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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天光慢慢亮了起来,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子。

    菱月在屋子里头转了转。

    西厢房大体上分了内外两间屋子,内间是卧房,外间是厅堂, 会客的地方, 中间用了屏风做隔断。

    卧房和厅堂地方都宽敞, 不局促。

    各种家具摆设也一应俱全, 家具用的什么木料一时看不出, 不过做工都很好,线条流畅, 各种镂刻雕花也精致,是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摆出来都相当好看。

    墙上妆点着字画,各处错落着盆栽和花瓶。

    里外都收拾得很漂亮。

    绿波在一旁高兴地介绍道:“咱们屋子的粉墙都是重新刷过的,家具也都是好木料,尤其是里头的架子床, 我听晴叶姐姐说,用的还是梨花木的呢。”

    菱月听着也有些惊讶。

    什么样的身份, 用什么样的东西, 顾府自有份例。

    梨花木这样的贵重木料, 给一个妾室来用, 未免过了些。

    绿波笑道:“依我看,七爷对姨娘还是有心的。咱们的屋子能布置成这样,还不都是七爷发下来的话?别的院里的姨娘, 哪能用这样的好东西, 住这么漂亮的屋子?想都别想。姨娘看着喜不喜欢?”

    菱月沉默着点点头, 承认道:“这是我住过的最漂亮的屋子。”

    只是话虽这么说,菱月脸上却也不见多少欢喜。

    绿波看在眼里, 心里暗暗纳罕。

    吃过早饭,两个丫鬟收拾了桌子,不一时,梨白院的丫鬟婆子们好像约好了似的,开始一波波地登门给新姨娘道喜。

    略数一数,约莫共来了二十几人。

    这其中,光是伺候七爷的就有十几人,另外还有一些粗使,再就是小厨房里的人。

    菱月认了认人,都一一给了赏封。

    人一多,屋子里就显得乱,菱月指了一事,把晴叶留到了最后,好单独说话。

    两人在厅堂坐下了,晴叶是个爽快的性子,当下笑道:“我没有旁的长处,就是在咱们院子里待的年头久了,许多事情多少知道一些,姨娘若有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就是了。”

    菱月唇畔一牵,她之前曾经设想过,或许七爷会把晴叶收房,如今看来,都是些无稽的猜测罢了。

    菱月道:“说起来也怪没脸的。昨晚的事情,姐姐都知道。我左思右想,都不知道哪里惹了七爷不快。还望姐姐提点。”

    她但凡问些别的,晴叶都自信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偏偏这个,晴叶是真不知道。

    晴叶只能如实相告,又道:“七爷的心思,真不是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能猜得出来的。不过,姨娘也不必过于忧心了,七爷还是护着姨娘的……”

    晴叶把昨晚七爷从新房出来后命令众人封口的事儿跟菱月说了,又附上许多宽慰的话。

    菱月见探听不出来,也只得罢了。

    菱月又打探七爷平日的作息。

    晴叶都照实说了,顿了顿,又道:“只有一点,七爷平日里是不歇在内院的。七爷平日里都歇在前院书房里。说是书房,其实卧房、书房、厅堂都是一应俱全的,什么东西也不缺少。出入府门也方便些。”

    如今梨白院里添了新人,以后七爷会歇在哪里,晴叶就不好说了。

    本来人是七爷自己要的,甄姨娘进门,七爷给的各种待遇也都很高,七爷喜欢甄姨娘,这是明摆着的事儿。

    可是昨晚偏偏发生那样的事,现在七爷的心思,晴叶是真吃不准。

    菱月抿唇,消化着这个坏消息。

    她的身份和以前不同了,她现在连二门都出不去,不可能到什么前院书房去。

    也就是说,除非七爷自己到院子里来,否则她连七爷的面都见不到。

    菱月把这些想法压在心里,她谢过晴叶,亲自把晴叶送了出去。

    回来后,菱月看屋子里依旧挂着大红绸,贴着双喜字,还有成双成对的红蜡烛,菱月吩咐道:“把这些都撤了吧。”

    铃铛答应一声,绿波心思更细腻一些,她试着提出自己的想法:“红色显得喜兴,依奴婢的想法,要是七爷今晚过来,这样许更有氛围些……”

    菱月道:“七爷来不来,也不在这上头。再说了,七爷性子冷清,屋子里布置得这样,他心里未必喜欢。”

    包括这屋子的布置,也是以清雅为主的。

    菱月回忆七爷往日的穿戴,印象中都是些素色衣裳,似乎没见过他穿花哨的衣衫。

    七爷的审美,可见一斑。

    自然,更细致的了解,还得待日后,不过,菱月心中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可供把握。

    菱月又问道:“除了现在床上铺的,咱们屋子里还有没有别的床幔被褥?”

    绿波忙回答:“有的。”

    菱月点点头,满意道:“那就把现床上铺着的红床幔红被褥都换下来,换个素雅些的颜色。”

    绿波听懂了菱月的意思,她答应一声,忙忙地去了。

    与此同时,绿波也放下心来。

    新主子能考虑到七爷的喜好,按照七爷的喜好来布置屋子,可见有心讨得七爷的欢心,绿波略去之前偶尔感觉到的奇怪之处,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屋子里收拾齐整,又归置菱月的细软。

    菱月带来的东西不多,主要是些衣衫鞋袜、首饰、细碎银子之类,也很快一一归置好。

    这便空闲下来,菱月在丫鬟的陪伴下出去逛了逛院子。

    梨白院是出三进的院子,比起顾府中其他的院子,梨白院地方上要宽敞上许多。

    院子里许多地方都种了青竹,有的种在角落里,是一丛一丛的,有的地方又种上一排,起到栅栏隔断的效果。

    院子里颇有几条小径,勾惹人寻幽探胜的兴致。

    小径上多铺着不规整的石头,很有几分天然的意趣。

    院子里花草不缺,只不见什么奇花异草,颇有几分朴素之美。

    在青竹掩映间,则是粉墙碧瓦。

    是一出清雅别致的院子。

    竟意外地很合菱月的审美。

    院子里还有一方不规整的石塘,石塘边缘用错落的大石头围绕而成,菱月在院子里逛得累了,就坐在石塘边上一处圆润的大石头上,颇看了一会儿游鱼。

    中午吃过午饭,还去午歇了一会儿。

    虽说绸缎面的床褥睡起来有些不习惯,但是中午这样歇上一会儿,起来之后身上却感觉很轻松。

    菱月心想,怪道主子们中午都爱歇晌呢。

    下午的时光也和上午一样悠闲。

    看看书,在院子里逛一逛,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过去了。

    这让菱月想起宫大家的和红药说过的话。

    她们都说七奶奶不在府里,她上头没有主母挟制,平日不用伺候主母,比起别的院子里的姨娘,日子不知道轻松多少。

    这话说得不错。

    进门的第二天,菱月就感受到了这种悠闲和自由。

    七奶奶不在,七爷白日也不在,院门一关,菱月自己就是院子里最大的那一个,白日里有大把的时间可供自己随意支配。

    以前做丫鬟的时候,活计虽然轻省,想要这样的悠闲却再不能够。

    菱月估摸着时辰,在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就守在了梨白院的月亮门处。

    傍晚时分,顾七在府门处下了马车,先进府门,再进二门,沿着甬路一路到了梨白院,进来院门,绕过影壁,走过铺着青石板的路面,他忽地顿住脚,因为看到了在月亮门后守候的一道倩影。

    乌发上只插了一支白玉簪,在淡淡的月色下,散发着温润的光华。

    一身月白色的上衫,纤腰如束,丁香色的腰封上系着秋香色的宫绦,垂在藕荷色的长裙上。

    相当素雅的妆束,让顾七想起“美人如玉”这四个字。

    顾七提步,迈进月亮门里。

    菱月上前盈盈一福:“七爷。”

    顾七声音温润:“等多久了?”

    菱月唇畔一牵,一双漂亮的杏眼在月色中闪着光亮:“妾身反正也没事做,等多久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等到了七爷。”

    菱月从铃铛手里接过灯笼自己提着,一边给七爷照着亮,一边伴着七爷往里走。

    有菱月在身边,顾七走路的步子都慢了下来。

    顾七奇道:“这话怎么说?”

    “上午我听晴叶姐姐说,七爷平日里都歇在前院书房里,并不往院子里来。”菱月说着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我刚才一直在担心来着。”

    顾七感觉到一点新奇,和姑娘家说着这样的话。

    这时候,丫鬟们都自觉地坠在了后头,把空间留给前头的两个人。

    听了菱月说的,顾七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口吻淡淡地道:“如今和以前怎么能一样。”

    顾七垂眸,如今院子里多了一个她。

    菱月抬起眼睛,和顾七目光相撞,菱月会意,又不好意思地避开了目光。

    一路走过杳杳的庭院,顺理成章的,菱月跟着顾七进了正房,正房共分五间,每间屋子都很宽敞,其中最中间的一间做了厅堂,一水儿的乌木家具,对称摆放,沉稳而大气。

    堂屋左边的屋子做了偏厅,偏厅里的布置相对要随意许多,一进来偏厅,就有丫鬟端着温热的水盆进来了,放在了偏厅里的洗手架上,又有丫鬟在旁边端着托盘,上头放着用木盒装着的香胰子和擦手的棉巾。

    看得出来,伺候七爷的这些丫鬟都是训练有素的,到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都是清清楚楚的。

    顾七双手浸在温水里,菱月态度自然地从托盘上拿过香胰子,递给了七爷。

    待七爷净过手,菱月又把棉巾递给他。

    这是很生活化的场景,菱月做起来也是自然而然的。

    只是和丫鬟伺候顾七不一样的是,因两人之间关系不同,便是这样简单的小事,做起来似乎也有一丝无言的暧昧在两人中间流转。

    用过的水盆和香胰子等物,自有丫鬟们收拾干净。

    一时又有三四个丫鬟鱼贯而入,人人手中端着托盘,托盘里是冒着热气的佳肴,已到了七爷用晚饭的时辰。

    丫鬟们在圆桌上摆盘的时候,菱月暗示性地对七爷说道:“以前老太太吃饭的时候,都是我在一旁给老太太布菜的。”

    菱月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娇俏,好像一只小猫,对着主人试探性地伸了伸猫爪。

    顾七心头有点发痒。

    丫鬟们摆完桌子,顾七挥挥手,让她们都下去了。

    菱月垂首一笑,顾七在饭桌前坐下来,菱月便伺候在他身边,一样一样地给他布菜。

    冬天过去,主子们饭桌上的菜色又丰盛起来。

    一道芙蓉鸡片,一道发菜蒸蛋,一道红烧大黄鱼,一道牛肉萝卜汤,一道油焖春笋,一道龙泉烧香菇,还有一碗晶莹剔透的香米饭。

    菱月说以前都是她来给老太太布菜的,顾七意识到这不是假话。

    菱月一双手白皙细腻,如瓷似玉,兼之动作轻盈,光是看着就十分养眼,让人不知不觉就吃下去更多。

    待七爷用的差不多了,菱月便去外头唤人,其实外头的丫鬟们也在计算着时辰,七爷这一顿饭用的比平日要长一些,擦手用的热棉巾和漱口用的茶水已经备着了,就等着传唤了。

    丫鬟们这便进来伺候,待七爷擦过手漱过口,菱月方才叹着气开口道:“我这次布菜布得不合格,给七爷布的菜七爷都吃了,害我都不知道七爷喜欢吃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菱月脑袋微侧,好像在抱怨,又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顾七心情不错,道:“以后时间长了,你不就知道了。”

    菱月会意地低头一笑。

    七爷这是许她以后继续给他布菜的意思。

    二人如今名分已定,她是七爷的妾室,妾室和正室是不一样的,菱月作为妾室,想要讨好七爷,亲近七爷,也只能在这些贴身服侍的细碎事情上使力。

    再者,梨白院里这么多眼睛都看着呢,七爷许她近身服侍,这些人也就不会小瞧了她。

    昨晚虽说出师不利,但是进门的第二天,菱月觉得事情进展还是不错的。

    顾七温声道:“你还没用晚饭吧,先下去吃点东西。”

    这也是主子的体恤和关怀,菱月唇畔一牵,福身谢过了七爷。

    其实天还早着,依菱月的本心,她是不愿意这样点个卯就走的,不过七爷自己没说接下来对她还有无安排,她也不可能追着问的。

    菱月顺从地退了出去。

    夜幕上明月高悬,地上一片清辉。

    菱月顺着抄手游廊慢慢地走回了西厢房,绿波远远地看见她回来,赶忙招呼了铃铛一起去厨房里取了菱月的晚饭回来。

    一条红烧黄鱼,一盘炒鸡丁,一道炒香菇,还有一碗萝卜汤。

    另还有一碗白米饭。

    三菜一汤,是姨娘的份例。

    菱月晚上胃口不大,只喝了一碗萝卜汤,吃了一点炒香菇,其他的都没动。

    簌过口,菱月去庭院里走了走。

    也不走远,就在自己屋子前头的一块地方。

    一时又去了抄手游廊上,在栏杆上坐下来。

    伶仃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寂寞,好像等着什么人似的。

    终于,从正房里出来一个丫鬟,远远地就朝着菱月走来了,等到了菱月跟前,这丫鬟一福身,笑道:“请姨娘的安。七爷这会子去了书房,派我来请姨娘过去呢。”

    菱月唇畔一牵,心头大定。

    第52章

    菱月跟着七爷派来的丫鬟, 顺着抄手游廊一路到了正房,书斋和外间隔了一扇镂空雕花的漆木月洞门,丫鬟把菱月送到外头就静悄悄地离开了, 菱月独自一人迈进七爷的书斋。

    七爷在书案后头坐着。

    菱月进门先行礼:“七爷。”

    顾七招手让她过去, 等菱月走到他跟前, 顾七问她:“会不会磨墨?”

