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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菱月面露疑惑:“七爷, 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顾七眼波微动,这还是头一次,这姑娘主动对他露出了堪称真实的一面。

    顾七不觉微笑起来:“姑娘, 我在讨你的欢心, 这还看不出来么?”

    这是接近调情的话, 或许, 就是在调情, 菱月闻言也微笑起来。

    余下的这后半生,她注定要依附他来生活, 只有她需要他的,她来讨他的欢心都还来不及,他哪里需要来讨她的欢心呢?

    这一日,西厢房里,菱月把习字纸覆在字帖上,照着字帖在描字, 铃铛端着茶盘进来了,把茶盘放在了别处, 菱月早就叮嘱过他们, 她练字的时候, 不许把这些茶茶水水的东西往桌子上放, 怕不小心打翻了弄污了字帖。

    菱月写完这一笔,过去喝茶。

    铃铛趁机说话,就见她得意洋洋地道:“外头的人听说七爷连这样的字帖都给姨娘使, 都羡慕得不得了呢。现在咱们走到哪儿都有人赶着来巴结, 说句话声调都比旁人高, 嗐,可真够神气的!”

    菱月闻言一顿。

    铃铛她们肯定是忍不住要把这些事往外头宣扬的, 她竟也没有想过要拦着她们。

    菱月品了品这里头的味道,忽地一哂。

    说到底,其实还是底气不足。

    七爷什么都好,可就是……

    夜深人静是有的,红袖添香也并不缺少,可是事情偏偏不按菱月设想的去走。

    有时候想想也真够泄气的。

    一晃眼又是七爷休沐的日子,七爷上午有事出去了,中午菱月午歇起来,忽地听到一道幽微的琴声。

    琴音传到这里已是细微,却听得出有着动人的曲调。

    菱月本来要问七爷回没回来的,这下也忘了,她出来西厢房,寻着这琴声过去。

    这琴声显然是从他们院子里传来的,菱月循着这琴声,最后来到院子里一处青竹掩映的清幽之地。

    粉墙碧瓦,那琴声透过碧纱窗传出来,淼淼动人心。

    菱月站在青竹外头,安静听着,这琴声相当动人,又有些许伤感之意,菱月不知不觉间竟然流下泪来。

    里头的人弹了多久,菱月就在外头站了多久。

    最后琴声停下来,余音渺渺。

    里头屋里有人出来了,菱月忙往青竹后头躲了躲,慌忙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水。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朝着这边过来了,最后一双金丝暗纹的玄靴停在她面前一两步处。

    菱月抬起眼睛。

    七爷就站在面前,垂目往她脸上看,问她:“你怎么哭了?”

    一阵微风拂过,竹影晃动,菱月一双眼睫湿漉漉的,不好意思地道:“七爷的琴弹得太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听得哭了。”

    这琴声实在动人,让人联想到春光的逝去,或者说最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勾惹起人心中无限的情绪,无端地让人伤感。

    七爷眼波微动,点头叹道:“你听懂了这琴音。”

    这已是极好的评价了,毕竟菱月在这方面是毫无造诣的,菱月略微心安,就听七爷又问她:“你会不会弹琴?”

    菱月摇摇头:“妾身哪里会这个。”

    这答案并不出顾七所料,顾七唇角一牵,让菱月跟着他进来。

    七爷的琴室,菱月还是第一次踏足。

    比起别的屋子,琴室里陈设要简单许多。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碧纱窗前的一张琴案,一张七弦琴静静地躺在上面,琴身是紫檀木色的,有一种古雅的质感。

    顾七带着菱月走过去,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抚,就是一串动听的乐音,余韵悠长。

    书上说琴声能绕梁三日,说的就是七弦琴这不绝的余音,旁的乐器再不能有这样的效果。

    许是刚刚流过泪的缘故,菱月一双眸子水亮亮的,只管盯着七爷的动作瞧,一看就很喜欢。

    顾七道:“你也试试看。”

    菱月略显迟疑,到底还是伸出手来,学着七爷的样子,指腹轻轻地抚过琴弦。

    琴弦发出声音,声音显得有些滞涩,远没有七爷那样的流畅自如,却已经足够让人心生欢喜。

    这还是菱月生平第一次摸到琴弦呢。

    顾七欣赏地看着她的手,骨肉匀停,手指纤长,这是一双天生适合弹琴的手。

    对菱月,顾七如今也算摸着了一点门道,之前他给她送胭脂水粉等物,她面上喜欢,心里实则一般,轮到他教她写字的时候,她的反应就和之前不大一样。

    她听琴声能听得流泪,非是爱琴之人,不能如此。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把钥匙塞到了顾七的手里,一把打开这姑娘心门的钥匙。

    顾七唇角一牵,道:“你既听得懂琴音,不学琴可惜了,从今天开始我来教你。”

    菱月一双杏眼微微睁大了,一时甚至说不出话来,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显然并没有,菱月有些紧张,又有些不安,这和七爷指点她练字还不一样,菱月之前就识字的,不过是写出来的字不好看罢了。

    可是琴这东西,菱月从来没有接触过,她没有一星半点这方面的知识,她对弹琴一事是一窍不通的。

    顾七让菱月坐下,菱月有些许迟疑,顾七伸手微微按住她一边的肩膀,菱月不由自主地就在琴案前坐下来。

    这一日,顾七教给菱月右手的几个基本指法,分别是挑、勾、抹、剔、摘、托、劈。

    顾七还说:“这张琴叫鸣凤,你以后可以随时进来,就用鸣凤来练琴。”

    这日晚上,菱月做了梦,具体梦到什么醒来就记不清了,唯一确定的是,梦里有琴,有琴声。

    夏日已至,天越发亮得早了,如今送走七爷之后,菱月会回到西厢房用早饭,待菱月用过了早饭,晨光也就洒满了屋子,菱月净过手,会径直去院子里的明心斋里练琴。

    粉墙碧瓦的屋檐下,题着“明心斋”几个字,菱月喜欢这个名字。

    美妙的声音在指尖流淌出来,菱月再次确定,原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

    如果说练字的理由有很多,并且需要毅力来坚持的话,那么弹琴就完全是发自内心的。

    菱月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站在人家院墙外头,听里头的琵琶声,一听就是小半日。

    后来进了内院,府里这许多千金小姐,她们出身高贵,前呼后拥,穿金戴银,高床软枕,小时候的菱月便是羡慕过,也只有一点点,惟有一点,让小时候的菱月一直羡慕到如今。

    这一点就是,这些千金小姐们,是可以学琴可以弹琴的。

    对菱月来说,这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她没有闲暇,没有琴,没有练琴的地方,也没有先生教她,一样一样都是无法克服的困难,故此她心里再喜欢,也就只能喜欢喜欢罢了。

    可是如今,这个梦想竟然出乎意料地实现了。

    由此可知,世事实在难料。

    她如今竟也能一个人坐在琴室里,学着弹琴,想弹多久就弹多久。

    有时候,菱月甚至会有一种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感觉。

    叩叩,门扉上传来叩门的声音,绿波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主子,已经一个时辰了,该歇歇了吧。”

    菱月恋恋不舍地收了手。

    从明心斋里出来,菱月也并不急着往哪里去,她如今有大把的闲暇,菱月带着绿波在院子里走了走。

    夏日里,院子里草木茂盛,春光虽然过去,可是夏日也有夏日的勃勃生机。

    菱月看到一丛小菊花,花盘虽小,但星星点点的,长得茂盛,十分的阳光可爱,菱月停下来交代绿波:“你回房拿剪子去,咱们减下来几支,拿回去插瓶。”

    这地方距离西厢房不算近,绿波笑道:“咱们先逛着,我回头再过来剪就是了。”

    菱月却道:“我自己动手剪才有趣,你快回去拿去。”

    绿波笑着去了,一会儿取了剪子回来,菱月接过剪子,轻快地走前两步,在花丛前矮下身子,果然自己动手剪下了几支,剪子交给绿波拿着,菱月自己捧着小菊花,心情很好地顺着小路往回走了。

    就听绿波在一旁道:“主子现在能这样,我看着倒比原先要好得多,主子现在脸上笑容都多了。”

    菱月的变化绿波是眼看着的,自家主子以前兴致一向不高,对什么都淡淡的。

    就比如说插瓶这事,以前都是她和铃铛两个人负责的,菱月连瓶里插的什么花都不大关心的,更遑论自己动手剪花回去插瓶了,这是以前再没有的事儿。

    如今却不一样了。

    就好像暗处的一朵花移到了阳光下,渐渐地明媚起来了。

    实在是可喜的变化。

    绿波这个做丫鬟的都发现了,更遑论菱月本人,她早就发觉,如今她的心情是比以前好得多了。

    七爷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相反,他待她很好。

    他会指点她写字,会把牛乳让给她的橘团喝,更重要的是,他还教她弹琴。

    在弹琴的时候,菱月是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的,琴声响起的时候,再多的忧虑都被忘却了。

    菱月如今每日都有大把的闲暇,养养猫,逛逛园子,练练字,弹弹琴,做做针线,悠闲的日子里渐渐也感觉到充实。

    这一晚,菱月给顾七弹了一曲《湘妃怨》,这是一首很简单的曲子,顾七教给她的,菱月如今已经能很流畅地把它弹出来。

    更深层的韵味还需要时光去打磨,不过,她如今初学,能弹成这样已是相当不错。

    顾七面露赞赏,如果说在练字方面菱月的表现还只是可圈可点的话,那么在弹琴方面,菱月的表现就是十足让人惊喜了。

    顾七翻过谱面,翻到一首《凤求凰》上。

    烛光摇曳,菱月坐在顾七身边,两人凑在一处看着这首曲子,顾七声线温润,一一给她讲解这首曲子的要点和难点,一边讲解一边在鸣凤上给她做示范。

    夜风透过碧纱窗吹进来,带着他的声音拂到她的脸颊上,吹动了额角的发丝,有种痒痒的触感。

    他的指尖拂过琴弦,这只手肤色白皙,指节圆融,很是受看,且又修长有力,分明有着女子没有的力量感。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在耳边,男子的声音是另外一种质感,在这个夏日的夜晚,这声音好像附着着某种磁性似的,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就像这样,明白了吗?”他转头看过来。

