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办公桌中央躺着一份文件。
安吉尔抱着双臂,伸着双腿,全部的重量都倚在靠椅上。过于懒散了。但是他实在提不起劲,无法像往常一样规规矩矩地坐着。他瞪着那沓不厚的文件,不大确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也许这根本不应该构成一个想法。但最终,他还是动摇了。
那是一份转职申请。
疲倦地揉捏了一下眼角,安吉尔站起来,推开窗,米德加特有的夹杂着刺鼻魔晄味的风涌进办公室。春天到了,但是并没有给这座钢铁都市带来一点生机,反倒使近郊的沙尘变得严重了些。他给立在窗边的两座大型盆栽浇了点水,然后给自己的茶又加了点水,重新回到座位上。这一下似乎变得清醒了点,但是烦躁与不安挥之不去。
他还不到三十岁,还是个青年——尽管杰内西斯偶尔会嘲笑他长得太着急了——正是应该战斗拼搏的时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畏首畏尾,竟然想着准备退路。近年来确实偶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但是大部分时候,尚且能够应付。以他的性格,其实应该逞强着坚持下去,直到再也没有任何退路。但是——
上一次任务受伤在医院休养,他本想像往常一样,恢复到可以自由行动的程度再回家。通常这只需要一两个晚上,或许更长一点,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是他不知道是杰内西斯还是萨菲罗斯出卖了他,总之半夜因轻微的尿意醒来时,他看到了趴在床边、以非常难受的姿势睡着的克劳德。
那一瞬间,他感到非常温暖,旋即被满满的心疼取代,前所未有的动摇接踵而至。
他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借口,一个从战斗中逃跑的、懦夫的借口,就像他曾对自己追求的荣誉产生质疑——如果他只是软弱无能地想要逃避呢?如果之后他因此而怨恨克劳德的存在呢?这是卑鄙的、可耻的,因为他知道克劳德离不开他,所以他可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那孩子头上,这样就不必为了自己的选择感到羞愧。
长长地叹了口气,拉开抽屉把文件丢进去,不再想这件事。至少眼下,他还无法坦然把申请交给拉扎德,也无法果断地做出任何决定。
现在他只想早点回家,带着新开的那家店的小蛋糕,给克劳德一个惊喜。
锁舌咔哒一声弹开,开门的时候,安吉尔确认自己听到了卧室里传来的细微响动。他警觉起来。玄关没有多余的鞋子,这个点克劳德应该还在学校——军事学校,全封闭教学,每个月只有几天能回家喘口气。他们军队可以通过关系调看学员数据,值得高兴的是,克劳德并没有在里头学坏,所有的成绩都惊人地维持在a+水准;但是同以前一样的,也没交上任何可以带回家的朋友,这就让安吉尔喜忧参半了。但是无论如何,现在公寓里不应该出现任何人。
安吉尔把装着蛋糕的盒子放在门边——他不想因为可以预见的战斗毁掉这个小惊喜——踢开橱柜内部的暗门,从里头随手拎出一只双管□□,希望这种程度可以吓退入侵者,至少得保持公寓的完整。他走向虚掩着的卧室门,刻意踏着足够清晰的脚步,靠在门边,子弹上膛合上枪管。
“听着,只有这一次,我不追究。双手抱在头上,慢慢走出来,我会放你走的。”
其实他不该这么懈怠,正确的处理方式应该是直接将入侵者杀死,因为这里不只是他的家,也是将军宅邸,入侵者不太可能是小偷之流。但是他不想让克劳德的房间见血,不是在这种难得回家的时候,就只是这样而已。
房间里的人没有了动静,但是急促的呼吸依旧暴露了对方的位置。
一个人?
这时候,安吉尔已经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如果是埋伏,应该在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已经遭到袭击;如果是盗取神罗的机密,在克劳德的房间做什么?但是他没有多想,一脚踹开房门抬枪对准可能的威胁——然后震惊地愣在门边,对上半褪衣衫的少女惊恐的视线。
这极有可能只是袭击者的伪装,安吉尔这么说服自己;但是在对方近乎半裸,见不到任何武器的情况下,安吉尔绝望地发现,也许只是……只是克劳德带女朋友回来了。
什么只是!
