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最后还在耳边叫他的名字,声音馥郁浓稠,“含章,是么?麒麟朱鸟,龙兴含章,譬众星之环极,叛赫戏以辉煌。”
含章喘着气点头,心里又迷迷糊糊的想,自己还未曾说过,这人就知道我名字的出处。他,他不仅魁伟英武,还很有学问呢。
白玉京中嫣红的夕阳落下,在水雾迷蒙中,一道巨大的龙魂盘卧在金灿灿的水面之上,与怀中的人魂耳鬓厮磨。
含章再一次沉溺在梦里摇曳的微波中,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雄鸡鸣叫,叩醒了睡梦中的琼林镇,一日之计在于晨。
苏府,下人们手脚麻利,灶娘在角门口取了张屠户送来的鲜肉,早早的做好了朝食。
“少爷,少爷?”
“起床了少爷,老爷和大少等着你吃饭呢。”
“少爷,少爷!”
含章只觉得浑身爽快又疲乏,在昏沉的睡梦中,仿佛还残留着与别人肌肤相贴、气息相交的余韵,但耳边却有人在聒噪的吵扰。
“少!爷!”
小福见含章怎么也叫不醒,心里纳闷,但看着少爷脖颈下枕着的“新枕头”,他还兀自点头,果然,这玉匣子还有有点用,叫他们家少爷一夜好眠。
最后,含章还是迷迷糊糊的被小福催命一般的催醒了。
只是刚清醒,含章便觉得身上不对劲儿,他叹口气,认命的往身下一摸,果然……
还没经过人事的小少爷双目无神的望向飘飘摇摇的床幔,仿佛是梦里那荡漾的水波,含章心道,这么频繁,是春天到了么?我不会精尽人亡吧!
随即,小福便被含章支出了屋子,他自己则红着一张脸,吭哧吭哧的蹲在水盆边洗亵裤。
只是等洗完之后,他再去床头小柜子里找新的,却发现因为他换得太勤,屋内多余的亵裤已经没有了……
在他咬着牙下床时,含章伸腿恰巧碰到了昨夜拿回来的玉匣子,磕的他膝盖疼。
这一早上兵荒马乱的,小公子最终恶从胆边生,手指扣了扣羊脂玉匣。
“把你这半个苏府身家的东西卖了换钱,我要买一屋子的亵裤!”
含章也只是嘴上说一说,撒了气便罢,而后便要下床去找他爹和大哥吃饭。
只是他一转头的功夫,耳边忽然又听到了抽泣声。
“!!!”
含章大惊,一不小心脚下一滑,跌下了床铺,他只觉得头皮都发麻。
这可不是做梦,大白天的,闹鬼啦!
他是不怕那些规规矩矩的小妖怪的,毕竟那些看起来也就只是一池子“鱼”而已。
这个,这个可就不一样了。
想罢,含章下意识的抽出床沿上的痒痒挠,指着床里侧心惊胆战的问道。
“是,是,是哪个?莫要吓唬我,我,我可先告诉你,门外荷塘里可是有一池子大妖怪的,吃了你哦!”
小公子举着痒痒挠先发制人,却不料“鬼”不但不害怕,听到“吃了你”之后,更是放声大哭起来,嚎啕的震人耳朵。
含章这才听清楚,这哭声,好像是个小孩儿呢。
因为一早起来,他便被昨夜在水池中的那档子事占据了心神,如今且仔细一回想,他昨晚上也听过这小孩儿的哭声。
含章壮着胆子往前去,最终确定,声音就是那“半个身家”发出来的,他昨晚到底把什么玩意儿枕了一宿!
含章紧张的咽了一口吐沫,而后伸着痒痒挠推了推玉匣子,看哭声不停,又使劲儿推了推。
“呜呜呜,公子公子,不要吃我!”
含章终于答话,“你,你是人是鬼,啊不对,你是妖还是鬼?”
小孩儿说话声音不大,但是胜在口齿清楚,比外边池子里的小鱼小虾们强了不老少。
“我,我不是妖怪,也不是鬼。”他边说边打哭嗝儿。
“我原本是金刚轮山上,天生地长的一棵人参,因为一些事情,下得山来,谁知道人间的土地里到处都是红绳子啊,我刚下山就被抓住啦,呜呜呜,怎么也挣不脱。公子行行好,放了我吧!”
