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最新的消息,他们已经搭上了飞空艇,正在回到米德加的路线上,预计晚上六点抵达。鉴于这次事件的特殊性,我会继续跟进,在今天之内给出报告。”拉扎德双手交握叠在桌上,有些难以启齿,“杰内西斯申请调动当地的驻兵。”
“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决定。”巴利诺挥手,“还有什么?”
事实上,杰内西斯已经调动了,他的军衔和名望让他有能力这么做。拉扎德特意提出这一点,是因为和这个申请一并到来的坏消息。并不是全员幸存。事实上,他们丢了一个人,一个身份非常微妙的人。他无法向巴利诺隐瞒,但是同样的,也难以就这么说出口。
“你可以尽情地说你想说的。”卢法斯微笑,“神罗是个人性化的公司,不是么?”
拉扎德迟疑地、尽量简短地陈述了事实,只是一句话的事,克劳德修雷在任务中失联了。他本以为将迎来暴风雨般的诘难,最次也会是冰冷的斥责与谩骂;但是没有,神罗父子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惊讶,或者说,顶多惊讶他为何特意将这件事提出来。
“哦,那真是遗憾。”卢法斯率先表示同情,“也许你会批准修雷中将一些假期?毕竟他们感情很好,丧子之痛确实难以承受。”
“又不是亲生的,有个屁的感情。”巴利诺不悦地皱眉。
“话可不能这么说,亲生的也不一定有感情,不是吗?”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争锋相对起来。不过,这本来就他们的家事,拉扎德只是无法理解为何会如此平静。他见过几次,在公司的年会上,老神罗会送给克劳德一些奢华的礼物,钢笔、袖扣、手表之类的;而卢法斯则是逮到机会就撩着男孩玩,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哥哥,只不过克劳德并不那么像孩子。拉扎德曾讶异于神罗也会展现出如此具有人情味的一面,但是现在看来,更像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遗憾过自己不曾冠以神罗之姓,但是现在,亦庆幸这一点。
“下一个。”这个话题就像小小的石子投入湖泊,荡起一点涟漪后再没有一丝痕迹,“塔克斯?”
“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罗德回答。曾不在的时候,相对而言比较正常的他暂时成了代理人。
自从韦德离开,塔克斯就渐渐失去了存在感,碌碌无为,泯然众人。最近拉扎德手下有些人被调走,似乎正在为新部门的筹备做准备,也许正是要取而代之。不过他有些忧虑,军队出身的那些二愣子,是否能胜任如此纤细敏感的工作。
显然没人真的关心这个话题,巴利诺挥挥手,示意今日到此结束,他要找些乐子去了。
正是此刻,卢法斯站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是如此理所当然,至少在场的,没有人感到意外。也许他们应该开个股东大会,听证会,或者别的随便怎么称呼的会议,但事实上,神罗高层秉持着一贯随意的风格。于是这场没有公告、没有公证人、甚至没有严谨章程的权力争夺就这么开始了。
“愚蠢。”巴利诺敲敲桌子,似乎把这当成了小孩之间的无理取闹,“马上道歉,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你觉得我在胡闹,是吗?就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时刻等待着你给我擦屁股,展现作为一个父亲的宽容和慈爱?”卢法斯笑笑,冰蓝色的双眼中涌动着暗潮,“就这么说吧。我亏空了你的钱,挖角了你的下属,还上了你的女人——这些理由足够了吗?”
斯卡雷特挑眉,明白卢法斯这是在逼她站队。无论她背地里有多少情人,对于老神罗而言,和儿子共享女人还是太过了。说实话,她很不喜欢这样,她不是那种会被威胁的女人。在巴利诺投以怒斥之前,她率先开口,“那么,不得不说,比起你的父亲,你尚且水平欠佳。”
严肃的会议顷刻间变成了荒唐的闹剧,嗤笑声此起彼伏。
巴利诺脸色难看起来,瞪了斯卡雷特一眼,换来的是娇嗔一笑。反正,他总是要原谅她的,斯卡雷特从不怀疑这一点,倒也完全不怕。
冷哼一声,巴利诺拿起雪茄,熟练地剪掉两头,海廷加适时为他点上。他猛地吸了一口,又全部吐出来,品尝着口腔里残留的浓郁香味。青烟渐渐弥漫在不大的会议室里,变换着形状,懒懒地、悠然地散去。
“我很失望。非常失望。”巴利诺看着他的孩子,不满之色溢于言表,“你拿着一手好牌,却打成现在这个烂局面,圆盘下面那一打杂种都能做得比你好。”
拉扎德微微攥紧拳头。
“治安维持部你至少拿到一票了,不是吗?安保的海廷加,塔克斯的曾,特种兵的拉扎德,我想想……是你们吧,塔克斯?”