安吉尔慌张地将枪口朝上,试图表明自己没有恶意。也许他该说点什么安抚对方,可是连他自己都在惊吓中,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克劳德一直十分懂事省心,省心得他几乎忘记了他已经到了青春期,是荷尔蒙蠢蠢欲动的时候了。他相信他的孩子一定非常帅气迷人,这是必须的,但是带女朋友回家这种事……他们是准备上床了吗……会不会太早了……?
“你……你穿好衣服。”最终,安吉尔以一名成年人该有的成熟稳重说道,“克劳德呢?”想到那种可能,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去买套了?”竟然连这种事都驾轻就熟了,天啊,他平时究竟错过了他多少成长和教育?
少女绝望地看着他,蓝盈盈的眼睛好像快哭出来了。安吉尔意识到自己探究的视线有多么过分后,尴尬地别开脸,快步走回客厅。发现枪还在手上,又火烧火燎地塞回厨房,顺带倒了茶又切了蛋糕分碟。无论如何,不能给克劳德喜欢的女孩子留下这么恐怖的印象,待会一定要说清楚,他不是那种会枪毙早恋对象的疯子。
交握着拳头等待了一会,甚至不自觉地抖起了脚,思考等克劳德回来后要怎么谈这个问题。震惊过后,隐隐的愤怒涌现,只是还不至于失去理智的程度。如果他没有提前回来呢?他们是不是就直接做了?两边都还是孩子,他什么时候把克劳德教成这么不负责任的人了?想到这确实有自己平时疏于引导的问题,安吉尔不由得懊丧地抱着头,发出低低的□□。
过了会儿,卧室的门打开了。
少女脸颊绯红,神色羞愧,探出头在门边踟躇了一会。安吉尔努力挂着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些,也许扭曲的笑容只是更吓人了,但是他管不了这么多。“过来坐?我们好好谈谈。”
“安吉尔……”是男孩子低沉的声线。他扯下假发,胡乱抹了抹脸上精致的妆容,在安吉尔目瞪口呆的视线中,自暴自弃地走了过来。“那个,绑带打了死结……”
安吉尔,男,二十七,无烟酒赌博等不良嗜好,下属眼中稳重可靠但略嫌古板的模范长官,朋友眼中虽沉闷无趣但举足轻重的重要存在,此刻遭遇了尚且平稳的人生中最大的冲击。他甚至完全忘记了先前一直在困扰的烦恼,满心满眼只剩一个想法:他宁愿克劳德是带女孩子回来过夜的。
仿佛嫌热闹不够大似的,根本没有敲门便推门而入的萨菲罗斯走进客厅,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萨菲罗斯忽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吉尔哗的一下站起来,忽然反应过来,今晚他们有一场聚会,而约定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克劳德很正常,我也很正常……待会再跟你说!”他快步走出门,也许是想阻止秘密的扩散;但是忽然在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撞上对面的墙壁,又可笑地捂着脸落荒而逃了——也许只是无法面对自家孩子是女装癖的事实。
克劳德看向萨菲罗斯的眼神一片生无可恋,而萨菲罗斯,只是无辜地耸肩。
_(:3」∠)_
安吉尔愧疚但是成功地说服了扎克斯,今天的聚会不得不取消了。扎克斯离开时显然抱着疑虑,但是并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非常擅长信任别人,这让安吉尔既欣慰又担心。难搞的是杰内西斯,他就住隔壁,只要他想就会随时过来敲(踢)门。本来安吉尔不觉得这会有什么困难,但是他错了,杰内西斯是最了解他的人,正因如此,那些拙劣的借口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如果是必须瞒着我的事,你自己肯定应付不了。”杰内西斯想都没想就拉开大门,被安吉尔猛地按回去,“怎么,连我都无法信任了?”
