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晚上, 甄家东厢房里,菱月以问代答:“娘,那……那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啊?”
梁氏问女儿喜不喜欢许茂礼。
女儿的意思很明显了。
梁氏叹道:“要说许大夫这个人, 自然是没得挑的。宁家丫头的事儿, 人家许大夫身上白担着干系, 硬是一分银子也不要, 人品上自然没说的。他人又长得俊。我女儿长得这么漂亮, 总不能找个丑丈夫来配。他又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受人尊重。这和那些开个门店做个小生意的还不一样, 许大夫有一技之长,不管以后这世道怎么变,有一技之长的人总不会饿死,也能养活家小。”
梁氏又道:“再说了,许大夫的心意都是明摆着的,人是他自个儿看中的, 这门亲真做成了,也不怕他不好好待你。”
梁氏说的都是好话, 但是菱月听出下面还有个“但是”。
梁氏说出自己的顾虑:“只是, 许大夫家境好是好, 就是太好了一点。人家家里住着大宅子, 家里有仆人有马的,比咱家家境好了一大截子呢。这还在其次。关键咱家是贱籍,便是老太太愿意放你, 咱到底也不是良家出来的, 就怕他家里不同意。”
菱月不是良家女, 她是贱籍,是婢女, 身份上的缺陷是洗刷不去的。
这和董家的情况还不一样。
董家是自己上赶着想给自家找个靠山,为了这个宁愿求娶大户人家的婢女。
人家许家可没有上赶着。
再说大夫是个体面的行当,和那些开油坊做生意的也不是一个路数。
一番话,把菱月说得怔怔的。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许多事情菱月还没来得及去考虑。
或许下意识里也逃避去思考这些。
屋子里安静下来。
梁氏并不去催促女儿,她等着听女儿怎么说。
梁氏还是了解女儿的,她家月娘性子虽然温柔,却是个有主意的。
过了好一会儿,菱月的声音终于在屋子里清楚地响起来:“自古婚姻之事便是父母之命,若是他家中父母不同意,就说明我和他没有缘分。我不会强求什么。娘亲尽管放心,果真如此,我以后不会再和他见面。”
做出这种设想,菱月并非不难受。
但她生来不是外放的性格,有情绪也能压在心里。
说这话的时候,菱月态度上并不见激动,却是拿准了主意的。
梁氏见女儿如此,这颗心才算是放下来。
女人家,最怕就是在感情上犯糊涂。
现在见菱月能克制自己,梁氏在高兴之余,忽然又觉心酸。
若是只论她家月娘自身,什么样的人配不得?
偏偏婚姻之事,世人看的是出身,重的是家世。
梁氏心酸地在想,若是她家月娘能托胎到个普通人家就好了,做个良家女子,没有身份上的污点。
说到底还是自家身份太低,拖累了她了。
***
同一时间,顾府内院。
菱月的事情,晴叶还真知道,倒也不用特意去打探。
晴叶当即告诉七爷,菱月并不是生病了,而是回家去了,又把这里头的事情,如实跟七爷禀报了。
顾七一哂。
心知那丫头这是把二奶奶给得罪了,不消说,必是为了宁姨娘了。
胆子倒是挺大,主子也敢得罪。
这当口,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的晴叶,一时间心中难免激动,神情间也难掩热切。
这可是喜事。
还是难得的喜事。
晴叶忍不住向主子谏言:“要不,七爷给老太太说一声?”
凭她二奶奶戏唱得再好,七爷真想把人弄回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依晴叶的意思,正好赶年前把喜事给办了,到时主子们必然高兴,赏赐只有更大方的,底下的人得了赏赐正好过年。
顾七不置可否。
一轮明月挂在天上,人间清辉一片。
顾七负手望向天上的明月。
他虽是做惯了主子的人,却也知道一些下面人的不易。
他们是难得能和家里人团聚的。
如今又马上要过年了。
顾七心想,能和家里人一起吃团年饭,一起守岁,那丫头会很高兴吧。
别的事情,过了年再说不迟。
白色的月光清清冷冷地洒在青砖路面上,顾七复又往前走了。
***
当晚。
梁氏和甄二两口子在东厢房里,梁氏把许茂礼的事儿同甄二说了。
甄二嗤笑一声:“怪道说不要银子呢,原来是看上咱家丫头了。”
梁氏翻个白眼,也不跟他在口舌上争锋。
她知道自从张六高升了,甄二心情就没好过。
梁氏叹道:“咱家姑娘别人是再挑不出毛病的。怕就怕人家嫌咱家出身低,不愿意。”
这么好的一个姑爷,要是因为这个原因错失了,梁氏能心疼死。
甄二可没有梁氏这么多复杂敏.感的心思,他当即答道:“他家不愿意,后头自然有更好的。咱家丫头这样的,你还怕挑不到好女婿?就怕你到时候挑花了眼哩。”
梁氏道:“说是这么说。”
吹灯睡下,得有一个时辰,梁氏翻来覆去地就是睡不着。
甄二都要烦死了:“我说丫头她娘,不就是个看病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也值当你这样?”
甄二口气很冲。
被他这样一冲,梁氏忽然也硬气起来,道:“她爹,我也想明白了。我也用不着老看着别人家的好。咱家姑娘这样的,他们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去!不愿意咱家姑娘,说明他家没这个福气!咱家是过了这个村,还有下个店,没了这个,咱家照样挑好的!”
***
第二日上午。
甄家的小院子里站满了人,大伯一家、梁氏的几个大外甥、别的亲戚们,还有左邻右舍也来捧场。
辰时,蔡妈妈到了。
梁氏把蔡妈妈奉为上宾,安排在堂屋上座,茶水点心都用好的招待。
巳时,董家的家丁抬着聘礼到了。
整整八大抬,一一在院子里铺开。
第一抬是银子,整十个大元宝,整整五十两银子。
第二抬是布料,四匹绸缎,八匹细棉布,整整十二匹布。
第三抬是首饰,银簪、银钗、银梳、银项链、银耳坠、银镯子、银戒指,个个分量十足,是一整套的银头面。
第四抬是一只大猪头。
第五抬是六条大活鱼。
第六抬是八大坛酒。
第七抬是六盒茶叶。
第八抬是一只活雁。
甄家小小的院子,给八大抬聘礼铺得满满当当的。
这是很丰厚的聘礼,又丰厚又体面。
男方女方都有面子。
院子里大家都是交口称赞的。
梁氏也是笑容满面,又让两个侄子招呼董家的人去吃饭。
西厢房里,几个亲戚家的妇女陪着红药坐在床头,外头送来什么聘礼,这时候她们也都知道了。
大伯母汪氏笑道:“这聘礼可真丰厚,以后咱家红药嫁过去可有福享了。”
红药既和梁氏认了干亲,大家说起来也都是亲戚了,汪氏说起话来也随意许多。
另一人眉飞色舞地道:“那可不。整整十个大元宝呢,光这一项就五十两银子了。细棉布有整整八匹,还有四匹绸的,这么多的布,这得穿到哪年哪月去哟!还有那一堆的首饰,一样样都沉手。光这三样加起来就得多少银子哟!”
大家围着红药七嘴八舌的,人人嘴里都是夸赞的话。
棉帘子从外头掀开了,蔡妈妈走进来,听见这些人嘴里在说什么,心里不禁一哂。
这些东西也就放外头能看一看罢了。
到底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人。
菱月见蔡妈妈进来了,估摸着她许是有话要单独跟红药讲,菱月这便站起来,招呼亲戚们随她去堂屋里坐。
一时人都走光了,东厢房里就剩下红药和蔡妈妈两人。
蔡妈妈也在床头上坐下来,她轻声问红药:“过几日你就要出嫁了,嫁妆画你干娘给你了没有?”
红药认了梁氏做干娘的事儿,蔡妈妈已经知道了。
红药脸一红,低下头去点了点。
蔡妈妈笑一笑,道:“这有什么可害臊的,人人都有这一遭。”
蔡妈妈又问红药还有什么缺的没有,有的话她给准备。
红药谢过了蔡妈妈,说她这里什么也不缺,该置办的都置办齐全了。
嫁妆都点齐了,董家给的那些聘礼也都加进了嫁妆单子里去,到时候会作为嫁妆的一部分,一起抬到董家去。
蔡妈妈点点头,也觉得诸事妥当。
对时人而言,男方来下了聘礼,女方没有异议,整个婚礼就算完成了一大半了,剩下的就是补个仪式了。
蔡妈妈问道:“菱丫头也一切都好?老太太老念叨她。”
这话蔡妈妈也就是白问一句,菱月的人蔡妈妈也是亲眼见到的,气色不错,她又是住在自个儿家里头,能有什么不好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红药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狠狠地颤了颤。
自从知道蔡妈妈要来,红药内心的斗争就没停下来过。
红药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菱月放着七爷这样的人物不要,偏要和一个镇日为生计奔忙的小人物在一起,这是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去趟那羊肠小道。
这不仅是对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她身边亲朋好友的不负责任。
红药觉得老天爷让她来发现这件事,似乎就是让她来阻止这一切的。
为了这个,昨晚红药觉都没有睡好。
没听见红药的回答,蔡妈妈觉得奇怪,她仔细地盯着红药的脸,问道:“菱丫头,有什么事吗?”
***
年二十七。
今日是红药出阁的日子。
一大早的,红药就给喊起来了。
洗过脸,全福人给红药梳头,一边梳一边唱:“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菱月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梁氏笑道:“你姐姐还没怎么样呢,你倒哭上了。”
菱月拉起红药的一只手道:“我舍不得你。”
这么多年大家都在一处,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
可是说散也就散了,忽然之间,就各有各的出去,各奔各的前程。
这好像是女子的宿命,长大之后就要离开原本熟悉的地方,离开原本熟悉的人,飞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去,她须得努力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扎下根来,长出枝丫,茂盛起来。
菱月湿着眼眶,不由得在想,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要是能够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呢?
红药也红了眼睛,她爱惜地把菱月的鬓发捋到耳后,语气中饱含亲昵:“傻瓜。”
外头天光渐渐明了,红药梳好头,上好妆,头上上好插戴,换上了一身的大红嫁衣,甄家的亲戚们都陆续到齐了,女性亲属都进来西厢房陪着新娘子,大家欢声笑语的,都在说着喜庆的话。
忽听外头远远地有炮竹声响起。
大伯母汪氏笑道:“哎呀,新郎官来了。”
甄家的小院子里也放起了炮仗。
噼里啪啦的,渲染着喜庆的气氛。
院子外头早围上来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看热闹。
红药一身大红的嫁衣,她端坐在床头,由着全福人给她盖上大红色的盖头。
菱月去外头看了一眼。
几个堂表兄弟拦着大门口不让新郎官进,嘻嘻哈哈地给新郎官出着难题。
菱月远远地站在一边,透过人头缝隙仔细地打量了新郎官。
新郎官也是一身大红的衣裳,胸前用绸布扎着一朵大红花。
蔡妈妈说此人和红药年貌相当,这话倒也不算错。
菱月抿唇一笑,她重新回到西厢房里,附耳对红药轻声道:“我刚刚远远地看了一眼新郎官,新郎官长得可俊,和姐姐正相配。”
红盖头微微晃动。
外头有动静,大家都听出来了,大伯母汪氏笑道:“哎呀,新郎官要进来了。”
正说着,新郎官的声音隔着棉帘子在外头响起来,叫着来接新娘子了。
汪氏隔着棉帘子,对着外头大声道:“你得大声地求上三遍,不然新娘子不能给你!”
新郎官一听,当即在外头大声地求起来。
屋子里一片笑声。
菱月也不由得抿唇一乐,她和全福人一人一边,扶了红药起身。
正说要往外头走呢,红药却停住脚,她伸手握住菱月一只胳膊,菱月还道她是紧张,红药却撩开红盖头一角,附耳上来轻声道:“这些人哪能跟七爷相比,你可别做傻瓜。”
蔡妈妈过来的那一日,红药到底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红药的态度和想法会有所改变。
菱月一怔,红药却已经把红盖头重新放下去,由全福人扶着,人往外头去了。
第34章
正月初二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
红药的亲人都在金陵老家, 在京城,甄家就是她的娘家。这一天,红药和她的丈夫董三郎雇了一辆马车, 带着一堆礼品, 体体面面地上了门。
红药气色上佳, 面色红润, 一看就知道这些天过得不错。
她丈夫董三郎长得又俊俏, 两人站在一处十分般配,整个会面的场合十分融洽, 大家都十分欢喜。
同一天,许茂礼的姐姐也带着丈夫和一对儿女回了娘家。
许家姐姐的一对儿女和许家小弟差不多的年龄,双方很能玩到一处,不一时小舅舅就带着外甥外甥女到院子里疯去了。
许家姐姐忙让奶娘跟去看着。
孩子们一去,大人们顿时轻松不少。
许家姐姐之前已经从许太太那里听说一些事情,这回总算逮到弟弟, 可以好好审问一番。
许家姐姐走到许茂礼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双方只隔了一道高几, 许家姐姐一手托着下巴, 开始审问弟弟:“听娘说, 我弟弟总算开窍了, 有喜欢的姑娘了?”
