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对二太太, 老太太只有一句话。
人既是二太太的,让她带回去自行处置。
二太太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
两个婆子押着丁嬷嬷,一行人重新回到慎安院。
堂屋里, 丁嬷嬷被押着跪在二太太面前, 披头散发的, 一张老脸上已是涕泪纵横, 嘴里塞着东西, 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只跪在地上挣扎着给二太太磕头求饶。
二太太心里是又恨又气, 可是眼下见她这般,心里又颇觉不忍,到底是让人给她松了绑。
丁嬷嬷膝行几步过去,涕泪俱下:“老奴连累了太太,如今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可是太太,老奴也不愿如此啊, 实在是那丫头太张狂,我从前是和她家里有些不愉快, 可是这都多少年了, 事情早就过去了, 谁成想那丫头心里还在记恨我。老太太看中她, 要把她送去给七爷做妾,她就得了意了,那叫一个小人得志便猖狂, 竟然跑到咱们院子来指着老奴的鼻子骂, 说以后让我好看。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只求太太看在老奴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饶我这一回吧……”
二太太流着泪别过脸去。
冯妈妈见状,在一旁斥道:“你做下这等事来, 连太太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倒还有脸让太太保你!”
事到如今,丁嬷嬷也知道自己的生机全在二太太一人身上,她对着二太太是又哭又求,拿着多年的主仆情分说话,求二太太对她网开一面。
事关老太太,二太太哪敢轻拿轻放,可是欲要从重发落,见丁嬷嬷这幅凄惨样子,手又软了。
正不知该怎样开交,忽地大门从外头一开,呼啦啦地进来好些人。
为首的是二老爷院子里的管事妈妈。
后面跟着几个身板结实的婆子,人人手里头都拿着捆人的绳子,一看就不是善茬。
这在大户人家,说常见也不很常见,不过,二老爷和二太太这对夫妻已经分院而居好些年了。
那管事妈妈面上对二太太是一派恭顺,呵着腰道:“老爷说了,这老刁奴敢欺到老太太头上,再也留她不得。老爷已命人把这老刁奴一家子都给绑了,如今命我来拿这老刁奴。老爷说,太太须得闭门反省,之后如何处置这老刁奴一家,就不劳太太操心了。”
说着一挥手。
几个婆子顷刻间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丁嬷嬷按倒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丁嬷嬷待要哭喊,又给塞上了抹布堵住了。
几个婆子提上人拉着就往外去了。
管事妈妈弓着腰退步而出。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得几乎来不及让人反应。
人一走,堂屋里骤然安静。
二太太用帕子捂住脸,流下泪来。
丫鬟们没有一个敢言声的,只有冯妈妈在一旁劝慰。
过了一会儿,一个叫银椿的二等丫鬟进来屋子,小心翼翼地禀报:“太太,七爷来了。”
二太太半个身子歪在桌案上,原在无声啜泣的,闻言倏地抬头,带着哭腔道:“让这个逆子走,他眼里没有我这个做母亲的,何必来我这里惺惺作态!让他走,我不见他!”
银椿缩着脖子答应一声,忙出去了。
顾七在偏厅等候,银椿出来把二太太的意思一说,顾七就明白了。
顾七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闻言淡淡道:“告诉母亲一声,既然母亲不方便见客,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探望母亲。”
言罢,顾七就起身往外头去了。
跟着顾七过来的人连忙跟上,顷刻间,一行人就走得干干净净的。
不一时,二太太派了一个叫金凤的大丫鬟出来询问,银椿如实道:“七爷走了,说改日再来。”
金凤白了银椿一眼,只得提着小心回去,如实地禀报了。
二太太冷笑道:“我就说他没把我这个做母亲的放在眼中,可怎么样呢?把我气成这样,他过来做做样子就走。不知道的人都说我好福气,养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这些人哪里知道这个儿子对我这个做母亲的有多孝顺。”
冯妈妈察言观色,顺着二太太的话道:“要说这件事,是七爷做得过了。既然知道有太太的人掺和到里头,七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就算了。何必非要把事情翻出来呢?如今累得太太身上也有了不是。说起来也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
二太太闭上眼睛,整个人往太师椅上一歪,又流下泪来:“我就想念我的小五和小十,这一个,我只当白生了他了。”
冯妈妈看二太太说出这样伤心的话来,只好又往回劝她。
说起来,二太太总共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姑娘,三个儿子分别行五、行七、行十。
其中顾五和顾十都是从小养在二太太身边的,和二太太母子关系亲厚。
只可惜小儿子顾十早早地就夭折了,大儿子顾五倒是长大成人又娶妻生子了,只是六七年前偏又一病而亡,只留下一个小九郎这一个血脉。
孙子还小,二太太再是指望不上的。
说白了,二太太再是如何生气,她今后能依靠的,也只有顾七这一个儿子罢了。
二太太哭了一阵,慢慢又平静下来。
丫鬟们用脸盆端了洗脸水来,伺候着二太太重新洗了脸,又上了妆,头发也重新梳过。
二太太默然片刻,忽地又道:“老太太那头,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这话冯妈妈就不好接了。
丁嬷嬷是二太太身边的亲信人,如今她做出这样的事来,二太太难免沾惹嫌疑。如今就是浑身上下长了八张嘴,只怕也难以说清了。
***
同一时间。
荣怡堂。
老太太留蔡妈妈在暖阁里单独说话。
老太太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蔡妈妈斟酌着道:“依我看,丁嬷嬷本身就很有做这件事的动机,倒也不一定非要别人来指使。她和菱丫头家里头梁子是早就结下的了。丁嬷嬷自然不愿意看到菱丫头有这样的出息。她自己主动出手,想要截断菱丫头的青云路,这是说得通的。”
丁嬷嬷和甄家这些年的过节,蔡妈妈是有所耳闻的,当下都说给老太太听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你是说,老二媳妇没在里头掺一手?”
这话蔡妈妈可不好说,蔡妈妈道:“这就不是咱们这些人能知道的了。”
虽说丁嬷嬷本身就很有动机,但这遮盖不了二太太身上也有嫌疑的事实。
七爷是老太太跟前养大的,和老太太关系亲厚,至于二太太这个亲生母亲,母子相处倒一般。
二太太连失两子,唯一剩下的这个又和自己不甚亲近,反观七爷和老太□□孙关系融融,二太太看在眼里,早已心怀不满。
老太太如今又要把身边的亲近丫头送去给七爷做妾,这自然会进一步拉进这对祖孙的感情。
二太太不愿意坐视这等事发生,有心出手阻挠,这是说得通的。
老太太沉声道:“我把菱丫头给小七,一来是想让小七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二来小七这个年纪也该有个后了。我自问这样做,全无半分私心。今日若小七看上的是老二媳妇身边的丫头,我这个做祖母的也是一样的高兴。我都多大年纪了,小七多亲近我一分,少亲近我一分,可又有什么。我一心只盼着小七能好罢了。”
蔡妈妈叹道:“老太太的心,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老太太一声叹息:“罢了,她是小七的亲娘,是她做的,不是她做的,谁又能拿她怎么样。我如今只盼着她有个做母亲的样子,不至于糊涂到这般地步罢了。”
蔡妈妈尽量拿话来宽老太太的心。
老太太道:“不提这个了。说说菱丫头吧,那老刁奴这样欺负她家,倒也没见菱丫头跟我提过。”
蔡妈妈道:“这就是菱丫头的好处了,不拿这些事情来让老太太烦心。”
老太太亦觉宽慰。
蔡妈妈一心想让老太太高兴,又道:“出来这样的事,虽说惹人生气,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好处。至少咱们知道这里头是小人作祟,根本就没有八字不合这回事。本来么,菱丫头这样又伶俐又体贴的美人儿,我就不信她不能把七爷服侍好。依我说,不若早早地把喜事操办起来,也好去一去这起子小人带来的晦气。”
说到这个,老太太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模样,老太太点头赞道:“是得这样。这件事不能再拖了,拖来拖去倒给了别人兴风作浪的机会。这件事上菱丫头也受委屈了,可怜见儿的,白白地身上就给人泼了脏水。是得好好弥补这丫头。喜事务必要办得热热闹闹的,给足菱丫头体面。”
蔡妈妈笑道:“都听咱们老太太的。”
老太太又道:“你使人把宫大家的叫过来,喜事就交给她去办,我来交代她。”
宫大家的是顾府的管事大娘子,说起操办喜事,这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再来,从顾府下人里头论,宫大家的又是个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由她充作媒人去向甄家父母提亲,甄家父母脸上也有光彩。
蔡妈妈笑着答应一声,当下使了小丫头出去叫人了。
***
荣怡堂后罩房下处。
芳儿神色惊慌地找过来,掀开帘子,就见菱月一个人在方桌前干坐着,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整个人好像成了泥塑木雕的一般。
日光落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罩上了一层光晕。
她的脸色很白,白得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
碰一碰,好像就要破碎了。
“姐姐……”
芳儿只叫了一声,就住了嘴。
菱月慢慢地转过头来:“不要怕,牵连不到咱们身上来。”
菱月的语气安静平缓,有着安抚人心的作用,芳儿也慢慢镇定下来。
是啊,从头到尾地捋一捋,她们这些人是全程隐在暗处的,并没有露出什么行迹来。事情全是丁嬷嬷一个人做下的,银子是她掏的,人是她收买的,没人按着她的脖子逼她这般行事。
如今事情败露,也与其他人无涉。
她们并没有落下什么手脚可让人抓。
芳儿的一颗心,慢慢地安稳下来。
倒也不能怪她胆小怕事,丁嬷嬷曾经多么风光得意的人,哪回出现在人前,不是一副体面富贵的光鲜样子。
如今主人家一声令下,整个人都给打回了原形,如今也不过是那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而已。
芳儿看在眼中,如何能够不胆寒。
芳儿看着菱月,一脸的欲言又止。
如今八字不合的说法已经没有了,事情重新回到原点,那么……
菱月沉默地坐着,不言不语。
她若是哭泣流泪,芳儿还能上前安慰。
偏她又这样平静,这样反常地平静着。
芳儿不知道菱月此刻在想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有着什么样的打算,她会就此认命吗?
可是她们这样的身份,不认命又能怎样呢?
能使的手段也尽使了,到底是败露了,看上去像是命运的安排。
她们还能怎样呢?
继续和主人家对着干吗?
可是丁嬷嬷的下场就摆在眼前。
反正芳儿是怕了。
菱月沉默不语。
时光在沉默中流逝,芳儿感受到了压抑的氛围,她抽了抽鼻子,有些想哭了。
忽地棉帘子一掀,却是蔡妈妈进来了。
蔡妈妈一脸的笑容,对芳儿道:“你先到前头伺候老太太去,我和你菱月姐姐说会儿话。”
芳儿心头沉甸甸的,低下头去了。
蔡妈妈在菱月旁边坐下来,笑容满面地道:“之前小人作祟,非说你和七爷八字不合。老太太是最信这个的。闹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才好。如今都好了,那起子见不得人好的小人都给揪出来了。静悯师太被揪出来不少事,现在人已经给扭送到衙门里去了。丁嬷嬷敢做下这等事,现在她那一家子也都给发落了。老太太真是给这起子小人气够呛。好在如今都雨过天晴了。老太太已经请了宫大家的来做媒人,不日就要去你家里提亲呢。好孩子,我这边先给你透个底,你心里好有个数。”
蔡妈妈就是过来透个话,没有多留。
菱月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蔡妈妈也只当她是姑娘家害羞罢了。
宫大家的从荣怡堂里领了这桩巧宗儿出来,她没有就往菱月家里去,而是先绕到后头,去了菱月的屋子。
菱月依旧坐在桌旁,日光在她身上落下一层光晕。
长发如云,乌眸红唇,肤白胜雪,纤腰如束。
乍一看,美丽得不似凡人。
宫大家的一屁.股在菱月旁边坐下来,笑道:“好个标致模样!怪道大家抢破头的位置最后落你身上!要我说,她们输得一点不冤!”
宫大家的三十多岁的人,一身的富贵体面,一张团团的脸上,此刻全是喜气:“我的好姑娘,我可是跟你道喜来了!老太太疼你,一再地嘱咐我,说你家里不管提什么要求,让我尽管答应着,万不可委屈了你。老太太说了,让我不要怕花银子,只管把这场喜事操办得风光体面,给你做足面子。嗐,其实哪里用得着她老人家来叮嘱我,光凭我自己,就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全摆在你面前呢,哪里就舍得委屈你了!”
宫大家的一边说着,一边亲亲热热地把菱月的一只手拉了过来,握在了自己手里。
三言两语的,好像就说定了菱月的命运。
菱月垂眸去看。
对方手上戴着花样精致的金戒指,十分的体面富贵,这双手也温热暖和,菱月自己手上是很素的,并且冰凉。
菱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很艰难,但她到底是把手抽了出来。
宫大家的一愣,就听菱月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道:“老太太的好意,我都明白。只是我出身卑贱,不配去伺候七爷。老太太的好意,恕我不敢领受。”
第42章
宫大家的十分吃惊。
细观菱月的神情, 表情冷淡,并非害羞,也不似作伪。
她声线清晰, 意思明明白白的。
她竟是不肯给七爷做妾的。
这实在是让宫大家的没法理解。
宫大家的重新抓住菱月的手, 一连串地就道:“你这孩子是不是傻了?这样的好事, 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你倒好还往外推。我的傻姑娘, 你也不想想跟着七爷你得是个什么样的前程。别的且不说,七爷可还没有儿子呢, 你日后生下儿子,这可就是七爷的长子。这一下你就站稳脚跟了,以后还不是稳坐泰山。”
宫大家的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到时候连七奶奶都比不得你。”
七奶奶可只生了一个姑娘。
“再说了,”宫大家的低着声音又道,“七奶奶人又不在府里,你上头没有主母压制, 不用伺候主子奶奶,光这一点, 比别的院子的姨娘就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七爷院子里又干净, 上头没有主子奶奶, 旁边没有别的姨娘, 你进了七爷的院子,还不是你一家独大。我的傻姑娘,这么多的好处, 你怎么就不明白。”
宫大家的一条条地数说着给七爷做妾的好处, 她自问说得非常在理, 然而菱月只是摇头。
菱月并没有激烈的言辞,可是一看就是拿准了主意的。
宫大家的好话说尽, 这时候也有点急了,说道:“你这孩子,你就是不看这些好处,你也得看看咱们什么样的身份,有没有这个资格跟主人家说不。咱们这样的人,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头捏着。不能主人家给咱们三分颜色,咱们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主人家喜欢你,你才能穿得这么漂亮,打扮得这么体面,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你一旦惹恼了主人家你再试试看?真到了那一步,你再说后悔就晚了。”
菱月沉默不语。
宫大家的察言观色,又道:“反正这话我是不敢回老太太去的,你要是敢,你自己回去。”
宫大家的自以为这一番话能把菱月吓唬住,不想菱月却道:“既然这样,不敢劳烦婶子。我这就跟老太太说去。”
话音落下,菱月起身就走,宫大家的见她动真格的,不是装装样子的,唬了一跳,慌忙把人拦下了。
宫大家的道:“你敢去回老太太,我还不敢让你去回呢。没的连我也跟着吃挂落。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聪明伶俐的,怎么这件事上就这么说不通呢。也罢,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本来这话我也跟你说不着。我跟你娘说去。到时候让你娘跟你说。”
宫大家的把人拦下,撂下话就出去了。
菱月在屋子里独自静了片刻,也从屋子里出来,她去正院的耳房叫了一个小丫头出来,交代她:“你现在往我家里跑一趟,见着我娘,帮我带一句话给她。”
菱月把这句话教给小丫头。
小丫头一头雾水的,不由问道:“就这么一句么?怎么没头没尾的?”