    菱月回道:“以前老太太写字的时候, 多是我在旁边伺候的。”

    顾七点点头, 满意道:“帮我磨墨。”

    菱月笑微微地应了一声:“是。”

    先在砚台上加了一点清水,而后执起石墨, 动作熟稔地在砚台上研磨起来。

    砚是好砚,墨也是好墨,很快就发了墨,墨质细腻顺滑,又乌黑发亮。

    顾七在桌案上铺好宣纸,又在两边压上镇纸, 菱月见状,知道七爷这是要写大字, 墨少了是不够用的, 菱月手上动作不停, 一直研磨。

    顾七执起一支毛笔, 是一支笔锋粗大的大笔,菱月配合默契,把手中的石墨挪开, 先让顾七蘸墨, 等顾七手中的毛笔挪开, 菱月站在旁边,一边看着七爷写大字, 一边静悄悄地接着磨墨。

    一个大字在七爷笔下渐渐成形。

    菱月丫鬟出身,她本人的字虽然很一般,不过老太太处颇收藏了几张名家字帖,据说都是真迹,菱月这方面的眼力还是有几分的。

    在她看来,七爷这张大字就写得很是不错。

    菱月之前觉得老太太的字就写得很好了,如今一对比,方知道差距。

    也不奇怪,七爷可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且又是一甲探花,要知道一手好字本就能给科考加分,七爷字写得好实属正常,一般人自然比不得他。

    一张大字写完,七爷把大笔搁下。

    之前菱月一直静悄悄的,这时候方笑问:“七爷怎么想起来写这个字?”

    上好的宣纸上,乃是一个大大的“寿”字。

    顾七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想到了老太太,有感而发罢了。”

    老太太如今已是七十高寿,虽说如今身子看着还健朗,却如同那深秋时节梧桐树上的黄叶子,什么时候一夜秋风,第二日小径上就会落满了梧桐叶了。

    何况,顾七也清楚,这两年老太太身子也不如以前了。

    论及此处,顾七不免带出一点担忧之色。

    菱月很清楚,七爷小时候养在老太太跟前,祖孙关系实属亲厚,没得说。

    菱月手上研磨的动作也慢下来。

    顾七注意到,转过脸来看她。

    菱月脸上有的,只是对老太太的思念,她语气惆怅地道:“我如今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也不知道她老人家习不习惯呢。”

    顾七看着她,虽然没说什么,目光却柔和。

    菱月明明自己也在担心,却又来劝慰七爷:“七爷也不必过于忧虑了,老太太这样的善人,这一辈子都是只行好事的,老天爷都是看在眼里的,自然会给她老人家加福加寿。她老人家的福寿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顾七点点头,温声询问:“你跟在老太太身边多少年了?”

    菱月回道:“自从我八岁进了内院,几乎就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有八年了。”

    八年,真的是一段很长的时光了,长到足以占据菱月一半的人生。

    顾七点点头,温声道:“我听祖母说过,你对她老人家一向很孝顺。”

    对于这番夸赞,菱月似乎有些害羞,也可能是接下来要说的话让她有些羞怯,顾七就听见她低声道:

    “我再怎么孝顺她老人家也都是应该应分的。这么多年,老太太待我,一向就跟待亲孙女一样的。说句逾矩的话,在我心里头,一向是拿老太太当亲祖母一样来敬爱的。我也知道我出身卑微,实在不配说这样的话。可是在我的心目中,除了我娘,第二个就是老太太,别人都比不了的。”

    菱月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个对老太太最有感情的人。

    顾七默默地注视着菱月,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彼此之间氛围却十分柔软。

    时移世易,菱月以前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这一天,她竟然拿着老太太做筹码,在别人面前邀宠。

    菱月把多余的心思压下去,又道:“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虽多,可是她老人家有什么好的,头一个就要想到我。就比如说……七爷的事,她老人家也是头一个我。只是那时候七爷看不上我,不肯要我罢了。”

    菱月说着低下头去,话里意味丰富,似埋怨,似撒娇,又似调.情。

    就像一只小猫,伸出爪子在主人心上挠了一把,还是有一点小脾气的。

    顾七微笑起来。

    放松的一刻过去,顾七打开一本空白的奏折,他有一封奏折要写,明日要呈给圣人的。

    菱月见此,便低下头专注地研起磨来,并不往奏折上乱瞟乱看。

    顾七写完奏折,又拿起书案上的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在灯烛下看了起来。

    菱月静悄悄地伺候着他,其实就是在书斋里周全着,七爷什么时候要用些茶水,丫鬟们都有数,都会及时送来,菱月接过来给七爷奉上,再适时提醒一下七爷就是,再就是偶尔剪一剪烛花,省得烛光暗下来伤眼。

    不过更多时候,菱月还是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不去打扰七爷。

    老太太也有秉烛夜读的时候,这些于菱月都是做惯的事儿,如今换个主子,也是一样的得心应手。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七爷方把书合上,捏了捏鼻梁,这时候他想起菱月,转过脸来问她:“你是不是也累了?”

    菱月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奇道:“妾身又没做什么事,怎么会累着?”

    顾七心中却清楚,在书房伺候的最高境界,就是默默地把一些小事做好,同时又不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心中这般想着,顾七却也没有多说,只道:“光是站着也累人。”

    菱月道:“这些都是妾身以前做惯的事儿,并不觉着什么。只是看七爷一直在灯下看书,中间也不说歇一歇,妾身就怕烛火伤了七爷的眼睛。有心想提醒一下七爷,又怕打扰了七爷,不敢出声罢了。”

    顾七把书推到一边,有些明白这么多丫鬟里头,老太太为什么独独钟爱她了。

    她服侍得很周到,又这么乖巧,也贴心。

    顾七一时有些怜惜,怜惜她卑微的出身,怜惜她这些年的丫鬟生涯,怜惜她身为丫鬟,却养出这样一副乖巧伶俐讨人喜欢的性情。

    虽说这么些年,她是跟在老太太身边,应该是没有吃太多苦的。

    不过,便是做主子的宽和,丫鬟毕竟是丫鬟。

    顾七一时有些叹息,有心想问一问她,不过,如今天色已晚,顾七最终只是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早点歇着。”

    菱月心中一动。

    其实已经到了这个时辰,她接着服侍七爷做些洗漱之类的事情说起来也是顺理成章的,可是七爷却并不留她。

    显然更没有让她侍寝的打算。

    菱月为人妾室,能做的也只有顺从而已。

    把这些心思都压在心里,菱月反过来叮嘱七爷早点歇着,而后盈盈一福身,姿态好看地退了出去。

    虽说已到春日,早晚依旧寒凉,绿波不知今晚会是什么情形,有备无患地抱着她一件月白色的褙子在耳房里等候,见菱月出来,绿波无声地帮着菱月把褙子穿上。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在抄手游廊上。

    菱月走得很慢,她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明明一切都好端端的,结果七爷却不肯留她。

    菱月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如此一连几日,七爷虽说每日下了值都往院子里来,也允许菱月近身服侍他,可是到了晚上,七爷却并不留人,更不往菱月屋子里去,一向只独自一人歇在正房里。

    西厢房里绿波等人倒还稳得住,只因自家主子还是能近七爷的身的,七爷虽不令自家主子侍寝,待菱月却也与别个不同。

    梨白院中众人看在眼中,待菱月也热络。

    这一日外头天还没亮,菱月像前几日一样,早早地就起了床,梳洗打扮完毕,铃铛提着灯笼,顺着抄手游廊一路把菱月送进了正房。

    菱月去了偏厅,如今虽说名分已定,到底她和七爷不曾肌肤相亲,且七爷晚上洗漱也从不留她伺候,所以菱月把握着分寸,从不往七爷卧房里去。

    七爷梳洗穿戴整齐,过来偏厅用早饭。

    饭桌上放了两个大食盒,菱月见七爷来了,忙打开食盒,把七爷的早饭一样一样地都拿出来,在饭桌上摆好盘。

    因七爷每日里要参加早朝,梨白院里每日早上都是最匆忙的,以前丫鬟们怕误了七爷的时辰,都是宁愿早一点把早饭端过来摆好,只是春日早晚天气寒凉,饭食早早地摆出来,等入口的时候,难免凉掉几分。

    菱月就想出来这样的法子,让丫鬟们用食盒把七爷的早饭提来,等七爷人到了,她再现摆出来,这样既不会误了七爷的时辰,又能让七爷吃上一口热乎的。

    早饭也很丰盛。

    一盅红米粥,一碗阳春面,一道油煎小黄花鱼,一道红烧毛豆腐,一道四喜丸子,还有一道甜食,是鲜豌豆糕。

    摆在桌面上,都还冒着热气。

    七爷坐下来用饭,七爷用起早饭来总比晚饭要快一些,菱月立在一旁默默地伺候着他。

    七爷用过早饭,起身嘱咐菱月道:“记着回去睡个回笼觉。”

    菱月一双眼睛都弯成月牙形:“知道了。”

    丫鬟送来七爷外穿的披风,菱月接过来,踮起脚尖服侍七爷穿戴好,最后在七爷领口处打了一个好看的结扣。

    菱月服侍七爷穿戴的时候,顾七默默地垂眸注视着她。

    菱月头上只简单梳了一个发髻,发髻上只简简单单地挽着一枚发簪,蛾眉淡扫,唇瓣上不施口脂,是自然的樱粉色。

    这样清淡的妆扮,大早上的显得分外宜人。

    这些日子,她服侍他一向用心。

    做事也周到,多一分嫌满,少一分则缺,而她一向是恰到好处的。

    她也一向乖巧,从来都是顺着他的心意的,十分体贴。

    只是……

    这一刻,顾七脑中忽然闪过一丝什么。

    这一丝什么,却像一丝闪电一样,一晃而逝,快得让人捕捉不住。

    顾七心头略过一丝疑惑。

    只是天色已经不早,顾七没有时间多想,只能带着这一丝偶然闪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迈进了黎明前的夜色里。

    第53章

    一连又是几日过去。

    这一日晚上,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顾七又让菱月回去。

    一向如此,菱月竟然也很习惯了。

    菱月笑道:“妾身算着日子, 明日好像是七爷休沐的日子, 不知道是不是呢?”

    上次菱月进门就选在了顾七休沐的日子, 一晃十天都过去了。

    顾七点头道是。

    菱月很高兴的样子, 道:“七爷辛苦了这么些日子, 是该歇一歇了。那明日七爷不用早起了,可以多睡一会儿了。”

    顾七其实没有睡懒觉的爱好, 多年早起的习惯,让他一到时辰自己就会清醒,顾七又从不赖床,便是休沐日也是如此。

    不过,这一刻顾七想到什么,把话咽了下去, 顺着这话点头道:“明日你也不用起那么早了,早上多睡一会儿。”

    菱月笑着答应一声, 又问:“那七爷休沐日都是什么时辰起床呢?”

    顾七想了想, 道:“比平日晚半个时辰。”

    菱月嘟了嘟嘴, 表情可爱:“七爷该再多睡一会儿的。”

    这些日子下来, 两人之间已经熟悉了许多,也亲近了许多。

    顾七有意逗她:“让你多睡半个时辰还不足?这么贪睡。”

    菱月瞬间睁圆了眼睛,就像一只炸毛的小猫, 神情十分可爱。

    顾七小时候是养在老太太屋子里的, 老太太又素来钟爱养猫, 因此顾七对猫的各种表情神态十分熟悉,见状不禁一笑。

    菱月看明白七爷是在逗她, 原本要自证清白的话变成了嘀咕:“人家一心为七爷着想,七爷可真是的……”

    顾七话语间有自己的道理:“我多睡一会儿,你就能多睡一会儿,谁知道你是为我着想,还是自己一心贪睡?”

    菱月又睁圆了眼睛。

    不过这话却不好反驳。

    菱月想了想,下定决心般的道:“既然七爷这么说,那我明日还是寅时正就过来,七爷只管睡到卯时去,不用管我,就让妾身在偏厅里干等着倒也罢了。”

    如果说前头半句还有那么点对味儿,后头就明显带上埋怨和撒娇的意味了。

    顾七微笑起来,菱月说到后头自己也笑了。

    菱月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顾七说话算话,果然卯时才起床,身边伺候的丫鬟们不知个中缘故,一个个都暗暗纳罕。

    昨晚说的都是玩笑话,菱月也是卯时初过来的。

    许是院子里添了新人的缘故,顾七一早起来确实很有消闲的心境,与往日都格外不同些。

    见到菱月,顾七不忙着吃早饭,先命菱月泡茶来喝,说想尝尝她的手艺。

    菱月莞尔一笑:“七爷喝过一次的,那时候老太太命我用梅花雪水泡茶给七爷喝,当时七爷还赞过一声好呢,这才过了多长时间,难道七爷就忘了?”

    正是那一次,老太太有意把菱月赏给七爷,七爷却想法子推了。

    菱月虽然没有明言,却用话尾扫了一下这个事儿。

    顾七眼底染上一点笑意,她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一次两次地拿话调侃他。

    倒还挺记仇。

    菱月笑问:“七爷今个儿想喝什么茶?还喝大红袍么?”

    大红袍就是七爷惯爱喝的茶,荣怡堂里都是长年备着的。

    顾七道:“今儿不喝大红袍,喝武夷茶吧。”

    菱月答应一声,笑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菱月端着茶盘重新进来,茶盘上是七爷惯用的紫砂壶,茶盘放在乌木圆桌上,菱月执起壶柄,橙黄的茶汤高高地、流畅地注入紫砂杯中,在空中激起淼淼的茶香气。

    菱月双手擎起紫砂杯,送到七爷面前道:“请七爷品鉴。”

    顾七喝惯了好茶的人,其实只凭汤色和茶香就能下判断,顾七端起来品了一口,点头道:“手艺不错。”

    说起来菱月之前是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她能泡得一手好茶并不值得惊奇。

    这茶好就好在它冷热上也很适宜,顾七就喜欢喝这样七分烫的茶,一向觉得再烫一分则难以入口,再冷一分又失了茶香,这杯茶在这一点上就恰到好处。

    顾七总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感受到菱月的细心和体贴。

    菱月唇畔一牵:“七爷喜欢就好。”

    顾七温声道:“你也坐下吧,别站着了。”

    菱月一时睁大了眼睛。

    顾府规矩一向严明,一句尊卑有别不是说说的,主子跟前,哪能有下人的座儿?

