形,在他的年代,神罗还仅仅是个初露锋芒的小公司。不过大就意味着安保系统只能作用于某些核心区域,列车从四面八方嘶鸣着向巨兽奔腾汇聚,他跳上其中一截,轻而易举就进入了圆盘之下的世界。


    在这里,稍稍变装就能掩人耳目。他剪掉了长时间未打理的头发,换下过于张扬的红色斗篷,金属义肢被好好地藏在手套里,特异的红瞳只消一副隐形眼镜便可遮掩。于是他看起来和这里的原住民并无区别,一样的形色匆匆,为生计奔波,并且足够冷漠——一种不愿多惹麻烦的自我保护。


    □□和武器商人,最古老的两种职业,永远也不会过时。文森特找上了后者,将从萨菲罗斯那儿得到的魔石分几次卖了出去。他知道这些记录在册的人造魔石,几经周转,最终会流通到某些特别的人手上,而他只需要静静等待他们找上门来。


    等待是漫长且无聊的,值得庆幸的是,文森特擅长于此。曾有几次他考虑过是否应该联系克劳德,但是考虑到接下来要做的会引起更多麻烦,他无意在此时打扰少年尚且安稳的生活。也就是在这样的等待中,他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一个敌人或是盟友。


    ——杰内西斯拉普索道斯。


    这次接触实在太过意外,双方都没有任何准备。但是他们最终没能打起来,而是一派和气地在天字号房间背对背坐下,一人占据大床的一角,恨不得将这段羞耻的经历从记忆深处抹去。艳俗的媚香在空气里流淌,亮晶晶的挂饰、暧昧的灯光,无不昭示着这里的特殊用处。


    选择在蜜蜂馆接头的军火贩子放了他们鸽子。


    文森特在心里默数着时间,同时也在评估这个意外可能造成的结果。拿不准杰内西斯的立场,没有第一时间发生战斗是某种迹象,但是鉴于二人之前的某些龃龉,他也不打算与青年发生更多的交集。如果能不留下任何痕迹便结束这场会面,是最理想的情况。


    但是显然,杰内西斯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萨菲罗斯在找你。”这听起来并不像耿耿于怀,更像是某种友好的信号,“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前塔克斯先生。”


    那么,克劳德没能保留这个秘密,他遇到了不得不说出去的情况。打从一开始文森特便不认为萨菲罗斯会被轻易搪塞,但是在克劳德坚持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带他离开。这让文森特稍稍有些后悔,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否又错了。“但是你们没有把消息扩散出去。”


    “扩散给谁?让他们来送死?”


    文森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没想过会遇见你。”杰内西斯又说,“更没想过可以交谈。”这指的是文森特失去理智时候的事,“你和克劳德,你们是什么人?”


    文森特没有马上回答。


    『你们』这个词用的很巧妙。他很担心克劳德的处境,但是他并不想暴露两人之间的关系乃至星球的使命。“时间有限,我认为你应该问一些更切身相关的问题。”


    “有限?”意识到他们两个男人,在蜜蜂馆,情趣套房,已经待了至少二十分钟,杰内西斯顿时坐立难安,“我们换个地方。”


    文森特摇头,“我不信任你,你也不信任我。就在这里。”


    “那就不要回避我的问题!我知道你们认识——打一开始你就没有袭击他,甚至之后一直在保护他,如果想撇清你们的关系,未免太迟了。”换了个姿势,结果踢到床脚的皮质镣铐,杰内西斯面无表情一脚把它踢到床底深处,“你们是某项实验产物,针对特种兵的武器?”


    “而你知道我曾是塔克斯,这种说法没有意义。”


    杰内西斯毛了。他很烦躁,那个诡异的梦以及美丽的女人时刻在撩拨他的神经,而他现在还把时间花在也许是徒劳无功的谈话上——“我完全可以拷问他。拔掉他的指甲,敲碎他的牙齿,把神经一根一根挑断。我甚至会狠狠地侵犯他。那种长相,一张□□的脸,会是一个很好的肉——”


    在那个词被说出来之前,吸血鬼举起了枪,三管火铳亲密地、毫无缝隙地贴在了红发青年的额头上,保险已经打开。硝烟、血还有疯狂的味道渐渐渗了出来,理智在燃烧,面上却平静异常。


    “想好你的下一句话。”他轻柔、并且认真地说,“那也许是最后一句。”


    杰内西斯握住枪管,用力地戳在额头上,“我可以这么做但是我没有,因为我不想伤害他!”


