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FF7][SC]星之花 > 22、22
    他睡着的样子,真的非常美丽。


    手指无意识地在锦缎似的银发上卷着,阳光从落地窗洒落,驱散了空调的凉意,一切都变得暖烘烘的,银色也熠熠生辉起来。萨菲罗斯放松地躺在他的膝头,毫无防备地闭着眼,又长又密的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有些美超脱性别、种族,当它出现在面前时,就只是作为美本身存在,夺走你的呼吸,让你在惊心动魄中臣服。


    克劳德垂眼,感受着片刻难能可贵的静谧。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一路往下,悄悄地描摹着银色的眉毛、深邃的眼眶、高挺的鼻梁、轻薄的嘴唇,然后是敞露无疑的咽喉,久久停留。


    “今天是多么美好的一天。”爱丽丝踮着脚尖,在客厅旋转跳跃,俏皮的辫子和蝴蝶结颠着簸儿。“阳光灿烂,鸟儿在歌唱,世界充满希望。”克劳德忧伤地看着她,伴着随性的舞蹈来到沙发边,俯在他的耳际,轻声说道,“在这种日子里,像他这样的恶魔,应当在地狱里焚烧。[1]”


    “他不是。”


    “他是。”女孩温柔地环抱着他的肩膀,声音并未经过空气,径直回响在脑海里,“他杀死了我,让最后一个古代种的血流失殆尽;他杀死了你的母亲,她的死亡甚至没有意义,就只是因为他想这么做。”


    “他没有。”


    “他会的。”她轻柔地亲吻他的脸颊,左手遮蔽他的双眼,右手与他交握,下压的力道却不容抗拒,“你看见了他所有的黑暗,你知道他本性如此。你怜悯他,爱他,那么我呢,克劳德,我不值得你爱吗?”


    “我爱你,从未改变。”


    “那就为我杀了他。”


    克劳德轻轻摇头。


    “为什么!”爱丽丝短促地尖叫,像是落入陷阱的小鹿,无助而绝望,“你总是这样,优柔寡断,心怀仁慈。无意义的仁慈不过是软弱。无法选择不就是谁都不选么?不就是两边都舍弃么?究竟还要容忍他夺走多少你才会明白?”


    “我不会让他走上那条道路,这就是我的选择。”


    “你相信他,这就是为什么你无动于衷地看着我被杀死吗,克劳德!”


    “我也爱你们。”克劳德轻轻地叹息,握住了冰冷的手,然后揭开它,世界重回眼中,“如同我深爱着爱丽丝。所以请相信我,你们的结局一定会有所不同。”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将绿色洗得黯然。她什么也没说,渐渐地,阳光透过她的身体,然后她就像人鱼变成的泡沫,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克劳德的脸轻微扭曲了一下,像是沮丧,又像是满足。


    即使是假的……果然还是……很怀念啊……


    一只大手抚上他的侧脸,隔着皮革,源源不绝的热意温暖着他。萨菲罗斯睁开眼,困惑地抹掉他眼角的湿意,“在想什么?”


    “在发呆。”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克劳德随意地解释,“腿麻了,你介意换个地方睡吗?”


    淡青色的眼睛盯着他,眨了一下,两下,然后萨菲罗斯也跟着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抱着少年的腰把脸埋进肚子里。被弄得有些痒的克劳德忍不住笑起来,推阻着大猫的脑袋示意他放开。萨菲罗斯偏不,就着布料蹭着脸,睡意褪去些许后才放过克劳德坐起来,捋了捋微乱的银发,掀开phs发现已经接近三点。他啧了声,似乎对自己不小心睡着这件事有些不满。


    “今天下午似乎——?!”