    菱月的眼睛从琴面上移开,抬起头来,视线与他对上。

    他有一双丹凤眼,凤目修长,这样斜睨着看过来的时候,有一种高贵的质感。

    这一刻,菱月的一颗心好像漏跳了一拍似的,菱月一时有点心慌,她慌忙躲开了视线,不敢再与他对视,只胡乱地点点头。

    ……

    盂兰盆节的前几日,菱月静下心来,好好地写完了一篇《心经》,晚上拿给了七爷看。

    菱月练字时日还短,不过比起以前,进步是很明显的。

    七爷看过,点头称赞道:“写得不错,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的。你这样有心,老太太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其实老太太喜不喜欢,如今于菱月并不怎样重要,不过,能得到七爷的赞许,菱月却着实有几分高兴。

    第二日,菱月去了荣怡堂给老太太请安,恰逢十六奶奶也在,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呢。

    菱月和十六奶奶年龄相仿,如今接触多了,见面的时候彼此间也颇能说上几句话,十六奶奶显然是个聪明人,菱月和她再没有什么不愉快的。

    不过,彼此身份不同,她们私下里并没有什么交情。

    菱月向老太太奉上了这一篇《心经》。

    十六奶奶凑过去和老太太一起看。

    十六奶奶并不知道菱月以前的字写得如何,见了只是笑道:“甄姨娘实在有心了。”

    老太太双手捧着这篇《心经》,凑近了去看,却又是喜欢又是惊讶的,点头肯定道:“确实用心写了。菱丫头,你这笔字看着可比以前好多了呀。”

    顾七在教菱月写字的事,老太太是有所耳闻的,不过老太太并未怎样放在心上,原想着不过是男女之间的小情小调,如今一看,倒不尽然。

    菱月闻言微笑道:“说起来也是七爷对老太太的孝心。七爷得知我想给老太太抄写经文,供老太太盂兰盆节上使,这些日子每日里都会抽点工夫出来,在写字上指点我一二。我也是沾老太太的光,竟然能得七爷的指点,这字自然写得比以前好些。”

    这话说得动听,且老太太又见他二人相谐,心里越发喜欢了,把这篇《心经》递给了兰草,交代道:“仔细收好了,过两日头一份就用菱丫头这个。”

    蔡妈妈见老太太喜欢,也过来凑趣,开起菱月和七爷的玩笑,大家听了果然都笑起来。

    要换了之前,菱月会应景地做出羞涩的样子,又或者不依,拉着老太太让老太太评理,逗老太太开心。

    今日不一样,在众人善意的笑声中,菱月身在此处,却有一时的出神,自己在想些什么,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十六奶奶身处众人中间,虽也和其他人一样笑着,周围人的表现却又尽收她眼底,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菱月的。

    十六奶奶心中不由得一动。

    从荣贻堂告辞出来,十六奶奶不觉笑了一声,和自个儿的陪嫁丫鬟翠缕说话:“甄姨娘到底是不是个聪明人,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翠缕没听明白,笑道:“这是怎么说的?我竟听不懂了。奶奶以前不是还对甄姨娘高看一眼的,夸甄姨娘聪明的么?”

    十六奶奶道:“以前归以前,如今她还能不能把持得住,就看她自己的了。”

    翠缕道:“奶奶这话我越发听不懂了,奶奶快别卖关子了,快给我讲讲。”

    十六奶奶这才把话说明白,又道:“刚才大蔡妈妈打趣她和七爷,甄姨娘的表情很耐人寻味呀,你都没看见?白长一双眼了。”

    翠缕听了笑道:“原来奶奶说的是这个。这有什么。我听说七爷很是宠爱甄姨娘呢,连名家字帖都拿出来给甄姨娘使,最近还听说七爷在教甄姨娘弹琴呢,两个人郎情妾意的,七爷又长得这么俊,甄姨娘会动心也是常情吧,她又不是个石头做的。”

    十六奶奶道:“正因为会动心是常情,这时候她能不能把持得住,才能看出她是不是真聪明来。好东西大家都喜欢,可也得看清楚自个儿的身份处境。飞蛾还喜欢火呢,真扑进火里试试看,还不是要把自个儿烧个遍体鳞伤……”

    主仆二人顺着甬路渐行渐远,那说话声也渐渐远去了。

    第62章

    继春天之后, 夏天也慢慢过去了,风吹在身上,慢慢带来了凉意, 秋天到了。

    大家慢慢都穿起了夹棉的衣裳, 日子一天天过去, 转眼连秋天都过去一半了。

    这一日, 晴叶过来西厢房, 递了一份礼单给菱月,让菱月看看。

    菱月接过来, 只见礼单上头写着:元宝十个、苏缎六匹、白绸两匹、秋露白六坛、瑞山茶八两、猪头一只、猪腿一只、牛肉十斤、螃蟹一篓。

    菱月看了实在莫名,笑问晴叶:“这是做什么使的?”

    晴叶道:“这不中秋节就快到了,七爷交代下来,要给姨娘家里送节礼去,这不我把礼单先拿来给姨娘瞧瞧,姨娘看看可有什么不妥的。”

    菱月愣住了, 过了片刻才问:“是咱们府上的姨娘都有这个呢,还是七爷单独交代下来的?”

    晴叶一听笑了:“姨娘也是咱们府上的老人儿了, 怎倒问出这样的话来?咱们府上哪有这样的规矩?还不是七爷看重姨娘, 疼爱姨娘, 这才交代咱们往姨娘家里送节礼呢。”

    菱月怔了怔, 过了片刻才笑道:“难为七爷想着。这礼单很妥当,就这么办吧。”

    绿波和铃铛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两人对视一眼, 俱是十分欢喜。

    菱月心里也很有几分高兴, 笑盈盈地亲送了晴叶出去。

    明明中秋节还有几日才到, 这消息一出,西厢房里却跟提前过节了似的, 上下一片喜气。

    绿波笑道:“姥姥家里得了七爷让人送去的节礼,该多高兴呢!倒不为这东西,全为了七爷对姨娘这片心,这份看重,姥姥心里也不用老挂着姨娘了,以后尽可以安心了。姨娘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菱月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心里这份欢喜,倒有一大半是为了这个。

    还有一小半欢喜,在心底悄悄地蔓延生长,不过,这是一种让人愉快的感觉,菱月一时并没有去深思。

    这一日下午,菱月照旧去明心斋练琴,她目前在练的曲子叫《秋风词》。

    这首曲子她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流畅的弦音在指尖流淌出来。

    弹着弹着,菱月在琴声中竟然罕见地走神了。

    她想起顾七转头看她的样子,想起那一双修长的凤目,想着里面的神情,还有那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嘴唇,人的记忆多奇怪啊,有时候能把往日的情景分毫不差地再现出来,一笔一划都勾勒得清楚。

    菱月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触,这上面好像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转眼便是中秋,这一日,顾七从荣贻堂回来,进来院子,远远地瞧见一道淡红色的身影坐在院子一角的秋千架上,正在荡秋千。

    顾七慢慢走近了,这秋千架有些年岁了,原本朱红色的漆面已经在岁月中斑驳,变得陈旧起来,上面坐着的人一身的素雅衣衫,陈旧的秋千架载着她轻轻晃动,有种岁月静好的味道。

    秋千架荡起来了。

    菱月心中一动,扭头去看,果然是他。

    秋千架载着菱月荡高了,菱月觉得开心,她的笑声洒落在秋日静谧的阳光里。

    她现在和七爷已经很熟悉了,比起刚进门的时候,菱月现在面对七爷已经自如多了,少了许多小心和拘谨。

    绿波远远地看见,她本来要过去的,这下也识趣地住了脚,带着笑容转身回西厢房了。

    就这样,顾七推着菱月荡秋千,菱月玩够了才笑着喊停,扭头跟七爷说:“我想下来了。”

    七爷住了手,秋千又载着菱月荡了几个来回,这才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菱月却没有像她宣称的那样马上下来,她脸上带着笑,赖坐在秋千架上,看着顾七,菱月忽地抛出一个问题:“七爷,您喜欢我吗?”

    问题抛出,菱月一时倒有些紧张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这样发问,不过,问都问了。

    顾七眼波微动,眉梢眼角都染上一点笑意:“你说呢。”

    他没有明说,但是菱月领会到了。

    她想,七爷应该是喜欢她的。

    如果七爷不喜欢她,大抵是不会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工夫的。

    七爷的喜欢,让菱月有种安心的感觉,好像整个人都可以放心地沉静下来。

    可是,菱月忽地又自问,那,她喜不喜欢七爷呢?