    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审视青年,杰内西斯亦无所畏惧地回视。良久,不知道是哪一方先松的手,总之当枪管垂下时,杰内西斯额头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你看起来……”文森特微微皱眉,思考着合适的词汇,“比上次见面要好很多。”


    “承蒙夸奖,不胜感激。”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文森特摇头,却不再细说,“即使我告诉你真相,你也不会相信。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


    “怎么确认?”杰内西斯不依不饶。


    文森特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转向房门。轻微的锁舌断裂声,一道小小的缝隙敞开,骨碌碌滚进来一个金属瓶。杰内西斯一眼看出那是催眠瓦斯。


    “我们的邀请函送上门了。”


    曾经克劳德的人生,从学会辨认蔬菜起步[3]。


    而杰内西斯的新生命,便从坑塔克斯开始了。


    将微乱的鬓发重新梳理得一丝不苟,又将做工考究的领带重新正了正,一顿,拆下宝蓝色条纹的这条,又从衣柜里抽出另一条黑金的。又低头看看擦得锃亮的皮鞋,羊毛袜也齐齐整整贴在小腿上,裤腿笔挺没有一丝褶皱,看起来是完美无缺了。


    韦德重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看着已经斑白的头发,忽然伸手重新将它们拨乱,这才转向在一旁等候多时的西斯内。


    “让你见笑了。”


    “没有的事。”少女面带忧虑,“我还是不能认同,您没必要亲自赴约。联系拉扎德,请求特种兵部门的协助。”


    韦德摇头,“这是私人恩怨。”


    “您的生命不只是自己的,它还属于塔克斯,属于我们,您无权擅自处理。”


    “听起来像某种不平等条约。”韦德笑笑,见西斯内倔强地咬着嘴唇,不由得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二人俱是一愣,西斯内没有动作,韦德却先放开了。这样的举动,对一名女士而言过于失礼。“只是去见见故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风格竟然一点没变。”笑笑,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过往,“在拿自己当诱饵这件事上,还是一如既往地理所当然。”


    “他?”这个代词令西斯内感到困惑。


    韦德知道他的小姑娘在困惑什么,但是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办法吐露哪怕一个字。菲利希亚是他心头永远的一根刺,在他以为她已经死去的那些年里,他可以装作不在乎,因为不可能失去更多了。当他听到被放回来的某个下属替瓦伦丁捎来话时,第一反应甚至是……那是家的,是某些神罗外部或内部的敌人放出来动摇他的家乡。而直到现在,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感觉。菲利希亚是他生命里不可割舍的七年,可是都已经过去了,已经……太晚了。


    “您现在看起来,就像等待女儿出嫁的父亲。”西斯内从未见过韦德这么失态,在穿衣镜前至少徘徊了半小时,“西装是塔克斯的盔甲?那么您要面对的敌人一定非常可怕……非常难以战胜……”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朴素的小盒子,里头是一对袖口,本来是打算作为生日礼物的,“所以至少,请让我陪伴在您身边。”


    轻轻抚摸少女柔软的脸颊,西斯内也配合地歪头,感受粗粝的掌心在摩挲。她看着韦德的年,已经不再年轻、甚至一夜之间沧桑了许多的脸,他看起来就像暮去的雄鹰,往日的锋芒尽数消失。她感到心里一阵酸涩,还有轻微的不甘。


    “你们是我的孩子,这一点永远不变。”韦德忽然说道。


    “我知道。”对此,西斯内了然地微笑。


    韦德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们这种人,或者说掠食者,冥冥之中有种超乎寻常的直接。这种直觉帮助他无数次踩着生死边缘行走而不至坠落,维持着脆弱的、惊险的平衡。但是这一次,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危险的预兆抑或只是神经过敏,也许二者兼有。


    门铃叮当作响,舒缓的爵士乐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小酒馆里没有客人,韦德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吧台的青年。青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时隔多年,他的大脑依旧如同精密的磁盘,将所有细节精确地存储其中,对于那个出色的同期生亦是如此。但是当现实与记忆重合时,荒诞感填满了整个世界。韦德在文森特身边坐下,向吧台小哥招呼,“美格,纯饮。给这位女士一杯橙汁。”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他笑笑,最初的吃惊很快重归平静,“没有确认的死亡,等同于不存在,是吗?”