    便是以前老太太那么宠她,也不会说赏她坐下什么的。

    也不是说做主子的不兴给下人赏座儿,可那得是伺候多年的老人儿,还必得是上了年纪的,比如说老太太跟前的蔡妈妈,或者樊老姨娘。

    菱月如今的身份便是与往日不同,也得分在什么人面前,在下人面前,菱月身份上是略高一等,可是在七爷面前,她其实就是个下人,是伺候他的人。

    故此,七爷的一句话,实在让菱月有受宠若惊之感。

    菱月面带难色地看了一眼眼前的杌子,想了想,到底还是摇了头:“七爷还是让我站着吧,真让我坐下,我倒不自在呢。”

    顾七见她如此,心中越发怜惜。

    顾七只得下命令:“坐下,别让我说第三遍。”

    菱月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在杌子上坐了半边。

    顾七这才放缓了表情,他似乎谈兴颇高,又问她:“你以前喝过武夷茶没有?”

    菱月闻言莞尔一笑:“这样的好茶,都是府里专供主子们享用的。妾身以前是丫鬟,这样的好东西哪里是我能用的。”

    便是以前老太太赏她,也多是吃食、布料或者银钱之类的实用之物,茶叶再好,对下人来说也不实用。

    不过,话虽如此,菱月神情间却并不自苦,也不见瑟缩或羞愧之色。

    话语间坦荡自如,让顾七感觉到她的可爱之处。

    顾七执起紫砂壶壶柄,鲜亮的茶汤汩汩地注入茶盏,却不是他自己的那杯,而是一个新的茶杯。

    顾七端起茶杯送到菱月面前,声音温润:“你自己泡的茶,尝尝看和你以前喝的茶有什么不同。”

    这又是一个菱月没有料到的举动。

    菱月呆了一小下,这才小心地双手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小心地喝了一小口,品了品味道,又抿了一口。

    和菱月以前喝的茶水比起来,这一杯在口感上确实有一点不同,可是具体怎么个不同法,一时却又说不出,至于更多的,菱月就觉不出了。

    顾七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这让菱月有一点苦恼,菱月想了想,最后回答道:“这个茶……它有一种香气,我觉得它挺好喝的,喝着挺香的。”

    顾七嘴角微勾,倒觉得她很可爱。

    菱月看出来,颇有一点不好意思:“嗐,这么好的茶,给我喝也是糟蹋了,我都喝不出来的。”

    顾七温声道:“茶这种东西,本就是要多喝才能喝得出来的。这样,回头让丫鬟送二两武夷茶到你屋子里,你平日里就喝这个,时日一长许就品出味道来了。过段时间我再考你。”

    菱月有点无辜的样子:“七爷赏东西就说赏东西,怎么还带出考题的?哪有这样的。”

    顾七“唔”了一声,道:“就是这样。我的东西总不能让你白得了去。”

    菱月低头一笑。

    外头天光慢慢亮了起来,两个人在春日的清晨里说着这些闲话,彼此都觉得挺有意思。

    一时,菱月又服侍七爷用过早饭,七爷漱过口,丫鬟们开始收拾桌子,七爷一边用热棉巾擦手一边让菱月也下去用饭。

    菱月答应一声,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什么,菱月转过头来,试探性地问道:“那,我一会儿再过来?”

    今日七爷休沐,有一整天的时间。

    清晨的阳光洒在美丽出众的少女身上,少女眉眼生动,一脸期盼的神色。

    顾七点头说好。

    菱月安心地一笑,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回到西厢房用过早饭,菱月正要出门往正房去,这时候正房里派来一个丫鬟,这丫鬟一脸的喜气,是来给西厢房送七爷赏下的好茶叶的。

    绿波和铃铛这两个丫头一听,忙不迭地把茶罐子接了过来,两人俱是一脸的欢喜。

    菱月给绿波使了个眼色,绿波会意,进屋子拿银钱出来打赏了这个丫鬟。

    菱月在梨白院立足未稳,眼下正是该拉拢人心的时候。

    况且毕竟是件喜事,是该让人沾沾喜气的。

    这丫鬟得了赏钱,高高兴兴地去了。

    铃铛双手捧着茶罐子,就像捧着什么大宝贝一样,高兴道:“可见姨娘得七爷的欢心,七爷才会赏下这样的好东西来!”

    二两茶叶看着不多,可耐不住这茶叶顶尖,真论起来,可是价比黄金的。

    绿波欢喜道:“这还用说。”

    陈婆子听见动静,也一脸笑容地过来凑趣。

    许是早就知道的缘故,西厢房主仆四人当中,菱月倒是反应最平淡的一个。

    菱月只是吩咐下去:“以后泡茶就用这个,什么时候用完什么时候算。”

    铃铛抱着茶罐子嗅了嗅,笑叹道:“好茶就是好茶,闻着香气都不一样。我还怪舍不得的。”

    因菱月这个做主子的脾气好,待她们也和气,现在铃铛等人也不像一开始那样小心翼翼的,有什么话慢慢也敢说了。

    菱月本来都要出门了,被这事一耽搁,一时又在屋子里坐下来。

    西厢房里一片欢声笑语,菱月脸上笑意浅淡,她这个正主其实做不到与她们同乐。

    七爷赏下的自然是好东西,菱月这辈子也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叶。

    只是,话又说回来,茶叶好一点,或者差一点,又能如何呢?

    反正菱月是不在乎的。

    某种程度上,菱月在七爷面前说的也不全是假话,这样的好东西,用在她身上,的确是糟蹋了。

    花架上摆了一盆杜鹃花,花色十分鲜艳,开得那样热烈,菱月单手托腮,一时看住了。

    西厢房众人个个都是兴兴头头的,绿波带着笑容看向菱月,这一看就不觉安静下来。

    绿波知道这是错觉。

    可是菱月对着杜鹃花出神的样子,看上去似有几分寂寞。

    第54章

    菱月再回到正房偏厅的时候, 顾七略惊讶地发现,就这一会儿的工夫,菱月竟然换了一身妆扮。

    秘色折枝花色的上衫外头套着石榴红的缎子比甲, 一水儿的石榴红长裙, 裙长曳地, 颜色娇艳, 又显出窈窕的身姿。

    荷包上绣着鲜艳的牡丹花, 精致而富丽。

    眉眼也重新描画过,黛眉红唇, 模样十分娇艳。

    说一句人比花娇也不为过。

    顾七一瞬间的惊讶过去,一双凤眼里染上一点笑意。

    其实她方才的打扮虽说素净一些,说起来也是十分漂亮,原不必换的。

    不过女为悦己者容,就是如此吧。

    对上顾七打量的视线,菱月脸上显出一点羞赧之色。

    顾七招呼她过去坐下。

    一回生二回熟, 这回菱月没有推拒,石榴红的裙摆微动, 菱月走过去, 温婉而顺从地坐在了顾七旁边的杌子上。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纸洒进来, 透明的浮尘在阳光中闪烁, 屋子里颇有一种清闲的况味。

    顾七好容易有了闲暇,似乎也很有谈兴,菱月进门已经整有十日, 顾七便问她这些日子白日里都做些什么。

    菱月想了想, 回答道:“其实妾身白日里无事可做, 七爷早上走了之后,妾身会回去睡一个回笼觉, 起来之后外头天儿要是好呢,妾身就在咱们院子里逛一逛,看看花看看鱼什么的。中午会歇一会儿,醒来之后就做做针线,做累了就再去院子里逛逛。有时候府里的姐妹们也会来找我玩,她们要是来了,就和她们说说话。唔,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逛逛院子,看看花看看鱼,做做针线,和姐妹们说说话。

    她描述的生活很悠闲,也很自在。

    顾七满意地点点头。

    这也正是顾七一开始所设想的,她会在他的庇护下,过着富贵清闲的日子。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

    和菱月说话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他说什么她都能接得住。

    她并不因为身份上的差距就谄媚于他,如果她有不同的看法,她会说出来,措辞既得体,话语又温婉,让人很难因此对她心生不悦。

    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老太太身上。

    菱月想到什么,她问顾七:“七爷等会儿是不是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顾七点头,反问道:“怎么问这个?”

    菱月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凝视着他,好像会说话似的,有一点欲言又止的神气。

    顾七有点奇怪:“这是怎么了?”

    菱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低声道:“那个,不知道七爷方不方便……方不方便带我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顾七一怔。

    就听菱月低着头又道:“自从进了梨白院,我还没去跟老太太请过安呢。再不去,就怕她老人家怪罪。”

    顾七有些奇怪,确认似的又问一遍:“这些日子你从来没去过老太太那里么?”

    菱月螓首低垂,乌鸦鸦的脑袋上下点了点。

    这让顾七不解,只因她和老太太的亲近顾七是知道的,顾七不由问道:“那你怎么不去呢?”

    要知道方氏又不在府中,菱月想出院门是随时可以出的。

    菱月低着头,姣好的脸蛋上眉眼低垂,并不与他对视,石榴红的裙摆上一双素白的手,此时几根葱白似的手指头也紧紧绞在了一处。

    好像这个问题很是让她为难,难以开口来回答他。

    顾七不由奇怪。

    因为菱月之前并不如此,她不是那一种在他面前有话也不敢说的人。

    见菱月不回答,顾七也不去追问她。

    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自己琢磨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

    她和老太太再亲近,到底身份上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在荣怡堂随进随出的丫鬟,她进了梨白院的门,现在是府上的新嫁娘,头一回没有做丈夫的领着,她自己一个人怎么好意思跑过去?

    若是方氏在府中,有方氏领着,她也可以到处去串串门。

    惟独现在她孤身一人,行动上确有许多不方便之处。

    倒是他疏忽了。

    顾七一时有些叹息。

    如果他们之间不是夫主和妾室的关系,如果他们是正经的男婚女嫁,那么这些事情他就绝不会想不到,便是他想不到,身边这么多伺候的人,也自会有人提醒他。

    然而,她却只是他的一个妾,而已。

    因此,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她生活上的不便之处,似乎通通是可以被忽略的。

    就连她本人也不抱怨,似乎一切本该如此。

    顾七思维散开,今日他见到的,只是没人带她去见老太太。

    那他没见到的呢?

    或许,别的普通女子可以享受到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奢望。

    顾七还记得,当初他和方氏成婚的第三日,他携了新婚妻子登上岳父母的家门,新女婿头一回上门,准备的礼品之丰厚自不消说,那一日方氏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便是如此,岳母也把方氏拉去屋子里说了许久的私房话,生怕方氏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

    如今菱月比之又如何?

    她可是连三日回门都没有的。

    想到此处,顾七心中一时有些闷闷的,对菱月也颇为怜惜。

    这种分外怜惜对方的感觉,顾七对着菱月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了。

    看着对方低垂着的、乌鸦鸦的脑袋,顾七心中暗自叹息一声,这个小女子,似乎总有这样的能耐,能把他变得如此。

    顾七难得开口哄人:“这件事是我想得不周到,该早点带你去的。”

    他能说这话,显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菱月闻言松弛下来,一双素白的手终于也放过彼此。

    菱月抬起脸,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点感激的神色,她神情温柔地道:“这不关七爷的事,七爷公务繁忙,哪能想到这么多呢。只要七爷愿意带我一起过去,我就很高兴了。”

    顾七心中越发柔软。

    她出身卑微,从不为自己要求些什么。

    偶尔有一点点请求,也真的只有一点点。

    那么容易满足。

    顾七提醒她:“以后有什么事情不要闷在心里,你自己不说,有时候我难免就会忽略过去。”

    菱月柔软的脸颊上露出一对笑靥,笑着说知道了。

    顾七暗自叹息,也不知道她是真知道了还是假知道了,也只有自己以后多想着一点罢了。

    看时辰差不多了,顾七这便带着菱月出门了。

    以往逢上休沐日,顾七去给老太太请安,都会故意错开府中众女眷去荣怡堂请安的时辰,也免得彼此不便。

    如今倒多出一个额外的好处。

    走在青石板的甬路上,顾七对着菱月温声道:“这会子荣怡堂里的人该都散了,一会儿你见了老太太也能多说会儿话。”

    菱月露出两个笑靥,很高兴的样子:“那敢情好。”

    说着话走到一个三岔口上,就见得十六爷和十六奶奶夫妻二人也往这边走来,双方正好撞见。

    顾十六忙赶上来两步,对着顾七揖礼:“七哥。”

    顾七问他这是要上哪儿去。

    顾十六一张年轻俊秀的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赧然道:“七哥,我是不小心起晚了,正要同沈氏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顾十六也是二房的人,他是陈姨娘所出,乃是顾七的庶弟。

    他身上已经有了秀才功名,这点成绩虽不敢和顾七当年相比,却也算不错了。

    现如今他正在国子监读书,平日吃住都在国子监,国子监也是十日一休沐,和朝廷休沐的日子是一致的。

    故此,顾十六也是难得回家来。

    他年前刚和沈氏成的婚,本就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兼之小别胜新婚,夫妻二人越发如胶似漆的。