许茂礼没什么好否认的:“正是如此。”
许家姐姐马上问道:“是哪家的姑娘?我认不认识?”
对这个问题,许茂礼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许家姐姐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毕竟他对许太太也不肯透漏实情。
不过在许家姐姐看来, 不肯说这种态度本身就意味着这里头是有问题的。
许家姐姐问道:“你不告诉我们那个姑娘是谁, 那她家里大概的情况总能说说吧?她父亲是什么行当的?家里做什么营生?”
许茂礼不上当:“别想骗我说。等时机到了, 自然会告诉你们。”
许家姐姐什么也没问出来,越发觉得这里头有鬼。
许家姐姐提出最低要求:“这姑娘至少也得是个良家吧?”
许茂礼从高几上的碟子里捡了块油炸江米芝麻球出来, 一边吃一边起身去院子看外甥外甥女去了,对许家姐姐的问题置若罔闻。
许家姐姐给晾到了一边,干瞪眼。
***
正月初三,许茂礼登门给甄家拜年。
甄家一家三口都在。
甄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许茂礼,神情间有些挑剔。
之前他一直在听说这位许大夫,今日总算见到真人。
知道就是这个人之前非要搞高风亮节那一套,实际上是觊觎自家丫头。
梁氏对许茂礼就热情得多了。
兴许比头次见面还要热情。
上次梁氏还只是对许茂礼这个人满意,后来打听到他家里情况,梁氏现在是对整个许家都很满意。
至于说许家父母的态度,目前一切都是未知,梁氏态度上自然不会发生变化。
许茂礼在甄家呆了有一刻钟左右。
期间,菱月也在堂屋陪客,不过,她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兴许比许茂礼上次登门还更安静一些,全程只是听到另外三人相互应酬罢了。
倒是许茂礼谈话的时候会不时地看一眼菱月这边,情意绵绵之余,似乎也有话想说。
梁氏都看在眼里。
等许茂礼不得不告辞的时候,梁氏找了个腿脚不舒服的借口,让菱月代他们二老去院子里送送客人。
甄二闻言撇撇嘴。
菱月也心知这是梁氏耍的花招,倒也没有异议。
许茂礼更是喜出望外。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堂屋,来到院子里,许茂礼红着脸发出邀请:“菱月姑娘,过几日街上的灯市就开放了,到时候咱们挑上一日,一起去街上赏花灯可好?”
元宵节又名花灯节,京城的花灯节又格外热闹些,虽说正月十五日才是正日子,京城的花灯节却从正月五日便开始了,要一直热闹到正月二十日才罢休。
时下未婚的年轻男女时常会相约花灯节去外头街市上赏灯游玩的。
自然,这些未婚男女都是对彼此有意的了。
花灯节,花灯节,说是花灯节,都快成情人节了。
许茂礼发出邀请之后,红着脸等着菱月的回答。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菱月低垂着的漂亮眉眼,还有柔软的脸颊。
有着女孩家的矜持,格外的动人。
过了片刻,菱月抬起眼睛,清凌凌的视线对上许茂礼的,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道:“我和我娘说好了,初八晚上要去长雀市上看花灯的。”
许茂礼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全懂。
待要确认,又觉不好意思,也唯恐显得自己蠢笨,连对方的意思都领会不到。
院子很小,说话间就到了大门口。
若是换了别人,菱月会看着人走远了再关上大门。
许茂礼就不一样,要是按照原来的做法,未免显得人太不矜持。
半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在许茂礼面前缓缓关上。
关上大门,菱月转过身去,背倚门扉,在这个无人的小院子里独自安静了一会儿。
一颗心跳得有些快,昭示着心动的滋味。
菱月不禁在想,许家父母会同意吗?她和许茂礼会有未来吗?
一切都不明朗,菱月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克制自己。
想到未来诸多的不确定,菱月心中泛起一丝惆怅。
***
正月初八晚上。
长雀市上灯亮如昼。
京城的花灯节是名不虚传的,千百盏灯笼齐放,好像千百盏的花火,映照在周遭熙熙攘攘的赏灯人身上,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菱月和梁氏母女二人胳膊挽着胳膊,随着人流慢慢地往前走着,边走边赏灯。
菱月很觉赞叹:“咱们京城的花灯节可真够漂亮的。以前的我都不记得了,今个儿倒好像头一回见。”
梁氏道:“不是好像,就是头一回。花灯节上每天都有丢孩子的,你小时候我怕拍花子的把你拍去了,从没带你来过。后来你就去了内院,更没有出来的机会了。”
菱月“啊”了一声,蛮惊讶的:“我一个地道的京城人氏,这么漂亮的花灯节,竟然是头一回见。”
走着走着就看见一座临时扎起的高台,高台上俨然搭起了一座灯笼山,灯笼上搭着灯笼,灯笼上又摞灯笼,粗略一数足有数百之多,每一盏灯笼里都亮着烛光,蔚为壮观,也煞是好看。
忽然,菱月定睛往一处看去,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他相貌出众,站在人群里,那叫一个玉树临风。
他显然早就发现她了,一双眼睛直望着这边。
梁氏很快发现了女儿的异样,顺着女儿的视线看过去,周遭人群熙攘,烛光掩映,梁氏眯着眼睛仔细地瞅了瞅,明白了。
梁氏笑道:“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我可走累了。那边有个元宵摊子,我去吃碗元宵去,顺便歇歇脚。”
说着,梁氏抬脚便走开了。
许茂礼今日天还没黑就来了长雀市,在各条街市上来回寻找,可以说是这些灯盏都是他看着亮起来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想找的人。
许茂礼原本已经打算过来了,都做好了要连同梁氏一起三人一道逛街赏灯的准备。
不想梁氏忽然走开,如此良机,许茂礼不懂得把握就傻了。
许茂礼连忙过来了,在周遭的抱怨声中,红着脸挤占了菱月身边的位置。
“菱月姑娘……”许茂礼红着脸打招呼。
菱月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今日难得出来赏灯,眼前有遮挡的话多有不便,加之身边又有梁氏陪伴,菱月故而没戴幕篱,清澈如水的目光清凌凌地投过来,许茂礼只觉得里头似有无限情意,他整个人有种被击中的感觉。
菱月从人群里出来,慢慢地往别处走去。
许茂礼微红着一张俊脸,陪在她身边。
花灯节上,每一家的摊位上都扎着许多灯笼,以用来招揽客人,卖什么的都有,有卖胭脂的,有拉糖人的,有卖书画的……还有各种小玩意儿。
不过最多的,还是趁着花灯节卖灯笼的。
各种形状的灯笼,小兔子的、荷花的、土地公公的……还有各种精致的四角或六角的宫灯,上面有的提着诗词,有的或画仕女,或画花鸟,不一而足。
不过,对菱月来说,跟梁氏在一起的时候倒有兴致慢慢赏玩,如今身边换了个人,就变成了走马观花。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许茂礼倒是有心说些什么,只是身边如此佳人,眼前如此胜景,倒好像一开口就惊扰了什么似的。
最后还是菱月先鼓起了勇气。
花灯节上人流如织,他们站在人流中间。
菱月鼓起勇气抬起眼睛,清澈如水的目光直直地对着许大夫的,菱月以一种只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声音,认真地问他:“许大夫,你……是真心的吗?”
许茂礼心如擂鼓,慌忙答道:“许某对姑娘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不敢有一字谎言。”
菱月脸颊发烫:“许大夫,你当明白,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不是你我可是私自做主的。”
许茂礼忙道:“我回去便禀明父母,择日便遣媒人去府上提亲。”
菱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似乎盛满了无数花火:“我出身卑贱,令尊令堂不同意也是常情。”
许茂礼忙道:“我会说服他们的,我能说服他们。”
璀璨的灯火里,玉树临风的年轻儿郎红着脸一再地向她担保,让她尽管放心。
这一刻,菱月只觉得很值得,在她最青春美好的年华里,她结识了这样一个人,得到了这样一份情意,这是弥足珍贵的。
哪怕最后没有什么结果。
菱月低头平复了一下心情,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只见她神态坦然,举止温柔:“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只是万事不可强求。若是令尊令堂不情不愿,我是不能嫁给你的。”
不待许茂礼说话,又道:“半个月,若是半个月内你家里没有遣媒人来我家提亲,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周遭人流如织,他们是不能够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的。
两个人只得随着人流往前走去。
到得一个卖灯笼的摊位上,菱月不期然看见一对高高挑起的灯笼,两个灯笼显然是一对的,造型一致,都是一样的古朴雅致,清漆木的灯笼架子,白绸做面,唯一的不同,就是白绸上面题的字句不一样,其中一个灯笼上题着:今夕何夕。
另外一个题着:共此灯烛光。
今夕何夕,共此灯烛光。
虽略显直白,却正应菱月此时的心境。
菱月看了许茂礼一眼,上前一步把“今夕何夕”摘了下来。
许茂礼心头一颤,也把“共此灯烛光”摘了下来。
摊主报上了价钱,许茂礼正从身上掏银子,菱月却快了一步,把价钱折去一半,自己付了自己手里的“今夕何夕”。
许茂礼正待出声反对,又正好对上菱月瞟过来的眼神,如水一般的眸子,里头似有无限情意,似乎所有想说的都在里头。
这下子许茂礼是真的不知“今夕何夕”了。
菱月提着灯笼慢慢地往前走去,周遭灯火璀璨,这么漂亮的花灯节,菱月心想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晚,以及,今晚的这个人。
***
当晚,许茂礼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实在是不早了。
许父许母都已经要安置了。
许茂礼满肚子的话也只能等到第二日再说。
第二日一早,一吃过早饭,许茂礼把小弟交给陈妈,门一关上,许茂礼跟许父许母摊牌了。
许父许母都很吃惊,两人面面相觑。
许太太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出口就是坚决反对:“这绝对不行!我们许家虽说没有大富大贵,可也没沦落到要娶个贱籍姑娘做儿媳妇的地步!不行,绝对不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是咱们一家子的事儿。真照你说的办了,到时候不光你一个人抬不起头,咱们一家子都要跟着丢人的!”
许父虽然没有说话,但看他的表情,显然是和许太太一个态度。
许茂礼早就料到有一场好仗要打,闻言也不气恼,他说道:“你们二位平日对我的教导,难道是让我看人只看出身的吗?甄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平庸女子。你们听完我是怎么和甄姑娘结识的,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许茂礼把宁姨娘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讲给了父母听。
听完这个故事,许父沉下脸来:“你胆子可真大!顾尚书府上的阴私你也敢掺一手!”
许茂礼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做都做了,也没出什么事。”
又转向许太太,“娘,你怎么说?”
这个故事显然对许太太冲击很大,许太太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若事情果真如儿子所说,要把事情办成,显然聪明、勇气和情义是缺一不可的,能同时具备这些品质,这姑娘自然是难得的。
许太太到底还是摇头,虽说不如方才那般坚决,许太太还是道:“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不行。她哪怕家里穷一些呢,都不要紧。偏她是个贱籍。这一点绝对不行。我要是娶回家一个贱籍姑娘做儿媳妇,以后我出去没脸见人的!”
许茂礼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你儿子要是一辈子不娶媳妇,打一辈子光棍,你就有脸见人了?我把话放在这里,我反正是非甄姑娘不娶的。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迈开步子就出去了。
许父给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他一指许太太:“看你养的好儿子!”
***
许家姐姐嫁得不远,又正值过年期间,这日许家姐姐又带着孩子们回了娘家。
许太太和外孙子外孙女亲香了一阵,待奶娘带着孩子们出去玩了,许太太这才端坐下来,通知大女儿道:“你弟弟要娶媳妇了。”
许家姐姐没想到这才几日的工夫,事情竟然取得了如此突飞猛进的进展,不禁精神上为之一振。
忙打听情况:“是哪家的姑娘?家里做什么的?”
许太太把菱月的情况讲了,好像怕大女儿不能理解家中的这个决定,又忙忙地把这里头的故事讲给了大女儿听。
都说完,许太太这才端着架子道:“我是想着,娶妻娶贤,咱做人也不能光盯着人家的出身。既然是个好姑娘,你弟弟又喜欢,那就娶回来吧。给你弟弟娶个贤妻回来,说不定还是兴家之兆呢。”
许太太这也就是自己拿话劝自己了。
许家姐姐别人不了解,自个儿的亲娘她还能不知道,一听就知道这里头主要是弟弟的态度在起作用。
许家姐姐很烦恼:“那天茂礼咬死了就是不说,我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问题。哎呀,这可怎么办啊?别人要是知道我有个贱籍的弟媳妇,还不把我笑话死!”
许太太瞪了大女儿一眼:“嫌这个家给你丢了人,你以后可以不登这个家门!”