    克劳德心跳空了一拍,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萨菲罗斯像是没有察觉到这种抗拒——又或者这就是他所乐意见到的——抱起了少年,颠了颠示意他放松,“困了就到床上去睡。”


    “我自己——”


    “腿麻了,不是吗?”萨菲罗斯理所当然地回应。


    萨菲罗斯将他放在床上,然后在他身边躺下,甚至自然而然地将他揽入怀中,似乎想要继续这个闲散的、慵懒的下午。已经无比熟悉的气息完全地包围着他,动作却非常温柔,不带任何别样的色彩,就像发生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龃龉不曾存在一样


    可怕。


    这就是为什么萨菲罗斯如此可怕,温柔与残酷,如此矛盾的存在被他糅合在一起,渐渐地再也没有清晰的边界。克劳德迟疑地、却又无法抗拒地伸出手,缓缓地抓紧了萨菲罗斯的衣服,短暂地远离了那些嘈杂的声音,它们因畏惧而销声匿迹,只余下青年稳健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咚。克劳德竟奇异地被安抚着,渐渐放松起来,享受着这转瞬即逝的美好。


    真是糟糕透顶。


    “你是不是要开会?”过了一会,克劳德想起最初的问题。


    “研究员那边的会议,不去也罢。”萨菲罗斯无所谓地说道,理所当然得克劳德甚至没意识到这是翘班的事实。萨菲罗一边嗅着少年头发清爽的肥皂味,一边来回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刻意留着的淤青,“扎克斯接下了一趟回他老家的任务,你想去吗?”


    没有马上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脆弱的平衡似乎就这么悬在了破碎的边缘,只等最后一根稻草来碾碎。


    “为什么……?”


    “你们是朋友。你想和他待在一起,这会让你感到快乐,有什么不对?”


    “……没有。”


    “那就这么决定了。”这是一个宣告而非征询意见,就像来得那么突兀,结束时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明天早上你和他一起出发,所以现在,好好休息。”


    克劳德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能就这么接受这个事实,这不可能因为所谓的愧疚或补偿,萨菲罗斯从不在乎这个。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萨菲罗斯?”


    回应远比想象中更叫人吃惊。


    甚至,无法控制地、又令人绝望地,让他感受到了喜悦。


    “别想太多。”萨菲罗斯再次闭上双眼,“我也有朋友,仅此而已。”


    “赶紧讨好我,否则实战评价给你个f。”


    “扯淡,你自己考核期都没过,拿头给我评分啊?”


    情不自禁地,两人绷不住笑,嘻嘻哈哈搅成一团。扎克斯忍不住薅了把鸟毛,看着克劳德有点不情愿却又难掩开心的样子,不由得感慨这家伙真的超可爱的。但一开始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感觉。


    ——扎克斯很久以前就见过克劳德,远比那次不愉快的初见要早,这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


    那段时间,他的指导者偶尔会透着一点困扰,不过总体上还是那种甜蜜的小烦恼,大抵都是“要是克劳德能像你一样没心没肺就好了”之类的。扎克斯也没刻意去打听,不知不觉就熟悉了那个金发孩子的存在、以及一些关于老实人的沾点绿色的逸闻,大部分时候安吉尔都一笑而过。


    显然,扎克斯不是那种会老老实实等着长辈安排见面的人。


    他趁着调休的机会,凑了连续的假,光明正大地在学校附近蹲守了几天。要在一群孩子中找到克劳德实在是太容易了,过于引人注目的陆行鸟头是一个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对方总是形单影只,孑然一人。


    尽管小时候是个捣蛋头头,但是扎克斯无疑是那种富于保护欲、又格外自来熟的家伙。他一点犹豫都没有的,趁小陆行鸟等公车的时候,上去搭讪了。结果那时候,克劳德看都没看他,冷漠地吐出了一个滚字。


    也许是自己太冒昧了?不是一次两次有人这么责备了,扎克斯也没放在心上。况且,作为一个遭遇过绑架的孩子,有这种戒备的反应也不奇怪。


    反正,现在他抓住了他,至于甩开——想都别想。


    “修雷小朋友——”


    “小朋友个鬼啦!”


    “那修雷小矮子?”


    “扎克斯!”


    “好了好了不玩了。”扎克斯觉得克劳德生气的表情,简直就像要跳起来,痛击他的膝盖——没那么矮,只是个比喻——反正让人更想逗着玩,“那么我亲爱的小陆行鸟——”


    啪的一声,一本砖头书砸在了扎克斯脑袋上,如此迅速,如此精准,让本已察觉到的三等兵一点反应的机会都没有。扎克斯嗷了一声捂着脑袋,心疼自己好容易竖起来的发型,斜睥着杰内西斯却又怒不敢言。


    “别站在圈里。”看着打闹作一团的两人,杰内西斯微微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旋翼轰鸣刮起强风,直升机稳稳地落在了停机坪上……应该是稳稳的?毕竟两边的起落架同时落地,甚至完美地压在了h的白线上,精确得无可挑剔。但是当曾摘下耳机,向他们示意可以上来时,扎克斯心头还是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那个曾,传说中的坠机王。


    现在撤销任务还来得及吗?