“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干脆地懒洋洋倚在门上,打定主意,他要是进不去,谁也别想进去,“得了吧,如果是青春期的小烦恼或者是叛逆期的小问题,我比你有经验得多。”
这几乎就要说服安吉尔了,因为他觉得杰内西斯的叛逆期根本就没消停过。唯一阻止他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
“因果之缘,梦想也好,荣耀也罢,已然尽失。”
“你闭嘴吧。”
一方面,安吉尔因杰内西此时斯释出的善意感到欣慰,虽然他至今不明白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也许是当年在北大陆没能保护好克劳德的愧疚?另一方面,这种善意有些过了。他知道杰内西斯什么德行,过于心高气傲,极少将别人放在眼里,这不像他会做的事,哪怕只是爱屋及乌。不过无论如何,这种转变依旧是安吉尔所乐见的。
想着家里有萨菲罗斯看着,尽管不是什么好选择,多少也能放下点心,安吉尔索性也就这么耗着。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克劳德,这对稍微有些传统的他而言,太超前。他听说有些思念母亲的男孩会穿上女性的衣服,会是这个原因吗?可是如果,只是如果,克劳德其实是想成为女孩子该怎么办?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会表示理解;正因为是克劳德,他觉得可能有点……困难。
一想到之后要面对的,他头都大了。
“恶心。”杰内西斯嫌弃地嘟囔。
“你说什么?”恍神中的安吉尔如遭雷劈,难以置信地确认道。
“我说你真恶心,烦恼就烦恼,为什么一脸甜蜜的样子,空气里都弥漫着酸臭味了。”杰内西斯皱起鼻子,挥了挥手,演艺的天赋被发挥到了极致,“明明就乐在其中。看来没我什么事了,赶紧滚进去和你的小男孩相亲相爱吧。”
“……乐在其中?”
从门上弹起来,慢条斯理地掸掉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杰内西斯如往常般展现了一个文艺诗人该有的善变。“反正你肯定脑子里想一堆,半天却憋不出一个字,我就大发慈悲地替你说了。你就是那种很喜欢照顾别人的家伙,克劳德很好地满足了这一点,你甚至会觉得他不够依赖你——”
“我没有……”安吉尔虚弱地辩解,“我一直把他当男子汉培养……”
“被教育远离危险,一旦出事会挨打的男子汉?”
“他情况不一样!”
“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们两个倒真是绝配。承认吧,被需要这件事让你非常开心,哪怕困扰也是你想要的。”摇摇头,啧啧称奇,如同坚持要过来看看时一样莫名其妙,杰内西斯毫不留恋地迈开大长腿往回走。末了,忽然回头,“已经没事了?”
握在门把手上的手一顿,安吉尔没有马上回答。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已经是另一个话题了,杰内西斯总是比较思维跳跃的。但是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办法给出肯定的答案——他甚至无法将迟疑说出口。那种感觉像是背叛了朋友,在所有人前进的时候,唯独自己踟蹰不前,真的非常……糟糕。
安吉尔故作轻松地耸肩,“伤疤是荣誉的勋章,对军人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杰内西斯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安吉尔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不想看到担忧或者怜悯,他害怕敏感的朋友已经察觉了什么。但最终,杰内西斯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你绷得太紧了。给自己一些时间,我想,偶尔休个假也无妨。”
“我会考虑的。”勉强笑笑,“杰内——”
“嗯?”
“……下次再约。”
红发青年夸张地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这种说法太见外,也许只是因为,他没有听见想听的。“那是当然。”他摆摆手,身影消失在大门后边,寂静重回走廊。
安吉尔在门口又站了一会……现在回去叫杰内西斯还来得及吗?