菱月道:“就这一句。你带给我娘,她就明白了。你快去吧。”
既菱月这般说,小丫头答应一声,这就去了。
梁氏给小丫头应的门,小丫头站在门口脆生生地道:“婶子,菱月姐姐让我带句话给你。菱月姐姐说,‘宫大家的问了她一句话,她已经拒绝了。’”
梁氏疑惑道:“就这么一句?还有别的话没有?”
小丫头摇摇头,道:“菱月姐姐说了,婶子听了这一句就明白了。”
梁氏原还不敢往那上头想的,听得这一句,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心里一个翻个。
梁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小丫头打发走的。
大门一关,梁氏在院子里干站了好一会儿,天光慢慢暗了下来,忽然外头又有人拍门。
梁氏把门一开,她虽说久不在内院做事,但是如宫大家的这般体面的人物梁氏还是识得的。
宫大家的头上好几支花样精致的金插戴,外穿的大衣裳毛色也鲜亮,那叫一身的体面富贵,这时候一脸喜色地登了甄家的门。
梁氏心里有数,不冷不热地把宫大家的带到堂屋里招待。
宫大家的喜气洋洋地把事情一说,嘴里满口道喜的话。
梁氏不理会这套,梁氏只认自己的道理,她明明白白地道:“宫大嫂子,这事儿我可不能答应。我家姑娘不能给人做小。怪只怪我家姑娘长得太漂亮了。这世上哪个做妻子的愿意丈夫有这样漂亮的小妾?哪个做妻子的能不嫉妒?人家是主子,是主母,是天,我家姑娘到时候落人家手里还能有个好?还不给人家折磨死。这可不行,我这个做娘的不能答应。我家姑娘要是个丑八怪,这事儿我也就应下了,如今却是不能。”
梁氏连连摇头。
宫大家的差点没给梁氏噎死,心道,你家姑娘要真是个丑八怪,你还想给主子做妾?做梦还比较快!
宫大家的道:“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哟。咱们顾府是大户人家,是有规矩有体统的人家。主子奶奶们都是大家闺秀的出身,一个个都是通情达理的,哪里会学那等子拈酸吃醋的小家子气。甄二嫂子,你是在外头看那些小门小户的看多了,咱们顾府这样的人家,岂是那等小家子能比得的?”
“再说了,”宫大家的压低声音又道,“七奶奶身子不好,又不住府里,你又不是不知道。”
梁氏嘴一撇,道:“正是因为七奶奶的身子不好呢,七奶奶这都病了都多少年了,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
若是七奶奶没了,七爷自然要续弦的,这还不是小秃头上长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宫大家的觉得自己简直是遇上了个混不吝,这样没天日的话梁氏她都敢说!
为了自家闺女,梁氏就没有什么不敢的。
宫大家的在甄家坐了好一会儿,好话歹话说尽,最后宫大家的算是看明白了,梁氏她就是个难啃的骨头,不,不是难啃,是压根儿就啃不动,宫大家的在梁氏这里碰了壁,来的时候光鲜体面,走的时候灰头土脸。
到得晚上,宫大家的回了自己家里,晚上夫妻关起门来,宫大家的把事情跟丈夫宫大一说,宫大也是十分吃惊:“他家竟然不愿意?”
宫大家的道:“那可不怎么的。老太太把这个事交给我,我还喜滋滋的,自以为领了个巧宗儿,谁知道竟是块烫手的山芋。”
又道:“他爹,这事儿还得你来办。”
这话宫大一听就明白:“这事儿好办。她爹我有点印象,印象中是个门房。我明日一早就把她爹找来谈话,把她爹升做管事,要有别的要求,也一律满足他。不怕她爹不答应。”
宫大还是很有信心的。
同一时间,甄二下值回来,梁氏给他开门。
“她爹……”
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梁氏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二十年的夫妻,甄二太了解梁氏了。
甄二心里一个咯噔:“怎地了?出什么事儿了?”
梁氏把大门上闩,夫妻二人回到堂屋说话。
梁氏把事情跟甄二一说,又道:“我估摸着他们明日就要找上你了,这事你可不许答应。”
甄二没想到家里出了这样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甄二才道:“你们娘俩儿真想好了?”
梁氏沉默地一点头,过得片刻,长出了一口气道:“咱家是老老实实做人,犯法的不吃,犯歹的不做,我还就不信了,就为了这事,上头是能把咱们几个抓起来几棍子打死,还是能把咱们一家子捆起来发卖了?她爹,咱们顾府也是要脸的人家,做不出这样的事儿。”
甄二没说话。
过得一会儿,甄二忽地咧嘴一笑:“你们娘俩儿想好了就成。反正我都这把年纪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甄二就给小厮叫去了,带到了宫大面前。
要说宫大也是大管事,和孙管事一样。
甄二的心情却很不一样。
上次他家要往内院里送药,干的是犯忌讳的事儿,甄二心里难免发虚。
这回甄二心里坦荡,加上也豁出去了,宫大又不是洪水猛兽,甄二没什么好怕他的。
果然到了宫大跟前,宫大又要给他升管事,又许诺许多好处。
甄二咧嘴一笑:“大管事,这话您要放在十年前说,我一准儿高高兴兴地就答应了。如今呢,你看看我,都四张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算了吧。这把年纪干不出来卖女儿的事儿啦。”
宫大在甄二面前,就跟宫大家的在梁氏面前一样,对方一开口,他们就差点给对方噎死。
宫大心道这话你还真敢说,还十年前,十年前你女儿才多大,我跟你说得着么我。
宫大道:“这是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卖女儿?又不是把你女儿往火炕里推。你自己说说,你女儿给七爷做妾,能叫委屈么?”
甄二道:“这话得两说着。关键我家里婆娘丫头都不愿意,我要为了升官发财同意了,这不是卖女儿是什么。”
宫大见好说好商量的甄二不听,也只能说点难听的了:“甄二,我奉劝你一句,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和主人家对着干,你自己想想下场。”
甄二一撇嘴,还是那句话:“反正我也是四张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
甄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宫大也没奈何,原以为能手到擒来的,结果铩羽而归。
中午时候宫大和自家媳妇碰了个面,把事情跟她一说,宫大家的也傻眼了。
“这,这可怎么办?”
宫大也是头秃:“好的歹的都说尽了,牛不喝水咱也不能强按头啊?”
宫大家的顿感棘手。
老太太把喜事交给她来办,宫大家的想的很好,纳妾之资丰丰厚厚地准备起来,再给甄家父母换个体面点的差事,新娘子脸面上好有光彩,喜宴再热热闹闹地办起来,最后把新娘子往洞房里一送,她功德圆满。
这样的喜事,宫大家的既出了头露了脸,也容易在主人家面前讨好卖乖。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先取得甄家父母的同意。
结果这头一件,就折戟沉沙了。
这日中午,梁氏想法子给菱月传来消息,菱月得知宫大夫妇二人分别找上了甄二和梁氏,甄二和梁氏都拒绝了,这本是个好消息,可是菱月心头沉甸甸的。
中午头一过,宫大家的提着小心来到了荣怡堂。
菱月和宫大家的在屋檐下打了照面。
宫大家的看她一眼,菱月也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心中不由得一紧。
丫鬟进去通传了,很快出来传话,老太太让宫大家的进去。
宫大家的进了暖阁。
菱月干站在屋檐下,只觉得心慌意乱,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她不知道前面在等着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
暖阁里。
老太太和蔡妈妈相顾愕然。
老太太道:“你……你说什么,菱丫头不愿意?”
宫大家的硬着头皮道:“昨个儿老太太把事情交代下来,我头一个就去问菱姑娘道喜。谁知道她竟然不肯。她家里也是一样的意思。”
这件事似乎超出了老太太的理解范围。
“不,不是,你有没有跟菱丫头说清楚,是要把她说给小七的?”
宫大家的小心翼翼地道:“这如何能不说清楚,我跟她说得明明白白的,菱姑娘就是不肯。”
话音落下,暖阁里为之一静。
老太太不说话了。
蔡妈妈也是不能相信还能有这样的事,她是最知道老太太有多看重这件事的,蔡妈妈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宫大家的站在老太太跟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只恨自己倒霉催的,无端端的就被老太太点了将了,接下了这颗烫手的山芋。
暖阁里一时间是落针可闻。
早春的天明明还冷着,宫大家的背上却出了细密的汗。
时光在这一刻被拉得漫长,可也许只是须臾。
这一刻,老太太平日里常见的笑模样不见了,一张老脸沉了下来,再没有往日的慈爱可亲。
宫大家的就听得老太太一字千钧地道:
“宫大家的,这事你看着办。”
第43章
宫大家的在暖阁里说话的时候, 菱月就在屋檐下干站着,一时连自己出来要做什么也忘了,心里那叫一个煎熬。
等宫大家的从屋子里出来, 菱月的眼睛立刻跟过去, 企图从宫大家的脸上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可是宫大家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甚至于都没有给她一个正眼, 只见她目不斜视地从堂屋里迈出来, 径直离去了。
菱月鼓起勇气进了堂屋,里头的暖阁静悄悄的, 听不到什么动静。
菱月以为暖阁里会出来人,老太太会把她叫进去说话,菱月忐忑不安地在堂屋里等待了好一会子,最后终于等出来一个蔡妈妈。
菱月站起身来。
蔡妈妈看了她一眼,眼里有内容。
菱月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蔡妈妈一开口, 菱月就去暖阁里面对老太太,事情到得这个地步, 前头等着她的便是疾风骤雨, 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承受的。
蔡妈妈一开口, 却是把几个大丫鬟都叫进去伺候老太太。
菱月呆了呆, 只得随着众人一起进去。
此时此刻,整个荣怡堂里,除了老太太、蔡妈妈和菱月三人, 或许还要算上半个芳儿, 其他人都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此刻都只是寻常的样子。
菱月悄悄地往老太太脸上看去,老太太脸上并没有明显的表情, 可是菱月伺候老太太这么多年,老太太的不愉快,菱月焉能看不出来。
连蔡妈妈也沉默许多,不像往日那样一味哄着老太太高兴。
菱月攥紧了袖口,低下头去。
一连几日,老太太始终没有单独把菱月叫去问话,便是菱月有心主动向老太太请罪,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老太太身边始终围绕着一堆伺候的人。
当着这些人的面,要说些什么是不可能的。
宫大家的也并没有再来找她,菱月使了小丫头去家里问过,宫大家的自从碰了壁,也没有再去找过他们。
菱月是近身伺候老太太的人,可老太太一切如故,对她始终没有什么特殊表示。
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事情似乎是不了了之。
这一晚,伺候老太太安置了,菱月和芳儿回到下处,菱月洗过脸,把头上的髻环解了,芳儿凑过来说话:
“这几日我一直替姐姐悬着心呢,姐姐胆子可真够大的,要是换了我,我可不敢。我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老太太动怒,如今看来,我还是小瞧了老太太疼姐姐的心,便是出了这样的事,老太太也不舍得罚姐姐,待姐姐还和往日一样。”
芳儿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提醒菱月道:“姐姐这几日都不敢跟老太太说笑了,依我看,老太太既然和往日一样待姐姐,姐姐也该表现得同往日一样才是。这样倒不好。”
预期中的狂风暴雨没有到来,芳儿为菱月感到高兴和庆幸。
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说着芳儿打了个哈欠,这几日神经紧绷着,也着实是累了。
如今一朝松弛下来,就格外的疲倦。
芳儿上.床睡觉去了。
很快,屋子里就响起芳儿均匀的呼吸声。
菱月吹了灯,也上.床躺下了。
一时却没有睡意。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似乎真的是不了了之了。
菱月却只敢放下一半的心。
若是老太太愿意责骂她,甚或更进一步厌弃了她,或者甚至说有什么实打实的处罚下来,菱月这另一半心才能放下来。
这非是菱月犯.贱,而是事理常情如此。
菱月不怕处罚,老太太便是真的厌弃了她,也不至于对她真的下狠手,一来老太太不是那样的人,二来以顾府的体面,也不会允许。
她不识抬举,违背了老太太的意思,处罚是可以预见的,可是却并没有到来。
看似是一件好事,却让人的心没法落到实处。
黑暗中,菱月的一双眼睛却始终清明。
老太太对七爷的祖孙之情,菱月清清楚楚,七爷对男女之事冷淡,老太太为此有多头疼,菱月也是眼见的。
现在事情临门一脚,却被她给搅黄了,要说老太太对她一句怨言也没有,这可能吗?
菱月不是不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把这一切归功于老太太的宽厚大度,可是心里绷着的那一根弦,却始终得不到松弛。
这一晚,菱月做了噩梦。
“姐姐,姐姐……”芳儿在床头上叫她。
菱月也分不清是给梦里吓醒的,还是给芳儿叫醒的,她从噩梦中醒了过来,满头都是冷汗。
外头天还黑着。
菱月在床头上坐起来,用棉被包裹住大半个身子,好像这样自己就安全了。
芳儿挨着她在床头坐下来,用帕子给她擦额头上的冷汗,一边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噩梦了?看给吓得这样。”
菱月呼吸不稳,双臂环住曲起的双腿,脸也埋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含混的声音传出来:“我忘了。”
芳儿也不拿它当真,打了个哈欠道:“天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吧。”
芳儿去床上躺下,很快又睡熟了,菱月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后来抹黑起来洗过脸,又漱了口,梳好头发,菱月眼看着外头的暗色一点点消失,天光渐亮,驱散了噩梦带来的恐惧。
一缕晨光照在菱月脸上,菱月在晨光中忽感愧疚,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老太太毕竟是爱惜她的。
不可能那样对她。
也许该往好处想一想,不能因为事情没有后文,就一直疑神疑鬼的。
这一日上午,二门上的刘婆子受梁氏所托,找过来一趟,梁氏没有别的事,就是担心菱月,问菱月有没有什么事,好不好。
菱月照实说自己无事,麻烦刘婆子稍话回去。
刘婆子点点头,转身要走,菱月忽地又叫住她:“婶子,麻烦你再帮我带句话,让我爹娘这段时间做事千万谨慎,可别出什么差错。”
刘婆子是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的,菱月怎么说,她就只管怎么稍话就是了。
刘婆子走了。
菱月呆了呆。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交代上这么一句,不过,小心总是无大错的。
对父母,菱月是心存愧疚的。
他们能力不大,却是愿意为她这个女儿付出一切的。
是她不孝,累得他们在这个年纪,还要跟着担惊受怕的。
一晃十几天过去,一直太太平平的。
这一日中午头,刘婆子忽然找到荣怡堂来,找上菱月一脸慌张地道:“哎呀,菱姑娘,不好了,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菱月一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出什么事了?”