    “不是去贡加加?”克劳德敏锐地察觉。


    对哦,贡加加在西大陆,扎克斯第一次来米德加时漂洋过海,又坐了超——久的火车。这么远,交通工具至少也得是飞空艇。他也转头看向杰内西斯,期盼不加掩饰,“这不是我们的班次,对吧?”


    “不只是你想趁机回家。”杰内西斯合上书,率先登上了前座。


    所以……他们要先去巴诺拉?扎克斯反应过来。虽然吉莉安夫人的苹果派真的超级棒,但可是——可是,与曾同乘还是格外令人沮丧的。拍了拍脸,打起精神,他按住克劳德的肩膀,“随军守则知道吗?”


    “什么鬼?”


    “听着。”扎克斯严肃地告诉他,“第一,一切行动服从指挥;第二,一切缴获,尤其是魔石,必须上交……”


    “等等这是你瞎编的吧?”说到第二条,克劳德马上意识到真相。


    “第三,”扎克斯又没绷住笑,但还是认真、郑重地捏了捏少年的后颈,额头贴着额头,深深地看进对方的眼里,“其他的都可以不用遵守。但是,遇到危险一定要躲在我身后。如果我不在,还有曾,还有杰内西斯,或者随便找个谁。知道了吗?”


    少年的身上没有留下能够作为教训的疤,不一定是坏事,但是伤痕却留在了扎克斯心里。穿透胸膛的刀刃,暗色的血喷溅开,那一幕如同噩梦般挥之不去。如果不是萨菲罗斯及时的应对,这会是扎克斯一辈子的遗憾。但哪怕是三年后的现在,他依旧未能释怀。


    一开始也许是因为责任与愧疚,但是渐渐地,当他们变得亲近,当扎克斯了解到这是个多么令人头痛又忍不住去照顾的孩子时,不安也随之疯长。如果再失去他,就不仅仅是“尊敬的长辈的孩子”,而是“扎克斯最重要的朋友”,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


    克劳德避开他的视线,又被强硬地掰回来,最后试图轻松地笑笑缓和气氛,“得了吧,到时候谁躲谁后面还不一定呢,胆小鬼。”


    “答应我。不然不带你去。现在就把你赶回去。”


    “喂,真打算让我吃个f啊?”克劳德惊了。但是扎克斯固执起来,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显然明白这点的克劳德皱了皱脸,然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是想说,竟然有任务会让史上晋升最快的特种兵——很可能是最快的一等兵,感到危险?前天吹牛批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下次去看你的小女朋友时顺便也说说……那什么‘没有我扎克斯大爷操不翻的——’”


    “嘘!”扎克斯给了他一板栗,“什么小女朋友,人家可比你大。”


    “不否认女朋友?”


    “那当然,迟早会是我女朋友……不对,不是在说这个,认真点!”


    “我不介意你们像修学旅行前的小学生一样兴奋个没完,”杰内西斯微笑着锤上舱门,打断了这段在旁人看来有些碍眼的对话。曾瞄了一眼凹陷的金属板,又不动声色地专注于仪表盘上。“不过再不上来,就永远别上来了,嗯?”


    前往巴诺拉只花了三小时不到,但是也差不多是武装直升机的极限了。后舱里屯着备用油罐,接下来要靠它前往朱农港,在那里搭上跨越大洋的航船,同时也能妥善地回收公司设备。平心而论,曾的驾驶技术还算中规中矩;他们毕竟在替神罗工作,那一串骇人听闻的坠机记录,也许只是运气不好?