含章一听不是鬼,那他就不那么怕了,心想就是一颗人参,也不能咬人。
于是他爬到床上,试探着用痒痒挠把玉匣的盖子慢慢掀了,往里头一看,含章“诶呦”一声。
玉匣里哪还有什么人参,此刻匣角处正蜷坐的一个拳头大的小娃娃,头顶扎了根冲天辫,小脸蛋红扑扑的,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肚兜,但却被一堆红绳子绑着,瞧着是挺难受的。
“啊呀!这不是个小孩儿么。”含章心道他大哥可真行,买回来个小娃娃,别说吃了,养都不知道该怎么养,看来那银子是打了水漂了。
这事也不能和大哥说,否则大哥心疼银子事小,再一气之下把这小家伙给炖了。
没办法,也不能就把这娃娃捆在盒子里,不然三不五时哭上那么一哭,怪渗人的。
想罢,含章只得上前,坐在床上,放下了痒痒挠,伸手给人参娃娃解绳子。
“先说好,你不能到处作乱,也不可以乱跑吓到人。”
人参娃娃也不管含章说了什么,只一个劲儿兴奋的点头。
红绳子系的很特殊,一动上边还有铃铛响,于是索性,含章直接拿来剪子,“咔嚓”一声,剪断了束缚。
人参娃娃见含章这么轻易就解开了绳索,瞪大眼睛“嚯”了一声,想摸摸剪子,但又惧怕。
含章松了一口气,“好啦,你有没有家……”
只是话音未落,没领教过“妖心险恶”的小公子就愣住了。
只见那个原本闷闷不乐的可怜小娃娃,挣脱红绳后,在玉匣子里仰头朝自己龇牙一乐,而后,“嗖”的一声,就没影了。
“???”
“!!!”
含章倒吸一口气,“啪”的一声把剪子摔到床上,气急败坏。
“真是世风日下,妖心不古!”
但放了也就放了,那么一个小人,含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赶紧收拾心情,盖上玉匣子,假装东西没丢,还做出个笑脸来,去到主厅和父兄吃饭。
苏府内一家人正和和美美的吃早饭,可苏府外却没有那么平静。
登高阁中,朝云轻理云鬓,又叫手下的姐妹们备了众多好礼,都打点妥了,才一挥手,收了这些拜见龙君的物品,而后带着阁中所有的妖怪,启程出发。
红衣侍女还问,“姐姐,这大人仙居何处?我怎么感受不到啊。”
朝云道,“大人法术广大,我也不知道。”
“那怎么找?”侍女疑惑。
朝云却一笑,鬓上的珍珠也恢复了些光泽,“自然要问小苏公子了。”
镇中各行各业的“人”,都敏锐的注意到,登高阁中妖息一过。
那蚌妖阁主带着一众小蚌妖,驾着妖风就往琼林镇东南角的苏府去了。
还在摆摊的大汉看着登高阁的云头后,也收了炸油锅,而后珍珍惜惜的拿出了些泛着金光的小虫,同样往镇东南角去了。
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隐于人间的大妖小妖,纷纷跟着先行的朝云,往苏府赶去。
这时候,含章还毫不知情的趴在花池边上玩“鱼”。
小公子主要是被娃娃鱼小倪从午睡的被窝里拉出来的,小娃娃鱼趴在含章床头,伸手一下一下的轻轻戳含章的脸,还哼哼唧唧的,说乌统领今日来了,要介绍给含章认识,含章这才醒过来。
公子还是有点心虚的,毕竟说要给人家找什么“大人”,倒是现在也没有踪影,反倒因为罗刹鸟的事情叫人家小妖们给救了,还帮了忙隐瞒众人记忆,欠下了人情。
但也奇怪,自那天之后,这些小妖怪再也没提过找大人的事情,反而安安分分的待在了自己家的花池子里,大不了隔三差五,懒散的去厨房偷些点心吃吃……
含章趴在池边,看着水底娃娃鱼指着一只巨大的电鳗,电鳗也很恭敬,还竖起身子朝含章弯腰施礼。
含章赶紧还礼,还把身边一大篮子的点心放在池边,任小水妖们伸出湿爪子拿走。
“合该我谢谢你们,那日情急之下,众位于利爪之下救我性命。”
电鳗却一愣,然后转头看向娃娃鱼,在水中用电流给小倪沟通。
“公子他不知道是大人救的他?”
娃娃鱼摇摇头,“大人不说,我们也不敢说。”
又有小妖怪拿了点心下来,边吃着人家的东西,边鹦鹉学舌的附和。“不敢说,不敢说。”
于是电鳗沉吟一下,也不说话了,还张嘴被僧三点塞了一块粘米糕吃。
含章并不知道鱼们的心里纠结,反而看着驺吾叼着一块猪后腿,从自己院子的边墙上跃了进来。
“回来啦!”
