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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弃神途(副本二)

    她……本是可以成神的啊

    待周围恢复正常后, 他们平复好自己的状态,开始打量着四周。

    入目皆是纯澈的水蓝色,一串串气泡从水底渐渐浮起, 又渐渐破碎,如梦泡影。周围还有轻盈的水草缓缓地飘摇, 一片梦幻。

    他们这是……

    在水底?

    这时,他们身侧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有几个红衣轻绡的女子说笑着, 往他们身边游来。

    眼看他们就要撞上自己,千祈拉着沈长弈赶忙往后退, 奈何自己反应有些慢, 根本来不及躲开。就在千祈已经想好待会的狼狈模样时, 那些女子竟安然地穿过了他们的身体!

    千祈意外极了, 沈长弈的眸子也染上一丝困惑。

    初玄像是觉察到了其中玄机, 传声说道:“小主人,你们此时,应该是来到了一个记忆中。”

    千祈微微一怔,小声嘀咕着:“难道,这里是那个红衣堕仙的记忆吗?”

    “应该是的,”沈长弈听到了她的话,声音冷静而沉缓, “刚才那几位红衣女子中, 有一个人, 看起来倒是与那女妖相似的很。”

    说完这句话, 沈长弈又往旁边迈步, 像是在观察着此时的情形。

    千祈缓缓点头, 初玄又传声补充道:“这里是她一个人的记忆, 与你们上次经历那场幻境全然不同。上次的幻境,你们是亲历者,会自然附到原主身上。但是这次,你们是旁观者,只能被动接受那女子堕妖前的记忆,记忆中的一切人,自然都感知不到你们。”

    “原是如此。”千祈了然了一切,又好奇地用手抚摸着身旁的珍珠贝。果不其然,她的纤手微微透明,毫无阻拦地穿过了那珍珠贝。

    看来她和沈长弈在这里,应当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做什么呢,”沈长弈又走了过来,轻声说道,“我们离近些,莫要走散了。”

    千祈正要说话,突然间,周围的景象渐渐坍塌,破碎,而有关那女子的记忆,一点一点组合起来,完完整整地展示在他们面前。

    /

    她叫红锦,是云梦江里的一尾红鲤,无父无母,但在江底的红鲤一族生活了千年,早已把身边的族人当作了自己的亲人。

    算下来,直到如今,她已经在云梦江潜心修行了一千年,仙根稳固,法力纯澈。族人都说,她是修仙的好苗子,是红鲤一族万年来难得的天才。

    她是红鲤一族,成神的希望。

    而现如今,万年一开的龙门在云梦江下游出现。龙门万年一开,恰巧此时她法力纯厚,是难得的机遇。

    于是,方才从千祈和沈长弈身边游过的,就是红锦和族内一些法力深厚的仙子,要去下游勇试龙门。

    在她们前方的,是成龙成神的未来。

    看到这里,千祈倒是生出了疑惑:“她是能成龙成神的,怎的最后沦落至此?”

    这背后,又是怎样的血雨往事?

    沈长弈微眯双眸,没有说话。

    因为他们看到了变数。

    就在红锦她们往下游游去时,在她们不远处,突然坠下了一个少年。

    少年一身白衣,在江水中彻底散落,犹如一朵轻盈的云,唯美得不像话。

    但是伴随那抹白晕染而下的,还有鲜红的血。血丝一点点划过那抹纯洁的白,又在水里渐渐晕开,宛如白雪红梅,唯美却又凄凉。

    身旁的另一个女子拽了拽正在出神的红锦,催促道:“看什么呢,龙门难得一开,我们赶紧去啊,莫要错过了。”

    但是红锦没有跟上去,反而缓缓停了下来。

    一女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那个濒死的少年,问道:“红锦,你认识他?”

    红锦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曾在云梦江畔见过这少年好多次。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正化形红鲤,在江畔自由自在地游玩着。怎知,自己撞入了这白衣少年的视线。

    “好生漂亮的一尾红鲤啊。”少年的声音温柔而清冽。

    他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一块糖糕,掰成小小的碎粒,放在手心里,试探着放进了江水中。

    红锦犹豫着,还是被这少年的温柔气质所吸引,慢慢地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品尝着他手心里的甜食。

    那糖糕,很甜,少年的手,温暖而柔软。

    后来,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所趋,她总会在闲来无事时化作原型红鲤,游到江畔,旁观着这少年的欢喜。

    日子久了之后,她也就打听到,这少年名叫席清,刚行过冠礼,是一位江南世家公子。他的家就在江畔,因此常日里总是会来江边。

    红锦就在江边看着他,看着他散步,看着他读书,看着他舞剑。

    少年读书时安静温柔,似翩翩君子,舞剑时又意气风发,一招一式间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若心在四方的少侠。

    红锦原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平安地生活下去,怎知这命数无常,昔日充满活力的少年如今寂寞地沉在冰冷的江水中,一点一点,失去呼吸。

    红锦看着他渐渐下沉的身影,终于按捺不住,说道:“我要去救他。”

    周围的女子都不可置信,慌忙阻拦:“红锦,你疯了!你若花费时间与精力去救他,就没有机会跃过龙门了!”

    “对啊,红锦,况且,凡人的生死命数,我们都无权干涉,不然你的命数遭到反噬,你会失去道心,无法修行的!”

    但是红锦没有犹豫。她像是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一般,义无反顾地向席清游去。

    水面荡漾,泡沫一层层上涌,像是江水在为她叹息。

    她……本是可以成神的啊。

    /

    夏日的傍晚没有那么燥热,也丝毫不会冷。微风清爽,温和的阳光恰到好处地照到江面上,也勾勒出二人清瘦的轮廓。

    红锦半扶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探查着他的气息和伤势,不由得皱紧眉头。

    竟是被妖魔,伤到了心肺。

    想来这少年内心纯粹,这样纯洁的灵魂可以助长妖魔的法力,便引得妖魔觊觎。

    伤的这么重,如果她来的再晚一点,恐怕他就没有一丝生还的可能了。

    红锦抿唇,似是内心还在挣扎。但是他目前的情况来不及她再去斟酌,去权衡。终于,她缓缓取出了自己修行千年炼得的内丹,开始施法。

    她用了自己半生的修为,一点点弥补好他的伤口,驱除妖气魔气,救活了他。

    她想,龙门还会再开,自己的往后余生还有千万年的时间,这半生修为,自己总有办法再修行回来。成神,总还是有机会的。

    而这个少年,若是消逝了,便是真的不复存在了。

    由于消耗了太多法力修为,红锦一时难以维持自己的人形,她只好先将席清靠在江畔的树旁,确认周围一切安全后,又慢慢沉入江中,化作了一尾红鲤。

    许是不舍,许是不放心,红锦化作红鲤后,并没有立刻离去。她就静静地浮在浅水中,以一尾红鲤的视角,等待着能有人来救他。

    时间渐渐流逝,夕阳渐沉,就在红锦等得有些绝望的时候,视野中又突然闯入另一个白色的身影。

    是一个生得极其漂亮的姑娘。

    那姑娘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看见大树旁边有人正昏迷着,也就走了过来,试探着摇了摇他,抬高声音唤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

    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恢复的差不多的席清恰巧睁开了温柔的眸子。

    四目相对,睫羽微颤。

    这个时候的席清是什么感受,在想些什么,红锦统统都不知道。她只觉得此时的席清能被人救起,脱离了危险,是最最幸运的事情。

    红锦松了一口气,转身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了席清温柔的声音:

    “多谢姑娘你,救了我。”

    他浅浅地笑起来,那样温暖,那样真诚,犹如春风拂过嫩柳,听得人心里一颤。

    那是红锦陪伴他这么多日子以来,从未见过的微笑。

    可是……明明救他的,是她啊。

    她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只觉得鼻尖酸酸的,心脏某一处,胀得发疼。

    /

    红锦在江畔短暂地休息片刻,恢复人形和法力后,觉得自己还是要心存一丝希望,还是去一趟龙门比较好。

    等到她游至龙门前时,周围已经没有人了,高大辉煌的龙门已经渐渐开始变得透明,隐隐有要关闭的迹象。

    龙门高达百尺,上面雕刻金色的龙首,那眼神像是轻蔑来人,又像是悲悯众生,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神性。自百尺龙门而下的,是汇聚神力的猛流。只有逆流而上,且自身的法力修为能承受其中神力冲击的,才有可能跃过龙门,一朝成神。

    红锦一咬牙,正要向上一试时,突然感到自己被一堵透明的墙隔绝开来。

    正疑惑间,那高高在上的龙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语气清冷,不夹杂一丝情感:

    “小仙,你道心不稳,没有成神的资格。”

    “没有资格?”红锦似是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

    那龙首继续开口:“你修行了千年,可知道,除了天界上神外,世间万物若要修仙成神,需要怎样的道心?”

    红锦当然知道。她开口,回答道:“摒除七情六欲,心怀苍生大爱,舍弃……”

    她还没说完,自己的声音就开始发抖。

    舍弃……一人之爱……

    难道说……

    龙首一字一字说道:“小仙,你的道心,动摇了。”

    第42章 半生错

    是缘起,也是缘灭

    回来的一路上, 红锦都感觉自己是恍惚的。修行千年,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因为一个少年, 动了凡心。

    正在红锦快要游到云梦江的红鲤族群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 阴恻恻的。

    “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失去了半生法力, 成神之机, 姑娘,你可真是愚蠢呐。”

    红锦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却没有看见任何一个旁人的身影。她虽说紧张, 倒也没有畏惧, 抬高声音问道:“你是谁?何必来装神弄鬼的!”

    那男子低低地笑了一声, 拉长语调, 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唯一能救你的人。”

    红锦立马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妖魔气息,说道:“即使我没能成神,如今也好好的,何须你一个妖魔来救?!”

    那男子没有说话。他像是在无形之间来回打量着她,而后又荡开了笑意,魅惑却又万分瘆人。

    如同勾人入地狱的恶鬼。

    “姑娘, 你骗得了他人, 却骗不了自己已经动摇的道心。”

    “我相信, 总有一天, 我们会再次相逢的。”

    最后, 那人又停顿了一下, 一字一字补充道:

    “到那时, 我们应该是在同一个阵营的吧。”

    声音仿佛能蛊惑人心。

    红锦有些发怒:“我怎会与你这样的妖魔站在一起!”

    但是这次,周围已经没有了那男子的气息,像是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

    回到原本的地方,红锦刚刚踏入红鲤境地,迎面便遇到了长老。

    看起来,长老应当是已经等候她多时了。

    红锦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长老。”

    长老拿着象征着族群最高威严的金色权杖,眸中充满了愤怒和失望:“红锦,你可知罪?”

    红锦抬眸,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她知道长老十分看重她,但她没想到他的消息竟灵通至此。

    她又埋下头,说道:“红锦知错。”

    她深吸一口气,又补充道:“但是,红锦,不后悔。”

    错失一次成神的机会,却能救下他此生命数,她并不后悔。

    “荒唐!”长老看着她,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你可知,红鲤一族渐渐萧条,你如此天纵奇才,是我们这一族成神的希望,也是能重振红鲤一族的希望啊!”

    “如今你竟然为了一个凡人,动摇了自己的道心,这此后神途,你该如何走下去!!!”

    “神途?”红锦天生傲骨,如今听了这番话,心中倒是生出了层层不绝的不甘心。

    “我承认,我是动了道心。但是我不明白,为何成神便非要舍弃一人之爱,难道那一个人,就不属于苍生吗?”

    长老拿起权杖,指着她,许是被气到了,声音都有些颤抖:“你真是,真是被蛊惑了心智!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你是在质疑天道吗?!”

    “红锦不敢,”红锦抬起头,迎上长老的目光,“但是红锦,不服。”

    /

    回到族群中,红锦没想到会遭遇这么多的不愉快。她有些疲惫,在水下也感到压抑得很,想着自己不如上岸走走,散散心。

    依旧是晴好的夏日午后,温暖的微风轻拂过水面,荡起温柔的波澜。江边的林木郁郁葱葱,蝉鸣热烈,处处生机盎然。

    红锦一身红衣轻纱,赤足迈步,金色的脚环叮当作响。其实族人包括长老的眼光着实无错,即使她如今失去半身修为法力,失去了此后神途,她也仍然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神性,孤高而圣洁。

    仿佛旁人多看她一眼,就是亵渎。

    这样有些燥热的夏日午后,江边几乎是没有人的。红锦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时不时使用一些小法力,与江边生灵玩闹起来。

    正轻松玩乐着,红锦注意到身旁的一株荷花似有凋谢的迹象。那荷花上附有灵气,想来是一个欲修仙的小花灵,如今遭受了挫折,有些承受不住了。

    想来这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举手之劳。红锦便轻轻挥手,金色的法力光泽在她的指尖流转,随后缓缓流淌进了那将谢的荷花上。

    刹那间,金羽纷飞,原本快要彻底枯萎的荷花又渐渐挺立起来,开出饱满的花。

    “你……你是,仙子吗?”

    忽然,红锦身后传来一个有些惊慌的声音。

    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不由得心间微颤。

    是席清。

    再次看见他,他还是如此风华绝代,白衣飘摇。

    见红锦不说话,席清又试探着开口:“姑娘,听得到吗?”

    红锦回过神来,轻盈一笑:“你相信神仙啊?”

    “为什么不信呢?”席清的声音清冽而温柔,他看着红锦,轻声说道,“我生于除妖世家,仙与妖,我都亲眼见过。”

    两两温柔相对,让红锦一下子想起了所谓的,命定的缘分。

    自这天真正的相逢后,红锦总算和席清有了真正的交集。在闲来无事时,红锦总会有意无意地来到江边,期待着一次次的再遇。

    白衣少年每次看到她,都会停下脚步,走上前来,温柔而礼貌,与她讲起自己家中琐事,城中趣闻。

    夏日江风也是万分柔软的,一遍遍吹拂着她本就动摇的心,让她彻底地沦陷在他的目光中。

    不知不觉间,情深入骨。

    而这样明媚的夏天,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甚至有时候,红锦也会生出一种错觉。面前这个温柔纯粹的少年,是否也会同样心动呢?

    /

    直到有一天,红锦在江边漫步时,遇到了匆匆跑过来的席清。

    红锦不明所以,像往常一样打趣道:“怎的如此慌张,都快没了公子风范。”

    但是席清没有任何与她开玩笑的心情。他来到她身边,看着她,目光里第一次出现了哀求。

    “你是仙……你可以救人的,对不对?”

    红锦很快便从他的神态和话语中估摸到了□□成,看来是席清身边重要的人受了重伤,且无药可医了。

    她也没有丝毫犹豫,马上跟着他,来到了席清家中。

    她迈进伤者躺着的房间,正要开口询问情况,却在看清那人容貌的一瞬间,彻底僵住。

    竟是那日在江边,被席清误以为救了自己的女子。

    她面色苍白,几乎透明,却仍旧美得惊心动魄,像是不染尘埃的冰雪。

    席清看着那女子,语气中满是悲伤与心疼:“有一次我除妖时受了重伤,险些丧命,是她救了我……如今她在我身边,却又意外地被妖魔所伤……是我没能保护好她……”

    红锦动了动嘴唇,她很想告诉眼前的少年,那日,是她耗尽了半生修为,放弃了成神的机会,不顾一切地救下了他。

    她还未开口,却又听席清说道:“她叫银若,是我未来的夫人,我真的不能接受她在我面前离去……”

    “仙子,你有无边法力,我求你,救救她吧。”

    未来的,夫人……

    她转身看着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不顾一切的拯救,破灭的神途,这些时日的温存与希望,又算得了什么?

    她原以为是缘起的夏日,竟是缘灭的终结。

    放弃一切,阴差阳错,竟是将他推给了别人。

    原来,走不出这些时光的,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第43章 沧水泪

    她没的选

    于是, 那些原本想告诉他的真相,就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命运阴差阳错,却终究是走到了如今的地步。就算她说了又能如何?那错付的深情, 终究也是回不来的。

    她平吸一口气,走上前来, 细心地查看了一遍银若的伤势。还好,她只是被妖魔击中了一下, 只是外伤, 并未伤及心肺。

    换作从前的红锦,帮助别人治愈这样的伤势并非什么大事。然而她前些日子为了救席清, 耗尽了那样的修为心血, 再加上自己如今道心不稳, 再来救她, 恐怕自己一段时间内将会十分虚弱。

    席清见她面色为难, 慌忙问道:“仙子,她到底怎样了啊……你是仙,你一定有办法的吧……”

    “我求你救救她……我求你了……”

    说着说着,那温柔自持的白衣少年,竟有些哽咽。

    他当是用心在爱银若啊。

    红锦努力眨了眨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这一次,她没有看向席清, 她双眸中尽染水雾, 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

    良久后, 她轻声开口, 说道:

    “我救。”

    /

    很快, 银若的身子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

    红锦在一旁, 静静地看着席清握住她的纤手, 一遍遍低声安慰。少年的剑眉星目那样昂扬,只有在看到银若的时候,才会这般温柔如水。

    她轻笑一声,拖着万分虚弱的身子,离开了席清家中,准备回到江底。

    说来也是可笑,就连她一个人离开了,席清也没有一丝觉察。

    他是她生命中的唯一,是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明媚夏日。但于他而言,她不过是人生中芸芸过客中的一个罢了。

    甚至,直到现在,他都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她自嘲地笑着,潜入了清澈的江水中。她在江底生活了千年,却不知为何,如今竟突然感到,江水冰冷。

    她笑着笑着,渐渐地,泪流满面。晶莹的泪融于冰冷的江水中,永远不会有人看见。

    /

    她本想着,今日之后,她算是向这样的夏日告个别,向那白衣少年告个别,从此她回到族中潜心修炼,努力稳固自己的道心。

    族人的期望,长老的看重,她不能再辜负了。

    不料她还未回到族中,半路突然遇到了几个慌忙逃窜的族人。

    那些族人看见她,慌忙劝说道:“红锦,你快离开这里,千万不要回去!”

    红锦心中隐隐有很不好的预感,她赶紧问道:“发生了何事?”

    “我们红鲤一族本就渐渐衰落,如今这边妖气四起,蛇妖竟现世在江底,要来诛杀全族!”

    “什么?!”红锦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僵硬了一瞬。

    “你快跑吧,不然会没命的!”

    正说着,另一个族人突然上前,打断了这些话:“你们还来好心劝红锦?全族这样看重她,培养她,都是希望她成神来护佑一族。如今她竟为了凡人情爱,放弃神途,她怎么还有脸回来!她又怎么有脸活着?!”

    此言一出,周围渐渐也没了别的声音。

    红锦也渐渐明白,这些话,应当也是所有族人的心里话吧。

    是她,没有肩负起自己的责任,辜负了所有人。是她,没有能力承担起一族的未来。

    如果她没有动摇道心,没有放弃神途,如今也早有了保护一族的能力,让所有人免受杀戮与苦难。

    她自以为难忘的夏日与少年,最后留给她的,只有凄冷的心,破碎的家园。

    她不该爱上他。

    她向远处望去,原本安宁富饶的红鲤境地,如今染遍血色。来不及逃跑的小仙,誓死捍卫的战士,都在一点点,灰飞烟灭。

    撕心裂肺的喊叫,仿佛千里之外都能听见。

    她没有理由逃窜,更没有理由苟且偷生。

    于是,在所有人向安全地方逃窜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逆着人流,向更深处游去。

    /

    越往深处,水越发黑,透着一股苍凉的死寂。

    红锦已经下定了与族人共生死的决心,正赶忙往境地游去时,突然看到前方有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

    她慢慢地停下来,问道:“你是何人?”