    正说着,十六奶奶沈氏已是紧步而来,对着顾七恭恭敬敬地一礼,也是按着规矩称呼。

    顾七和顾十六走在了前头。

    顾七考校起顾十六的功课,顾十六便是平日不曾懈怠,也顿感压力,绞尽脑汁地回答着。

    十六奶奶沈氏知道这位嫡出的大伯颇有能为,很受今上看重,是必须要敬着的人物。

    她落在后面,仔细听着前头的一问一答,就所见的来说,这位嫡出大伯对庶弟倒并不倨傲,言谈间也不吝给与指点,这和丈夫所描述的是对得上的。

    十六奶奶一边在心里这般想着,一边慢慢地和菱月走到了一处。

    说起来,十六奶奶虽说进门不久,和菱月却也是见过面的。

    那时候菱月还在老太太跟前做丫鬟,彼此间因差着身份,接触并不多。

    如今有日子没见,十六奶奶倒越发吃惊于对方的美貌。

    说起来,十六奶奶也正当妙龄,正是十分美貌的时候。

    论相貌,家中姐妹也少有能与她比肩的。

    可是与菱月一比,就显出差距来。

    十六奶奶进门这些时日,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她心中不禁暗道,这样的美貌,也难怪能让七爷这颗铁树开花了。

    十六奶奶和菱月攀谈起来。

    这一攀谈,十六奶奶又发现菱月言之有物,谈吐不俗,竟不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

    十六奶奶心中十分惊讶,因为这般的谈吐和模样,竟只是个丫鬟出身。

    若不是亲身所见,十六奶奶是难以相信的。

    十六奶奶原先还只道她是凭借这副相貌被七爷相中的,如今一回思,倒觉得是自己想得窄了。

    一时间,十六奶奶和菱月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倒是聊得颇为投契。

    如此两兄弟在前,两个女子在后地走了一段路,一行人这便进了荣怡堂的院子。

    来请安的府中女眷们刚散去不久,老太太还在堂屋里待着,兰草从外头笑盈盈地走进来:“老太太看看谁来了。”

    兰草之前对七爷院子里的姨娘位置有些想法,不过,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这些想法也只好全都收起来,继续和菱月做好姐妹。

    之前去梨白院探望过菱月的姐妹们,就有兰草一份。

    菱月跟着七爷进了堂屋,随后,十六夫妻也跟着进来。

    这几人中间,老太太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顾七,紧跟着又看到了站在他身侧的菱月。

    有日子没见,菱月身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如今她一身的富贵打扮,不是以前做丫鬟的时候能比的。

    收拾得一身娇艳,是新人的打扮。

    脸上笑盈盈的,光是和顾七站在一处,也能看出两人之间的亲近来。

    老太太暗自点头,心中十分满意。

    老太太对着顾七笑道:“新人娶进门,就把我这个老婆子丢后头了。以前见天地见你过来,如今都多少日子了,我这个老婆子如今是连你的影子也摸不着了。”

    做祖母的打趣孙子,荣怡堂众人都跟着笑起来。

    老太太又转向顾十六:“你不在的时候,你媳妇每日里都是按时过来给我这个老婆子请安的,怎么你一过来,你媳妇就来晚了?你来跟我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顾十六脸上红起来,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十六奶奶也羞涩地低下头去。

    荣怡堂众人都笑起来。

    蔡妈妈也跟着凑趣:“我的老太太哟,人家小夫妻一对儿新婚燕尔的,能想着来给您请安就不错啦,咱可不兴挑三拣四的,咱得学会知足。”

    老太太一听呵呵地笑起来,她又转向顾七:“既这么说,我刚才也不该挑你的理。你和菱丫头能想着给我这个老婆子请安来,我就该知足了,是也不是?”

    菱月听懂了老太太的调侃。

    虽说她和七爷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但菱月如今该知道的也都知道。

    闻听此言,菱月脸上适时地露出羞涩的神情,半低下头去。

    顾七听闻此言,他本人是不怕调侃的,只是有点担心菱月听见这话不自在,不觉看向了菱月。

    看到菱月低头含羞的表情,顾七不禁一怔。

    对方这般含羞低头的模样,顾七见过不止一次。

    菱月这般神情举止,在场的任何人看了只会觉得这是正常反应。

    只除了顾七。

    电光火石之间,眼前这一幕和曾经偶然在心头闪过的疑惑串了起来,这一刻,顾七终于想起那曾像闪电一样在心头溜走的疑惑是什么。

    一时间,顾七怔在当场。

    第55章

    荣怡堂里众目睽睽, 这样的场合容不得顾七多思。

    顾七把这一瞬间的失神遮掩了过去,在其他人看来,是一切如常的。

    老太太笑着对菱月招手:“菱丫头, 你快过来。”

    虽说如今菱月身份变了, 老太太叫起她来还是和以前一样, 语气中十分亲近。

    自从家里出事, 菱月临时被叫回家去, 多少日子了,这还是菱月头一回见到老太太。

    在一声声的“菱丫头”里, 一切似乎回到了从前。

    似乎她还是老太太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老太太就是她的保护神,只要有老太太在,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一切龃龉似乎都不曾发生。

    菱月微微一顿,她依言走过去,亭亭玉立地站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拉住她一只手, 搁在掌中合手握住,一双老眼仔细地打量着她, 须臾颔首笑道:“我们菱丫头就适合这样的打扮, 看看, 多好看。以前到底寒酸了些。”

    菱月头上插着老太太赏的云头白玉簪, 手上戴着纹样精致的金镯子,一身的细缎子衣裳,连鞋面都是缎子面的, 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 从头到脚是既富贵, 又体面。

    黛眉红唇,衬着一水儿的石榴红的比甲和长裙, 颜色多么鲜亮。

    菱月这身衣裳与其说是换给七爷看的,不如说是换给老太太看的。

    她知道老太太会喜欢看到她这样打扮。

    老太太握着她一只手,祖母一般的慈祥,她老人家笑着问她:“菱丫头,你七爷他对你好不好啊?”

    顾七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听见她这样回答:“回老太太的话,七爷他对我很好。”

    含羞带怯的样子,十分的乖巧可人。

    顾七对她这般模样并不陌生,恍惚好像能看见她含羞带怯站在他面前的样子。

    老太太很欣慰,拍着她的手道:“那就好,那就好。”

    老太太转向顾七道:“菱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我待她跟亲孙女儿也差不离。人又是你自己求着要去的,你可不许亏待了她。不然让我知道,我可不依你。”

    顾七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答道:“祖母放心就是。”

    老太太又转回菱月身上,笑道:“菱丫头,你都听见了。他要敢欺负你,你尽管来告诉我,老祖宗给你做主。”

    菱月羞涩地低下头去,低声道:“七爷他待我很好的。”

    顾七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老太太却笑得安慰。

    老太太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接触到蔡妈妈的眼色。

    老太太这才注意到什么,她转过脸去对着一旁的顾十六笑道:“你也是一样的。可不许欺负了你媳妇去。不然让我知道了可不依你。”

    十六奶奶听言羞涩地一低头,她脸上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顾十六也忙道:“祖母尽管放心。”

    老太太这便笑道:“行啦,带着你媳妇回去吧。好容易得一日休息,要是都浪费在我这个老婆子这里,仔细你媳妇回头捶你!”

    众人都笑起来,顾十六心知老太太这是要单独留下顾七等人说话,这便携了妻子顺势退出去了。

    出来荣怡堂,顾十六让随同而来的丫鬟婆子们都离得远一些,他好单独和妻子说话。

    顾十六安慰沈氏道:“甄姨娘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丫鬟,伺候了老太太好些年,老太太待她很有些情分在。如今她又跟了七哥,老太太待她自然更与别个不同些。你不要往心里去。”

    说起来,沈氏才是老太太正儿八经的孙媳妇,可是方才老太太好像眼里只有甄姨娘一个似的,倒把沈氏这个正经孙媳晾在一边,衬得沈氏倒跟个外人似的。

    说到这个,顾十六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他心里很清楚,老太太这般厚此薄彼,也是七哥在老太太眼前有体面,而他却没有这份体面的缘故。

    十六奶奶一双妙目瞟了顾十六一眼,说道:“你对甄姨娘的事知道得倒清楚!”

    顾十六闻言一愣,哪里还记得刚才在说什么了,等反应过来顾十六口齿都急得结巴起来:“你……哎,你这叫说的什么话,她是七哥的人,我如何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哎,这叫什么话!”

    十六奶奶做出吃醋的样子:“你的意思是,她要不是你七哥的人,你就能对她有非分之想了?”

    又赌气道:“甄姨娘长得那么好看,我知道我是比不上人家的。”

    顾十六急得就差跺脚了:“我的姑奶奶,这都什么跟什么!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儿!你就是吃醋也得挑挑对象,甄姨娘是有主儿的人,那个人还是我七哥,这话要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说着顾十六探过头去往后瞅了一眼,就怕这话被后头的丫鬟婆子们听见。

    十六奶奶拿眼瞅着他,看他急得这样,这才噗呲一笑道:“我逗你的,也值当你这样。”

    顾十六一口气松下来,小声提醒道:“以后莫开这样的玩笑,甄姨娘虽说不是七嫂,到底也是七哥的人,哪里好拿她开玩笑的。”

    十六奶奶听他这样说,这才收敛起脸上戏谑的笑容,答应道:“这事儿是我不对,以后再不胡说就是了。”

    夫妻二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回院子的路上,过了一会儿,顾十六方反应过来,沈氏这是用玩笑岔开了刚才的话题,避免了他的尴尬。

    顾十六感觉到妻子的贤惠。

    路上,十六奶奶问起顾十六在国子监的起居,顾十六都一一回答了。

    到了菊簪院,丫鬟奉上茶来,夫妻二人坐下喝茶。

    这时候,沈氏的陪嫁丫鬟翠缕拿了一小瓶药油进来,对沈氏道:“我的奶奶,咱们这回熏不着别人了吧,快快抹上一点药油。”

    沈氏笑道:“你这丫头烦不烦,明明知道我不爱这个味道。”

    顾十六奇怪:“你不是好端端的么?怎么还用得着这个?”

    沈氏笑道:“还不是翠缕小题大做,我也说用不着这个的。”

    这时候翠缕在一旁脆生生地道:“奶奶昨个儿给陈姨娘做鞋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给扎着了,那一下扎得可深呢,好一会儿血才止住。我当时就说要给奶奶抹药油的,奶奶嫌味道大,说晚上闻着睡不着觉,今个儿一早又说还得请安去,药油味道大,再熏着别人。总之一时有一时的理由,十六爷快说说奶奶。”

    翠缕口中的陈姨娘,就是顾十六的生母了。

    顾十六一听还有这事,半是责备地道:“你怎么还给姨娘做起鞋子来了?姨娘自己又不是没有丫头,要多少鞋子没有?”

    沈氏挥挥手,让丫鬟婆子们都退下去,等人都出去了,沈氏走到顾十六跟前,一边帮对方略理了理衣襟,一边轻描淡写地道:

    “不是多大的事儿。我刚进门的时候,不是给太太做了一双鞋子?这事儿让姨娘知道了,有一次姨娘还在我面前说起这个事,我想着,反正我平日闲着也是闲着,不若也给姨娘做一双,也好让姨娘高兴高兴。”

    顾十六闻言脸上一红,他自个儿的生母,顾十六没有不知道的。

    陈姨娘这是争不了太太的锋,就上沈氏这里找补来了。

    沈氏又道:“我进门的时候奉给太太的鞋子,那是新媳妇的礼数。我心里难道不知道姨娘才是你的生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心里待姨娘只有比太太更重的。只是上头有规矩压着,我面上万不可如此。我进门的日子还浅,姨娘还不明白我的心,等以后日子长了,姨娘自然就知道了。”

    顾十六心中一阵暖流涌过。

    说实话,沈氏出身名门,她又是嫡女出身,顾十六心里未曾不担心沈氏会瞧不上陈姨娘。

    顾十六实在不曾料想,今日会听到这样一番暖心的话。

    顾十六不禁深感幸运,他的妻子竟然这样贤惠。

    顾十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想,叮嘱道:“要是姨娘过分了,你也不可过分委屈了自己。”

    沈氏温婉一笑:“姨娘哪里是那样的人。夫君多虑了。”

    沈氏正值青春妙龄,又长得一副好相貌,这般一笑,真如同一朵花似的,顾十六心中一时不免有些其他想法。

    沈氏有所察觉,先一步劝道:“夫君是不是该去读书了?我听人家说,读书这种事是一日不可懈怠的。今日夫君休沐,不若就读上半日,到了下午再休息,可好?我去吩咐厨房,中午给夫君做一桌好吃的,夫君如此辛苦,也该好好补一补身子了。”

    顾十六平日也确实勤勉,听见沈氏如此说,忙刹住了念头,果然去书房读书了。

    翠缕这才重新进来。

    沈氏想起来问她:“陈姨娘的鞋子还有几日能做好?”