刘婆子道:“我也不知道啊,你爹刚才忽然来找我,说你家里出事了,让我来喊你回家去。哎,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啊。”
菱月什么也来不及想,待要告诉老太太去,偏偏这时候老太太正歇晌呢,菱月匆忙之间只能找上蔡妈妈,待老太太醒了,再由蔡妈妈转告老太太。
蔡妈妈道:“既然是这样,你快回家看看去吧。老太太这里有我呢。”
菱月一路紧步,紧赶慢赶地赶回了家中。
家中院门大敞着,早春时节,天气还冷着,所有的人却都当院站着,菱月一进来院子,甄二就看过来,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目光。
无端地让人心里不安。
梁氏头发蓬乱,两眼发直,她的脸白得跟纸一样,一眼看去状态就十分不好,让人忧心。
菱月奔过去紧紧地抱住梁氏,好像在用这种方式给梁氏力量。
“怎么回事?我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以梁氏目前的状态,似乎根本不可能回答这样的问题,菱月这话就不是问的梁氏。
院子里除了甄二,还有一个眼生的婆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那婆子道:“你可算回来了。有你来看着你娘,我也可以放心走了。你娘可闯下大祸了。老太太一架八折的双面苏绣的屏风好端端的就让你娘给毁了,近千两银子呢,就这么毁完了。上头让我把你娘给送回来,让我看着你来了再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哎,这下可麻烦了。”
梁氏原本是两眼发直,看样子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的,这会子听得这话,她忽然发疯一般地扯着嗓子喊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是有人故意伸腿绊的我!你们找那个人去!不要找我!”
菱月虽然还不清楚来龙去脉,可是眼泪已经掉下来。
那婆子同情地看着梁氏,摇摇头,叹着气走了。
旁边有邻居听到动静,对着甄家小院里探头探脑的。
菱月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示意甄二来扶着梁氏,她过去关了院门,回来和甄二一人一边,架着梁氏回了屋子。
到了屋子里,梁氏突然发泄一般的大哭起来。
菱月也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甄二坐在一旁,一筹莫展。
等梁氏哭够了,哭不动了,菱月拧了热巾子给梁氏擦脸,也给自己擦脸,等梁氏情绪安稳一点了,菱月这才哄着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娘,你又不在府上做事,怎么会挨上什么屏风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梁氏这才开始说,她情绪上到底不稳,说着说着就会突然哭起来,如此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一会儿,旁人才算把事情拼凑明白。
这事原是从甄四嫂子身上来的。
甄四嫂子是府上的粗使婆子,昨日上头分派下来事情,本来今日一早该甄四嫂子去府上干活的,偏生昨晚上甄四嫂子不慎把脚脖子给崴了,甄四嫂子怕耽误了事情,上头再怪罪,这就求到了梁氏头上。
大家既是邻居,又是亲戚,平日里时常互相帮衬。
年前红药出嫁,甄四嫂子就过来帮着干了半天的活。
加上甄四嫂子日子过得又不容易,甄四嫂子既然求过来,梁氏就没有个不答应的。
梁氏今日便替了甄四嫂子去府里干活。
谁成想这一帮忙,就帮出了事故。
按照上头的指派,梁氏进府做了些搬运笨重东西之类的粗活,虽费了些力气,倒也还好。
原本一切好端端的,事情后来是出在一碗药上。
上头的管事娘子支使梁氏给她端药去,梁氏过来就是帮着干活的,人家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事就是了,梁氏按照指示,端着刚煎出来的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进了那间摆了好几扇屏风的屋子。
梁氏走得很稳当,可是忽然有人伸出腿来绊了梁氏,梁氏摔倒了,手上的一碗药尽数泼在了最前面的一架屏风上。
是一架八扇的双面苏绣屏风。
菱月知道那架屏风,架子是紫檀木的,共分八折,每一个屏面上都绣着一个仕女图,八位仕女,神态各异,又是双面苏绣的做工,异常的精致。
老太太有好多扇屏风,有些是别人送的,老太太讲究这些,这些屏风会依着时令节气换着摆放。
这些屏风大多价值不菲,这一架却尤贵在绣工上。
梁氏哭起来:“月娘,月娘,娘是被这些人给算计了啊。他们联起手来给娘下的套!娘上了他们的当了!这些人明摆着就是想通过我来逼你就范,这可怎么办啊?”
菱月已经听得呆住了。
这一夜,甄家通宵未眠。
菱月和甄二必须时刻看着梁氏,梁氏的情绪很不稳定,一时没看住,梁氏眼珠子一转,就要找地方寻死。
一时被拦下来,梁氏哭得满脸是泪:“月娘,月娘,这都是娘惹出来的事,娘就是一头碰死了,也不能把你搭进去啊。”
梁氏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有时候她两只眼睛呆呆的,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有时候她又会突然抱着菱月痛哭失声。
“……没有一个好人,她们没有一个是好人。从老太太,到甄四嫂子,没有一个是好人,她们联起手来给娘下套……甄四嫂子,这个贱.人,该死的贱.人,我好心好意地帮她,她就这么对我……老太太,孩子,你平日还总说老太太对你好呢……我的孩子,老太太她对红药好,对别的丫鬟好,可她就是不对你好啊……”
菱月的眼泪不觉流了一脸。
明明知道梁氏眼下这种状态根本听不进去别人说话,菱月还是摇头,不停地摇头,拼命地否认梁氏的这种猜测。
也不知道是在对梁氏否认,还是在对自己否认。
菱月一边摇头一边拼命解释:“娘,这不关老太太的事。事情是旁人做下的,老太太不知道这些事。老太太她不会的……”
菱月越解释,梁氏哭得越凶。
这一夜熬下来,菱月和甄二俱是心力交瘁。
第二日一早,宫大家的登了甄家的门。
宫大家的一脸的惋惜,对菱月道:“菱姑娘,这事可难办了。这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娘这会儿还能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头。这要是换了别人,早给关在柴房里听候发落了。唉,怎么偏生出了这样的事儿。你家里有什么说法没有?这可是近千两银子啊,主家再大度,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这么多银子,你家里拿不拿得出来?这要是拿不出来,可就不能怪婶子狠心了。”
菱月熬了一夜,这会儿眼睛都是红的,此刻她盯着宫大家的,就像在盯着一个绝世仇人,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情面。
菱月说话很不客气:“事情是你做下的。是你给我娘下的套。是你设计毁了老太太的屏风。你还嫁祸到我娘身上,想要逼我就范。老太太要是知道你行事这样不堪,一准饶不了你。我要告诉老太太去。”
菱月认定整件事情都由宫大家的一手策划,她必须把所有的过错都安在宫大家的一人身上,她不能承受这件事还有别的可能性。
菱月这般不客气,宫大家的脸面上颇挂不住,不过,除此之外,宫大家的是一点不惧。
宫大家的这趟过来,本意是要和菱月好好谈一谈的,不过,她眼见对方情绪如此,心知这会子没法坐下来好好说话,必须等到对方冷静下来再说。
宫大家的临走之前撂下一句话:“菱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宫大家的说完,转身走了。
菱月脑子里一片嗡声,她不能去思考对方留下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夜未眠,这幅样子没法见人,菱月去洗了把脸,又重新梳过头发,身上的衣裳都皱了,菱月去西厢房换了一身新的,又穿上外头半旧的大衣裳,菱月让甄二看好梁氏,她要去找老太太去。
甄二看着菱月,甄二是个糙人,那些细腻敏感的心思一向与他无缘的,可是眼下他眼见菱月要出去,一张脸上竟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菱月只作看不见,她现在不能去思考这些事情,就像她不能去思考宫大家的最后撂下的那句话一样。
菱月一路上脚步匆匆,进了府门,进了二门,绕小道穿过偌大的花园子,进了荣怡堂,匆匆穿过前面的庭院,进了堂屋。
菱月是在堂屋里被人拦下来的。
蔡妈妈挡住了她的去路。
菱月道:“妈妈,我有事要跟老太太说。”
菱月不知道蔡妈妈为什么挡着不让她进去,她几乎是在祈求蔡妈妈了。
蔡妈妈道:“你家里的事情,老太太已经知道了。老太太说了,既然你家里出了事,你就好好在家呆几天,多陪陪你家里人,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许是一夜没睡的关系,菱月有一瞬间的晕眩,菱月咬牙挺住了,她笔直地站在蔡妈妈面前,恳求道:“我得见一见老太太,这里头还有别的事情,老太太还不知道,我得告诉……”
话还没说完,蔡妈妈已经摇了头。
蔡妈妈只有一句话:“老太太说了,让你回去。”
蔡妈妈用的每个字眼都是寻常,可是组合在一起,却是那么冰冷,没有一点温度。
堂屋里已经熏上了香,是荣怡堂里常熏的桂花香,老太太喜欢这种香气,菱月往日弄熏香的时候,时常会在香薰炉里放上这种香丸。
桂花香气甜美馥郁,是荣怡堂里长年都有的味道。
菱月往年待在荣怡堂里,长年被桂花香气萦绕,以至于光是闻到这种香气,就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无端的就让人十分安心。
可是此时此刻,被这熟悉的香气缠绕着、裹挟着,菱月却有种窒息一般的感觉。
菱月一手捂住嘴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第44章
大颗大颗的眼泪摔到地上, 碎成几瓣。
整个世界都在泪水中模糊起来。
蔡妈妈叹了口气,道:“你也是荣怡堂的老人儿了,在这里哭哭啼啼的, 像什么样子。”
又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菱月低下头去, 竭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双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菱月道:“我自己会走。”
菱月撑住自己, 走出了荣怡堂的屋子。
芳儿这时候也在堂屋里, 刚好看到这一幕,这厢菱月一走, 芳儿不由得往前跟了一步,脸上不禁露出担忧之色。
蔡妈妈给芳儿使了个眼色。
芳儿如梦初醒,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堂屋里此时还有两三个干粗活的小丫头,她们都很吃惊,彼此面面相觑的,蔡妈妈的眼睛一个个地盯过去, 面色严厉:“都给我把嘴巴闭严实了,要是有敢乱嚼蛆的, 但凡让我知道一点, 自个儿知道下场!”
几个小丫头都低下头去, 唯唯应是。
这厢, 菱月来的时候脚步匆匆,走出荣怡堂,却再没有了目标和力气, 每一步走下去, 都是茫然, 这一路上幽幽的,恍似游魂。
芳儿这一路上紧紧地跟着她, 整整一路,菱月是一句话没有,芳儿难受得想哭,她心里有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偏又一句不敢问,进了甄家的小院,菱月让她回去,芳儿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走了。
早春时节,春寒料峭,菱月一脸麻木地关了大门,又上了闩,回过身来,她好像失了全部的力气似的,整个人背靠在半旧的木门上,眼神呆呆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也不说往屋里去,好像浑然感觉不到外头的冷意。
菱月慢慢地回想着自己,回想着这段时光,甚至回想着这些年。
老太太要给七爷挑丫头的消息传开,菱月有美貌,有宠爱,又正值青春妙龄,其实很有可能被老太太挑中。
可是菱月从来没有真正地担心过。
她有恃无恐,在内心最深处,她其实是觉得她实在不肯,老太太是不会强迫她的。
这些年老太太对她的宠爱,大家有目共睹,老太太对她的好,非止一点,也非止一年。
菱月能有恃无恐,她所倚仗的,就是老太太多年来的宠爱。
可是菱月现在知道了,这些宠爱老太太可以给她,也可以随时收回去。
她就是老太太养的那只波斯猫,想要得到主人的宠爱,就必须乖顺,这样才能讨得主人的欢心。
一旦她表现出不顺从,主人的宠爱自然也就没有了。
早春寒意料峭,菱月脸上一片冰凉。
双臂环住自己的身子,菱月觉得身上很冷,她觉得害怕,因为她忽然吃惊地发现,她其实竟然没有任何倚仗。
所有以为可倚仗的,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她把老太太当作亲祖母一样来敬爱,多年来她和老太太处得跟祖孙似的,这些都没有丝毫用处。
因为这些都是假象。
她出身卑贱,如何配拥有老太太这般身份尊贵的祖母?
老太太手里捏着她的身契,决定着她的生死,更遑论区区婚嫁。
老太太不是她的祖母。
老太太是她的主人。
菱月在早春的寒意中体认到这一点,心中只有一片冰凉。
作为主人,也许老太太多年来对她的宠爱并非假的。
菱月甚至知道该怎么继续去拥有这些宠爱,只要她表现出顺从,乖乖地照着老太太对她的安排去生活,就好。
春寒料峭,院子里刮起了寒风,菱月在寒风中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甄二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
菱月走过去:“我娘怎么样了?”
甄二回答:“刚睡着了,就是睡得不踏实。”
菱月点点头:“这几天得好好地看着她,别让她做了傻事。”
甄二点点头,答应着。
其实除了梁氏,甄二同样担心菱月。
现在有她这句话,甄二就算放心了。
菱月道:“爹,我好累,我要去好好地睡一觉。你辛苦一些,先看着娘,好不好?”