    “红锦,好久不见啊。”

    这声音……竟是那日她赴龙门时,遇到的神秘人。

    那男子缓缓转身,来到她的面前。他穿着墨色的斗篷,斗篷遮盖住了他的一半面容,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殷红的唇。

    他的脸色苍白得过分,薄唇却红得仿佛滴血,犹如鬼魅。

    红锦警觉地往后退了两步,说道:“你三番两次来找我,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那男子轻轻勾起嘴唇,荡开魅惑的笑意:“我上次不是说过吗?只有我,能救你。”

    他凑上前来,拉长语调,一字一字补充道:“还有……你的族人。”

    红锦神色一凝,似在挣扎,最终还是抬起头,问道:“你想怎么做?”

    男子伸出修长而苍白的手,霎那间,黑光在他掌间升腾:“你如今,早已失去了成神的机会,孤身前去,也救不了你的族人。”

    “所以,不妨……换一种身份啊。”

    红锦看着他掌间的东西,不由得抬高了声音:“这是……妖脉?!”

    “不愧是你啊,也认得此物,”男子笑意未减,“你虽如今法力微弱,却有难得的好底子。不妨我为你注入妖脉,你做一个成妖入魔的堕仙,法力不会比神弱。”

    红锦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修仙千年,深谙神道。你怎么会觉得,我会选择这样的道。”

    男子凑到她耳边,慢条斯理地说:

    “因为你,没的选。”

    他又轻轻笑了起来,仿佛把控一切,摄人心魄。

    远方,族内境地上厮杀未绝,千万族人正在淫灭,哭喊声,嘶叫声,都在此刻疯狂地涌上来。

    他们好像都流着血泪,对她大声吼叫:

    是你没有承担责任,是你害了全族!

    你要偿还!你没的选!

    红锦深吸一口气,又说道:“成妖入魔,是要彻底失去道心和执念。你用妖脉帮我,我未必会彻底堕魔。”

    那男子知道,她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他勾起嘴角,语气十分肯定。

    “不,你会的。”

    第44章 入死局(副本二完结)

    是女战神,亦是女妖魔

    在这一年夏日快要结束的时候, 血气冲天的云梦江底,出现了一位带着妖气的女战神。

    她身着红金色的轻铠,赤足拉弓, 英姿飒爽。魔箭破空长啸,一次次射中蛇妖的心脏, 刹那间,成百上千的蛇妖都灰飞烟灭, 了无踪迹。

    原本几乎快被诛尽的红鲤一族, 再次燃起了希望。

    红锦在遍地鲜血中缓缓睁开双眸,眸中已渐染妖异的红色, 这是快要彻底堕魔的预兆。

    在完全击退蛇妖之后, 她收起妖弓, 又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控, 意识也渐渐不清醒, 脑海中只剩永无止境的杀戮。

    杀……

    江底渐渐归于平静,一些被救下的族人缓过神来,看到红锦,赶忙走上前来,目光里全是感激。

    杀……都杀了……

    红锦的目光中透着癫狂。看着面前的族人,她突然又取出一柄长剑,直直地对上了他们。

    心底的杀欲像大火一样升腾, 一点点吞噬掉她的理智。

    长剑划空长鸣。千百年来她用来守护族人的长剑, 如今, 染上了族人鲜红的血。

    那样热烈, 那样滚烫, 一滴一滴, 灼伤着她的良善。

    长剑过处, 银光乍现,引得惊涛嘶鸣,雪浪冲天。一瞬间,十余人倒在了她面前,倒在了血泊中,目光里尽是惊讶,死不瞑目。

    原本想要上前感谢她的族人,见此情形,全都不可置信,但惊讶后更多的是求生的本能。他们拿起武器,一点点往后退,看着她,犹如看着一个噬人的恶鬼。

    她是护佑全族的女战神,亦是杀戮族人的女妖魔。

    仅存一丝意识的红锦如今才明白,那神秘男子当时如此笃定她会堕魔的原因。

    妖脉入体,杀气横生,她会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杀戮同族,最终痛苦万分,生不如死,摒弃道心,彻底堕魔。

    而就算她意志坚定,控制自己没有杀戮族人,但是红锦仙地,永远不会承认一个身植妖脉的战神,更容不下一个与妖魔有勾结的人。就算她救下全族,仙族也永远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他说的对。她没的选。

    但她不服。她不会任由自己堕魔。她努力维持着清醒,用尽全部力气控制自己的双手,不去杀戮。

    都说彻底堕魔,需要彻底失去执念和道心。她心向善,心中更有无法忘却的执念。

    那个明媚的夏日,那个惊艳她生命的白衣少年。

    他那样纯洁无垢,一心向善,除魔卫道,护佑苍生。她永远忘不了这一身白衣温柔,正气浩荡。

    为了他,她不入魔。她此生都不会入魔,就算生不如死。

    他是她彻底成为堕仙前,最后的执念。

    /

    在族人惊恐又带着一丝恨意的目光中,红锦轻轻地笑了笑,挽起长剑,离开了这里。

    蛇妖被击退,红鲤一族重新有了生机和希望。但她这样不成仙不成魔的人,天地不容。她清楚,自己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了。

    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自己最留恋的,无非也就是那明媚的夏天,清闲的云梦江畔。温暖的微风吹啊吹,吹散所有世俗烦忧,也吹动着少年纯洁的衣摆。那样的闲适时光,仿佛永远到不了头。

    她难以按捺自己内心的执念与渴求,还未仔细收拾好自己的一身鲜血,便来到了云梦江畔。

    人间已经渐渐入秋,江风微凉,水波荡漾。千山万水与天色相融,仿佛一幅绝伦的水墨画,让人不自觉地沉入其中。

    只有在这样的宁静里,她才能暂时压制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杀欲,让灵魂得到一丝慰藉。

    从此以后,天地为客,山水为家,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但是命运,从不曾善待她。

    待她休息片刻,再次睁开眼睛时,面前赫然是席清熟悉的身影。

    少年白衣执剑,眉目微怒,透着一股坦荡的凌厉。

    红锦一见到他,难掩笑意,只觉自己如今这般还能再次看到他,也算幸运。

    但是她看清楚他的神色后,笑意渐渐凝固。

    她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可话还未说出口,下一秒,席清提起自己的长剑,直直对准了她的心脏。

    他的目光冰冷,许是愤怒,提剑的手也隐隐颤抖:“亏我之前拿你当仙子,拿你当好友,竟没想到你竟是个伪装起来的妖魔!”

    红锦眼眶渐渐湿润,她不停地摇头,说道:“不……不是这样的……”

    “你还想辩解?!”席清指向她身侧的长剑,那上面染透了她族人的鲜血,“那长剑上面,全是仙血!你到底杀了多少无辜的仙族?事到如今,你又有什么可辩解的?”

    红锦看着面前的少年,止不住地流泪。

    没想到,到了最后,竟是提剑相见。她此生,连跟说他一句喜欢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坚持下去,一定不会堕魔。如今才知道,这是一个走不出的死局。

    在清冷的江边,白衣少年目光凛冽,终是难抑愤恨,对准她的胸膛,狠狠刺入长剑。

    她没有躲,更没有反击。

    刹那间,血花纷飞,绝望四溢。

    她看着他,她这一生难以忘怀的他,浅浅地笑了起来,像是悲伤,像是释然,更像是无尽的遗憾。

    江边,第一片枯黄的叶在此刻悠悠荡荡地飘了下来。

    秋天来了。

    原来她这一生,都没能走出那个夏天。

    她笑着笑着,逐渐癫狂,眸中妖异的红色愈加清晰。她明白,自己心底最后一点执念,也尽数破碎了。

    她迫不得已身带妖脉,而他是心怀苍生的斩妖师。这才是那神秘男子计划中,最后的死局吧。

    可笑的是,她现在才明白。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一点一点消散,心底的良善道心也像是被拔除一般,麻木得彻底。

    她大声地狂笑起来,妖气横生,强悍的妖力弹开了胸口的长剑,也击退了面前的席清。

    最终,瞳孔彻底成为血色。

    一瞬间,罡风四起,天色大变,原本晴朗的天此时犹如泼墨,乌云重叠处,闪电如白龙,一道道劈开天幕,宛如天裂。

    水中,无数藤蔓疯狂地攀爬上来,层层拥护在她周围。她的长发凌乱地散开,指甲越来越长,目光里全是汹涌的杀意。

    她看着席清,流下血泪,大声地咆哮起来:“我是妖魔!你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吗?!”

    “我为祸众生,可好?!”

    妖脉彻底失去控制,一点点吞噬掉她的爱意,她的善心,甚至……她的记忆。

    她的心里,只剩下仇恨和杀戮。

    从此以后,她不会记得仙族往事,更不会记得,自己曾那样热烈地爱过一个少年。

    至此,彻底成为堕仙。

    第45章 血灵石

    那样热烈的爱,最后却一无所有

    到了这里, 红锦的记忆突然中断,千祈和沈长弈发现周围的黑气也渐渐散去,他们还在原本的屋顶上。

    看来, 这些便是红锦成为堕仙前的全部记忆。

    驱除妖气后的红锦缓缓睁开双眸,那双妖瞳已经恢复了清明, 她现在与平常的仙子已经一般无二。

    那些美好的记忆,也渐渐回归, 一点一点, 唤醒了她原本的良善。

    她抬眸,看向千祈, 目光里尽是感激:“多谢你, 让我不至于一生迷失。”

    “你不必言谢, ”千祈真诚地笑着说, “还望你以后, 能再次找到属于自己的道心,一生良善而坚定,护佑一族,护佑苍生。”

    告别红锦后,千祈叹了一口气,和沈长弈一起回到院子里,目光沉沉,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长弈轻声问道:“你不开心?”

    千祈看向沈长弈, 说道:“我是为红锦的事情感到惋惜。她那样骄傲的一生, 偏偏命数里全是遗憾和错过, 那样热烈的爱, 到了最后, 却一无所有。”

    “有什么可惋惜的, ”沈长弈的眼尾攀出一丝红意,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淡漠,“她爱错了人,做错了事,最后不过是为了弥补罢了。这一切痛苦,都是她自己选择的。”

    他看向红锦离开的方向,冷笑着说道:“况且,她现在不是也好好的么。”

    千祈偏头看向沈长弈,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总觉得今晚的沈长弈格外怪异,但她自己却并不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

    她不想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又想到了记忆中一些可疑的地方,便开口说道:“对了,你还记不记得,记忆中那个神秘的男子,与我们上次在幻境中看到的那个夜九渊一模一样!”

    沈长弈似是在思忖,半晌后才回答道:“确实,这应该是同一个人。那个幻境是五百年前发生的事情,这样说来,那夜九渊为凡人注入妖脉的事,想来已经做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

    千祈微蹙眉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夜族这样费尽心思,到底是在谋划什么……”

    等她回到天界,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帝清哥哥和父帝才是。

    沈长弈却是淡淡地勾起嘴角,语气清冷,犹如冰山起风:“神魔的事,岂是凡人能参透,能解决的?还是不要想了。”

    千祈难掩心中异样,转身直直地对上沈长弈:“你今天到底怎么……”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长弈冰冷的声音打断:“你还没有告诉本王,你今晚欺骗本王,到底是为了什么?”

    千祈看着他的面孔,突然发现他眼尾的血色愈加深沉。

    她知道,自己完全可以编造一个理由搪塞过去。但是她心里更清楚,他们之间总有面对这件事的时候。

    不如她如今便老实交代,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今后,也能避免更大的误会和欺骗。

    毕竟,撒了一个谎,便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弥补。

    她迎上沈长弈的目光,眼神里尽是真诚:“你既然接触过道士,可曾听说过神器这种东西?”

    沈长弈淡淡地应道:“嗯,有所耳闻。”

    “那你可曾听说过,血灵石?”

    沈长弈的脊背微微一僵,睫羽轻轻扇动:“你试图迷晕本王,就是为了寻找血灵石?”

    “是啊……”千祈回答道,“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亲人,受了重伤……只有血灵石能救他……”

    千祈没有告诉他她的真实身份,帝清受了重伤,难以承受劫雷的事情,她也没有办法告诉他,便只能这样说。

    沈长弈微微偏头,却是问道:“亲人……你不是说,你孤身漂泊,没有亲人吗?”

    “沈长弈,详细的事情,原谅我实在没有办法告诉你……”千祈十分恳切,“但请你相信我,我永远不会骗你,你相信我,好吗?”

    沈长弈对上她温柔的目光,内心深处渐渐冻结的东西忽然融化了开。他看着她,声音很轻,也很温柔:“好,你不说,一定也是有自己的苦衷。我愿意相信你。”

    千祈听到这句话,提着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她觉得事情八成也有了把握,便开口问道:“所以……你知道血灵石的下落吗?”

    沈长弈轻启薄唇,正要开口,却被理智压抑住了内心的冲动。

    当年顾氏被满门抄家的事情,这样的血海深仇,他永生难忘。他也曾用自己生生世世的命数发过誓,这辈子,此仇必报,无人可阻。

    哪怕耗尽时光,耗尽生命,他也要亲手弑杀当年的仇人,为满门忠良的顾家讨回公道。

    而血灵石维系着他军队的存亡,支撑着他数年来的谋略和计划。更何况如今大军尽失,兵力亏损,没有了血灵石,便等同于彻底失去复仇的希望。

    便等同于违逆自己的十年热血,辜负了满门的赤诚忠心。

    他不能给她。

    “血灵石……我虽然听说过,却从未见过,更不知道它如今的下落。你来我的书房,怕是找错地方了啊。”

    他侧过脸,似是不忍看到她失望的目光。

    千祈想要说些什么,看到他的面色,却欲言又止,最后只好笑着说道:“这样啊……看来是我弄错了……”

    她又凑上前来,双眸明澈动人:“今晚为了血灵石,不得已做出那样的事情,实在是抱歉……”

    沈长弈看着她真诚的目光,心里突然生出层层不绝的愧疚。他温言说道:“不用放在心上,我们今后真诚相待就是。血灵石的事情,我会多找几个道士,帮你打听的。”

    真诚相待……

    千祈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心中不知为何,分外难过。

    她也不想表现出来这样的情绪,便露出一副和往常一样的笑容,说道:“那你快回去休息吧,我也去乖乖睡觉了。”

    “嗯,早些休息。”沈长弈应道。

    告别了沈长弈之后,千祈回到屋内,却丝毫没有睡意。她在屋内来回踱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她开口问初玄:“初玄,你确定这血灵石,真的在沈长弈这里吗?”

    初玄回答道:“当然确定啊。还没下凡之前,我就用神力探测过了。血灵石的气息,的确在宸王府。”

    “这样的话……”千祈说道,“沈长弈应当是拿到了血灵石,也知道了它的一些作用……”

    “血灵石威力巨大,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千祈仰首,望向木窗框着的一轮明月,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人能猜出来眼尾血色的预兆啊~

    这段故事开始,男主即将白切黑哦,增强心理建设~

    第46章 竹叶青

    就像五百年前的小公主一样,那样凄凉,那样悲伤

    不知不觉间, 已是深秋初冬的时节。万物萧瑟,木叶悠荡。倒也是闲适的好风光。

    沈长弈在书房中翻看着近日来的密信,又反复摩挲着边疆地图, 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边疆苦寒, 又碰上这样的时节,在边疆暗练的重军根本撑不过去, 需要这边的补给才是。

    只是原先的谢广将军被捕, 从他那里的补给也断了,如今要想给边疆运输物资, 也只有从江南运输最为稳妥。

    毕竟, 只有江南, 是他真正能掌管的范畴。

    从江南一路到边疆, 他们也在早些年布下了暗道和眼线。这样看来, 只要自己小心些,当是没有问题。

    况且,他布下的人都是培养出来的死士,就算被发现,他们也不会透露分毫。

    他缓缓合上地图和书信,悠悠起身,走了出去。

    他看向门外的少温, 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

    少温回答道:“陆将军已经按照您的意思, 准备好物资, 开始派人运输了。”

    他轻轻点头, 又说道:“记得派人交代他, 此事关系重大, 一定要万分谨慎, 切不可行差踏错。一旦出事,自保要紧。”

    少温恭恭敬敬地回答:“是,我这就去。”

    “等等。”这时,沈长弈又突然叫住了他。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沈长弈抿唇,敛下目光,问道:“婚服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提这事,少温立马表现得十分高兴:“殿下放心,这婚服是陛下找来了四十五位绣娘一针一线缝制的,既加快了速度,也能保证质量,应该这个月末就能送来,肯定能赶上下个月末的大婚。”

    “那便好,”沈长弈说道,“大婚之日王府的布置,也该开始筹办了。”

    少温说道:“好!属下下午就去办!”

    沈长弈看着他,又淡淡地补充道:“本王成婚,又不是你成婚。”

    他指着少温脸上快要溢出的笑意,假装严肃道:“收敛点。”

    少温:“……”

    /

    吩咐完少温后,沈长弈觉着事情也轻巧些了许多,便又回到书房,把桌案上的机密书信都处理干净,想着等会带千祈出去闲逛一番。

    这时,他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墨色的身影。

    沈长弈没有回头就知道他是谁。他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泽盯着他,语气很沉:“那日堕仙在王府上的事,我都看到了。”

    沈长弈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想说什么?”

    “千祈给那堕仙净化妖气的时候,我发现,她身上有神息。”

    沈长弈猛地回头,脊背一僵。

    无泽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沈长弈,想从他的表情上捕捉一丝别样的东西。他看着沈长弈,一字一字地问道:“你一直戴着能感知神息的晶石,你明明早就发现了,对吗?”

    沈长弈深吸一口气,没有否认。

    无泽一步步走上前来,似是紧逼:“你明明都找到了神女,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你甚至还保护着她,要娶她?你把这些年的仇恨当作什么了?!”

    沈长弈语气很平静:“取她的心头血,和娶她为妻,有冲突吗?”

    无泽停顿了须臾,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告诉沈长弈那心头血的真相。否则,沈长弈一时不忍,这些年的计划就全部落空了。

    他开口说道:“你对她应当只有利用,你不该动情!”

    “就算你动情,你也应当掂量清楚,血海深仇和儿女私情,哪个更重!”

    他一步一步紧逼着沈长弈,让他的内心喘不过气:“你难道忘了吗,你姓顾!你如今为了一个女人搁置复仇的计划,你让那满府冤魂如何去想?!”

    “你对得起他们吗?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沈长弈死死地攥紧双拳,抬起一双阴鸷的眸子:“本王知道,本王不需要你来提醒。”

    “不需要?如果我再不提醒你,恐怕过些时日,你就要放下仇恨,和那女子双宿双飞了吧?!”

    层层血泪往事汹涌而上,让沈长弈的内心填满了恨意。他的眼尾渐渐攀上血色,目光突然变得狠辣,让无泽不由得有一种很强烈的压迫感。

    他轻勾薄唇,笑得邪魅:“本王不过是利用她罢了。哪怕是成婚,本王也只是为了接近她啊。”

    无泽偏头,仔细看着他的眼神,想从中找出一丝伪装的破绽。

    可是没有。

    他的目光那样阴险而毒辣,甚至让无泽也横生冷意。

    须臾后,无泽说道:“最好是这样。你找个机会,把千祈带过来,我们就开始真正的计划。”

    /

    在殿外没有人察觉到的地方,千祈恰好路过窗边,听到了他们最后两句话,只觉浑身一僵。

    她在窗前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只觉阵阵心酸和寒意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让她溃不成军。

    她手中端着的自己精心准备的念心糕,如今,怎么也端不进去了。

    利用……接近……

    他竟是为了利用她?!