最终,对克劳德的担忧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安吉尔咽了口唾沫,以第一次面对巴哈姆特王的忐忑心情拉开门,一头闯进家里。
气氛比他想象得要好很多。
客厅里,沙发上,一大一小依偎着,萨菲罗斯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环着少年微微颤抖的肩膀,间或轻轻拍打后背,承担着本应由安吉尔承担的职责。他注意到克劳德披着的外套属于萨菲罗斯,也许是不错的迹象,至少在这件事上,他的朋友没有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他的孩子。不过说起来,萨菲罗斯看待世界的方式也一直与他们不一样就是了。
思绪控制不住地乱飘,矮几上的茶还浮着袅袅热气,盛着蛋糕的小碟子有三份,仓促之下还少拿了叉子。本想着是给克劳德和他的小女朋友的……一想到以后也许会是小男朋友,安吉尔脸色又向便秘靠拢了几分。
“不得不说,这件事超出了我的认知。”他在副座的小沙发坐下,看着克劳德将脸埋在萨菲罗斯的怀中,一副耻于见人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萨菲罗斯,我很感谢你。但是现在,请你回避一下。”
“我就在这。”言简意赅,干脆利落。
“……”
“我认为,我在这里会更好。”
“不不不,你走。你走。”安吉尔几乎是愠怒了,但还是很好地克制着,“这里不需要你。这件事不需要你插手。”
话一出口他有点后悔,这完全是迁怒了,尤其是对一个正试着提供帮助的人。但是——萨菲罗斯非要这么不通人情,非要他说得这么直白吗?
谢天谢地,被这么明显地下了逐客令,萨菲罗斯不再坚持。他矜持地点头,“如果你希望的话。”然后站起身,动作忽然顿住。
克劳德抓紧了他的衬衣,微微颤抖。
安吉尔说不清楚是此刻什么感觉,他倾向于父母看到小孩躲到长辈身后逃避责罚时的无奈,但是当看到萨菲罗斯一瞬间流露出的表情、尽管很淡却夹杂着微微的得意——是的,得意——他知道也许不是那个意思,大英雄即使什么都不说也很像嘲讽,但他就是无法控制地暴躁起来。
“放手,克劳德。”
“对不起……对不起安吉尔……”少年的声音有点不自然的沙哑,这让安吉尔微微皱眉。
“知道对不起就放手!”
克劳德摇头,却不抬头看他,而是拼命往萨菲罗斯身后缩。他在害怕?他让他感到害怕了……?安吉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两个,受伤的感觉击中了他,难道他是个咄咄逼人的恶人?他只不过是试图解决问题,只是想谈谈——
“你们都需要冷静。”萨菲罗斯下了定论,他的话语里真的没有哪怕是一点愉悦?“让克劳德在我那里待一个晚上,你们明天再谈。”
而这并不是一个建议。
“那么,这件事就麻烦你了。”曾低声说道,“我已经以战力不足的理由申请了特种兵部分的协助,拉扎德会反对,然后经海廷加的手指派给你。这个过程不会引起怀疑,但是你依旧要谨慎,即使远在贡加加,也尽量不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看来那个草包已经完全成了你们的提线木偶。”交握的双手叠在膝头,杰内西斯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慷慨陈词的演员,“但拉扎德是什么时候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每家柜子里都藏着骷髅,不是吗?”非常冷的笑话,成功让气氛变得更加窘迫,但本人却毫无知觉似的继续开口,“并不是什么藏得很深的故事,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在下面的红灯区问问。”
『万象皆俄顷,无非是映影。』
终章的合唱部分响起,弹着里拉琴的天使从空中降落,柔和的白光让一切看起来都变得庄严神圣。但是从二楼看来,那种喜悦、圣洁,还有圣母美丽的微笑,隐隐模糊起来。
『人生欠缺遗憾,由此得到补偿;无可名状境界,在此成为现实;跟随永恒之女神,我等向上,向上……[1]』
杰内西斯跟着轻轻吟诵终章的尾声,直到帷幕徐徐落下,剧场陷入一片漆黑。底下稍稍有些躁动,再次亮起时,所有演员已经站好准备谢幕,略失齐整的掌声陆续响成一片。
“你认为《faust》和《loveless》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曾若有所觉。“个人奋斗的故事,以及命运弄人的故事。”
“毫无美感的说法。非常符合你们的身份。”杰内西斯的言辞一如既往地犀利。
如果塔克斯的入职测试有阅读理解这一项,曾一定能拿到满分,因为他总是过度解读。但是在面对从不直来直往的杰内西斯时,这项天赋却恰到好处地有了用途。他微微颔首,沉吟道,“你认为我们插手过多了?”