甄二点点头:“你放心去睡吧,你娘这边有我呢。”
菱月走过小院子,进了西厢房,甄二一直目送着她。
从头到尾,甄二就没问过老太太那头是怎么说的,好像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结果。
菱月嘴角牵了牵,有点想笑。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也许只有她是个傻瓜。
浓重的疲惫感袭来,菱月只脱下外穿的大衣裳,就和衣躺进了被窝里。
这一天一夜,她实在太累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外头天是黑的,让人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梁氏在床头守着她。
见她醒了,梁氏高兴又担忧地道:“可算醒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叫你都叫不醒。”
梁氏两只眼睛都是肿的,脸色也苍白,可看得出来精神上已经稳定多了。
这就让人放心不少。
菱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梁氏道:“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菱月从床上下来,梁氏道:“你爹说你从前天开始就没吃东西,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做点吃的去。”
梁氏出去了,不一时给她提了一壶热水进来。
菱月起来洗了脸,又慢慢梳顺了头发。
昨天发髻没解就睡了,一觉醒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菱月把发髻解开,又重新梳好。
又换过一身衣裳。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经蒙蒙亮了,厨房里有炊烟升起,是梁氏在里头忙活。
很日常的情景。
菱月在外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生活是这样的,不如意的事情会发生的,可是生活还得继续。
菱月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的角落里放置着一架小小的多宝阁,最方便的一层,放着一排书,最外面的一本书,是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
还有一本《本草经》,被菱月拿到了荣怡堂的后罩房下处。
这一本放在家中,想着回家的时候方便看。
菱月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这本书的书脊上,停住不动了。
买书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鲜明得如同昨日。
菱月脸上不觉湿润了。
恍惚之间,有种做梦一般的感觉。
只是不知是之前做了一场美梦,还是现在身陷在一场噩梦里。
过得一会儿,一家三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了早饭。
菱月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角油饼。
梁氏劝道:“怎么就吃这么一点?你都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多吃点吧。”
她光劝别人,其实自己吃得也少。
菱月道:“我吃饱了。”
她平日也是这样的饭量,并没有多余的胃口。
梁氏也不再劝。
其实谁也没有多余的胃口,大家很快就都吃过了,饭桌上没有了碗筷声,一时分外的安静。
还是菱月先开了口。
话是对甄二说的。
“爹,你要是有空,就帮我跑一趟和祥医馆,就是长雀市的北街上,你找到许大夫,把他带到家里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甄二还没有答话,梁氏已经先预感到了什么,她一下子湿了眼眶,抢先问道:“你要跟他说什么?”
菱月没有回答。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走到这一步,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梁氏好似不能接受,她抓住菱月的手,眼泪已经下来了,语无伦次地说道:“还有别的办法的,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我们再想想办法……把家里的银子都拿出来,还有你大姨家里,你大伯家里,亲戚们家里都可以去借一借……借一借,还有许大夫家里,再问他家里借一借,兴许人家愿意借给咱们呢,总得问一问呢……他家里应该是有银子的,能借出来不少,一部分就当聘礼了,剩下的慢慢还给他家……”
梁氏嘴里说的都是傻话。
菱月只觉得她很可爱。
菱月笑中有泪。
菱月催促甄二,甄二答应一声,这就去了。
眼睁睁地看着甄二出去,梁氏终于感觉到事情无可挽回,她很伤心地哭起来,嘴里全是对不住她的话。
菱月安抚性地揽住梁氏,任由梁氏宣泄着这些情绪,这一刻,梁氏好像成了一个小孩子,得由菱月来哄着她,保护她。
菱月哄道:“娘,不是你连累了我,是我连累了你啊。这件事就是冲着我来的,你才是被我连累的那一个。便是没有你,我也躲不开这一劫啊。”
虽是哄人的话,也是实情。
梁氏哭累了,渐渐地安静下来。
甄家小院子外面,隔壁甄四嫂子家里的大丫一缩脖子,快步走回隔壁自己家里,大门一关,上了闩,大丫几步跑进东厢房,甄四嫂子正在床上躺着。
右边的脚脖子崴了,到现在还不能着力,这几日甄四嫂子都在床上歪着。
隔壁甄二家闹成那样,甄四嫂子家里既是邻居,又实际参与其中,自然没有不知道的。
大丫把刚才透过门缝在隔壁看到的情景一说,有些不安地道:“娘,咱们是不是……做错了?”
甄四嫂子一瞪眼睛,骂道:“你一个黄毛丫头懂得什么!这些都是暂时的!你甄二叔家里马上就要大富大贵了!他家姑娘是有大福气的!就凭他家姑娘那模样,以后跟了主子,要什么没有?就你这样的,以后就是给人家当使唤丫头,人家也不一定要的!你甄二叔甄二婶以后也要跟着姑娘享福的!多少人都羡慕不来!”
甄四嫂子自问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
当初宫大家的找上她,白花花的银子往她眼前一摆,那么多的银子呢,甄四嫂子也没有说一口就答应下来。
还是宫大家的一再跟她保证了,隔壁甄二家以后过的保管是人人羡慕的好日子,甄四嫂子这才同意的。
甄四嫂子吩咐大丫:“把我放银子的箱子抱过来,我再数一遍。”
大丫给训得一句话不敢多说,依言把屋子里放衣物的箱笼打开,扒拉开上头的衣裳,从最下面抱出一个黑皮小箱子,递到甄四嫂子手上。
这个小箱子现在成了甄四嫂子的宝贝,自从得了这个,里头的银子甄四嫂子每天雷打不动要数上好多遍的。
黑皮小箱子打开,白花花的银子亮出相来。
整整一箱子呢,个个都是大元宝。
甄四嫂子命苦,年轻轻的就死了丈夫,死鬼丈夫还留下了一堆孩子,每个孩子都长了一张嘴,个个都得吃饭。
甄四嫂子在内院就是个粗使,平日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每个月就挣那么些银钱,全搭这些嘴上头。
镇日辛辛苦苦,偏偏就是攒不下银子。
那一日,宫大家的忽然叫了她去,白花花的银子往她面前一搁,甄四嫂子当时就给惊住了。
她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
***
甄二把许茂礼带来了,是梁氏给开的门。
梁氏刚才虽洗过脸,可是一双眼睛却浮肿着,这是遮掩不住的。
许茂礼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刚才在医馆里,甄二忽地上门,许茂礼就很惊讶。
等甄二说出是菱月在家中等着要见他,许茂礼就更吃惊了。
因为算算日子,菱月这番回去才过了半个月,远不到再次出府的日子。
这一路过来,甄二话很少,虽说甄二待他,从来不似梁氏那般热情,可是这一回,却尤为不同。
许茂礼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氛围。
现在进了甄家的院子,梁氏又是这般。
许茂礼不由得十分不安。
有心开口询问,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
梁氏只有一句话:“月娘在堂屋里等你呢。”
许茂礼进了堂屋。
菱月一个人在堂屋里坐着,见人到了,她站起身来。
她上身穿着鹅黄色的薄袄,下面是浅檀色的绫裙,衬出修长的身段,头上梳着时下年轻女子常梳的垂鬟分肖髻,脸上脂粉未施,清水脸儿,可是依旧明眸皓齿,如水一般的美貌。
一双眸子如同秋波,只是望过来,就似有千言万语。
许茂礼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笑道:“怎么忽然出府来了?不是说一个月才能出来一日么?”
菱月也笑了。
一双眸子里弥漫上一层水雾,菱月笑中有泪:“许大夫,我不能嫁给你了。”
第45章
菱月笑中有泪:“许大夫, 我不能嫁给你了。”
许茂礼脸上的笑容一僵:“不要开这种玩笑。”
菱月眼中的泪水落下来:“老太太挑中了我,要让我给七爷做妾,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 没有转圜的余地。”
许茂礼愣住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
一切的异样都有了解释, 许茂礼牙关紧咬:“她不能这样做。”
菱月道:“她能。她是我的主人, 她手里捏着我的身契, 她让我活我才能活,她让我死, 我就活不成。她有权力随意摆布我的命运。你就是告到衙门去,也没有用。”
因为这种权力本就是朝廷认可的,一纸身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他们无力反抗。
许茂礼也并非世外之人,这些事情他又何尝不明白。
许茂礼的呼吸急促起来,一张俊脸也憋得通红, 看得出来,他在拼命地想着办法, 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过了一会儿, 许茂礼语气恳切地道:“不行我就去求她, 我跪着去求她, 求她看在这些年你伺候她的情面上放过你……”
泪水湿了脸颊,菱月双手抹去泪痕。
“没有用的,能试的法子, 我已经都试过了……”
菱月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跟许茂礼说了。
一开始弄出来的八字不合那件事。
后来被拆穿, 宫大家的问她道喜, 她一口回绝。
再就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她不再隐瞒,都跟许茂礼讲了。
许茂礼听得都愣住了, 此时此刻,他好像也终于预感到悲剧的结局,他眼中有泪水滑落,许茂礼慌忙用手背擦去了,道:“你没跟我说过。”
其实现在说这些都是无用。
菱月现在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标榜自己。
她只是觉得许茂礼有权利知道这些,换了她是对方,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希望自己从头到尾糊里糊涂的。
许茂礼慌慌张张地道:“我去筹银子,我回去求我爹娘,我求他们把银子拿出来,再去亲戚朋友家里借一些,你相信我,我能筹到这些银子。”
菱月刚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
好奇怪,人眼里的水好像总流不尽似的。
菱月道:“许大夫,我要多谢你。可是这根本就不是银子的问题。老太太是绝不肯放我走的,你明白吗?我就是顾府豢养的一只金丝雀,注定飞不出这个笼子去。”
她是一只有着漂亮羽毛的金丝雀,因为羽毛漂亮,她受到了主人的宠爱,也因为羽毛漂亮,她注定要被关在笼子里一辈子。
也许,所有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菱月虽是贱籍,可她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又是近身伺候主子的,论起生活待遇,也许比大多数的小家碧玉还强些。
菱月曾经以为这是自己的幸运。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所有的幸运,背后都有代价。
菱月泪眼模糊地看着许大夫。
是她对不住他。
是她辜负了他。
许大夫本来好好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宁姨娘怎么样,关人家什么事呢。
是她非亲非故的,忽然找上门去,结果搅乱了这一池春水。
说好的要一起度过这一生。
言犹在耳,食言的又是她。
从头到尾,许大夫没有从她这里得到一分好处。
她带给他的,全是伤痛,只有伤痛。
这一刻菱月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她忽然在想,如果他们两人之间进展得慢一点,如果初八那日她没有问他,如果他们没有把事情说开,如果他们只是在心里朦朦胧胧地保持着对对方的好感,一切是不是会更好。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
菱月的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我不能不听老太太的。如果我不听,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我娘,接下来就是我爹,再下来,就轮到我了,你明白吗?”
许茂礼已经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许茂礼声音颤抖地道:“难道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一刻,许茂礼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
这和之前父母反对这门婚事还不一样,自己的父母,毕竟是希望自己好的,所以他可以逼迫他们妥协,可是在顾尚书府面前,他却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假如说顾尚书府是一棵大树,树大根深,那他许茂礼不过是大树底下的一只小蚂蚁。
跟顾尚书府作对,所谓蚍蜉撼树,不过如此。
菱月掏出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
“许大夫,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我会好好地去生活,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生活,好不好?”
以后都要好好地去生活。
这是菱月最后的愿望。
许茂礼忽然有些失神,他喃喃地道:“我在做梦吗?我觉得好像在做一场噩梦一样……”
菱月只有无言,她低下头去,泪珠摔在地上。
这就是结局吗?
许茂礼看着菱月,忽然浑身颤抖。
菱月站在对面,依然是亭亭玉立的模样,脸上的泪水尽管擦去了,一双眸子里却犹有水光。
她的感情是真挚的,那么动人。
这样的姑娘,自己却没有能力保护她。
许茂礼忽然用双手捂住脸,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的眼泪却从指缝中涌出来,崩溃似的道:“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许茂礼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如果他不是一个小人物,如果他拥有可以和顾府相抗衡的实力,顾府就不能不顾忌他,顾府就不敢这样随意地对待他的心上人。
然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夫,像他这样的小人物,顾府根本不会考虑他的想法、他的感情,他连和顾府对话的资格都没有。
许茂礼恨这一切。
菱月笑中有泪。
他和梁氏一样,一个个拼命地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这都是因为他们爱她的缘故,其实这些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要说对不住,也只有她对不住他的。
等许茂礼最崩溃的一阵过去了,稍微平复下来一点,菱月含泪再次请求:“许大夫,你还没有答应我,以后你要好好地生活,就像以前一样。”
许大夫拥有和蔼的双亲、优渥的家境、出众的外表,他所从事的行当也受人尊重。
他的生活是幸福美满的。
这也正是他应该拥有的人生。
以后也该继续这样下去,菱月相信他会拥有一切的,他会拥有娇妻爱子,建立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
这也正是菱月所盼望的。
如果只是因为中间偶然认识了一个她的缘故,许大夫的人生就变得糟糕了,如果他失意,如果他消沉,如果他的人生不能再像原本应该有的那样圆满幸福,这是菱月不能接受的。
许茂礼怔怔地望着她,成行的泪水静静地在他脸上流淌,他说:“我忘不了你,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
菱月又哭了。
这个人是多么可爱啊。
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时光一点点地流淌而去,该说的话都说过了,该走的人也不得不走。
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这一别,就是一生。
许茂礼离开的时候,菱月站在堂屋门口目送他。
近午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都罩上了一层斑斓的光晕。
他那么好,好到就像她做的一个梦,一个色彩斑斓的美梦。
彩云易散,美梦易碎,所以他现在要在阳光中消失了。
人生还那么漫长,可是这个人却再也不会出现。
天亮了,已是梦醒时分。
许茂礼走了之后,菱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自己一个人在床头上静静地坐着,她在发呆吗?菱月自己也不知道,时间一下就过去了,等回过神来,天光都暗淡下来。
菱月之所以回神,是听到院子里有动静。
菱月出来院子一看,原来院子里来了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道:“宫大娘子派我过来的,让我过来看看。”
梁氏面色冷淡,她就是满肚子的怨气,对着这样一个毛丫头也发作不了。
菱月瞅着这小丫头,忽然道:“你回去告诉宫大娘子,我想和她见一面。”
小丫头答应一声,大约也看出来自己不受欢迎,忙不迭地离开了甄家小院。
梁氏把大门一关,回过头来跟菱月说话:“你见她做什么?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梁氏都要恨死宫大家的了。
菱月默了默,道:“她和咱们一样,说到底也是下人,上头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事。拧着非要和她过不去,又有什么意思。”
这话梁氏没法反驳,只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罢了。
这厢,小丫头回到府里,找到宫大家的,把菱月的话一说,宫大家的当即露出了笑容,知道事情成了。
晚上,宫大家的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说话。
宫大家的说:“早这样多好。非得折腾这么一大圈。”
又叹道:“你说说我是不是倒霉催的,好端端的这样的事儿怎么就摊上我了?我这是一边把人往高处送,一边竟干的是得罪人的事儿,这叫什么事哟。”
宫大道:“她要是个明白人,这一茬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以后也不会与你为难。”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菱月。
宫大家的叹道:“但愿如此吧。”
宫大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过去?”