    纵使非常紧张,西斯内还是瞪了上司一眼,“尼格罗尼,多加一点冰,谢谢。”


    文森特静静地看着他们,等两位都落了座,呷了口饮料后,才从容不迫地开口,“不去确认,难道不是因为不想确认?”


    “是没有必要。”韦德摇头,就着杯沿的盐粒慢慢啜饮着,“我很想问问你这些年的经历,这么多年,竟然一点没变。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确认下属的安全。”


    文森特点头,报出了一个地址,默许西斯内通知其他同伴去确认。很快他们会在某个废弃的仓库里,找到被扒得只剩内裤的几名塔克斯。由于对敌人实力的误判,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送上门来,文森特甚至有了挑选人质的余裕,把女性都放了回去。鉴于韦德恶名昭著的前科,他本来就不打算要挟什么,只是想要一个谈话的契机罢了。


    酒保擦着杯子,对面前上演的一幕充耳不闻。


    反馈的消息是乐观的,现在,韦德相信对方确实有谈话的诚意,可以继续了。双方都经过相当程度的训练,没必要叙旧寒暄,对话简单直白得令人吃惊。“你可以开始了。”


    “我尝试了我的id,已经被注销了。和我想的一样,理由是死亡。”有条不紊地拆解事实,“当年的死亡报告是谁出具的?宝条?”


    “宝条。”


    点头,“我在宝条的实验室度过了一段时间。”


    这一句话便足够了。韦德转动杯沿,思索片刻,自认了解了文森特的来意。“如果你想说服我,宝条博士那些奇怪的实验,已经将手伸到了塔克斯——我想,对话可以结束了。”


    文森特了然,“需要提供什么证据?”


    “不需要证据。”韦德放下酒杯,“二十一年,这是自你‘死亡’至今的时间。五年,这是你在尼布尔海姆被再次抓获的时间点。而宝条废弃了尼布尔海姆的实验室已有十四年。你是想告诉我,在你重获自由的九年间,你没有选择回来报告,也没想过警告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然后,偏偏在这个时候,这种敏感的时间点回来?瓦伦丁先生,是你自己选择放弃了塔克斯的身份,所以不要期待我会信任你。”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又笑笑,“更何况,你和宝条博士之间不只一点龃龉。”


    “所以你要选择对这种可能视而不见?”文森特没有因为隐晦的人身攻击愤怒,而是仔细思考,要如何应对这种明里暗里的试探才会令对方满意,“即使让你看重的下属陷入危险?”


    “危险?事实是,他们遇到的危险,从来都来自与神罗对抗的势力,比如你。”


    “菲利希亚也是吗?”


    “……”


    他们两个,文质彬彬,优雅从容,却在毫不留情地撕扯对方的伤口。这是惯例了。谈判课程的第一节,有几个月的时间在训练他们控制情绪,自己的、敌人的。情绪失控时能暴露的信息实在太多,而如何诱导、如何辨别真伪更是重中之重。他们实在太过了解彼此,无法留情,也不能留情。


    “你不能相信我,因为你已经无法停下来。”文森特会怜悯对手,他就是这种人,但是他却不会因此停下自己的步伐,“人类必须坚信自己是正确的才能活下去,而你,其中佼佼者,用了十几年说服自己,你的人生为了神罗存在,神罗就是你的一切。”红眸透着洞悉一切的清澈,再看下去仿佛要被吸进去般,但是韦德知道自己不能在这时候移开视线,绝对不能,“所以没有必要确认,对你而言,她的死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在哪里?”


    “你需要她?你会需要她么?”


    “你控制了她?”


    “还是你想杀了她?”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已经接近厉声责问了。直到腰际被轻戳,韦德才回过神来,对上西斯内担心的视线。他又看向酒杯,倒影中的自己呼吸不匀、瞳孔扩大,简直失态至极。他根本没有放下过这件事,从来没有。他知道文森特那种人也不可能放下过去,因为他们是如此相似。


    可是露克蕾西娅已经死了,菲利希亚却还活着,这就是韦德失败的开始。


    “如果。”片刻,文森特轻声询问,“给你一个机会,重新选择是否下达那个命令,你怎么选?”


