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嘈杂的噪音加剧了头痛,严重的恶心感令他几欲作呕,脑子里一片乱混乱。过于明亮的光线刺痛了干涩的双眼,酸涩得眼泪差点流出来。意识渐渐回笼,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一片空气。
萨菲罗斯猛地坐了起来。
面前是一片人间炼狱。到处都是伤员,太多的血、呕吐物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和一些古怪的臭味。临时床位密密麻麻排在医院一楼的大厅里,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或坐或躺在地上,翻来覆去,此起彼伏的哀嚎充斥了整个空间。一阵眩晕,萨菲罗斯这才意识到自己伤得很重,即使以特种兵的自愈速度,疼痛依旧渗透着每一块肌肉骨骼。但是他完全顾不得这些,翻身从珍贵的床位落地。马上就有人占据了他的位置。
克劳德……在哪?
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了他。萨菲罗斯环视了一圈,奔走几步,可是并没有搜寻到金发少年的身影。然后他想起最后他在他怀里的时候,血没有止住,并且那么冷……那么冷。阴影在他的心中盘旋不去,愈发浓重。
不……首先冷静。他蜷曲了一下手指,失去正宗的重量是如此令人不安。他需要先弄清时间过去了多久,自己在哪,然后根据可能的情况找到克劳德。如果他们被分开,即便不愿承认,应该是被当作尸体处理了,他最应该去的地方是停尸房。他必须要快,因为——
『我也可以把你丢进火里,烧得只剩灰烬,风吹过什么都不会留下。』
因为在如此巨量的伤亡下,快速处理尸体以避免疫病是必须的。如果和海量的尸体一起烧成灰,萨菲罗斯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感到嘴里一阵发苦,因为曾经的一语成谶而懊悔,但不得不振作精神搜寻他的位置。
但是如果……只是如果……毕竟这一次与以往有那么多的不同……
一抹红色从眼角闪过,萨菲罗斯停止了那些胡思乱想,快步跟上。
“我本想忙完这里就去看你的。”杰内西斯配合护士把担架抬上移动床,这才找了个僻静地方说话,“虽然你也受伤了,但毕竟比普通人强点,病房要留给更需要的人。”他的身上都是血,干涸后呈暗沉的褐色,但皮衣确实是完好无损的。一切都令人焦头烂额,否则他不会允许自己如此衣冠不整。
萨菲罗斯可顾不了这么多,直截了当地问道:“克劳德在哪?”
杰内西斯略带迟疑。
“告诉我。”
“……夕阳经我们而过,露珠颤抖令我感到冰凉。[1]”这是他所能诉说的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事实上,杰内西斯自己都没搞太懂。但是,在近距离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听到萨菲罗斯近乎被逼至绝路的呼唤后,在他们不得不脱臼萨菲罗斯一边的胳膊以把两人分开后——真相变得如此难以启齿,尽管诗人自己也因此感到无法抑制的悲伤。
萨菲罗斯还在盯着他,拒绝被蒙混过关。杰内西斯不得不放轻声音,尽可能委婉地陈述,“我们已经尽力尝试——我和文森特,”他略去自己近乎失控地甩了十几个高级复活的事,直到现在也不过稍稍平静,“已经迟了。”
“我知道。”萨菲罗斯不耐烦地说,“直接告诉我他现在在哪。”
“……”杰内西斯哑然。
见状,萨菲罗斯不再纠缠,转身时长发划出一道银弧猛地甩在杰内西斯脸上。后者甩了甩头,快步跟上,“你要去哪?”
“停尸房。”
“……什么?”