“是的,总裁阁下。我们效忠卢法斯。”被点名的罗德点头示意,淡定地把身家性命全部压上。
“这倒是和我想的差不多,养不熟的白眼狼。尽管再过一段时间你们就该消失了,不过看起来,这个时间点选的还算不错。”对于意料之中的背叛也不怎么生气,巴利诺不在乎地揭过了这件事。也许在他眼中,塔克斯已经与死人无异。“没有武力支持的变革只是空谈,但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用的。”
“蠢货!我把塔克斯给了你,我把最为精锐的暗杀力量给了你,而你就做了这么个破烂玩结果来丢人现眼!投票?你竟然想着投票?是不是要我亲自示范给你看,什么叫暗杀?既然不把我当父亲,究竟还有什么绊住了你的手脚?”
他斥责卢法斯,仿佛在斥责不成器的继承人……真是奇怪,哪怕在盛怒之下,他似乎仍在教育自己的孩子,究竟哪条道路才是正确的,对于自己被暗杀的可能一点也不在意。一场处心积虑的权力争夺,看起来反而更像稀松平常的家庭矛盾。
不过,这本来就是神罗的家务事,除了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
“当然是我亲爱的母亲,到死也没能见你一面的傻女人啊。”卢法斯微微一笑,“我当然可以杀了你,我现在依旧可以这么做。”他拔出□□,在其他人紧张起来之前,轻轻扣在桌上,“可是那样你就没法看到了。我只是想让你亲眼看见,自己是怎么失败的,失败的时候我又笑得如何快乐,我要你在余生里都记得这一幕——她用我的眼睛注视你,我的嘴角是她在微笑,所有她失去的,都由我用这双手,一点一点夺回来。”
“而你事到如今依旧如此幼稚。”愤怒彻底熄灭了,并且对于计较这件事的自己本身,巴利诺也感到无趣。他摆摆手,抽了一口的雪茄被摁灭在红木的办公桌上。“行吧。投票,老规矩。”
武器开发部一票,都市开发部一票,治安维持部三票,生物研究部一票。在这件事上,副总裁与总裁没有票权。
但是总务部有一票,属于巴利诺。
投票显然是匿名的,所有人用非惯用手书写。不过巴利诺与曾持有的那两票已经在明面上,海廷加毫无疑问是巴利诺一方,而宝条诡笑着看了卢法斯一眼,写下一个名字。
卢法斯被那个眼神刺痛了,他想起自己怀抱着克劳德,在他神志不清、脆弱不堪的时候,亲手把他送给了宝条。他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做出这个决定的,因为宝条告诉他的那些“真相”吗?噢不,不是的,真相其实根本没有意义,他只是需要一份额外的支持而已,无论以何种形式、要牺牲什么。克劳德不会死的,至少宝条费尽心思想要得到他,不会如此轻易让他死去,那么只要度过眼下这一关,卢法斯就有办法把他弄回来。
但是宝条会没想到这一点吗?