    “没有如果。”韦德苦笑着转过头,看向专心致志收拾吧台的酒保,“无论多少次,我都会选择摧毁卡姆。这个答案令你满意了吗,菲利希亚?”


    酒保没什么反应。他——她,把桌面的水擦去,然后拎着冰桶走去后台倒进下水道,再回到前台。动作很慢,手很稳。西斯内惊讶地看着那个帅气的女孩,又不住地担忧地看看韦德的表情。也许韦德应该像平时一样,作为塔克斯中锚一样的存在,让所有人心安;但是这一次,他做不到。


    他只是困惑地、紧张地、却又释然地等待着。直到此刻以前,他甚至不觉得自己能认出她,孩子长大以后总是变化非常大的,不是吗?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小公主会出落成一名高贵优雅的淑女,而不是现在这样,桀骜不驯,活脱脱一个假小子。而他更想不到的是,即便如此,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恶心。”艾菲将抹布丢进桶里,伴随她的动作,西斯内暗中摸上短裙下藏的枪,“别用那个名字叫我。也别搞得像家庭伦理剧一样,你不是那种人。”


    “……”是所有的父亲都会在女儿面前哑口无言,还是只有他如此?


    “别紧张,小姑娘,我不会做什么的。我对老东西的命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咳了一下,原本以为只是清清嗓子,可是过了一会儿也没能停下。她越咳越厉害,似乎努力想憋着,结果一下没忍住,血从鼻子里呛了出来。蠢透了。烦躁地擦掉“鼻血”,这一次放肆让血从嘴角涌出来,擦脏了白色的衬衣。


    他们静静地等待艾菲整理好自己,没有人提供帮助。


    “开心吗?我很快就要死了,再也不会成为威胁。”她笑眯眯,马上又厌恶地啐了一口血沫,“可是我不开心。我不甘心。神罗好好地存在着,你还没有付出代价,我还没看着你失去一切,我得努力忍着不死,忍得好辛苦呀——可我怎么能放心去死呢?”


    “你——”


    “请收下我最后的礼物,一点微不足道的真相。您视若珍宝的神罗,把您乖巧可爱的女儿变成了怪物。”她解开袖子,魔石和丑陋的、跳动的血管□□裸地露在他们面前,她一直藏得小心翼翼,现在却有一种异样的快感。苍白的脸颊、血红的嘴唇,染上了几分病态的美感。“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它还会一点一点,把您身边的一切都这么夺走。榨干您最后一点价值,然后弃如敝履地丢到一边。您不会背叛神罗的,永远不会,所以只能绝望地数着日子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她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绕出吧台,在西斯内戒备却被韦德一个眼神制止的姿态中,无比亲昵、自然地从后面扑着抱住韦德,全部的重量压在那具健壮的身躯上,就像撒娇要父亲背着的孩子。她贴着父亲的脸颊,缱绻地蹭蹭,留下一个沾血的吻,“一想到这一点……连死亡都变得如此美好……亲爱的爸爸。”


    艾菲的动作渐渐松了,慢慢往下滑去。韦德抓住她的手,那只长满了老茧、一点也不像女孩子的手被握在手心,已经和记忆里截然不同。他以为已经忘了的,难得的几次休假,带她去金碟玩,一路上不得不稍微弓着身子才能牵住她的手,小小的、脆弱的。他一动不动。直到血浸透了他的西装,耳边的呼吸变得细不可闻,韦德忽然剧烈地哆嗦起来,将艾菲拉到自己怀里,发了疯似的替她抹掉脸上的血迹。


    西斯内捂着嘴,眼泪夺眶而出。她一直当作父亲般的存在、永远坚毅可靠的长辈,现在竟然面露惊恐、手足无措,和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韦德将艾菲的头按在胸口,看着文森特,仿佛在求助,又仿佛在质问。这是什么意思?费尽周章让他过来,就为了看一个女孩的死亡?难道不是应该带着治疗的手段来要挟他吗?但是文森特的视线又烫到了他,令他狼狈不堪地垂下头,嘴唇贴在枯燥的褐发上,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


    哪怕有治疗的方法,他也会看着她死的,不是吗?


    然而,留给这对病态的父女的时间并不多,不足以让悲伤继续下去。破门而入的声音惊动了他们,训练有素的神罗士兵迅速将众人包围,为首的竟是几名三等兵。西斯内震惊地看着入口,与海廷加那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一同走进来的,是西装革履的曾。


    这几年,曾一直在执行韦德下达的秘密任务,他们很少能见上面,但是现在……?