    踏上没膝深的草地,草茬子扎进并不细密的裤腿里,微微地痒着。扎克斯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清香涌进肺里。这里真的太不一样了,说不上来,是气味、光线,还是更为复杂和微妙的气氛?一切都变得很慢、很宁静,没有谁在后面追赶,也不必为了某个目标奔波,仿佛生活本身就该这个样子。而直到来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想念贡加加,还有那些一望无际的香蕉树。


    当他通过特种兵的考试,他以为自己会叫上一波朋友,在酒吧狂欢一番。但事实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买到了一串青色的香蕉,把它们挂在了墙上,等待它们慢慢成熟。只因为母亲曾告诉他,生香蕉被挂在墙上时会以为自己还在树上,慢慢地就熟了。


    它们远比他以为得要更清晰。


    “你现在看起来就像只被野放的山鸡,就想着撒丫子乱跑。”克劳德越过他,跟上了杰内西斯的步伐。


    “???”扎克斯快步跟上,“论山鸡你比较像吧,刺儿头?”


    “那就野放的傻狗。”克劳德面不改色。


    “等等,等一下,”两人并排,很快扎克斯又跳到克劳德前面,倒着往前走,“你不晕机了?”


    “我什么时候晕过?”克劳德又翻了个白眼,“对了,扎克……”


    “嗯?——”


    视野从人脸跳跃到过于明亮的天空,扎克斯一脚踩空滚进了草丛。原来是兔子洞。这下丢人了。克劳德俯视他,脸上透着股“我知道会这样但我就是不告诉你”的笑意,但最后还是伸出手来拉他。


    扎克斯握住那只手,然后猛地把克劳德拽倒。


    “小样儿!跟你扎克斯哥哥玩阴的!”压在少年身上疯狂地挠他痒痒,扎克斯一脸坏笑,就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混混,“叫啊,随便叫,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他看着克劳德被挠得又哭又笑,好玩得压根儿没法撒手。直到曾锁好直升机,又给油箱添满了油,路过他们身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一言不发地走远时,扎克斯才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玩过了头。他松开手,少年已经笑地只剩喘息的力气了。


    惨了,不晓得曾打算怎么给他评分,玩弄同伴可不是特种兵的职业操守。


    讪讪的把少年拎起来,又帮他把粘在头发上的草碾子胡乱扒拉干净。少年红着眼眶瞪了他一眼,转身丢下他,气鼓鼓地赶向大部队。


    ……噗。


    真的,他生气的样子真的超级可爱。扎克斯迈开步子,也走向逐渐跃上原野的房屋。既然他觉得晕车什么的是一个战士的黑历史,那么偶尔顺着鸟毛去捋,给小孩儿留点面子,才是他这个大哥哥应该做的?


    不过,人这种生物,变化可真是快啊。


    人总是善变的。


    而杰内西斯尤甚。


    在他最初得知真相的那些日子里,愤怒如同弗列格通河[2]中沸腾的鲜血,要将所有的罪人燃烧殆尽。哪怕是看似平静的如今,从曾对他戒备的态度,依旧可以看出平静下掩藏的那些暗流涌动。是的,他从未忘记复仇,无论《俄瑞斯忒斯》《弄臣》还是《哈姆雷特》,复仇者从未有过好的结局,可是复仇的果实依旧如此甜美,令人甘之如饴。


    然而事实是,跟随文森特行动的那些日子——他以为会是复仇之行的日子里,那个看不出年纪的老男人,有时候温吞到一种令人烦躁的境界。对于任何他提出的问题,回应只有“我想你需要自己去发现”“这个答案只有你自己知道”“对此,你已经有结论了”之类的玄而又玄的话。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提供什么建议,只是胡说着什么。但是渐渐地,他似乎被那种温吞所影响,开始注意到那些一直以来被忽视的事物。


    就像现在,吉莉安站在他面前,他需要低头才能看着她。她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这么苍老?头发里夹杂着斑驳的白,眼角细细的纹路是岁月的痕迹,抑或是良心煎熬的证明?他其实压根儿就不该注意到这些,这些悲剧的始作俑者,不配得到仁慈。从前他有多么喜爱她,现在就有多少的憎恶。


    “黑纱?有什么人去世了吗?”是霍兰德。消息传得真快。杰内西斯压下嘴角,可不能笑得太猖獗。但是很快,又变得悲哀起来。安吉尔还不知道,但是在他看来,哪怕是一丁点来自这对父母的基因,都足以使一个英雄蒙羞。他弯下腰,在吉莉安耳边轻轻耳语,“如果安吉尔死了,你也会这样祭奠他么?”