大黄狗点点头,而后警卫一般的护在含章身边。
没等含章追究这只实际上很凶悍的大老虎是不是去偷肉吃了,就听门口小福来报。
“少爷,少爷你快收拾收拾,把那件最贵的绣着竹子的纱衣外袍也穿上!”
含章用池水洗了洗手上的糕点渣子。
“怎么?你少爷我中举了不成,瞧给你兴奋的。”
小福依旧兴奋的大声嚷嚷,“就是当朝状元,也没见登高阁的老板娘亲自拜见啊!”
“什么?”含章纳闷极了,他和登高楼可没什么交情,“来找大哥的吧。”
“不是啊少爷,人家朝云姑娘带了厚礼,点名说要拜见苏小公子,老爷和大少爷正陪着呢。”
含章摸不着头脑,但依旧被小福急忙带进屋里去换衣服,只是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找见那件绣着青竹的锦纱外袍。
“少爷,衣裳呐,我就搁在床头了啊。”
含章这才脑中“嗡”的一声,想起了梦中,他借给了那男人一件衣裳,就是那件绣竹的外袍!
于是他懵住了,既震惊又不敢置信,“我我我。他他他!”
小福着急,不再找,直接拿了另一件衣裳,给不知为何忽然僵住的含章换上。
于是等含章置备整齐的出来见客,就见厅中真是“姹紫嫣红”一片,登高阁中各式的美人都来了,见到含章后,朝云带头,众人朝小公子见大礼,口称“公子”。
苏父苏兄都被镇住了,他俩想破脑袋,也没想出眼前这是个什么情况。
含章则赶紧回礼,最后,朝云诚意拳拳的几句温软话语之下,苏父和苏兄,就一脸客气的将这一厅的“稀客”,送到了含章自己的院子里。
含章已经察觉出不对,于是赶紧带人进院,又遣走了丫鬟小厮。
直到没人之后,朝云才又拿出众多霞光氤氲的宝物来,而后直接跪在含章面前。
朝云一跪,她身后众人也呼啦的全跪了下来。
“大人恕罪,小妖踏足津水之畔,实在是有苦衷,打扰了大人清修,也是迫不得已,此番特来赔罪。”
含章还没反应过来,他只觉得这些个美女姐姐怕不是疯了!
可他却忽觉心口处一热,一阵金光从自己身体蔓延开来,就在自己的眼前,云雾缭绕的显出一道灿灿的霞光。
朝云等人见状,兴奋极了,赶紧再跪拜了拜含章,而后一个个的都飞了起来,从霞光处隐没进去。原地只剩一堆礼物,还有身边化成大黄狗驺吾。
“……”
含章僵硬的转头朝向大黄狗,愣愣的说。
“你看见了么。”
大黄狗点头。
含章望着那道消失的霞光,喃喃道,“疯的是我吧。”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还没等含章回过神,一众女子又都从霞光处出来了,不知道她们见了什么,一个个的都面有羞涩,但眼神放光。
朝云再拜含章,“多谢公子,往后登高阁但凭公子差遣。”
含章只僵硬的摆了摆手。
只是朝云离去之前,又回过身,从袖子里掏出一物。
“对了,这只参是我在来的路上抓的,看起来很补,给公子炖汤喝吧。”
“……”
含章与被拎在自己眼前的人参娃娃无语对视。
最后,小公子还是接下了人参娃娃,可等朝云她们一走,人参娃娃便又“嗖”的一下,快出残影的跑掉了。
含章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继续发呆。
只是没等他呆多久,他这处小院子里,便来了各种各样的妖怪。
有直接翻墙的,也有进门先敲门锁的,还有直接从地下冒出来的。
无一例外,他们都在拜了含章之后,才得进霞光。
且出来的时候,在其他的礼物之外,都会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半路抓到的人参,交给含章补身体。
人参娃娃也是在含章的手里跑了又跑,跑了再跑……
就在含章伸着接人参的手掌,麻木的接受众妖叩拜的时候,还是有更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本县的县令大人,穿着一身简朴的官府,这老头一把年纪了,此刻正诚惶诚恐的跪在自己眼前。
就在含章也要给县令大人跪下的时候,这老县令,就当着自己面,变成了一只尾羽灿烂的——大公鸡!
而后也进了霞光。
含章便恍悟,怪不得,琼林镇天天早上都有三声鸡鸣,嘹亮又高亢,合着是老县令练嗓子呢。
没过一会儿,老县令满目敬仰的从霞光中出来,依旧从袖子里掏出一颗人参,和蔼的说给含章补身子吃。
含章沉默半晌,最后朝人参娃娃说,“还跑么。”
人参娃娃双目无神,“嘭”的一声就跪下了。
不跑了,他服了。
这也许就是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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