    菱月被自己的问题问住,这个问题无端地让人心慌,菱月心里一时乱糟糟的,她没有答案。

    又或许是有的,只是不好面对,不敢面对,让人只想逃避。

    七爷忽地凑近过来:“脑子里在想什么呢?好端端的就发起呆来。”

    菱月掩饰着笑道:“我只是在想,不知道刚才七爷在老太太那里吃没吃月饼。刚才大厨房送来了月饼,我吃了一块五仁的,还挺好吃的,七爷要不要尝一尝。”

    这话题转移得有些拙劣,顾七看着她,忽地叹口气,直言承认道:“不要胡思乱想。我当然是喜欢你的,难道这还用得着明说么。”

    他说,喜欢她。

    菱月发现,这话由他自己这样亲自说出来,和只凭她自己意会,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菱月一时间猝不及防,一颗心都跟着颤了颤。

    一双水眸看着顾七,里头似有千言万语。

    顾七静静地看着她,似乎也在等待着她说些什么。

    菱月从秋千上下来,脚下一片枯枝败叶,秋风一吹,这些枯叶绕着人的裙摆打起转来,擦得地面沙沙作响。

    顾七没有等到他想听的。

    要说顾七一点不失望也不可能,不过,顾七有的是耐心,何况,他有预感,这一天,他就快等到了。

    今日中秋佳节,晚上顾府摆家宴,宴席摆在庭院里,阖府团圆,又不耽误赏月。

    这样的场合,以菱月的身份,是不能参加的。

    菱月便还待在她的西厢房里,主仆几人一道过节。

    七爷走后不久,正房一个丫鬟托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上还盖着一块红绸,下面起起伏伏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

    菱月脸上笑微微的,有些费猜疑,不知道七爷又让人送来什么东西。

    这丫鬟笑道:“这里是一些散碎银子,七爷让给姨娘送来,让姨娘留着赏人使。”

    西厢房里绿波铃铛等人一听,就没有不欢喜的。

    菱月眼睛里也染上一点笑意,难为七爷能为她想到这一点,如今日这般佳节,远的不说,梨白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必要来跟她贺喜的,她总不能让人空着手走,多少要给些赏钱的。

    菱月当场就给这丫鬟,还有西厢房的人都发了赏钱。

    一会儿梨白院的丫鬟婆子们果然都来恭贺佳节,凡是过来的人,菱月一个不落,通通给了赏钱。

    人人都是十分欢喜。

    铃铛从院子里进来,一脸喜色地道:“外头放起烟火来了,可好看了,姨娘快出来看看。”

    菱月便从屋子里出来。

    夜幕中的庭院里,影影绰绰地站了许多人影,都是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大家都仰着头,出来看烟火。

    一道道明亮的烟火在夜空中滑过、绽放,就像一朵朵绚烂的花朵,好看是好看的。

    菱月知道这烟火是宴席上的人在庭院里放的。

    此时此刻,她和七爷看的分明是同一片烟火,只是七爷是在宴席上看的,而她只能在院子里看。

    其实两处隔得不算远,可是又远似天堑。

    烟火再好看,一个人看,更多的反倒是寂寞。

    明亮的烟火不时地在夜空中绽放,铃铛绿波等人在身边俱是喜笑颜开的,菱月站在西厢房门前的石阶上,仰头望着夜幕中明亮的烟火,心里有些惆怅,有些寂寞,也有些清醒。

    她不禁自问,甄菱月啊甄菱月,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怎么敢去喜欢七爷呢?

    菱月在心里命令自己悬崖勒马。

    她心想,只要把这份心动扼制住,就好了。

    菱月认为这一点不难做到,只消想一想如今病重的七奶奶,想一想那位可能是下一任七奶奶的薛九姑娘,想一想她潜在的不妙处境,想一想难料的未来,她就能冷静得多了。

    ***

    第二日,明心斋。

    顾七在教菱月弹一首新的曲子。

    菱月努力地集中精神,试图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七爷所教的内容上,她努力地试图把其他东西都摒除在外,可是很难做到。

    真的很难。

    菱月想听到教学内容,就不得不听到他的声音,想看到示范,就必然要看向他的手,稍稍偏过头去,就能看到他下颌的弧线。

    这样一个人就坐在她身边,她不可能无视掉他,越是努力,注意力越是无法集中,反而连他在讲的东西,都记不住了。

    顾七讲完了,让她试试看,菱月也是频频出错。

    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儿。

    菱月自己也很懊恼。

    顾七看她一眼,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说着,顾七站起身来,就往外头走去。

    菱月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叫住他,可是张了张口,却又没有底气。他这样拨冗来教她,是她天大的运气,她却不知惜福,课上频频走神,换了她是他,也要气死了吧。

    菱月讷讷地跟了出去。

    晚上,菱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有些事情想起来容易,做起来才知道艰难。

    她若是喜欢上别的不该喜欢的人,事情倒是好办得多,她只需要把持住自己,不再和对方见面,不再和对方接触,时间久了,感情自然慢慢也就冷却下来。

    偏偏这法子虽好,在她和七爷之间却是行不通的。

    她不可能不见七爷,她不可能不与七爷接触,事实上,这个每天见面接触的机会还是她自己努力争取来的。

    因为她对七爷有所求,有所图。

    她必须得到七爷的宠爱,她将来必须得有儿子傍身,这样她的未来才有保障,她才能在七爷的后院里立足。

    那些喜欢不喜欢的,只能往后放。

    菱月心里泛起些许惆怅。

    她想,要是七爷待她平常些,要是七爷只把她当作一个玩物,就好了。

    那她就不会有这些纠结了,从始至终都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七爷,那该多好。

    菱月仰面躺在被褥里,忽然在想,或许一切该顺其自然。

    她有心抗拒,结果原本好好的事情也要变得糟糕了。

    她必须维护她在七爷心目中的形象,她不能变成一个笨学生,或者一个不懂得惜福的坏学生,她既不能失去七爷的宠爱,也绝不想失去学琴的机会。

    菱月心想,也许她该坦然一点,坦然面对她对七爷的这份感情。

    她想,七爷长得这么俊,懂得这么多,还会弹琴,又愿意这般待她,她会动心再正常不过。

    其实也没必要畏之如蛇蝎。

    今日七爷待她好,她会心动,他日若七爷不再这般待她,若有朝一日梨白院里进来新人,分薄了她身上的宠爱,更甚者,若有这样一日,他由着新人来欺负她,那么,她这份感情自然也会慢慢冷却。

    因为人的感情,原本就会随着世事的变化发生改变。

    这一刻,菱月想到了许大夫。

    菱月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日,她和许大夫相识的时光太过短暂,短短的时间里,来不及酝酿出太过深刻的情感,菱月知道有一日她会把许大夫封存在记忆里,轻易不会再想起,可谁能料想得到,她的下一段感情,会应在七爷身上呢?

    时光荏苒,一晃眼大半年的时光都过去了,可也仅仅才过去大半年而已。

    世事难料,莫此为甚。

    菱月静静地躺在床上,心里很有些感触,不过,感情一事本就复杂,很多时候并不由自己控制,她和七爷名分已定,七爷又这般待她,她会动心也是人之常情,菱月并不为此而责怪自己。

    暗夜里,菱月慢慢地想清楚了。

    说到底和生存相比,感情毕竟也只是一件小事。

    它就像是一颗小草,一旦得到了阳光和雨露的滋养,就会悄无声息地生长起来,很快就会变得茁壮起来,可是一旦寒冬来临,它也会迅速地枯败下来,直至消亡。

    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她顺其自然也就是了,大可不必为难自己。

    往她和七爷的关系里掺进感情这件事,无疑会给未来增添了更多的不确定,不过,菱月知道自己不会空手而归的,便是有朝一日七爷对她情分转淡,看在他们曾经有过的情意上,七爷大约也能善待于她,何况还有琴,这一点对菱月同样有着非同寻常的价值。

    想清楚这些,菱月终于能安下心来,阖上眼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日,顾七从外头回来,迈进院门,罕见地没有在月亮门处看到菱月。

    往两边抄手游廊上看看,也不见她的人影。

    远远地,倒是看见一个绿衣衫的丫鬟,顾七眼力过人,认出她是菱月身边那个叫绿波的丫鬟。

    那丫鬟往这边张望了一眼,转身就往里去了。

    顾七心里不免奇怪。

    他进来月亮门,刚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忽地耳朵一动,细微的悠悠琴声,传进他的耳朵。

    不用找,顾七也知道这琴声是从明心斋里传出来的。

    隔着一段距离,琴声幽微,顾七怕惊扰了这琴声似的,一路放轻了脚步声走过去。

    越是走近,琴声越是清楚。

    是一曲《清夜吟》,顾七之前教给菱月的曲子。

    她弹得很好,很有情致。

    顾七轻轻推开明心斋的屋门,走进去。

    菱月直到弹完整首曲子,屋子里泛起渺渺的余音,菱月这才停了手。

    顾七点评:“比之前弹得都好。”

    菱月这才嫣然一笑,起身走到七爷身边,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看着七爷,好像会说话似的:“您不生我的气了?”

    顾七瞥她一眼:“难道我有这样小气?”

    菱月莞尔。

    此刻,明心斋外围的青竹后头,看到七爷进去,绿波不禁松了一口气,心中直叹自家主子心思灵巧,竟然想出用弹琴来道歉这样的法子,这法子还这样雅致,反正自己是再想不出的。

    绿波是负责给自家主子放哨的,现在任务圆满完成,自是悄无声息地回西厢房去了。

    屋内,顾七带着菱月在鸣凤前坐下来,把昨日讲的内容重新讲了一遍。

    中秋时节,天色将暗,明心斋里早早地点上了蜡烛,烛光和将落未落的光线共同勾勒出七爷俊美深邃的眉眼,他的声音响在身侧,如同秋日里的泉水,听在耳朵里,似乎有着微凉的触感。

    对这一切,菱月不再如昨日一般心存抗拒。

    抛却杂念,其实光是这样听七爷讲解,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七爷给菱月做完示范,和昨日一样,让菱月来试一试,这一回,菱月没有再出错了,七爷目露赞许之色。

    菱月自然也高兴。

    七爷看着她,眸光微动,他忽然伸过一双手来,分别轻托住菱月的两只手腕,把菱月的双手翻转过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菱月只觉得被碰触的地方,微微发烫。

    菱月十根手指头暴露在七爷面前。

    弹琴的时候,除了小指是用不上的,其余八根手指头,有好几根指腹处都磨掉了一层皮,有的看着还红.肿。

    初学琴都是这样的,手指头上难免要被磨掉几层皮,待慢慢适应了,长出一层薄茧来就好了。

    这话还是七爷跟她说的。

    只是这样的手暴露出来未免难看,菱月下意识地把手指头蜷缩起来,心里有点介意被七爷看到这样一双手。

    七爷问她:“疼不疼?”