    她原以为,这场人间的相遇,只有她一个人是怀着目的,处心积虑,一次次接近,一次次欺骗。

    后来,她看到他对她那样好,那样舍弃生命地来救她,她不止一次地心生愧疚,甚至还那样真诚地坦白过了自己的意图。

    她想着,从此以后,他们真诚相待,总有出现转机的那一天。却不曾想,变数来的这么快。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是心怀目的。

    在漆黑的角落里,千祈把自己亲手做好的,融入神女祝福的念心糕,一点一点,亲手倒掉。

    就像五百年前的小公主一样。

    那样凄凉,那样悲伤。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千祈没有告诉府内的任何人,便一个人出了府。

    街边人来人往,有人相携相笑,有人独自惆怅。但是傍晚的天色仿佛为人间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暗色的轻纱,这些场景都好似梦境一般,叫人瞧不真切。

    初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也只能说些安慰的话:“小主人,你也不要太伤心了。我们还不知道事情的一切真相,沈长弈那句话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啊。

    “况且,就算他一开始接近你,是心怀目的,但是他之后那么多次豁出性命去救你,那些真情,也不像假的啊。”

    千祈淡淡地应了一声,良久后,她又轻声说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难受……我想一个人静静……”

    初玄也觉得这些情绪,还是得她自己慢慢消化比较好,便没有再说话。

    不知不觉间,千祈来到了一家酒馆。这个时辰,酒馆内还没有什么人。她走上前来,说道:“店家,来一壶竹叶青。”

    竹叶青被送上来,千祈顺手倒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

    她笑着说道:“凡人都说,酒能消愁,我倒是想试试。”

    初玄传声说道:“小主人……还是少喝些比较好……”

    千祈没有说话,她一口喝掉了一盏,又拿起酒壶开始倒。

    三杯两盏下肚,千祈的脸也微微有些涨红,意识也开始渐渐不清醒。初玄有些担忧:“小主人,别再喝了,不然遇到了什么状况,怕是不好应对。”

    千祈已经有些迷糊,头有些昏昏沉沉的:“不……不妨事……我在天界的时候,虽然做过很多调皮的事,但也一向听……听父帝和哥哥的话,滴酒不沾……如今我来了人间,只想放肆这么一回……”

    “我做什么事,都……都总想着顾全大局,如今我心里难过的很……我就想放肆一回……”

    初玄看她这样,也很是心疼,也便没有再劝。

    罢了,大不了遇到什么危险的时候,它及时甩出几张符咒,透支一些灵力好了。

    千祈又拿起酒壶,正要再倒的时候,忽然,一个紫衣男子来到了她的对面,笑嘻嘻的:“美人,你一个人品酒倒也是无趣,不如陪我喝几杯?”

    千祈看不清这人的面孔,摆了摆手:“不……不了。”

    那紫衣男子没有在意她的话,又往前凑了一些,笑眯眯的:“诶,你这姑娘,怎么还不识趣呢?”

    他伸出手,不怀好意地就要去摸她的胳膊。初玄见势不好,正要找个机会甩出符咒,突然间,那男子的胳膊又被另一个人死死攥住。

    初玄见有人相助,也便松了一口气,收回了符咒。

    那人一身白衣飘摇,背对着千祈,一把推开那紫衣男子,眉目间怒意横生:“你若是不想活命了,可以再动一下试试。”

    那紫衣男子正要出口,突然注意到这人身上的玉佩。他认得,那是皇家帝师赐玉,想来这人便是城中有名的余涉川的弟子,宋书礼。

    这种身份地位,他自然是惹不起的,于是他也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跑了。

    看那紫衣男子离开后,宋书礼转过身,看着千祈的样子,说道:“你也真是的,大晚上一个人跑来喝酒,不叫人省心。”

    他的语气中透着微愠,但是更多的是心疼。

    千祈迷迷糊糊地抬眸,只见模糊的视线中,面前只有一袭清冷白衣,还有那如画般的眉目。

    她倒是真的喝醉了,分不清今夕何夕,看着面前人,不由得欣喜地叫道:“哥哥……”

    宋书礼:“……”

    初玄:“?”

    它连忙给千祈传声:“小主人,他是宋书礼,不是帝清殿下!!!”

    但是已经喝醉了的千祈浑然听不进去它的话。她看着宋书礼,又灿笑了起来:“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只有你最疼我了……”

    初玄:“……”

    得,完全没辙。

    但是这,这也太尴尬了些啊啊啊。

    初玄有些不忍直视。

    宋书礼倒是微微一怔,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而后说道:“你最近不是住在宸王府吗,还是快些回去吧。”

    说完他自己也神色一僵。她都喝醉成这样了,还怎么回去?

    千祈像是听不到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哥哥……我们走……我们回家吧……”

    宋书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好俯下身子,将她稳稳地背了起来,轻声说道:“罢了,我背你回去。”

    第47章 秋月夜

    本王带你回家

    天色渐渐黑下来, 街道上也开始点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烛火,晃得人有些眼花。

    宋书礼背着她,一步一步地在大街上慢慢地走。女孩温热的呼吸就这样贴在他的身后, 让他好像又回到了七百年前的那些时光。

    那样安宁,那样岁月静好。

    酒醉了的千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宋书礼说着话, 前言不着后语的,迷迷糊糊。

    宋书礼浅笑着说道:“怎么一个人来喝酒啊, 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千祈断断续续地说着:“哥……我难过……我就是有点难过……”

    “怎么了, ”宋书礼也便顺着她的话,“有哥哥在呢, 一切都没事的, 到底为什么难过啊?”

    千祈突然凑到他的耳边, 神神秘秘的:“你、你不许跟父帝告状啊……”

    “怎么会呢, ”宋书礼被这样的她逗笑了, “哥哥肯定帮你保密。”

    千祈听到这句话,嘿嘿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又哽咽了。

    她说话很轻:“哥,我好像、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宋书礼脊背一僵,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温暖都开始渐渐凉透。

    他只能装作不在意地说道:“嗯,然后呢?”

    千祈突然紧紧地搂住宋书礼, 小声啜泣起来:“可是哥哥, 他好像变了许多……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

    “我真的很爱很爱他, 我那么努力地想和他在一起……”

    由于头脑不清醒, 她说话也不按逻辑, 宋书礼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背上, 说完这些后, 千祈又垂下脑袋,一遍一遍地嘀咕道:“哥哥,他到底爱不爱我啊……他到底爱不爱我……”

    宋书礼叹了一口气,尽量平稳住自己有些颤抖的呼吸,轻声问道:“这些日子,和他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我不知道……”千祈小声说道。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突然渐渐抬高,她紧紧地搂住宋书礼,大声哭着,一遍一遍重复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泪珠那样滚烫,大滴大滴往下掉,染湿了他的一袭白衣。

    宋书礼偏过头,问道:“既然他让你这么难过,那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停顿了许久后,千祈抬起一双泪眼,认真地说道:“他人也很好,待我也很好,还救了我那么多次……”

    宋书礼有些不解。他突然觉得,有些话,如果这时候不问,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调整着自己的语气,问道:“但是宋书礼也待你很好,也帮过你那么多次……”

    “他在你心里,算什么啊?”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啊?

    “宋书礼……”千祈小声地嘟囔着,似是在努力寻找着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

    宋书礼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只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剧烈的心跳。

    半晌后,千祈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他啊,他人也很好,待我也很好……”

    “就像……就像哥哥一样好……”

    宋书礼感觉自己的血液渐渐凉透,眼底的悲伤仿佛要溢出来。

    他笑着说道:“这样啊,那你放心,他也一定会像哥哥一样保护你,让你得偿所愿,岁岁平安。”

    笑着笑着,一滴晶莹的眼泪,默默地在他苍白的脸庞上划过。

    他突然觉得讽刺的很。自己明明知道她的心意,为什么还要这样问,自找难受呢?

    之后,他们两个人突然都沉默下来,没再说过一句话。

    这样寂静的月夜里,凄凉而清冷的月光照在二人身上。两个人离的那样近,却爱着不同的人,各怀心事,各自悲伤。

    街上灯火阑珊,周围也渐渐没有了什么人。宋书礼看着不远处宸王府的方向,缓缓地停下了脚步。

    他打破了这么久以来的沉寂,轻声说道:“千祈,前面就是宸王府了。”

    他一句一句,似是在小心试探:“既然……他让你不开心了,你还想去见他吗?”

    千祈埋下头,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是没有听进去这句话,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停顿须臾后,宋书礼看着那冰冷而皎洁的月光,又缓缓开口:“如果你想见他,哪怕刀山火海,我也能把你带到他面前。”

    就像曾经的那么多次一样。

    “如果……如果你不想见他,天南海北,我也都能带你去。”

    他后背上的少女突然动了动,像是要开口说话。

    “你想带她去哪?”这时,他们面前传来了一个低沉又有些沙哑的声音,冷冷的,夹杂着一丝怒意。

    宋书礼警觉地看向前方,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这人一定是沈长弈。

    沈长弈微微眯起双眼,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宋书礼,你带着本王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许是到处找了千祈许久,沈长弈的额间渗出一层薄汗,眼尾也不自觉地微微发红。

    宋书礼定定地看着他,倒是丝毫不退让:“我想做什么?宸王殿下,我倒是要问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她一个人不开心出来喝酒?她出来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沈长弈死死地盯着他:“她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宋书礼说道:“我是她的好朋友,有帮助她和照顾她的责任。”

    沈长弈抬高了声音:“本王是她未来的夫君。”

    他微微挑眉,不怒自威,似是在期待着他的反应。

    宋书礼紧抿双唇,咬紧牙关,可是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立场去反驳。

    就在二人僵持的时候,在宋书礼背上的千祈突然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低声喃喃道:“沈长弈……”

    沈长弈忙走上前来,一把将千祈搂下来,然后横抱起她,目光里是止不住的心疼:“我来了,我来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宋书礼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他情不自禁地向千祈伸出苍白的手,万分不服,万分不舍。

    但是看着沈长弈那样抱着她,青衣飘摇,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身份和资格去和他争她。

    她爱的是沈长弈,不是他。

    从他亲自一步步设下局,把千祈往沈长弈身边推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感情这盘棋上,一子踏错,满盘皆输。

    况且,这是他亲自选的路。

    在这样的秋夜,宋书礼只身立于凉风中,默默地看着沈长弈抱着他最爱的人,在月光中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渐渐地消失不见。

    月光斜照,拉出他长长的影子。落叶在夜风中一片片飘落下来,轻轻地擦过他的肩。

    他一个神仙,竟然突然觉得好冷好冷。

    /

    走到王府外,在府门外焦急地等了许久的少温远远地看见自家殿下,赶忙迎了上来,慌慌张张地说道:“殿下,你们可算回来了……”

    沈长弈抱着千祈,微微蹙眉:“你还好意思说,连个人都看不住,要是她真出什么事,本王可饶不了你。”

    “是属下失职,”少温赶忙低头认错,又看着沈长弈怀里的千祈,低声怯怯地问道:“殿下……姑娘这是……”

    沈长弈一边往屋里走去,一遍吩咐道:“快去准备些茶水。”

    说完这句话,他又想到了什么,又说道:“罢了,她喜欢甜的,还是准备些蜂蜜水过来。”

    少温忙应了一声,去厨房拿准备去了。

    沈长弈把千祈抱到她的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来,看着她满脸通红,迷迷糊糊的样子,不由得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一个人喝成这样。”

    正说着,少温也把蜂蜜水送了过来。沈长弈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而后把蜂蜜水端到千祈面前。

    看着千祈的样子,沈长弈只好又将她轻轻扶起,轻声说道:“快把它喝了,醒醒酒。”

    千祈撅着嘴,又转过了脑袋,说道:“不……不喝。”

    沈长弈舀起一勺蜂蜜水,递到千祈的嘴边,耐心地哄道:“这是蜂蜜水,很甜的。”

    千祈半信半疑,仔细地盯着蜂蜜水看了看,也便没有再反抗,乖乖地喝了下去。

    她突然笑了起来:“好甜啊。”

    “喜欢就多喝些,”沈长弈一勺一勺地喂着她,“醒醒酒,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千祈一边喝着,一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才……我才没有喝醉……”

    “哦?”沈长弈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指着自己,问道,“那你看看,我是谁?”

    千祈揉了揉眼睛,努力地盯着他,用手在他的脸上胡乱地比划着,然后十分肯定地说道:“你是……你是沈长弈……”

    沈长弈刚想说,这蜂蜜水解酒挺有用,突然又听到她猝不及防地大声说道:

    “你……你是混蛋!”

    沈长弈:“?”

    看来也不完全管用。

    说完这句话,千祈又昏昏沉沉的,躺在了床上。

    沈长弈很想把她捞起来:“不是,你倒是说清楚,本王怎么就成了混蛋了?”

    但是千祈很安稳地闭上了双眼,开始睡觉,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沈长弈:“……”

    第48章 妖纹生

    你是要成妖成魔的啊

    千祈已经睡过去, 完全听不到他的话,他自然也没有办法再去计较这件事。

    照顾好千祈休息下以后,沈长弈为她盖好被子, 轻轻起身离开了。

    夜已深,沈长弈却并没有回房间歇息的意思。他抬头望月, 似在思忖,而后默默取下一件玄色的大氅, 披在身上, 走出了王府。

    根据无泽说的,神女心头血注入血灵石, 可以迸发毁天灭地的力量, 一夕之间可助他颠覆天下。

    但是有关神女心头血的事情, 他并不太了解, 也不知道这心头血对千祈来说, 意味着什么。

    他必须要在做决定之前,把这件事弄清楚。

    郊外的云梦江畔,薄雾四起,月色朦胧,如梦似幻,宛若仙境。沈长弈静伫在江边,目光平静, 似是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 层层薄雾中款款走出一位红衣仙子。她眉目间若含雪, 眼神温柔而坚定, 周身也早已没了先前的妖气, 现在萦绕在她周围的, 是纯粹而温润的仙气。

    沈长弈温言笑道:“看来, 你也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

    红锦也笑的温柔:“是啊,这也多亏了有你们相助。我如今虽没有那样强大的法力,但重新做回小仙,倒也自在的很。”

    她打量着沈长弈,又问道:“你深夜前来找我,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这倒没有,”沈长弈嘴角依旧带着笑意,“我前来,是想向仙子打听一些事情。”

    “公子但说无妨。”

    沈长弈踌躇着,又轻轻抬眸,认真地看着红锦,问道:“仙子可曾听说过,神女的心头血?”

    红锦听到这几个字,突然神色一凝。她看着沈长弈,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听一位道士提起过,想问个清楚,他却不肯说。我心生好奇,想着就既然是仙子,应当会知晓几分。”

    沈长弈的目光平静而诚恳,红锦觉着他应当也不会说谎,便都告诉了他。

    “神的心头血,封印着神的魂魄。”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句话让沈长弈听来,却都宛若雷劈。

    “每一个神一生只有三滴心头血,每一滴都蕴含着无尽的灵力,尤其是神女。神女的心头血含无尽大爱与慈悲,若作疗愈,可起死人,肉白骨;若作攻伐,可炼万军,破九霄。”

    沈长弈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呼吸,轻声问道:“那……若是取出神女的心头血,神女会怎样呢?”

    红锦看着他,微微偏头:“自然是魂飞魄散,就此陨灭。”

    他脸上自然的笑意早就消失不见。在浓重的夜色和冰冷的月光中,周围的环境更衬得他脸色煞白。

    /

    在回王府的路上,沈长弈一路走来都魂不守舍的。

    魂飞魄散……就此陨灭……

    他属实想不到,自己面前摆着的唯一的方法,竟是要了一个神女永生的命。

    还是自己最爱的人。

    他又反复想着红锦说的那些话。

    “作攻伐,可炼万军,破九霄……”

    “作疗愈,可起死人,肉白骨……”

    他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一些有些久远的事情,一些未曾开口问的话。

    那时为了救下云梦江畔的千祈,他拼尽全力,以凡身强行驱动落痕斩妖剑,五脏六腑皆受损,听无泽说,他当时几乎可以说是没有醒来的希望了,没有任何能救他的办法,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但是几日后,他又好端端地醒了过来,身体奇迹般地恢复。而当时在他床榻边守着的,是千祈。

    他当时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却不曾想过,她也可能是昏迷了。

    后来问起无泽,他又想到了前尘中,卿离用尽自己的命数,救回了肖景云的故事。当时他想要亲自去问千祈,却又被沈昭急召入宫。

    有些真相,便渐渐错过了。

    如今他知道了神女心头血的事情,在心里几乎可以肯定,一定是千祈,用了自己一滴凝聚魂魄的心头血,救回了他。

    她用自己珍贵的心头血去救他,而他竟想要取她的性命。

    千祈说的不错,他真是……

    真是混蛋。

    在郊外的林地中,月夜下,他独自抬头望月,眼底渐渐流露出悲伤。

    这数年来,他身上肩负的太多太多,那抄家灭门的仇恨并不会随着岁月而渐渐变得遥远和浅淡,反而在时光中淬炼,扎根,越来越浓,越来越痛,一次次戳着他的心脏,让他生不如死。

    但是如今在这样的挣扎与痛苦之中,这个少女那样明媚地来到他的身边,为他带来一片灿烂的光,让他慢慢卸下数十年伪装起来的云淡风轻,谦和笑意,渐渐懂得了真情冷暖,也有了生活中很多小小的欣喜和期盼。

    可是,一边是他永远不可能释怀的十年报复,一遍是他此生难以忘怀的明媚深情……

    残酷的命运,只能让他从中选择一个。

    他在清冷的月光下久久伫立,四处吹来的风灌满了他的长袍,落叶飘满肩头。由于心事重重,一向警觉的他,竟也没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异样。

    在夜幕中,一道暗色的光芒袭来,堪堪打在了沈长弈的身上。他微微一愣,眸中闪过一丝惊异,但随即便变得双目迷茫。

    在更黑暗的地方,一个深色的身影从暗处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身披墨色的斗篷,遮住了半边脸,仅露出的下巴苍白的可怕,薄唇却红的仿佛滴血。

    犹如在黑夜里走出的鬼。

    如果千祈或是清醒的沈长弈看到他,一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毕竟这个人,已经在幻境或是记忆中,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两次。

    夜九渊来到沈长弈身后,伸出苍白得过分的手,轻轻扶上他的肩膀,而后懒散地垂下眸,贴在他的耳边,一字一字都似魅惑:

    “我苦心在你身上种下上古妖神脉,你是要成妖成魔的,如今大计将成,我怎么会允许你因为一些无用的感情,变得如此摇摆不定了呢?”

    沈长弈的眼神依旧迷茫,丝毫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

    夜九渊勾起嘴角,笑得勾魂摄魄。他用手轻轻拂过沈长弈的后颈,随即,一个红色的妖纹浮现在他的后颈处,又渐渐沉下,消失不见。

    他扶着沈长弈的双肩,慢慢来到沈长弈的面前。他用一根修长的手指挑起沈长弈的下巴,而后轻轻掀起自己的斗篷,露出一双阴魅的紫色眸子,直直对上沈长弈的双眼。

    他一句一句,明明很懒散,却透着不经意的引诱:

    “沈长弈,你是满心只有仇恨的人。”

    沈长弈对上他紫色的妖瞳,跟着他的话说:“我,是满心只有仇恨的人。”

    “你此生唯一的执念,就是报满门之仇,杀尽奸臣暴君,颠覆天下。”

    沈长弈也说道:“我此生唯一的执念,就是报满门之仇,杀尽奸臣暴君,颠覆天下。”

    “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你。”

    “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

    夜九渊嘴角笑意更甚:“包括她。”

    沈长弈似有那么一丝的凝顿,但他根本没有能力控制自己,只能一字一字,跟着他说:

    “包括……她。”

    夜九渊笑得逐渐癫狂。他用手轻轻拂过沈长弈的双眼,而后笑着说道:“上古妖神脉,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后者。”

    说完这句话,他便化作一片黑烟般,在夜幕中散去,离开了这里。在漆黑的林地中,四周只回荡着他癫狂的笑。

    是那种大计将成的势在必得。

    在林地中,被控制的沈长弈很快便恢复了清醒。他看向面前的林地,似是觉得有些奇怪,生出一丝疑惑,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全然不记得了。

    许是自己想多了吧。沈长弈这样对自己说。

    他朝着王府的方向,默默地走去。在夜幕中,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双眸中闪过一层妖异的紫光。

    /

    回到王府中,在院子里等待多时的少温急的要死。一看到沈长弈回来,他赶忙跑了过去,语气中难掩担忧:“殿下,你去哪了……你可算回来了……”

    沈长弈取下自己的斗篷,递给了少温,语气是少见的冷漠:“不该问的别问。”

    少温拿着斗篷,正想说什么,但是看着沈长弈的面色,他又只好默默地退了下去。

    真是的,他也知道自家殿下一向如此,面冷心热的。但是今日的殿下却又格外奇怪,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冷气,让人不敢靠近。

    沈长弈也未发一言。他路过千祈的房间,又径自走向了自己的书房。

    来到书房后,他无意识地渐渐停下脚步,又默默地转头看向千祈房间的方向,心底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自己在路上的时候,好像是想回府后立马看看千祈的,但是自己方才怎么都不记得了?