许家姐姐一噎。
***
正月十五日。
许家遣了媒人上甄家提亲。
因甄二上值去了,此时不在家中,是梁氏和媒人谈的,谈了足有半个时辰。
菱月一个人在西厢房里呆着,只觉得事情美好得不像真的。
送走了媒人,梁氏风风火火地就进了西厢房,她乐得直拍大腿:“月娘,月娘,我就知道你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许大夫对你一心一意,现在许家父母也同意了!等你嫁进许家去,这一辈子可真是不用愁了!”
菱月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她不由自主地问道:“娘,你已经答应了?”
梁氏高兴道:“那哪能呢?咱们女方该端着的还是得端着。尤其你爹又不在,我哪能一口答应下来,那多不矜持。我跟媒人说了,这事儿得问你爹的意思。过几日给她答复。”
菱月抿唇一笑,心里很是快活。
当天下午,甄二还没回家,许茂礼倒先登门了。
今日不同往日,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梁氏高高兴兴地去了厨房,留下一对小儿女在堂屋里单独说话。
许茂礼高兴道:“这下你放心了吧?我爹娘听说你的事儿之后,可喜欢你了。他们非常欢迎你来做我家的儿媳妇。”
许茂礼说这话的时候,嘴里磕绊都不带打一个的。
菱月脸颊发烫,如今两人已是论及婚嫁,她发现许茂礼说话比以前大胆多了,这种话他以前哪里敢说的。
菱月嗔了他一眼:“我信你才怪。”
想也知道许家父母是不可能非常欢迎她去做许家儿媳妇的,不过,许家能这么快遣了媒人上门,这就说明许家父母确实同意了,这对菱月来说就足够了。
这对小儿女在堂屋里隔桌而坐,彼此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到以后一辈子就是跟这个人了,心中俱是十分欢喜。
好像光是这么看着彼此,就能看一辈子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菱月才想起来还有事没跟许茂礼讲,之前光忙着顾虑许家父母了,其实摆在两人跟前的阻碍,还真不止这一桩。
说起这个,菱月真有点不好意思,对方这么快就说服了父母上门提亲,足见诚意。她这时候再来说这个,好像凭空给两人之间设置障碍似的。
只是事情是不能不讲的。
菱月告诉许茂礼:“我不能现在就嫁给你。你想娶我,还得再等两年。我们顾府的规矩,丫头们都是十八九岁才放出去嫁人的,我还有两年才到年龄。”
说到这个,许茂礼也有话讲:“你那个活儿快别干了。当我们许家的儿媳妇不用这么辛苦的。咱们带着银子上门去求,又有你多年服侍的情分在,依我看顾府也不好不通情达理一些。我看这事儿不难。”
菱月道:“这不是银子的问题。只是没有这么办事的。我不能带头坏了府里的规矩。今个儿我去求了,明个儿就有别人去求,到时候老太太应还是不应?出来一个例外,底下的人就不好管了。这些年我跟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一向优待我,越是如此,我越是不能带这个坏头。”
许茂礼一听这话,有理有据,不好反驳。
再看看菱月的脸色,神情语气虽是一惯的温柔,态度上却坚定,显然是拿准了主意的。
道理上讲不通,许茂礼干脆耍起赖来,说他不管这些,他反正就是不答应,不答应。
菱月抿唇一乐,觉得这样的许大夫还怪可爱的呢。
菱月其实也知道这件事上许茂礼受委屈了。
说实话,放在外头,他们二人的年龄此时谈婚论嫁正是当时,如今硬生生地要往后拖上两年,确实有些难为人了。
菱月双手托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许大夫,我会补偿你的。”
放在以前,“许大夫”这个称呼是尊重,如今,菱月再这样叫人,倒好像叫的是昵称一样了。
许茂礼委屈巴巴的:“怎么补偿?”
菱月和他打商量:“我给你做些针线好不好?等出府的日子拿出来给你,好不好?”
许茂礼耷拉着脑袋,显然还是觉得自己太吃亏了。
菱月见没能把人哄好,她红着脸又加上一句:“我还会每天想你。”
许茂礼扛不住这种甜言蜜语,一张俊脸慢慢地变红了。
这一日傍晚,甄家来了一个小丫头,是府上老太太派来的。
小丫头脆生生地道:“老太太说姐姐这两日随时可以回去。老太太说了,看姐姐的安排,要是姐姐有事要忙,再晚上两日回去也使得。”
话是这么说,可是菱月出府足有一个多月了,整个年都在家里过完了,如今老太太既已发了话,菱月哪里好在家里磨蹭的。
第二日一早,菱月提着今夕何夕的灯笼,带着不舍,带着希望,带着对许茂礼的承诺,回到了阔别了一个多月的顾府内院。
第35章
再进内院, 心境上似乎有些许改变。
回首过去,短短的一个多月,竟然发生这么多事情。
这是菱月自己都没能料到的。
回到下处一放下细软和灯笼, 菱月就去了正院, 走进堂屋, 掀开软帘进了暖阁, 老太太正歪坐在罗汉床上, 丫鬟婆子们围着老太太说说笑笑的,一切都是旧时的样子。
这许多日子没见, 菱月和老太太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又觉得亲切,又觉得想念。
菱月道:“我给老太太拜个晚年。”
说着,就要给老太太跪下磕头。
兰草却几步跑过来拦着:“哎哎哎,不许拜不许拜。”
菱月被兰草拦着, 想拜也拜不成。
兰草拦着菱月道:“今个儿都什么日子了,还拜的哪门子的年。”
又转向老太太说:“老太太, 我看菱丫头她就是想骗您老人家的赏封, 咱可不兴上她这个当!”
菱月一听就道:“好啊, 你们一个个的都得了赏封了, 偏拦着不让别人也得一个。平日里姐姐妹妹的叫得倒是亲热,一到真章上就现了原形了。”
说着,菱月一把把兰草搡开, 不由分说就跪下给老太太磕了头, 嘴里飞快地说完了拜年的话, 生怕别人打断似的。
老太太被她们二人逗得合不拢嘴,笑完了忙命人给赏封, 又道:“菱丫头,你的这份比她们的都厚,馋死她们!”
菱月接过赏封抿唇一笑:“就知道老太太疼我。”
屋子气氛正好,芳儿掀开软帘道:“大奶奶来请安了。”
老太太说:“让她进来。”
大奶奶进来了。
老太太笑道:“正说要怎么给你做生日呢,你就来了。”
又让大奶奶坐下说话。
大奶奶在杌子上坐了,笑道:“还做的什么生日。才刚出了十五,这些日子镇日里你宴请我我宴请你的,堂会什么的就没断下过。我再做个生日,大家该不耐烦了。”
老太太笑道:“该做的还是得做。你这个做主母的要是带头不做生日,这些人到时候更不敢做了。”
老太太这话是指着大奶奶带来的人说的,这次服侍着大奶奶过来的并非丫鬟婆子,而是秋香院的两个侍妾,一个叫雁红,一个叫繁英。
这两个人此刻正一左一右地站在大奶奶身后,伺候着大奶奶。
大奶奶笑道:“既这么说,我这个懒还真不好躲了。不然人家该说我这个当主母的不知道体恤下头的人了。”
老太太对左右笑道:“你们瞧瞧,我就这么一说,她这就接过去自己就给自己戴上高帽子了。到时候不光做生日没落下,好名声也得了,好事儿全归了她了。”
大家都笑起来,这其中,又数大奶奶笑得最厉害。
笑完了,大家又商量怎么给大奶奶做生日,最后说定在正月十九,也就是大奶奶生辰那日,请戏班子来府上唱堂会。
顾府有专门修建的戏楼,天冷的日子里府上唱堂会都是到戏楼里去,暖和,戏楼地方又宽敞,宴席正好也摆在那里,很方便,不用来回折腾。
一晃就到了正月十九。
戏班子早早地就给请来了。
接近午时,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老太太来到了戏楼。
戏楼红墙碧瓦,分了两层,一般来说,第一层是男客看戏的地方,第二层才是女客。
不过,今日不是休沐日,府上这些爷们今日上值的上值,上学的上学,不用上学的年龄都很小,所以今日戏楼里不设男女之分,都在一楼听戏。
走进戏楼,最前头是一座宽敞的高台,已经做好了开场的准备。
高台下面,是一张张的条形长几。
每条长几都配有一把椅子,上面铺着软垫。
长几上则摆放着冷盘、茶水和橘子。
这样的安排,既不耽误看戏,又方便人随时取食。
府上牌面上的人差不多都到了,也各自按着身份落了座,最靠前的中间一张长几自然是给老太太留的。
菱月和蔡妈妈一人一边,扶了老太太落座。
大奶奶拿了戏单子过来,请老太太点戏。
老太太让大奶奶先点,大奶奶拗不过,只得点了一出,她点了一出《武松打虎》。
这是场热闹的武戏,大奶奶知道上了年纪的人多喜欢这种戏。
老太太接过戏单子,点了《水浒传》里的一出,点完又让人把戏单子给大太太送去,让大太太点。
平日里每个主子身边都是一堆服侍的人,不过戏楼里人多了多有妨碍,所以今日主子们身边都不多留人。
菱月向来是最受老太太宠爱的,听戏这样的事儿,老太太落下谁也不能落下她,又留下蔡妈妈,其他人都让回去了。
菱月便和蔡妈妈一人一边,一边随时注意关照老太太面前的茶水是不是冷了,一边伴着老太太听戏。
先唱过一出《武松打虎》,这时候长几上的冷盘给撤了下去,换上了正式的宴席,一时台上的戏也停了,大家都去给大奶奶祝酒,一轮下来,直把大奶奶喝得是脸也红了,眼也醉了。
这才又接着听戏。
前面几场戏菱月只觉尚可,直到台上唱起《长生殿》来,菱月才渐渐听入了神。
《长生殿》讲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
菱月虽然没有领略过这般不合礼法的感情,但是这些缠绵悱恻的唱词、细腻复杂的心思,菱月仿佛都能体会。
换了以前,菱月还并不能如此。
唱到会心的地方,菱月不禁抿唇一笑。
顾七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他刚刚下值回来,听人说大奶奶今日做生日,戏楼里在唱堂会,顾七原本是没打算过来的,以他在府上的特殊地位,似乎也很有我行我素的特权,不是谁的面子都要买的。
偏偏顾七又想到什么,脚下一转,还是过来了。
掀开棉帘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人。
也许是因为她站的位置显眼,跟着老太太站在第一排最中间,又或者是因为她相貌出众,天然的容易被人识别。
总之,顾七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她。
十六七岁的少女,乌眸红唇,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柔软的脸颊上带上一点驼红,此刻因听戏听得入了神,脸上的表情十分动人,顾七望着她,不觉站住了脚。
老太太正看戏呢,忽然感觉到一边胳膊被人有意拿胳膊肘碰了碰。
老太太把视线从台上收回来,看向蔡妈妈。
蔡妈妈给老太太使了个眼色。
老太太顺着蔡妈妈的视线,先看向戏楼门口,看到了顾七,又顺着顾七的视线绕回了自己旁边。
菱月正听戏听得入迷,对就发生在身边的这些眉眼官司全然不知。
老太太和蔡妈妈相互使着眼色,彼此都露出了笑容。
又听了半场戏,菱月见老太太有些乏了,正说要劝老太太回去歇着,这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小声地说起来,说外头下起雪来了。
菱月出去一看。
真的下雪了。
戏一唱就是大半天,天色已是傍黑,抬眼看去,无数细细的小雪花从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落在掌心里,细细融融的,有着和冬天的鹅毛大雪不一样的质感。
到底是春天的雪。
地面上的青砖看得出都还是干的,可见这雪才刚刚开始下,荣怡堂还没人送伞过来,可老太太已经见乏了,菱月回去说了一声,冒着春雪回去取伞去了。
取完伞回来,先打着伞送老太太回了暖阁歇着,回到荣怡堂伺候的人就不缺了,菱月回到下处换湿掉的衣裙。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整个地黑下来,加之又在下雪,越发显得幽暗了。
菱月提着“今夕何夕”的灯笼给自己照亮,回到堂屋的时候,顺手把灯笼挑在了屋檐下头。
伺候老太太用过晚饭,因今个儿老太太戏听久了,身子乏,又早早地就了寝,伺候老太太安歇的时候,菱月笑道:“老太太今个儿好像特别高兴。”
老太太笑眯眯的:“嗯,今个儿的戏唱得特别好。”
菱月哪里知道老太太话里有话,当下笑道:“那下回还请这个戏班子,让他们给我们老太太多唱几场。”
伺候完老太太,因今晚上不轮菱月值夜,菱月打着伞从堂屋出来,要回下处去。
芳儿同她一道。
自红药走了,芳儿就给提拔成了大丫鬟,她又求了蔡妈妈,现在已经搬去和菱月一起住了。
菱月撑着伞走到屋檐下,要摘自己的灯笼,手提起来,忽地一顿。
芳儿也撑着伞过来:“呀,姐姐的灯笼给扑灭了。”
天上雪花飘飘洒洒,不时吹进灯笼里,是能把灯笼给扑灭了,不过……芳儿放眼一看,笑道:“其他的灯笼都亮得好好的,偏只有姐姐的灯笼灭了,也怪了。”
这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芳儿也是拿它当笑话说的。
菱月听着,心里却不大欢喜。
总觉得这不是个吉利的兆头。
要是今日提着过来的是别的灯笼,菱月只会付之一笑,可偏偏是这个灯笼。
重新把灯笼引燃,提着往回走的时候,菱月这一路上,心里都不大高兴。
回到下处,晕红的灯笼往桌子上一摆,烛光摇曳,菱月单手托腮,一双乌黑的眼珠仿佛是在看着灯笼上的题字,又仿佛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忽地菱月自失一笑。
他们彼此心意相通,许家父母都已经同意了。
只要他们二人心意坚定,难得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吗?