    沈氏什么身份,如何会亲自动手给一个姨娘做鞋,便是进门的时候奉给太太的鞋子,也都是身边丫头的针线,沈氏不过是意思意思地逢上几针罢了。

    方才的话,也就是哄一哄顾十六罢了。

    翠缕答道:“再过一两日也就得了。”

    沈氏点点头。

    一时其他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进来了,沈氏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待下也宽和,丫鬟婆子们都在身边说说笑笑的,屋子里氛围很好。

    其中一人提到了菱月,这丫鬟笑道:“没想到甄姨娘长得这么好,我听说七爷以前是个不近女色的人,到了甄姨娘这里才破了这个例。我一直想着见一见甄姨娘,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儿,今日一见,倒是难得不让人失望。”

    这丫鬟是沈氏的陪嫁丫鬟之一,沈氏进门的时候,这丫鬟碰巧生了一场病,没有随同沈氏一道进顾家的门,等她病好了,菱月已经不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了,今日还是这丫鬟头一遭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甄姨娘。

    沈氏却道:“你这是只看到了她的长相,她身上的长处可不止这一点呢。”

    想到那个甄姨娘,沈氏摇摇头,叹道:“她也就是为出身所累,这样一个人物儿,也算可惜了。”

    ***

    从荣贻堂出来,顾七和菱月一时都有些沉默。

    对菱月来说,荣贻堂是一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哪怕这回忆如今变了味道,这里对菱月来说依旧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菱月很快就调整过来,她想开口说说话,一抬眼,却发现七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七爷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虽说七爷性格内敛,从不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不过,他脸上总有些细微的表情,这些细微的表情也是很生动的。

    菱月能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区别。

    七爷面无表情的样子,有点让人不敢开口说话。

    菱月一时连想说的话都忘记了,她闭上嘴巴,默默无言地伴着七爷走在甬道上。

    青石板的路面上,一时只有无言的脚步声。

    菱月能感觉到,七爷似有心事。

    至于说七爷能有什么心事,这就不是菱月能猜出的了。

    她真正开始接触七爷,也就是这十天的事儿,所谓的了解和亲近都流于表面,对菱月来说,七爷身上有太多她所不了解的地方。

    菱月其实是有些不解的。

    毕竟来的时候一切还好端端的。

    一直到迈进了梨白院的院门,菱月方才试探性地开口道:“这一路上也不见七爷开口说话。”

    听闻此言,顾七方才把目光转向菱月,他凝视着菱月,目光复杂。

    里面有着菱月看不懂的情绪。

    被七爷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菱月稍觉不安,可要说自己哪里做错了,却又想不出。

    菱月放任自己流露出不安的情绪,她略带委屈地小声问道:“七爷怎么这样看着我?妾身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第56章

    顾七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 又怎会多说。

    顾七负手而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菱月,目光淡淡的, 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菱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一刻, 她忽然感觉七爷离她很遥远。

    进门这些日子, 这还是菱月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过了片刻, 菱月又听七爷说道:“我今日还有其他事情,一会儿要出去一趟, 晚上我会宿在前院书房,你晚上不用等我。”

    菱月一怔,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们男子和她们女子不同,她们女子这一辈子就囿于这一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这个小院子就是她们的天地和世界。

    男子却不一样,他们要到外头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那里有朝野,有公务, 有各种人际往来交际应酬, 有各种纷繁的人事, 他们能分给后院的时间精力是很有限的。

    见顾七没有再往里走的意思, 菱月乖觉地一福身:“妾身晓得了,七爷慢走。”

    顾七点点头,转身往外去了。

    菱月站在原地, 目送着七爷离开, 玄色镶金边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 那声音杳杳的,渐渐就远去了。

    菱月一个人慢慢地往院子里头走去。

    七爷有其他的事要忙, 这说起来也很正常。

    这一路上七爷没有说话,也许正是在想着接下来要去办的事情。

    这是说得通的。

    毕竟早上一切还好端端的,菱月也实在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

    菱月这般琢磨着,心中却依然有种怪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慢慢地走上抄手游廊,菱月晃晃脑袋,想要摆脱这种感觉,不让它困扰自己。

    这天晚上,七爷果然没有回来。

    这同时也意味着第二天早上菱月也见不到七爷,因为第二天一早七爷显然会直接从前院书房出发,七爷宿在梨白院正房的时候,菱月可以很方便地去服侍他,如今他宿在前院,菱月就不方便过去了。

    第二天下午天色将将要暗下来的时候,菱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早早地就守在了梨白院的月亮门处。

    可是一直到天色整个暗下来,夜幕降临,七爷也没有出现。

    春日的晚上还颇有几分凉意,晚风吹动了菱月身上的衣衫和裙摆,身上的衣裳略显单薄,菱月在晚风中瑟缩了一下。

    绿波提着灯笼站在一旁,见状正要劝说,菱月已经主动道:“七爷许是有事要忙,咱们先回去吧。”

    回到西厢房,菱月让铃铛去前院看看情况,又嘱咐她道:“你见了七爷身边的人,就大大方方地过去询问,别整得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似的。问明白七爷回没回府你就回来,旁的不要多说。”

    铃铛一双大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答应道:“主子尽管放心,我都听明白了。”

    这便去了。

    过了一会儿,铃铛回来了,回话道:“我在前院书房的耳房里找到了晴叶姐姐,晴叶姐姐说七爷一回府就去了前院书房,刚刚已经用过晚饭了,现在七爷正在前院书房里呢。”

    晴叶说得这样清楚,菱月领会了她的意思,就是说七爷今晚上不会回梨白院了。

    菱月默默地点点头。

    绿波怕菱月心里不受用,这时候在一旁道:“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便是算上昨日,七爷总共也就两天没回后院罢了。我有一些姐妹在别的院里伺候,听她们说,别的院里的姨娘一个月能见上爷们几次,就已经是很得宠的了。如今七爷不过是两日没来,姨娘实在不必多想,其实真的没有什么的。”

    绿波这倒不是有意拿话来开解菱月,而是事实如此。

    在绿波看来,前些日子七爷日日回来的,这乍一不回来,自家主子难免一时不习惯。其实真论这个事本身,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儿。

    菱月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快摆饭吧,我都有点饿了。”

    两个丫鬟一听,忙打开食盒摆开晚饭。

    同一时间,前院书房。

    晴叶按着时间进屋奉茶,顾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晴叶趁机禀报:“刚才甄姨娘身边的丫鬟过来问我打听,问七爷是不是已经回府了。”

    七爷自有七爷的规矩,有人前来打探七爷的事情,晴叶是不敢隐瞒的。

    七爷手里动作一停,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晴叶心中一紧,她伺候七爷这么些年,对七爷的脾气自然清楚,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正常的情况下,七爷只会说一句知道了。

    晴叶只能如实道:“奴婢是照实了说的。”

    七爷闻言一顿,这一下不禁让晴叶心中忐忑,怀疑自己办坏了事情。

    晴叶硬着头皮等着七爷发话,七爷脸上默了默,一时却又不见他开口,又过片刻,七爷方淡淡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晴叶一口气松下来,忙退下了。

    这厢,梨白院西厢房里,菱月今日实在没有心情,用过晚饭便早早地洗漱歇下了。

    外头已经吹了蜡烛,一片黑暗中,菱月躺在床褥里,睁着一双眼睛,对着上头的床幔发呆。

    七爷明明回府了,却不愿意回到后院来,好像不愿意看见她似的。

    绿波说这是正常情况。

    菱月一时也糊涂起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不过,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夜晚,菱月却分明感觉到了一丝危机。

    她现在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丫头婆子使着,绫罗绸缎穿着,吃的不能说山珍海味,也是顿顿有鱼有肉,院子里的其他下人也不敢怠慢她,可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七爷愿意见她,愿意让她近身。

    那么,一旦七爷不再愿意看见她,不再愿意让她近身了呢?

    下人们捧高踩低乃是常态,到时候她的日子势必比现在难过许多。

    而且她也不会有孩子,以后没有任何指望,日子只会一日比一日难过。

    菱月两只手不由攥紧了绸缎做的被面,整幅缎子被面都被拉扯得皱巴起来。

    第二日下午,顾七走近梨白院的月亮门,隔着月亮门,遥遥地就看见一道藕荷色的倩影,正背对着月亮门的方向,倚在一处抄手游廊的栏杆上。

    她身边没有丫鬟陪伴,一个人孤零零地倚着朱红栏杆的样子,看上去有些许落寞。

    顾七一顿,方提步迈进月亮门里。

    第57章

    顾七一顿, 方提步迈进月亮门里。

    菱月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两人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 菱月立在原地, 有片刻的踌躇, 七爷却立在月亮门处, 并不动弹, 似在等她过去,菱月看明白, 这才迎上去。

    走到七爷跟前,菱月盈盈一福身:“七爷。”

    七爷淡淡地“嗯”了一声。

    菱月直起身子,眉眼抬起来,面对着七爷,她脸上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不安。

    顾七默然。

    她总是清楚在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和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她是这样的聪明, 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最能让他心软。

    她也很懂得该怎样博取他的怜惜。

    短短的一段时日,她一日甚是一日地博得了他的欢心。

    她就是这样的聪明, 却又是这样的狡猾。

    菱月因昨晚没有睡好, 现下两只眼睛周围确实都有些发黑, 这该是做不得假的, 可是顾七看在眼里,却不禁在想,这份不安里究竟有几分是真实的。

    就如同她表现出来的欢喜, 里头又有几分真, 几分假。

    顾七有片刻的无言, 他迈步往院子里头走去,菱月默默地跟上去。

    七爷似乎心绪不佳, 无意开口说话,菱月十分乖觉,只是默默地伴着他,并不随意开口。

    正默默地走在寂寂的青砖路面上,忽然顾七开口问她:“你这两日在做些什么?”

    菱月定了定神,想了想柔声回答道:“马上就到五月节了,妾身这几日在给七爷做一个药草包,上面用五色丝线绣了竹枝和石榴花,是祈福攘灾的意思,等做成了再放入菖蒲艾草等物,七爷戴在身上,也能避一避蚊虫。”

    菱月有些赧然:“还望七爷不要嫌弃。”

    生怕七爷拒绝似的,又道:“药草包做得很漂亮,妾身可是下了功夫去做的,昨个儿手指头上还被扎了一下呢。”

    菱月纤长的手指头在裙摆上来回绕着,有一点紧张,有一点赧然。

    顾七慢下脚步:“扎着手了?我看看。”

    菱月一双杏眼微微睁大,七爷却已经伸过手来,拉过她一双袖口,把她一双手翻过来放在眼前。

    虽说七爷并没有碰到她的肌肤,可是这样亲密的举动,是进门那晚之后就不曾有过的,菱月一时颇感诧异。

    白皙柔嫩的指腹上,一道红痕扎在上面是很显眼的,顾七一眼就扫到了。

    这两日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略松了松。

    因为她没有信口胡诌,她确确实实是在给他做针线。

    她表现出来的一切,最起码有一部分是真实的。

    顾七默默地想着,她服侍他一向很用心,她会默默地留心他生活中的各种小细节,所以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个她,他并没有觉得不习惯,有她在身边,他反而觉得很舒服。

    她一直默默配合着他的作息,早上起得那么早,她从来没有睡迟过一刻,晚上在书房里她会细心地照顾到各种小事,但是又低调安静,从不会打扰到他。

    他每日下值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候天光还亮着,有时候天又整个暗下来了,可是走近月亮门,第一眼总能看到她,也不知道她每日里都等了多久。

    每日里光是看到她,他的心情都要好一些。

    这些都是她的好处。

    她的细心、体贴和周到,他实实在在地享受到了它们的好处。

    这些日子她的付出也不容抹煞。

    顾七不禁自问,对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

    他一向对其他人也并不这样。

    下头的人,只要他们守住本分,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对他而言就足够了,对于那些表现比较好的,他也一向不吝奖赏。

    结果到了她这里,事情就变成这样。

    有些事情他从不在意的,到她这里就变得在乎起来,变得没法容忍。

    都不像他自己了。

    这一瞬间顾七想了很多,它们彼此纠结彼此缠绕,让顾七一时找不到答案。

    顾七慢慢放下菱月的双手,道:“以后小心一点。”

    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一时让菱月颇为不适,她胡乱地点头道好。

    藕荷色的袖口上衬着一只成色很新的金镯子,顾七转移话题道:“你这支镯子纹样倒很别致。”

    菱月闻言抬起左边的手腕,上面戴着的金镯子纹路特殊,是连绵不绝的卍字锦纹。

    菱月也很喜欢它。

    菱月道:“这个镯子是前些日子宁姐姐差人给我捎来的,宁姐姐信佛,上面的卍字纹是她专门挑选的,是请天上的神佛庇佑我的意思。”

    又解释道:“宁姐姐就是二爷院子里的宁姨娘,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宁姐姐一向对我很好。”

    顾七脚下一顿,他几乎都要忘了,当初第一次注意到菱月,其实就是为了这位宁姨娘的事情。

    这位宁姨娘进了他们顾府的门,却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

    他那位隔房的二哥,身边向来莺莺燕燕不缺,他又是个喜新厌旧的主儿,惯来也不怎么负责任。

    至于那位二嫂,更叫一个淫威使尽,说一句心肠歹毒也不为过。

    宁姨娘落到这两个人手里,下场是可以预期的。她能有如今这样的结局,全靠朋友从中出力。

    谈及宁姨娘,菱月脸上有些许黯然。

    顾七看着她,心中忽地一动。

    宁姨娘的事情,她是从头到尾参与其中的,她不可能不受这件事的影响,不可能不受触动。

    她……是不是心里也很怕?

    也许,她在他面前撒娇做痴,表现出她实际上并没有的情意,她的本意也许并不是想要欺骗他,也许她只是需要一点安全感,她只是想要借此多博取他一点关注,如此而已。

    她呆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后院里,虽说衣食无忧,却也举目无亲,所以她必须抓紧他,因为能保护她的,只有他。

    也许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她并非有意欺骗他,对他,她一向很用心,她只是耍了一点小花招,多用了一点小聪明,这些说到底,也并非不可原谅。

    天色渐晚的庭院里,这一刻,顾七看着菱月,心中忽地释然了。

    重新抬脚往院子里头走去,这一回,顾七的姿态明显轻松许多。

    边走边道:“你倒是聪明,胆子也大,昨个儿我没回后院来,你还敢通过我身边的丫鬟来提醒我,是也不是?”

    这是菱月昨晚上耍的一个小花招,如今被顾七说穿,菱月倒也不慌不忙。

    听话听音,七爷话里并不见着恼,倒颇有几分纵容的意思在。

    菱月甚至通过这几句话,感觉出七爷的心情好了许多。

    菱月的胆子便也跟着大了起来,她笑着回道:“昨晚上七爷明明早早地就回府了,偏不回咱们院子里来,害我等了好久呢。明明之前还说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呢。七爷说话都不算数的。”

    说着说着,菱月话里不由又带上一点委屈。

    有些撒娇的意思。

    顾七感到奇怪的是,他明明已经看穿了她的小把戏,可是她这样子跟他撒娇,他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受她影响,不自觉地就要心软。

    顾七温声道:“你昨晚上是不是没有睡好?眼睛都黑了一圈。”

    菱月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手搭凉棚遮住了他的视线,不许他多看,只有乌鸦鸦的脑袋,上下地点了点。

    很稚气的举动,说不出的可爱。

    顾七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

    她人很聪明,也会用上一些小手段,耍上一些小花招,可她也只是想要讨得他的欢心而已。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事情的真相只不过是,他还没有得到她的心。

    如此而已。

    顾七道:“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也不是日日都按时回来的,有时候不可避免会有些应酬,回来的时候都很晚了,难免要歇在前院的。”

    菱月手上的凉棚放下来,有点委屈地道:“可是昨晚上七爷并没有回来得很晚呀?”