“这就是为何你们总是被针对,而总裁放任你们被孤立。你们掌握的东西令人恐惧。不得不说,老神罗远比看起来要精明,利用了这种恐惧来限制你们。他唯一的错误就是对韦德的猜忌,他不相信任何人,既往的胜利让他无法改变想法,却无法意识到,扔掉韦德的同时,也放开了你们的缰绳。”
“我并不认为,”细心谨慎,斟酌措辞,“恐惧能作为一种长久可靠的操纵手段存在。维系盟友关系更重要的是共同利益。你也好,拉扎德也罢,并不是因为恐惧才加入我们的阵营,不是吗?”
“事实却是,一切按照你们的想法进行了。”
“不是‘你们’,是‘我们’。”曾一本正经地纠正。
“不否认前半部分?”杰内西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曾舒展开腿脚,学着杰内西斯懒懒地靠坐着。很快他意识到这种姿势全然放松,不带有任何敌意。很多时候曾觉得,特种兵像一只敏感的大猫,总会突发奇想般伸出爪子试探,并不是出于戒备,单单是有趣罢了。或许诗人多少都有点神经质。
“那你呢?”
“什么?”
“你认为浮士德和三名勇者,区别在什么?”
杰内西斯眨眼,这个反问出乎意料。“没什么区别。硬要说的话,浮士德是他们当中最愚蠢的一个,仅此而已。”
“『惟其不可能,所以才值得相信』?”
“第二部分第一幕。”杰内西斯叹息,“我喜欢悲剧,倾尽一切去努力,最后却失败了的伟大悲剧。它离我们很遥远,却也最接近。但是唯独这一次,我希望能有个好点的结局。”
说实话,这番话曾并没有听懂多少,也许这正是对方故弄玄虚的目的。他发觉话题被带得有点远,轻咳一声,“如果你对我们的业务有什么想法,欢迎提出宝贵的意见。”
“你们。”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指,杰内西斯低垂眼帘,“我大概能猜到你背后是谁,你们要做的事我也非常感兴趣。但是只有一点,非常重要的一点,不要试图控制我。”就在曾以为这是某种愤怒的信号时,杰内西斯忽然微微一笑,“合作愉快,曾。”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曾不动声色地想,话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人头疼。他时常想,时间会令一个人变化得如此之多吗?在他们并不熟络的时候,杰内西斯早已声名在外,尽管不是萨菲罗斯那样高高在上的类型,却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对象。但是现在,距离感不再,却平添了不少麻烦的特质。
曾把u盘递给他。
“这是从霍兰德的电脑里解析出来的文件。”他小心地观察杰内西斯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涉密的部分并不多,主要是关于你和安吉尔的,至于萨菲罗斯,全权由宝条负责。还有另一个出现了几次的人名,杰诺娃,我们会试着从这方面下手,但是权限不足,不要抱任何期待。”
直到展开调查,年轻的塔克斯主任才真正意识到,他们被神罗防备得有多深。就连这次调查,也是再霍兰德意外身亡后,回收私人物品时悄悄进行的。至于这个意外有多么巧合,会不会发生在神罗的宝贵大脑宝条身上,则不是曾打算关心的事,他更加关注红发特种兵对此的反应。他看不懂这些专业术语,但是在文森特的解读下,一些可怕的真相正逐渐浮出水面;正因如此,他无法想象杰内西斯会如何看待神罗。
这就是他们在根本上的分歧,尽管眼下矛盾尚未显露,但是这种暂时的平衡在时间面前还是太脆弱了。塔克斯只是想谋求在神罗生存的一席之地,而特种兵呢,他们会如何选择?