宫大家的道:“总不能她一叫我,我就巴巴地过去吧。以后她眼里就没人了。多少得晾一晾她。”
宫大提醒她:“差不多就成了。别真把人给得罪了。”
那丫头以后跟了七爷,又逢上七奶奶这个不成气候的,但凡那丫头争气一点,以后前程是尽有的。
宫大家的白丈夫一眼:“这还用你说,我心里有数。”
第二日午时,甄家吃过午饭,又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宫大家的再次登门了。
一进门就笑道:“我来迟了。本来今个儿上午就想来的,偏生人人都有事来找,我实在脱不开身。”
梁氏脸上冷淡,没多少话跟宫大家的讲。
宫大家的倒也不介意梁氏这种态度,她这幅笑脸主要是对菱月摆的,这话也主要是跟菱月讲的。
菱月见状,便把宫大家的请去自己屋里说话。
请人在方桌上坐下了,菱月方低着头道:“难得婶子还愿意来见我。其实我都没脸面对婶子了。上次我头脑发昏了,冲着婶子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现在想想,真是该死了。婶子要是生气,只管打我骂我,我只有受着的。只要婶子能消气。”
宫大家的笑容满面:“我的好姑娘,哪个舍得打你哟,我心里疼你还疼不过来呢。之前的事情也不能怪你,婶子知道你也是心里着急。嗐,那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谁也不许提它了。你也不许再提。我从现在开始就都忘了。”
菱月道:“婶子大度,我都明白。可是老太太的屏风可怎么办呢?我们家的情况,婶子也是知道的,就是把我们家这些人捆一起卖了,也再值不了这么多银子。我想到这个,心里就没有不着急的。我们家里闹出这样的事,便是七爷那里,我只怕也没有脸面去伺候他了。”
既说到七爷,就算是说到正题上了。
宫大家的亲亲热热地握住菱月的手,笑道:“还把你家捆一起卖了,看看谁敢!莫说是老太太那里,就是我这一关他都过不去!我的好姑娘,你就放心吧。老太太还差你家这两个银子使不成?今个儿老太太已经发话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你娘,这事就算了。以后都不许再提了。只要以后你把七爷伺候好,比什么不强呢?”
宫大家的做事敞亮,很快又道:“你放心,婶子之前说给你的,还有说给你家里的,通通算数。回头就让你宫大叔给你爹升个管事做,再给你娘安排个体面的差事,以后你家跟以前可不一样了,总得体体面面的。七爷面上也好看,也是你做闺女的对爹娘的孝敬。再来,这又是咱们七爷纳妾的大喜事,送来你家的财物只有丰厚再丰厚的,你爹娘便是只靠着这些东西,也保管舒舒服服地过后半辈子,你就放心吧。到时候再把喜事风风光光地操办起来,一定给你做足脸面。你尽管放心,一切都有婶子操心,你只管安安心心地等着当新娘子。你家里要是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婶子就没有不答应的。”
菱月听着低下头去,一副未出阁姑娘家的羞涩模样。
“这些事情婶子该跟我爹我娘商量去,我一个姑娘家,婶子倒跟我说起来。”
第46章
自此, 宫大家的频繁往来甄家,商量各种办喜事的细节。
这一日,宫大家的递给梁氏一张红帖子。
这头标了两个吉日。
一个在半月后, 一个在一月后。
是顾府择选的两个吉日, 宫大家的请梁氏选一个。
一般来说男方是会给女方两个日子以供选择, 这是为了避开女方来癸水的日子。
梁氏为女儿着想, 做主勾选了一月后的吉日。
宫大家的喜气洋洋地把红帖子收了起来。
自从婚事定了下来, 宫大家的对着梁氏那叫好话说了一大车,软话说了一箩筐。
梁氏也知事已至此, 没有转圜的余地。
关键宫大家的又是府上大奶奶手下的管事大娘子,内院里许多事情都归她管辖,菱月以后嫁进内院,也少不得要跟继续跟这个人打交道,关系弄僵了反而不美,梁氏念及此处, 渐渐也回转过颜色来。
宫大家的满嘴的喜庆话,等她走了, 院子里一时倒显得空落下来。
梁氏呆站在院子里。
女儿就要嫁人了, 梁氏一时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如果这是正经的婚嫁, 梁氏这会子早就高高兴兴地带着女儿去街市上置办这个置办那个的了。
可是女儿如今是进府做妾, 府上什么东西没有,哪里用得着他们来置办。
年前给红药置办嫁妆的时候,梁氏心中为菱月盘算得好好的, 这个得置办, 那个得要好的, 事情真到了跟前,竟全无用武之地。
蔡妈妈很快也来了一趟, 她带来了老太太的话,老太太让她安心在家备嫁,这段时日不用上去伺候了。
菱月提到一事,荣怡堂后罩房的屋子里放着她许多东西,她得去一趟收拾出来。
这在蔡妈妈看来就不是个事儿,她一听就道:“让芳儿帮你收拾就是了,要是东西多些,回头我再多派两个人给你送家来。”
菱月坚持要自己亲自去。
住了多年的屋子,零零碎碎地积攒下许多东西,一点一滴都是记忆,菱月不想让这些记忆遭到别人不带感情的粗暴对待,马上就要离开了,她想亲自去告个别。
菱月是第二日中午头的时候去的。
琐琐碎碎的,就收拾了一个下午。
床屉菱月是最后收拾的,里头放着她的针线簸箩,簸箩里放着最近在做的针线活计,是一个做了一半的荷包。
月白色的缎子做面,上面配着用深松绿的丝线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修竹。
用来锁边的丝线比修竹的颜色要深一点。
虽只做了一半,却看得出配色清雅,做工精致。
是菱月下了功夫去做的。
菱月看着眼前的半个荷包,这个荷包不会再有完工的一天了,这半个荷包就是它最后的模样。
这是她答应做给许大夫的。
说好了要补偿他的。
是她对不住他。
菱月默默地把荷包单独捡了出来。
最后收拾了一个大包裹出来,另外还有一个灯笼。
芳儿把包裹扛在肩上,一边说道:“我来背吧,姐姐瘦了好多。”
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燃着的蜡烛,想要把灯笼点上,外头天光已经有些暗下来了,等下正好提上灯笼走。
火红的烛光照亮了灯笼上面题的字。
今夕何夕。
——共此灯烛光。
“不用点了。”菱月忽然道。
芳儿不大明白,但还是听话地放下了手里的蜡烛。
菱月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住了好几年的屋子,同芳儿一起走了出去。
从正院走过,隔着一段距离,好巧不巧地,竟然正好遇见七爷从影壁处出来。
这个时辰,他该是来跟老太太请安的。
菱月站住了脚。
七爷目光一凝,显然也看见了她。
七爷脚下一转,朝着她走过来。
这次见面完全是个意外,菱月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对这个人。
七爷渐渐走近了。
他一身贵气,步履从容,就这样不容置喙地走进她的生命中。
这个人不会知道,也许是他偶然起意的一个决定,就这么永远地改变了她这一生。
菱月整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直到一双皮靴在她跟前站定了,菱月顿了一下,方才福下身子:“七爷。”
七爷让她免礼。
菱月直起身子,因如今天气暖和一些了,菱月已经褪去了外穿的大衣裳,周围有风,晚风吹起了菱月身上的衣衫和裙摆,菱月瘦了一些,原便纤细的身段,如今被晚风一吹,更是有种人不胜衣的感觉。
七爷道:“你该多穿些衣裳,这样太单薄了些。”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他们二人之间,显得过于亲密了。
便是稍微往前一段时日,菱月都没法想象。
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
七爷这话说得自然,菱月一时颇感不适。
七爷想了一想,竟然解下了他自己身上披着的素色披风,上前一步,披在了她身上。
陌生的男性气息围绕在身上,菱月整个身子都僵了僵。
就听七爷道:“明日我会让晴叶去你家里一趟,你有什么想置办的,都可以跟她说。”
他是主子,论理这样的事情自有下头的人操办。
他能想到这个,说上这样一句,也算是有心了。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此刻,怕是会很高兴吧。
领口处的披风结带被晚风吹得拂起,菱月顿了一顿,再次福身:“多谢七爷。”
七爷点点头,说:“早点回去吧。”
芳儿肩上还背着包裹,七爷显然也看出来她这一趟是来做什么的。
七爷说着,转身往堂屋的方向去了。
堂屋外头挑着十多个灯笼,里头又亮着光,在傍晚的夜色里是个灯火通明的去处。
暗处一角,站着她们两个。
周遭光线暗淡,菱月的表情都隐在暗处。
“姐姐……”
芳儿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走吧。”
菱月没有别的话,只沉默了片刻,就重启步子接着往外头走去了。
芳儿把菱月送回甄家小院,放下包裹就回去了。
梁氏看着菱月身上的披风:“这衣裳是……”
菱月把身上的素色披风解下来,一边向梁氏解释了撞见七爷的始末。
梁氏一听,不由得十分惊喜。
论起来,梁氏当然是一百个不希望女儿去给人做妾。
可是事已至此,梁氏能盼望的,也只有七爷以后能好好待女儿罢了。
梁氏待要高兴,又想到什么,不由得小心翼翼地看向菱月。
七爷身量很高,他的披风披在菱月身上,下摆是拖地的。
菱月把披风折起来,递给梁氏道:“娘把这衣裳给洗了吧,回头还要还给人家的。”
菱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脸上不见多余的表情。
梁氏讷讷地把披风接了过来。
吃过晚饭,菱月回到自己的屋子,一个人呆着。
刚才芳儿和梁氏的表情她都看在眼里,她们的心思她都明白。
她们无非是担心她会恨上七爷,怕她以后过不好日子。
她们想多了。
恨一个人是一件非常耗费精力的事情。
而她呢,她能想象以后的生活,怕是光是应付这些纷乱嘈杂的人事就要疲于奔命,她没有这样的精力去恨一个人。
菱月已经认清了现实,以她的身份,去恨自己未来的夫主,无异于以卵击石,她伤不到对方分毫,到头来,受到折磨的只有她自己。
七爷应该为她所遭遇的这一切负责吗?
菱月不想再去关心这个问题。
生活已经很不容易,她不愿意再用这样的念头来折磨自己。
老太太也好,七爷也罢。
菱月现在是既没有多余的爱,也没有多余的恨。
他们是主子,她是奴仆。
在主仆之间说爱谈恨,是一件既多余又可笑的事。
他们不需要她的爱恨。
他们只需要她谨守一个奴仆的本分,把主子伺候好,如此而已。
从前她的主子是老太太。
现在她的主子变成了七爷。
都是一样的。
菱月现在只想好好地活下去。
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第47章
十日后, 顾府好些个家丁抬着许多财物,一路浩浩荡荡地抬进了甄家小院。
这一日,甄家前所未有的热闹, 亲朋邻里挤满了甄家的小院子。
比之红药纳征的那日, 更热闹上十倍。
二十几抬的东西, 摆得小院子里都没处下脚。
一个管事婆子在一旁高声唱着长长的礼单。
第一抬, 白银五百两。
第二抬, 吉祥如意金稞子十对。
第三抬,金如意一柄。
第四抬, 杜鹃花样金钗一对。
……
第十二抬,杭绸十六匹。
第十三抬,苏缎十八匹。
……
整整二十四抬,都是值钱的物件,一旦缺银钱使了,直接拿去当铺就可以换银子的那种。
有人听得眼睛都直了。
一个邻居对着梁氏咋舌道:“我的老天爷哟, 宁家闺女出嫁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多东西哇。这么多东西,躺着吃一辈子也吃不完吧!我说, 你们家这闺女可是真生着了。”
以前因甄二家只生养了这一个女儿, 没有儿子, 有不少人暗地里都笑话过他家的, 现在舆论完全反过来了。
红药是甄家的干女儿,这样的场合她就没有不到的,这时候红药一脸喜气洋洋地插进话来:“这才哪到哪!等着瞧吧, 月娘跟了七爷, 干爹干娘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大伯母汪氏也是一脸的喜色, 也不光她一个,甄家的许多亲朋都是如此, 甄家有女儿给主子做了妾,这个主子还是七爷,甄家的亲朋好友只有跟着沾光的。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不管梁氏心里头是个什么样的滋味,面上都得高高兴兴的。
甄家热闹了好半日,连红药这个干女儿都忙得没消停,忙忙活活地帮着梁氏招待客人,待客人吃过饭,又帮着把亲朋好友一一送走,甄家小院好容易才清净下来。
红药带了董家一个干粗活的婆子来,红药让这婆子去做些收拾碗筷、打扫庭院里燃放爆竹留下的红色纸屑之类的琐事,红药自己这才得了一点空,到西厢房里跟菱月说话。
红药挨着菱月在床头上坐下来,一脸高兴地道:“我都没想到府上能送来这么多东西,咱们毕竟是家生子,本来就是人家的人。可见府上这是有意要给你做足脸面,我真为你高兴。”
甄家发生的这些事,对甄家的影响是翻天覆地的,可是出了甄家这个门,很多人并不知晓。
红药生活在董家,就不知道这些。
在红药看来,菱月这是自己跟那个人断了,自己选择了嫁给七爷。
这当然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既明智,又正常。
在红药看来,菱月要是不这么选,才是傻了。
之前的事情,红药自然也不会再去提它,都过去了。
红药跟菱月说着贴心话:“咱们虽说是给人做小,却也不用怕它什么。一来咱们是老太太给的人,背后靠着老太太,天然就有一层护身符在身上,天大地大,府里老太太最大,只要咱们自己不做错事,谁也不好拿咱们怎么样。二来,七奶奶又不住府里,你上头没有主母压制,不用去伺候主母,只要服侍好七爷一个就行,平日里不知道多轻松了。你呀,只要把七爷的心拢在手里,早日生下儿子,你的地位就稳了。凭他以后再有什么变故,你也不怕了。”
菱月看着红药,唇畔牵起来。
她觉出了世事的荒诞。
想留下的人,留不住;想出去的人,又出不去。
老天爷似乎喜欢跟人开玩笑。
红药奇道:“你笑的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菱月慢慢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菱月说这话,并非敷衍。
她是真的觉得红药说的很对。
以她目前的处境,红药这些话,堪称金玉良言。
便是她自己,也是一样的想法。
拢住七爷的心,早日生下儿子。
没有儿子的侍妾,就如同那无根之木、无水之萍,一旦遭到主人厌弃,后果不堪设想。
有了儿子就不一样了。
看菱月明白,红药非常欣慰。
她对菱月信心满满,凭他七爷再尊贵再冷淡,他也一样是个男人,以菱月的美貌和聪明,在七爷的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红药相信,菱月拥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红药走后不久,梁氏进来西厢房找女儿,府上送来那么多财物,梁氏来找女儿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分派。
进来屋子,发现菱月坐在桌旁正在看书。
一个人安安静静翻书看的样子,恍惚间让梁氏有种错觉,好像外头这一切都与她不相干似的。
梁氏一顿,才道:“府上送来五百两银子呢,我想问问你,这些银子你是想换成田地呢,还是想到时候直接带着银子进府。”
按着梁氏以前的设想,看家里有多少银子,尽量多给女儿置办一些田地傍身,以后嫁进婆家,也好让人高看一眼。
现在不一样了,五百两银子便是全换成田地,以顾府的富贵,也不会把这点东西看在眼里。
倒是女儿入府做了姨娘,以后只怕使银子的地方不会少了。
所以梁氏才会有此一问。
菱月诧异道:“这是纳妾之资,是府上送给爹娘的财物。又不是聘礼,有的人家还指着儿媳妇抬嫁妆的时候再给抬回去。没听说过给人做妾还要把纳妾之资再一并给带回去的。爹娘年纪大了,这些银子就算是女儿对爹娘的孝敬,爹娘尽管留下花销就是了。我反正是不会带回去的,娘不要跟我争这个了。”
菱月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很平静,反让梁氏觉得伤感。
梁氏先按下这个不提,又道:“还有那么多绫罗绸缎呢,你快出去选一选,回头多做几套春装,天马上暖和了,回头好换着穿。”
这个菱月倒不反对。
府上送来这么多绸子缎子,本意就是让她拿来做衣裳的。
眼看要进府了,是得做几套鲜亮的衣裳穿。
菱月跟着梁氏去了堂屋,梁氏把这些布料一匹匹地都摆出来,眼看就摆满了半个屋子。
菱月转了一圈,她有自己的审美,选出来一些自己喜欢的,又挑了一些用来搭配的料子。
她大致上跟梁氏说了一说,哪几块料子做上衫,哪几块料子做裙子,哪几块料子做比甲,哪几块料子做褙子,哪个跟哪个搭配,还有鞋面上的用料,就这么一说,就出来七八套衣裳、五六双鞋子。
梁氏见她如此,倒觉得高兴,这时候又听菱月道:“娘明日去请个好裁缝家来,到时候我告诉裁缝怎么做。”
梁氏神色一顿。
倒不是说心疼这份做工钱。
既然赶着要裁这么多衣衫,把其中大部分交给裁缝来做说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眼下离着入府还有半个月呢,菱月自己动手做上两身也完全来得及,也不会劳累着。
可是听菱月的意思,她自己竟是一点不打算沾手的。
竟是要一股脑地全推给裁缝去做。
自家的姑娘自家知道,梁氏很清楚菱月绝不是个懒姑娘,要知道菱月以前的衣衫,也都是她自己动手做的。
那时候家中哪有这么多好料子,也就是老太太会不时赏下一块好料子来。
姑娘家给自己做新衣裳穿,哪一回不是高高兴兴的。
梁氏感受到了这其中的差别。
当晚,梁氏躺在床上,睁着两只眼睛,也不说睡觉。
甄二催了她两句。
梁氏忽然以手掩面,流下泪来:“我有时候真想找上门去,我就一头碰死在老太太跟前,一了百了了。这样咱家月娘就不用给人做妾了。”
甄二说起这个事就烦,不由得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就是看在咱家丫头的份上,你能不能别瞎裹乱!”