“你们把他丢在了那里,不是吗?”萨菲罗斯反问。
杰内西斯停下脚步,“他不在那里。”
萨菲罗斯猛地转身,等待杰内西斯解释。
“克劳德是你的东西?即使死了,尸体也要属于你?”杰内西斯荒诞地笑出了声,再看萨菲罗斯时,眼里只剩无尽的讽刺,“你早就告诉我了,可我却直到现在才明白。”
萨菲罗斯眯起双眼,没有接话。
“他不会死,是么?”望着那双并没有太多感情色彩的眼睛,杰内西斯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并且因为没有被反驳而心下了然。他最大的困惑,克劳德一直隐藏秘密,似乎就这么平淡地被揭开了。“早该想到的。那时候的伤,从飞空艇坠落,还有蒂法给他的那一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生还,可他还是回来了。被你带回来。我一直知道他有些与众不同……我也知道你是最早发现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那么,代价是什么?[2]”他不安地抠着皮衣上干涸的血渍,碎片扑簌簌飘落,“所有的力量都是有代价的。奥丁用他的眼睛换得智慧,甘尼梅德得到永生却失去自由,亚当夏娃知晓人理最终被逐出乐园。”吟诵着古老的神话,畏惧令杰内西斯喉咙发紧,唇干舌燥。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萨菲罗斯,你知道他正在丢失记忆吗?”
“……”
“噢不……”恐惧渐渐化开,杰内西斯摇头,却不知道自己想否定什么,“不……萨菲罗斯……你不知道。”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质问,“你怎么可能——”
话音戛然而止,徒留半截气息憋在胸腔,又慢慢吁开。呼吸几乎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动了空气里某种脆弱的平衡。愤怒在萨菲罗斯脸上转瞬即逝,看起来更像某种为了保护自我的虚张声势;但是他实在太疲倦,疲倦得无法甚至维持哪怕一点点伪装。
“他在哪里?”萨菲罗斯的眼神刺痛了杰内西斯,茫然的,无助的,脆弱的。“克劳德到底在哪?”
人类的本质果然是复读机啊,杰内西斯想。这个比喻可真滑稽。
他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萨菲罗斯是如此任性,如此自我,看起来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小孩。你告诉他已经没有了,他也明白这一点,可他无论如何就是要;撒泼耍赖也好,打滚哭泣也好,讲不得一点道理。杰内西斯又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呢?对于大人而言,糖果只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可是孩子的世界太小,小得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也许就是那个世界的全部。
“……顶楼。”
他总是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萨菲罗斯。
记忆是断片的。灰白的楼梯在极速中被挤压,转瞬即逝至身后遥远处,消失在螺旋的黑点尽头。从一层到顶层,即使没有电梯,以他们的速度也花不了两分钟。但是当萨菲罗斯拉开安全通道的门,真正踏进安静的、纯白的走廊时,脚步却不由得慢了下来;慢慢地,他停在病房外,隔着玻璃注视对方,回忆纷涌而至。
这里是胡妮丝死去的地方。
杰内西斯不知道这件事。他这么做,更像冥冥之中某种注定,令恐惧攫紧了萨菲罗斯的心脏,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怎么了……?”杰内西斯不明所以,在一旁催促。
萨菲罗斯摇头,额头抵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病床。从这里看去,克劳德就像睡着了,如果忽略掉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丑陋地蜿蜒着的黑斑。是因为他……他真的那么做了……?但是只要不去确认,就能从现实中逃避,沉浸在妄想的安全里,让一切暂停在这虚假的安宁中。
『有时候人会因为太在乎而害怕,不敢接近重要的东西。』
奇迹般的,萨菲罗斯想起了卢法斯的话。就在这里,同一个地方,同样的场景。他开始感到无法言喻的痛楚,像是饥饿细细密密地啃食着胃,又像被烧红的烙铁碾过,令他不自觉地收紧拳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他见过,他知道它的样子。
爱是建立联系,然后把自己幸福的权利交托至另一个人手中,从此自己不再完整,再没有独自生存下去的能力。它是痛苦,是压抑,是惶恐,是软弱,是无助,是彷徨,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只要不去触碰就不会受伤,不怀抱期待就不会遭到背叛,拒绝它的存在才是在这个残酷的世界得以生存的唯一道路。
可是它就在那里,无可否认,不可动摇。