    他正想去千祈的房间看看她的情况,但是刚要迈步,他的心中又莫名地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感。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收回了自己的脚步,缓缓走到了桌案前,疲惫地坐了下来。

    就算再疲惫,有关自己谋划的事情,他还是要尽快处理的。他拿出今日有人送来的密信,大致浏览了一遍,意思是补给运送的事情进行的格外顺利,让他尽管放心。

    他松了一口气,正要放下书信回去休息,心中却又突然涌上一种异样感。

    第49章 争执起

    十分古怪的沈长弈

    虽说他所布下的谋划还算缜密, 但是一路从江南到边地,其间要经过那么多暗道,不至于完全没有人发现异样。

    所以他在计划中吩咐的是分三批运输, 且运送的都是死士。三批分三个暗道秘密运送,他也早就做好了最后可能只有一批能安全运送边地的准备。

    但是没想到, 这批补给已经顺利地运出了江南封地。江南由沈长弈掌管,自然也是没什么问题, 但是出封地后, 各亲王权臣,尤其是太子的眼线混杂, 到如今这三批补给竟都没有任何人起疑心, 倒是过于顺利了。

    还是说, 这沈昭统领下的朝政, 已经腐朽、懒散成这般了么。

    沈长弈如今也无法判断到底是哪里不对, 但是万事小心为上,他便又写了一封密信,告诉陆瑾白万事小心,让他派的人也注意一下当地的眼线。

    处理完这些后,他便起身回自己的房间,脱下外衣准备休息了。

    在脱衣服的时候,他慢慢取下腰间的紫藤花香囊, 不知为何, 总觉得这花香萦绕在他的鼻尖, 格外刺鼻。

    让人心生烦躁。

    他轻轻皱起眉头。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眼下他十分疲惫, 也不愿再多想, 最终还是把那个香囊收了起来, 放到了匣子里。

    /

    第二天一大早, 千祈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眸,揉了揉眼睛,起身看着房屋内的陈设,有些好奇地问初玄:“初玄,我昨晚不是出去,想着喝完酒后回江边别院住一晚,如今怎么又在这里?”

    初玄犹犹豫豫着,最终还是一咬牙,告诉她:“小主人……昨晚你喝醉了,恰好碰到了宋书礼……你还叫他哥哥,让他带你回家……”

    千祈猛地一拍床,大惊失色:“什么?!”

    她想了想,又赶忙问道:“我我我喝醉了……我我我没有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初玄回答道:“这倒没有,只是你一直缠着人家,他只好背你回来……你路上还一直叫他哥哥,还说自己好难过,又哭又闹的……”

    千祈脸色一沉。她连忙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有些欲哭无泪:“苍天呐……这宋书礼该不会觉得我是那种特别随便的人吧?还有还有,他也是天界的上仙,若是以后在天界碰见了,真是丢死人啊……”

    初玄毫不留情地说道:“那倒确实会。”

    千祈:“……”

    初玄想了想昨晚的事情,又说道:“对了,虽说是宋书礼背的你,但是并不是他送的来的。在半路的时候,你们碰到了沈长弈,他们之间好像拌了几句嘴,然后是沈长弈把你抱回来的。”

    “啊……”千祈微微一凝。

    换作从前,她会觉得十分甜蜜,心中欣喜。但是那天,她听到沈长弈说,接近她,对她好,都是为了利用她后,如今再面对这件事,反倒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初玄应当也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千祈的情绪,说道:“小主人,你也别想太多。昨晚沈长弈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汗,风尘仆仆的,看起来也是找了你很久。”

    它顿了顿,又补充道:“他平时对你的好,是装不出来的。”

    千祈似是思忖片刻,又轻声说道:“话是这么说……那他那天说利用我,又是因为什么呢?”

    初玄想了想,说:“小主人,你们之前不是说,要彼此真诚相待吗?”

    千祈点了点头。

    “既然血灵石的事情,你也说了出来。关于这件事,你也不妨直接问问他,看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千祈轻轻点了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行。血灵石的事情,他便对我有所隐瞒。那天他跟旁人说利用我的话,看来也是在谋划什么事情。所以说,这些应当都与他的一些计划有关。

    “既然他第一次不愿意告诉我,我再去问,恐怕也得不到什么答案。”

    初玄:“那倒也对啊……”

    千祈说道:“看来,不弄清楚他的计划,我怕是很难知道血灵石的下落,也很难摸清楚他的真心。”

    她静静地看向窗外,看着沈长弈房间的方向,低声喃喃道:“沈长弈……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她叹了一口气,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想着眼下自己还在沈长弈身边,倒还是有许多打探的机会的。

    她轻轻推开门,不料堪堪碰上了一身青衣。

    千祈眸中一惊,说道:“你……我……”

    啊啊啊,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昨晚的事情啊!

    沈长弈目光倒是平静的很:“我什么?”

    千祈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她看着沈长弈,只好先问道:“你……是来找我的?是……是有什么事吗?”

    沈长弈淡淡地一笑,旋即在千祈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一把把她拽回了屋里,顺带关上了门。

    千祈大惊:“你你你想要干什么?!”

    沈长弈扯了扯嘴角,把她的小脸掰过来:“别想那么多,本王是有事情问你。”

    千祈微微一怔,又呆呆地问道:“什么事啊?你是要问昨晚我偷偷跑出去喝酒的事吗?”

    还没等沈长弈说话,千祈就赶忙解释道:“诶呀,我那是真的没什么事,就是无聊了想出去散散心,一不小心喝醉了……纯属意外哈……”

    沈长弈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跟那个宋书礼是什么关系?”

    千祈愣了愣,嘴角一抽:“啊?”

    沈长弈皱了皱眉,又抬高声音,一字一字重复道:“本王问你,你跟那个宋书礼,是什么关系?”

    这……他难道是……吃醋了?

    千祈又火速在心里打消掉这个想法。真是的,这人还说对自己只有利用呢,她又干嘛要自作多情。

    她便看着沈长弈,老实交代道:“嗯……他是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沈长弈嘴角的笑意有些生冷,“他既然是能背你回家的好朋友,这样亲密,为何本王和你相处多日,却从没听你提起过?”

    千祈撇了撇嘴,有些气鼓鼓地说道:“之前满城人都知道陛下有意让陆清月做你的王妃,你不是也没跟我提起过她吗?”

    沈长弈顿了顿,一时语塞。

    千祈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缓缓问道:“沈长弈,既然你知道陛下有意让她做王妃,陛下让她住来王府的时候,你也并没有拒绝,还时常和她一起出游……”

    她看着沈长弈的眼睛,双眸中第一次多了一些别的情绪。

    是那种除了纯真、沮丧、喜悦、羞涩以外,另一种说不出名的感觉。

    就像本该林木丛生、万物繁华的山林中,快要凋谢的花,快要干涸的泉。

    她一字一字问道:“沈长弈,当时你有让她做王妃的想法,对不对?”

    沈长弈抿唇,并没有回答她。

    对于这件事,他并不想骗她。千祈说的不错,在沈昭想赐婚他与陆清月的时候,他确确实实认为那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因此也确确实实动过这种心思。

    但是他更没有办法告诉千祈,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有更大的谋划,他必须在权衡利弊后做出那些有利于他计划的决定,那些不辜负他满门忠烈枉死的决定。

    在他看来,千祈与他的谋划之间是有明明白白的界限的。自己的谋划需要沾染太多鲜血,而她是那样干净,他并不想让她牵扯其中,更不想她因此受到危险。

    同样的,他谋划近十年的计划,也不能再因为她而生出变数。

    一方是十年血气,一方是此生柔情。两者不能混杂在一起。

    千祈见他没有说话,突然反应到,自己问出口的话,看来是真的。

    她有些不想相信,像是非要他亲口承认才算:“沈长弈,我问你话呢。”

    到底是不是?

    沈长弈垂眸看着她,一双混杂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眸子对上神女热烈而纯粹的感情,突然就显得万分浑浊。

    他似是不忍,又没来由地心生烦躁,便微微蹙眉:“是本王先问的你。”

    千祈没再说话,只是眼里渐渐多出一些泪花。

    看着她伤心的样子,沈长弈轻轻叹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为她拭去眼角的难过。

    只是手还没触及她的脸庞,他心中又没来由生出一股不耐,似是在强行按捺住他所有的心软和柔情。

    鬼使神差地,他又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对千祈说道:“总之,本王不希望再看见你和他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他便快步离开了她的房间。门被烦躁地打开,又空落落地合上。

    千祈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良久后,初玄小心翼翼地传声说道:“这个沈长弈,最近怎么古怪的很。”

    千祈没有说话。她看着沈长弈离去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主人……你也别太难过嘛。你看看你们两个,刚才互相质问,不还都是因为吃醋?说到底,你们还是太喜欢彼此了……”

    千祈打断了它的话,一字一字说道:“初玄,沈长弈从前日日都要和我带同样的紫藤花香囊,今日,他摘了。”

    初玄也顿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千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第50章 秋风寒

    她不在,人间便只剩下了寒冷

    这几天, 沈长弈又独自一个人出了门,不知道去办什么事了。

    直到下午,千祈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她本来想去找少温问一下, 但是少温也不在王府,应当是跟着沈长弈一起出去了。

    千祈叹了一口气, 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流水落叶,心事重重。

    初玄不禁说道:“小主人, 你是神女, 心怀大爱慈悲。若凡间小爱让你感到不舒服,感到难过, 舍弃便也是。”

    千祈摇了摇头, 轻声一叹:“我真是无用。哥哥劫雷将至, 我现在也没有找到血灵石, 连一丝头绪都没有。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 满颗真心交付,却连他也留不住。”

    初玄说道:“凡间大象,扑朔迷离,这未必就是死局呢。”

    千祈看向行人稀少、略显荒凉的王府大门,说道:“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我想看看原来那座别院,一切都刚刚开始的地方。”

    如今已经是深秋, 快要转冬的时节, 路上林木萧瑟, 冷风刺骨, 矮矮的草丛上覆盖着未消的白霜。

    因为出来没有准备, 千祈也忘记了要穿上斗篷。在这样的天气里, 千祈瘦弱的身躯显得更加单薄, 仿佛要被风吹散一般。

    千祈捧起双手,轻轻哈了一口气,似乎这样便能暖和许多。

    初玄说道:“要不,我们回去带件斗篷吧?”

    千祈还没有开口说话,突然,她身上不知被谁披上了一件斗篷。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过去,斗篷是雪色的,还带着一圈浅浅的毛领,很素,但也很雅致。

    她转过头,堪堪对上了一对温润的眸子。

    她有些犹豫,但还是叫出了他的名字:“宋书礼?”

    宋书礼一点一点为她系好斗篷,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笑意:“天这么冷,怎么也不多穿点?还有……”

    他凑上前来,低低地笑着:“怎么不叫哥哥?”

    千祈一怔,旋即脸涨得通红:“那天……那天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我那是喝醉了……”

    宋书礼笑意不减:“这有什么,你叫我哥哥也无妨,我又没在怪你。”

    千祈的脸更红了:“这不太好吧……”

    看着千祈的样子,宋书礼觉得可爱得很。但是他也不想把她弄得太不好意思,也就没再调笑她。

    千祈局促着,整理好自己身上的斗篷,礼貌性地小声说道:“谢谢啊。”

    “无妨。”宋书礼说道。

    他似在心里思忖,而后还是问道:“沈……宸王殿下呢,怎么不和你一起?”

    千祈说道:“他出门办事了,我就一个人出来走走。”

    宋书礼浅浅一笑:“我也闲来无事,不如,我陪你一起走走吧。”

    轻轻推开别院的大门,入眼便是满院清寒。许是沈长弈时常派人用心照顾,别院倒是整洁得很,也没有落灰,各个房间都还是原本雅致的样子。

    但是此时正值深秋初冬,万木凋零,泉水枯竭,即使收拾得再好的庭院,也难免显得冷清萧瑟。

    宋书礼走上前来,指着零星挂着几片叶子的紫藤花树,笑意温和:“这是你种下的吗?”

    千祈看着这凋零的树,似是失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回答道:“这是沈长弈种下的。”

    她的眼神似是被秋色渲染,落寞的很:“只可惜……花季早已过去,它早已凋零得不成样子了。”

    宋书礼道:“万物自有其道,生死循环,一次次更迭。你所看到的它的死局,也是它未来的生机。”

    千祈听到这句话,神色一凝,内心倒是感触颇深。她浅浅地笑着说道:“多谢你的安慰。”

    秋风送来一片残叶,轻轻落在千祈的肩头。宋书礼垂眸,伸手为她拂去落叶,而后抬眸,直直地对上千祈的双眸,说道:

    “千祈,你不开心。”

    不带丝毫疑问,他就像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

    她不开心。他一直看的到。

    千祈闻言,纤长的睫羽微颤,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书礼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因为他吗?”

    千祈轻叹一口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觉得二人一起在庭院中,他这样问着她,倒让她局促得很,浑身不舒服。

    停顿片刻后,她又转过身子,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天色也不早了,郊外也不安全,我们回去吧。”

    宋书礼双手一僵,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眸中落寞更甚于秋色。

    回到宸王府的路上,两人之间的气氛似是有些僵硬。千祈心事重重,却不愿意多说,宋书礼也不好意思多问,但是心中更加纠得难受。

    就这样,二人一路无言。

    渐渐地,王府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千祈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停下脚步,伸手想要解开自己身上的斗篷,说道:“宋书礼,我还是先把斗篷还给你吧。”

    宋书礼轻轻拂开她的手,又为她重新系好,说道:“天这么冷,你还是穿着回去吧。”

    千祈也不好再推脱,便低低地应了一声,而后说道:“晚上风冷,你也趁早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千祈便迈步往前,要向王府走去。

    似有一阵不知名的风吹动心波,情不自禁又难以自抑地,宋书礼忽然毫无所顾地伸出手,紧紧拉住了千祈。

    千祈猛然转头,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瞳孔微微放大。

    宋书礼看着她的眼睛,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说道:“千祈,你若不想回去,可以不去的。

    “倘若他身边让你不快乐,天南海北,我都可以带你去。”

    就像七百年前一样。上天入地,神游九州,我都可以陪着你。

    他的目光灼灼,似乎藏着千年的深情。

    千祈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挣开了他的手,垂眸,语气有些紧张:“你……你想多了,我没有不想回去。

    “谢……谢谢你的好意。”

    她的声音很冷,带着明显的疏离。

    说完这句话,也没等他的反应,千祈便又转身,一个人快步走向了王府。

    转身那一刹那,她的长袍带起凉风,吹动着他的衣角。

    宋书礼的睫羽颤抖着。他平吸一口气,缓缓收回了自己僵在原地的手。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留给他的,只剩下背影了呢?

    他浅浅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悄悄红了眼眶。在这样的天地中,他迎着风,轻轻拥抱住自己。

    好像她不在身边,人间便只剩下了寒冷。

    /

    回到王府,千祈往自己房间走去时,路过了沈长弈的书房。

    千祈抿唇,从窗外往书房看去。天色渐暗,书房内点起了明亮的烛火,看起来,沈长弈应当是回来了。

    只是她左看右看,却并没有见到沈长弈的人。她往院子里看去,也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他人是又去哪了呢?

    正思索着,千祈突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少温。他正往厨房走去,应当是在吩咐晚膳。

    千祈忙走上前去,问道:“少温,殿下回来了?”

    少温看着她,却是微微一怔,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千祈并未觉察到异样,又问道:“他人在哪啊?”

    少温似是想说什么,又看了她一眼,却还是犹豫着,什么也没有说,而后慌慌张张地从她面前离开了。

    “欸,少温?”千祈在身后叫着他,少温却始终没有回应。

    千祈心中疑惑得紧,却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好轻声叹气,走去自己的房间。

    她轻轻推开房间的门,却不料自己堪堪对上了一双阴鸷而深沉的眸子。

    千祈心中一惊,愣在原地。

    沈长弈坐在桌案前,单手支撑着瘦削的侧脸,缓缓抬眸,目光宛如千尺深潭。

    他沉声开口,语气是少见的阴冷:

    “千祈,你身上穿的,是谁的衣服?”

    第51章 深庭囚

    本王不允许你去见他

    他的语气很严肃, 不再像是以前开玩笑的样子。

    千祈抿唇,走进了房间,关上房屋的门, 把斗篷解了下来,很诚实地说道:“我刚刚出去散步, 碰到了宋书礼,他见我穿得单薄, 便借我一用。”

    沈长弈看着她, 突然笑了,犹如落叶拂水, 是那种很浅、很散漫的笑:“怎么又是他。”

    千祈觉得有些话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免得以后误会更深:“你别误会, 他是我的朋友, 没有别的意思的。”

    “朋友?”沈长弈嘴角反复浸淫着这两个字, 似乎觉得好笑得很。

    他缓缓起身,走到千祈面前,修长而苍白的手轻轻一抬,握住了千祈细白的手腕。

    他垂眸,看着千祈的纤手,沉着声,一字一字笑着说道:“朋友?朋友是可以拉着你的手么?”

    千祈瞳孔微微放大。她看着沈长弈, 语气微惊:“你、你派人监视我?”

    沈长弈敛眸, 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千祈看着他的样子, 想试探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谁知她刚要动弹, 却发现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一些。

    沈长弈死死抓住她的手腕, 又再次轻轻抬眸, 双眸已经渐染血色,通红的眼尾平添魅惑。

    他缓缓凑上前来,步步紧逼,强大的压迫感让千祈不由得一步步倒退。

    突然间,后背一凉,墙壁上雕刻的镂空花纹仿佛要嵌/入她后背柔嫩的肌肤,弄得她有些生疼。

    她没有退路了。

    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她只能听见彼此清晰的呼吸声。沈长弈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就那样扑在她的脖颈间,引得她全身微微轻颤。

    千祈忍不住问道:“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但是沈长弈像是听不见她的疑问。他的神色突然有些可怜,又隐隐透着些瘆人的癫狂,在她的耳边低声喃喃道:

    “你是我的……你不能离开我。”

    他轻轻一用力,掰过千祈的脸庞,让她对上自己的双眸,缓缓补充道:“本王不允许你去见他……本王不许……”

    千祈有些无奈。她轻启樱唇,正要说些什么,不料忽然间,面前的身影就这样压了下来。

    温热的触感猛烈地袭入她的唇间,带着极强的侵略性,仿佛要在她的唇间攻城掠池,让她几乎要窒息。

    千祈的瞳孔猛然放大,仿佛能听到脑子里一根弦断裂的声音。

    喘/息声相互交错,引得她不住地脸红心跳,全身轻轻颤抖着,像是不受自己的控制。

    惊讶过后,千祈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猛地挣脱开自己的双手,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气,想要推开沈长弈。

    但是沈长弈的力气很大,她如今一个凡人少女之躯,根本没有能够反抗他的能力。她努力挣扎着,反倒引起了沈长弈的微愠。

    他垂眸看着她,微微眯起双眼,瞳色渐渐变成血色,紧接着是更剧烈的一个深吻。

    千祈一时承受不住,发出一声轻哼。紧急之下,她传声告诉初玄:“快,快用一张符咒!”