梁氏哭了一阵,擦干眼泪,不说话了。
第二日,甄二下值回来,告诉梁氏:“今个儿上头给我升成管事了,以后手底下管着一帮人。不用再去门房了。”
这要是换了以前,听到这样的消息,梁氏得放鞭炮庆祝。
可是现在,梁氏反应相当冷淡,反而道:“什么管事不管事的,不稀罕那个。你不许去,就接着干你的门房就挺好的。”
“为什么不去?”甄二还没说话,倒先听到菱月的声音。
菱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一边迈进屋子一边道:“这是主家给咱们的好处,人家愿意给,咱们只有接着的,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爹升了管事,这对咱家是大喜事,该庆祝才是。娘怎么倒说不去,好没道理。”
“宫大娘子本来就说要给爹升管事的,还好她说话算话,她要是说了不算,我回头倒要找她要个说法呢。”
菱月又看向梁氏:“她还说过要给娘安排一个体面差事……”
话还没说完,梁氏一口截住:“我不会去的,你不用劝我。”
菱月顿了顿,道:“娘不想去就算了,反正家里现在也不缺银子使。只是去街上叫卖点心也太辛苦了些,娘以后不要去了。要是喜欢做点心,就隔三差五做一些,咱们自家吃,也可以往亲友家中送一送。往外头卖就算了。我不想让娘那么辛苦。咱家里现在也没有必要。”
梁氏没说话。
菱月苦中作乐一般的,觉出一点这桩事带来的好处来。
如果他们甄家是正儿八经地发嫁女儿,梁氏就是省吃俭用,也一定会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
少不得梁氏自己就要辛苦些,也许还要叫卖上好多年的点心。
如今家里再也不缺银子使,梁氏可以少操劳许多年,从现在起尽可以享些清福了。
金银是有金银的好处,不承认是不成的。
第二日,宁姨娘托人给她送来了添妆。
她竟然也听说了。
打开漆木盒子,里头是一副样式精致的金镯子。
宁姨娘的首饰菱月都见过,并没有这样一副金镯子。
应该是她把原先的首饰当了,又去新买的。
这幅金镯子花样十分特殊,竟是连绵不绝的卍字锦纹。
卍字纹是一种宗教图文,有护身符的意味在。
菱月眼眶发热,因为宁姨娘是明白她的。
她知道她不是自愿的。
所以她送来卍字锦纹的金镯子,希望借此来庇佑她。
宁姨娘临走前对她那一句句的叮嘱还言犹在耳。
当时她还答应得好好的。
倒好像可以自己做主似的。
现在想想也怪可笑的。
当天下午,樊老姨娘的添妆也送来了。
当晚一夜春雨,甄家院子一角的迎春花好像从这场春雨中吸足了养分,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出了嫩芽,又过两日,迎春花也开了。
物候轮转,这会子连薄袄也穿不住了,之前的节气已经彻底过去,人间换了天地。
又过得几日,府上派人送来了做好的嫁衣。
只有正室才能穿正红色的嫁衣,府上送来的这件嫁衣是胭脂色的,说来也很漂亮。
菱月看着这件嫁衣,忽然感觉到时间的迫近,再过几日,她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从此踏进那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世界里去了。
这一晚,菱月做了噩梦。
是府上的场景,周围的丫鬟们都纷纷回家了,菱月觉得自己也该回家去,可是她忽然想起来,她现在已经不是丫鬟了,她是侍妾,丫鬟们是有家可以回的,然而侍妾没有。
菱月正在心慌的时候,忽然她被人死死抓住了。
那人十分凶恶,抓住了她就不撒手。
菱月非常害怕,可是怎么也挣脱不开,忽然她灵光一闪,知道这个抓着她的人是谁了。
是了,这个人是七奶奶。
七奶奶不喜欢她,要狠狠地整治她。
这人的脸原先是模糊不清的,仿佛被一层烟雾笼罩着,这会子显露了出来,竟然是二奶奶的脸。
二奶奶那张脸十足的凶恶,她狠狠地抓住她不放,她还大声地喊起人来,让人狠狠地打她。
菱月惊慌之余,竟然挣脱了二奶奶的桎梏,她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去,她要去找老太太,老太太会保护她的。
跑着跑着忽然菱月又想起来,老太太已经把她送人了,把她送给了七爷,老太太不会管她了,她得去找七爷。
于是菱月又跑起来,她跑着想追上七爷,想抓住七爷一片衣角,可是七爷不紧不慢地在前头走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忽然七爷回头望过来一眼,那是一双狭长的凤眼,这双凤眼里满是冷漠,他漠不关心地看了她一眼,又事不关己地接着往前走了……
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菱月整个人都在惊惧中急促地喘息着。
额头上全是冷汗。
梁氏听到动静,她上身披着衣裳,举着一支蜡烛忙忙地进了屋子,嘴里喊着:“月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菱月抬起脸来,她急切地朝着光亮的地方递出一只胳膊,想让梁氏抓住她,她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娘,我怕。”
梁氏急忙把蜡烛搁在一旁,她上前抓住菱月的手,往床头上一坐,把女儿揽在自己怀里,就跟菱月小时候一样,梁氏哄道:“不怕不怕,娘在这里呢。”
菱月身上微微颤抖,在梁氏一下一下的安抚下,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像小时候一样被娘亲搂在怀里,菱月闭上双眼,获得了短暂的安全感。
出嫁的前一晚,菱月过来父母所居的东厢房,她来跟父母告别。
以前做丫鬟的时候,一个月还能出来一日和家人团聚,这回入了府,她身份变了,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甄二难掩伤感:“丫头啊,爹要是做得到,也想把你嫁给许大夫,你知道吗?”
许大夫。
菱月已经有日子没想到过这个人了。
现实的难题摆在她面前,让她没有心力去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
菱月眼中有泪:“爹,不要说了,女儿都明白。”
梁氏也流下泪来:“月娘啊,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得往前看,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得好好地过日子,你知道吗?”
菱月含泪点头。
“娘的话,女儿都记住了。女儿明日一去,从此自当谨守本分,好好服侍七爷。过去的事情,女儿不会再去想,以后的日子女儿会好好过的。爹娘无需为女儿担心。”
菱月在父母跟前跪下来。
“女儿不孝,父母年纪渐长,女儿却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惟愿父母好好保重自身,以后女儿在里面,知道父母身体康健,也可安心了。”
说罢,菱月含泪给父母磕了三个头,谢过父母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第48章
第二日是正日子。
这一日, 外头天还没亮,梁氏就推开西厢房的门,她进来喊女儿起床的, 却发现菱月已经起来了, 身上穿着整齐的衣裳, 正在叠被子。
梁氏去厨房提来热水, 菱月洗了脸。
这时候外头已经蒙蒙亮了, 菱月拿着梳子慢慢地给自己通头发。
等些许晨光洒进屋子,菱月对着镜子开始给自己上妆, 她肤色白皙,又正值青春妙龄,脸上向来是不碰脂粉的,菱月用螺子黛给自己描了眉,正待上口脂,梁氏端着一碗面进来了。
“先等一等, ”梁氏叫住她,“一会儿再用那个, 你得先吃碗面, 压压饿, 不然这一天你都吃不了什么东西的。”
菱月便先去吃面。
面是梁氏昨晚上和好的, 放着醒了一晚上,刚现擀了出来,热气腾腾的一碗面, 用白菜编的锅, 面里有一个荷包蛋, 还有一些肉片。
面汤清澈,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油星, 是菱月喜欢的味道。
菱月连汤带面,慢慢都吃干净了。
重新漱过口,菱月对着镜子给自己上了口脂,胭脂色的口脂,和嫁衣一样漂亮。
这时候全福人到了,和红药出嫁那次不一样,这一回,全福人是顾府请来的,全福人对着梁氏满口的喜庆话,及至进来屋子,看到今日的新娘子,全福人喜得一拍巴掌:“哎哟,可不得了了,这么漂亮的新娘子,我今日也算开了眼了!”
全福人几步走过来,对着菱月脸上仔细地瞧了瞧,点头赞道:“这妆上得好,是不用上脂粉,真要上了倒污了这好颜色了!”
梁氏请全福人稍坐片刻,又拿来蜜饯和枣糕招待。
不一时,甄家的女性亲眷也都到齐了,站满了一屋子。
梁氏在盆里兑好温水,全福人过去净了手,她拿过梳子,在甄家这些女性亲眷的见证下,一边给菱月梳着头发,一边娴熟地唱着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全福人语调悠扬,让菱月感觉到这是一种仪式,在亲眷们的见证下,全福人用唱梳头歌的方式给新娘子以祝福。
空气中有飞舞的尘粒,它们在晨光中闪烁着,有着透明的质感。
菱月看着它们,一时听得出了神。
头发梳过,梳头歌唱过,梁氏接过全福人手中的梳子,亲自动手给菱月梳了一个百合髻。
和以前菱月自己梳头发不一样的是,这一回,梁氏把菱月的头发全都梳了上去,不再有头发垂下来,这是女子嫁了人的标志,从此以后,这世上只有丈夫能看到这个女子散下头发的样子。
梳好发髻,插上插戴,戴上耳裆。
一样样地都打扮妥当。
忽听外头小院里一阵响亮的炮竹声。
府上的花轿停在了院子里。
这些流程府上事先已经知会过甄家,纳妾和一般的男婚女嫁不一样,不会有新郎官来亲迎,这时候就见喜娘喜气洋洋地进来屋子,笑容满面地道:
“新娘子该上花轿了!”
全福人拿起喜帕,要给新娘子盖在头上。
菱月黛眉红唇,安安分分地坐在床头上,等着全福人的动作。
梁氏隔着一两步的距离,眼睁睁地看着床头上的女儿,她一身胭脂色的嫁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多么漂亮,又多么端庄。
梁氏忽然捂住脸哭起来。
一般来说,女儿出嫁的日子,做娘亲的舍不得女儿,流两滴眼泪也是有的。
只是凡事总该有个限度。
众人看梁氏哭得不成样子,几个亲眷忙上去把梁氏架开,汪氏一边架着梁氏,一边忙不迭地劝道:“月娘这是去享福去了,以后丫鬟婆子使着,绫罗绸缎穿着,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呢!你这个做娘的倒哭起来!”
喜帕盖在头上,遮住了视线,菱月在喜娘的搀扶下,移出了屋子,上了停在院子里的花轿。
这还是菱月头一回坐轿子。
以前老太太坐轿子,她都是跟在旁边随行的。
花轿微微晃动,其实比不上靠自己步行那般安稳,菱月略感不适。
花轿从东角门抬进府中,到了二门上,花轿给放在地面上,家丁们撤了下去,换了几个身体健壮的婆子来抬轿,花轿进了二门,又走了一段,不时拐一个弯,最后终于又停了下来。
喜娘撩开了轿帘,菱月听见她的声音在正前方传来:“到地方了,新娘子可以下轿了。”
喜帕遮挡住视线,菱月只能看到脚下这一小块地方,菱月慢慢地挪出花轿,喜娘赶忙上来搀扶着她,轿杠放倒在地面上,菱月小心地迈了出去。
喜娘在左边搀扶着她,很快又上来人在右边搀扶她,菱月被这两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引导着,慢慢地走过一段路,又步上几级石阶,迈过低低的门槛,进了喜房。
菱月被人引领着在喜床上坐下来。
喜娘道:“新娘子先歇一会子吧,举行仪式的吉时还没到,且得等一会子呢。”
菱月点点头,喜帕在头上微微晃动。
有人在旁边问菱月:“姨娘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听声音,许是个丫鬟。
菱月感觉到屋子里好像没有其他人,方出声问道:“都有谁在屋子里?”