不会的。
不过些许小事,自己竟也这样迷信起来。
菱月笑了笑,吹灯睡下了。
第二日傍晚。
下了值,顾七来到荣怡堂给老太太问安。
暖阁里,老太太照例只留下蔡妈妈服侍,其他人都让出去,菱月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娉婷的背影,让顾七的目光停留了一瞬。
精雕细刻的罗汉床上,顾七和老太太隔着一张案几相对而坐,顾七先问了老太太的安,然后才道:“孙儿这趟过来,是想问祖母讨一个人。”
第36章
顾七道:“孙儿这趟过来, 是想问祖母讨一个人。”
老太太老神在在的,颇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气度,闻言好像不明白顾七说的是谁, 慢悠悠地道:“你问我讨人?这倒是个稀罕事儿。难得我身边还有你能看上眼的。以前硬塞给你你还不要呢。说说吧, 是哪个呀?能给你的祖母一定给你。”
顾七道:“就是祖母上次想要赏孙儿的那个。”
“上次想要赏你的?”老太太重复一遍, 好像都记不清了, 想了一会儿才道:“你是说清澜啊?可那时候你不要她, 她早就嫁人了呀。孩子都生了两个了。你想讨她去你院子里做个管事媳妇?”
话说到此处,顾七如何还能不明白老太太这是成了心地在戏耍他。
顾七无奈地道:“您老人家就不要捉弄孙儿了。孙儿说的是年前您想赏给孙儿的那个丫鬟, 叫菱月的那一个。”
“菱丫头?”老太太眉毛一挑,闻言很是诧异的样子,“你看上她了?不是,我什么时候要把她赏给你了?这可是没有的事儿,可不敢瞎说。”
老太太仗着当时没有把话挑明,硬是装起糊涂来, 给顾七来了个死不认账。
老太太又道:“菱丫头可不能给你。我身边离不得她。这么多丫头里头,就数菱丫头对我最孝顺。成日里跟我贴心贴肺的。别的丫鬟加一块, 也比不得菱丫头一个。我身边可少不了菱丫头。要是别的丫头, 你今个儿就能领了去, 祖母没有不依你的。惟独就菱丫头不成。祖母身边少不得她呀。这么着, 别的丫头你尽管挑,祖母没有二话。”
自个儿的亲祖母,顾七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顾七露出无奈的笑容。
心知老太太这是在报当日之仇, 或者说, 是在把这些年积累下的怨气一块报了, 如若不让老太太把这口气出了,他是甭想把人领走的。
顾七道:“祖母相中的人, 自然是最好的。以前只怪孙儿不晓事,没能体察祖母的一片苦心。以后万不敢如此。只盼祖母再疼孙儿一回。”
顾七知道老太太要的就是他温言来求,这样老太太胸中的这口气才能顺了。
老太太故作为难地道:“这么地吧,你让祖母考虑考虑,我也看看有没有能代替菱丫头的人,要是能找着这样的人,你就把菱丫头领走,要是一时找不着,你就再等等?”
顾七一听就懂,这是让他得再来多求几回,老太太这口气还有得出。
古人七十尚可彩衣娱亲,何况他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
做祖母的要刁难孙儿,孙儿也只有受着了。
这一场谈话,直谈得老太太是身心舒泰、神清气爽,顾七一走,老太太就舒展了眉眼,对着一旁的蔡妈妈直招手,让她快快坐下说话。
老太太喜道:“老天爷开眼,可叫他也有求着我的这一天!以前叫我操了多少的心,受了多少的气,哼,这些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不晾上他一段时间,让他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他以后眼里还没人了呢!”
蔡妈妈斜签着身子在杌子上坐了,笑道:“依我看,功劳不在老天爷,全在老太太身上。七爷眼光多挑呢,轻易看得上哪个!要不是老太太会调理人,把个菱丫头调理成如今这般出色的人物儿。要全靠着老天爷开眼,依我看,且有的等呢!”
老太太高兴道:“还算他知道好歹,知道来跟我要菱丫头。菱丫头也就是出身低一些。论模样,那也不用我说。论性情,这孩子惯来最是温柔体贴的。以后有她伺候小七,小七身边也就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菱丫头的好处还不止这些,这孩子最难得的,还得属她待人真心。你拿真心待她,她就拿真心待你。我身边来来去去这么些人,我自问对哪个也没亏待过,可顶数菱丫头对我最真心。都觉得我偏心菱丫头,可是这么可人疼的孩子,怪得我偏心她么!菱丫头当真是个难得的,小七要是错过了,他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下一个,我今个儿就能把话放这里。”
顾七和府上其他爷们都不一样,他的后院冷清得吓人,老太太为了这个操心费力了这么些年,今日不管顾七问老太太要的是哪个,老太太就没有不给的,只是,顾七要谁都比不上要菱月这么让老太太高兴。
七爷也是蔡妈妈眼看着长大的,蔡妈妈一则是为七爷,一则是为老太太,心里就没有不高兴的,她已经开始替老太太憧憬起美好的未来了:“咱家七爷是龙凤之姿,菱丫头又长得这么个好模样,将来他俩的孩子得漂亮成什么样哟!到时候您老人家可别抱住了就不撒手。”
老太太是最喜欢漂亮人的。
顾七这样冷淡的性子,他的子嗣问题一直是老太太的心头大患,老太太能这样为顾七的后院操心,一半是为顾七身边有人服侍,另一半就是为了子嗣。
闻听此言,老太太眉眼都笑开了:“成,就是为了这个,我这个老太婆也得多活两年。”
这厢,顾七出来暖阁,看到菱月背坐在月牙桌旁,手边一个针线簸箩,正在做针线。
是一个红色老虎布袋玩偶,这世上绝没有这样可爱的老虎,可是却缝制得活灵活现,让人喜爱。
看大小,是逢给小孩子玩的。
菱月是背对着暖阁方向坐的,加之又在做针线,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有人从暖阁出来了。
顾七在菱月背后略站了站,月牙桌上燃着香薰炉,幽幽香气袭来,沁人心脾。
菱月手里不紧不慢地做着针线活,姿态娴雅,神情安然。
顾七却知道,在她端雅的外表下,有着真挚热烈的感情,和聪慧灵巧的心思。
她并非满腹心机,相反,她有着一颗柔软的赤子之心,所以,她才会在雪夜里快乐玩耍,所以,她才见不得好姐妹受苦。
她的真诚让人感动。
她的勇敢值得称赞。
她还……这么漂亮。
就如同这幽幽的香气,初时尚不觉什么,等到回过神来,才慢慢觉出里头的味道来。
顾七承认自己有一点心动。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要把这朵花摘下来,带回去收藏。
***
接下来一段时日,顾七按着老太太的心意,又来求了几次,老太太品了品,觉得这口气还可以再顺一顺,故此一时还是没有松口。
不过,这一日,老太太把菱月单独叫到了暖阁里。
老太太笑道:“菱丫头,今个儿我要赏你一件东西。”
菱月也笑:“老太太要赏我什么?”
一直到这里,菱月还没有觉出不对劲来。
她跟着老太太这么些年,又素来得宠,老太太赏给她的东西多了去了。
正说着,蔡妈妈捧着托盘进来了。
托盘上放着一个长木盒,看样子像是首饰盒子。
蔡妈妈把托盘上的长木盒捧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把长木盒拿在手里打开,里头是根水头极好的白玉簪子。
这根玉簪线条流畅,簪身上不事雕饰,只在一头翻上去做翘头云,造型简单古雅,加之用料极佳,一看就不是凡品。
菱月虽说这辈子也戴不起这样的簪子,但是跟在老太太身边这许多年,这份眼力还是有的。
菱月脸上流露出些许惶恐:“老太太,这么贵重的东西,菱月可不敢要。”
她也确实惶恐,惶恐之余,还有几分不便表露的不安。
老太太待她再好,她身份在此,这样贵重的东西就不是能拿来赏给下人的。
打赏下人,重在实惠二字。
就比如红药出嫁,老太太就赏给她一副分量十足的金镯子做添妆,这就是实惠。
相反,这幅玉簪再是贵重,下人拿在手里光知道是好东西,却找不到地方换银子去,这就是不实惠。
红药出嫁只得了金的,而今她又何德何能,无缘无故地就让老太太赏下这样贵重的玉簪子来?
老太太招手让菱月低下头来。
老太太发话,菱月是不能不照做的。
老太太把她头上原先的插戴拔下来,又把玉簪给她插戴上。
弄好了,老太太一打量,当下欢喜道:“嗯,还是玉簪子衬你。比那些金啊银的强多了。我们菱丫头就适合戴玉的,不俗。”
又道:“赏你你就戴着。怕的什么。我看这根玉簪你很配使,真给了别人才叫糟蹋了东西了。”
话都说到这里,菱月也只有谢恩而已。
不一时,暖阁里又进来其他人伺候,很快大家都注意到菱月头上换了插戴,菱月能看出来这是好东西,其他人也不难看出来。
菱月注意到有人在偷偷交换眼色。
菱月只觉得不安,非常不安。
中午老太太歇晌的时候,菱月终于找到机会,能单独和蔡妈妈说话。
卧房外间,菱月同蔡妈妈轻声说话:“妈妈,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老太太怎么会赏下来这样贵重的玉簪给我?老太太的心思妈妈没有不知道的,还请妈妈教导我。”
蔡妈妈也轻声说话:“你这孩子素日里最是聪明伶俐的,今个儿怎么忽然傻了?孩子,你是有造化的人,马上就要有大前程了。等你以后跟了七爷,只消把七爷服侍好,什么样的好东西你享用不得?一根玉簪才到哪里?”
如果说菱月之前还能心存侥幸的话,现在却是再也无法骗自己了。
菱月心里发沉,脸上还不能让人看出来,她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去。
“妈妈快别跟我开玩笑了,七爷哪能看得上我。这件事别人不晓得,您老人家还能不晓得吗?上次老太太让我泡梅花茶给七爷喝,结果……”
菱月适时地住了口。
蔡妈妈笑道:“那都哪年的老黄历了,早就翻篇了。我跟你说,是七爷自己开口问老太太要的人,我就在旁边听着的,这事再假不了的。要不是老太太非要和七爷赌一口气,你这会子已经是七爷的人啦。你呀,就请好吧。”
蔡妈妈平日口风严归严,可也得分情况。
比如这件事,这是喜事,是大好事,蔡妈妈就觉得提前透露两句也没有什么。
菱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屋子里出来的。
她不知道七爷怎么会跟老太太开口要她,上次他已经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不是吗?
七爷怎么会开口要她呢?