    满意地看着吉莉安震惊的脸,杰内西斯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噢,我很抱歉,不该这么问的。我只是太想念这里了,但是变化太多,有些不知所措。”


    “安吉尔他……”


    “他太忙了,你知道的,大人物总是这样。当然,我也是翘班出来的。对了,看看我带了谁来?”杰内西斯让开门,露出了又在和扎克斯打闹的克劳德。老天,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幼稚的吗?究竟有什么好玩的?他们两个腻歪得就像要手牵手去厕所的小情侣。“克劳德,来看你奶奶。”


    “安吉尔没这么老。”克劳德叹了口气,忽然把扎克斯顶到前面来,“吉莉安,这是安吉尔的学生,我想你一定早就想见他?”


    看着他们互相推搡陷害,杰内西斯又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克劳德知道吉莉安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会是文森特告诉他的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带着扎克斯真是太好了。在他忍不住在开头就将一切搞砸过后,这头狗崽十分上道地让气氛又活络了起来。他东问西问,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关于安吉尔又有着说不完的话。紧随其后是曾,递上伴手礼羊羹,极度礼貌甚至是拘谨地说明来意——一次预定外的私人拜访。他故意的,有谁会为意外的拜访准备礼物?还穿着塔克斯的制服?足够给那个女人一些压力了。


    吉莉安显然被这样的局面弄懵了,充满敌意的杰内西斯,有意无意避开她的克劳德,来意不明的塔克斯,还有一个鸡飞狗跳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扎克斯。但是最后,她看了看扎克斯,最终去后院抓了两只鸡,准备起晚餐。


    他们这一行,竟都是农村出身的,见怪不怪地看着宰鸡现场。扎克斯利落地给了鸡脖子一刀开始放血,曾挽起袖子准备热水褪毛。吉莉安看了一会,回到厨房,找到了面粉、干酵母、自制的苹果酱和黄油,又从鸡窝里掏了几个蛋,开始揉面团。


    你甚至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科学家……如此朴素,如此平凡。记忆里的吉莉安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妇女,会做一切她们应该做的事,下地、除草、驱虫,喂牲口,夏季是苜蓿冬季是燕麦秆,经常缝补小孩打闹间弄破的衣物,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她牺牲了安吉尔跟他的生活,最终得到了什么?她究竟为的是什么?科学?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为什么要来这里?”克劳德在他身边坐下,两人都坐在门墩上。远处,落日的余晖渐渐沉没,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有一些事情要确认。”难得的,克劳德主动来找他说话,杰内西斯没法保持沉默。


    “这里。”克劳德看了眼扎克斯那边,后者摇了摇奄奄一息的鸡,几滴血溅到了曾的裤脚上。曾掏出笔记本和笔,写了些什么。“为什么不去你自己父母家?”


    “父母?如果是我的父母的话。”杰内西斯嘲讽地笑笑,“父母会拿自己的孩子做人体实验?”


    “会。”克劳德点头。


    “……你知道了什么?”杰内西斯眯起眼,“还是说,其实你也是……?”


    “霍兰德是安吉尔的父亲,生理上的。”克劳德有些恍惚,似乎在竭力回忆着什么,“他死了……嗯……你杀了他。你是来杀死他们的吗……吉莉安,还有其他人。”


    “是又如何?这是他们应得的。他们犯下的罪,足够让他们在血河里煎熬数千年,而我的职责仅仅是送他们下地狱。公平,公正。”


    玫瑰色的霞光宽阔地在天际延伸开,黄昏黯淡的光线朦胧了事物的轮廓,那些摇曳暗褐色的树影、从门口昂首阔步经过的大白鹅、追着尾巴绕圈跑得哈喇子直淌的蠢狗,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暖美好。杰内西斯自以为明白了克劳德的想法,让这一切被鲜血染尽,对于不曾感受其中罪恶的人而言,确实太过可惜了。真是小孩子心性。


    “你想阻止我吗?如果是你,也许我会考虑。”


    克劳德摇头,“你要怎么对安吉尔说?告诉他真相,还是扮演一个恶魔?”