    “现在证据确凿了。”海廷加挺着腰,傲慢地一步一步走来,皮鞋在地板上踩出嗒嗒声响,“与怖恐分子勾结,啧啧啧。”他小心地没有靠得太近,而是远远地、嫌弃地看着血乎乎的二人,“终于被我逮到了,老狐狸。”


    “曾……曾?!”西斯内难以置信地看着曾,一切事实指向了那个猜想,但是她觉得这太荒谬,荒谬得伸直不能称之为猜想。


    韦德抬起头,泛着血丝的眼中闪过阴鸷。


    海廷加缩了半步,想说的话到了嘴边,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出口。曾叹了口气,从阴影中站出来,迎上了韦德的视线。海廷加如释重负,马上半躲藏在年轻的塔克斯身后。


    “您太令我失望了。”曾说。即使这种时候这种话,由他说出来也是彬彬有礼的。“如果只是撤职那件事的不公,我可以忍了,我理解你畏首畏尾的心情。但是现在,您在做什么?把整个塔克斯推到火坑里?我当初的牺牲又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那是为了保护你!”西斯内忍无可忍地怒吼。


    曾耸肩,无所谓地摊开手,“如果那是保护,现在是什么?”


    “你明明知道……明明……”


    “知道什么?女儿和我们之间,他会选择谁——你真的有这个自信吗,西斯内?”温和笑笑,并且同样带着笑意宣判,“你没有。”转向韦德,表情变得分外轻蔑,“我很失望,非常失望。韦德,如果你肯直截了当地选择她,也许我还能保留一点敬意。但是现在,徘徊在两边的你不过是个无能的懦夫。”


    “我不记得这样教过你。”韦德看都不看他,只是轻轻放下艾菲的身体。


    “你已经老了,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如果你无法做出选择,我替你做。”


    他们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太快、太平平无奇,以致到结束时也没人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曾拿出枪,一发命中了韦德的心脏,然后又十分自然地补了两枪。


    韦德倒下了。


    “你——你——!”直到西斯内徒劳地按压伤口,海廷加才反应过来,脸上的肥肉微微颤抖着,“你怎么能杀了他!”


    “您在害怕吗?”


    “不……这当然不可能……我只是……”海廷加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着不断冒出来的冷汗,“只是没有经过允许!你这样是不合规矩的!”


    “噢。”曾了然地微笑,“如果是这件事,您大可不必担心。我们都知道韦德是多么可怕的家伙,试图活着逮捕他,只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我想,您也不愿意损失手下宝贵的资源?”


    “可是……”


    “还是说,您想包庇背叛了神罗的叛徒?”语气稍加严厉,带着怀疑的意味,在给予海廷加足够的压力后,又骤然给出一点放松的信息,“我当然不会怀疑您对神罗的忠心。事实上,我这么做其实是为自己考虑。”他压低了声音,略带示好地暗示着,“毕竟是塔克斯出了这档子事,如果能这么压下来——比如意外死亡,对我们,对我而言再好不过。”


    海廷加隐约摸着点门道,终于能笑出来了。毕竟,动手的人是曾,再怎么查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这件事对他而言没坏处——恰恰相反,如果能把曾扶植上主任的位置,只有天大的好处——毕竟有那么不光彩的把柄在他手中,以后要操纵塔克斯,想必很容易了。


    只是,只是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他必须确认敌人真正死亡,不留一点机会,不是吗?


    尽管对于死人有很大的抗拒——他的手,可不应该被这种事玷污——但是这件事必须慎重些。海廷加兴奋地、又忐忑地靠近混乱中心,要去探探脉搏或者观察瞳孔什么的,反正就是那一套。他一定是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没有意识到,即使是在痛苦中的女性塔克斯,也绝不容小觑。


    一发子弹擦过他的右脸,精准无误地在西斯内额头炸开一团血花,握在她手中的枪械脱手而出,温热的鲜血溅到了海廷加的脸上。也就是同时,一直毫无存在感的陌生青年忽然动了起来,红色的斗篷游云般散开浮动,让被枪声绷紧了神经的士兵惊慌扣下扳机。