    菱月道:“还好。”

    七爷道:“你之前弹《清夜吟》还没有这么好,今天你一定练了很久。以后不可如此。”

    菱月低头乖乖听训。

    七爷训完话,伸手抚琴,把刚刚讲的曲子完整地弹了一遍,曲致相当动人,菱月边看边听,屋外光线暗淡下去,屋内烛光晃动,菱月眼里有光,比烛光还明亮。

    明心斋内余音渺渺,七爷停下手,转过头来问她:“现在的日子,你喜欢吗?”

    菱月没有立刻回答,她略品了品,而后莞尔一笑,给了肯定的答复:“是喜欢的。”

    第63章

    中秋一过, 时令便向着深秋去了,这一日,菱月午时歇息, 是被秋雨敲瓦的响动叫起来的。

    推开窗子, 是连绵的秋雨, 细细密密地笼罩住整个庭院, 撩起人无限情思。

    菱月撑上伞, 顺着抄手游廊去了正房。

    七爷正站在房门口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庭院里那淅淅沥沥的秋雨。

    他一个人站着的样子, 除却闲适,似也有一些寂寞。

    不过,七爷是个冷清的性子,菱月心想,许多时候,七爷是享受这种冷清和寂寞的。

    菱月也自有分寸, 七爷回到后院的时候,她也不是时时都和七爷在一处的, 彼此之间适当地留出一些距离来, 反而更有新鲜和神秘的感觉。

    菱月撑着伞走到近前, 七爷往里让了让, 菱月却不见收伞的意思,反而笑道:“七爷,我想去外头庭院里的半月湖边上转一转, 您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您要是不去, 我就自个儿去了。”

    七爷唇角一牵, 并不拒绝,让丫鬟取了伞来, 七爷接过来,也不让人跟随,同菱月一道撑着伞往外头去了。

    两支伞撑在一处,一个高一些,一个低一些,秋日的雨滴淅淅沥沥地敲打在油纸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成串地滑落下来。

    菱月看七爷没有说话的意思,也就不去聒噪他,就这样撑着伞静静地走在秋日淅沥的雨水中,似乎也能走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顾府的庭院里,有一爿人工湖,因形似半月,故得名半月湖,夏日时节,半月湖面上一片绿荷,那景致相当的漂亮,如今时近深秋,荷花已经不见踪影,原本铺满了整个湖面的荷叶也枯了一半,秋日的雨滴敲打在半残的荷叶上,带出一种寥落的况味。

    却也别有一番美感。

    要知道菱月素日里除却去荣怡堂给老太太请安,轻易是不大出来梨白院的。

    主要菱月正是年轻貌美的时候,她自小长在这个大宅院里,也听说过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且不论是否确有其事,须知光是流言就能杀人,能避着些还是得避着些。

    如今七爷撑着伞陪她绕着半月湖走了一圈,这一圈逛下来菱月是心满意足,雨声渐歇,渐渐停住了,菱月也尽了兴,正说要走呢,忽然看见二奶奶带着五姑娘朝这边过来了。

    双方碰了面,二奶奶勉强撑开一个笑:“七叔好兴致,下雨天还带着甄姨娘出来玩呢。”

    二奶奶是看雨停了才带着孩子出来玩的,打量他们二人的形容,明显与她们不同。

    二奶奶的话听起来让人略感不适,顾七脸上淡淡的。

    她为着宁姨娘的事对菱月心怀芥蒂,一向对菱月不善,顾七心里有数。

    略应了一两句,顾七便带着菱月回去了。

    这厢,五姑娘已经待不住了,扭着身子要去湖边玩,二奶奶忙让奶娘等人跟上看着,旁边有个小亭子,二奶奶自去歇着,钱妈妈陪着她。

    亭子里,二奶奶望着半月湖,一双眼睛慢慢地红了:“妈妈,二爷从来没有这样陪过我。”

    钱妈妈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二爷是个风流的性子,看遍了各色的莺莺燕燕。二奶奶相貌平常,一向不入二爷的法眼。夫妻二人自来相处漠漠,便是当年二奶奶刚嫁过来的时候,夫妻二人也从没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候。

    二奶奶说着一时竟掉下泪来。

    钱妈妈这下慌了手脚,忙道:“奶奶跟她比的什么!她是什么身份,本就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奶奶是什么身份……”

    二奶奶掏出手帕来拭泪,没搭这话。

    隔了一日,也许是冤家路窄,这厢菱月从荣贻堂给老太太请过安出来,刚出来院门不久,竟然又遇上了二奶奶。

    菱月对二奶奶再没什么可说的,略福了福身子便要错身而过,二奶奶却叫住她:“别急着走,我正好有话要跟你说呢。”

    说着二奶奶就欺身近前,她们二人已算撕破脸,二奶奶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冷笑道:“甄姨娘如今是得意了,可你也不想想,七叔后院里多年来不置姬妾,如今却多了个你,这是为什么呢?”

    菱月原本是被迫站住听这些话的,可是听到此处,却不由心中一动。

    只听二奶奶接着说道:

    “这些事情我都清楚。因为这些年我是眼瞧着的。当年七奶奶新嫁进来,那模样,真是人比花娇,七叔同她又是少年夫妻,夫妻二人别提多恩爱了。可惜老天爷不作美,七奶奶生下七姑娘后身子落下了病根,不得不挪出去养病。便是如此,七叔情深,便是老太太二太太想给他塞人,他也从不肯收。原因都是明摆着的,还不是一心念着发妻,一心盼着七奶奶身子能好起来么?”

    “可惜七奶奶身子到底是好不起来了,七叔耽搁到如今,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到底子嗣为大,这才不得不收了一个你。”

    二奶奶看着她,快意道:“我奉劝你一句,拎清自己的位置,可别七爷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自己开起染坊来。”

    “毕竟,”她又欺近一步,一字一句地道,“在七爷的心目中,你连给七奶奶提鞋都不配。”

    说罢,二奶奶退开一步,颇为快意地给了她一道怜悯的目光,从她身边笑着走开了。

    二奶奶一行人呼啦啦地从菱月身边走过,铃铛颇为不忿地瞪着这些人。

    主仆二人往前走去,铃铛生气道:“回回来寻咱们的晦气,真是岂有此理!姨娘别听二奶奶瞎说,七爷对姨娘的心,咱们都看得真真的,岂是旁人几句话就能颠倒黑白的?依我看,这些全是胡说八道。她就是看姨娘受宠,气不过,存心说这些没影儿的话,一心只想让姨娘难受罢了。”

    二奶奶素来不善,菱月又何尝不知。

    明知她口中的话不可信,可偏偏又忍不住费心思量,就像明明知道是陷阱,却还是一脚踩进去,菱月微微摇头,试图甩去这些想法。

    回到梨白院,在院子门口碰到柳婆子等人。

    几个婆子,人人怀里抱着几个漆木盒子,也不知里头都是些什么,一行人正闷头往外头走。

    铃铛好奇地问了一嘴:“这是要往哪里去?都是什么东西啊?”

    柳婆子笑道:“是一些珍贵药材,像我怀里抱着的是人参、灵芝和藏红花,她们抱着的还有牛黄、天麻,还有虎骨什么的,七爷交代下来让给七奶奶送去。”

    铃铛听她这样说,不由看向了菱月,倒怪自己多嘴问这一句。

    几个婆子抱着东西和主仆二人错身而过,菱月脸上看不出什么,带着铃铛进来院门,照常回到了西厢房。

    午饭菱月用得不多,让丫鬟们收拾了桌子,菱月去歇午觉。

    睁眼对着床幔,菱月其实早就养成了午歇的习惯,现下却毫无睡意。

    她忍不住思量七爷和七奶奶的事。

    这世上,至亲至疏是夫妻。

    如顾府这般的高门府邸更是如此。

    这世上有许多夫妻是被利益捆绑在一处的,这其中,有的能在岁月里培养出感情,有的则不能,他们会共同生儿育女,对彼此却并无多少情意。

    菱月是在顾府这个大宅院长大的人,对这种事情是司空见惯的。

    可是七爷和七奶奶是不是也属于这一种,却让人费思量。

    若说他们是至疏的夫妻,可是七爷多年来空置后院,梨白院里多年来不进新人,又该作何解释呢?

    可若说他们是至亲的夫妻,如今风传七奶奶病重,却也未见七爷对此有多大反应。

    菱月实在想不明白。

    菱月想到那一日,七爷亲口说喜欢她。

    可是他们男子和她们女子不同,他们的心可以分成好几份,可以同时喜欢好几个女子,互不冲突,他们是有这样的权力的。

    一忽又想到七爷从不往她屋子来,菱月咬住下唇,一时气恼起来,心想他说不准是在为七奶奶守身如玉呢,这谁能说得准。

    菱月午歇起来,一时赌气,让两个丫鬟拿了银子去外头买细棉布去,她说道:“选个素雅的颜色,回来裁成床单和被罩,把床上这些绸缎的换下来,我睡不惯!”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都睡了大半年了才说睡不惯?

    菱月心想,反正他也从不来她房里,她干嘛要委屈自己。

    当天傍晚时分,菱月一心赌气,索性也没有去月亮门处等着,倒是七爷没见到她的人,心下奇怪,寻到她屋里来。

    菱月手里正做着针线,见他寻进来,心里这气才消下去两分。

    这才作势往屋外看了一眼:“呀,都这个时辰了,我都不知道。”

    顾七看她一眼,便是她忙得忘了,她身边的丫鬟也不可能不来提醒她。

    顾七能察觉出她情绪上有些不对,似乎在闹脾气。

    不过,他又没有欺负她,梨白院里也没人能欺负她,其他院子的人也不敢欺负他的人。

    女子的心,有时候是这样变幻莫测让人捉摸不透的,顾七也不在这上头较劲,只在她身边的杌子上坐下,询问道:“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想怎么过?”