要说是看中她的美貌,那上次七爷就不该拒绝。
至于别的,她和七爷拢共也没怎么接触过,这也站不住脚。
思来想去,菱月觉得也许七爷只是退而求其次,他自己没有中意的人,索性选个老太太中意的。
至少老太太欢喜。
一时间,菱月是心乱如麻。
***
晚上,伺候老太太安置后,菱月先一步回到了下处。
芳儿因事在正院耽搁了一会儿,等她回来了,掀开棉帘子进来屋子,但见里头方桌上一盏油灯亮着,灯光摇曳,菱月面灯而坐,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倒是瞧见她手上拿着什么。
芳儿好奇地凑近了一看。
菱月一只手上一张小纸片,每张纸片上都是一个人名,左手的纸片上写着“钱妈妈”,右手的写着“丁嬷嬷”。
这两个人芳儿都知道,哪个也不是好东西,且都是菱月在府里的对头。
钱妈妈是二奶奶的奶嬷嬷,之前宁姨娘救命的药都让这个老刁奴给偷着换了,就是个该天打雷劈的老货儿。
在宁姨娘的事情上,芳儿也是知情人之一。
许大夫第一次给请进府来,就是芳儿装的病,这时候冬儿来报宁姨娘晕倒了,就这么一安排,许大夫才能被请去给宁姨娘治病。
在这一点上,芳儿和红药还不一样,红药就从头到尾没参与进来。
芳儿还知道,年前二奶奶使坏,把菱月撵回了家去,虽是二奶奶出的头,但想来也少不了这个老刁奴的撺掇。
总而言之一句话,为着宁姨娘的事儿,菱月算是和这主仆俩结下梁子了。
至于说丁嬷嬷,这个人是二太太小时候的教养嬷嬷,当年作为二太太的陪房,随着二太太来到了顾府上。
丁嬷嬷如今都七十岁的人了,这么些年,二太太一直很信重她。
只是这个人年纪虽然上去了,名头也响亮,乃是教养嬷嬷,其为人却很不尊重。
当年菱月的娘亲梁氏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人被丁嬷嬷那个破不成器的儿子给看上了。
人家不愿意,丁嬷嬷就使出百般手段来威逼。
后来事情到底没成,丁嬷嬷竟还不算完,梁氏嫁到甄家去,丁嬷嬷就断了甄家一门的前程,一直到现在,甄家在顾府这么些家仆门姓里都属末流,就没翻过这个身来。
丁嬷嬷和甄家的梁子,可是结的大了。
这件事许多顾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芳儿家里也是世仆,芳儿也就听说了一耳朵。
芳儿有些奇怪,好端端的,菱月拿着这两个对头的名字做什么。
一时又看看菱月头上插戴着的云头白玉簪,芳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问哪个。
这时候,就见菱月把其中一张纸片放下了,只留下了一张“丁嬷嬷”。
菱月还是有考量的。
虽说钱妈妈主仆二人如今已经摆明了车马,就是不想看到她飞上枝头变凤凰。
但是以结梁子的深浅来论,菱月相信,若说这府上有谁最不希望看到她攀上高枝,那这个人一定是丁嬷嬷无疑。
菱月转过头来,她拉住芳儿一只手,神情认真地道:“芳儿,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芳儿越发糊涂了,不过,“姐姐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姐姐尽管吩咐就是了。”
菱月拉着芳儿在旁边坐下来,虽然屋子里只有她们二人,菱月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说话。
夜深人静,烛影晃动,两个年轻姑娘脑袋挨着脑袋,细细地说了好一会儿工夫。
第37章
第二日一早。
荣怡堂。
按照惯例, 除去去上值的和去上学的,其他大大小小的主子们一大早地都得到荣怡堂来,先跟老太太问安。
太太们落了座, 身边自有媳妇们服侍。
小主子们大点的也有自己的位置, 小点的就由奶娘抱着。
至于其他跟随着各自主子而来的丫鬟婆子们, 堂屋里站不开, 则在大致上按照年纪大小和有没有脸面被分为了两波, 年纪大的、在主子跟前得脸的,被带到左边的耳房里歇脚, 年轻些、没什么脸面的,则一股脑地被领去了右边的耳房。
左耳房。
这是有脸面的丫鬟仆妇歇脚的地方,大家伙进来不一时,棉帘子又给掀开了。
打头的是菱月,她是空着手进来的,后面跟着一个芳儿, 芳儿手上稳稳当当地端着茶盘,上面七八盏热茶水。
在荣怡堂, 招待有脸面的仆妇这样的事, 原是二等丫鬟的差事。
芳儿原便是二等丫鬟, 如今是刚刚补了红药的缺, 升为了一等大丫鬟,这差事才刚辞了几天不做,如今再次接手过来, 也是驾轻就熟。
倒是菱月往日都是跟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 今日忽然出现在此处, 这是不常用的事儿。
不少人看过来。
菱月含笑环视了一圈屋子,目光和笑容所及之处, 一时倒好像和所有人都打了招呼似的。
菱月这才朝着其中一位走去。
这一位年近七十,因着保养得宜,看上去至多六十出头,加之身子分外健朗,又染了一头的乌发,这就看上去越发年轻了。
此人穿着一身褐色的皮毛大氅,头上插的手上戴的,一水的金首饰,花样又精致,分量又足,可谓是一身的体面富贵。
这个人又熟习贵人的礼仪举止,光是端坐在官帽椅上,比之周遭其他人,也显出两分不同来。
不是二太太幼时的教养嬷嬷——丁嬷嬷,又是哪个?
菱月走到丁嬷嬷跟前,在一步远处停下。
芳儿托着茶盘在旁边紧跟着她。
丁嬷嬷眼睁睁地瞧着菱月一步步地走过来,心里委实不知道对方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
她和这丫头之间,可不比别的有脸面的下人,人家彼此之间平日便是没有多少来往,等见了面多少也有个面子情在。
她和这丫头家里头梁子结的大了,彼此之间毫无缓和的余地,那是连面子情也没有一个的。
为着这个,她们彼此之间素来是能避则避,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
今个儿也不知道吹的哪门子的邪风,这丫头还主动找上来了。
菱月亭亭玉立地往丁嬷嬷跟前一站,那容貌、那身段,真如娇花软玉一般。
丁嬷嬷心里冷哼一声,要不是这丫头长得实在是好,得了老太太的眼缘,一个小丫头片子,她哪至于按不住,以至于让她出了头了。
菱月从芳儿手上的托盘里端起一杯茶盏,亲自放在丁嬷嬷跟前:“嬷嬷一大早地跟随二太太过来,实在辛苦,用些热茶吧。”
丁嬷嬷脸上露着笑模样,道:“这是咱们做下人的伺候主子的本分,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一边说着,一边擎起了茶盏。
丁嬷嬷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捻起茶盖,用茶盖轻虚着茶水冒出来的热气。
一双老眼从茶盏上移开,丁嬷嬷含笑看着站在面前的人,面上看着和睦,实则在心里等着菱月的后招。
菱月漂漂亮亮地站在丁嬷嬷跟前,客套话说完了,别的话没见有,但见她姿态优雅地伸出手来,摸了摸头上插戴着的云头白玉簪。
丁嬷嬷的视线随之而上。
这云头白玉簪品相一看就是极好的,不是凡品。
丁嬷嬷在大户人家混了一辈子的人,这份眼力界还是有的。
只是这样的好物件,怎么会出现在这丫头头上了呢?
这也不是这贱丫头配使的东西呀?
这时候,一旁的芳儿适时地插话进来,只听她十分得意地道:“昨个儿老太太专门赏了这白玉簪给姐姐,还说这白玉簪就姐姐一人配使,别人都不配的。”
菱月嗔了芳儿一眼,道:“就你话多。”
菱月又转向丁嬷嬷,就见她半是得意半是羞涩地道:“这样的好东西,我原是不敢要的。可昨个儿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了,非要赏这个给我。我也只得戴着罢了。”
两个人一搭一唱的,其中透漏的内容,让丁嬷嬷心里头再也维持不住平静。
丁嬷嬷是府上的老人了,联想到府中这些事,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呢?
这个贱丫头,这个空有一身皮囊的贱丫头,她这是被选中了,她这是要麻雀变凤凰,她这是要飞上枝头攀上高枝了。
丁嬷嬷两只老眼一眯,盯着跟前站着的菱月细打量。
俏脸蛋,削肩膀,柳腰枝。
好个狐狸精的模样。
七爷再冷淡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毛病,这样的狐狸精往七爷的院子里一搁,七爷还有个不宠她的?
这要是真让这贱丫头得了这个意……
这跟菱月在老太太面前得意还不一样。
菱月在老太太跟前再得意,她也只是个丫鬟,能做的事情有限。
跟了爷们可就不一样了,以七爷的能为,这贱丫头凭借着爷们的宠爱,可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去了。
无数念头从脑海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丁嬷嬷手心里的帕子不慎脱了手,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地面的青砖上。
菱月笑微微地往地面上看了一眼,她先一步低下.身去,姿态优雅地拾起了丁嬷嬷的帕子。
捻起帕子一角,菱月好心好意地把它重新掖回丁嬷嬷的手心里。
做这件事的时候,菱月和丁嬷嬷二人之间一度挨得很近,就在这个时候,菱月看似好心提醒,又似乎另有所指地道:“嬷嬷年纪大了,以后可得仔细着了。”
言罢,菱月又交代芳儿去给其他人上茶,她自己先一步出去了,出去的时候,但见步态优雅,背影娉婷。
丁嬷嬷手心里的帕子一角死死地攥紧了。
***
这一日上午。
大厨房今个儿送来了四样点心,其中一样是咸甜口的,老太太吃了一口就笑了,道:“这种咸甜口的樊姨娘倒爱吃。”
樊姨娘是伺候老太爷的人,如今也是六十岁的人了,真真是府上的老人了。
因她年纪上去了,如今府上的下人称呼起来都要加上一个“老”字,称呼她樊老姨娘。
樊老姨娘自打进府跟了老太爷,就跟了老太太。
她能说会笑的一个人,投老太太的脾气。
后来大家年纪都渐渐上来,老太太也不要这些姨娘近身服侍了,把这些姨娘都分去了一个叫竹喧堂的院子里去住。
可樊老姨娘还是常常过来荣怡堂,陪着老太太摸牌说笑话,帮着老太太排遣了不少时光。
樊老姨娘一辈子无儿无女的,倒是靠着老太太在府上站稳了脚跟,有了一席之地。
老太太道:“把这样点心装起来吧,让人给樊姨娘送去,让她也甜甜嘴。顺便问问她养得怎么样了,省得我心里惦记。”
樊老姨娘年前病了,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不要紧,只让养着,可是一直到现在也没养利索,为了这个,樊老姨娘可是有日子没在荣怡堂出现过了。
这样的活计,派一个二等丫鬟去正合适。
菱月一听,却当即把话接过来道:“我给樊姨娘送去吧,自打我回来了,还没去看望过樊姨娘呢。我要是再不露个面,回头她老人家该挑我的理了。”
菱月和樊老姨娘素来亲厚,这里头还另有一段渊源。
菱月的祖母刘氏年轻的时候伺候过樊老姨娘,后来刘氏的女儿、菱月的姑姑也伺候过樊老姨娘,后来菱月到了入府的年龄,因被丁嬷嬷压制,没有好去处,当年也是送去了樊老姨娘跟前服侍。
最开始,菱月入府是进的樊老姨娘的竹喧堂。
后来,有一回樊老姨娘带着菱月去了荣怡堂,老太太看菱月长得水灵,心里喜欢,樊老姨娘便把当时年龄尚小的菱月给了老太太。
菱月就是这样来到的荣怡堂。
菱月之前在竹喧堂的时候也不叫这个名字,“菱月”这个字也是后来老太太给取的。
菱月虽然人离开了樊老姨娘的竹喧堂,但是这份交情却一直延续到了今日。不管是菱月待樊老姨娘,还是樊老姨娘待菱月,比之别个都更不同些。
在菱月的计划里,樊老姨娘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便是老太太没开这个口,菱月也是要往竹喧堂跑一趟的。
正说着,蔡妈妈掀开软帘进来,笑道:“说话外头就下起雪来了,下得可好。”
老太太一听,对菱月道:“你还是别瞎跑了,小心被雪扑着。还是让下头的小丫头们跑一趟吧。”
菱月微笑道:“怕的什么。我还就喜欢这样的天呢。再说了,现在下的是春雪,不比年前下冬雪那么冷了。我穿得暖暖和和的,再打个伞,既得了这个趣味,还保证挨不了冷。老太太尽管放心就是。”
菱月说话的时候,头上插戴的正是老太太给的云头白玉簪。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温润亮泽的白玉簪子衬着菱月满头乌鸦鸦的长发,越发显得整个人清丽脱俗。
老太太光是看着,心里就觉得欢喜。
见菱月一心地愿意去,她也不拦着了,反而点头笑赞道:“菱丫头这一点随了我了,我一向就爱这些风雅之事。菱丫头就很当得起一个‘雅’字。”
第38章
菱月把这样咸甜口的点心用食盒装了, 出来暖阁,又穿上自己半旧的大衣裳,撑了伞, 提上食盒就往竹喧堂去了。
天上的雪花下得絮絮的, 不时钻进伞底下来, 扑在人的眼睫上、唇瓣上。
地上很快覆上了一层洁白。
竹喧堂处在顾府的偏远之处, 那一处种了一片竹林, 环境十分清幽,虽不在竹喧堂的院子里, 竹喧堂却因此得名。
当年老太爷去金陵的时候带上了一两个年轻受宠的,其他人都留下了。这些年过去,老姨娘们年纪逐渐上去,一个个的都离世了,竹喧堂里渐渐就剩下樊老姨娘一个,虽然比不得顾府别处那样富贵体面, 倒也落得一个清闲自在。
从荣怡堂到竹喧堂,菱月撑着伞在雪花飞舞中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着, 好一会子, 终于到了地方。
竹喧堂因只剩下樊老姨娘一个主子, 如今人丁也寥落。
樊老姨娘按例有两个贴身服侍的人, 另还有一个粗使的婆子。
主仆加起来一共四个人。
竹喧堂原本不算大的一个院子,因人丁寥落,倒也显得空旷了。
外面下着雪, 院子里没有人。
樊老姨娘的屋子, 菱月自然知道。
她朝着西厢房走去, 屋檐前两级台阶,一层台阶一层白, 菱月走到台阶上,用台阶蹭了蹭鞋子上沾到的雪粒子,待走到屋檐下,收了伞,又抖落了伞面上的积雪。
掀开棉帘子,菱月进来屋子,屋子里的人这才发现院子里来人了。
樊老姨娘穿得暖暖和和的,看精神也还不错,此时正和两个丫鬟围着一张圆桌坐着,看着两个丫鬟做针线。
大家挤在一个屋子里,能省些炭火。
至于那个粗使婆子,菱月是知道那个人的,平日没有旁的爱好,就爱睡个懒觉,这会子许是躲到哪个屋子里呼呼大睡去了。
樊老姨娘看见菱月就笑了:“外头正下大雪呢,你倒来了。”
一个叫青雁的丫鬟笑着让开位置,樊老姨娘拉着菱月在身边坐下来。
菱月问樊老姨娘身子骨可好一些了。
樊老姨娘一笑,凑近了菱月低声道:“老早就好了。我不过指着这个事躲个懒罢了。”
樊老姨娘素日里陪着老太太抹牌说笑的,旁人看着轻松,实际却是个耗费时间耗费精力的差事。
樊老姨娘年纪又大了。
樊老姨娘是不得不如此的,她无儿无女无宠的一个老姨娘,须得依靠老太太才能不受府里人的怠慢。
这话明白人一听就懂,菱月抿唇一笑。
菱月又说起点心的事儿,这一路上拎过来早就冷透了,菱月让樊老姨娘隔着水热一热再吃,樊老姨娘都答应着。
又说了几句别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樊老姨娘见菱月似乎没有别的话好说,却又磨蹭着没有走的意思,樊老姨娘品了品,明白了。
樊老姨娘对旁边两个丫鬟道:“我有话要跟菱丫头讲,你们两个到别的屋子待一会子去,不叫你们不用过来。”
想了想又道:“你们俩记得另生一个火盆取暖,可别傻乎乎地干冻着。”
两个丫头答应一声,各自收拾了手里的针线,结伴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樊老姨娘和菱月两个人。
樊老姨娘这才问菱月:“菱丫头,你这是有话要单独跟我说?”