挥开杰内西斯的手,萨菲罗斯推开房门。全然陌生的情感疯狂滋长着,每走一步就愈发汹涌澎湃,痛苦的洪流几乎要将他冲垮。他快疯了。但是他没有办法停止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崩溃的边缘前进。
他终于来到克劳德面前,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摩挲他脸上干涸的污渍。僵硬的,冰冷的,冷得他的心也随之冻结。然后萨菲罗斯掀开被子,杰内西斯被这一幕所刺伤,忍不住偏过头去。
萨菲罗斯怔怔的看着。
空洞突兀地出现在胸膛,撕裂的肌肉往外翻卷,里头已经空了,能从一端看到另一端,床单被剩余的血水染成了浅褐色。他不是第一次看见类似的伤痕,有时候他自己就是制造者;他应该感到愤怒,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然后将少年唤醒,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不是这样的。
床沿微微下压,萨菲罗斯在克劳德身边坐下。一阵眩晕,心跳加速,冷汗直冒。他快吐了。萨菲罗斯见过无数可怕的伤口,战场上,肠子连着大网膜流了一地的那种;但是现在这个,只令他打从心里感到恶心和恐怖。他甚至无法直视它。
当愤怒不复从前,另一种情绪再也没有遮掩的余地,如此清晰地撕扯着他的思维,扭曲了他冷硬的面庞。
他只是……只是无法忍受克劳德受到伤害……
荧绿色的液体滴落,他们从医院的魔晄发电机里找到了这个。顾不得杰内西斯探寻的视线,萨菲罗斯嘴唇紧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伤口,青色的眼睛像要烧着般炽热。
魔晄顺着空洞滑落,晕开在泛黄的床单上,慢慢扩散开。
死寂笼罩在不大的房间里,萨菲罗斯的意识空白了一瞬。
“不,这不可能!”他伸手去摸,黏腻的血和肉,是死亡的触感,令他烫着般缩回手,“魔晄纯度的问题……还是稳定剂……?”
托起克劳德的后颈,头颅软软地后仰,萨菲罗斯不知所措地摸索着脉搏。什么都没有。轻柔地让克劳德重新靠上枕头,萨菲罗斯又胡乱地摇晃他的肩膀、手臂,想要找到一丝不同的迹象。最后他轻轻拍打少年的脸颊,希冀地等待睫毛轻颤。
一阵寒意。
时间仿佛被暂停,世界朦朦胧胧褪了色,陷入一片苍茫的白,一切声音和画面远去。取而代之格外清晰的,胡妮丝跪在床边,握紧了克劳德的手,贴上自己的侧脸。母亲流着泪,泪痕湿漉漉地闪烁着;她怨恨地盯着他,无声地蠕动嘴唇。
『不会给你的』
萨菲罗斯忽然回神,猛地抱紧了毫无生气的身体,藏进怀里,把他从胡妮丝手中夺走。他用手挡住那个可怕的洞,仿佛这样就能假装它不存在。也许空洞其实出现在自己身上,空荡荡的,渐渐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又再次被失去的恐惧所填满。萨菲罗斯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维持这个拥抱,下巴磕着头顶,不住地抚摸着克劳德泥泞的金发,然后轻轻吻着发旋。
“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母亲怨恨的幻影渐渐消散,萨菲罗斯松了口气,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近乎哽咽,“我在这里,已经没事了……”
杰内西斯受不了了,转身滚了出去。
他没有办法不去伤害他,他不得不这么做。他一遍又一遍地给予他伤痛,而克劳德依旧选择留在他身边的事实,能给予他莫大的满足与安慰;然后更深的不安与猜疑笼罩,因为他知道,没有人愿意被这样对待,他所做的一切正在把克劳德推得更远,他必须得到更多的确认和证明。直到克劳德真正背叛他之前,萨菲罗斯都不可能停下来。无解的死局。
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不可信任的。他无法理解它,他与它之间从未建立过真正的联系。
萨菲罗斯从未有过母亲,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无条件地给予爱,仅仅基于血缘的联系。那种爱是脆弱的、毫无道理的,也许只是人们的一种臆想,或者是激素支配下的本能。
萨菲罗有一个父亲,尽管他知道这个事实还没超过一天,但是宝条对他的影响却是自出生开始的。宝条是萨菲罗斯最初对“人”的定义,是对他人及自我认知的唯一镜子。他从宝条身上延续了绝对的理性,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精确的、可计算的、可解释的,而人类的存在就是为了生存和延续,为此必须用力量支配一切,而自己就是为此诞生。
他既不相信有人会给予爱,因为这毫无利益可言;他也不会成为给予的人,因为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这就是父母教会他的一切,构成了萨菲罗斯最本质最不可分割的部分。而当他发现自己完全可以舍弃人类的身份,再也不必因为从不间断的矛盾而困扰时……
克劳德的存在便成了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纽带。
而他必须亲手切断它。
萨菲罗斯不可抑制地绷紧,失去肋骨支撑的胸腔马上瘪了下去,他不得不又松开了一点。他马上就要失去他了,仅仅是这样的一个想法,便令他痛苦得无以复加,快要窒息了。他抱着克劳德,不停地确认着他的存在。
他不能失去他……不能再一次……
“萨………?”