    他能来问她这个,可见有心帮她庆生。

    菱月心里便是还剩下几分闷气没消,这下子也好了,她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来。

    一时心中倒有几分赧然。

    说起来,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二奶奶有心挑唆,明知道那就是个不可信的人,她却还一头扎进了坑里去,当真生起闷气来,说起来也让人羞愧。

    如今菱月在七爷面前胆子渐大,性子也刁钻起来,就听她笑道:“一定是晴叶提醒七爷的,要不然七爷才不会知道呢。”

    头几日,晴叶才来问过她这个事。

    菱月想了想道:“大家做生日,左不过就是摆两桌酒,大家凑到一起吃吃喝喝的。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依我看,大可免了。七爷若真有心给我庆生,不如抽出一日,带我去府外头转上一转,听说这时节普觉寺的枫树林正是好看的时候,我一直想去看一看呢。”

    见她不再闹脾气,七爷脸上也有了笑容,道:“你这是早就想好了?我要是不来问你,你岂不是很失望?”

    菱月一手托腮:“那我就不理七爷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在指间绕着,蓦地又笑了。

    她笑容鲜活,让人看了也心情舒畅。

    顾七道:“普觉寺的枫树林可以去看,府里的宴席也不能免了。别人做生日都请你去了,轮到你做生日,若是不摆上几桌酒,回请她们,岂不是失礼?尤其今年是你头一年进门,更该多交些朋友,以后也可多个人说话。”

    他声线清冽,似秋日的泉水,有种微凉的触感,他是性子冷清的人,偏偏能这般为她考虑周全,两者奇异地融合在一处,有种让人心折的魅力。

    他们当下说定了日子,八月二十五日七爷休沐,两人说好了那日一早就出发到普觉寺去,在普觉寺玩上一整天,晚上再回来。

    菱月满心欢喜,十分期待,出发的前两日,便早早地定下了当日要穿的衣裳、鞋子,要配的宫绦,要戴的首饰等等细事。

    铃铛还笑她:“主子现在是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唉,咱们这些人是猜不明白了。罢罢罢,反正主子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吧。”

    菱月也笑起来:“就你话多。我过生日那天咱们院子里发赏钱,旁人都有,就不给你。”

    铃铛一听连忙讨饶,绿波拍着手笑:“主子这个法子好,是该使个法子治治她。要不然她没什么话不敢说的。”

    西厢房里主仆几人闹成一片。

    八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七奶奶的绿玉山庄上派了人过来。

    这个时辰,各个院门都落锁了,菱月原本在西厢房待着的,这时候也听见动静,从屋子里出来,就见到两个衣着体面的妈妈,说是七奶奶派来的,两个妈妈很快被请去正房说话,不多时,就见七爷从正房里出来了,衣着整齐,外头还披着带毛的披风,一副要外出的样子。

    菱月在西厢房门口的石阶上站着,七爷看见她,几个大步走过来同她说话:“我现在得去京郊一趟,可能得明日才回得来。明日去不成普觉寺了,下回我再带你去。”

    菱月也很懂事,这种时候也不东问西问,只道:“这等小事七爷无需挂心。天都黑了,七爷路上千万当心。”

    七爷点点头去了,一起同去的还有七奶奶派来的两个妈妈,两人手上都提着灯笼,那晕红的灯笼在秋日的夜色里一路飘荡而去,出了月亮门,很快不见了。

    夜风吹来,带来许多凉意,菱月遥遥地看着那灯火消失的地方,心头惘惘的。

    绿波面露担忧之色:“该不会是七奶奶……”

    话未说全,渐渐收了声,后面的意思大家都懂。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显然大家都有许多猜测,夜风吹散了四周窃窃的私语声。

    铃铛嘀咕道:“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菱月沉下脸来,教训她:“这话也是能混说的!还不住嘴。”

    铃铛忙把嘴闭上,不敢说了。

    菱月转身回了屋子。

    第64章

    顾七是第二日下午回来的, 二太太也派了一个妈妈过来询问情况。

    这妈妈来得正是时候,二太太那边要是不来人,顾七也打算过去说话, 顾七道:“情况看着不大好。她做母亲的人, 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七姑娘。你回去跟母亲说一声, 让七姑娘准备一下, 今日或明日就送七姑娘过去绿玉山庄, 让她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也陪一陪她母亲。”

    这妈妈答应一声, 这便去了。

    这时菱月就在正房,这些话都听在耳朵里,看七爷的神情,面色冷淡,心情不大好的样子,似乎对这个话题也并不想多言, 菱月也就识趣地不再问什么了。

    菱月捉摸不透七爷对七奶奶这个发妻的感情,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这就是说, 这位七奶奶还是能影响到七爷的。

    菱月心里有点闷闷的。

    第二日倒是听说七姑娘去了绿玉山庄陪她母亲了, 随后的日子又平静下来, 一直没见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自然,在这种情况下, 没有坏消息也就是好消息了。

    这期间, 七爷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转。

    转眼又到七爷休沐的日子, 头一天晚上,七爷又提到他们那个搁浅的计划, 说第二天一早就带她去普觉寺玩。

    这件事菱月曾经满心期待过,只是搁浅了这些日子,这会子重新提起,菱月心中的欢喜却冲淡了不少。

    菱月想了想,摇头道:“要么算了吧,还是别去了。”

    顾七闻言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他知道菱月之前是很期待的,一双凤眸若有所思地盯住菱月,顾七问道:“上次因为七奶奶的事没有去成,你生气了?”

    菱月瞥他一眼,不满道:“奶奶身子不好,派人来请七爷,这是正经大事,我心里只有为奶奶担心的。我若为这个生气,那成了什么人了。七爷把我说得也太不堪了。”

    顾七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散去,脸上变得淡淡的,问道:“那你为什么说不去?”

    菱月道:“就是突然不想去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顾七道:“说实话。”

    一方手帕在菱月手指间绕来绕去,菱月垂目不语。

    顾七道:“说话。”

    顾七问到这份上,菱月只得回答:“奶奶如今病得这样,我若还缠着七爷出去玩,咱们府上人多眼杂的,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招来多少闲言碎语。倒不如不去的好。”

    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妙目转向了顾七,多少也是有心试探。

    菱月的这些顾虑,在顾七看来根本不值一哂。

    就听顾七道:“是我主动要带你出去散心的,谁敢多言。旁人要是有话,让他只管来找我说话。”

    又道:“除非我点头,旁人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你无需担心。”

    菱月知道七爷是有底气说这样的话的。

    他不是那些需要依附家族才能生存的顾府子弟,相反,整个家族是需要依靠他的。

    只要他愿意,他是有能力来保护她的。

    听他这样讲,菱月心里不由便多了几分欢喜。

    菱月心里很有一丝窃喜,她高兴地感觉到,七奶奶便是在七爷心目中有些分量,似乎也不像她怀疑的那般重。

    七爷都这般说了,菱月也不好再忸怩,两人第二日一早,一吃过早饭,七爷便带着菱月出了府门,马车已在府门口待命,两人乘上马车,马车一路载着他们辘辘地往普觉寺而去。

    普觉寺建在西面的凤凰山上,传说古时有凤凰降落在此山,凤凰山因此得名。

    下来马车,他们沿着曲折的石阶拾级而上,时近深秋,道路两旁都是干枯枯的枝丫,在凉凉的秋风中,一副瑟缩的姿态。

    菱月一边往上走,一边嘴里嘀咕:“不是说有一大片枫树林么……”

    顾七告诉她:“枫树林在后山上,这一片是桃树林,春天开花的时候这一路会很漂亮。”

    菱月一听就笑了:“那明年春天七爷还带我来么?”

    顾七瞥她一眼:“你不是怕别人说闲话?”

    菱月嘟嘴:“不是七爷说的,有七爷在,让我不用怕那些……”

    两人一来一往,好似在调情一般。

    不久便到了普觉寺。

    有知客僧来引他们进庙。

    菱月以前也跟着老太太去过其他寺庙,老太太信佛,到了寺庙里,那是每个庙宇都要认真去拜的,一个也不能落下,拜完了,又要听人讲经,相当的虔诚。

    菱月跟在老太太身边,行动上相当受限。

    这一点上,七爷显然与老太太不同,他看菱月对庙宇兴趣不大,待捐过香油钱,便径直要带菱月往后山上看风景去。

    恰在这时,一个僧人出现在一间庙宇一角。

    顾七看见了那僧人,那僧人也看见了顾七,两人相视一怔,随即便笑起来,他们彼此显然是认识的。

    “大师何时云游到此地的?”

    顾七带着菱月过去,那僧人也朝着这边走过来,两方很快会合在一处,顾七出言询问。

    菱月打量这僧人一眼,这僧人五十许人,中等身量,一身普通的灰色僧衣,面容平和,一双眼睛却很有神采,闻言回答道:“昨日刚到,没想到今日就遇见你了,可见你我确实有缘。”

    说着这僧人目光转向菱月,顾七便把菱月介绍给他,又对菱月介绍:“这一位是莫心法师,多年来云游四海,见识颇广。”

    菱月见七爷这样说,倒也钦佩,她双手合十,对莫心法师行了个佛礼。

    莫心法师还了一礼。

    相请不如偶遇,顾七与莫心法师许久不见,自然要叙叙旧,莫心法师带着他们二人进了一间禅室。

    菱月有心回避,不想打扰他们二人,不想七爷却道:“大师精于算命,今日机会难得,一会儿正好请大师帮你算一算。”

    菱月一听这个,倒也来了几分兴致,只不晓得莫心法师愿不愿意,菱月不由看向莫心法师。

    只见莫心法师目光和煦,见她看过来,莫心法师对她颔首致意:“今日既有缘相逢,娘子若是愿意,老衲便给娘子算上一算。”

    菱月这才放下心来,颔首道:“那就有劳大师了。”

    说话间进了禅室,这禅室布置得相当简单,地上几个蒲团,旁边有一方矮几,其他东西很少。

    几人在蒲团上坐下来,一个小沙弥送了热茶进来,很快又出去了。

    莫心法师问明了菱月的生辰八字,而后他把双目一阖,似乎在静静地推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莫心法师方重新把眼睛睁开,显然是有了结果。

    等了这么会子,现在到了见分晓的时候,菱月不由屏息,就听旁边顾七问道:“如何?”