卢法斯被这个想法折磨着。宝条是从无数次斗争中存活下来的,他熬过格利摩尔的死亡,搞死了盖斯特,现在连霍兰德也死了;他知道在什么时候做出什么选择,并且最终被证明对他有利——也许他现在写下的就是巴利诺的名字。但奇怪的是,卢法斯并没有很在意这一点,他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无论如何,宝条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这个念头让恐惧深深地攫紧了他的心,再然后,变成了对一切都无所谓的释然。他知道自己早已失去克劳德,无论再怎么懊悔,也不会改变事实。
这是他选择的道路,头破血流也要走下去。
这个过程很快。即使有些人暗中观察,审时度势,也要不了多久;何况在座的都不是什么毛头小子,在这种站队问题上,没有太多可以考虑的。所有的票都面朝下来到总裁面前,没有一丝折痕或者其他暴露信息的细节,之后也会被马上销毁。之所以不采用电子投票也是这个原因——所有的电子设备都有可能被入侵,没有什么比这种传统的方式更安全了。
巴利诺若有所思地盯着票据,那些普通的、轻飘飘的纸张,竟然肩负着神罗这种庞然大物的将来,这种反差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他抬头,依次与自己的下属对上视线……没有人避开。很好,至少他选择的这些人,都担得起这份地位。除了海廷加,讨好的笑容让巴利诺微微皱眉,海廷加只得拿出手巾擦汗以掩饰尴尬。
“你挑起的事,你自己结束。”他向卢法斯扬了扬下巴,命令他来唱票。
卢法斯强作镇定,将微乱的金发重新梳理至脑后,但还是有一些散乱了下来。和巴利诺相比,他在气势上还是弱了些许,也许是激动,也许是畏惧。他伸出手,一张一张把票翻开,手心被冷汗所浸透。
两张弃票。两张卢法斯。
拉扎德看着他,想起这个“弟弟”带着那个女人的照片来找他的时候的事。那个协议确实是小小的令人心动了,和母亲一同无忧无虑地生活,再也不去烦心神罗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又或者说那是一个威胁,尽管对方强调了这只是一个友善的建议,当然就他的表现而言似乎真的如此。
但是拉扎德不是为了这种生活来到神罗的。他想为神罗寻求改变,最终又被神罗所改变,到后来,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了。
他只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他是神罗的孩子,总有一天会继承神罗。她是如此热切地祈盼着那个男人来接她,每天都活在幸福的梦乡中,乃至疯疯癫癫。她深爱着巴利诺,连带的,神罗这个名字占据了拉扎德的全部。
他要如何不支持他呢?在他的人生的意义只剩神罗的如今,难道他还有后退的余地吗?
三张……巴利诺。
水滴从石钟乳的尖端落下,打湿了他的银发,又渗进发根深处。萨菲罗斯没有擦,只是一动不动地潜伏在阴影中,观察巡逻的交接情况。
萨菲罗斯从前并不知道,米德加的地底是一片远比圆盘下更为深邃的黑暗,一个神罗的军团蛰伏在此蠢蠢欲动。那些轨道,那些建筑,不可能是新近建立的。不过归根到底,米德加不是他的后花园,他没义务也没必要对一切都了如指掌。鉴于在这件事上可悲的知情权,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受欢迎的访客。最好的方法是就此撤退,重新制定计划,寻求可靠的队友;但他实在太想确定一件事了——古代种告诉他的,克劳德的声音消失在这里的事。
他回头,爱丽丝蜷缩在岩石的掩护下,扑闪着大眼睛,即使在黑暗里也熠熠生辉。他实在不想继续带着她,现在已经不是她会不会逃跑的问题,而是——这个牛皮糖似的小恶魔究竟是怎么黏上他的?
“你就在这里——”
警告的话语戛然而止,屏障的建立与破碎就在一瞬间,萨菲罗斯揪起爱丽丝的衣领甩了出去。落雷劈上岩石留下焦黑的痕迹。银光闪烁,抽刀架挡后尖锐的爆鸣炸响,冲击的气流裹挟着银发翻卷飞扬。绷紧肌肉,惊人地保持了平衡,萨菲罗斯扭身一个挥刀将袭击者弹飞出去。他听见了金属断裂的声音,于是反手甩掉正宗上残留的鲜血和油脂,握刀的手却微微发麻。
这种力道……即使是在他猝不及防之下……
这种情况下,再纠缠就多余了。他从阴影中站出来,亮明身份,“我是萨菲罗斯。让你们的负责人来。”
“老子打的就是萨菲罗斯!”