    初玄闻言,慌忙在沈长弈毫无觉察之时甩出一张符咒,顺着千祈的手臂重重地击打在了沈长弈身上。

    沈长弈一声闷哼,双手脱力。千祈趁机赶紧挣开了他,整理好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衫,眸中似乎含着水汽。

    沈长弈抬眸,就那样看着她,眸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在翻腾着,汹涌着。

    良久后,他似是自嘲般地笑了笑,而后低声喃喃道:“千祈,你就这么抗拒我。”

    千祈说道:“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她看着他血色的双眸,问道:“这些日子,你究竟是怎么了?”

    沈长弈没有回答她,又或者说,在这样情绪失控的状态下,他根本就无法回答她。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但是心中强烈的烦躁感和怒意不受控制地层层上涌,让他根本难以自抑。

    他甚至没顾上整理自己的衣衫,就这般拂袖迈步,打开了房门,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房屋。

    他的脚步声很沉,就像是他森冷漠然的另一面。

    而后,他用力关上了屋门,抬高声音说道:“从今日起,没有本王的吩咐,千祈不许离开这间房屋。”

    “是。”众侍从应道。

    隔着沉重的乌檀木门,千祈望着他模糊的身影,无奈地叹息道:“沈长弈,你这又是何必?”

    沈长弈淡淡地回眸,嘴角散漫地勾起,冷笑着说道:“从今天开始,本王不会再让你看到他一眼。”

    说完这句话,他拂袖而走,没有丝毫犹豫和留恋。

    秋风萧瑟而孤冷地吹着。他依旧是墨发玉冠,青衣摇曳,却不再是从前那般的温润。

    /

    房屋内,千祈重重地躺在床榻上,四肢摊开,欲哭无泪道:“初玄啊初玄,完了,全完了。”

    初玄也说道:“这个沈长弈,最近确实是奇怪的很,感觉跟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千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语气有些匆忙:“对了,前些日子我就注意到,沈长弈有的时候瞳色很不正常,像是变成了血色,当时我还以为是看错了。但是我发现最近很多次都是这样,倒不知究竟是为何。”

    “血瞳?”初玄重复着这两个字,也十分惊讶,“从前我倒是也没有注意过。但是按理说,血瞳之人,非妖即魔,他身上也并无丝毫妖气啊。”

    “竟这般奇怪,”千祈说道,“难道是我想多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罢了,事这么多,倒是让人心累。目前沈长弈虽然有些异常,但是倒不会伤害我,这件事还是先放一边,以后再说吧。”

    初玄回应道:“这样也好。”

    千祈透过木窗,遥遥地望着沈长弈书房的方向,轻声开口:“目前,还是弄楚他的意图,找到血灵石比较要紧。”

    秋意深沉,夕阳渐斜,夜幕渐渐侵染了半边天,就像是把光明与希望尽数吞没。

    第52章 边沙变

    陆瑾白,是你没用

    回到书房后, 沈长弈渐渐冷静下来,但是眼尾的血色却好像隐没起来了一般,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散去。

    这些日子, 他的面色也更加苍白,苍白的几乎有些透明, 宛如将化的冰雪,尤衬得红唇似血, 眼角阴魅。

    他的阴鸷目色中渗着寒意, 原本清冷的气质倏然间变得阴狠乖戾起来,一瞬间仿佛从温润公子变成了嗜杀权士。

    停顿须臾后, 他伸出骨节分明却过分苍白的手, 有意无意地抚上自己的薄唇, 似是在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而后, 他冷冷地勾起薄唇, 笑意如同浴血的彼岸花,灿烈而阴森。

    /

    九天浩瀚,一时间风轻云淡,刹那间又风起云涌。万里连朔漠,千里降尘归,就像一个个孤独渺小的命运。

    越往西北方向去,天气便愈加干燥, 数不清的灰尘漫天飘扬, 粗粝的沙砾反复摩擦着人们的脸庞, 让人们举步维艰, 呼吸不畅。

    但是陆瑾白率军作战多年, 早已习惯了各种苛刻的环境。他穿着伪装好的衣服, 在暗道口检查着这份补给。

    渡过这条暗道后, 便算是偷天换日地过了天海关。这里是他细心护送的最后一程。过了天海关后,便是无边无际的荒漠。荒漠中再无把守,死士们便可以将补给安然地运送到边沙地区。

    只是天海关控制着边塞要地,自是有重兵把守。他不得不亲自护送到这里,保证这批补给的绝对安全。

    一旦这批补给出了差错,便是意味着几万边沙重军的性命都被抛弃。他们只能在荒无人烟的绝望中死去,而陆瑾白与沈长弈的计划便要再次落空。

    这次,必须万分谨慎。

    他轻叹一口气,带领着部下的人,开始往漆黑深沉的暗道里走去。

    暗道很黑,再往里走去,就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陆瑾白派人点起火把,勉强照着明。四下里透着死亡一般的寂静,他们的脚步声、车轮声便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沉重。

    “都注意点,别把粮食点着了。”陆瑾白边向前走,边吩咐道。

    他目光认真,仔细地看着脚下的路,同时不忘提高警惕,敏锐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后,陆瑾白估摸着路途差不多已过半,便转过身来说道:“大家可以原地休息——”

    话还没说完,突然间,原本万分寂静的黑暗中突然传来“嚓——”的一声响动,陆瑾白心下波澜大惊,止住了后半句话,慌忙示意所有人屏声凝息。

    他慢慢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同时右手悄无声息地抚上腰间的匕首。他的面色很凝重,由于紧张,呼吸也带着一丝沉重。

    他向着远处黑暗的地方,开口呵道:“何人?还不快快现身?!”

    黑暗寂静如夜,没有任何回应。

    陆瑾白顿住脚步,慢慢举起火把,用那一片局限的光亮一寸一寸地探查着黑暗。

    正在凝神专注之际,突然间,他的上方又是“嚓——”的一声响动。陆瑾白眼疾手快,慌忙把手中的火把对准声源处,而手中的匕首也在刹那间横光掠影,飞速出鞘。

    只听“哗——”的一声,匕首划空而刺,紧接着,血花四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扑腾了两下,而后跌落在泥土中。

    陆瑾白将火把对准它,没想到竟是一只蝙蝠。

    他的功夫很高,那一刀下去,劲道十足,锐利无比,这只蝙蝠在一瞬间便被划成两半,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众人见此情形,纷纷松了一口气。陆瑾白也收回了匕首,剧烈跳动的心也渐渐平复。还好,还好,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对于如此重要又风险极高的任务,陆瑾白也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他交代道:“大家继续向前走,记住,在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所有人都给我提高警惕!”

    众人连忙应声:“是!”

    接下来的半程,在暗道中倒是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很快,原本的黑暗中渐渐透出些许刺眼的光亮。他们知道,自己都已经穿过了暗道,渡过了天海关。

    朝着光的地方走去,入目之景渐渐开阔。他们依次走出了暗道,沐浴在万里无垠的大漠风光中。

    长河落日,烽烟孤直。枯草逢生,碎石走沙。金丘在无尽暮光中起伏,似明潮暗涌的沧海。风光无限,尤衬得人如草芥。似浮萍,若未归的雁。

    陆瑾白站在这瑰丽风光中,淡淡地勾起嘴角,自言自语道:“好久没打仗了。再次看到边关之景,倒觉得亲切。”

    “将军何必忧心。您的反叛计划,不是正在实现么?”这时,人群后方突然传来突兀的一句话。

    这话看似无意,听起来倒显得冒犯得很,陆瑾白微微蹙眉,目光顿时变得严厉:“何人在言语?竟如此不知轻重?!”

    那男子似乎也并不怯惧,举着还未熄灭的火把,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陆瑾白并不想因为一些小事耽误补给的运输,便努力平复自己的怒意,淡淡道:“你可知错?!”

    男子顿住脚步,静静地站在原地,竟是一言不发。

    陆瑾白怒意横生,抬高声音呵斥道:“我在问你话!”

    话音落后,男子终于有了动静,他缓缓抬头,就在陆瑾白以为他要开口认错的时候,他突然勾起嘴角,望着陆瑾白,轻蔑地笑了笑。

    他开口,急速地吐出两个字:“动手!”

    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人群中突然抛出五六个火把,全都精准地扔在了补给的粮车上。一刹那间,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火舌蔓延地飞快,渐渐吞没着无数人盼望着救命的粮草,将它们化作灰烬。

    霎时间,人群炸开了锅。陆瑾白也顾不得问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他的眼里只有那大火燃烧中的粮草。那是边沙无数将士的命,是他和沈长弈的热血过去,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他的双目通红,声音嘶哑,大声嘶吼道:“愣什么?!还不灭火?!!”

    但是粮草干燥,大火蔓延得极快,周围又没有大量的水源,他们根本来不及扑灭这大火。伴随着火势的蔓延,队伍也都全乱了,人们慌慌张张,手足无措,局势一度失控。

    他转头看向那始作俑者,目光无不凶狠:“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又握住腰间的匕首,三两步就要冲上来。可还未等他接近那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涌出大量的士兵,将他们所有人都重重围住。

    人群更加慌乱,陆瑾白抬眸,看着周围重重围上的士兵,面色渐渐变的苍白。

    士兵让出一个通道,缓缓走出了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他气度华贵高傲,平静地吐出几个字:“他是本太子的人。”

    竟是沈钰!

    陆瑾白脸上几乎血色全无,握住匕首的手也在剧烈地颤抖。

    他带领着部下一步一步筹划,小心谨慎,千算万算,竟没算到,沈钰的人居然混了进去。

    沈钰对他,竟提防至此,算计至此。

    沈钰看着他,眼神似是蔑视,轻轻地笑了笑:“陆将军,好久不见啊。”

    陆瑾白知道,自己此时没有退路,只能尽力一搏。

    他向四下的部下们示意,命令他们开始动手。可还未待众人拔刀,就听见沈钰平静的声音:

    “本殿今日只要陆瑾白。其余者,若此时缴械投降,本殿可恕其无罪。”

    他淡淡地看向面前的众人,目光是那种胜券在握的波澜不惊。

    正要拔刀而起的人们渐渐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陆瑾白深吸一口气,不由得沉声道:“你们在犹豫什么?难不成,你们都要造反不成?!”

    “将军说的什么话,”沈钰温声笑道,“在场的诸位协助当朝太子,捉拿叛将陆瑾白,当享无上荣誉,朝廷可彰其后半生衣食无忧,如此利国利民,怎么能叫造反呢?”

    陆瑾白抿唇,冰冷的目光直直地对上沈钰,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那是兵器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清脆的声响越来越多,众人纷纷都扔下了刀剑,哗啦啦落了一地,像是什么东西完完全全碎掉的声音。

    他们朝着陆瑾白,抱拳行礼道:“将军……对不住。”

    陆瑾白缓缓阖眸,似是不忍去看,不忍去面对。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本将这些年,待你们不薄。”

    沈钰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冷笑道:“可是在生死存亡关头,你护不住他们。”

    “陆瑾白,是你没用。”

    /

    几日后,宸王府书房。

    沈长弈撕碎了一张张书信急报,桌案上的陈设被砸的不成样子。他用力捶着墙壁,连手背洇血都浑不在意。

    他的声音沙哑,按捺住层层上涌的疯狂: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如今边沙重军没有补给,只能等死,陆瑾白被押入地牢,等待审判,所有的计划和心血一夕之间便化为齑粉,再无下策。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时,书房门口传来动静。沈长弈没有回头看,语气很淡漠:“愣着做什么,进来。”

    少温怯怯地走了进去,把东西稳稳地放在桌案上,而后抬眸,看着沈长弈的脸色,似有言却不敢说。

    沈长弈有些不耐:“说话。”

    少温只好说道:“殿下……婚服……陛下把婚服送来了,说让您和千祈姑娘快试试,这月末……这月末成亲,到时陛下会亲自到府上。”

    听到这句话,沈长弈才终于转过身,注意到了桌案上的东西。锦衣华服,凤冠霞帔,婚服当真是花费了心思,金线刺绣勾勒出精致的花纹,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就像他曾期盼无数次的那样。

    只是今日面对着这婚服,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烦躁地拂袖,道:“送去千祈的房间,派人服侍她好好试试。”

    “是。”少温拿起婚服,应答道。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长弈的神色,犹豫着又说道:“殿下……对于陆将军的事……陛下下令,召百官立即进宫议政,包括……您。”

    沈长弈瞳孔骤缩。难不成……沈昭是起了疑心?还是说,沈钰又查到了什么?

    他顾不得思考那么多,只能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准备着接下来的对策。

    他起身,拿起挂在一旁的斗篷披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屋门,道:“备车。”

    “是。”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脚步一凝,又补充道:“记住,派人看管好千祈。若是再出什么差池,本王唯你是问!”

    第53章 黑与白

    孰胜孰负,暗涛汹涌

    已近日暮, 本就庄严的议政堂更添凝重。沈昭还没有来,众官员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在看不见的地方互相猜忌,暗涛汹涌。

    沈长弈状似无意地抿了一口茶, 突然感觉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刺了过来。他抬眸,碰上了沈钰阴沉的目光。

    纵使心下再没底, 他也不能表现在明面, 让人发现异常。他缓缓放下茶盏,温言笑道:“皇兄看我作甚, 是有何事吗?”

    沈钰也笑:“自是许久未见皇弟, 甚是想念啊。”

    沈长弈拱手行礼, 神色温和无害:“倒是多谢皇兄记挂了。”

    “那是自然, ”沈钰脸上的笑意散去, 露出一丝危险的意味,“陆瑾白突然被查出谋反,你与如此危险的人走的这么近,自然不得不让人牵挂啊。”

    沈长弈没想到他的试探如此直白。他干脆也收起笑容,正色道:“皇兄这话又是何意?难不成,是在怀疑皇弟?”

    二人目光相对,暗自僵持, 剑拔弩张。沈钰看着他, 许久未言。僵持良久后, 他突然又轻笑了一声, 语气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疑惑:“皇弟这是做什么?陆瑾白那样的小人待在你身边, 我是在担忧你啊。”

    他看着沈长弈的样子, 假意一怔, 又夸张地做出惊讶的样子:“皇弟怎么总觉得我是在怀疑你呢?难不成……难不成你真的做了什么?!”

    此言一出,人群也渐渐躁动起来。显然,大家都清楚沈长弈和陆瑾白平日走的很近,此事一出,大家很难不怀疑到沈长弈头上。纵使他平日里表现得再淡泊无争,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倒更让人怀疑他心机深沉,伪装多年,让人脊背一凉。

    沈长弈眼观四下,心知形势不好。但他自知这时不能乱了阵脚,便抬眸看着沈钰,目光坚定:“如今刚查出一名叛将,皇兄身为太子,不想着仔细搜查党羽,反倒在没有证据之前,先将火力引到皇弟身上,又是意欲何为啊?”

    他微微眯起双眼,笑得缱绻:“难不成,是皇弟做了什么事,让皇兄身处太子之位,还心生忌惮?”

    此言一出,倒是让在座的百官再次捏了一把汗。沈长弈这话直直地戳在了百官的心窝子上。天下皆知,陛下宠爱沈长弈,让他独掌江南二十城,权势不亚于太子,多年来,沈钰对他也有着若有若无的针对。如今这番话一出,倒显得沈钰确确实实在忌惮沈长弈,想借机污浊他的清白。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投到了沈钰身上,眼神意味不明。

    沈钰没想到自己被反将一军,顿时有些恼怒。他猛地拍案,抬高声音:“四弟,你休要血口喷人!你真当本殿拿你没办法吗?!”

    沈长弈笑意未减,语气平静:“血口喷人的,不是皇兄您吗?”

    沈钰一时语塞,只觉怒火中烧。他再次拍案而起,指着沈长弈,直呼他的本名:“沈长弈,你好生狂妄!”

    “放肆!”眼看二人就要当场吵起来时,台上传来了一句怒呵。众人见是沈昭来了,慌忙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看着这不妙的气氛,众人又补充道:“陛下息怒。”

    沈昭也没顾上回应百官。他指着沈钰,声音威严有力:“身为太子,言语怎的如此没分寸!成何体统?!”

    沈钰纵使心中怨气再多,在沈昭面前也不敢发作。他看了沈长弈一眼,却只好向沈昭行礼:“是儿臣的错,还请父皇息怒。”

    沈长弈微微偏过头,神色似笑非笑。

    沈昭叹了一口气,倒也没打算再深究。他神情阴鸷,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座的百官,语气沉重威严:“朕今日急召你们前来,所为何事,想必你们心里都清楚得很。”

    他微微停顿,轻慢地笑了一声,像是嘲弄:“想不到朕素日委以重任的大将军,竟也能暗度陈仓,想要覆了这大齐王朝。你们当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怀着这样的不臣之心呐。”

    众人慌忙跪地:“陛下息怒,臣等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沈昭不作回答。他又转头看向方才呵斥过的沈钰,严肃道:“今日,朕就是来给你们一个警告。太子将彻查此案,凡是被查出与这件事有一丝关系的,朕都决不会轻饶!”

    面对龙颜震怒,有的人甚至感觉有些腿软。他们再次跪地而叩:“陛下万岁!”

    沈昭看着太子,问道:“进展如何?”

    沈钰行礼答道:“回父皇的话,陆将……陆瑾白的部下、门下将领和府上常客均已关押入牢,查出与此事有牵连者五十余人,等候陛下发落。”

    沈昭又问:“其余官员呢?可有查出异样?”

    沈长弈闻言,淡淡地抬眸,对上沈钰的目光。他已经知道沈钰接下来想说什么,不由得蜷起修长的手指,想着接下来的对策。

    沈钰终于得到机会,微不可察地给在座中他的党羽们使眼色,而后深吸一口气,似是犹疑地说:“父皇……纵使荒谬,但有一件事,儿臣不得不说。”

    沈昭目光凝重:“你觉得朕很有耐心听你的废话吗?”

    “儿臣不敢,”沈钰抬颌,让自己显得颇有气度,“父皇,天下皆知,四弟……与陆瑾白私交密切。依儿臣看,纵使四弟贵为宸王,也当被严查才是。”

    沈昭看着他,目光顿时变得犀利。他正要发作,却见座下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也起身道:

    “陛下,太子所言极是啊,毕竟叛国之事,关系重大,还望陛下严查宸王殿下!”

    众臣跪地,齐声道:“还望陛下严查!”

    沈长弈轻抿薄唇,面色有些苍白。他倒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原本勾心斗角的朝中大臣反倒结成一气了。

    他只好起身,轻咳两声,语气有些虚弱:“父皇……儿臣是清白的啊……还望父皇莫听信谗言!”

    见他如此,沈昭更是心疼得很。他猛地拍案,大声怒呵:“够了!宸王是朕看着长大的,他的言行和为人,不止朕清楚,你们也看得清楚!如今没有丝毫证据,你们难道还想强加罪名不成?!”

    沈钰纵使再心存顾虑,也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联合大臣扳倒沈长弈。他硬着头皮上前道:“父皇息怒。只是儿臣还搜查到一些东西,还请父皇看完后再做决断。”

    沈长弈迎上他的目光,心中一紧。难不成,他是真的查到了什么?!

    紧接着,他看到沈钰命人呈上了数十份书信。他仔细一看,这些竟然是他与陆瑾白这些日子以来互传的密信!

    他着实没想到沈钰的眼线居然如此厉害,竟能将这些密信尽数收集。他盯着沈钰,目光里透露出掩盖不出的慌乱。由于紧张,他的额间也泛起一层薄汗。

    沈钰恭敬道:“父皇,这些都是四弟和陆瑾白往来的书信!”

    沈钰看了一眼沈长弈,似是不以为意:“一些书信罢了。宸王素来不涉朝政,结交友人众多,一些往来的书信,又能证明的了什么?”