    莫心法师道:“娘子出身不佳,无其命却有其运,只是这运道却难说好坏,好的坏的都是它,分扯不清。再来娘子姻缘坎坷,且命里有小人作祟,这是一个关口。若是能过去这一关,后面就平顺了。娘子命里不缺荣华富贵,越往后头,越是有大贵之象。”

    听到莫心法师说她“姻缘坎坷”,顾七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不觉看了菱月一眼。

    菱月见此,心中不由一紧。

    顾七沉吟片刻,问道:“大师说她命里有小人作祟,可有破解之法?”

    莫心法师一脸无辜:“命里有时终须有,我是只管算命的。”

    顾七闻言默然,这话题只得打住不提。

    莫心法师端起茶盏,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这时候菱月开了口,先谢过了莫心法师,然后才道:“七爷与大师许久不见,不若多叙一叙。妾身先去外头随便转转吧。”

    顾七看看她,其实不大放心。

    莫心法师却目光炯炯,闻言欣然道:“好久没与人对弈了,不若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顾七:“……”

    莫心法师就是个臭棋篓子,偏偏瘾还特别大。

    刚刚才请对方给算过命,顾七不好拒绝对方,没奈何,只得叫了一个小沙弥来,让小沙弥跟着菱月,以防万一。

    菱月跟着小沙弥出去了,莫心法师转向顾七,笑道:“怎么样?我当年给你算的命准不准?当年我便算准你这时候要命犯桃花,我看八成就应在这位甄娘子身上了。”

    莫心法师笑得有一点意味深长,半是调侃半是警告地道:“你可要当心了。”

    顾七闻言微讶。

    命犯桃花可作两种解释,一种是好桃花,也就是俗说的走桃花运,这是说有一段好的感情要降临了。另一种是坏桃花,又称桃花劫,或者桃花煞,这就是感情上的灾殃了。

    听莫心法师的意思,他这是……后一种?

    顾七失笑。

    ***

    从禅室出来,菱月咀嚼着莫心法师的话,要说信,却又有荒诞不经的地方,要说不信,却又有可信之处。

    出身不佳,这是显而易见的罢,一般好人家的女儿谁会轻易给人做妾呢?

    命里不缺荣华富贵,越是往后,越是有大贵之象。

    这是莫心法师的原话,其中“富”字倒也罢了,“贵”字又怎么说呢?她这般身份,这辈子该是与“贵”字不沾边的,莫心法师前头的话倒也罢了,这莫了一句未免荒诞可笑。

    小沙弥带着菱月来到后山上,后山上果然枫树成林,目光所及之处俱是一片红飒飒,很有秋日冷冽的美感。

    后山上颇有几条小径,菱月沿着小径走了走,周围因不见旁人,景致相当的清幽,菱月颇为悠闲地在枫树林里转了转,她闻到一种清清淡淡的香气,应该是枫叶的味道。

    菱月素爱美景,她步履悠然,也不知在后山上转了多久,忽见来时的小径上走过来几个年轻男子。

    菱月有心回避,想着枫树林里的小径约莫也是彼此相通的,菱月当即便岔到了别的小径上去。

    刚走几步,只见那几个年轻男子中其中一人竟追了上来,他手里擎着一方绣帕,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这位娘子,我刚才拾到一方绣帕,许是娘子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菱月蹙眉,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华贵的绸缎衣裳,也不知是哪家的纨绔子弟,竟这般孟浪,别说这方绣帕并不是菱月的,便真是,菱月也不能承认。

    只是他们一伙人是好几个成年男子,人多势众,她身边只跟了一个小沙弥,人单势孤,菱月不想把人惹恼了,本想略周旋两句就走开的,刚张开嘴,忽然身后一道清冽的嗓音传过来:“那帕子不是她的。”

    菱月听到这声音就松了口气,转头望去,不是七爷又是哪个。

    顾七一边说着,一边很快地走到了近前,菱月往七爷身后站了站,顾七眼角瞥着这男子,那眼锋凉凉的:“崔十,你似乎对我的人很有兴趣啊。”

    这被顾七称为“崔十”的年轻男子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他讪讪地收了绣帕,干笑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我之前不晓得这位娘子竟是顾姻兄的屋里人,都是误会。”

    崔十说着,讪讪地与顾七搭起话来。

    顾七素来懒得兜搭这些纨绔子弟,略应付了一两句,便带着菱月走开了。

    他们岔到另一条小径上,七爷给了小沙弥一锭银子,打发走小沙弥,菱月对顾七笑道:“我刚才有一点害怕,幸好七爷来得及时。”

    顾七凉凉地看她一眼:“就不该放你一个人出来。”

    她这般年轻美貌,一放出来,真是什么狂蜂浪蝶都要往上扑的。

    菱月嘟了嘟嘴,问道:“刚才那个人是二奶奶的娘家人?”

    二奶奶娘家正是姓崔,那个崔十又称呼七爷姻兄,故此菱月才有此一问。

    顾七点点头:“他是二奶奶的胞弟。”

    菱月“啊”了一声,原来还是二奶奶的同胞兄弟,菱月暗道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一个个都让人喜欢不起来呢。

    中午在普觉寺用了斋饭,下午走马观花地在各个庙宇里转了转,也略拜了拜,菱月主要是想看看各个庙宇里雕刻的神像有什么不同。

    临走之前,菱月央着七爷又去了一趟后山,这一回,菱月摘下两片小小的枫叶,好带回去做个纪念。

    顾七嘴角含笑,她这般有朝气,顾七是乐见她如此的。

    回到顾府,一晃又是许多日子过去,七姑娘一直住在绿玉山庄陪着她母亲,七爷又几番请了太医去给七奶奶看病,到得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菱月听说七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转,似乎慢慢稳定了下来,这对西厢房来说是件大好事,绿波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几场大雪过去,转眼就到年关,七奶奶身子既然没有大碍,按照惯例,还是要接回府里一家人团团圆圆一起过年的。

    这一日,菱月进来正房,隔着屏风听见七爷在说话:“你去同大奶奶说一声,让她派人收拾出来一个院子,回头给七奶奶住。附近的翠风院不是空置着,我看那处院子就不错。如今院子里添了新人,也省得她回来住得不舒服。”

    隆冬时节,就好像有人给菱月兜头来了一盆冷水似的,菱月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晴叶从屏风后转出来,见菱月在此处,晴叶不由惊诧,菱月未置一词,只举步朝屏风后头走去,顾七看到她似乎有一点惊讶,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是想知道他刚才的话有没有被她听见吧,菱月心里一哂。

    屋子里生着地龙,暖和得很,菱月把外穿的大衣裳褪下来,她上头穿着一件绣花的比甲夹袄,边上一圈绒绒的白毛,又暖和又好看,下面是一件甘石粉的素裙,裙摆上错落着绣着枫叶的纹样,很是别致,让人想起秋日里两人去普觉寺后山上赏枫叶的情景。

    顾七眸光柔和,他向来很喜欢她这种巧思。

    菱月在顾七身边坐下来,柔声道:“妾身也是刚进来,正好听见七爷交代晴叶姐姐,让给奶奶新收拾一个院子来住。要论七爷的心,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法子怕是不妥当。七爷既担心奶奶住得不舒服,那要搬出去也是妾身搬出去住,岂有劳动奶奶的道理?奶奶好容易回到家里来,能和七爷夫妻团聚,若是不能回到自个儿原来的屋子里,反倒要去住别处,心里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呢。依我看,这万万使不得。七爷无需考虑妾身,妾身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七爷高兴,奶奶高兴,妾身也就心满意足了。”

    顾七看着菱月。

    她形容温柔,言辞得体而乖巧,神情间并不见勉强之色。

    几次涉及七奶奶,她都是这般懂事,从不见她有一点醋意。

    顾七眼中笑意渐淡,眉眼不觉冷了下来。

    他冷淡道:“这件事我自有考量,你无需多言。”

    他的神情和口吻一样冷漠,整个人忽然有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菱月都不记得他上次这般对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一向待她温和,结果涉及到七奶奶,就突然这般么?

    可是她又说什么了,她说的还不都是好话,他担心七奶奶受委屈,她就体人意地把地方让出来,省得她呆在此处,碍了七奶奶的眼,反正她本就是下人丫鬟的出身,七奶奶是千金贵体,又是他的发妻,论身份自与她不同,要有委屈,自然是她来受着。

    她就是这样退让,却也不能让他满意么?