萨菲罗斯睁大双眼,瞳孔缩成狭细一缝,动摇地颤抖起来,却一眼也不敢往下看去。
“萨菲……罗斯……?”
无力的双手轻轻环上他的后背,微弱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滚烫的眼泪落在少年的肩窝,越过手背,顺着脊背滑落。萨菲罗斯绝望地咬紧牙关,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宁愿自己现在就死了,也不要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伤口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腐烂的手臂上冒出黑色的浓汁。它不会愈合了。萨菲罗斯的手依旧按在空洞上,稍稍往里探就能摸到自己的胸膛。克劳德还在他耳边,振动声带,萨—菲—罗—斯—,一遍又一遍,重复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的音节。
他不知道现在说话的是什么东西。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把克劳德变成了没有心的怪物。
“萨—菲—罗—斯—”
他从来没有发现克劳德的不对劲。他本来有那么机会。他错过了那么多的机会。
“萨—菲—罗—斯—”
因为自始至终,克劳德一直记得他的名字。
萨菲罗斯不曾知晓爱,当它降临,只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爱就是即使令人感到疼痛,也无法放开的东西。
爱就是克劳德。
“这可真是……壮观。”半晌,吉莉安只能挤出这个词。
透亮的天光从洞口落下,灰尘缓缓浮动,亮晶晶的,最终停歇残败的废墟上。建筑群以光柱为中心,向外层层伏倒,完全对称的几何图形以震撼性的美丽冲击视野。随着吊索不断往下,她渐渐能看清钢筋结构扭曲地伸展向上方,断壁残垣的阴影下是灰败的残肢,无不彰显着曾经发生的战斗有多么险恶。
西斯内帮助她站稳,解开固定装置,向上方发出旗语。
吉莉安走了几步,吃惊的发现,脚下就是研究所的核心区。她认出供应药剂和营养液的管线,靴子碾过玻璃发出细微的咔哒声;还有稍远一些的机房,她能看见线路板从破碎的服务器中露出来,但是不严重,还有复原的可能。这里虽然是爆炸的中心,相较周围,却是损失最小的部分,可以说很奇怪了。
“我在这里找到的爱丽丝。”扎克斯踢飞了石块,看起来异常沮丧。他刚刚巡视一圈归来,确定这里没有残存任何可能的威胁,“有人从战斗中保护了她——那个冰魔法,如果没有它,她根本等不到我。”即便如此,他也差点失去她。要感谢的巧合实在太多,但是庆幸过后,对于自己竟然没有及时出现在爱丽丝身边这一点,扎克斯依旧感到无法抑制的懊悔与后怕。
最后一个下降的蒂法自己解开了扣锁,四下打量情况。
这就是全部了——四个人,再加谢尔斯和雷伊在上边看守吊索——城市里还肆虐着脱离控制的实验体,不可能为一个克劳德分出太多精力。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只有他们的人也并不是坏事。
“你给安吉尔的药剂是什么?”清理现场时,蒂法忽然问道。稍显稚嫩的声音回荡在溶洞里,撞上岩壁隐隐约约地回响着。
吉莉安接线的手一顿,又不动声色将线路接入电脑,黑色的cmd界面弹出,白色的字符快速滚动起来。她敲打键盘,漫不经心地问,“什么药剂?”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还不够么?你知道欺骗和隐瞒的后果,只会带来无尽的伤害。”蒂法撑着石块,弯下腰,直视吉莉安闪躲的侧脸,“你把安吉尔变成了怪物,现在你想要永远失去他吗?”