樊老姨娘的一句话,让菱月心里头压抑了许久的委屈翻上来,菱月慢慢红了眼眶:“姨娘,我这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只求姨娘帮我这一回。”
说起来菱月也是樊老姨娘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了,樊老姨娘什么时候见菱月这样过。
樊老姨娘忙问出了什么事。
菱月哽咽道:“老太太想把我送去服侍七爷,七爷也同意了。这件事已经说好了,不日就要把我送去七爷的院子里……”
樊老姨娘问道:“菱丫头,莫非你不愿意?”
菱月抽了抽鼻子:“姨娘,这世上荣华富贵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爱的。只求姨娘帮我这一回。”
说话的时候,菱月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樊老姨娘,好像生怕樊老姨娘不肯帮她。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樊老姨娘的,就像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樊老姨娘没有辜负菱月的期望,一双干燥温暖的手安抚性地握住菱月的,一开口,声音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菱丫头,我和你家是三辈子的交情了,你又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有事情,但凡朝我张口,我还有个不帮忙的?尽管放心就是。我知道你这丫头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你既然能过来这趟,心里一定是有了章程了,是也不是?”
樊老姨娘这个姨娘一当就是大半辈子,大半辈子下来,尝遍给人做小的各种滋味。
七爷后院的姨娘,这个位置再是个香饽饽,外头人再争得跟个乌鸡眼似的,菱月不愿意,樊老姨娘反正是不会开口劝她的。
樊老姨娘答应帮忙,菱月心里的负担就卸下去一大半了,菱月破涕为笑,先谢过了樊老姨娘,这才把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
樊老姨娘听完就笑了:“好你个鬼丫头,亏得你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拿着别人的银子,你办自己的事情,好么!”
菱月笑道:“那也得是她自己缺德事做多了,自己心里发虚。”
樊老姨娘又品了品,笑道:“这个法子是真不错,一来容易成事,二来万一哪个地方出了岔子,事情败露了,咱们手上也是干干净净的,牵连不到咱们身上来。”
菱月摇着樊老姨娘的胳膊,不依道:“没有万一。”
樊老姨娘道:“我就这么一说。”
菱月嘟嘴不语。
樊老姨娘哄道:“好好好,没有万一,没有万一。”
菱月这才重新展颜。
樊老姨娘想了想,再次跟菱月确认:“菱丫头,你可确定想好了?这个事儿真要推了,可找补不回来。你可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要是换了是府上其他爷们,这话樊老姨娘问都不会问。
七爷到底是不一样的。
七爷是简在帝心的能臣,如今年纪轻轻的,已是身居高位,以后前程是尽有的。
他是下一任的家主,后院又干净,膝下又没有儿子。
若用功利的眼光去看,如今摆在菱月面前的,确实是一份难得的好前程。过了这个村,以后再没有这个店的。
菱月抓着樊老姨娘的手,眼圈又有点泛红了:“姨娘,我非常确定,我不要过那样的日子,只求姨娘帮我。”
她已经和许大夫约好了这一生,怎么可以食言呢。
她心里已经住进了一个人,又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地去服侍别的男人?
这是不可能的。
便是退一步讲,便是她根本不认识许大夫。
菱月也是绝不肯去做什么姨娘的。
菱月是在这个大宅院里长大的人,院子里的姨娘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瞧得清清楚楚的。
白天伺候女主子,晚上伺候男主子。
女主子但凡看不顺眼就可以教训打骂,男主子也是一样。
有人管姨娘叫半个主子,菱月实在不能苟同,谁家的主子能过这样的日子。
所谓的半个主子,也许连普通的丫鬟仆妇还不如。
就比如菱月自己,只要不做姨娘,她将来就可以被放出去,未来充满希望。
姨娘们的人生却是一眼望到头的,她们是一辈子的奴才。
年轻的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被带到男主人面前,渴望凭借一点姿色获取男主人的宠爱。
就像一群被饲养得乖顺的狸奴。
可是背过身去,她们彼此之间却会打斗会撕扯会流血。
就为了争夺那一点宠爱。
不怪她们,这点宠爱对她们来说是很重要的,这是她们得以立身的根本。
她们像是给关在罐子里的蛐蛐,找不到出口,只有互相争斗。
可是争到手的那一点宠爱转瞬也就没有了,且不论红颜未老恩先断,等到年龄上去,姿色衰减,就一定有被冷落、被遗忘、被抛弃的那一日。
这个大宅院里来来去去多少姨娘,里头也有不少曾经风光过、得意过、备受宠爱过,可终究不过是一时的风景,时光过去,慢慢也就寂寥起来,到得最后离去的时候,哪个不是无声无息的。
这样的日子,菱月不想过。
这样的人生,菱月绝不肯要它。
用尽全力也要阻止。
菱月向樊老姨娘再三保证,今日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日绝不言悔。
当着樊老姨娘的面说这样的话,菱月是有点伤心的,她也怕樊老姨娘会难过,可是她没办法。
就像她也想让老太太顺心,让老太太高高兴兴的,如果可以,她一辈子也不会欺骗老太太,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
她总不能把自己的一辈子填进去。
菱月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
傍晚时分,絮絮地下了一整天的雪,终于停下来。
顾七下了值,踏着雪过来荣怡堂给老太太请安。
暖阁里,老太太照例只留下蔡妈妈,其他人都退出去。
菱月随同其他人一起退出去的时候,蔡妈妈道:“菱丫头,你去换个茶来。”
有客人来,茶水自然要换新的,蔡妈妈只是指明了让菱月来做。
菱月答应一句,一低头,掩住了所有的情绪。
一时送了新茶盏进来,给七爷奉茶的时候,菱月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挪到了自己身上。
菱月一低头,避开对方的视线。
顾七的目光落在菱月乌鸦鸦的头顶上,衬着满头的乌发,温润的白玉簪子很漂亮,也很显眼。
顾七微微一笑。
等人奉好茶,退出去了,顾七心情颇好地对老太太道:“孙儿多谢祖母成全。”
老太太一直笑眯眯的,这时候却道:“我可还没答应你。什么成全不成全的。”
顾七道:“那根玉簪难道不是祖母赏的?祖母的意思,孙儿自然知道。”
这就是老太太逗弄顾七的新法子了,老太太道:“我看着菱丫头戴着好看,就赏给她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别自作多情。”
顾七微微一笑,也不跟老太太争这个。
他心里明白,老太太玉簪子都赏了,这就离真正松口不远了。
***
第二日一大早。
几个丫鬟正服侍老太太穿戴,忽听外间一声脆响。
像是什么瓷器破碎的声音。
几个丫鬟唬了一跳,一时手上动作都停了。
这大清早的,老太太一皱眉,吩咐道:“去瞧瞧怎么回事。”
正说着,菱月怀里抱着一只波斯猫进来了,回道:“花瓶碎了一个,别的没什么。一眼没看见,白狸就把花瓶给扑着了。”
白狸是这只波斯猫的名字,因它通体雪白,老太太叫它白狸。
兰草一听就道:“白狸没伤着吧?”
这只白狸可是很得老太太的宠爱的。
白狸乖乖地由菱月抱着,菱月一只手安抚性地顺着它的毛,道:“白狸没事,就是花瓶碎了。”
兰草又问:“哪个花瓶?”
菱月道:“就是那个柿子花瓶。”
兰草松了口气,道:“那不要紧。”
柿子花瓶只是一个普通的白瓷花瓶,打碎了也不值什么,之所以把它摆在外间,只是图它一个“柿柿平安”的寓意罢了。
兰草这话刚说完,回头正对上老太太的脸色,就见老太太脸上眉头皱着,一脸的不虞,兰草一低头,闭上嘴不敢说了。
第39章
白狸把花瓶给打了。
为了这个事情, 老太太半个上午都不大高兴,媳妇孙媳妇等人前来请安,老太太兴致不高, 早早地就叫散了。
老太太回到暖阁里, 除了蔡妈妈, 其他人都叫出去。
人一走, 老太太就拉着蔡妈妈抱怨。
“可见到底是个畜生。平日也没见它捣乱过, 偏生在这个时候!你说它扑个什么不好,扑个茶杯, 扑个茶壶,哪怕它扑着个名贵摆件打个稀巴烂呢,我也不心疼。偏生它要扑着一个花瓶!花瓶花瓶,本来就是平平安安的意思。又是个柿子花瓶,柿柿平安,事事平安, 多好的寓意,别的不扑它就非扑这个!又是一大早上的。”
老太太是信这个的。
这要是换了平日, 象征着事事平安的柿子花瓶被白狸给扑了, 老太太也还罢了。
又偏偏是这个时候。
蔡妈妈也觉得不大吉利, 只是话却不能这样说, 蔡妈妈道:“不是还有一句‘碎碎平安’么,也许是个好彩头呢。”
老太太没吱声,到底是不开颜。
蔡妈妈见哄不好老太太, 出来叫了大家进去, 丫鬟们都围着老太太说笑话, 老太太兴致也不高。
蔡妈妈见状,给菱月使了个眼色, 叫她出来说话。
菱月跟着蔡妈妈出去了。
蔡妈妈和菱月商量:“昨个儿你瞧着樊老姨娘怎么样了?我寻思着,樊老姨娘身子骨要是还好,不若使个小丫头把人请了来,有她陪着老太太说说笑笑的,开解开解老太太,老太太兴许也就好了。”
这话正中菱月的下怀。
昨日她便和樊老姨娘商量好,今日中午头的时候樊老姨娘要过来一趟的,若是荣怡堂这边使了人去请,这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菱月忙道:“这个法子好。我昨日看着樊老姨娘精神还好,想是没大碍了。樊老姨娘有日子没来了,她心里也惦记着老太太呢。她要是知道老太太这里正需要她,樊老姨娘一定肯过来的。我这就使人去。”
菱月去旁边耳房里叫了一个听使唤的小丫头,把事情交代了,又嘱咐道:“你快快地去,但是樊老姨娘年纪大了,昨个儿下了雪路上又滑,你可不要催她,让她老人家慢慢地来,知不知道?”
小丫头答应一声,这就去了。
菱月没有就走,在耳房里略松了松神,这才重新回到暖阁里。
大半个时辰后,芳儿掀开帘子,笑道:“樊老姨娘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话音未落,樊老姨娘的笑声已经由远及近地传进来了:“好久没来给老太太请安了,老太太可想我了不曾?”
一边说着话,一边人已经由丫头青雁扶着,出现在了软帘外头。
老太太一看,忙命人去扶着另外一边,又责备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樊姨娘还没好全呢,你们怎么去劳烦她?越发的没有规矩了。”
樊老姨娘在杌子上坐下来,笑道:“怪她们做什么,她们有事能想起来我这把老骨头,我心里还高兴呢。可见我还有点用处。”
老太太问樊老姨娘现在身上怎么样了。
樊老姨娘笑道:“有老太太挂着,三天两头的使人给我送东西,下头的人也都不敢怠慢,我要什么有什么,病还能养不好?”