    顾七温声道:“那我以后不这样了。”

    这话几乎算是承诺了,菱月一时微微睁大了眼睛:“真的?”

    顾七道:“真的。”

    菱月道:“七爷答应我了,可不许说话不算话呀。”

    顾七道:“知道了。”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菱月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一点安心的味道。

    顾七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在想,他要怎样做,才能获得这姑娘的芳心。

    顾七很清楚,这颗心目前还不属于他。

    不过,他会得到的。

    第58章

    从这一日起, 七爷果然又日日往后院来。

    对菱月的态度也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那两日的不见人影,似乎只是七爷一时忙碌所致。

    菱月只有暗笑自己多心的,竟然这样患得患失。

    一晃又是大半个月过去。

    这一日, 梨白院正房的丫鬟奉七爷的令, 给西厢房的甄姨娘送来许多香料。

    菱月闲坐在杌子上, 如今天气一日比着一日地暖和起来, 菱月手中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一边笑道:“这是怎么了?七爷怎么又想起给我送这许多香料来?七爷有没有什么话留下的?”

    大约半个月前,七爷让人送来许多丝线丝缎等物, 都是女人做针线用得到的东西。

    隔不几天,又命人送来许多胭脂水粉。

    今个儿竟又让人送来许多香料。

    正房的丫鬟笑道:“回姨娘的话,七爷并没有留下什么话。七爷就是宠爱姨娘,才特特命人把这些香料送来给姨娘使。”

    春日的阳光洒在菱月身上,菱月慢悠悠地给自己打着扇子,她的笑容有几分慵懒:“瞧你这张嘴儿甜的, 看来今个儿不赏你是不成的了。”

    七爷屡次三番赏下东西来,落在梨白院上下人等的眼中,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宠爱。

    如今梨白院的丫鬟婆子们, 都爱巴结着西厢房, 没事儿就愿意给西厢房献个殷勤。

    何况甄姨娘人又美, 待人又和气。

    便是不为这几个赏钱,这丫鬟也很愿意跑这一趟腿儿。

    等这丫鬟走了,西厢房主仆几人关起门来说话。

    绿波打趣自家主子道:“我记得之前有一回七爷没回后院来, 主子就茶不思饭不想的, 当时我是怎么说的来着?偏生有人就是听不进去, 弄得晚上觉都没睡好,是也不是?”

    说起来, 比起头一回得赏时候的欢欣鼓舞,如今西厢房众人竟然慢慢也习惯起来。

    菱月脸上有种似听非听的笑容。

    这后院里的姨娘们,她们的生死荣辱都系于夫主一人之身。

    很多时候,她们明明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担忧,为自己的前程小心地做着盘算,偏生就要被身边的人扯到男女之情上头。

    想想也是怪有意思的。

    当晚,梨白院正房书斋。

    七爷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菱月站在他身边,右手执着一柄白团扇,不紧不慢地给七爷打着扇子。

    随着白团扇一前一后的扇动,一股沁人的甜香气在两人中间弥漫开来。

    七爷偏过头来,脸上有一点笑意:“这味道好香,闻着像是栀子花的香气。”

    白团扇扇面一角绣着一点零星的花草,花草上飞舞着一只小蝴蝶,给素雅的白团扇上点缀上一点活泼的生机,有种闲适的况味。

    菱月用白团扇扇着香风,一边笑道:“好闻吧?今个儿七爷让人给我送来好些香料,有一款我很喜欢,就熏在了这个扇面上。”

    夜晚,烛光,美人,团扇,香气。

    周遭的一切混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

    七爷的眼神起了一点变化。

    只要他想,他马上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菱月手里打着白团扇,人笑盈盈地对着七爷,她嘴唇上口脂是新上的,胭脂的颜色,衬着火红的烛光和素白的扇面,有着说不出的娇艳和妩媚。

    七爷艰难地移开了视线,他在书案上铺开一本空白奏折,拿起毛笔开始写奏折,写着写着果然冷静多了。

    菱月又慢慢地给七爷扇了一会儿风,细看的话,她握着扇柄的手指因用力重了一点,指节处略有一点泛白。

    菱月现在的日子一切都好,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七爷对她也很好,只有一点,她进门这许多日子,七爷还从来没有碰过她。

    说出去,恐怕都没有人信的。

    要说七爷对她完全不感兴趣,菱月是不信的。

    她的感觉很敏锐,就比如刚刚,她明明感觉到两人之间有点什么,她几乎可以肯定两人之间马上要发生点什么,可是偏偏一切又无声无息地消弭掉了。

    菱月不明白。

    进门的第二日,她曾经问过七爷。

    七爷没有给她答案。

    她不可能一直追着七爷问的。

    不然羞也羞死。

    菱月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再让她更进一步去做些什么,菱月姑娘家家的,再做不来的。

    等七爷这封奏折写完,外头的丫鬟正好送了茶来,菱月去接了过来,送到七爷面前的书案上。

    七爷端起来喝了一口。

    菱月方笑道:“正说到香料呢,妾身还没谢过七爷呢,七爷赏下来的香料妾身都很喜欢的。”

    “尤其是这一款,”菱月说着重新执起团扇,对着自己脸上轻轻一扑,挺翘的鼻子在扇面上轻轻一嗅,“妾身特别喜欢这个味道,都舍不得多用呢。”

    七爷道:“这个味道不错,你喜欢就尽管用,用完了我再让人给你送就是。”

    白色的扇面遮住了菱月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上,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形,菱月的声音甜腻腻的:“七爷怎么对我这么好呀?难道我做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好事?”

    她模样十分可爱。

    七爷一向冷清的凤眼里染上一点笑意。

    这段日子以来,他琢磨着她的喜好,一次一次地给她送去许多东西,想要以此来讨得她的欢心。

    她从不让他的期待落空,他派人送去的东西,她总是很快就会用上,在他面前亮相的同时,还会高高兴兴地同他道谢。

    只是,他的期待一方面被满足了,一方面却又没有。

    她总是神情温婉,笑容甜蜜。

    他却分明觉得触碰不到她的真心。

    总是隔膜了一层什么。

    顾七想起年前那个天上飘雪的夜晚,一只灯笼挑在庭院的树梢上,她独自一人在灯下玩雪,姣好的脸蛋上笑意清浅,一双眸子却那样闪亮。

    那是一种很真实的快乐。

    那么动人。

    顾七向后倚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

    夜色漫长,漏声滴答。

    顾七倒也并不着急,人生漫长,他们还有许多时间。

    ***

    如今庭院里春意正浓,绿树繁花,竹篱幽草,很有一番景致可赏。

    这一日上午,菱月在庭院里逛了一遭回来,刚在桌边闲坐了片刻,就见绿波从外头进来,脸上眉头皱着,有些严肃的样子,不似她平日的模样。

    绿波走到菱月跟前,说道:“主子,我刚在外头听到一个消息,是关于七奶奶的。”

    七奶奶是七爷的妻子,菱月是七爷的妾室,自来妻妾之间关系都相当微妙。

    尤其是,菱月马上想到,当初的纳妾礼上,七奶奶可是缺席了的。

    就是某根心弦被触动了一下,菱月当即问道:“七奶奶怎么了?”

    绿波道:“我听人说,七奶奶身子不大好了。”

    七奶奶的身子向来不大好,不过,绿波这话里,明显是另一重意思。

    菱月心中一紧,问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绿波道:“我听咱们院子里的柳婆子说的,她头几日刚往京郊上七奶奶住的庄子上送了一回东西。刚才我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七奶奶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多年来一直在外调养身体,现如今她就住在京郊的一处庄子上,那庄子名叫绿玉山庄,绿玉山庄乃是七奶奶自己名下的产业,是当年七奶奶的嫁妆之一。

    不过,七奶奶虽说住在她自己的庄子上,这些年来,七奶奶作为顾府的媳妇,她该有的月例和供奉,顾府都会按时派人给她送去的。

    菱月在荣怡堂当丫鬟的时候,对这些细节并不清楚,还是她进了梨白院的门,才慢慢把这些事情摸清楚的。

    绿波忧心忡忡的。

    她实在不能不为自家主子感到担忧,这个消息对西厢房来说,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坏消息。

    只因眼前这样的情况,对自家主子来说才是最好的。

    七奶奶长年在外调养身子,她身份虽尊,无奈天高皇帝远,她的手再插不进梨白院里来,后院里自家主子独大,岂不逍遥。

    一旦七奶奶没了,眼下的局面立马就会被打破。

    七奶奶没了,七爷自然要另娶,到时候梨白院里不光要添新人,添的还是一个能在身份上死死压住自家主子的女.人。

    到时候自家主子少不得要处处受新主母的挟制,想要再如现在一般逍遥度日,再不能够。

    菱月默然片刻,才道:“也别听风就是雨的,也不一定就是这么回事。再说了,七奶奶寿数如何,自有天命。又不是咱们这些人说得算的。再怎么担心也是无用。”

    绿波不语。

    菱月又嘱咐她:“七奶奶这件事,除非有人明确地来告知咱们房里,否则咱们就权当不知道。院子里要再有人议论这事,你不要再往里凑,回头咱们房里的人,你都去交代一声。”

    绿波琢磨了一下,明白了。

    七奶奶是主母,菱月身为妾室,要是明知主母有事却不闻不问,难免要被人说嘴。

    菱月就是表表姿态,也少不得要在七爷面前关心上一两句,如此一来,岂有不煞风景的?

    对自家主子来说,最好就是装个不知道,等到真有个什么事,就再说。

    绿波忙答应了,这便去找铃铛和陈婆子了。

    如此又过几日,一直没有人来通知西厢房,院子里私下里倒有些议论,不过这件事始终没有翻到明面上来。

    便是七爷,菱月进门这许多日子,七爷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一句七奶奶。

    菱月也只作不知。

    这一日,菱月去荣怡堂给老太太请过安,回来的时候,正巧在甬道上和二奶奶一行遇上了。

    菱月和二奶奶没有什么好说的,只依着身份给二奶奶行了半礼,两边的人就要错身而过。

    这时候忽听二奶奶冷笑道:“我说甄姨娘,不知道薛尚书府上的九姑娘,你听说过没有?”

    第59章

    二奶奶目光不善地盯着对面的人。

    就见菱月头戴云纹白玉簪, 耳著明月珰,手上是簇新又精致的金镯子,一身银红百蝶苏缎衫, 配上素練色的薄纱长裙, 她本就有着十二分的美貌, 这般一打扮, 越发好看得什么似的。

    身边又有丫鬟伴着。

    看着就又富贵, 又体面,自与往日不同。

    二奶奶又十分关注梨白院里的事儿, 听说自这丫头进了门,七爷日日里都要往后院去的,给这丫头屋里送的东西就没断下过,对这位新晋的甄姨娘自然是十分宠爱的了。

    二奶奶每每想到这件事,心里头都十分不痛快。

    如今看到真人,越发觉得刺眼。

    菱月正觉莫名, 二奶奶说着逼近一步,快意道:“薛尚书府上现已致仕的老爷子德高望重, 素有名望, 咱们府上上一辈里就与薛尚书府联了姻, 这一辈里本来也要继续把这门亲做下去的, 偏偏这些年一直没有对得上的,如今这不巧了?”

    又道:“薛九姑娘的父亲正是如今的薛尚书,薛九姑娘又是嫡出, 出身高贵, 教养方面自然是不用说的。最难得的, 这还是个满腹才华的姑娘,百年的书香世家里熏陶出来的, 自然是不一般。七叔当年可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呢,彼此又门当户对的,这样两个人凑在一处,岂不般配?”

    菱月听着二奶奶道:“我可是听说,不论是老太太,还是二太太,对这位薛九姑娘都十分中意呢。”

    菱月心中不由一动。

    她很清楚二奶奶对自己心怀不善,本来二奶奶的话,菱月是绝不会贸然相信的。

    不过,她刚刚去荣怡堂给老太太请过安,正巧撞见了大姑太太来探望老太太。

    大姑太太是老太太亲生的姑娘,二奶奶口中上一辈里与薛尚书府联姻的正是这位大姑太太,大姑太太嫁的是如今的薛尚书的二弟,这般算来,薛九姑娘就是大姑太太的侄女了。

    方才,大姑太太确实跟老太太提到了这位薛九姑娘,菱月也听到一耳朵。只是当时未知前因后果,菱月并不曾把这事往七奶奶身上想罢了。

    二奶奶目光灼灼地盯着菱月,一脸快意的笑容。

    菱月不慌不忙地道:“如今我们奶奶还健在,薛九姑娘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二奶奶怎好把她和七爷扯到一处?还请二奶奶慎言。”

    说罢,菱月带着两个丫鬟,施施然和二奶奶一行错身而过。

    钱妈妈心里直跺脚,每次和这丫头正面遭遇,二奶奶明明稳操胜券的,却屡屡因为心急说了错话,回回占不到上风,说起来也是气人。

    二奶奶虽也暗悔自己失言,到底不肯服输,钱妈妈连忙过来,又是安抚又是奉承地道:“老奴瞧着那丫头也就是硬撑罢了,死鸭子嘴硬而已。奶奶且等着瞧笑话,试问哪个做主母的能容忍后院里有这样一个妖精哟。等新奶奶进了门,有她好看的!”