“这不关你事。”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吉莉安被打得偏过头去。“不关我事?他杀了我父亲。”再要动手时,西斯内已经适时插入二人之间。她看着吉莉安面无表情地抹掉嘴角血迹,不由得冷笑出声,“我扣下的扳机,我把子弹送进了克劳德的胸膛,我亲手杀了他。”鼻头一阵酸涩,她不能哭出来,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现在你却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这不关我事?”
“不是你的错。”扎克斯试着安慰她,但心存芥蒂的手最终没能搭上她的肩膀,“克劳德也已经醒了——”
“那不是克劳德!”
“他是!”以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也许睡一觉,也许过两天就会好起来……”
“你没有杀他。一个概念是不可能被杀死的。”吉莉安打断了这毫无意义的小孩吵闹,捡起眼镜,用衣角随便擦拭了一下,重新架在鼻梁上,“恰恰相反,你救了他。”
一时之间,气氛陷入凝滞。
键盘敲击声仍在继续。
吉莉安有些老花,金丝边的眼镜又碎了一片,她不得不眯着眼睛,缩着背,贴得离屏幕极近。同样是科学家,宝条看起来正值壮年,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可是吉莉安是真的老了,也许因为她不仅仅是个研究员,还是个母亲。母亲总是要为了孩子心碎的。心碎是斑驳的白发,是不再明亮的眼睛,是风霜在脸上蚀刻出深深的沟壑,曾经的骄傲和坚强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扎克斯按捺不住要再度开口之际,吉莉安忽然叹了口气。很轻,很轻,却快要被沉重的疲惫压垮了。“那不是药剂。什么都不是。”
“不是?”蒂法难以置信地反问,陡然拔高的声音近乎哭泣,“我以为……我所做的……!”
“你以为我是宝条那种天才吗?”吉莉安自嘲地笑笑,“一个星期。从知道真相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星期,我能做什么?”她摘掉眼镜,借着揉捏眼角的动作,悄悄揩掉湿意,“我也希望我是,这样我就不会被劣化的可能折磨二十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快乐是不存在的。每当她的男孩向她微笑,或者打着滚一身泥泞从外面归来,她会拥抱,会责骂,可是心里只有无尽的折磨。安吉尔那么好……他是那么美好……如果她没有把他教育成那么棒的孩子该多好,如果他叛逆一点、给她带来更多的烦恼该多好……那样她就不必如此爱他,不必感到任何心痛。
甚至直到今天,哪怕只是说出“劣化”这个词,也足以令她心如刀绞。
“那是惰性剂,平时少量掺在油箱里的那种。”她重新冷静下来,恢复了一名科学家应有的理性,“克劳德是魔晄生命体,我不知道是谁创造出来的,也许真的是宝条?但无论如何,结构决定性质,这是这个物质世界得以运行的基本规律。”洞察事物的本质,跳过步骤得出结论——能在神罗供职,无论如何都没有她自认为那般不堪,“无论他的身体正在发生什么变化,惰性剂都能延缓这个过程,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尽管她知道这也许毫无意义。她花了二十多年,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吉尔走向死亡。
“可是他……”蒂法摇头,捂着嘴,“他没有醒过来……”压抑的恐惧伴随眼泪哗啦一下涌了出来,“我知道我必须杀死他……我不想,可是我必须阻止……你说我救了他,那为什么他倒下了……?”