银发男人一跃而起,他灰绿色的眼睛兴奋起来,一下撕掉残破的制服,胸肌上流血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萨菲罗斯挑眉,对这种过于张扬的风格不太……适应。他地瞥了一眼爱丽丝的位置,不动声色地往另一侧游走,正宗放松地垂向地面,缓和着刚刚对关节的冲击。那头银猿般的男人很快重整态势冲了过来,发动起狂风骤雨般的突袭。
在那些光影闪烁的拳脚间,萨菲罗斯是游刃有余的,甚至过分优雅地应接着。最初对力量的吃惊感褪去,剩下的只有套路般戏耍的回击。平心而论,偷袭者的水平并不足以让他认真,但是他也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迎来可以预见的检讨,至少不能让对方变成残疾。
金属的拳套杠上正宗,像一枚鸡蛋无助地被剥开,血线裂开在裸露的手掌上,几乎将对方的手削成两半。剧痛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效果,恰恰相反,骨骼瞬间锁住了正宗变换的路线。他难道不会感到疼痛吗?银猿咧嘴一笑,抱紧正宗,雷电瞬间笼罩二人。
对此,萨菲罗斯只是简单地抬腿,抓住魔法发动的瞬间,一脚把他踹飞出去。
如此平淡,背后却是极致到可怕的精确。他确信踹断了对方的肋骨,但愿这能让他消停点。响雷炸开在岩窟的另一端,轰轰烈烈,声势浩大。
好了,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有入侵者了。
正宗插进地面将电流导走,萨菲罗斯搜寻着爱丽丝的身影。尘埃散去,脸上缠满绷带的怪人正胁住少女的脖颈,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红色的眼睛令萨菲罗斯想起吸血鬼。
“她是你的了,随你怎么处置。”萨菲罗斯耸肩,背对着另一个敌人,自顾自地往研究设施走去。
“?”
“顺带一提,宝条想要她,因此不建议任何过激的手段。”
“等等——”
“都住手。”
新的角色加入了这场混乱,萨菲罗斯不抱希望地抬头,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女性。“崴斯,尼禄,你们逾越了。”
“罗瑟,可是他——!”猩猩从废墟里跳了起来。
“崴斯。”
女人的话让崴斯噤了声,尼禄也默默地松开了爱丽丝。得到自由的少女一下蹿到萨菲罗斯身边,揪紧他的大衣,生怕像刚刚那样被丢下。她看出来了,如果她无声地消失在这里,萨菲罗斯会很高兴的。她偏不。
“萨菲罗斯阁下,这边请。”罗瑟毕恭毕敬地向萨菲罗斯鞠躬,“请原谅他们的失礼,他们只是太高兴了,毕竟您是我们的模板,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最终形态。”她悄悄抬头,看着萨菲罗斯在阴影中暧昧不明的脸,眼神流露出友善,甚至是倾慕,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我从未想过……简直像梦一样……您的存在是如此至高无上……”
“什么……意思……?”生平罕见的,萨菲罗斯迟疑了。爱丽丝拽了他一下,但是他没有回应。
“您不知道吗?”罗瑟吃惊地反问,“或许这不是我该置喙的事,他会在正确的时候告诉您的。”
“说清楚。”
“萨菲罗斯!萨菲罗斯!我们是来找克劳德的!”爱丽丝拼命拽着萨菲罗斯的衣角,企图唤回男人的注意。不安渐渐弥漫在心头,她能感觉到,萨菲罗斯身上正在发生某种变化,气势或者别的什么。他正变得冷漠。是了,冷漠。
哪怕是在他们不期而遇的时候,萨菲罗斯也是情绪化的。哪怕只是些微的情绪,被掩藏在平静的面庞下,但是爱丽丝明确地知道,萨菲罗斯在愤怒。她原本以为萨菲罗斯的愤怒已经够可怕了,让她时刻忧心自己的性命和安全;但是现在,他不再给予她一丝视线,他听不见她的声音。那种可以称之为人的特质的东西迅速地流走了,他只专注于一件事——一件超出了爱丽丝理解的事。
萨菲罗斯迈开步伐,跟上罗瑟的引导。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就像按照某人的剧本一样进行着。
萨菲罗斯熟悉这种感觉。宝条是那种控制欲极强的人,他会强迫自己的近乎严苛的时间清醒,规划好自己的日程,并且一定会在时限内完成自己的计划。一切都是既定事项,没有任何例外。这种性格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萨菲罗斯,作为仅有的模仿对象,尽管萨菲罗斯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是这种习性也令萨菲罗斯察觉,眼下都是宝条的安排,他只是在既定程序上迈出一步而已。
金属灰的房间里,罗瑟正为他调阅档案;一些经过改造的特种兵故意路过,悄悄地注视他,视线探寻而灼热。萨菲罗斯无视了他们,低头翻阅着纸质的文献。拂过泛黄发脆的纸张边沿时,他想摘下手套,最终却没有这么做。
那里是一道永远不会褪去的刺青,01。
“萨菲罗斯……”
“你也是宝条安排的?”他问爱丽丝。但其实,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他并不在乎。
宝条想展现给他什么?是真相还是谎言?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应该思考这些问题,然后抽丝剥茧,慢慢还原出整个事件的脉络。但是他并不想这么做,他只想知道宝条究竟要告诉他什么。
这很奇怪,非常奇怪。他在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一直竭力避免思考这个问题,他以为他是不想知道答案的。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他逃避的不是答案,而是自己竟然如此渴望本身,他不能容忍自己执着于一件这样没有结果的事;又或许他一直隐隐有着预感,只是从来不愿承认。
“所以,‘杰诺娃’是具从大空洞挖出来的尸体?”