    杰内西斯完全没想到是这个理由。本来就不是来屠杀的,否则也不会带上曾和扎克斯,刻意给自己找麻烦么?不过说到底,自己在他眼里竟然是这么个形象?杰内西斯有些尴尬地摸摸后颈,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他又开口。“你觉得他们都在想什么?用别人的孩子还可以理解,用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


    “你代入一下。猜一下。”


    “如果你想听‘他们只是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其实他们很在乎你’,我可以满足你。”克劳德叹了口气,“可是我不信,你也不信。”他看着红彤彤像个蛋黄的太阳,看得久了,眼前出现了一团又一团青黑色的重影,“我所知道的那个人,临死前,也只是说这是一个必须挽回的错误。可是错误是谁?是她,还是那个孩子?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支着下巴,忽然平淡地问,“杰内西斯,你慰自吗?”


    “什么鬼?!”安吉尔的生理教育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问题的?


    “噢,问得多余了,你肯定有不少女人,用不着撸。”克劳德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顶着那张纯真美好的脸,真的是分外幻灭,“总之,你感受一下——”


    “不,我不想感受。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你知道子精的,对吧?肉眼看不见的,一颗一颗像蝌蚪一样游动的那种。在体外存活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你觉得,撸完之后等于杀死了几亿个生命吗?”


    杰内西斯捂着脸。他当然不是在害羞,只是对于从方才那么严肃的话题跳过来、忽然飙起车来有些不适应。而且这个飙车对象还是朋友的孩子。如果克劳德是想转移话题的话,无疑是非常成功的。可以结束了。


    “你觉得,生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生命的?”克劳德又问。


    “为什么忽然哲学起来了?”


    “当你杀死子精的时候,你并不会有任何的怜悯和愧疚。那么,如果是胚胎呢?单细胞、二分、四分、八分、桑葚胚、囊胚,这个阶段也只不过是更多的细胞集合,要杀死的话也无所谓?”


    “……大概吧。”


    “胚胎最先分化出心肌细胞,第三周的时候已经开始搏动,这时候呢?”


    “一样。”


    “嗯,毕竟还没有神经,不会感觉到疼痛。第四周的时候神经管已经初步形成,作为感觉的基础已经存在了,这时候呢?”


    “这些你究竟是在哪看到的?学校不会教这个。”


    “再多我也不记得了,我们跳过。现在这个胚胎,活过了我们这群恶魔的魔爪,千辛万苦长到了大概四十周,马上就要出生了。现在让你杀死他,有什么感觉?”


    “够了,停下。”


    “这是谋杀,对么?”克劳德忽然笑了,“可是杰内西斯,法律规定,社会规定,没有生出来的胎儿不是生命。你想想,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你竟然觉得它活着呢?”


    “停下!”不对劲,自打克劳德竟然能跟他说这么多话开始,一切就不对劲。他早该发现的。“够了。我们不谈这个。我不打算对这里的人动手,短期内不会,所以你可以结束这个话题了。”


    克劳德耸肩,忽然向扎克斯那边比了个中指,因为那家伙竟拿着一截灌满了屎的鸡肠子晃着玩,简直有毒。过了会,就在红发青年隐隐松了口气的时候,克劳德终于看向他。那双眼睛,和第一次见面看起来感觉完全不同,初见时那种美丽的海蓝色至今仍记忆犹新,可是现在,随着他长大,渐渐地偏绿了。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给你还原一下那群研究员的想法。他们对生命了解得太透彻,每一个阶段、每一个机制、每一个蛋白都如此清楚。在你面前的我,说到底也不过是很多东西的集合。有些事情一旦开始思考,就再也没有原来的感觉了,无论敬畏还是爱,都不复存在。”


    “你说这些,就为了告诉我……其实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我?”


    “我怎么知道。”克劳德站起来,决定为了晚餐去和扎克斯搏斗一番,再让他玩下去,怕是连鸡屁股都没了。“生下来就已经是人了。人这种东西,并不是由细胞构成的啊。”


    空气还是温暖的,残留着落日的余韵。巴诺拉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点亮了淡紫色的夜。但是,杰内西斯却感到了打从骨子里的寒冷。这不是一个十四岁的人会思考的问题,二十四岁也不一定会,更何况,一直活在安吉尔庇护下的他,究竟是如何接触到这些知识的?