    菱月心里滋味难言,她扯着手里的帕子,眉眼垂下去,慢慢应了一声“是”。

    第65章

    西厢房的丫鬟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好像不声不响的,自家姨娘和七爷就打起了冷战来,好几日了, 自家姨娘轻易地不到正房去, 七爷那头呢, 也不见使人到西厢房来叫姨娘。

    绿波等人只有劝菱月的:“姨娘便是看着七爷平日里对姨娘的种种好处, 如今也不该这般。远的不说, 姨娘身上穿的这衣裳,用的这香料, 喝的这茶叶,还是这些文房四宝,哪一样不是七爷特特地使人送来的?年节礼也是早早地就给姨娘家里送去了。旁的院子里的姨娘,哪个能有这份待遇?姨娘便是光看这个,也不该和七爷置气了。这且不说,便是姨娘非要和七爷置气, 咱也得挑拣个好时候啊。如今七奶奶马上就要家来了,姨娘置气偏挑这时候, 一则容易让人看笑话, 二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姨娘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簇水仙花插在花瓶子里, 菱月呆呆地望着它, 那神情惘惘的,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又过两日,这一日用过早饭, 菱月便带着铃铛出了院子, 往不远处的翠风院而去。

    七奶奶昨日到府, 安置在了七爷之前提及的翠风院。菱月自从进了梨白院的门,七奶奶就未曾露面, 如今七奶奶回府,菱月少不得要去请安。事实上,昨日菱月便去过一回,不过在正房外头被一位焦妈妈拦下了,说七奶奶一路劳乏,刚已经歇下了,不便见客。

    昨日既没见成,今日少不得要再去请安的。

    进了翠风院,菱月被安排在偏厅等候。

    下头烧着地龙,偏厅里暖意融融,翠风院虽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不过屋子里字画摆件、花瓶盆景,各种陈设,一应东西,都是应有尽有的,香薰炉里散出沉水的香气,香料名贵,也很称七奶奶的身份。

    不多时,一个叫石榴的大丫鬟进来了,引着菱月主仆进了暖阁,菱月粗粗一眼看去,先看见了昨日那位焦妈妈,只见焦妈妈站在一位妇人身侧,这妇人坐在一张精致的玫瑰椅上,看衣着打扮,定是七奶奶无疑。

    菱月垂下眉眼,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妾身甄氏,给奶奶请安了。之前妾身虽有心,无奈一直见不到奶奶的金面,竟一直耽搁到如今,是妾身失礼了。奶奶勿怪。”

    七奶奶说起话来有点中气不足的味道,但是很客气:“给甄姨娘看座。”

    闻言,石榴手脚麻利地搬了个杌子过来,菱月想不到七奶奶会这样客气,菱月忙再三推辞了,后来见实在推辞不过,这才谢过了七奶奶,坐下了。

    到了这会子,菱月才把七奶奶瞧了个清楚。

    这暖阁里分外暖和,一般人在这屋子里便是穿单的也使得,可是七奶奶腿上却围着一张毛毯子,很是怕冷的样子,想是身子还需要将养吧,菱月在暖阁里闻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药味。

    七奶奶形容消瘦,是大病过一场后正在缓慢恢复的样子,因生病的缘故,她面色不佳,可是骨相在那里,依旧有着美貌的轮廓,菱月心想,再往前几年,七奶奶没生病的时候,想必有着十分的美貌罢。

    这一刻,菱月想到了二奶奶的话,她说七奶奶当年人比花娇,和七爷站在一处,璧人一般。别的话不好说,可最起码在这件事上,二奶奶没有骗人。

    菱月柔声细语地问候了七奶奶的身体。

    七奶奶温言道:“多谢你想着。我如今已经好多了。现如今虽还得每日用药,但已经一日强似一日了。你很不用挂心。我这里人手也充足,且都是用惯了的人,要什么都有,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不用操心这里,把七爷服侍好就比什么都强了。”

    顿了顿,又道:“这么多年了,我身子一直不好,一直没能做到一个做妻子的本分,想想也是十分惭愧。现在好了,你看上去就是个细致周全的人,听说之前还是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人,再是错不了的。以后有你这样一个人儿服侍在七爷身边,我也可以放心了。我现在最挂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七姑娘,她还小,又养在太太身边,一时倒也罢了。再一个就是七爷,到得七爷这个年纪,膝下竟还没个儿子,是我这个做妻子的错处。不瞒你说,这个事儿就像个大石头一样,时时压在我心里头,我现在只盼着你早早给七爷生下个儿子,只有看到七爷后继有人,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才能放下来。”

    七奶奶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说到此处,她捂着帕子咳嗽了两声,焦妈妈见状忙给她顺气,七奶奶放下帕子,喘了一口长气,复对菱月道:“我就不多留你了。我长年生病的人,素来爱个清净,以后每日里请安什么的就免了罢,没事儿你不用到我院子里来,只管好好服侍七爷就是了。石榴,你去送一送甄姨娘。”

    整个会面至多一盏茶的工夫,菱月站起身来对七奶奶福了福身,主仆二人便跟着石榴出去了。

    描金绣牡丹的软帘放下来,绸面微微晃动,撩动细碎的光影。

    暖阁里,七奶奶一时出神地呆呆望着,过了一会儿方道:“妈妈,看到她,我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了。”

    焦妈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甄姨娘固然有着十分的美貌,七奶奶当年却也不遑多让,走到哪里,都是个响当当的美人儿,且甄姨娘身份低微,难免要谨小慎微,七奶奶可是大家子的小姐,从小家里捧凤凰似的养大,若是拿花做比,若甄姨娘是那暗处生长的玉簪花,七奶奶就是那向阳而生的向日葵,美得张扬,美得热闹,美得耀眼,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的。

    当年多少美好岁月,可惜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到得如今,也都不必再去说它了。

    ***

    从翠风院出来,铃铛道:“七奶奶怪和气的。我之前还担心她摆起奶奶的谱来,又仗着她自己是个病人,让姨娘去她院子里前前后后地伺候她呢。果真如此,便是她在府里住不多久,只她住一日,姨娘就难免要被她折腾一日。如今倒好了,既然她发下话来,不要姨娘到她院子里去,且不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咱们且先受用着就是了。”

    菱月脸上惘惘的,完全是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七奶奶竟然待她这般和气,委实出乎菱月的意料。七奶奶身子不好,又没有儿子傍身,如今丈夫又纳了妾,虽然有着主子奶奶的身份,可要说她处境多好,怕是也不能够。可即便如此,七奶奶竟一点不见尖酸刻薄之态,恰恰相反,她待她相当和气,竟然一心让她好好服侍七爷,一心盼着她能给七爷生儿子。她一点也不为自己考虑,一心只想着七爷,她为自己这些年亏了七爷而惭愧,一心念着让七爷后继有人,这般不徇私,所谓情到深处无怨尤,大概就是如此了罢。

    其实也不是没可能七奶奶是在有意麻痹她,想让她放下戒心,好伺机对付她,只是一个人若是有心算计,神情举止间必然要露出端倪,菱月身为家生子,自小在顾府这个大宅院里长大,也算是看人无数,可是她并没有捕捉到这方面的蛛丝马迹。七奶奶看上去是真诚的。再说七奶奶年纪也并不多大,难道她竟有这样的城府,心里想着一套,脸上完全是另外一套吗?

    菱月心里惘惘的。

    她心想如今的七奶奶都能这般善性,未生病前还要加上如花的美貌,那时候的七奶奶一定是个很值得人爱的女子吧。

    菱月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思,七奶奶是个善性人,对她和气,这难道不好吗?难道非得横眉立目的一副母夜叉的模样,她得提着心随意准备应对七奶奶的寻衅,这样倒好了不成?她在期待什么呢?难道在期待着七奶奶也同二奶奶一般,是个尖酸刻薄心狠手辣不讨人爱的女子么?

    菱月摇摇头,明明顺顺当当地从翠风院出来,没有挨上一句半句的刁难,她该松一口气才是,可是眼下心里却乱糟糟一片,让人分不出个丝缕来。

    中午时候,晴叶过来西厢房,对菱月笑道:“这几日咱们爷脸上一直没个笑模样,今个儿好不容易心情好一些。依我说,姨娘有什么话过去跟七爷说开了也就是了,何必闷在肚子里?这几日咱们这些伺候的人个个都提着小心呢,生怕触了七爷的霉头,好姑娘,快随我来一趟吧,只当是看咱们这些人的面子了。”

    一边说,一边就要拉了菱月过去。

    菱月不肯挪窝,只管慢腾腾地做着手里的针线,一边道:“晴叶姐姐是一片好意,我心里都知道。只是这会子我身体不舒服,可能是昨晚上没睡好吧,现在头还蒙蒙的呢。真到了七爷面前,倒容易显得笨拙,万一再惹了七爷生气,更不好了。等明日吧,明日我再过去。”

    晴叶觉得这都是借口,可是再三劝说,菱月就是不肯动身,晴叶也只得罢了,又道:“那就说好了您明日到正房来,明日午时我要是还不见您,可是要过来逮人的,到时候您可别拿旁的话搪塞我。”

    菱月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来:“我说话算话,明日一定过去。”

    她这样的身份和处境,可以任性一时,却不能任性一辈子。

    晴叶走后不久,七爷竟然来了,菱月隔着一扇屏风听见七爷在外间厅堂里和铃铛说话。

    七爷道:“听说你主子身子不舒服,怎么回事?用过饭了没有?”

    铃铛道:“奴婢昨日陪着姨娘去给奶奶请安,不想吃了个闭门羹,姨娘心里存着这事,晚上没睡好,今早上又去给奶奶请安,结果从翠风院出来主子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也不怎么说话,胃口也不好,午饭略用了两口就让我们收拾了。”

    七爷沉吟着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铃铛福了福,出去了。

    七爷举步进了内间。

    菱月坐在半月桌旁,手上慢条斯理地正穿针引线,见人进来,她瞥过去一眼,无情无绪的样子:“七爷怎么过来了。”

    顾七一哂,在菱月旁边的杌子上坐下来,他放软了声音,有求和的意味:“你架子可够大的,我让晴叶来请你都请不动。少不得我只好亲自过来。”

    菱月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他怕跌面子,所以让晴叶以自己的名义过来拉她过去,没成想她不肯去,山不肯就我,只好我来就山,七爷这才亲自过来的。照理说,七爷这也算放下身段来哄她了,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若是一直没人管没人问的,说不得也就只好自己坚强起来,可是一旦有人嘘寒问暖,心里的委屈就咕噜咕噜地直冒上来,刹也刹不住。

    菱月只管低头做针线,也不说话。

    顾七温声道:“刚听你的丫头说你身子不舒服,若果真不舒服,就请个大夫来看看。”

    菱月还是没情没绪的,只低声道:“大年下的,请的什么大夫。一点小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儿就好了。七爷不用担心。”

    她情绪低落,声音听起来也与往日不同,顾七沉吟片刻,伸手探过来,温热的掌心覆在菱月的额头上,探了探她的体温,这样温情的表示,这一刻几乎惹出了菱月的眼泪。

    顾七收回手去:“倒是不发烧。”

    又道:“到底是怎么个不舒服法?你跟我说说。”

    所谓身体不舒服,不过是个不想去正房,不想见他的说辞罢了,菱月低下头掩住情绪,一针一针地扎在缎面上:“左不过就是昨晚上没睡好,今早上起来没精神罢了,又有什么。倒是七爷,如今好容易奶奶回来了,七爷怎么不到奶奶那里看看去。七爷要来看我,以后有的是时候。如今该紧着奶奶才是。如若不然,奶奶便是性子再好,心里只怕也不受用呢。”

    有什么情绪在心里翻腾着,菱月现在一心只想要七爷赶紧走。

    顾七默然片刻,没接这话,却道:“听说你早上给七奶奶请安去了?”