    沈长弈依旧看着沈钰,紧攥双拳,像是在等待审判一般。

    他以为沈钰悉心研究多日,发现了密信的端倪,却没想到他只是说:“父皇,平常友人书信来往是很正常,但是儿臣探察多日,却发现四弟和陆瑾白所传书信皆在夜深无人时,还用了密匣。若非是为了密谋见不得人的事,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是啊陛下!”一些大臣应和着,“若宸王殿下当真如此,倒是不得不防,不得不严查啊!”

    这些话将矛头直指沈长弈,似是认定他参与了反叛。但是沈长弈听到这些话,倒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蠢,他想道。这些人真是愚蠢至极。

    他语气平静,目光攀上一丝被冤枉般的可怜:“儿臣素日行事谨慎,竟没想到如今也被大家逼迫至此……既然这样,儿臣只好实话实说了。”

    他转过身,看着在座的众臣,言辞诚恳:“大家都知道,本王……多年疾病缠身,少涉政事。当时幸逢陆瑾白,将其视作好友。后来大家也知,陛下有意让本王迎娶陆家小姐,这些也都是往事了。

    “但是此事传出,大家对于王室和将门的联姻的顾忌,本王即使不入朝廷,也心里清楚的很。”

    听到这里,一些大臣的表情也像是有些心虚。

    沈长弈轻弯嘴角,笑得温和无害:“本王心知大家的顾虑,也不想惹人猜忌,便自己决定将我们二人正常往来的书信改成如此秘密传播的方式,也是不想让大家觉得我们过于密切,生出事端。只是没想到……”

    他看了一眼沈昭,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只是没想到,本王这番苦心,如今竟惹出更大的风浪,猜忌。这倒是本王的不是了。”

    沈钰紧抿双唇,不得不承认,这些话很高明。

    沈昭一向偏爱沈长弈,此时更是深表赞同:“宸王说的是啊。宸王为避免事端,费心避开明面书信,如今倒成了某些人口中的罪证!依朕看,宸王清白的很,此事就到此为止!”

    沈钰心知此事若翻篇,自己今后在朝中必将更加举步维艰,处处被沈长弈压一头。他不能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

    最终,他给段文旭示意,让位高权重的他出面。

    段文旭颔首回应,在众人畏惧不敢言的时候悠悠起身,轻咳两声,一字一字沉缓而有力:

    “陛下,纵使宸王殿下所言再恳切,终究也是其一面之词。无论如何,宸王与叛将此前关系匪浅,还是严查为好。若殿下当真无罪,朝廷自会还殿下一个清白。”

    “丞相也这样想吗?”沈昭看着他,目光锐利,“你可知,若朕真要严查宸王,便是向天下昭告他有谋反的嫌疑!纵使宸王无罪,你能让他在天下人眼中,像从前那样清白吗?!”

    第54章 穷途路

    是不是逃离他身边,就好了?

    沈钰毅然跪地, 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父皇……一个人一时的清白,难道比我大齐数百年国运还要重要吗?还请父皇三思!”

    沈长弈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满堂文武纷纷跪地, 叩首齐声道:“还望陛下三思!”

    众臣请命,文武齐声, 沉重而坚定的声音仿佛能穿透墙壁,回音绕梁。这是沈长弈见过大齐百官最团结的一次。

    却是为了逼他。

    这些人中, 不乏有沈钰的党羽, 他们不在意一切,只为推翻他, 稳固自己的地位。但是更多的, 还有朝中无数执着的清忠正臣。他们不在意所谓的党羽纷争, 所谓的个人利益, 他们心怀家国天下, 誓要为大齐国运清除一切隐患,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那是像他父亲一样的人,是他发誓要守护的肱骨忠臣。

    他想像从前那样云淡风轻,也想决然地出言反驳。可看着那些浑浊却坚毅的目光,他突然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要他怎样,才能有抵抗天下正道的勇气?

    漫长的沉默后,沈昭龙颜大怒:“难不成, 你们是想造反吗?!”

    众臣没有说话, 却依旧跪地不起, 用自己的气节无声地宣告着自己的决心。

    沈昭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你们是在逼朕!”

    “父皇, 恕儿臣直言, ”沈钰不顾一切地说道, “这些年来四弟和陆瑾白的来往, 众臣都看在眼里。四弟是否清白,严查便知,这样才好给天下一个交代啊!”

    沈长弈眼看形势不妙,只好轻咳两声,高声开口反驳:“难不成因为一些自以为是的表象,便能否定一个人的清白吗?!”

    “清白?”沈钰冷笑了一声,讥讽道,“若我要你亲自处死陆瑾白,亲自处死边沙五万叛军,你下得去手吗?!”

    “太子说的是什么话,”沈长弈紧攥双拳,“人命关天,况且他是我多年好友,让我亲自下手,有些不合人道了吧。”

    “人道?”沈钰步步紧逼,“面对谋反之将,你还能提起人道?!况且你说你与他是多年好友,谋反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难道你就察觉不到丝毫吗?!边沙五万叛军,这么多日子以来的补给花销,是他一个将军能承担的吗?!”

    他接连逼问,无不戳在最至关重要的问题上,让沈长弈退无可退。

    沈昭有些头疼,出声打断了他们的话:“高堂之上,吵什么吵?太子,依你的话,是不是要宸王亲自处置陆瑾白和五万叛军,你才能信服?!”

    “若宸王当真能做到如此,满朝文武自然心服口服。但是看四弟的意思……”沈钰正欲开口再次逼问,却再次被沈昭打断。

    “好了好了!不如就这么办!”沈昭的语气透着不可违抗的威严,“宸王,你就负责去审讯陆瑾白,谋反酷刑,就让你亲自去办!边沙叛军,就让你亲自处置!他们不是怀疑你的清白吗,那你就做给他们看!”

    沈长弈骤然一抖,心中仿佛有一块巨大而沉重的石头压了下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亲自……沈昭居然要他亲自处置陆瑾白,亲自处置他精心培养的五万士兵……

    他顾不得一切,只想开口拒绝:“父皇,我……”

    “此事不必再议!”许是怕众臣再为难沈长弈,沈昭干脆匆匆了结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看谁还敢怀疑宸王!”

    说完这句话,他便拂袖转身,怒气冲冲地离去,空余大殿内还跪倒在地的众臣。

    沈钰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咬牙切齿地看着沈长弈,目光狠毒阴辣,仿佛淬血的毒蛇。

    但是沈长弈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他的脑子里全是陆瑾白坚毅的面孔,全是边沙五万将士不屈的面孔。沈昭手段何其果决,他就算逆天下之心也要护住他,但是沈昭却不明白,这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保护。

    但是他没有办法。沈昭给了所有人退路,给了满朝众臣一个相对说得过去的方法,更给了护住沈长弈清白的唯一办法。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甚至可以说,他一旦拒绝,便是承认了自己的罪。

    这命运,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退路。

    /

    王府内,千祈靠在房屋门上,捏着嗓子,努力发出楚楚可怜的声音:“少温,我就想出去走走……我肯定不逃走,你就通融一下吧……”

    “少温……你想,要是殿下知道我想出去走走,肯定不会拦着的,对吧?”

    “少温……算我求你了……”

    少温一直站在门外,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一想到自家殿下那阴沉沉的脸,他顿时觉得有些腿软。

    “姑娘,你就别为难小的了……我知姑娘你心中苦涩,但是我也得保住我的想项上人头啊……”

    千祈眼看自己怎么也说服不了他,只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回到里屋,瘫倒在了床榻上。

    初玄说道:“小主人,你要是真想出去的话,我们还可以用符咒……”

    千祈刚想答应,但转念一想,空间瞬移需要的是最多的灵力,况且他们之前好像已经用了好多符咒了。她便问道:“初玄,以你能承受的最大的灵力透支,还能用几次瞬移?”

    初玄一滞,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别的还好,瞬移的话……可能只能再用一次了……”

    “啊……”千祈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既然是这样,还是算了吧。我们省下一个符咒,若到紧要关头,或许能保住一命。”

    说完这句话,她便沉默了下来。从这个角度,她一眼就能看到桌案上放置的凤冠霞帔。金色的光线在金线和凤冠上流淌着,那样夺目,那样璨然,是她从未期许过的人世美好。

    但是一想到沈长弈近日的异样,她再看着这婚服,倒觉得更加烦躁苦涩。

    在这样狭小而透不过气的空间里,她甚至生出这样的念头:是不是逃离他身边,就好了?

    /

    午后,少温在门外时刻注意着屋内的动静,却不由得有些昏昏欲睡。突然间,屋内传来了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摔碎在地的声音。

    “姑娘,您还是别闹了……”话还没说完,接着,屋内又是沉重的倒地声,伴随着的还有一声闷哼。

    少温大惊失色,慌忙推开屋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倒在地上、面色苍白的千祈。

    要命,真要命!他甚至能想到如果千祈好不过来,殿下回来后,他是怎样的死法了。

    他跌跌撞撞跑到院子里,朝众人大声呼喊道:“来人,快来人!快去召医官!”

    第55章 出逃日

    全城通缉宸王妃!

    沈长弈出门入朝, 带走的侍从颇多,因此宸王府戒备倒是没有以往森严。眼看着院子内的人们乱成一锅粥,倒在地上的千祈突然睁开一双似水深眸, 有些狡黠地勾起了嘴角。

    他们看管谨慎,却低估了千祈的轻功。

    千祈猫着腰溜出了屋门, 眼看少温就要转身对上她,她深吸一口气, 一个轻功跨上了屋顶。

    吩咐下去之后, 少温又赶忙叫来了几位侍女,想着要先安置好千祈要紧。他慌慌张张地领着侍女进来, 在看清屋内情形的那一刻彻底僵硬在原地。

    不是……人、人呢……

    少温觉得自己不如风化在原地, 也比等自家殿下回来处置他要强。

    “快、快去搜查!务必要找到千祈姑娘!!!”

    房顶上, 千祈看着门外少温和侍女们苍白的脸色, 不由得嘿嘿坏笑了两声, 有种阴谋得逞的感觉。

    站在高处,天高云阔,薄雾四起,杳霭流玉,入目皆是无限风光。在一间屋子里憋久了,外面的空气显得是如此珍贵,如此新鲜, 连初冬枯败的残枝都显得可爱起来。

    千祈自在地舒展着四肢, 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出逃咯!

    /

    傍晚时分, 精巧华贵的马车缓缓停靠在了宸王府外。沈长弈由侍从搀扶着下了车, 目光阴鸷, 像是强行按捺着千涛万浪。

    面对着如此意料之外的巨大打击, 按常理来说, 他一定会先到书房,仔细思忖着接下来的对策。然后走入黑暗的地下石室,寻求无泽的帮助,灵石的帮助。他一向是理智清醒的,因为他的执念太深,那些计划都好像嵌入了他的灵魂一般。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走进王府,他最为迫切的事就是看看她。好像只有她在,一切悲喜才有意义,他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好像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那个鲜活的自己,懂得悲喜的自己,而不是谋权的工具,复仇的筹码。

    他急不可耐地推开大门,正要呼唤她的名字,却见王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侍从、守卫都跪了一地。

    “你们这是……”

    沈长弈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关于她。

    由于太过怯惧,少温甚至头也没敢抬,一字一字都颤颤巍巍:“殿、殿下恕罪……姑娘她、她不见了……”

    沈长弈猛地抬起一双阴辣的眸子,却迟迟没有说话。就在一众下人们发着抖等待处置的时候,却见沈长弈突然勾起嘴角,散漫地笑了笑。

    众人不明所以,只见沈长弈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拂袖转身,再次踏出了王府。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妖纹隐隐浮现在他的后颈出,浅浅地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

    这个时辰的街市略显冷清,但千祈倒不在意这些。她左手一串冰糖葫芦,右手一份桂花糕,高兴得仿佛要跳起来。

    她想着时候也差不多了,现在江边风景正美,倒是可以去云梦江畔散散心,多感受一下人间风景的美好。

    她刚转身,突然听到耳畔飘来几句低低的议论声:“你看这个姑娘,跟这画像上的人好像啊……”

    “是啊是啊,该不会就是她吧……要不我们上前问问?”

    “还是先观望一下吧……宸王重金通缉的人,一定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咱们几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还是别掺和这件事了。不如,我们先上报给殿下?”

    听到这些话,千祈感觉脑子有点懵。她这才留意了一下,除了那几位女子拿着的画像,她身边的墙壁上也贴着一张。她凑上前来仔细一看,不由得心中大惊。

    这画像上的,不就是她吗?!

    她再往下看,只见除了她的画像之外,这张纸上还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赏金一百,全城通缉。

    千祈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

    沈长弈,真有你的!

    此刻她再观察四周,只觉那几位女子异样的眼神令她喘不过气。于是,在她们审视般的目光中,她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一路小跑过来,她才知道沈长弈做事真绝,满大街上无处不是她的画像通缉令,幸亏这个时候这边没有太多人,不然她恐怕是要被绑回去。

    或许这个时候,还是回到她江边那个别院比较安全。

    就这么决定了。她有些慌张地小跑着,用袖子掩着自己的脸,她迅猛地拐了一个弯,却不料自己撞在了几位公子身上。

    那几个公子理了一下衣袖,紧皱眉头:“你这人,怎么走路不长眼呢?”

    “对不住对不住!”千祈赶忙把头栽下去,小声地道着歉,一心想着赶紧离开这里。

    那几位公子倒也不是太计较的人,想着还是就这么算了。他们刚要开口,却在看到千祈容貌的那一刻微微怔住。

    “这姑娘……怎么有点熟悉呢?”

    千祈心知大事不好,找了个空子便钻出去,慌慌张张地就往前跑。一看千祈这样子,那几位公子心中的猜测也得到了证实:“就是她!她就是宸王满城通缉的那个女子!我们快去追!”

    千祈大惊,撒腿就跑。所幸自己好歹有轻功在身,跑起来也十分迅捷,几个转弯就把那几个公子甩在了身后。

    她转头看着他们被落在后面,不由得心中放松起来。结果自己再次转回头,却发现自己跑进了一个黑暗的死胡同!

    千祈心中暗骂一声,看着身后的人马上就要跟过来,不由得紧张起来。她仰首,估摸了一下屋顶的高度,刚准备轻功起身跳上去,不知何处突然伸出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拥入怀中。

    她还以为是来抓她的人,正要努力挣扎,一抬眸,却发现是熟悉的眉眼。

    宋书礼轻搂着她的肩膀,随即施出障眼法,把他们二人安安稳稳地隐藏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没事了。”宋书礼松了一口气,声音温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千祈刚要说些什么,但她一想到上次在王府外他那有些逾矩的动作和话语,便觉得全身不自在,便微微用力,挣开了他的怀抱。

    宋书礼目光闪烁,却一个字也没说。千祈也不好意思让气氛过于尴尬,便先开口:“障眼法……你,你会法术?”

    宋书礼笑了笑:“我不是修仙之人,这只是一些道士教会我的小技俩。”

    “这样啊……”千祈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慢吞吞地说道,“既然没事了,那、那我就先走了……”

    “走?你能去哪啊?”宋书礼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现在满城都是你的通缉令,你出了这个胡同,怕就会被人绑回去了。”

    千祈撅了撅嘴:“我会轻功啊!刚才要不是你把我拦下来,我已经在房顶上躲着了欸!”

    “躲着?然后呢?”宋书礼说道,“难不成,你还能在房顶上躲一辈子啊?”

    千祈启唇,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反驳,只好沉默,就像耳朵耷拉了下来一样。

    宋书礼深吸一口气,说道:“如果你不想回去,不如来我家躲几天。我是帝师弟子,他们就算要搜查,也不敢闯进我的府上。”

    住在他家?千祈第一反应就是开口拒绝。但是现在的形势不容乐观,除了这样,她好像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好点了点头。

    /

    来到宋书礼家中,入目便是满园枯败的荷花。阴冷的晚风吹动着残茎落叶,仿佛要将这些生命撕碎一般,说不出的荒凉。大门旁有几个侍卫笔直地伫立着,除了他们之外,整个院子再也没有别的人。

    千祈不由得问道:“你不缺财,更不缺势,为什么不多雇些侍从呢?一个人住在这里,不觉得冷清吗?”

    宋书礼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不是还有乔小五吗?”

    千祈的声音很轻:“那……那也还是太孤单了些。”

    “或许是一个人待久了,自然而然就习惯了。况且,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享乐。”

    千祈并没有品味到他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她想着,传言说的倒不错,宋书礼有文人风骨,安贫乐道,内心清明自在,倒是不错。

    她便只是顺着他的话问道:“一个人?公子至今都没有……没有相伴之人吗?”

    千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便只能这样问。但她又想到前些天宋书礼对她的示好,突然觉得自己问这句话倒显得有些刻意。

    宋书礼倒是并不介意这些。他依旧笑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他想说自己有过的。那是近千年前的刻骨铭心,让他心心念念了七百年都无法忘怀。

    他想说,那个人,一直都是她,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鲜活的她。

    但是他明白,眼前人更像是天边人,她早已无法懂得他的心了。

    于是他最终只是自嘲般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口是心非地说道:“一个人也未尝不是好事。有了相伴之人,反而平添纠葛。”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相伴之情如此美好动人,怎么能叫平添纠葛呢?”千祈反驳道。

    “哦?是吗?”宋书礼作出疑惑状,“那你不是陛下钦定的宸王妃吗?怎么还被你未来夫君满城通缉啊?”

    “这……”千祈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这不是一回事……”

    宋书礼道:“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了?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会变成如今这般?”

    第56章 疯魔意(二更)

    你再不出来,本王便杀了他

    千祈张了张嘴, 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是又觉得此时此境谈论起这些,倒是更加伤春悲秋了。

    她不想让自己沉湎在悲伤中, 因此也不想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谈论了,便要思考, 便会不停地想起他,不停地想起最近令她困惑的一幕幕, 这并不是个好情形。

    她深吸一口气, 只是苦笑着说道:“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不劳你挂怀了。”

    宋书礼似乎并没有放弃的意思:“不是什么大事?一个要娶你的人, 现在全城通缉你, 这还不算大事?”

    千祈叹了一口气, 说道:“宋书礼,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对我的关心也好,担忧也好,我也都心领了。但是……我现在并不想谈及这个话题,你能……能明白吗?”

    宋书礼微微怔忪。须臾后,他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像是飘入尘埃的落叶:“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我只是不懂。”

    他看着她的眼睛, 一字一字认真地问道:“我只是不懂, 他都这样了, 你还爱他吗?”

    爱?

    千祈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这个字狠狠地扎了一下。这些日子, 沈长弈十分异常, 异常得有些可怕。但是她很清楚, 沈长弈有一点始终没变:他自始至终, 只要她。

    无论如何。

    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即使生出了出逃的念头,但她更想去弄清楚他的计划,他变成这样的原因。在看到他失落、孤独的时候,她依旧想走过去,给他一个拥抱。

    也许人世间的情感就是这样吧,来来去去,没有道理。

    她轻启红唇,正要回答他的话,却被外面吵吵嚷嚷的巨大动静吓了一跳。

    宋书礼微微蹙眉,三两步走过去,朝外面看了一眼。果然,是搜查的官兵们来了。他们面色严肃,挨家挨户地进去搜查,根本不顾平民百姓们的阻拦。

    宋书礼回头,对千祈说道:“他们来了,你快躲进屋子里,不要出来,这里一切有我。”

    千祈点了点头,示意他尽量小心,然后便迅速跑进了屋子里。

    很快,一众官兵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宋书礼家门前。宋书礼给了守卫一个眼色,门前的守卫立刻走上前去,拦住了前来的官兵。

    宋书礼玩弄着手上的玉笛,慢悠悠地走到了门前,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这是要做什么?”

    官兵中的一个头头走上前来,倒是很有礼貌地行了个礼,而后说道:“宋公子,宸王如今满城通缉一位女子,我们是奉宸王殿下的命令,来各家中搜查的。”

    “原是如此,”宋书礼温和地笑了笑,“只是我从未见过那位女子,她也更不是在我家中,各位还是到别处寻吧。”

    那官兵犹豫着,还是说道:“公子,这是殿下的命令,我们必须挨家挨户搜查,还请您配合。”

    “宸王殿下的命令?”宋书礼道,“那你心里也应当清楚,我是帝师亲传弟子,你觉得你得罪的起吗?”