“您不能这么说,她是您的母亲。”
“我对‘母亲’的生物学定义还是很明确的。”萨菲罗斯嗤笑了声,既不否认也不接受。
这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还在接受基础学科教育的时候。很奇怪吧,英雄也是从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长大的?在提及克隆那一章时,讲述了“遗传物质——卵细胞——胚胎植入”的流程,他现在觉得,自己和书上那头绵羊竟有几分相似。
这个小小的联想令他笑起来,抬头便看见爱丽丝畏缩的脸。
“你在害怕吗?”他柔声问道。
当然得不到回答。
真是可笑,有什么好否认的呢?他是用尸体做出来的怪物,他的血液里流动着畸形的、令人作呕的遗传因子——无论宝条如何赞叹,依旧无法掩盖这一肮脏的事实,充满讽刺的、扭曲的“神明”。而自己竟然一直自不量力地、徒劳地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人类?在明明有着如此可怕的鸿沟的前提下?在他们眼里,自己这番惺惺作态是否可笑至极?
但是说实话,萨菲罗斯并不是很在乎这个。
他只是沉浸在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中,既不是愤怒,也不是痛苦,就只是……只是无所谓。真相令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也许空白持续了很长时间,几分钟,几小时,几天?然后一瞬间,世界豁然开朗。当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存在,他在这个世界处于什么位置,又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回报这个世界——一切开始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展现在他面前,一直以来被压抑的黑暗骤然释放。
它们一直都在,真的,为什么他一直视而不见?
他不是人类,他不需要在意人类的看法,他只要是他自己就够了。这个想法令雀跃充满了他的心,取代了一切情感。
他是萨菲罗斯。这就是一切。
有什么东西硌着他,恼人地彰显它的存在
萨菲罗斯合上资料,从裤袋里摸出了那只phs。潜入时他关了机,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打开,看看有什么新的消息,尽管地下并没有多少信号。这种举动更接近一种玩弄,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审视被他抛弃的过往。
杰内西斯快把他的phs打爆了,他能看到那些未接来电,却无法得知里头的留言信息。也许他会通知安吉尔?然后让那些沉在水下的暗礁浮现?说实话,萨菲罗斯并不在乎了,他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曾经想要瞒着他们?这是值得隐瞒的事吗?
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崩坏,但说到底,这不重要。关系只不过是人类所需要的、彼此束缚以维持社会稳定的存在,脱离了人类而言毫无意义。
他继续往下翻着,一些拉扎德的任务列表,宝条的实验通知,卢法斯的聚会邀请倒没了,尽管他曾经热衷此道。再往下是杰内西斯锲而不舍的骚扰,大部分关于战斗,还有一点点阅读心得之类的……这个人总是这么烦的吗?还有一些安吉尔的问候,几人小聚的时间地点……扎克斯还冒失地发了一些节日祝福之类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群发。蠢透了。
萨菲罗斯不知道,有那么一瞬间,一点能被称之为柔软的情绪划过他的脸庞,旋即被扭曲取代。那是潜移默化的、经年累月的影响,一点一点将他蚕食,从里到外,早已融为一体。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由那么多人为他汇聚的、小小的奇迹。
他极力否认却又真实存在的,软弱的人性。
“这就是宝条所期待的?”萨菲罗斯似笑非笑地望着罗瑟,“利用克劳德将我吸引过来,然后等着我放飞自我,报复世界?”他叹了口气,“说实话,这对他而言哪怕有一点好处吗?”