    这种说法令他感到不舒服……很不舒服……阴冷的感觉,仿佛宝条站在面前一样。


    晚餐在一种谜之尴尬的气氛中度过。克劳德与杰内西斯,有意无意坐得比较远,把空间留给了说个不停的扎克斯和认真倾听的吉莉安。中途,曾偶尔会礼貌地接上几句话。杰内西斯本来该把注意放在吉莉安身上的,他想知道的事,只有从她身上才能得到答案;但是他忍不住将注意分给克劳德,注意着少年的一举一动。但除了几次抢了扎克斯的鸡腿,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仿佛傍晚那个只是一闪而过的幻觉。杰内西斯知道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不能就这么揭过。但是,他并没有其他办法。


    再之后的洗碗、清洁、打地铺,一切都顺理成章。吉莉安早已料到他们会留宿,并没有多少惊讶。因为有些事情,杰内西斯一定会找她谈。


    而自霍兰德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刻,她便早有准备。


    “你想从什么地方开始?”半夜被人摸进房间时,吉莉安只是坐起来,点燃了煤油灯。她甚至没有换上睡衣,依旧是白天那一套黑色的丧服,也许也会成为她自己的裹尸布。只有这种时候,杰内西斯才有一种真实感,他面对的不是安吉尔的母亲、平凡而又普通的村妇,而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神罗雇员。


    可笑的是,看到她的第一眼,想起的还是美好的记忆。


    “可以的话,我最想看你下跪,哭泣着忏悔,摇尾乞怜的模样。”


    “……做不到。”吉莉安平静地说,“不过如果是开膛破肚,或者想让我经历更多的痛苦再死去,我可以提供地点和工具。不要弄脏这里。”


    “弄脏?这里还不够肮脏吗?”杰内西斯夸张地反问,像个戏剧里的丑角。


    真的,就现状来看,杰内西斯才是那个反派,而吉莉安,英勇无畏的就义者。她该不会现在还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吧?


    “夫人。夫人。我们的对话有一个很大误区。为什么你会觉得,杀死你这件事,会让我感到满足呢?”杰内西斯遗憾地摇头,“对你的复仇属于安吉尔,我不会剥夺他的乐趣。”


    “让那个傻瓜知道干什么?”吉莉安冷笑一声,“你了解他,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残忍,除了不认我这个母亲,还能有什么?”


    “‘母亲’?你觉得这个词合适吗?”


    “没什么合适与不合适的,一个称呼罢了。我在这里,二十几年了,我所有的青春,所有的心血都耗费在这个研究上。我连神罗的名声和财富都可以不在乎。是什么让你产生了错觉,竟以为我会在乎‘母亲’?”


    和杰内西斯想的差不多。没有掩盖霍兰德的死讯,让她知道就是他杀的他,为的就是这种不加掩饰的结果。他看着吉莉安高傲的脸,那种“为了科学可以牺牲一切”的神情,并没有如想象中被激怒。


    “那么,我尊重安吉尔的选择。”他掀开phs,调出号码,“如果他不愿意动手,我乐意代劳。”


    吉莉安猛地扑了过来。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会有这么惊人的速度与力量。难道她为了完美地扮演这个角色,甚至成了一个合格的农妇与铁匠?但是无论如何,这份力量在杰内西斯面前依旧不够看,他从容地松开手,让phs掉在地上。吉莉安马上改变了目标,卑微地伏在他脚下,攥紧了那只手机。这一系列的动作,让方才的那句做不到,完全成了一个可悲、又可怜的笑话。


    杰内西斯几乎要为此笑起来了。


    “你还没通知神罗,是么?我给了你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不去报信?”


    吉莉安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你们不会给我机会的。”


    “你在害怕。”


    “……”


    “你竟然在害怕。多么虚伪啊,你可以在他身上做实验,可以放任他去死,可是你竟然不敢让他知道?”这是多么的滑稽,多么的荒诞,又多么的……真实,“你以为这样,你犯下的罪就不存在了么?你肆意玩弄他的人生,让他遭到那么多本不该经受的痛苦和折磨……承受这么点责难,究竟算得了什么?”