    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夹杂着海廷加不绝于耳的叫骂声,他被流弹击中了膝盖。片刻后,当他们冷静下来查看遍布弹孔的狼藉的酒馆时,怖恐分子们已经消失无踪。


    卡车在广袤无垠的荒野上颠簸。


    到处都是冰凉的,铁皮、风、还有闪烁的星星。韦德将艾菲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了些,看着她斑驳的白发、发紫的嘴唇,最终忍不住将她按进自己怀里。没有反抗。也许是没有力气反抗了。


    韦德想起临行前文森特给他的魔石碎片。和镶嵌在艾菲手臂上的碎片来自同一颗魔石,有了这额外的碎片,她还能再活一些时间。据说这样的碎片一共有四片,如果能都找齐,还有办法挽回她的生命,但也只是也许。


    想到这一点,韦德只是将他的孩子抱得更紧,紧得似乎永远不会再分离。


    “我恨你。”艾菲轻声说道。原来她还醒着。


    良久,死寂里一声低语。


    “我知道。”


    韦德仰头,看着群星闪烁。在米德加看不见这样的星空,虚假的人造光线遮蔽了自然风光。他想起在卡姆的时候,那时候自己近乎一无所有。晚上经常停电,他们会搬着椅子或折叠床出来,乘着夜色的凉意,数着星星入睡。


    现在他失去了一切,又重新找回了星星。


    ***


    尾声


    爱丽丝盖恩斯伯勒有一个秘密花园。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收养她的姨妈也未曾知晓。尽管对隐瞒姨妈这件事感到抱歉,但是爱丽丝还是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在这里,她可以自言自语而不被当作有癔病,可以忽然做些稀奇古怪的举动而不用考虑被担心,甚至可以……可以短暂地为父亲和母亲哭上一会。当然,她只能趁姨妈外出工作、或者夜里入睡后偷偷跑来。


    她的小花园是一座废弃的教堂,她几乎一眼就看中了这里。怎么会有人忽视那些漂亮的、充满生命力的花呢?据说几年前这里还有神甫和信众,但是不知为何神甫跑了,未经修缮的破教堂,渐渐地连流浪汉也不愿涉足,这里最终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基地。


    今天她又来到教堂,阳光从破落的屋顶泄下,温柔而缱绻地轻抚着……一只毛茸茸的黄金陆行鸟?


    爱丽丝颇感兴趣地蹲在少年身边。他小心地睡在木地板上,而不是贪图享受睡在花丛中,这一点赢得了她的好感。地板一定睡得很难受,因为少年一直皱着眉头,非常不安稳的样子。爱丽丝思索片刻,跪坐在他身旁,伸出手——


    湛蓝的双眼猛地睁开。一瞬间,爱丽丝想,这会不会就是海的颜色,她一直想看却没有机会见到的海和广阔世界。然后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是多么突兀而无礼,于是她在对方震惊的视线中吐了吐舌头,“免费膝枕要不要?”


    出乎她意料,少年小心翼翼地、又分外熟稔地将脑袋靠了过来。真是个怪人。不过她喜欢。爱丽丝也大胆地摸了摸那头陆行鸟般的金发,越摸越爱不释手,指尖在金发中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仿佛他们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又或许是陆行鸟妈妈和走丢的小鸟崽?被这个想法逗乐,爱丽丝小小地微笑着。


    “你好像……有很多烦恼……?”不知为何,她最先问出的是这句话。她应该先问名字的。“即使在睡梦中,你看起来也很难过。”


    她以为这个冒失的问题,会像她以往所做的冒失的事一样,很快就会被淡忘。但是少年沉默片刻,反问道,“你听说过白细胞吗?”


    这个名词,还有一系列相关的记忆闪现在脑海中。爱丽丝竭力不去想起那些痛苦的部分,故作轻松地回答,“我知道。吞噬病原体,与病原体一同死亡,是生命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我想也是。”


    这么说了之后,就没了动静,让等待话题继续的爱丽丝十分困惑。但是马上,当她意识到濡湿裙摆的是什么后,慌乱地撇开视线;然后又于心不忍地、轻轻将他揽入怀中,希望能分给对方一点力量。“好啦好啦,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希望,不是吗?”


    少年抱着她,渐渐地哽咽出声,哭得那么压抑,那么委屈。爱丽丝听得心都痛了。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好想活下去……”


    —第二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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