    他嘴角笑意未减,明明很温和,却透着不可退让的威严。

    “他们得罪不起,那本王呢?”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个阴冷的声音。宋书礼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男子一身玄色大氅,墨发飘摇,目光晦暗不明,透着几分危险又张狂的气息。

    是沈长弈。

    沈长弈看着他,目光轻蔑,又沾染上几分挑衅的意味。他走上前来,又重复道:“若是本王要进去搜查呢?”

    宋书礼对上他的目光,默默攥紧了双拳。无论是为了帮她,还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他都不想让沈长弈带走千祈。于是他坚定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了,你要找的人,不在我这里。”

    沈长弈丝毫不吃这一套:“在不在这里,本王一查便知。”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管不顾地要往门里走去。宋书礼也懒得再和他迂回,干脆伸出胳膊,把沈长弈拦在了门外。

    沈长弈脚步一滞,看着他,似是觉得好笑得很:“你敢拦着本王?”

    宋书礼的语气也强硬起来:“殿下应当也清楚,我即使无官职,在朝中也有不小的分量。您若一意孤行,恐怕会损人害己。”

    沈长弈微微挑眉,不以为意:“你觉得本王会惧怕你的威胁?”

    他一把拂开了宋书礼,大步流星地就要往里闯。宋书礼见势不妙,干脆横起玉笛,抵在沈长弈的胸口。

    “宸王,我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你最好就此止步!”

    沈长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若有所思,而后又是散漫一笑:“有意思,真有意思。你如此拼命拦着本王,要本王如何相信她不在这里?”

    他朝院子里看过去,而后抬高了声音:“千祈,本王知道你在这里!你听本王的话,跟本王回去,好吗?!”

    千祈缩在房屋的一角,透过窗户默默地看着外面的情形,不自觉地心跳加快。她是有那么一刻犹豫的,但是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宋书礼嘲讽般地笑了笑:“她心不在你身上。你就算找到了她,又有什么意义。”

    沈长弈收回目光看着他,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一般,眸中闪过一丝红光,眼神陡然间变得阴辣起来。

    像是不受控制般,他猛然拔出了身侧官兵手中的一把长剑,毫不犹豫地架在宋书礼的颈间,一字一字宛如淬了毒血一般:

    “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本王的底线!”

    宋书礼瞳孔微缩,像是没想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疯了,他想,这个凡人真的是疯了。

    宋书礼想的不错,他确实是要疯了。从他怀疑千祈会在宋书礼家中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要疯了。

    种种不甘与类似仇恨的情绪不停地上涌,像是为他后颈处的妖纹添上了一层色彩。妖纹闪烁着晦暗的光,那一点点微弱而昏暗的光,便足以吞没他的理智。

    他以剑相对,朝着院子里怒声喊道:“千祈,你若再不出来,本王便杀了他!”

    第57章 银珠钗

    沈长弈彻底慌了

    话音刚落, 千祈撑在墙壁上的手陡然一颤,不受控制般滑落下来。那柄长剑倒映出刺目的寒光,刺得她心头一紧, 发涩发疼。

    饶是她对宋书礼并无男女之情,但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后, 他已经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了。况且她此时心中清楚,宋书礼就是九天上的月礼上仙。他来下凡历劫, 若因她而死, 历劫失败,恐怕神身也会受到重创。

    她不可能坐视不管。

    但是遥遥地望着沈长弈阴鸷狠辣的目光, 她一个神女, 竟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些许怯惧般的寒意。

    千祈不知道一个人是经历了怎样的事情, 前后才会变得如此割裂, 昔日光风霁月、一尘不染的青衣公子如今竟为了寻她癫狂至此, 甚至不惜亲手弑杀帝师弟子。

    但她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为了将她留在身边,他什么也做得出来。

    沈长弈淡淡地往院子里瞥了一眼,见并无动静,不由得轻蹙眉头,不耐般地说道:“千祈,本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宋书礼垂眸看着架在他颈间的长剑, 寒光映彻, 倒映出他似云若雾般温柔的眉眼。他在心里嗤笑着, 笑这一个凡人如此狂妄, 自不量力, 自己随意使出一个法术就能将他挫骨扬灰。

    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一是他以神身下凡, 本就触犯九天禁忌, 若再在凡人面前使用神力,恐怕自己会遭受上天的惩戒。

    二则……

    他不由自主地抬眸,也向院子里看过去。其实他心里是矛盾的。他既想护住她,留下她,不再轻易放手,又很想知道,面对这样的抉择,她会怎么选。

    她会为了自己,回到她原本想要逃离的地方吗?

    “沈长弈,你放过他。”

    就在二人屏息之际,不远处竹帘轻卷,一身灵动的紫衣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千祈缓缓走出,发间的步摇一步一晃,闪动着清澈的光泽。她在院子中央缓缓停住脚步,看着持剑的沈长弈,深吸一口气,道:“你放过他,我跟你走。”

    沈长弈看着她,突然又懒懒地笑了,只是眸中目光却比先前还要寒冷百倍。

    “千祈,你果然在这里啊。”

    他又收回目光,睥睨般地看着宋书礼,似笑非笑:“一身文人风骨的宋先生,竟然私藏本王未来的王妃,你可当真是胆大包天。”

    宋书礼并没有说话。他定睛望着千祈,淡淡地扯起嘴角,却不知道自己该喜该悲。

    沈长弈看千祈站在距离他如此远的地方,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烦躁。他望着千祈,笑得缱绻:“千祈,你快过来。”

    千祈并没有动弹。她皱着眉说道:“你先放了他。”

    沈长弈面上笑意微凝,握着长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事到如今,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护住他的性命吗?

    宋书礼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他讥讽般道:“原来,千祈满不情愿地跟你回去,是为了我啊。”

    “你住嘴!”沈长弈微微瞠目,眸中怒意横生。

    “和本王谈条件?好啊。”他突然露出一个诡谲的笑,而后把长剑再次收紧,紧紧地抵着宋书礼颈间的肌肤,仿佛下一秒就会血溅三尺。

    “你若再不过来,本王可不能保证他能不能活到明日。”

    千祈一时无言,她着实没想到他如今手段狠辣至此,一步一步紧逼着她。但是看着这样的他,她没来由地生出一股不甘,甚至想到一个近乎卑劣的念头。

    他不是没她不行吗?他不是拿别人的命逼她吗?

    她远远地望着他,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在他好整以暇的目光下,她猛然抽出发间的珠钗,直直地抵在自己的心口处!

    沈长弈大惊失色,瞳孔骤缩,手中的长剑也不自觉地松动。宋书礼也骤然一抖,连颈间被长剑划出一道血痕也未曾发觉。

    沈长弈褪下了原本的威严与散漫,一向自持的神色尽数崩塌,声音都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

    “千祈,你疯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长弈,我没疯!不清醒的人是你!”千祈大声说道,“长剑断命,碧血无辜,你好好看看,这还是从前的你吗?!”

    沈长弈似是被这句话戳中了心中某一角,他微微怔忪,但是突然间,后颈处的妖纹又开始隐隐闪烁,一点一点吞噬着刚要萌芽的善意与本心。

    他只觉得头疼,要命地疼。

    他顾不得其他,也没再思考方才的这些话,只是慌张道:“千祈,这些事我们回去再说,回去我们好好说!你先把珠钗放下!”

    千祈知道自己现在说那些道理根本没有作用,干脆不再说这些,毕竟现在救下宋书礼才是最要紧的。

    她朝着他们二人伫立的方向,用力喊道:“你先放开他!不然,我就把它刺下去!”

    沈长弈看了一眼宋书礼,又回眸看着她。嫉妒,不甘,愤懑,这些情绪层层上涌,但它们都被另一种感觉死死压制着。

    那是恐惧,是害怕失去她的恐惧。

    他彻底慌了。

    “好,我答应你!”他说道,“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松开苍白的手,沉重的长剑旋即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后,他向周围的官兵示意,让他们都纷纷退开,给宋书礼留出安全的空间。

    宋书礼最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眼神,混杂有不甘,有嘲弄,有同情,有漠然。随即他悠悠然迈步,朝院子里走去。

    沈长弈不懂其中意味,也不想去理会。他的注意力全在千祈心口处那一把珠钗上,银制的珠钗在暮光下流淌着浅浅的光辉,他却觉得如同夺命寒刀。好像它刺下去,魂飞魄散的就是他一般。

    看着宋书礼终于安全了,千祈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默默收起了尖锐的银色珠钗。

    沈长弈见状,急切地呼唤着她:“千祈,你过来吧。”

    千祈抿唇,她没有后退的理由。她平呼一口气,匆匆看了宋书礼一眼,示意他自己会一切小心,而后便缓缓向他的反方向走去。

    她还没有走到沈长弈身边,沈长弈突然急不可耐地大跨步走上前来,停在她面前,深邃的眸子直直地对着她。

    千祈嗫嚅着,正在思忖要说些什么,猝不及防地,沈长弈突然俯身,死死拥她入怀。

    她身子一抖,有些诧异:“你,你这是……”

    沈长弈紧紧地抱着她,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千祈在他的怀中,看不到他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只是听他低声说道:

    “千祈,对不起……我只是想带你回家……”

    “我失去的太多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这一刻,他好像卸下了身上所有的伪装,无论是清冷自持,谦和温润,还是威严睥睨,张狂疯魔,仿佛都被这个久违的拥抱瓦解了。

    他一遍遍地重复,低声喃喃: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的拥抱那样紧,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仿佛要把她钳在怀中,刻入自己的灵魂里。

    千祈有些不忍,也低声回应了一句。

    “嗯,我明白。”

    他对她的执念,他一次次的矛盾与挣扎,她全都看在眼里。

    如何能不明白呢?

    她缓缓抬起双手,像是想要回拥住他。可是不知为何,那双纤手只是刚刚抬起,便在空中一滞,又轻轻落了下来。

    敏锐的他自是觉察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千祈轻叹一声,别过头,望向一旁的柳树。金色的暮光给残败的树枝勾勒上一层金边,即使柳枝被风摧残得不成样子,远远望去,竟也如同火树银花般,让人觉得璀璨动人。

    但是无论现在的场景再美好,也终究是夜幕前的匆匆一瞬,就像太阳给这枯萎生命的施舍一般。残阳沉没后,枯树还是枯树,残败还是惨败,不可能因为这一时的表象重回昔日的盎然。

    终究是不一样了。千祈心里想。

    /

    许是千祈用生命威胁他的事情起了作用,回到王府的这几天,沈长弈对她格外小心,格外纵容。他撤去了在她的房间外监守的侍从,许她自由出入,也不会再逼问她一些令她头疼的问题。

    他的意思是这样的:只要她不离他而去,不拿性命开玩笑,她可以做任何事。

    千祈想,不管怎么样,这总归是个好兆头。这样以来,她也有充足的活动空间,去调查他的计划,调查他性情转变的原因。

    一来,可以挽救一下他们如今垂垂危矣的感情;二来,更是为了寻找血灵石搜罗线索。

    只是大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沈长弈最近却总是不在府中,不知道入朝办什么事情了。她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他正在忙的事情与他的计划有关。但是每次她旁敲侧击地找少温打听,少温的嘴就像被沈长弈缝起来了一般,什么也不透露。

    倒是难办。

    某一日,沈长弈又是夜晚才匆匆回到府中,直奔向了书房。千祈觉得这倒是个好机会,便又做了些他爱吃的糕点,想着送到他的书房,套套他的话,顺便留意一下他桌案上的机密文书有没有什么线索。

    她走到书房门前,深吸一口气,正想要提前问一句自己放不方便进去,后来转念又一想,他若为了躲避自己,藏起来了重要的线索,可就亏大了。

    就是要杀他个措手不及才好。

    况且,他也不会真的拿自己怎么办的。

    这样想着,千祈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推门而入,一边走进去一边欢快地说道:

    “殿下,看我给你做了什——”

    话还没说完,她看着眼前的场景,瞬间把自己要说的话全都噎进去了。

    沈长弈上身未着里衣,又或许是刚脱了。总之,他上身半裸,雪色的肌肤在如霜的月光下一览无余,一层薄肌勾勒出柔和的曲线。许是被来人所惊到,他慌忙拽下一旁的大氅披在身上,而后冷冷地回眸,神色微愠。

    不是啊,这人怎么在书房换衣服啊!

    第58章 真与假

    血色的外披,大片大片的血迹

    不知方才是经历了什么事情, 沈长弈此时眼尾泛红,眸中含着氤氲水汽,透着一股瘆人般的可怜气息。他目若寒潭, 薄唇如刀,仿佛眼神中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可怜只是阴险的诱饵, 等着良善的人来上钩,随即便会被毁得粉身碎骨。

    可怜与可惧, 竟能如此和谐地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

    千祈一时看得入神, 竟然都忘了呼吸。

    沈长弈见来人是她,也便放下了顾虑。但见她良久不曾动静, 他微微怔神, 而后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字:“怎么, 没看够?”

    声音很轻, 夹杂着丝丝可以称之为戏谑的笑意。

    千祈的思绪被这句话拉了回去。她正要说些什么, 又好像突然反应到他方才说的话,冰雪般的肌肤上悄然晕染上了几分薄红。

    “我……我才没有……”

    沈长弈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悠悠起身,缓缓行至桌案前,坐了下去,状若往常一样平静地铺开一纸文书。而后,他并没有看她, 只是启唇问道:“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千祈心里暗戳戳地想, 她一开始那么明显地拿着糕点进来, 这人全当没看见?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为了能顺利地多套些话, 她要温和, 她要忍。随即, 一抹温柔缱绻的笑意浮上她的面孔,她细声软语道:

    “殿下,您最近几日总是早出晚归的,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呐。这不是怕你累着嘛,我刚刚便亲手做了一碟你最喜欢的糕点过来,殿下还不快尝尝?你一定会很喜欢的!”

    话音刚落,正在专心查看文书的沈长弈徐徐抬眸,睫羽微颤。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并未发一言,目光闪烁,意味不明。

    微凉夜风穿过木窗的罅隙,轻拂过沈长弈身上大氅的一圈墨色毛领。那浅薄的一层毛领微微摇动着,却像是在颤抖一般。

    沉默,良久的沉默。

    在这样无言的气氛中,千祈有些不忍对上沈长弈的目光。她有些慌张地向初玄传声问道:

    “怎么回事?是我又说错了什么话吗?”

    初玄尬笑着,似是不忍告诉她一般:“小主人……你这……你这装得也太过了些……”

    千祈:“……”

    见沈长弈也没什么反应,她思忖着,又鼓起勇气开口道:“殿下,我一直端着糕点干站着,手都要僵了……”

    沈长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依旧没有说话。

    千祈见他并无动作,目光似是默许,便赶忙端着糕点走上前来,步伐轻快。她把糕点放在沈长弈的手边,一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瞄着沈长弈手中的文书,一边轻声道:

    “快尝尝。”

    沈长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动作,未曾旁落。他看了良久,突然浅浅地笑出了声。

    那并不是一个温和的笑。笑意中夹杂着几丝缠绵,几丝危险,甚至隐隐透着一股血腥味。

    他眼尾发红,薄唇一开一合: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声音很轻,仿佛微风拂过她的心尖,却无端地引起一阵战栗。

    千祈硬着头皮,有些结巴:“你、你这倒是想多了……”

    沈长弈嘴角弧度未渐,笑意却不达眼底:“难不成你的意思是,你成日思我,念我,嫌我终日事务繁忙,想无时无刻不陪着我?”

    千祈:……

    这倒也不是。

    看她良久不作回应,沈长弈自嘲般地笑了笑:“是啊,现在的你,不会。”

    千祈想开口说些什么,只是话还未到嘴边,便被尽数吞没。

    其实某一瞬间,她是想立即反驳的。她对他的爱,不曾因为什么而减少分毫。只是面对着日渐变得陌生的沈长弈,她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说了,倒怕会伤着自己。

    沈长弈看着她,又默默地补充道:“你在好奇,好奇本王近日在做些什么,有什么谋划,会不会和自己想要的东西有关。”

    千祈冷不丁地颤了一下。她属实没想到,沈长弈会在这样一个静好的夜晚,如此云淡风轻地说出她近日最大的目的。

    她敛眸,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沈长弈轻弯薄唇:“你可以亲自问我的。”

    “亲自问你?”千祈纤手微微蜷缩,“我若亲自问你,你肯告诉我吗?

    沈长弈嘴角的笑意收敛了几分:“你这样想,倒是让本王痛心。”

    月华透过纱窗流淌进来,匀匀地洒在二人身上,照得千祈的目光晦暗不明。

    须臾后,沈长弈突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语气又夹杂着一丝宠溺。

    “罢了,其实告诉你,也无妨。”

    千祈猛地抬眸,对上他的眸子。他的目光如此真诚恳切,让人瞧不出一丝伪装的痕迹。

    他望向窗边的凉月,似是追念,似是惋惜。

    “陆瑾白,谋反了。”!

    千祈瞳孔骤缩,似是不可置信。

    他们之前倒也相处过一段时日。在千祈眼中,他少年成名,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透着热血昂扬,目光纯澈坚定,当有赤胆忠心。

    他根本不像是心思深沉的人。

    “这件事是前几天刚发生的,陆瑾白被太子亲自抓获,辩无可辩。陛下为了将散落在各地的其余同伙一网打尽,并没有传出太大风声,只是召集朝中命臣商议此事,共同谋划对策。”

    “我最近日日离府,就是在忙此事。”

    千祈喃喃道:“这怎么可能……陆将军他这样清正,这样爱民,他怎么可能……”

    沈长弈缓缓阖眸,似是痛心不已:“是啊,我也在想,这怎么可能呢?我与他相识了五年,将其视作知己,我……我也根本难以接受……”

    千祈轻声叹息,心生不忍,出言安慰道:“你也不必过于沉湎悲伤。若他当真是不耻之徒,谋权害命,这些昔日情意,也当作是个了结吧。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况且……”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说道:

    “况且,无论如何,你都还有我。”

    沈长弈微不可察地一凝,而后从肩膀至全身,都开始细密地颤抖起来。

    他突然起身,拼命地将她按入怀中,颤声说道:

    “你会一直在的,对吗?”

    千祈在他怀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长弈就像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无论如何,你都在,对吗?”

    “无论怎样,你都会站在我这边的,是不是?”

    他说出的话磕磕绊绊,大多用的气音,声音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含糊不清的,就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般。

    这么多日子以来,千祈从未见过他如此无助的模样,就像被抛弃在街边的小孩,一无所有。

    她浅浅地笑了起来,目光明澈如泉,一点朱砂滚烫,热烈而又圣洁。

    “会的。”她说道。

    /

    离开了沈长弈的书房后,千祈回到自己的房间,却久久没有睡下。她仰首,呆呆地望着窗前的一弯明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初玄忧心地问道:“小主人,你应该也累了吧,怎么不休息?”

    千祈沉默了须臾,而后悠悠叹息道:“我只是在想今晚的事情。这一切都来的猝不及防,倒让我乱了阵脚。”

    初玄问:“是陆瑾白谋反的事情吗?”

    “是啊,”千祈说道,“我见他近日如此神秘,还以为是在筹备自己的大事,这样也必定会与血灵石有关。但是没想到,倒是我误会他了。他日日繁忙,竟是为了朝中赴会,还是与处置自己的知己有关。这一切对他,都太过残忍了。”

    初玄道:“你是觉得,自己不该怀疑他?”

    “这倒也不是,”千祈回答道,“毕竟血灵石一事,与他的计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感叹,只是觉得,自己怀疑错了地方。说来,他如今知己离去,爱人猜忌,倒也是可悲。”

    “是啊,”初玄说道,“但是小主人,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你看,经历了这样的猜忌与坦白,你与沈长弈的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呢。”

    千祈笑了笑:“这倒也是。”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起身回到里屋,想着这些风浪已过,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她正解衣欲睡,突然间素手一凝,停住了动作。

    她腰间的紫藤花香囊不见了!