对此,曾的想法并不乐观,他想过就此将真相掩埋。但是杰内西斯知道的远比他们预计的要多,并且对已经发生的一切——劣化——保持了惊人的平静。值得一提的是,理论上不可逆转的劣化过程终止了,尽管伴随着力量的衰退,但是红发的特种兵很好地利用了其他力量掩盖了这一点,而安吉尔近期似乎也正在经历这一个过程。
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力量,却没有就此放弃,支撑他的究竟是荣誉还是仇恨?
“之后应该还会有人接手我和安吉尔的实验,这是个机会,你们应该安插一些人进来。”随手将u盘放进大衣口袋,杰内西斯建议道,“如果是你们的人,忍受起来也不是那么糟糕。”
曾苦笑着摇头,“你太看得起我们了。这不是谍战小说,我们也不是那种无所不能的特工,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哪怕能控制一些研究员,也根本接触不到核心部分。”
“那么,我有个合适的人选。”杰内西斯状似贴心地介绍着,但是从他笃定的语气,曾就明白这不是什么商量的意思,“文森特瓦伦丁。”
这可真是个大胆至极的想法。
巧合。杰内西斯从不吝惜词藻去夸耀它,因为它既赋予戏剧浪漫的气质,又平添命运般的宏壮。当杰内西斯从剧院里走出,迎上春日和煦的阳光时,巧合便这样恰到好处地发生了。
少年懒洋洋地坐在剧院广场中央的喷泉边上,晒着太阳,发着呆,身后巨型灰钢雕塑被阳光烫得有几分暖意。灰扑扑的鸽子落在他身边、身上,叽里咕噜转动着脑袋,机灵地去他啄手中的方面包。附近玩耍的孩子好奇又羡慕,跑来跑去将鸽子惊飞了几回,直到正午的阳光将影子缩成小小的一片,面包渣子再也引不来吃饱了的鸟儿。而克劳德依旧静静地坐着,淡得几乎融化在光线中。
“我听说,”曾以绝对不是听说的语气说道,“最近安吉尔的订单记录里,出现了《性别认知与情感分析》《解放真我》《我们只是普通人》,也许再过几天会出现小裙子高跟鞋什么的,你认为呢?”他都背下来了,但是光是背下这种东西,就值得腹诽了。
“……这就是你说的‘无能为力’?”杰内西斯惊了。近期一直困扰着他的谜团终于豁然开朗,只是太猝不及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接话。
“只是一点微小的工作。”总算扳回一城的曾拍拍杰内西斯的肩膀,“合作愉快。”
他摆摆手,渐渐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深藏功与名。
杰内西斯不是那种处处纠结、拧得像个麻花一样的人(安吉尔),他想做什么就会肆无忌惮地去做。盯着少年的身影又看了一会,他先去旁边的便利店里买了瓶冰牛奶,然后兜回广场,恶趣味地贴在了少年的后颈上,
克劳德恹恹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抱怨,也没有接。
于是杰内西斯直接塞在他手中,自己在旁边坐下,“怎么,被赶出家门了?”
“……”
这么严重?这让本来只是揶揄几下的杰内西斯更加幸灾乐祸,“我听说了,你的那些特殊爱好。过几天安吉尔缓过来就该带你去买长裙和小布鞋,他就喜欢那个调调。但是我认为,这个年纪洛丽塔更适合你。”
调侃的话并没有如杰内西斯所料,让少年露出困窘或者恼羞成怒的神色,淡漠依旧停留在脸上,只是有了少许的困惑。“安吉尔……?”
“他总是会原谅你的。”受不了地耸肩,“他那么在乎你,怎么舍得让你难过?”
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稀松平常的对话,就和往常一样,替文森特瓦伦丁转达一些讯息,交换一下情报,顺便试试能不能挖出更多被隐瞒的小秘密。杰诺娃这个名字,他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这一切当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而他相信克劳德一定对此有所耳闻。但是——
“安吉尔……是谁?”
什么?