    这厢,菱月主仆三人默默地走在回梨白院的路上。

    铃铛先开了口:“这可怎么办。看样子七奶奶是真不行了,上头都开始给七爷物色续弦了。”

    绿波看一眼菱月,也是一样的忧心。

    比起两个丫鬟,菱月看上去更能稳得住,她瞥一眼两个丫鬟,不慌不忙地道:“别人的事咱们管不了,那就做好咱们自己的事。”

    回到梨白院,菱月打发掉两个丫鬟,关起门来独自一人静静地寻思了好一会儿。

    她现在的生活看似安稳,实则危机四伏。

    七奶奶要是没了,七爷守上一年妻孝,出孝后必然另娶。

    以后梨白院的日子必然不能再似今日这般平静。

    留给菱月的时间并不多。

    尤其是,老太太年纪大了,如今一年老似一年,莫说现实情况如此,就是老太太能长长久久地活着,真要有什么事,老太太权衡利弊之下,也未必会护着她。

    二太太又不喜欢她,上次她过去请安,二太太只略叮嘱她两句,让她好好服侍七爷,就草草地把她打发了。

    菱月心里有数,知道这里头有丁嬷嬷的缘故,也有其他的缘故。

    总之她是讨不了二太太的好的。

    等新奶奶进了门,更不消说,自来妻妾之间就是明争暗斗不断的,菱月自小长在顾府这样的大宅院里,这些于她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儿。

    菱月对此不抱任何幻想。

    如此局面之下,真正能保护她的,只有七爷一人。

    唯有七爷。

    今日这事一出,菱月倒越发把事情看得清楚。

    一年的时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她要做的,她必须做的,就是把七爷的心牢牢地抓在手里。

    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

    菱月如今算着日子,一两日,至多两三日,她就要去一趟荣怡堂,给老太太请请安,说说话什么的。

    一来和老太太之间的关系须得维持,二来也是做给七爷看的。

    这一日,菱月又来了荣怡堂。

    樊老姨娘也在。

    如今樊老姨娘身子已经大好了,天气又暖和,荣怡堂里时常能看到樊老姨娘的身影,樊老姨娘每每在荣怡堂一呆就是小半日,陪着老太太说说家常,打打叶子牌什么的。

    老太太问起七爷的起居。

    菱月一样一样都说得清楚,又细致又体贴。

    老太太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十分满意。

    樊老姨娘在一旁笑道:“这样一个贴心人儿,七爷可真是得着了。都说老太太偏疼七爷,我如今才算是信真了。这样一个可人儿,旁人若向老太太讨要那是再要不走的,这也就是咱们七爷,老太太才舍得给。”

    老太太笑道:“我也不是光疼小七一个,我难道不疼菱丫头?旁人别说没有敢问我讨要的,便是有,我也再不能给。也就是一个小七,我寻思着,菱丫头跟了他倒不算委屈。”

    樊老姨娘笑道:“这倒是真的。咱们七爷这样的人物儿,那真是人中龙凤一般的,上哪里找去。菱丫头得着这样一个女婿,就偷着乐去吧。”

    一番话说得丫鬟婆子们都笑起来。

    菱月摇晃着老太太的衣袖,不依道:“老太太快瞧瞧姨娘,每每地招着大家都来取笑我,再要这样,这荣怡堂我可再不敢来了。”

    老太太一听,指着樊老姨娘笑道:“听见没有?菱丫头要不敢来了,回头我只管问你要人。”

    樊老姨娘一听笑得不行了,荣怡堂里一片欢声笑语。

    大约三个月前,菱月还曾经冒着大雪向樊老姨娘求助过,樊老姨娘也是慨然相帮,不过,如今时过境迁,那些话也就无人再提了。

    菱月刚来不久,一个二等丫鬟就进来禀报:“大姑太太、薛大太太并几个姑娘已经到了二门上了。”

    菱月不意这么巧,竟然遇上薛府的太太们带着姑娘们来走亲戚。

    菱月不由想到了那位薛九姑娘。

    虽是亲戚,之前也必有拜帖奉上的,只是菱月又不是时时呆在荣怡堂的,上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去。

    菱月笑道:“我来得不巧了,不若我先回避了,改日再来跟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却道:“不妨事。既然遇上了,你正好也见一见。”

    老太太这话,似有深意。

    菱月心中一动。

    樊老姨娘借口身子乏了,提出要走,这回老太太倒没拦着。

    很巧的是,樊老姨娘刚走,十六奶奶倒来了。

    最近十六奶奶时常过来荣怡堂,陪着老太太说说话什么的。

    老太太一见她就笑了:“你来得正好。你虽是个新媳妇,难得性子稳妥,口齿又伶俐,正好陪着亲戚们说说话。”

    正说着,薛府一行人就进来了。

    这其中,大姑太太是老太太的亲女儿,关系之亲近自不必说,老太太和薛府大太太寒暄过,薛府的几个姑娘都过来见礼。

    这几个姑娘里头,有一个正值十七八岁的芳龄,薛大太太笑着在一旁做介绍,这一位在姐妹中行九,正是薛九姑娘。

    还有两个姑娘年龄要小一些,老太太主要是拉着薛九姑娘问话。

    菱月立在老太太身侧,一切尽收眼底。

    这位薛九姑娘论相貌说不上多好看,胜在性格开朗、举止大方,兼之笑脸迎人,看上去不难亲近。

    薛大太太则注意到菱月的存在。

    老太太顺势做了介绍:“这是小七的屋里人。”

    又让菱月过去见礼。

    十六奶奶坐在对面的杌子上,正好能把菱月看得一清二楚。

    自薛家的人进来,菱月就一直立在老太太身后,很是安静低调。

    脸上也笑微微的,整个人显得十分得体。

    如今被老太太点到,菱月依言出来,对着薛大太太行了半礼:“妾身甄氏见过大太太。”

    又转向薛九姑娘等人:“见过几位姑娘。”

    十六奶奶最近往荣怡堂跑得勤,她是听到过一点风声的。

    要说菱月什么也不知道,十六奶奶是不大相信的。

    在十六奶奶看来,菱月神情间既不见张扬,也不见怯懦,颇有一种随从时分的从容气度。

    十六奶奶看了心中倒颇为赞赏。

    菱月一身打扮颇为体面,她梳的又是妇人头,因此老太太虽只介绍说她是顾七的屋里人,薛大太太等人却看得明白,知道她是被正经收了房的。

    要是依顾府的规矩,菱月身为姨娘,既给薛府的几个姑娘行了半礼,此时薛府这几个姑娘就该起身还礼才是。

    薛府这几个姑娘显然是以薛九姑娘为首的,薛九姑娘脸上虽笑吟吟的,却显然没有起身还礼的意思。

    菱月也知道这上头一家有一家的规矩,便只是安安静静地退回老太太身边。

    菱月相貌举止都是没得挑的,任谁见了也要赞一声好,薛大太太脸上带着三分笑,直对着老太太夸顾七有福气,屋子里气氛很是融洽。

    薛大太太带着姑娘们在荣怡堂坐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便在大姑太太的提议下,一行人又往二太太所居的慎安院去了。

    客人一走,老太太也乏了,荣怡堂这头便也散了。

    十六奶奶回到自个儿院子里,同陪嫁丫鬟翠缕谈论起甄姨娘这个人来,说道:“一向听说七爷宠爱甄姨娘,我本来还寻思着这个事一出,对甄姨娘打击该是最大的,甄姨娘还不定怎样呢,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是不可能。不成想今日人都到了甄姨娘跟前儿了,甄姨娘却一点不见失态,一举一动都十分得体,说真格的,我今日真是对她刮目相看了。这可真真是个难得的人物儿。”

    十六奶奶对菱月评价很高。

    尤其菱月又这样年轻,正是容易为感情伤神的年龄,难得她还能保持这样的清醒,举止又这般得体。

    要是菱月为爷们一点宠爱就冲昏头脑,失魂落魄的,十六奶奶反倒瞧不上她。

    翠缕伺候十六奶奶多年,知道自家主子眼光向来独到,当下笑道:“难得有奶奶看得上眼的人,既这么的,咱们以后就多去寻甄姨娘说说话,奶奶也可打发一下时光,不然镇日里也是无趣。”

    十六奶奶却摇摇头,对这话并不赞同:“我觉得她好是一回事,要不要去结交她又是另外一回事。如今七奶奶眼看不行了,梨白院里要进新人,我这时候巴巴地跑去结交甄姨娘算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要结交,也是和新进的七奶奶结交,这才是正经道理。”

    翠缕一听这话,忙笑道:“奶奶说的很是。瞧奴婢这张嘴,说话都不过脑子的。”

    当天晚上,薛府的一处院落里,薛大太太同九姑娘关起门来,母女二人也重点说起了甄姨娘。

    薛大太太分析道:“顾七今年二十七了,他这个年龄,后院里只有一个甄姨娘,这已经是难得的干净了。”

    薛大太太是很想做成这门亲的,虽说女儿嫁过去就是续弦,名头不好听,但是架不住顾七前程远大啊,光这一条就能把所有的不利因素全部抵消掉,加之那顾七又相貌出众,且又没有儿子,自家的九姑娘嫁给他也不算委屈了。

    薛大太太顿了顿,说道:“至于那个甄姨娘……”

    薛大太太唯一担心的一点,就是那个甄姨娘。

    她担心的倒不是甄姨娘本身,在薛大太太看来,那甄姨娘再是美貌,她身份在此,根本不足为虑,薛大太太怕的是九姑娘钻这个牛角尖。

    薛九姑娘一笑,把话接过去道:“至于那个甄姨娘,就再看,她要是本分呢,我也不会容不下她,她要是个不安分的,我也有的是法子治她。有规矩礼法压着呢,只有她怕我敬我的,我还能怕她不成?母亲尽管放心就是了。”

    薛大太太十分欣慰:“我的儿,你明白就好。”

    其实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毕竟顾府七奶奶还没咽气呢,薛府也就是仗着亲戚之便,早早地得知了这个消息,心思这便活络起来,有心试探一下顾府的意思。

    一切尚不明朗。

    最起码一点,事情真要拿到明面上来说,非得等到顾府七奶奶真正咽了这口气不可。

    七奶奶病重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顾府下人中间不胫而走。

    这一日,二门上的刘婆子找了过来,她是给菱月带话来的,梁氏想见菱月一面。

    菱月便猜着梁氏是为着七奶奶的事。

    梁氏想进府探望女儿,这事说起来倒不大,只是再小也得有人安排,菱月都用不着去秋香院找大奶奶,她让绿波去找了宫大家的,把事情一说,宫大家的磕绊都不带打一个的,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日上午,菱月便在西厢房里见到了梁氏。

    自菱月那日出阁,这还是梁氏第一次见到女儿。

    两个多月不见,菱月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一身精致的缎子衣裳,头上插的手上戴的不是金的就是玉的,十分的体面,十分的富贵,十二分的美貌。

    住的又是雕梁画栋。

    乍一看,恍似神仙妃子一般。

    屋子里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只伺候菱月一人。

    菱月对这一切显然已经习惯,没有半分的不自在。

    丫鬟上过茶,菱月便让她们都下去了,梁氏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就听她十分担心地道:“娘听到一个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娘也不知是真是假,就想着来问问你,听说七奶奶病重……”

    菱月并不打算哄骗梁氏,点头承认了:“我也听说了,应该是真的。”

    梁氏呆住,半晌才喃喃道:“这可怎么办……”

    七奶奶一旦没了,七爷只需守一年妻孝,出孝后必然另娶,这道理人人都懂。

    菱月道:“娘也不要太担心了。将来新奶奶若能和和气气的,自然最好,若她不能,女儿却也不是那由着人搓圆捏扁的人。便是新奶奶想当下一个二奶奶,女儿却做不成第二个宁姐姐。甭管谁来做这个新奶奶,她会明白这一点的。”

    菱月言辞冷静,神情淡然。

    梁氏看着眼前的甄姨娘,她忽然感觉到几许陌生,这还是那个待人真诚、感情热烈的月娘么?