    这香囊对她和沈长弈来说,都是极为珍惜之物。若是丢了,倒也不是一件小事。

    她努力回忆着她今天的行迹。她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给沈长弈送糕点的时候还在的,怎么这时候突然没了?

    难不成,是遗失在了回来的路上?

    千祈默默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觉得自己还是赶紧找到比较好。

    她踏出屋门,一路漫步,一路寻找。借着清辉的月光,她细细打量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终于,在水池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抹亮丽的紫色。

    还好,还好,找到了。

    她急急地小跑过去,蹲下来,慢慢地拨开枯草,捡起香囊,小心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她放下心来,正要起身,突然听到“诶呦——”一声,自己居然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她忙道着歉,起身定睛一开,又轻轻地“咦”了一声。

    这不是少温吗?

    少温一边揉着自己吃痛的胳膊,一边赶忙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

    “无妨,无妨。夜深了,姑娘还是快回屋歇息吧。”

    千祈看着这一地凌乱,心中歉疚得很,二话不说也蹲了下来,帮忙捡起了一件外披:“我还是来帮你吧。”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那一件外披又被少温急匆匆地抓住。少温眼神躲闪,忙推脱道:“不必不必,我一个人就好,姑娘快回去吧!”

    千祈心存疑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她拿起那件外披,匆匆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是……沈长弈的外披,她认得的。

    只是,这件雪色的外披上,如今竟溅满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第59章 血迹寒

    死了,不也少了许多麻烦么

    少温赶紧一把将外披拽了过来, 收拾好散落的衣物后匆匆起身。由于紧张,他的腿脚发软,感觉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上。

    月色朦胧, 少温也无法确定她究竟有没有看到什么。他只好慌慌张张地行了个礼,二话不说又迈出了步子。

    三十六计, 走为上!

    千祈眉头微蹙,也跟着他起了身。面对如此血腥, 她心中忐忑得紧, 自是不肯轻易放走少温的。

    她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笑得明澈, 状似无意地柔声问道:“这些衣物, 看起来, 是殿下的吧?”

    听到千祈问话, 刚欲溜走的少温只好咬着牙, 认命般地收回了步子。他垂眸看着手中凌乱的衣物,所幸那些血迹现在没有露在外面。

    他硬着头皮,低声答道:“是的,姑娘。”

    她伸出纤纤素手,轻柔地抚摸着上层雪色的衣物,接着问道:“是殿下方才换下的吗?”

    少温声音很轻,仿佛要隐入尘埃中:“是……”

    千祈睫羽轻颤。她不由得想到了方才闯入书房内的场景。彼时沈长弈匆匆用大氅蔽体, 她还在惊诧于这人怎么会在书房换衣服。

    再联想到今日沈长弈如此神秘, 刚回府便匆匆赶往书房。当所有的这些事情组合到一起, 便连接成了一件令人脊背一冷的可能。

    他在骗她。

    他有惊天的秘密, 在瞒着她。

    少温埋着头, 不敢多说一个字。他紧张地盯着千祈在衣物上来回摩挲的手, 仿佛自己的命都被这纤手扼住了一般。

    千祈仔细思忖着, 收回了手。眼看着千祈终于没再摩挲,少温追随着她动作的目光也收了回去。他默默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姑奶奶是不是可以走了?

    千祈自是不会理会他内心的精彩起伏。她更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盘问机会。在少温刚欲离去的时候,她又浅浅笑了笑,叫住了他:

    “少温。”

    少温全身都颤了颤。

    “我问你个事呗。”

    少温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从前一般镇定:“什么事啊,姑娘?”

    千祈知晓他端着血迹脏污的衣物,一定是胆怯紧张。为了不让他心生怀疑,她也把话说得很委婉。

    “这些日子,殿下总是如此繁忙,在府上的时间也短得很。我实在是担忧他,放心不下。少温,你知道他近几日是去了哪里吗?”

    要说少温这人,心思单纯得很,很容易被一些真心实意的话所打动。尤其是千祈和自家殿下,这可是自己一路见证着走到了一起的。见千祈对殿下如此关心,他心中倒也很是宽慰。

    “最近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陛下这几日召朝中要官前去商议。殿下身为皇子,身肩重任,最近自然是忙了一些,姑娘不必挂怀。”

    这话,倒是与沈长弈的一般无二。

    她心有不甘,又问道:“只是去朝中吗?殿下还去过别的地方吗?”

    “别的地方……”少温警觉地摇了摇头,“这倒是没有啊。姑娘问这些,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心思单纯归单纯,但是对于会掉脑袋的事,他还是十分灵敏的。

    千祈轻声道:“啊,我就是随意问问。既然没有,那我也不多问了。”

    她轻声叹了一口气。想必沈长弈也是第一时间交代了少温,如今恐怕从他这里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她缓缓抬眸,柔声说:“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去忙吧。”

    少温如释重负,眉眼间透着掩盖不住的放松与欢喜:“是,是,夜里凉,姑娘也是早些休息为好。”

    无迹可寻的风轻然拂来,吹起衣物的一角。少温稳了稳心神,伸手压了压,而后向千祈颔首示意,迈步离去,渐渐隐于无边夜色中。

    千祈目送着他离去,灼灼目光又轻轻地落在沈长弈的书房处。书房烛火未熄,柔光盈室,无人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

    她不由得皱紧眉头,而后在月光下轻叹一声,默默离去。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书房的木窗又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推开。书房内烛光摇曳,随着半开的木窗流淌出来。

    沈长弈望着她的背影,眸子很沉,犹如深潭墨玉,难以捉摸。他的肤色此刻苍白如霜,几乎要与冰凉月光融为一体。

    妖纹闪烁。

    烛光温和流淌,柔柔地勾勒出他芝兰玉树般的轮廓。但是他一半的身子又沉浸在了冰冷的月光中,更为他添上了几分冷劲。

    温和与冰冷,光明与罪恶。他在烛火与月光的交界下久久伫立,

    任由寒风侵透身骨。

    良久后,他对着千祈离开的方向,缓缓敛眸,随即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

    /

    翌日清晨,精雅的马车像前几日一样,从王府外缓缓驶离。

    千祈今日多留了个心眼,想趁机去打探一下。最近王府对她没有禁令,她收拾了一下,便打算悄悄跟出去。

    谁知自己的前脚还没迈出去,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呼唤。

    千祈回眸,目光微诧:“少温?你没跟殿下一起去吗?”

    “是啊,”少温答道,“殿下让我留在府中,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千祈心中微起波澜:“何事?是与我有关吗?”

    少温笑了笑:“姑娘不必紧张。”

    他拍了拍手,身后应声出现了四位相貌面生的粉衣侍女。她们穿戴整齐划一,发髻理得一丝不苟,连颔首的弧度都一般无二,一看就是接受过宫中严格训练的侍女。

    见了千祈,她们规规矩矩地行礼,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见过宸王妃。”

    千祈身形一凝,神色有些羞赧:“这……怕是叫得早了。”

    少温笑道:“姑娘莫担心,这也是迟早的事。”

    他示意侍女们走上前来,为千祈介绍着:“这些都是殿下请来的礼部侍女。婚期将至,只剩十余日,殿下是要她们来教您大婚礼仪的。”

    “这样啊,”千祈礼貌性地笑了笑,“那我知道了。你让她们先退下吧,我现在出去一趟,等我回来再开始吧。”

    说罢,眼看着马车已经驶离很远的距离,千祈也心中一紧,匆匆迈步便要离去。

    “姑娘等等。”

    千祈回眸,神色浅浅露出一丝不耐。

    少温悠悠道:“殿下说,姑娘您从未接触宫中礼仪,况且大婚礼仪繁杂得很,时间也紧。因此殿下吩咐了,在大婚之前,您还是先把礼仪学完了,再做些自己的事情。”

    闻言,千祈抬眸,纤长葱白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深吸一口气:“我就出门买些冰糖葫芦,也不许吗?”

    少温恭敬道:“这些事情,属下去做就好。姑娘就专心学礼仪,冰糖葫芦,一刻后便送到您房间里。”

    千祈红唇轻启,正要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少温的样子,她也不好一直为难他。

    毕竟,这一看就是沈长弈的命令。

    他又想软禁她。

    她敛眸,攥了攥双拳,低低应道:“行,我知道了。”

    /

    马车缓缓停落,沈长弈由侍从扶着,一步一步踏着台阶下了马车。

    面前的建筑森严而立,整体冷色调,稳稳地压在地面上,没来由地让人感到一阵沉重的悲壮感。

    士兵肃立在两边,披坚执锐。见沈长弈过来,他们目不斜视,抱拳行礼:

    “参见宸王殿下。”

    沈长弈淡淡地应了一声,大步往前,没有一刻的停滞。

    “哗啦”一声,大门上的铁锁应声落地。墨色的大门向两边外开,持续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长弈稳了稳心神,无声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被世人遗忘和唾弃的地方。一墙之隔,墙外明媚,牢内腐霉。初冬时节,间或有阵阵寒风涌了进去,和无处不在的铁门相摩擦,发出“呜……呜……”的惨和声。

    这里无处不弥漫着脏污的灰尘,夹杂着酸臭糜烂的味道。沈长弈却好像只是习惯了一般,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便迈步走了进去。

    他将身上的玄色大氅解了下来,递给一旁的侍卫。大氅之下,是一身玄衣,衣襟仿佛沾染了夜色,尤衬得他肤色苍白。

    士兵领着他来到最里处的牢房。一间间牢房内关着浑身血污的男人,他们身戴镣铐,面带倔强。

    那是边沙五万叛军中,所有的部将。

    是对他赤胆忠诚的将士。

    如今,狼狈地关在他的面前,等待极刑,等待死亡的宣判。

    而且,要他亲自做。

    沈长弈额间不自觉地起了一层薄汗,颈间青筋暴起,似在死死压抑着内心的狂风骇浪。

    一旁的士兵恭恭敬敬:“殿下,您打算什么时候对陆将军行刑?”

    沈长弈在袖间紧攥双拳,状似平静道:“不急,这里不是还有这么多叛军没处理吗?”

    他向周遭的牢房扫了一眼,目光微凝,声音清冷:“昨日行过刑的那三位叛军部将呢?”

    士兵道:“回殿下的话,那三个犯人身上被刺了三刀后,已经死了。”!

    沈长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状若平常,抬起一双冷冷的眸子,问道:“死了?那三处刺口不是不会殃及性命吗?”

    士兵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寒意,却也不知缘由,只好如实回答:“殿下,您下的那三刀是不会殃及性命,但是牢狱潮湿,伤口感染得快,这……属下也别无办法。

    “况且,死了,不也少了您许多麻烦吗?”

    第60章 夺良善

    陆瑾白看着他,脸上渐渐毫无血色

    沈长弈凝目看着他, 睫羽低垂,浅浅覆下一层阴影,让人看不出其中意味。

    一阵寒风透过铁窗的罅隙, 冷冷地吹过来。

    他淡淡地牵起嘴角:“是啊,好得很。”

    士兵颔首, 正色说道:“殿下,该对陆将军上刑了。”

    沈长弈轻抬墨眸, 语气似有不耐:“他是谋反主将, 当放在最后才是。”

    士兵如实说道:“殿下有所不知,陆将军谋反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 群臣激愤, 天下忿然。陛下特此下令, 即日便对陆将军上酷刑。”

    顿了顿, 又轻飘飘补上几个字。

    “直到他死。”

    言罢, 沈长弈依旧静默地看着他,蝶翼般的眼睫轻轻扇动,却再未发一言。

    不知是不是风过于寒冷的缘故,士兵瞧见沈长弈紧了紧外披,浑身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

    重犯牢房,血腥味更甚。无处不在的刑架上,浸透鲜血的残衣裹着模糊的血肉。垂死挣扎之人艰难地在冰冷的地面上爬行, 一片血污的面孔上透着绝望与死寂。

    他们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许是受伤过甚, 声音有气无力, 被时不时掠进来的劲风吹得消散, 和血腥味一起弥漫开来, 遥遥散去。

    “咔嚓”一声, 铁门开了锁。一旁的狱官走上前来, 面色肃重:“殿下,请。”

    沈长弈状似自然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悠悠迈步走了进去。

    穿过重重夜色般的黑暗,一个模糊的浅色身影渐渐浮现在他眼前。

    陆瑾白穿着一身白色的囚服,只是浑身赃污,几乎看不出几分白色。他被镣锁束手,高高吊起,头无力地垂着,墨发凌乱地散开,叫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许是狱中狱官来来往往,他也待得麻木。落锁的声音响起时,他甚至没有一丝反应。

    他垂首阖目,呼吸有气无力,就像一簇快要熄灭的火苗。

    见状,他身旁的狱卒冷哼一声,舀起一瓢冰水便往他脸上泼去,之后狠狠地拽起他的头,恶狠狠地唾骂道:

    “宸王殿下来了,还不给我恭敬点!”

    听到“宸王”这两个字,陆瑾白浑身一颤,才突然有了反应。

    透过凌乱的长发,他默默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子。他的眼神浑浊,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少年昂扬,意气风发,浑然透着沉寂与死灭,在看到沈长弈的那一刻,才渐渐透出些光泽来。

    像是被这样的眼神所刺到,沈长弈呼吸一滞,蜷缩起苍白的手指。

    身后的狱官走上前来,抱拳行礼过后,语气恭敬而严肃:“殿下,开始吧。”

    他挥手向一旁的狱卒示意。狱卒从桌案上摆着的数十种刑具中拿出一件,呈到了沈长弈面前。

    沈长弈怔怔然地接过了刑具,只觉得手里冷冰冰的,甚至都没有注意刑具是什么。

    “殿下,今日是烙刑。”

    直到身旁的狱卒这样提醒,才渐渐拉回了他的思绪。他垂下墨眸,看了看手中持着的烙铁,目光晦暗不明。

    另一个狱卒见沈长弈面色冷峻,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赶紧把一旁的火盆移到沈长弈身前,颔首道:“殿下。”

    一声一声,像是催促。

    沈长弈终于抬眸,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而后把手中的烙铁放在炭火上,静静地开始烤。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再落在陆瑾白身上。

    他不敢去看他。

    过了许久,火中的烙铁也被烤得通红。他颤巍巍地拿过烙铁,终于轻轻仰首,对上陆瑾白的目光。

    牢中光线昏暗,陆瑾白一半的面孔被阴影所掩盖,令人看得不真切。他的目光那样平静,凉凉淡淡的,却让沈长弈觉得心中一烫。

    面对这样的目光,他有一种夺门而逃的冲动。但是两侧的狱卒等待着他,身后的狱官看着他,牢外还不知道有多少朝中各臣的眼线,在监视着他。

    他清楚的。只要他有一丝逃避,一丝犹疑,都会被推向万丈深渊。

    陆瑾白目光阴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沈长弈颤抖着的手,他突然狂笑起来,大声怒吼:

    “来啊!装什么正人君子!!!我陆瑾白自谋反的那一天,便早已忘却所谓知己之谊!我不需要你用这样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虚伪!!!有种你就来啊!”

    话音未落,一旁的狱卒抬手便狠狠地打了下去:“放肆!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沈长弈知他良苦用心,自己更是无法推脱。他挪动着步子,缓缓走上前来,眸色深深。

    一点一点,通红的烙铁移至陆瑾白的胸前,随即缓缓地压了下去。

    陆瑾白闷哼一声,额间青筋暴起,浊汗涔涔地掉了下来。见此情形,沈长弈半侧过身子,轻轻阖目,似是不忍再看。

    趁着沈长弈的身形蔽住了周围的杂人,陆瑾白凑到他的耳边,艰难地用气声说着话。

    “千……千万不能逃避……此生夙愿,一生之计,全靠你了……”

    沈长弈紧攥双拳,眼眶有些湿润。

    他轻启薄唇,正要说些什么。突然间,后颈处无端传来一股蛮力,仿佛穿透他的身躯,死死地扼住他的心脏。

    原本湿润的眼尾,渐渐覆上了一层阴魅的血色。

    他回眸,毫无避讳地对上陆瑾白诚挚的目光。相对良久,倏然嘴角缓缓勾起,荡开一抹瘆人的笑。

    陆瑾白看着他,神色微凝,原本殷切而悲伤的眼神被惊诧所取代,脸上渐渐毫无血色。

    /

    牢狱外一片荒郊野林,冬日寒风阵阵,吹得枯木枝条乱舞,扑簌作响。

    林内昏暗至极,常年无人,甚至都没有别的生物,透着一股死气沉沉,阴森得有些骇人。

    在这样的黑暗中,身披墨色斗篷的夜九渊款款走出,肤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散发出一阵冷冷的死气。

    殷红色的薄唇悠悠勾起,他望着沈长弈离去的方向,散漫一笑。

    “在你最恐惧、最动摇的时候,取走你的良善温和,原是这般轻松。”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已是傍晚时分。千祈练那些繁琐的宫中礼仪、大婚礼仪,练了足足一整日,腰酸背痛的,甚是劳累。

    一天的练习终于结束,那几个礼部侍女也本本分分地退下了。千祈伸展了一下四肢,默默走向大门前,寻思着这沈长弈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一旁的守卫看到她走过来,立马投来了警觉的目光。千祈脚步微凝,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哈哈……这么严肃做什么,这么晚了,殿下还不回来,我就是想来看看……”

    守卫侧过目光,未发一言。

    千祈知道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干脆就靠在一旁的墙壁上,目光直直地往大门外望着,等着那辆熟悉的马车。

    这次,哪怕他是深夜才回来,她也要守在这里等着。沈长弈异常的很,她决不会轻易错过一丝线索。

    若是沈长弈再浑身血迹地奔向书房,她甚至也做好了当面质问他的准备。

    正心下思忖着,突然间,门外传来马车轱辘的声音。千祈立马打起精神来,向门外看去。

    马车缓缓停落,沈长弈由侍从搀扶着下了车。这次,他依旧身披玄色大氅,只是和那日不同的是,他没再穿雪色的衣物,玄色之下同样是深夜般的墨色。

    有没有上次那般的血迹,千祈根本看不清。

    又或许,是他心生警惕,有意而为之。

    这样想着,千祈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而后迈步向外走出,准备去迎接他。

    可她步子还没有迈出去,不远处,沈长弈的身边突然又冲过来另一个女子。

    一身水蓝,柔情万种,是陆清月。

    只是此时的她突然没了曾经世家大小姐的端持稳重。她的眸中含着水汽,眼眶通红,好似下一秒就会结成大滴的泪珠掉落下来。

    她冲到沈长弈身侧,伸手拦住了他,声音愤怒,带着些难以抑制的哭腔:“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做到这般……陆瑾白他……他可是你的兄弟啊!”

    沈长弈垂眸,看着她拦在自己身前的素手,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反应。

    他抬起眼帘,看着陆清月,眉目缱绻温和,浑身却透着一股昆山玉碎般的冷意。

    “做到这般?”沈长弈似是疑惑,“陆小姐指的是……我对他施加烙刑,还是用匕首在他肩上刺下两刀?”

    陆清月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原本要问的话尽数哽在喉间。停顿须臾,她双目猩红,突然拽住沈长弈的衣服,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沈长弈!枉我哥曾经拿你当生死兄弟!枉我曾经对你……你怎么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变成怎样?”沈长弈看着她愤怒的样子,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凑到陆清月的耳边,声音喑哑:

    “陆瑾白是谋反叛将,天下皆知。”

    “清月妹妹,你哥哥他,该死。”

    陆清月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可你……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我为何不能下得去手?”沈长弈的声音淡漠,“本王是这大齐的皇子,他是谋反被抓的阶下之囚,本王想罚便罚。”

    顿了顿,轻轻补充道:“想杀,便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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