这丫鬟如实回答,屋子里除了菱月自己,就是喜娘,再就是两个丫鬟。
菱月听说,这才把喜帕揭了下来。
喜娘有些吃惊,到底没有阻止。
这里果然是喜房。
屋子里到处用红色妆点着。
大红绸挂得到处都是。
菱月抬头望了望,她此刻坐在了一张很是精致的架子床上,上头也挂着大红绸,中间还吊着红花,很是显眼。
触目所及之处,粉墙上、立柜上、多宝阁上,还贴着红色双喜字。
雕花的月亮桌上燃着一对粗粗的红蜡烛。
床铺上铺着红绸缎,坐在上面有些硌人,菱月多往上头看了两眼,旁边的丫鬟见状笑着告诉她:“下头铺了大枣、花生、桂圆和莲子,是早生贵子的意思。”
床上还半铺着一条红色缎面的被子,上面绣满了神态各异的小娃娃,是一条百子千孙被。
菱月收回了视线。
这间屋子是很安静的,可是菱月依稀能听到外头的动静。
接近午时的时候,喜娘出去了一趟,不一时,喜娘回来道:“吉时已到,新娘子该出去敬茶了。”
喜帕重新盖回头上,喜娘和丫鬟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菱月出去了。
她们走在曲致的游廊上,外头的动静逐渐清晰起来,有热闹的人声,还有喜庆的乐音。
眼前一片红色。
前头的动静嘈嘈杂杂的,鼓噪成一片。
菱月有种周围在唱大戏的感觉,她整个人好像分成了两部分,她的身体站在台上和众人一道唱戏,她的精神则游离在台下,对着台上这场大戏冷眼旁观。
走到游廊的尽头,菱月被人搀扶着迈进厅堂的时候,听到里头有人在高声唱礼:“新娘子来敬茶了!”
厅堂里铺着红色的地毯,喜帕遮挡住视线,虽然看不见,但菱月能感觉到前头和两边都是人,喜娘和丫鬟搀扶着菱月往前走,停下来的时候,菱月透过喜帕垂下的边角,看到红色地毯上一个秋香色的软垫。
有人在前头高声唱礼:“新娘子给七爷敬茶了。”
喜娘在耳边提点她:“跪下给七爷敬茶。”
纳妾和娶妻不一样。
娶妻有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纳妾没有这三拜,取而代之的,是刚进门的妾室要给夫主和主母敬茶。
这些仪式方面的事情,府上是跟甄家通过气的。便是没有,菱月长在内院里的人,对这些规矩也没有不知道的。
菱月在软垫上跪下来。
丫鬟端着托盘,托盘上一盏茶盏,低低地送到菱月面前。
菱月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擎起茶盏,以一种好看的姿势高举过头顶,声线清澈地敬道:“妾身甄氏,给七爷敬茶。”
敬茶的这个动作,让菱月纤细的身段显出漂亮的弧度,姿态柔美而恭顺。
送到眼前的这双手白皙似玉,相当好看。
七爷一身喜服地坐在梨花木椅上,他顿了一下,方才把茶盏接了过来。
菱月手上一空,就听上头七爷叫起,喜娘搀扶着菱月从软垫上起了身。
给七爷敬完茶,就轮到给七奶奶敬茶了。
喜娘搀扶着菱月转了个方向,往前面走了几步,待停下的时候,菱月垂下的眉眼透过头上喜帕的边角,看到了红色地毯上的秋香色软垫,和刚才的一模一样。
菱月方欲行礼,忽听唱礼的高声唱道:“新娘子给方大太太敬茶了。”
菱月动作一顿。
方大太太?
她知道七奶奶娘家姓方,乃是方尚书府大房的千金小姐。
方大太太,是七奶奶的母亲。
照理说,纳妾仪式上不该有给主母娘家母亲敬茶的环节,除非……七奶奶本人没有出席,方大太太是代替七奶奶接受妾室敬茶的。
今日这样的场合,七奶奶竟然没有出席,这是菱月没有想到的。
要知道,纳妾并非是做丈夫的一个人的事,律法上明文规定了,除非妻子同意,否则丈夫是不许纳妾的。
纳妾是夫妻双方共同的事情。
纳进门的妾室,也是来服侍这夫妻二人的。
然而,事情明摆着,七奶奶就是缺席了。
要说七奶奶这是身子方面的缘故,可其实七奶奶虽说长年在外养病,可要说她的身子有多糟糕也不至于,最起码每到过年的时候,七奶奶都会按时被接回府上,这些年七奶奶年节都是在府上过的。
菱月心中思量着这个事情,一边规规矩矩地在软垫上跪了下来。
方大太太姿态端雅地坐在梨花木椅上,她是一位中年美妇人,如今五十岁的年纪,因保养得宜,看上去只有四十岁。
菱月跪在软垫上,规规矩矩地高举着茶盏。
方大太太看着伸到跟前的这双手,这是一双保养得宜的手,白皙柔嫩,一看就是没干过粗活的。
方大太太的目光落到菱月头上覆着的喜帕上,喜帕挡住了方大太太的视线,让她看不到菱月的容貌,不过她想,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喜帕下头的,也该是个美人胚子才是。
方大太太顿了一下,一旁的丫鬟上前一步,把茶盏接了过来,递到方大太太手上。
菱月手上一空,就听到方大太太的声音在头顶上想起来,听上去倒也和气:“好孩子,既进了这个门,以后好好服侍你主子爷和你主子奶奶,有你的好处。”
说着,菱月又听方大太太道:“赏。”
方大太太的赏赐是一早备好的,她这头叫了赏,那头就有丫鬟手持托盘站出来,因菱月头覆喜帕看不见,那丫鬟唱道:“太太赏给甄姨娘双梅攒金金步摇一支。”
菱月又谢过赏,方在喜娘的搀扶下起了身。
这时候就听唱礼的唱道:“送新娘子回洞房。”
菱月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七奶奶果然缺席了这场纳妾仪式。
方大太太的赏赐由丫鬟拿着,菱月搭着喜娘的胳膊,沿着曲致的游廊,一路重新回到了喜房里。
这厢,纳妾仪式结束,喜宴正式开场,这场喜事办得热闹,来吃喜宴的除了顾府本宅的大小主子,顾七一些同僚和下属也应邀前来。
喜宴自然分了男席和女席。
方大太太没有多留,只在席上略用了两口,就告辞要走。
方大太太身份特殊,自与普通客人不同。
丫鬟忙把此事通禀给喜宴上的顾七。
顾七从宴席中脱身出来,及见到方大太太,顾七没有强留,只有礼道:“今日有劳岳母了,岳母今日为我们府上的事舟车劳顿,实在辛苦,真是让我过意不去。”
方大太太看着顾七。
她的女婿,她女儿的丈夫。
此刻的顾七一身喜服,是新郎官的打扮。
俊眉修目,一身的贵气。
八.九年了,他好像没有多少变化,穿上喜服的样子,恍惚让方大太太想起来多年前的场景。
同样一个新郎官,当年鼓乐吹喧,他也是一身的大红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前来迎娶新娘,十足俊美的模样,让人艳羡。
方大太太还记得女儿当年的模样,一身的凤冠霞帔,都要上花轿了,还偷偷撩起喜帕一角,偷偷望向骑在马上的新郎官,那叫一个面若朝霞。
门当户对,十里红妆,堪为一时佳话。
方大太太在旧梦中回过神来,对着顾七,她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客气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快点回去吧,不用送了。”
顾七这便止了步,拱手一礼:“岳母慢走。”
方大太太一行人慢慢地走远了,等出来顾府,上了自家的马车,方大太太再也控制不住,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陪同而来的丫鬟婆子连忙劝慰。
方大太太泪眼婆娑,她的目光透过雪青色的车帘,仿佛看向了遥远的地方。
“我想我的妍姐儿了。”
妍姐儿,是顾府七奶奶闺中时的称呼。
第49章
喜宴一直持续到晚上。
到得晚上, 就主要是顾府本宅的大小主子们在吃席了。
二太太是顾七的母亲,这样的场合,她是不好缺席的。
席上, 府里的太太们、奶奶们, 还有跟着太太奶奶们过来的侍妾们, 不停地有人过来跟二太太祝酒。
到得散席的时候, 二太太已经很疲乏了。
大小主子们都一行人一行人地散了, 二太太也被丫鬟婆子们扶着,慢慢地走在梨白院的庭院里。
二奶奶给钱妈妈使了个眼色, 二奶奶这一行人坠在二太太一行的后头,等到出来梨白院,大家各自提着灯笼往各自院子的方向去了,人都散了,二奶奶等人紧走几步,追上了二太太一行。
二奶奶的惜红院和二太太的慎安院都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倒也不显得突兀。
丫鬟们提着灯笼在前头照亮,因刚出来梨白院不久, 青石板上有着燃放爆竹留下的大红纸屑, 被火红的灯笼一照, 十分显眼。
二奶奶一边走着, 一边笑道:“要说老太太还是最疼七叔,最喜欢的丫头都舍得给他。我可听说小十七之前就看上了这个丫头,还拐弯抹角地跟老太太讨过, 老太太不但不给, 还告诉给公爹知道。小十七为了这个差点就挨了罚呢。今日小十七怕不是要气死了。”
二奶奶说着这个, 好像在说什么趣事一般。
二奶奶是大房的媳妇,她口中的公爹说的自然是大老爷。
她口中的小十七就是十七爷, 是大房的庶子。
顾十七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了,排在他前头的顾十六是二房庶子,年前刚娶了媳妇,下一个就要轮到顾十七。
二奶奶这样一说,二太太也恍惚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桩事。
说起来都是去年的事了,当时二太太听过一耳朵,也没往心里去。
如今听二奶奶一说,二太太这才对上了号,才知道原来去年小十七讨要不成的那个丫头竟然就是如今的甄姨娘。
二太太心里便不大欢喜,嘱咐道:“这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儿,以后不要再说了。”
二奶奶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忙笑道:“瞧我这张嘴,就是没个把门的。太太莫怪,以后再不会说了。”
一行人提着灯笼走在夜晚的庭院里,只有衣裳窸窣的摩擦声和错杂的脚步声,很安静。
二奶奶好像竭力想说点高兴的事,又道:“今日的喜事办得可真够热闹的。咱们这些人就不说了,七叔的同僚和下属还来了好些呢。我都没想到。也不知道七叔这是想讨老太太的高兴呢,还是就欢喜甄姨娘。不过呀,咱们的甄姨娘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又素来是个聪明伶俐的,也怪不得老太太和七叔都喜欢她。”
这话二太太听着,心里颇不是个滋味。
再者说了,纳个妾罢了,办个纳妾礼,再置几桌酒,也就差不多了。
毕竟只是个妾,甄姨娘出身又低,是府上的奴仆出身。
又不是正经娶二房。
如今这样,动静委实大了些。
二太太从一开始心里就不赞成,只是这是老太太发的话,二太太心里有话也不好说罢了。
就听二奶奶笑道:“甄姨娘长得这么个模样,以后给七叔生下的孩子不知道多漂亮了。只要甄姨娘争点气,给七爷生个儿子,七爷有了后,不说到时候老太太有多欢喜,就说太太以后还有什么可愁的?我在这里提前恭喜太太了。”
要说顾七的子嗣问题,确实是二太太心头一块心病。
只是听了这话,二太太心里却也不大欢喜,脸上淡淡地道:“甄姨娘再争气,生下的也是庶子。到底和嫡子不能比。再者说了,还得看她有没有这样的福气和造化呢。”
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到了分叉口上,二奶奶一行得接着往前走,二太太一行却要往南去了,二奶奶站住脚,微一福身:“太太慢走。”
二太太点点头,道:“你也回去好好歇着吧。”
看二太太一行人逐渐走远了,钱妈妈一边扶着二奶奶往前走去,两个人一边说起话来。
二奶奶高兴道:“二太太果然不喜欢她。”
钱妈妈笑着“哼”了一声,道:“就算让那丫头拔得头筹了,可又怎么样呢?光是二太太不喜欢她这一条,就够她喝一壶的!”
二太太是顾七的母亲,那丫头上头坐着这样一钟大佛,就像头顶上悬着一把利刃,以后日子可得小心着过。
钱妈妈道:“那丫头是老太太的人,光是这一条,二太太就不可能喜欢她。何况……”
“何况,”二奶奶笑着把话接过去,“还有丁嬷嬷的事儿,先不说这件事上二太太有没有参与,便是没有,这件事也扫了二太太的颜面。呵,还没进门呢,就先惹了上头太太的厌,活该那丫头倒霉。”
钱妈妈得意洋洋地道:“这说明那丫头命里不带福。呵,外头瞧着倒风光,真以为进了这个门自己就能享福了,怕是不能够!”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往前走了。
***
夜幕降临,喜房里成双成对地燃了好些个粗粗的红蜡烛。
火红的烛光映着屋里的大红绸、红色双喜字、红被褥、红嫁衣,还有新娘子的红唇,红、红、红,触目所及都是红色,辉映着喜庆的气氛。
喜娘不时地让丫鬟们出去观望情况。
一时,刚出去的丫鬟脚步匆匆地回来了,一脸喜气地道:“姨娘,七爷过来了。”
菱月估摸着时辰,喜帕早已经重新覆在了头上,这会子倒也稳得住,不慌。
不一时,菱月听到房门开开的声音,一行人进得屋来,菱月只能听到动静,跟着七爷进来的人脚步稳而不乱,显然是训练有素的。
这些人在门口就站住了,只有一道脚步,不疾不徐地一路向着里屋而来,最后在她跟前站住了脚。
菱月透过喜帕的下缘,看到前方两步远处,一双玄色镶金丝云纹的靴子。
低调中透着贵气。
喜娘在一旁唱着:“请七爷挑起喜帕。”
随着喜娘的唱礼声,一杆喜秤探了进来,菱月能看见喜秤前头系着的红丝缎,十分精致。
喜帕用喜秤来挑,取的是称心如意的意思。
喜秤慢慢挑起喜帕,菱月眼前的视野一点点放开。
一双玄靴往上,是红色的喜服,上面用金线绣着对称的祥云图案,有着吉祥如意的寓意。
视野完全放开了,面前的人终于完整地出现在菱月的视野里。
菱月清凌凌地抬起眼睛,入府多年,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清楚明白地看清七爷的样子。
从前在这些男主子面前,菱月怕招惹是非,一向只谨守着下人的本分行事,垂眸敛目,从不多看一眼。
倒是多次听人在老太太跟前夸赞七爷的相貌。
菱月只道是夸张之辞。
既是在老太太跟前夸赞七爷,言辞夸张些,也是事理常情。
如今才知道,那些人所言非虚。
七爷一张脸面如冠玉,越发衬出一双极黑的眉眼,眉毛修长,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眉眼极有神,眼神也坚定,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人。
菱月早知道他身量高,如今近看,更觉出对方身姿提拔,如同茂林修竹。
俊眉修目,也堪称龙章凤姿。
一身喜服,也一身的贵气。
顾七把手上的喜秤放回丫鬟手上的托盘里。
菱月已经从喜床上起身,她侧身一让,对着七爷盈盈一福:“七爷。”
姿态柔美而顺从。
顾七垂下视线看她。
一身胭脂色的嫁衣,上面有着寓意吉祥的绣纹,在满室煌煌的烛光里,映衬出姣好的容颜和曲致的身段,有着典雅的美丽。
顾七注视着她,一种旖旎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转。
二人又都是一身的喜服,男的俊女的美,光是站在一处,就好看得仿佛一幅画一般。
喜娘一脸喜气,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心中俱是欢喜。
就听顾七一声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喜娘和两个丫鬟道了一声“是”,这便退下了,及至走到外间,菱月听见更多的脚步声,彼此错杂着退了出去,最后的动静,是房门关上的“吱呀”声响,随后,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菱月的一颗心不由得跳快了一拍。
一个月的时间,菱月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真正到了时候,菱月才知道不紧张是做不到的。
所有的感官一时间都扩展到了极致。
菱月很清楚地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酒气,这样的喜宴,不喝酒是不可能的,可是很奇怪,刚刚有旁人在的时候,这点酒气好像只是七爷身上的点缀,现在这些人一走,这酒气好像忽然就浓烈起来,衬着对方一身的喜服,伴着这满屋子喜庆的红色,让人心头发慌。
忽听顾七问她:“我刚才让丫鬟给你送晚饭过来,你吃了没有?”