    梁氏鼻子一酸,到底忍住了。

    第60章

    菱月把梁氏送到了院门, 又让绿波把梁氏一路送回家去。

    绿波回来后告诉菱月:“姥姥路上一直在问姨娘日子过得如何,问七爷待姨娘好不好。”

    姥姥这称谓,是时下对中年妇人的敬称。

    菱月不免问道:“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绿波道:“那哪能呢?咱们只有报喜不报忧的。我对姥姥说的都是好话。”

    说到这个, 绿波心下也不免叹息, 七爷什么都好, 待姨娘相当不错, 西厢房里一向赏赐不断, 可唯有一点,七爷是从来不进姨娘的房的, 晚上也从不留姨娘。

    自家主子如此美貌,进门两个多月,竟还是完璧之身,说起来也让人纳罕。

    菱月心头所虑的也正是这一点。

    男女之间,别的都是虚的,真章终究还是要落在床笫上头。

    她现在看似现世安稳, 实则脚下雾气缭绕,虚虚实实, 让人看不清楚, 不定什么时候一脚踩空, 就跌个粉身碎骨。

    沉思片刻, 终究觉得还是得想想法子,主动出击,万不可坐以待毙。

    晚上伴着顾七来到书房, 菱月提出一事, 巧笑倩兮地道:“七爷老是往我屋里送东西, 如今我屋里什么也不缺,就是没有笔墨纸砚等物, 想问七爷借一些,不知道七爷肯不肯。”

    顾府对府上姨娘的供奉并不小气,除了每月二两银子的月例,各种日常所需之物都是另算的,只是这里头并不包括文房四宝等物。

    这等小事,顾七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让顾七好奇的是,这还是菱月第一次问他要东西,顾七便问菱月这是要做什么使。

    菱月道:“我想抄些经文给老太太使。再过一段日子就是盂兰盆节了,以往每逢这个日子,老太太都要焚烧经文,好超度这世上的孤魂野鬼的。”

    菱月说着又道:“七爷这里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从里头挑些次些的给我用也就很够使了。我的字写得不好,没的糟蹋了好东西。”

    顾七听了这话,反命她坐下来,亲自动手在书案上铺好了宣纸,道:“你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菱月半推半就地在梨花木椅上坐下来,七爷站在她身旁,菱月一时略有两分不惯,她很快定了定神,执起笔来,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地藏经”三字。

    这双手骨肉匀停,白玉做的一般,执着竹管狼毫笔,一笔一划的姿态相当好看,可惜写出来的字无棱无角,真的只有“四平八稳”四个字可以形容。

    顾七嘴角含笑,点点头道:“这字是得好好练练。”

    菱月起身,拿起一旁的团扇往脸上扑了两下风,既是扇风,也是遮羞,半羞半恼地道:“就知道要遭七爷取笑。”

    顾七执起一只毛笔,细细地展示给她看,道:“你得这样握笔。”

    菱月仔细地去看,果然见他握笔的姿势与她略有不同,当时菱月习字,是同荣怡堂几个丫鬟一道,老太太让一个老嬷嬷一起教她们几个,也不过学个囫囵吞枣,大差不差也就是了,如今顾七仔细地同她讲解个中要领,菱月方体会出其中的微妙来。

    他的手修长有力,分明与女子不同,便是手执毛笔,也有着一份女子所不具备的力量感。

    菱月移开目光,拿起刚才写字的毛笔,按着他所讲解的那样握住,顾七含笑点头,道:“这回拿对了。”

    七爷话里有两分孺子可教的意味,菱月虽说别有目的,一时倒也有两分高兴。

    顾七坐下来,在纸上给她做着展示,一边道:“你看,你得这样运笔……”

    菱月俯首看得仔细。

    顾七做完演示,又起身让菱月坐下,在纸上写写看,菱月拿着毛笔想了想,按照他方才说的,在纸上写了两笔。

    顾七站在一旁看着,道:“还是不对。”

    他的手覆上来,把住她的手,教她在宣纸上运笔,肌肤相触,有种陌生的温度和触感,菱月稳住心神,由着他的手带着她在宣纸上滑动。

    顾七教了她好一会儿,有时候手把手地教她,有时候又松开手,让她自己试试看。

    时光点滴流淌。

    烛火摇动,书斋一角的熏香炉中送出淼淼的香气,两个人的书斋里,他这样子把手把地教她写字,一时颇有种红袖添香的意味。

    红袖添香好是好,却也不可耽误七爷的正事,菱月适时地收了笔,道:“七爷教的我都记住了,回去再慢慢练吧。”

    顾七点头道:“是得好好练练。回头我就让人把文房四宝给你送去,你白日好好练一练,今日既教了你,我回头可是要检查的。”

    菱月听了,倒觉欢喜。

    长夜漫漫,红袖添香,时日一久,倒也不怕不能成就好事。

    教习的宣纸上字迹慢慢变干,这可是上好的宣纸,便是背面也一样练字的,菱月珍惜地把这张宣纸折好收了起来。

    菱月对绫罗绸缎等物还犹可,倒是对这些纸张书籍之类的东西一向珍惜,从不肯浪费糟蹋的。

    第二日午后一场急雨,如今已是初夏,雨点子又急又大,稀里哗啦地砸下来,砸在屋顶上的碧瓦上,劈啪作响。

    绿波和铃铛两个都忙活起来,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菱月倒喜欢这种声响,她开了半扇窗子,有风吹进来,夹裹着雨点子,风吹动了她身上的衣裙,雨点子拂在她身上,带来清凉的感觉。

    慢慢地雨势渐小,打在碧瓦上、窗台上,不像方才混杂成一片,那叮当声倒越发能听得清楚,听久了,还有种悠长的韵律。

    待雨势变得滴滴答答的,菱月撑了伞去庭院里逛了一圈,春日过去,如今院子里的残红也被打落一片,小草倒在湿润润的土壤里喝饱了雨水,庭院里充斥着青草的味道,馥郁而清新。

    这日顾七下值回来,头一回没有在月亮门处看到等着他的人,倒让人纳罕。

    顾七撑着伞走进院子,远远地看见院子一角有几道人影,几个人背对着这边,围着那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看着像是菱月身边的丫鬟婆子。

    雨声滴答,顾七撑着伞走过去。

    走到近前才被人发现,铃铛惊讶一声:“呀,七爷来了。”

    几个人都撑着伞,绿波和陈婆子听见回头一看,忙忙地站到了一边去,让开了中间的地方。

    菱月在最里头,她蹲在地上,绯红的裙摆落在湿哒哒的青砖上,被地上的雨水濡湿弄污了,她却不曾在意,听见动静她在伞下抬起头来,指着面前的一个洞跟顾七说:“七爷,小猫不肯出来呢。”

    她蹲在地上控诉般的指着洞口的样子,有种纯质的可爱。

    顾七不由得便也半蹲下来,顺着看过去,院墙砌得厚实,只是年久日深,下头竟不知被什么东西钻出一个洞来,洞口很小,人是再进不去的,可是小猫之类却能来去自如。

    很里头有一只橘色的小奶猫瑟缩地趴在地上。

    菱月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猫,竟然选了这个地方来避雨,我想把它弄出来,各种法子都想过了,它就是不肯出来呢。”

    顾七也看到,洞口处放了一些肉糜,看样子是想勾着小猫出来,却失败了。

    菱月矮下头去,着急地看着洞里:“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见我们人多,害怕呢。也许我们越是围着,它越是不肯出来了。”

    又抬眼看向七爷,让他也帮着想法子:“七爷,你说这可怎么办。”

    菱月在这里跟小奶猫耗了有一会子了,她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会儿竟然拿这样幼稚的小事去烦顾七。

    她眉眼生动,里面有着真实的着急和烦恼,因着这份真实,便是一时苦恼,也有着别样的动人。

    在他面前,她一向是笑脸迎人的,这一份真实,顾七还是头一次触碰到。

    这样的她,让顾七久违地想起年前的那场雪夜,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的动人。

    顾七唇角微牵,道:“这事儿好办。”

    顾七转头吩咐了正房的丫鬟,这丫鬟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这丫鬟一手撑着伞,伞下小心地护着一碗牛乳,从大厨房回来了。

    顾七接过牛乳,小心地在洞口洒下一些,牛乳慢慢地蜿蜒成一道,一路流淌到小猫跟前。

    小橘猫马上低下头去,伸出小舌头一下一下地去舔,舔着舔着就出来了。

    菱月脸上不觉露出惊喜的笑容,苦恼了她半日的事情,竟然这样迎刃而解,她真要对七爷刮目相看了。

    待小橘猫把地上的牛乳舔得差不多了,顾七伸手把小橘猫抱在了怀里。

    这是个菱月没有料到的举动,因小橘猫身上并不干净,雨水混合着泥土,都蹭在小橘猫身上,自然也弄污了七爷的衣裳。

    菱月服侍七爷这些日子,知道七爷是很爱干净的,如今他怀里抱着这只脏脏的小橘猫,神情间却不见介怀。

    这会子雨点的滴答声也停了,顾七抱着小橘猫,把它一路送到了西厢房。

    顾七把小橘猫放在了地毯上,菱月倒出一些牛乳到小碟子里,小橘猫便乖乖地低下头去舔奶喝。

    顾七交代她:“先不要急着给它洗澡,先养上几日,等它熟悉了环境,不怕人了,再给它好好洗洗。”

    他似乎对猫的习性很熟悉,菱月想起来,他自小也是养在荣怡堂的,而老太太一向爱猫,荣怡堂里一向是养着猫的。

    顾七又道:“我会让人交代大厨房,你以后让丫鬟每日里去大厨房取牛乳来,它还小,需用牛乳喂养才能养得好。”

    说着顾七的视线在室内转了一圈,除了菱月进门那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这个屋子,看屋子里陈设精致,打理得漂亮,顾七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交代她:“你这里要是缺少什么,就去告诉晴叶。”

    菱月都答应着。

    菱月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小橘猫瞧,光是看它一下一下地伸着舌头舔奶也看得有趣,这只小橘猫并非什么名贵品种,胜在和她有缘。

    它躲在洞里避雨的样子可怜兮兮的,也许是因为她们两个都是这院子里的孤家寡人吧,菱月对它很有一份怜爱之心。

    从这日起,菱月每日里都让丫鬟去大厨房里取牛乳来,好喂养这只小橘猫。

    牛乳是珍贵的食材,并不易得,这也就是有七爷的吩咐,否则凭她自己想弄来这样的东西也难。

    这牛乳原是七爷份例里的东西,只是七爷一向不爱喝这个,早些年就叫停了,如今又恢复起来,全是为了这个小东西。

    小橘猫埋头在小碟子里舔着牛乳,菱月一手托腮,笑看着它道:“你这个小东西,好大的福气呀,七爷的便宜也让你占去了。”

    有了这个小活物,西厢房里好像一下子就多出许多生机。

    铃铛跟菱月讲起方才在大厨房的事情:“刚才二奶奶的丫鬟不小心把二奶奶的牛乳洒了,她没法回去交差,听说咱们的牛乳是要喂猫使的,竟然伸手想拿咱们的,我哪里能让她,当场就把她撅了回去。她没奈何,又想拿银子买,真是笑话,咱们能缺她那点银子使?我都懒得搭理她,端着牛乳我就回来了。”

    菱月才知道还有这事,点头道:“你做得很对。二奶奶那边,咱们不要去主动招惹,若是他们主动来犯,也不必怕他们,该怎样就怎样。”

    铃铛底气十足地答应着。

    如今府里都知道七爷宠爱姨娘,她们有七爷撑腰,如今在府里行走,很不必怕什么人。

    看着小橘猫舔完奶,菱月又去练了一会儿字。

    说起来,菱月原先提出要为老太太抄写经文,本意只为邀宠,便是七爷肯教她一点,她也想着不过是一种红袖添香的情调罢了。

    谁成想,从那日起,七爷每日里都要教她一点,且每日里都要检查前一日的功课。

    现今为止,七爷已经把基本笔画都教给了她,包括开头怎么起笔,中间怎样运笔,最后怎样收势,都一一讲得清楚明白。

    菱月见他认真,说不得也只能跟着认真起来。

    前一晚七爷讲解的内容,菱月第二日每每要练上一个时辰。

    要说菱月以前的写字经验,也就是偶尔为老太太抄些经文罢了。

    菱月平日里需要写字的地方并不多,她曾经也以为自己对写字兴趣一般,如今逼不得已每日练字,练着练着,倒慢慢感到了些许趣味。

    菱月清楚这是一种奢侈的趣味。

    先不说这些笔墨纸砚都是好东西,价格不菲,光是七爷正经进士出身的人,居然愿意这样来指点她,这样的机会就实在难得。

    远的不说,便是京城顾府里这些顾姓子弟,都难得七爷亲自指点他们一回。

    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焉能白白错过。

    若往最坏处去打算,若有朝一日她境遇实在不堪,介时若她能有一笔还说得过去的字,能给人抄写些东西,也可换些银子维持生计。

    故此,菱月每日习字,并不敢懈怠。

    初夏时节,天气一日比着一日地暖和起来,这一日中午,菱月让丫鬟把水盆摆在门外阳光下的石阶上,带着丫鬟把小橘猫洗得干干净净的。

    第二日七爷休沐,菱月把小橘猫抱去了正房。

    小橘猫一向乖巧,如今洗去了一身的脏污,越发地讨人喜欢了,菱月把小橘猫往圆桌上一放,笑道:“它如今吃着七爷的奶,也算是七爷养的,七爷就给它起个名字吧。”

    这话听着哪里怪怪的,七爷怀疑地看向菱月。

    菱月噗呲一声笑出来。

    她这般促狭,七爷倒也不见着恼,看看小橘猫,小橘猫短短的尾巴卷了起来,整只小猫都团成了小小的一只,七爷唇角一牵,当真给小橘猫起了一个名字:“就叫它橘团吧。”

    “橘团,橘团,”菱月重复了两遍,心里很喜欢,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橘团的脊背,道:“橘团,你有名字啦,还不快谢谢七爷。”

    橘团转转小猫头,望望七爷,好像真的听懂了似的,竟然当真冲着七爷“喵”了一声,那声调奶声奶气的。

    菱月不觉笑起来,阳光洒在她脸上,些许明媚的样子。

    顾七一时竟看住了。

    过了一会儿,顾七带着菱月去了书斋,因顾七今日休沐,菱月一直在顾七跟前晃悠,并没有时间练字,顾七便让她去书案上练字,他自己则捧了一本闲书去一边看。

    漏声滴答,炉香淼淼,一时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如此约有半个时辰,七爷会不时过来看一眼。

    练字绝非一日之功,不过她是个勤奋的好学生,看得出来他所教的内容,她每日里都有好好练过,进步虽缓慢,却是看得出的。

    她人又聪明,他所教的内容,她总能很快地记住,也是按照他所说的方式去练习,其实每日里他只需要对她略加指点,教她并不费力。

    顾七在菱月身边站着看了一会儿,而后他走到书格前,不一会儿,一张字帖摆在了菱月眼前。

    菱月不知道这是谁的字帖,却看得出上面的字迹相当的好看,就听七爷道:“回头你把这张字帖拿回去,我会让人给你送一沓习字纸过去,你每日里把一张习字纸盖在上面,照着写一遍,每日都要写一张,晚上我要检查的。”

    菱月微微睁大了双眼,由不得她不惊讶。

    她虽然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却明白能得七爷收藏的字帖,多半出自名家。

    名家字帖是多稀罕的东西,老太太那里收藏了几张,轻易都不拿出来示人的。

    如今竟拿给她用。

    菱月的指尖轻轻抚过字帖的边缘,她抬起视线,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对上七爷的,菱月问出了盘旋在心底的疑惑:“七爷,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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