红发青年错愕地睁大眼。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如果这是个恶劣的玩笑……不,就他所知,克劳德并不会开玩笑,至少对象不是他。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时,克劳德依旧皱着脸,困惑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莽撞冒失的路人。
“那么,”杰内西斯听到喉咙上下滑动的声音,他依旧不敢相信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温驯地摇头。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皱眉思考了一阵,依旧摇头。
顾不得那么多,杰内西斯摘下手套,指尖在发根轻轻逡巡。少年顺从地任他摆弄着,没有一点平日里被摸头的嫌弃。没有血块,也没有明显的肿起,不是外伤的问题。但是他眼尖地瞥见一点不对劲的颜色,托起下颌,脖颈处暴露出触目惊心的淤青。那不是刚刚发生的,至少有一两天才会有点泛黄的迹象。
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干的……?
杰内西斯第一反应是拨给安吉尔,他知道安吉尔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如果克劳德出了事,他需要先确认友人的安全。一些不好的想法掠过。他知道克劳德正试图从安吉尔身上剥离那种东西,就像他曾经对他做的一样,这个过程无疑会令人虚弱,而安吉尔又喜欢逞强。他让克劳德坐在他旁边等一会,用phs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
嘟嘟声响起,等待是漫长的,但实际不过是七八秒。
“杰内?”
听起来再正常不过。杰内西斯松了口气,旋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瞥了眼又呆呆地坐着的少年,他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克劳德在哪吗?”
这个名字并没有唤起少年一点反应。
“你问这个干什么。”那头的声音变了。轻微的抗拒。
“……没什么。”他顿了一下,没有说出真相。也许这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是在搞清楚情况前,他不想给安吉尔添上更多烦心事了。“上次约好送他的海报,他没有来拿。如果他回来了,你跟他说一下。”
“你直接打给他吧。”疲倦地叹了口气,安吉尔卸下防备,“应该在萨菲罗斯那里。”
“嗯。没什么事了。难得连休,你好好休息。”
萨菲罗斯。新的线索。
会是萨菲罗斯指派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任务吗?杰内西斯一直无法理解,萨菲罗斯一边说着想要保护克劳德,却一边任性地将他置于危险中的举动;但事实上,他又很好地履行了指导者和保护者的职责,至少克劳德平安并且完好无缺地成长到今日了。也许在萨菲罗斯眼中,克劳德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类,不需要太过小心。总之杰内西斯搞不太懂他们之间矛盾的关系。当事人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如果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他可能要试着干涉了。
“克劳德。你是克劳德。”杰内西斯这么告诉他,盘算着要带他去什么地方检查,“你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没有看见……不对,克劳德身上是带着定位的。萨菲罗斯最终还是上了保险。
“花……我在找花。”
“花?”杰内西斯环顾四周,米德加能见到绿植的地方屈指可数,这里显然不是其中之一。如果想买盆栽向安吉尔道歉,并不是个好地方。“那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什么时候开始的?面包呢?你还记得多少?”
问得太快太急,少年想了很久,杰内西斯强压暴躁等待着。
“老太太给我的。”半晌,克劳德断片般说出了一个细节。
“什么老太太?”
又是摇头。说不出更多具体信息了。牛奶还被他攥在手中,冰凉的,水汽渗出来。杰内西斯注意到克劳德有些干枯的嘴唇,又联想到被鸽子分食的面包,不好的感觉渐渐弥漫。他握住克劳德的手在抖,拧开盖子,但克劳德只是不解地看着他。
杰内西斯抢过瓶子,匆忙灌了一口又塞回去。克劳德看看他又看看瓶子,学着猛灌,一下呛得咳起来。
“慢慢来……慢慢……”杰内西斯拍打着少年的脊背,看着他急切地喝着,像个乞丐,不知道饥渴了多久。想起自己竟然还在旁边等了那么一会,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够吗?需不需要吃点什么?”