菱月定了定神,柔顺地点头道:“妾身吃过了,多谢七爷想着。”
菱月答话的时候,螓首半垂,半含半露的一张脸娇艳欲滴,露出新嫁娘的娇美和羞涩。
夜深人静,喜烛煌煌。
顾七的眼神有了一点变化。
他长腿一伸,在床头上坐下来,又伸手摸着旁边的红缎子,让菱月也过去坐下。
菱月大概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顺从地在七爷旁边坐了下来,又谨慎地隔开一点点距离。
顾七垂眸看着身边的她。
一头长发乌鸦鸦的,上头只交错地点缀着一副对钗,钗头是花朵状的,点缀在发间,倒也好看。
可是比起发间的花钗,这张姣好的容颜才更像是一朵娇花。
螓首半含,无限娇羞。
顾七侧过一点目光,他注意到,菱月唇瓣的颜色是和嫁衣一样漂亮的胭脂色,唇瓣和嫁衣相互辉映,有着娇艳的质感。
顾七倾身过去。
陌生的男性气息围拢过来,菱月无比鲜明地感受到这一切,对方的呼吸就拂在脸旁,带来陌生的温度。
菱月两只手攥紧了自己的袖口,她闭上了双眼。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出嫁之前,梁氏塞给她一副嫁妆画,该知道的,菱月都知道了。
这才是真正的仪式。
跨过这个仪式,就真正地和从前的自己割裂开来。
过去,再也回不去了。
未来,硬着头皮也得走下去。
因为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顾七忽然停了下来。
他拉开一点距离,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怀中的人。
菱月紧闭双眼,整个身子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顾七心想,她太过紧张了。
其实他还没有真正做些什么,两人身上的衣衫都还完整着。
顾七琢磨了片刻,往后退了开来。
陌生的气息退去,菱月感受到异样,她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菱月很快看清了眼前的情景,两人之间已经重新拉开了距离,七爷往后退开了,一双狭长的凤目里,重新恢复了平日的清明。
刚才的旖旎氛围不复存在,好像不曾出现过一般。
菱月怯怯地看着七爷,神色间难掩不安。
顾七一顿,还是从床上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菱月,嘱咐道:“今日忙碌了一天,你也累了,今晚好好休息。”
菱月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匆忙从床头上站起身来,顾七转身欲走,菱月立在床头,怯怯地叫了一声:“七爷……”
顾七脚步微顿,到底没有停留。
菱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去。
喜房里一时只剩下菱月一个人。
菱月心里乱糟糟的,她一下子坐回床头上,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回想方才,七爷的口吻说得上温和,并不见恼怒。
可是洞房花烛之夜,七爷竟然就这么走了。
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屋门口有丫鬟守着,七爷从喜房里离去,这些人是眼看着的,两个丫鬟不明所以,提着小心进来屋子,对着床头上的人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姨娘?”
菱月收敛了脸上的神色,淡淡道:“七爷只是累了,需要休息,你们也累了一天了,都回房歇着去吧,不用守着了。”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有些不安地去了。
喜房里重新剩下菱月一人。
菱月在床头上干坐了一会儿,一颗心慢慢平稳下来。
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但她心想,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弥补的。
最起码七爷在离去的时候,态度上是温和的。
这就是说,事情还有得转圜。
今晚的发展的确出乎她的意料,难免让人不安,不过,在菱月内心最深处,也未尝不是松了一口气的。
最起码在今晚,不用和一个陌生的男子相亲近。
喜房里喜烛煌煌,一个人的喜房里,菱月整个人慢慢地松懈下来。
第50章
第二日, 外头天还黑着,顾七就早早地起床了。
娶妻有三日婚假,纳妾可没有, 故此今日和往日一样, 顾七得早早地去参加朝会。
今上还有一个习惯, 在正式朝会之前, 他会先派人把朝廷重臣和亲信大臣叫去上书房, 把这些人聚在一处先开一个小会,顾七便是其中之一。
有时候小会开完, 朝会还会直接略去,直接派人叫候在金銮殿里的众臣散了。
因此,众臣并不是每一日都能得见圣颜,顾七却是每日必见的,万万马虎不得。
也因此,顾七每日都起得很早, 早饭也用得早,这一日, 顾七用过早饭, 从正院堂屋出来, 前头有丫鬟提着灯笼照亮, 这一行人走得很快,顾七欲从前方庭院直接穿过,二门上会有马车等着他, 到时坐上马车, 一路直驶到皇城脚下。
走过庭院一半的时候, 顾七目光忽地一凝,脚下不觉慢了下来。
菱月在屋门口站着, 旁边有丫鬟提着灯笼。
给顾七打灯笼的丫鬟忽见顾七脚步变慢,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顾七脚下一转,已经朝着菱月的方向走过去了。
丫鬟连忙提着灯笼跟上。
顾七走到菱月面前,隔着一两步的距离站定了。
菱月对着顾七盈盈一福身:“七爷。”
顾七垂眸看她。
她显然是匆忙起来的,一头乌鸦鸦的发髻梳得松散,发髻上也别无他物,匆忙之间似乎来不及插上簪钗之类,一张清水脸儿,脂粉未施,少了几分人工雕琢的痕迹,多了几分天质自然的触感,乌眸樱唇,天然的美貌。
顾七负手而立,开口询问:“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
菱月一张鹅蛋脸慢慢低了下去,好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让她有点不好意思,菱月眉眼低垂,慢慢地回答道:“七爷早早地就起了,妾身怎么敢惫懒。今日妾身起的还是晚了,以后一定早起,好服侍七爷。”
顾七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其实每日早起是顾七多年来的习惯,并不觉得辛苦,身边丫鬟婆子一堆,也不缺人服侍,一切都很习惯。
顾七有心想让菱月多睡一会儿,他想说不用,话都到了嘴边,到底咽下去了。
顾七其实也是一时不惯,这种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的感觉。
说起来,对方既是他的妾室,在这些起居之事上服侍于他也份属应当。
顾七便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他还得去参加早朝,不便多耽搁,顾七转身欲走。
“七爷……”顾七刚走两步,忽然又听见菱月在后头叫他,那声音怯生生的。
菱月刚才虽说羞涩,声音也并不这样,顾七听出不同来,他停下脚步,眉梢眼角带上一点疑惑,回过头去。
菱月双眼漫上了一层水雾,她只抬头看了顾七一眼就垂下头去,单薄的身子立在那里,是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天光未晞的庭院里泛着清寒,顾七站住脚,看到她低着头怯怯地问道:“昨晚,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七爷不高兴了?”
瓷白的手指紧张地抠着裙子,怯生生的样子,是十足的不安。
顾七恍然。
是他疏忽了。
顾七一时难以就走,虽说前头的早朝还在无声地催促。
清寒的夜幕中,顾七到底是重新折了回来,他重新在菱月面前站定了,口吻温和地道:“不要胡思乱想,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菱月只是低头不语。
顾七只能看到她乌鸦鸦的发顶。
夜风拂过人的衣裳,窸窣作响。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这是一种无声的询问,催促着他告诉她,昨晚洞房花烛,他却忽然离去的缘故。
顾七一张贵气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他很难告诉她,他离开,是因为她太紧张了,这样的回答,好像又把过错推到了她身上,顾七并不愿意这样。
洞房花烛之夜,对一个女子来说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回忆。
既然她还没有准备好,那他愿意给她时间。
他不愿意这样匆匆忙忙地占有了她,这样没有美感的事情,不符合顾七的处世原则,也有损他的骄傲。
这些话,顾七既不会,也不方便讲给菱月听,最后顾七只是温声道:“我已经吩咐下去,昨晚的事情谁也不许私下议论,更不许传出这个院子。你放心,我的话他们不敢违背。”
菱月没有问出自己想知道的,倒是意外得知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消息。
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足以让菱月放下一半的心。
昨晚洞房花烛,七爷却忽然离去,让菱月心生不安的,一则是这件事本身,二则也是担忧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顾府这个大宅院里众人会有的反应。
大宅院里众人捧高踩低是常态,一旦她洞房花烛之夜遭到七爷冷落的消息传扬出去,众人得知她不得七爷的欢心,那么菱月以后的处境就会相对地艰难上许多。
七爷的这道封口令,足以抚平菱月一半的焦虑。
再进一步想,七爷的这道命令,本身也是一种表态,在大宅院里生活久了的人,许多都跟人精一样的,七爷这般一回护,菱月就不至于难以在梨白院立足。
菱月颇有松了一口气之感。
她对着七爷盈盈一福身:“多谢七爷。”
直起身子的时候,菱月一双眉眼也跟着抬起,一双眸子里依旧有泪光在闪烁,菱月却牵起唇畔,带笑催促:“七爷快些走吧,要是因为我反耽搁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顾七无声地看她一眼,一行人提着灯笼,复又往前去了。
因为在菱月这里颇耽误了一点时间,一时间,一行人都有了一点紧迫感,这中间,唯有顾七一人不见匆忙之色,逐渐远去的身影,依稀可见从容。
菱月站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这一行人消失在月亮门的后头。
菱月淡漠地收回了视线。
这当口,天空中的墨色淡下去一些,东方的天际上也翻出了一点鱼肚白,菱月在屋檐下又站了片刻,早来寒凉,浸染人的衣裳,菱月这才不紧不慢地带着丫鬟回去了。
这个丫鬟是昨日俩丫鬟中的一个,这丫鬟昨晚眼睁睁地看着七爷离开喜房,刚刚又亲眼目睹菱月在七爷面前眼中含泪,泫然欲泣,这丫鬟便有心劝慰几句。
两个人迈进屋子,这丫鬟先去放下手里提着的灯笼,待重新上前,刚欲张口,一抬眼,却见菱月一双眸子干干净净的,方才的泪光已不见了踪影,脸上的伤心之色也收敛了,在雕着花的圆桌旁坐着,一副安静平和的模样。
方才的伤心和眼泪,恍惚只是旁人的错觉。
这丫鬟一时颇感讶异,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又给重新咽了回去。
做主子的既然好了,她自然不好再去白招惹什么。
一时间,两个丫鬟和一个粗使婆子都到齐了。
这是顾府姨娘的标准配置。
刚才站在外头的时候,借着庭院里挑起的灯笼,菱月已经约莫看清了院子里各处房屋的布局,眼下她所在的这个屋子论方位当属西厢房,应该就是她以后的居所了。
粗使婆子姓陈,两个丫鬟里,大一点的叫绿波,小一点的叫铃铛。
菱月点点头,对两个丫鬟道:“你们两个的名字都很好,不用改了,以后还叫这个就是了。”
绿波和铃铛对视一眼。
府上的惯例,跟了新主子,以前的旧名就不能用了,新主子会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她们重新赐名的。
她们两个竟然不用改名字,这是绿波和铃铛没有想到的。
这倒不是说绿波和铃铛对自己的旧名有多喜欢,只是用惯了的名字,忽然改成别的,别扭总是难免的。
两个丫鬟脸上不由得都露出了一点笑容,不用改名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这说明她们跟的新主子脾性不错,该不是个难伺候的人,两个丫鬟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菱月坐在桌旁,看着立在跟前的三个人,慢慢地又道:“你们既然跟了我,我自会把你们当成自己人看待。只要你们不负我,我就不会辜负你们。”
说这话的时候,菱月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缓缓地从三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她说的话并不重,可是话里的意思却清楚明白。
三人心中皆是一凛。
三人当中,铃铛年龄最小,性子却最是活泼,她胆子也大,闻言率先响应道:“既然跟了姨娘,咱们以后就是姨娘的人了。姨娘说东,咱们绝不敢往西。姨娘说西,咱们绝不敢往东!”
绿波第二个表忠心道:“请姨娘放心,咱们都是姨娘的人,心里只有盼着姨娘好的,那等背主的事绝不敢做。”
陈婆子也笑道:“我陈婆子就懂得一个理儿,主子好了,咱们做下人的才能跟着好。主子要有个不好,咱们做下人指定也好不了。以后主子怎么说,咱们这些人就怎么做就是了。”
三人的脸上俱都有了精神气。
其实今日一早刚过来的时候她们三人还并不如此,毕竟昨晚发生那样的事,做下人的心里头难免打鼓。
今日菱月若是哭哭啼啼,她们只有跟着垂头丧气的。
如今眼见菱月并非如此,恰恰相反,新主子看起来心里颇有章程,像个立得住的。
三个人这就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不由自主地就跟着振作起来了。
菱月见状,微笑道:“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准备了见面礼,一会儿等东西收拾出来,就拿给你们。”
三人听了自然欢喜。
绿波笑道:“主子虽然宽和,只是礼不可废,咱们这些人得先给主子磕了头,认了新主子,等会拿主子的东西,咱们心里才不亏。”
铃铛和陈婆子也都连连点头称是。
三人这便跪拜下来,齐齐给菱月磕头。
雕花椅上,菱月整个身子都微微僵住了,到底是不适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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