“我不明白……?”
“噢,没关系,这不重要。你不用明白。”
他没有动摇,或者想回到过去,不曾知晓一切的日子;恰恰相反,他很满意现在的状况。只是忽然的,得到了一种新的思路。他一直活在宝条的掌控中,尽管他厌恶这个事实;那么无论如何,他不会向宝条妥协的——他受够了被操纵的人生,他永远也不会变成他期待的那样——这种复仇是多么甜美而诱人。
简直迫不及待了。
“好了。现在告诉我,克劳德在哪?”
爱丽丝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泪花,她本已经绝望了。
罗瑟迟疑了。
“他是我的东西。”瞳孔缩成狭细的一线,妖异的绿色纹路在眼眸中绽放。罗瑟颤抖着膝盖,几乎要因为本能跪下。萨菲罗斯微笑着告诉她,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我能并且我会得到他。这是既定事实,没有任何人能改变,明白了吗?”
萨菲罗斯。
他悄悄念着。
他要融化了。四肢、内脏、脑子,正尖叫着逃离身体。剧烈的呕吐感贯穿脊髓,变成一阵接连不断的痉挛,又慢慢地、只剩下模糊的钝痛。
他在这里吗?这真是个奇怪的想法。构成他的部分,来自食物、水、空气,魔晄,也曾是别人的一部分;甚至不属于他们的星球,而是来自遥远的、歌唱的群星之间。每个人都不是自己,不是最初的那个,那么……所有的“自己”都去哪了?
气泡黏附在睫毛上,眨了一下,又破碎地飘散开了。眼前绿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萨菲罗斯。
他又重复了一遍,勾起一个小小的笑容。他不会忘记的。
五年。忍受了这样的实验足足五年,他远比那个疯子所能想象的要强大,也远超自己所以为的。那些拙劣的酷刑,粗浅的洗脑根本不值一提,他曾因此破碎,但也仅此而已。宝条对他所做的一切——不断稀释他、摧毁他——只是让他重新抓紧了核心,除此之外无坚不摧。
萨菲罗斯。
他必须向宝条证明这一点:他比萨菲罗斯更有价值,他才是值得更多关注的实验对象,而非一块无用的垫脚石。唯有如此,宝条才会放开对萨菲罗斯的控制——能让女儿杀死父亲,也能让制止高傲的英雄向他复仇。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办到的,但是他知道宝条能这么做,并且一定能做到,哪怕死亡也不能阻止这个事实。这是唯一的机会,宝条会因放松警惕相信他所说的,并且他尚能说出那句话。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不能相信萨菲罗斯;在发生了那些后,在陪伴那人如此之久后。他真的很想相信他,可是做不到。他没有办法。罪恶感令他虚弱地蜷缩,竭力逃避四面八方灼烧的魔晄。
他呼唤着他,即使无人回应,依旧一遍一遍地呼唤。
萨——菲——罗——斯——
魔晄轻轻摇动。像是被从温暖的子宫中剥离,空气逐渐刺痛了裸露的皮肤,他跌落在冷硬的金属上,手肘撞上玻璃。门被打开了。他开始呛咳,一洼又一洼剧毒的液体痉挛着从口鼻涌出,空气里只剩刺鼻的酸蚀味。
有什么人在触碰他。
他向光源伸出手,在被送往下一个刑场之前,竭尽全力抓住对方。
“宝条……我会向你证明的……”
“我才是正确的……比萨菲罗斯更为卓越……并且取而代之……”
“……你所创造的萨菲罗斯,不过是个可悲错误。”
他说出口了吗?宝条听到了吗?四周只有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安静的呼吸声徘徊在他的耳边。然后轻轻地,一双手拍打着他的脸颊。
“醒醒,嗯?醒醒,克劳德。”
他在恐惧中睁大眼,试图聚焦,模模糊糊的银色光影照亮他的世界。萨菲罗斯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他也没有将那些可怕的话说出口,一切都是幻觉,只是他在无尽折磨中的一点妄想。
噢不。
不——
他的英雄找到了他。
“我——!”
他真的说出口了吗?他听到了吗?他不是这个意思,见鬼见鬼见鬼,萨菲罗斯不会那么愚蠢的对吗?他会相信他的解释的,他一直相信他的,不是吗?