盖亚啊……在他来之前,克劳德究竟在这里坐了多久?他至少在剧院里待了两个半小时,这期间随时可能……
无论如何,要先带他去医院。等少年喝完一整瓶牛奶,杰内西斯才小心地再度开口,“你现在跟我走。我会带你回家的。”
“花。”他吐字方式仿佛只会说简单的词语似的。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花!先管好你自己!”杰内西斯终于控制不住地怒吼,吼完才意识到这有多么不合时宜,但是克劳德却没有害怕的样子——他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就连这种时候也是如此。
不再多说,杰内西斯抓住少年的手臂,半是帮助半是强迫地让他离开水池边沿。克劳德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忽然抗拒地去挣青年的手,颤抖着跪下。杰内西斯吓了一跳,半跪在他身边查看情况。
“告诉我哪里出了问题!”他没有看到任何创口,但是结合脖颈的掐痕,不能排除受伤的情况。会是肋骨吗……还是其他……?与言语的粗暴不同,检查肋骨的动作异常轻柔,时刻准备着治愈或者回复。少年的手抓在他的肩膀上,非常用劲,杰内西斯小心撑着他的身体,却没有听到一点□□。
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你在干什么?”
对上那双清明的眼睛时,杰内西斯已经意识到,克劳德恢复了正常。但是他一声不吭,不容拒绝地继续摸索着。下意识的反应不会骗人,一定是什么地方正在疼痛,这才是为什么克劳德会坐上一个上午而不是到处走动。
“够了。”克劳德甩甩脑袋站起来,尴尬地整理已经凌乱的衣服,外套上乱七八糟地黏着面包屑和奶渍,好不狼狈。因为他们异常的举动,广场稀稀拉拉的群众已经有了聚集的趋势。
“不够。”杰内西斯还在半蹲着,确定腿脚确实没什么问题。这只能证明伤痛在看不见的地方。“你出了问题。跟我去医院。冷静!不是那种正规的!”他了解少年在顾虑什么,曾经他也不得不求助那些见不得人的地下医生,只是那样的日子,已经十分遥远了。“我认识一些黑医,信用不错,在那里是安全的。”
“我没事。真的没有。你不会对安吉尔说的,对吧?”混乱之中,他最先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又惊又吓后,怒火不可抑制地腾上杰内西斯心头。他冷着脸,“哦?我以为,这取决于检查结果。”
“你不会的。”像是寻求一个确认,又像是已经笃定了结果,“如果你真的那么看重安吉尔,就不会告诉他。”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仿佛被问了什么可笑的问题,克劳德理所当然地反问,“告诉他,让他知道真相,然后看着他因为愧疚而拒绝治疗,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不公平。』
瞳孔骤然紧缩。杰内西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不,他猜得到,他只是刻意从来不往这个方向想。那些过于明显的暗示、直截了当的迹象,全部都指向显而易见的事实,而他总是视而不见——如果他们没有因此付出代价,只能是有人替他们付了。
可是他不知道……不知道会是这样……
“你……”他应该说什么?安慰?道歉?还是……感谢?
“这只是暂时的。”从杰内西斯所表现的,克劳德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话。为时已晚,解释听起来更像是苍白无力的辩驳,至少杰内西斯一个字都不打算相信。“我需要时间去适应,仅此而已。”
“你非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吗?”
“复杂?哦不,一点也不复杂。”克劳德似乎想笑,也许是嘲讽的,也许是苦涩的,但是都无从知晓了,他最终没能笑出来。“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没有任何意义。不要勉强自己摆出一副担心的样子,你根本不在乎,你他妈脑子里装的只有傲慢和憎恨,如果不是你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克劳德!”一切忽然往脱轨的方向疾驰,杰内西斯从未见过这个人这么尖酸刻薄的样子,他看起来竟然……竟然像是在害怕。刺猬一样,越是害怕,越是竖起尖刺,将所有帮助拒之门外。“我想帮你。你需要帮助。”
克劳德忽然一怔,不知所措地避开视线。“你的‘帮助’还不够多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杰内西斯试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淤青,然后捧住少年的脸颊,强迫他正视自己。然后他被那双饱含痛苦的眼睛惊呆了,花了不少功夫,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能为你做什么?”
“可是你不能啊。”克劳德轻轻叹息,半是沮丧,半是释然,“我和安吉尔之间,你永远不会选择我,不是吗?”
[1]浮士德,逮着浮士德使劲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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