    她伸出手,摸上了他的靴子,松松地搭着,不敢抓得太紧。“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可以为你做什么?什么都可以。”强作镇定的伪装渐渐剥落,泄出一丝生动的惊恐,“你不会告诉他的,对吗?你们是朋友,你不会看着他受到伤害?”


    “吉莉安。”杰内西斯蹲下,轻柔地、悲伤地对她说道,“他都要死了,你连真相都不肯让他知道吗?”


    空白击中了她。那种表情很难形容,杰内西斯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戏剧,可是依旧不知道要用怎样的辞藻。他只是觉得……只是觉得而已,如果这个人有心的话,那么她的心就在刚刚碎成了一千片,每一片都鲜血淋漓。


    “他要……死了?”


    “这不是你一早就知道的吗?植入j因子的细胞,无一例外会被异化吞噬,而最后都会比普通细胞更早地失去分裂能力。他现在会在任务中受伤,失误的频率也比以前高。你了解安吉尔,他不愿意让别人担心,如果他已经瞒不住——”


    “不——!”如果不是已经用了睡眠魔石,想必其他几人早已惊醒。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惨叫,过了好一会,杰内西斯才意识到,其实是哭泣。“不是现在!不可能这么快!”她剧烈地颤抖起来,浑身抖得像个筛子,“你在骗我……一定是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杰内西斯微笑起来,“现在安吉尔令你感到痛苦,这就足够了。”


    因为吉莉安不再是一名研究员。


    人被自己所处的关系所定义[3],这才是人类的本质。她已经开始为某个人感到疼痛,那个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在乎自己前途的吉莉安消失了。哪怕眼下的一切都建立在一触即碎的谎言之上,只是海岸边即将被冲倒的沙子城堡,但是她已经……无可否认地……为了安吉尔……成为了母亲。


    杰内西斯小心地抱着克劳德,来到那些古怪的仓库的堆积处。它们在漆黑的夜里模模糊糊、影影幢幢,连绵起伏的灰黑色轮廓宛如张牙舞爪的野兽。霍兰德死后,这里唯一的权限持有者就是吉莉安,这意味着不受神罗监控的、完整独立的实验体系。他本可不必找上吉莉安,不必冒这个风险,但是现在他判断,克劳德必须在这里接受一次彻底的检查。他会在一旁看着吉莉安,不会有任何越轨的行为,也不会有任何风险,这会是一次天衣无缝的安排。


    他们给他注射了少量的麻醉剂,取到了一些毛发、血液还有细胞样本。杰内西斯没能允许更多,哪怕吉莉安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但是他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这本来就不是为了安吉尔。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握着克劳德的手,抵在额前,尽管想着这是为了让少年不那么害怕实验室,但实际上,也许只是自我安慰罢了。吉莉安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后的退路,如果失败了,就只剩下……宝条,而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等待结果本身花不了多久,因为这又毕竟是神罗。


    与报告一并出炉的是吉莉安难以置信的神色。她见过几次克劳德,安吉尔有时候会带着他一起回家。哪怕并不十分亲密,她也从未把他当作外人看待。哪怕是得知他能帮助安吉尔的现在,她也未曾真正想过伤害他。


    “为什么……他竟然……”


    “他不是人类。从来不是。”杰内西斯点头,“所以我要知道他是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生命。”震惊过后,吉莉安敬畏又爱怜地轻轻抚摸少年的金发,“你所认知的生命是什么?以核酸与蛋白质为核心的多聚体?是的,基础定义是这样。他确实也是由核酸与蛋白质构成的,但是他的核酸、甚至组成核酸的每一个基础元件,完全由魔晄拟态而成。这就是为什么j因子会剧烈地侵蚀他,甚至不惜为此放弃已经成功融合的寄主。创造他的人一定是天才中的天才,这已经不是人类的领域,是只有神明才能抵达的层次。”


    “杰内西斯……他甚至不能被称为生命……他只是一个……海量信息的集合体。”


    [1]ut屠杀线sans的台词


    [2]《神曲》里某条河


    [3]《alonghardroad》结尾处出现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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