又道:“路上我穿得暖暖和和的,外头又有太阳,我出来走动走动,松乏松乏,感觉倒还好一些。”
樊老姨娘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手抚摸着身上半旧的貂鼠大衣裳。
老太太露出怀念的神色:“这件大衣裳还是当年我换下来给你的,一晃都多少年了。”
樊老姨娘道:“老太太的东西还能有不好的?这件大衣裳我穿在身上可暖和,还和当年一样。”
老太太道:“都旧了。”
又道:“你又不是没有新的。”
按着规矩,顾府的姨娘们每年冬天都能领到一块皮毛料子,够做一件大衣裳穿。
樊老姨娘道:“嗐,我这个人就这样,念旧,越是旧的我就越是爱穿。”
老太太想了想,吩咐兰草道:“回头你把我那件灰色狐狸毛的大衣裳给找出来,给樊姨娘送到竹喧堂去。”
兰草笑道:“姨娘可算得着了。那件大衣裳料子可好呢,灰狐狸毛,摸着又舒服,颜色又好看,穿着又暖和,老太太拢共都没上身过两次。”
做姨娘的份例里虽有皮毛料子,但皮毛料子也分着等级,狐狸毛这种品级的,就不在姨娘的份例里。
樊老姨娘一拍手乐道:“可见老太太又上了我的当了。我等的就是这个。”
一时大家都笑起来,老太太道:“你们就招我笑吧。”
一时又让其他人都出去,暖阁里只剩下老太太、蔡妈妈和樊老姨娘三人。
老太太把上午白狸扑碎柿子花瓶的事儿跟樊老姨娘讲了。
说完了又叹气道:“本来那个屋子有四个花瓶的,取的是‘四平八稳’的意思。碎了一个‘柿柿平安’,四瓶八稳也没有了。”
蔡妈妈一听忙道:“已经补上了。如今事事平安也在,四平八稳也有。”
樊老姨娘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我还道有什么,不就是碎个花瓶子的事儿,不是还有个‘碎碎平安’的说头么。”
老太太一听,才想起来顾七和菱月的事儿,樊老姨娘还不知道。
这才是事情的关键呢。
老太太把这个事讲给樊老姨娘听,又叹道:“我也就是逗一逗小七,本来想着这两天就松口的,这不玉簪子都给菱丫头戴上了,谁成想偏在这岔口出这档子事儿。”
樊老姨娘恍然道:“是这么回事啊。”
樊老姨娘一边点头一边笑叹:“难得七爷能看上菱丫头,可见菱丫头有福。我之前就说这丫头是个有福气的,当年小丫头一个就被老太太相中了,可不比在竹喧堂跟着我强多了。如今花朵儿一般的年龄又被七爷看上眼,可见这丫头福气大着哩。”
又道:“这要是正经的婚姻,男女成婚前是要合八字的,合完八字的帖子要拿回来供奉在祖宗祠堂里。接下来的三日,家里不能出现不和睦的情况,便是不小心摔碎个碗也使不得。这表示男女八字犯冲,这对男女不宜婚嫁,若是不听,必然婚后不睦,男方家里头还有灾殃。”
又道:“如今七爷虽说只是纳妾,和正儿八经的婚姻不是一码事,但总归挂上一点影子。好端端的出了这种事儿,也难怪老太太烦心。”
一番话,正说到老太太的心坎里。
若说信这个事儿,那菱丫头就不能往顾七那送了,老太太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且也未免小题大做;若说不信吧,心里又总有个疑影儿。
故此,一个上午都要过去了,老太太心里却总是不痛快。
一时又听樊老姨娘问道:“白狸之前打没打碎过别的东西?”
老太太看了一眼蔡妈妈,蔡妈妈道:“之前没记得有。”
樊老姨娘沉吟片刻,笑了:“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不知道老太太听不听。”
蔡妈妈忙道:“姨娘有主意,尽管说来。”
樊老姨娘说道:“我寻思着,七爷毕竟只是纳妾,咱们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出去合八字去,给人知道了难免笑话。不若老太太请个信得过的人到府上来,这个人得会合八字,到时候咱们悄悄地给七爷和菱丫头合一合八字,看看这两个人的八字犯不犯冲。若是相合,可见今早上不过是个巧合,老太太心里的疑影也可去了。”
老太太一听,和蔡妈妈对视一眼,蔡妈妈笑道:“可见今个儿请姨娘过来真是请对人了。你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蔡妈妈请樊老姨娘过来,原不过想让樊老姨娘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帮着排解排解,谁成想她这里还真有主意!
老太太一听这主意,心里也舒展了。
一时几个人又商量起来,看请哪个人过来合适。
樊老姨娘在这个问题上不多插嘴,主要是听老太太和蔡妈妈商量,随她们想请哪个人,也免得在这个事情上痕迹太重。
老太太和蔡妈妈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定下来要请静慈庵的静悯师太。
这静慈庵地处京郊一隅,多年前乃是由顾府所修造的,以备家里老了人口,在庵里停灵寄放的,现如今还有地亩、香火和布施,香火月例顾府都是按着月份送去的。
静悯师太是静慈庵的主持,其人熟读各卷佛经,能宣讲佛理佛法,还会相面,能占卜,合八字之流更不在话下。
是个极合适的人选。
老太太让蔡妈妈现在就使人请去。
这时候樊老姨娘才适时地开口:“这也不必急于一时。昨个儿刚下了一场大雪,路上雪滑不好走呢。外头又不比咱们府上,路边的雪都没人清没人扫的。依我看,等过两日雪化了再去请人不迟。”
老太太一听这话,一时倒也罢了。
既有了主意,她心里就松快多了,早两天晚两天的并不要紧。
樊老姨娘笑道:“我这个法子也就是去去老太太心里的疑影罢了。依我看,菱丫头福气大着哩,和七爷八字必然是相合的。保管出不了问题,老太太放心就是了。”
樊老姨娘一边说,老太太就一边点头,笑道:“这话很是。请人过来算算,不过图个心安罢了。”
又对蔡妈妈道:“你记着这个事儿,等过两日雪化了,你去使人请去。”
蔡妈妈都答应着。
一时屋子里又说起别的,话题自然绕不去顾七纳妾这件事,不管是说到顾七,还是说到菱月,老太太都有种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感觉,心里那叫一个熨帖。
***
这一日,中午头老太太歇晌的时候,菱月去了二太太所居的慎安院。
耳房里,丁嬷嬷一只手抵着额头,正在闭目养神。
贱丫头害得她一晚上没睡好。
这时候忽然听得棉帘子给人从外头掀开,有人进来了。
丁嬷嬷原还不想理会,可是分明听得这个人一步步地直走到她跟前来,站住了,却不见言声。
丁嬷嬷睁开眼睛。
菱月冷笑道:“嬷嬷好手段!昨个儿刚得了消息,今个儿手段就使上来了!今个儿上午老太太非说兴许我和七爷八字不合,过几日就要使人去静慈庵请静悯师太过府来合八字呢。要是算出来我和七爷八字不合,嬷嬷可不就称心如意了!”
此时的菱月,俨然一只被人踩了爪子的猫似的,只能用张牙舞爪来保护自己。
丁嬷嬷一开始还莫名其妙,紧接着就是气愤,一个丫头片子,竟敢找上门来冲撞自己,这让丁嬷嬷一张老脸如何挂得住,丁嬷嬷气着气着,心中忽地一动。
一颗心,忽然快速地跳动起来。
看着眼前这个空有一身皮囊的贱丫头,丁嬷嬷心中暗骂一声:“蠢货!”
昨个儿她一晚上都没睡好,琢磨着有什么法子能把这个事给搅黄了,还没想出个结果。
今个儿这贱丫头就把现成的法子往她手里递。
可不是该着了。
丁嬷嬷一边在心里如获至宝,一边嘴里只管回敬道:“荣怡堂盛不下一个你了?到这里来耍失心疯了?”
此时的菱月红着一双眼睛,早已不见了昨日的风度,她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些年对我们甄家做的这些事,我都记着呢。今日你又来断我前程,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最好嬷嬷能阻断我的青云路,如若不然,但有我甄菱月飞黄腾达的一日,你,还有你那一家子,都给我仔细着!你这些年对我们甄家做过的事情,我甄菱月必将十倍奉还!”
撂下这些话,菱月恨恨地转身而去。
丁嬷嬷腾地从椅子里站起来。
事不宜迟,丁嬷嬷忙使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问二太太告了假。
她年纪原本就大了,以这个理由告假,二太太就没有不准的。
这厢丁嬷嬷忙忙地就出了府,一进家门,先吩咐人把马车套好。
丁嬷嬷又去了自个儿屋里,锁上门,翻出来自己藏银子的箱子,想了想,整整数出来四张五十两的银票,在身上分两处放好了,又把箱子重新归置,这才从屋里出来。
坐上套好的马车,丁嬷嬷一声吩咐,马车就辘辘地朝着京郊的静慈庵而去。
第40章
一个时辰后。
京郊静慈庵。
静悯师太在一间庵室里招待丁嬷嬷。
庵室里布置得简单而清雅, 乃是静悯师太平日起居的场所,此时也没有第三个人。
丁嬷嬷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十两的银票,摆在静悯师太面前。
“师太, 咱们也是老熟人了。别的我也不多说, 我呢, 这里有件事要求师太帮忙, 一点心意, 还望师太笑纳。”
静悯师太瞟一眼银票,没拿, 只问是什么事。
丁嬷嬷心里骂了一声,又从身上的荷包里掏出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四张银票摞一起,整整二百两银子。
静悯师太笑了,把四张银票卷起来塞进袖口里。
丁嬷嬷把事情跟她讲了。
静悯师太一听直摆手,道:“整个静慈庵都是顾府来供奉的, 老尼更是深受府上老太太的信任,哪里能做这等事情。不能不能。”
一边说着, 一边又从袖子里把四张银票掏了出来, 却没有给丁嬷嬷推回去, 只拿出来摆在自己跟前。
丁嬷嬷心知这老尼姑这是要坐地起价了, 丁嬷嬷皮笑肉不笑地道:“师太就动动嘴皮子的事儿,我拿出二百两银子已经很有诚意了。”
静悯师太瞟她一眼,不吱声。
还是丁嬷嬷先败下阵来, 压着火气退让道:“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银子。”
静悯师太笑了:“我这里有纸笔。您是个体面人, 写张欠条也就是了。还怕您赖账不成?”
丁嬷嬷按捺住火气, 在静悯师太的指示下,写下一张一百两银子的欠条。
静悯师太连银票带欠条一同卷起来塞进袖子里。
丁嬷嬷道:“那我可就等着师太的好消息了。事成之后, 我自会使人来送一百两银子。”
言下之意,事情若没成,那一百两银子她想都别想。
说这话的时候,丁嬷嬷心里还心疼得直抽抽,整整三百两银子啊,就这么没了!
静悯师太笑道:“我办事,您放心就是了。”
***
三日后。
顾府荣怡堂。
暖阁里,只有老太太、静悯师太和蔡妈妈三人。
屋子里气氛凝重。
老太太道:“果真不相合?”
静悯师太道:“不相合。我给人看过这么多八字,这么不相合的八字,只见过几例。这倒不是说哪一方不好,也许两个人都是好的,偏只凑在一起就是不能相合。硬生生地凑在一起,对双方都有妨碍的。”
这话勾起来老太太心底深处一点陈年旧事,老太太面色沉重,不做声了。
过了片刻,静悯师太又道:“要是能见见真人,我还能给相相面,也能看得更准些。”
老太太一听,看了一眼蔡妈妈。
蔡妈妈心领神会,出去叫人去了。
不一时,软帘掀开,菱月端着茶盘进来了,蔡妈妈喊她过来给客人换茶。
菱月进来换茶,期间没人说话,菱月能感受到那种凝滞的气氛。
静悯师太一身的纳衣,她的目光也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换好茶,菱月站直了身子,对着静悯师太露出了自己的正脸,好让她看个清楚。
静悯师太对着老太太点点头,老太太对菱月道:“你出去吧。”
菱月出去了。
老太太问道:“怎么样?”
静悯师太沉吟道:“这姑娘面相很独啊,恐怕她家中兄弟姊妹不丰。她家里一共几个孩子?”
老太太和蔡妈妈对视一眼。
蔡妈妈道:“她没有兄弟姊妹。她爹娘就生了她一个。”
静悯师太道:“啊,这是四绝之女啊。不好,不好。”
老太太心里一沉,忙问道:“怎么个说头?”