吉莉安手头的动作停下了,目录轻而易举被打开,大片白色文字飞速掠过,界面闪烁在她的镜片上。她本以为要花上一些时间,但是在这之前有人完成了本属于她的工作。
所有加密文件之前就已经被解码了。
“……有很多可能的解释,但是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了。”比起自己,吉莉安更相信宝条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要来这里寻找资料。他们这一代人,对于宝条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尽管他既不是一个合适的领导,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人类。她开始键入关键词。
『克劳德』
有几个研究员的名字,寥寥无几。但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事情,克劳德并不是宝条创造的,否则以宝条那种强烈的个人主义,必然会乐意为他命名并使用。
『魔晄』
刚敲下回车她就后悔了。果然,以数万计数的文件让电脑短暂卡顿片刻,然后疯狂地刷起屏来。她强制终止了进程,陷入沉思。如果是宝条……如果她是宝条……
可她不是宝条,永远不是。
“请借我用一下。”
西斯内在她旁边蹲下,获得许可后,扶着电脑敲下『05/11/1993』。
“1993年11月5日。”她把电脑重新转向吉莉安,列表里出现了23个文件,“那天我们收到克劳德修雷的体检报告,一切正常,然后因为胡妮丝神罗的身份被封存入库,安全等级是机密。”本来应该没有人记得这件事,因为它实在太平凡、太无关紧要了;但世界总是充满巧合,仿佛命中注定。“那一天很重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她从卧底任务中死里逃生,又累又饿,还因为塔克斯缺人手而加班到深夜。最重要的是,好容易忙完手头的事,趁着那天还剩下的五分钟想跟韦德先生说生日快乐时,她收到了那份一点也不识趣的傻逼文件。
淡褐色的眼睛闪过如鹰隼般锐利的光,从列表中挑出了以s-c-001命名的文件夹。
“能越过我们权限的,只有部门主管。”
“我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你?或者你们其他人?”扎克斯不寒而栗,当西斯内站起来时,下意识离远了点,“现在赔罪还来得及吗?”
西斯内若有所思。
“真有?!”扎克斯惊了。
“你跟克劳德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以为我是你吗?”
“不用具体日期,大概一点的时间。”西斯内坚持。
“应该……三年多一点?”
“再仔细想想?比如旅行的时候偶尔遇见过,或者你帮助过迷路的小孩什么的?他那头毛那么好认,你肯定能想起来的。”
“不不不,他家在尼布尔海姆,再怎么迷路也不可能迷到贡加加来……”
但是被杰内西斯这么一问,扎克斯也不能确定了。
他想起和克劳德的初见,也许算第二次,毕竟第一次是他偷溜去学校看的。他没法忘记那张哭泣的脸,尤其当萨菲罗斯告诉他,生平仅见的另一次哭泣是在对方母亲去世时。他一直没问原因,他觉得如果克劳能敞开心扉,总有一天会主动告诉他的;渐渐的,男孩也变得能朝他微笑,于是真相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难道他们真的曾经认识?为什么自己会忘记?
“是巧合吗……”西斯内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扎克斯的神情印证了她的某种猜想,“不,这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有什么特殊意义。”
“什么意义?”扎克斯被紧张的气氛所感染,呼吸也急促起来。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克劳德七年前被卷进过一起绑架事件,你可能听安吉尔说过?我要说的是,那时候我在现场,每一个细节我都进行过备案,所以这件事绝对不可能出错。”西斯内做了个深呼吸,即便如此,心脏依旧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他那个时候对着威胁他的怖恐分子说——”
“我是扎克斯,扎克斯菲尔,来自贡加加。”
“这不可能!”声音却是吉莉安发出的。她猛地合上电脑,抱在怀里,来回望着他们几人,想要有人给她个否定的答案。“不可能……不可能的……”她捂住脸,又不知所措地把额发向后扒去,“如果『重组』是为萨菲罗斯准备的……为什么现在会……?”
直到西斯内把电脑从她怀里抽出来,她也没有更多表示,只是不断重复几个意义不明的专业词汇,崩溃地抱头喃喃自语。
他们掀开电脑,页面还维持着。太多古怪的名词、过于随性的记录方式。底部是类似大纲的零碎文字,看起来作者喜欢先列好提纲,写一部分就删一条;向上翻阅,这篇实验记录似乎关于某种细胞实验,一种细胞可以吞噬另一种,但是当达到某个阈值时,会……自限性崩溃?