“嘘。”萨菲罗斯不失强硬地制止了更多的话语,“你太虚弱了。”他温柔地替他揩去脸上湿漉漉的魔晄,又慢慢梳理打结的金发,喟叹听起来竟有几分满足,“太好了,你还活着。”
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萨菲罗斯,英挺的五官在视野中慢慢清晰,嘴角柔软的笑意渐渐放松了紧绷的心弦。他试探性地、又迫不及待地抓紧萨菲罗斯,沉浸在这个过分美好的幻象里。
不知为何,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
“爱丽丝,你来照看他一下。”萨菲罗斯放下他。当发觉手仍顽固地黏在自己身上时,又轻笑了一声,慢慢拨开了。
“过来。他状况不太好。”萨菲罗斯又说。
犹豫只持续了一瞬,爱丽丝点头,在克劳德身边跪下。这一切简直像梦一样,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在一丁点儿希望都看不到的时候,神明忽然说要有光,然后照亮了他的整个世界。啊……那双湖绿色的眼睛……她是那么的美丽……可是为什么饱含泪水……?一滴,两滴,落在他的额头上,带着令人迷醉的温暖。
幸福就像棉花一样,即使小心翼翼地触碰,也会因为太过美好而受伤。
“只是一场梦而已。”令人心碎的微笑,她伸出手,盖住了他被光线刺痛的双眼,世界陷入一片舒适的漆黑,“噩梦总会过去的,克劳德。”
声音戛然而止,空间里只余一片空洞的死寂。那只手开始颤抖,更多的液体滴在他的身上,渐渐地血流如注。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呼吸,呼——吸——。当萨菲罗斯毫无怜悯地拔出正宗时,她脱力地向后倒去,胸口绽开大片血红的花,转眼便枯萎凋零。
“啊——”哀嚎支离破碎,最终变成了地狱般的惨叫,“啊啊啊啊啊——!”
“真难堪啊。”
萨菲罗斯凝视自己的杰作。已经被侵蚀得不成样子的身体,奄奄一息地匍匐在脚边。他想,他喜欢那种眼神,空洞的、只能映照着他的身影的,仅属于他的。但是很快,他又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急遽扩大的空虚占据了他,迫切地需要什么来填满。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有点像饥饿,从胃里升腾到心脏;他需要更多,更多,他必须找寻到饱足之物。
“我不会杀你的。”萨菲罗斯告诉他,他确信他能听到,“那对我而言没有意义——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他跨过克劳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萨菲……罗斯……”
他嗡动嘴唇,最后一次吐出这个名字,一些画面和光影闪过,又像海浪抛起的泡沫,转瞬即逝。思维变得麻痹而慵懒,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能慢慢沉入黑暗深处,那里永恒的静谧与休憩正在等待。
实验室深处的指示灯闪烁了一下,由绿转黄,进入了待机模式。密码锁闪过海量的数字,几次变换后,滴答一声弹开,深渊的大门渐渐向他敞开。
哭泣声穿透黑暗的帷幕,落在他的心尖上。
“救……请救救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已经不想动了,任何动作都会让他支离破碎。但是他慢慢地爬着,在金属的地板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污痕,徒劳地、无望地爬向声音的源头。好怀念啊……温柔的、令他落泪的声音。他想起热水咕噜咕噜翻腾在水壶里,鸡蛋敲在碗沿被打开,端上桌的小锅冒着蒸汽;当沾着泥泞的靴子踩上地板时,责骂总是不绝于耳……
湿漉漉的银发垂落,带着陈腐的、血腥的气味,密不透风地缠绕他周围。克劳德抬起头,怔怔地注视着从玻璃槽里跌落的女人。她那么美……即使肢体被分割……被冰冷的管道所牵拉……可她真的美得令人窒息……
他无法控制地、困惑不已地向她伸出双手,触碰她冰冷而僵硬的肌肤。蠕动的触手猛地插进他的身体,皮肤上暴起扭动的青筋,它们沿着肌肉、血管、内脏不断深入,将他撕碎又重新拼合,最终完全占据。模糊的刺痛转瞬即逝,他睁大眼,一片朦胧而柔和的白光中,女人向他张开怀抱。
“妈……妈……?”
“嗯,欢迎回家。”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