静悯师太解释道:“这种命格不好的,太独了,很容易妨克人的。所以命中没有兄弟姊妹与她相亲。将来若是嫁了人,这样命格的姑娘也很难与丈夫相合。”
一切都合上了。
菱月命格太独了,所以她父母拢共就生养了她一个,连个兄弟姊妹都没有。这样的命格,自然也很难和丈夫相合。这不顾七一来讨她,好端端的花瓶子就碎了。
老太太和蔡妈妈对视一眼。
原本只是求个心安的,没想到会求到这样一个结果。
老太太心情沉重,委实没有心情再留客,蔡妈妈送客人出去,临出暖阁之前,静悯师太面向老太太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
这一日晚上,顾七过来了。
老太太留他在暖阁说话。
顾七道:“祖母脸色瞧着不大好,可是身体不舒服?”
老太太叹口气道:“祖母无事。只是菱丫头的事儿不成了,你换个人吧。”
老太太的神情语气,和之前的拿捏戏弄截然不同,倒似真出了什么事一般。
顾七琢磨了一下,问道:“莫非她不愿意?”
这话让老太太神情微诧:“你想到哪里去了。菱丫头她怎么会不愿意。”
顾七心中也不由得一哂,暗笑自己怎么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是啊,那丫头怎么会不愿意呢。
就听老太太叹着气说道:“是她八字和你不合,若是不管不顾地硬是把她给你,对你倒有妨碍,这可不行啊。”
顾七一听这话就笑了:“这怎么又扯到八字上去了?祖母,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就把静悯师太怎么给菱月看的面相,怎么批的八字,都给顾七说了。
顾七也知道老太太是很信这个的。
故此他也没有反驳。
待老太太说完了,顾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盏重新放回案几上,顾七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是么。”
***
这两日老太太明显心绪不佳,可内里究竟怎么回事,也只有几个人知道而已。
这一日,芳儿前来找蔡妈妈打探:“妈妈,这几日怎么也没动静了?咱们这些人什么时候能向菱月姐姐道喜呀?”
蔡妈妈没好气地翻个白眼:“道的什么喜!你这丫头瞎说的什么!”
芳儿道:“咱们这些人眼睛又不是瞎的。妈妈还想骗我们不成?菱月姐姐玉簪子不都戴上了?还说没事。”
蔡妈妈一顿。
这几日她早已暗悔那一日话说得太早,如今好端端的闹出来八字不合的事儿,事情说黄就黄了,她都不知道怎么跟菱月那丫头讲,总觉得怪没脸的。
蔡妈妈又看看芳儿。
这丫头素来和菱月要好,如今两个人又住一个屋子,想来也是无话不谈的。
这几日不见动静,荣怡堂里气氛又不好,菱丫头心里不摸底,女孩家脸皮又薄,不好意思自己来问,派别人来打探打探,也是有的。
蔡妈妈拉了芳儿坐下说话。
“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讲,你可别告诉别人。”
芳儿十分乖觉:“妈妈放心就是,我保证不跟别人讲。”
蔡妈妈这才道:“菱丫头这件事,原本是有的,真真的,就差一步她人就到七爷的院子里去了。可是头两日静悯师太不是过来一趟,老太太请她给菱丫头和七爷合了八字,结果不相合,这不老太太这两日正为这个事不痛快呢。八字的事儿,谁也预料不到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这件事黄了,以后不要再提了。”
芳儿面露惋惜:“唉,这叫什么事儿。”
蔡妈妈这是想通过芳儿给菱月传话,省得她自己拉下老脸再去开这个口。
芳儿不负蔡妈妈所望,转过头去就跟菱月咬了耳朵,说完,芳儿附在菱月耳边,笑嘻嘻地又道:“还是姐姐聪明,三两下就把事情给搅黄了。”
眼下正值白日,正院里有许多眼睛,说话多有不便,菱月只捏了捏芳儿的手,来表达自己的高兴和谢意。
当晚,芳儿回到下处的时候,菱月刚刚把头上的髻环解了,乌发如云,披散而下,菱月坐在妆镜台前,手里拿着梳子,慢慢地通着头发。
如今危机解除,菱月一口气松下来,有种久违的安适惬意的感觉。
芳儿走过来,一边解头上的发髻,一边感慨道:“我今个儿也算见识了,给七爷做妾这样的好事儿,别人抢破头还抢不来呢,姐姐到手的好处倒往外推去。可见这世上人人不同。”
菱月笑着交代她:“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了。”
芳儿说知道了。
芳儿又凑过来,说着悄悄话:“姐姐跟我说句实话吧,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菱月抿唇一笑。
芳儿笑嘻嘻地一拍手:“我就知道。”
芳儿又追着问那个人是谁。
菱月道:“改天再跟你说。”
又提醒她:“这事传出去不好。你可别往外头说去。”
芳儿道:“这我还能不知道。”
***
又过一日,第二日轮到菱月休息,这日傍晚时分菱月回到家中,第二日一早,菱月梳洗打扮,穿戴整齐,早早地就去了长雀市。
到了北街口,菱月就没再往里去了。
有几个小孩子在街口玩,菱月叫住其中最瘦小的一个,这个小孩子身上穿得不很暖和,一张小脸脏兮兮的,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孩子。
菱月掏出一把铜钱来,对这孩子道:“我给你指一个地方,你去帮我叫一个大哥哥出来。这把钱就是你的了,好不好?”
这孩子呆呆地看了菱月一会儿,方才犹豫地伸出手来。
菱月把铜钱往这孩子身上的棉袄口袋里放好,又这孩子指了地方,又教他怎么说,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这孩子进了和祥医馆。
之前菱月去和祥医馆倒可以大大方方的,如今两人谈婚论嫁,倒突然多出许多不方便来,菱月尤其担心会撞见许家父亲,那就很尴尬了。
这厢,孩子进了和祥医馆,欲要照菱月教他的去说,忽然又忘词了,他想了想,说道:“有个仙女一样的姐姐,在外头等着小许大夫。”
对这孩子来说,那么体面漂亮的大姐姐,说起话来又那么温柔,还给他钱花,神仙姐姐也不过如此了。
许茂礼从医馆出来。
菱月正在街头等着他,这时候转过身来,撩开幕篱对着他莞尔一笑。
许茂礼几步跑过来。
许茂礼有些委屈:“你总算出来了,我往你家跑了好几趟呢,就怕你什么时候出来了,我却不知道……”
菱月道:“对不起呀,上次我走得太匆忙了。我昨天晚上回家的,你看,今天一早就来找你了……”
一个月不见,足以把这段才刚开始的感情发酵成思念。
他们往远处走去,彼此之间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
他们也没有什么方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似乎和对方在一起,陪着对方说话,这本身就是目的。
忽然听到一阵乐音,那曲调很幽微,菱月却一下子捕捉到了。
“呀,”菱月道,“不知不觉竟然走到这里来了。”
“许大夫,”菱月微笑道,“跟我来,我带你去听琵琶。”
许茂礼不明所以,脸上笑微微地只管跟着菱月走,菱月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带着许茂礼三拐两拐的,就来到一家庭院的粉墙外头。
到得此处,那琵琶声已是十分清楚可闻,显然就是从墙里头传过来的。
几个曲调高低错落,显然不止一个人在弹,听着就不是一个曲调。
过得一会儿,琵琶音落,周遭重归寂静。
菱月这才收回耳朵,她跟许茂礼说:“我小时候经常过来这边听里头弹琵琶的。没想到今天也有呢。一般天冷了她们都不在院子里弹的。”
许茂礼心里大概有数,他知道菱月是在大宅院里长大的,担心她不了解这里头的事儿,不由得提醒她道:“我听说有这样的地方,从小把女孩子买回来,教她们学弹唱的……”
菱月却比许茂礼想象中更成熟,她点头叹道:“我知道,她们都是些苦命人,将来也不知道会流落到何处去。”
有些人会流落到秦楼楚馆,有些人会被买下养做外宅,有些人会给人做妾,菱月听说过这样的故事,甚至也见过这样的人。
菱月虽说自身也是贱籍,但比起这些人来,却要幸运许多。
许茂礼目光柔软,伶人是最低贱的,这世上有太多的人看不起他们,菱月却不一样,她有一颗柔软的心肠,能够体谅别人的遭遇,对别人的不幸感同身受。
他们离开了这个地方。
“对了,”菱月从身上掏出一个东西,递给许茂礼,“这个是给你弟弟做的。”
是一个红布老虎布袋玩偶,配色鲜亮,表情活灵活现的,十分讨喜可爱。
许茂礼接过来摆弄了一番,发现小孩子可以把手伸进去,摆弄着老虎做出各种表情,小弟肯定喜欢。
许茂礼往身上一放,道:“不是说要给我做些针线的吗?倒给他做了。”
说着又笑起来:“提前讨好未来小叔子呀?怎么不知道讨好讨好我?”
菱月脸颊发烫,嗔他一眼道:“你还用我讨好吗?”
实则她已经在给他绣荷包了,只是还没有做完。
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在胡同里,狭窄深邃的胡同,似乎能走出一种岁月漫长的感觉。
菱月问他:“那件事,你回去和你父母说了没有?”
许茂礼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道:“能不说嘛。”
“那他们是怎么说的?”
“你说呢。”许茂礼委屈巴巴的。
菱月抿唇一笑。
过得一会儿,又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道:“以后……我会好好孝顺他们二老的。”
他们愿意接纳她,为此菱月很感激,他们今日做出的这个决定,日后她不会让他们感到后悔。
许茂礼看着身边的这个姑娘,心里感到无限的幸福。
他们在外面待了很长时间,午饭也是在外面吃的,天色渐晚,稍晚菱月还得回到府中,许茂礼不得不把人送回家。
临别之际,许茂礼不舍地道:“你今天真好看。这个簪子很衬你。”
菱月今日戴的是老太太赏的白玉簪子。
不早的天光给菱月满头的乌发洒下一些光晕,水头极好的白玉簪子衬在上面,使得菱月整个人显得那样清丽,那样不俗。
菱月以前戴的都是“金钗”。
金的虽然体面,却容易显得俗气。
的确没有玉簪衬人。
菱月今日忍不住戴着这个玉簪前来相见,也是想让许大夫看到她更美丽的样子。
女为悦己者容,人人皆是如此。
菱月羞涩地一低头,漂亮的白玉簪子在她头上熠熠生辉。
这之后很长时间,许茂礼时常会梦见这一幕,梦见这一低头的羞涩温柔,梦见这支漂亮的白玉簪子。
菱月没有跟许茂礼提及这支白玉簪子的来历,当时她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说出来让大家徒添烦扰。
可是许茂礼时常会想,其实许多事情都早有端倪,只是当时并未留意。
***
第二日。
这一日顾七休沐,往日逢上休沐日,顾七上午会过来向老太太问安,这一日不同,顾七是近午时才来的。
老太太还是留七爷在暖阁里说话。
除了蔡妈妈,谁也不知道他们二人说了些什么。
荣怡堂的丫鬟婆子们只知道,七爷走了后,老太太的脸色是明显的难看。
这又反过来了,老太太一向是最疼七爷的,往日里,七爷哪次过来,老太太不是高高兴兴的。
蔡妈妈的脸色也很严肃。
老太太甚至都不歇晌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午时小憩一番,这是老太太多年的养生之道。
丫鬟婆子们都很惊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菱月以老太太的身体为重,柔声劝老太太歇息片刻,老太太浑没有之前的笑模样,只有一句话:“你别管。”
谁也不敢说话了。
又过得一会儿,一个二等丫鬟进来禀报:“老太太,二太太来了。”
二太太一早已经来荣怡堂给老太太请过安了,按照往日的惯例,二太太每日里也就来这一回,如今中午头的忽然又来第二趟,老太太好像也不觉意外。
老太太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吩咐道:“让她进来。”
二太太进来了,一脸的羞愧不安,哪里还有平日的安稳模样。
丫鬟婆子们彼此对视一眼,都觉不安。
这时候就听老太太道:“所有人都出去!”
随着老太太一声令下,丫鬟婆子们全都退出去了,连蔡妈妈也不例外。
堂屋里只留下老太太和二太太两个人。
二太太往地上一跪,流泪道:“媳妇给母亲告罪来了。母亲生气,要打要罚,媳妇都只管受着。只是母亲,这件事媳妇实在是不知情啊。媳妇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欺骗母亲。”
老太太没做声。
二太太流着泪又道:“母亲,都怪我眼瞎心盲,养了一匹狼。这匹狼若咬到我身上倒也罢了,谁知她竟胆大包天,咬到母亲身上。现在人和身契一并给母亲送来了,人就在外头绑着。全凭母亲处置。”
这厢,菱月随着众人从堂屋里退出来,一转身,却看见前头的空地上跪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双手从后头被绑住,整个人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旁边还有两个婆子看押着她。
花白的头发在冷风中散乱着,嘴巴里塞着东西,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目光透着惊惧和仓皇,这个人之前比实际的岁数看上去要年轻许多,可是一朝落得这个地步,多少体面富贵都被打灭下来,一下子显出凄凉的老态来。
不是丁嬷嬷又是哪个。
菱月心神俱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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