“什么……意思?”他们面面相觑,不详的阴云笼罩在上空。
吉莉安摇摇晃晃站起来,恍惚地在破败的实验室游荡。她抚摸撕裂的墙壁、落了尘的解剖台,最后来到核心区的水槽前;液体已经流尽,只余玻璃碎片闪闪发光。她跪下来,捡起掉落在地上金属头罩,划痕遍布的铭牌上赫然是『jenova』。
“s计划并不是特种兵计划。萨菲罗斯,从一开始就只有萨菲罗斯。”吉莉安敬畏地仰头,那里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剩下,“他会和杰诺娃完成重组,从sephiroth(神性的流出)变成sosthenes(神明的力量),进而得到整个世界的荣光。”
一片寂静,没有人明白她在说什么。
“但是现在,杰诺娃已经消失,萨菲罗斯却依没有成为神明。”吉莉安面如死灰,颓然地放弃了思考,机械地阐述事实,“融合的是克劳德。他要和杰诺娃一同死去了。”
过了好一会,蒂法才意识到,那是她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
好久不见。文森特在心里说。
他悄无声息地潜入病房。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萨菲罗斯也在。伤痛与疲倦令青年陷入沉睡,但即使在睡梦中,冷硬的眉毛仍不安地紧锁,似乎一点轻微的响动就能将他惊醒。文森特沉默地注视面前这一幕——萨菲罗斯将克劳德藏在怀里,如同贪婪的巨龙守卫它的财宝,一丝一毫也不能松口。
萨菲罗斯确实是宝条的后代,文森特想。不仅仅是遗传意义上的,更多的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偏执、冷漠、自我,这些特性被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成为构成萨菲罗斯的无可否认的一部分。
但他们之间又是截然不同的。眼前的萨菲罗斯是如此简单易懂,他畏惧着失去;畏惧,一个与他如此不相称的词,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克劳德。真是奇怪,直到确认这个事实前,文森特都不觉得萨菲罗斯是这种人,否则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还是说,正因如此?
文森特又看看克劳德。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小撮金毛,悄悄从萨菲罗斯指间冒出来;厚重的绷带层层缠绕直到脖颈,依旧挡不住边缘扩散的星痕。空气里混合着古怪的味道,酒精、消毒水,还有腐败糜烂的甜香。
他下意识仔细嗅了嗅,又像是错觉。
文森特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再被细节分神,举起火铳,对准了克劳德的头颅。他并不想对萨菲罗斯如此残忍,但是他也找不到其他机会。萨菲罗斯看得太紧了,也许是某种近乎野兽的直觉;但更可能只是对方已经意识到,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文森特一直知道这一点。
他总是在关键时刻退缩,把选择的重担扔给别人。这样一来,即使结局不尽人意,只要不是自己做出的决定,他就可以一直沉浸在类似自我牺牲的满足感中,借着赎罪的心态逃避一切。放弃责任是可耻的,却能令人感到轻松快乐,就是这样。
但是,痛苦从不会消失。它只是压在了别人肩上。
“好梦,克劳德。”他温柔地轻叹。
至少这一次,由他来送别。
轻响湮没在升起的硝烟中,一只手牢牢地握住枪口,血花四溅,喷射在手臂、被子上;子弹擦过萨菲罗斯的侧脸留下焦黑的痕迹,阴冷的蛇瞳不为所动地锁定入侵者,幽暗的剧毒闪烁其中。被那样一双无机质的眼睛所注视,即使是文森特,心头也不住一跳。
握住枪管的手猛地用劲,更多的鲜血横流,在二人的僵持间,令人牙酸的金属曳鸣声断断续续响起,直到整个向上弯去。文森特不得不松开搭在扳机上的手,避免误扣后发生炸膛。萨菲罗斯坐起来,把枪甩到一边后左手脱力地垂下,血水浸透了半边衣袖,完全报废了。
文森特张开口——
“萨菲……罗斯……?”
克劳德睁开双眼,茫然地望向萨菲罗斯,那真的是在“看”吗?
刺痛肌肤的紧张气氛骤然消散,萨菲罗斯不再分给文森特一点注意,而是用戴着手套的右手轻轻抚摸少年的额头。“你继续睡。”他柔声地劝哄着,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没事的,我在这里。”
“萨菲……罗斯……”
他犹豫了一瞬,然后用手盖住了克劳德的双眼,躬下身,在手背上落下一个轻柔而缱绻的吻。银发垂落在他们之间,与鲜红交织成一片,融化在冰冷的月光中。
嘴唇颤动了一下,终于重归寂静。文森特注意到了胸腔处的凹陷,尽管已经用补体填上了空缺,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空洞扩大了,他正在腐烂。当他不再发出声音,便和普通的尸体没有一点区别,这个事实是如此残酷地展露在他们面前。
萨菲罗斯翻身下床,示意文森特出去。
或者说,赶出自己的领地。
“你的手……”
“它很好。”手指不受控制地蜷曲痉挛,萨菲罗斯按住它,避开文森特掌心闪烁的魔法,自己施放了个回复,“想好说辞了?”
“没什么可说的。”
这种坦然深深地激怒了萨菲罗斯。他张开口,抑郁的怒火却堵在喉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取而代之的是粗暴地将文森特撞上墙头,再也无法强作镇定,暴怒地一拳砸进墙里!粗重的喘息回响在他们二人之间,久久不曾平息。文森特静静地看着他,岿然不动,无喜也无悲。
“你不是来杀我的么?”被走廊所遮蔽的阴影有多黑暗,萨菲罗斯眼中的淡青色就有多明亮,几乎亮起幽幽荧光,“处心积虑来到神罗,混进科学部门,难道不是为了继续三年前的那场战斗?星球的武器,杰诺娃就令你们如此畏惧?”
不明显的惊讶闪过,然后了然,“你知道了。”
“还有什么?”萨菲罗斯神经质地笑笑,“还有什么伟大的使命需要你们去完成?”
“星球武器不是我。”文森特叹息,“是克劳德。”
文森特拨开萨菲罗斯的手,这几乎没花什么力气;他退开一些,站到侧面,月影在脚下斜斜拉长。萨菲罗斯沉默在阴影中,但是文森特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某种细微的转变,眉毛的角度,眼睫的轻颤,抿紧的嘴角微微下撇。
在他的记忆里,萨菲罗斯总是在愤怒,只是表现的形式有所不同;唯一相同的却是永远也无法得到的安宁。他否定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否定了他,所以他再也不需要任何的承认,他只需要是萨菲罗斯就可以了。
但是,全部的这些否定,却没有克劳德是星球武器这件事带来的打击更甚。
“你……”文森特不确定地说道,“你在难过?”
两个人都愣住了。
不是愤怒,而是悲伤。
这个人是如此简单易懂,文森特再一次意识到。
克劳德是星球武器令他感到受伤,但是他没有办法表达出来,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伤了。不是因为命中注定的战斗,必须一方的死亡作为结束,这对萨菲罗斯而言其实算不上什么;而是这个事实意味着,克劳德留在他身边是为了杀死他。他所感到的痛楚、悔恨、退缩……一切一切作为人类的、全然崭新的情绪,都将毫无意义。
“星球畏惧着杰诺娃的存在,曾以整个古代种的族群作为代价,将她封印在星球的伤痕中。但是他们的牺牲失败了。作为囚牢的古代种身躯被神罗所发掘,成为人类贪婪的助力,也成为了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文森特不由自主地告诉萨菲罗斯这些,他觉得他应该知道,“所以这一次,它制造了截然不同的兵器——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永远的死亡,杰诺娃的,还有它自己的。”
“他不是。”萨菲罗斯摇头,憎恨地盯着他,仿佛这样就可以否定事实的存在,“如果他是星球武器,为什么从来没有任何行动?”
“它是星球武器。”文森特眨眼,忽然明白自己究竟想说的是什么,“但是,他也是克劳德。”
“我——”萨菲罗斯捂住脸,话语哽在喉头,动摇地后退几步,“我不明白——”他猛地抬头,表情介于哭和笑之间;他被真相所救赎,却也因此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为什么——?”
“因为,他为你成为怪物,却也为你重新成为了人类。”
“冰魔法没有用,是吗?我听说你们明天准备把他送去用液氮冷冻。”文森特又说,“但那也是毫无意义的,只会让这个痛苦的过程稍稍延长。他没救了。如果你真的在乎他,现在就应该放手让他离开。”
萨菲罗斯拒绝接受这一切。他不能失去克劳德。“他还有救。我不会让你伤害他,任何人都不行。”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
萨菲罗斯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但是,马上,他意识到了不对,转身便往病房跑去。文森特站在原地,目送他踉踉跄跄的背影,然后又偏头注视窗外皎洁的月影,猩红的眼中沉郁着无尽的遗憾。
等待萨菲罗斯的,只有空无一人的病房,风中窗帘轻轻摇摆。
[1]艾米丽狄金森
[2]古尔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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