    菱月“嗯”了一声。

    顾七一双凤目仔细打量着她:“她没为难你吧?你身子不舒服和她有关吗?”

    对此时的菱月来说,和七爷谈论七奶奶是一件困难的事,这会子菱月很难心情气和地谈起这个人,菱月勉强笑了笑,抬起眉眼道:“七爷这是什么话。奶奶是个善性人,待人很和气,怎么会为难我呢。”

    顾七觑眼看她,有点信不及这话,倒不是说七奶奶怎么样,而是菱月今日这个样子实在与往日不同,她似乎有点筋疲力尽的模样,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顾七正待说些什么,菱月却先一步放下手里的针线,抚了抚额头道:“我不舒服,头有点蒙蒙的,想补个觉呢,想来睡一觉就好了。七爷先回去好不好。”

    顾七沉默一下,却道:“方氏要是真的为难你,你可不要瞒我。”

    菱月再也压抑不住了,她伸手捂住脸,肩头抖动,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让人吃了一惊。

    顾七的声音透过来,他声音发沉:“怎么回事?方氏她真的欺负你了?”

    菱月把手放下来,她的泪水止不住,静静地在她脸上流淌,菱月抬起眉眼,哑声道:“您一直问我七奶奶是不是欺负我了,那我问您,七奶奶便是真的欺负我了,您又能怎样呢!您要给我做主吗?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妾,您要为了我去找七奶奶算账吗?”

    泪水湿润了脸颊,模糊了视线,菱月又道:“七奶奶没有欺负我,相反,她对我很和气,还说她长年生病的人就爱个清净,连请安都给我免了。七奶奶说她没做到做妻子的本分,对您很惭愧。交代我好好服侍您。她还担心您膝下空虚,怕您断了香火,一心盼着我早日给您生个儿子。七奶奶是一心一意地为您着想,一点儿也不想着她自己,只要您好七奶奶就足意了。反正我是自愧不如的。七奶奶对您真是情深义重啊。您呢,为了七奶奶,这么多年后院空虚,不置姬妾,府上长辈们没有不着急的,您为七奶奶承受了这么多压力,忍受了这么多寂寞,这份情意还有什么可说的!现在你们两人中间不明不白地插进来一个我,算是怎么回事呢!您要是爱着七奶奶,您现在就该到七奶奶的院子里去,去安慰她。您为什么又要来亲近我呢!您让我进门也许只是为了堵住长辈们的嘴,那您就开诚布公地告诉我,我心里也就有数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我在您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泪水静静地在菱月脸上流淌,顾七以前何曾见过她这样脆弱的一面。

    顾七默然片刻,他掏出巾帕,想要给菱月拭泪,菱月却扭过头去,顾七见状,索性把帕子丢到一边,他伸出胳膊把菱月拥在了怀里,菱月挣了挣,没挣开,他温热的气息包裹住她的,一时让菱月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顾七道:“别哭了。”

    菱月哪里听他的,只管哭自己的。

    顾七叹气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都怪我不好,没有早些跟你说清楚。”

    菱月掉着眼泪,迷迷糊糊地在想,他没有早些跟她说清楚什么呢,是没有跟她说清楚他果然只拿她当个幌子,让她进门只为了堵住长辈们的嘴吗?

    顾七道:“我和方氏之间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在外人看来,我和方氏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可是事实上,便是当年我和她新婚的时候,我和她之间都说不上多和睦。方氏是个喜欢玩乐喜欢热闹的人。我呢,你是知道的,一向是个冷清的性子。我和方氏性子合不来,并不是不想好好地过,但是人和人之间终究要讲究一个缘字的。想来我和方氏之间便缺少了这一点缘分。便是拜了天地做了夫妻,到底也捏合不到一处去。就这样,我和方氏渐渐变成了各过各的。再后来……”

    说到这里,顾七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了下去:“再后来,我和方氏之间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从此夫妻彻底缘尽。自那以后,她到别业里过她的日子去,我和她名义上还是夫妻,实则两不相干,一直到今日。”

    顾七看着怀里的她:“事情就是这样。我心里没有她,她心里也没有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菱月已经听住了,她的脸颊上湿漉漉的,眼睫毛湿漉漉的,可是心里头却一朵又一朵地开起花来。

    菱月道:“真的吗?您可不要骗我呀。”

    顾七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菱月脸上挂着泪,唇上却牵着笑,心里也知道七爷是不会编这样的故事诓她的。

    顾七垂眸:“总算不哭了。”

    菱月有点不好意思,她其实没想哭来着,刚才一心想把七爷撵走,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失态。不过也亏得如此,要不然这些内情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知道呢。以她对七爷的了解,他原先该是没打算把这些告诉她的吧。

    菱月乖乖地被七爷拥在怀里,隔着衣裳听到他的心跳声,找到一点安心的感觉,忽地又勾起一点脖子,刚流过眼泪的眼眸像被泉水洗过一样,格外的晶亮,菱月觑眼看着七爷,问道:“您心里没有七奶奶,那您心里都有谁呀?”

    顾七:“你说呢。”

    菱月嘟嘴,中秋节那日他明明不是这样说的,他当时亲口说了喜欢她的,只是后来七奶奶的事不时地插进来,让她有时候忍不住觉得他心里最看重的还是七奶奶,余出来的感情才多少分给她一点,让人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被人腾空抱起,菱月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他这样打横抱着她,实在是一个很暧昧的姿势,菱月心里砰砰直跳:“您……这是做什么呀?”

    顾七嘴角勾起一个笑:“让你吃了大半年的闲饭,今日总该把你的职责尽一尽。”

    红云爬了菱月的脸颊,不过说到这个,菱月着实也有话要说,她小声道:“您之前不都是对我没什么兴趣的?”

    七爷的手臂很有力量,轻轻松松地抱着她往架子床的方向走去,嘴里漫应道:“有没有兴趣,一会儿就让你知道。”

    菱月红了脸,哎哎地试图阻止:“现在可是大白天呀。”

    顾七:“不碍的。”

    走到床边才把菱月放了下来,菱月轻轻咬住下唇,神情间不免有几分紧张,可是眼中流淌着对他的情意,分明与新婚之夜不同,顾七总算等到这一日,两边的幔帐搭在玉色的勾子上,顾七伸手解了下来。

    第66章

    床幔低垂, 掩住一室旖旎。

    等一切平息下来,顾七以一种十分亲密的姿势连人带被地把她拢在怀里,床帐里光线昏暗, 分不清外头是什么光景了, 顾七的嗓音里透出一丝慵懒, 问她:“身上难受不难受?要不你先睡一会儿吧。”

    菱月整个人缩在被褥里, 明明被子已经盖到脖子上了, 她还是不好意思地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似乎想要把整个脑袋都缩进被子里去, 听见七爷的话,她红着脸点点头。

    发生过男女间最亲密的事情,一切似乎都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心中依恋的情绪在滋长,菱月听出七爷似乎有别的安排,不由问他:“那您呢?”

    顾七道:“今个儿是小年, 我晚上得去荣怡堂吃饭。你小睡一会儿,别睡太长了, 不然晚上该睡不着了。起来后让丫鬟们服侍你沐浴, 在热水里泡上一会儿, 身上就不那么难受了。我去交代你的丫鬟, 你睡你的吧,不用操心这些。”

    听着他絮絮地安排这些,无端就有种让人心安的感觉, 菱月点点头, 红着脸问他:“那您晚上还过来吗?”

    顾七顺了顺她些许汗湿的头发:“我吃过饭就过来。”

    菱月满意了, 又嘀咕:“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呀,您可别想歪了。”

    顾七牵唇一笑, 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可爱。

    菱月眼巴巴地看着他,她是一个半路出家的主子,晚上不习惯丫鬟们睡在脚踏上给她值夜,她一向是让丫鬟们回她们自己屋里睡的。她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屋子倒是精致漂亮,可惜少了一段人气儿,有时候难免会感到几分孤寂。今日既然发生了这样亲密的事情,他以后总不能继续让她独守空闺吧。以后床铺上多出一个人来,有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也足以慰藉许多寂寞了。

    七爷穿好衣服出去了,菱月隔着门扇似乎能听见他压低声音交代丫鬟们的私语声,困意和疲乏一起涌上来,菱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就听见绿波在床头上叫她,菱月迷迷糊糊地撑着身体坐起来。

    绿波和铃铛两人脸上皆是喜气盈腮,齐齐在床前给她纳福:“恭喜主子,主子大喜啦。”

    记忆回笼,菱月讷讷地红了脸,对上两丫鬟含笑的视线,菱月不好意思地拿中衣袖子捂住了脸:“快别看我了,怪羞人的!”

    绿波和铃铛相视一笑,七爷待自家主子样样都好,惟独一样,就是一直不曾和主子圆房。如今好了,总算柳暗花明了,以后自家主子再顺顺当当地生个儿子,他们西厢房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浴桶里已经备好了热水,菱月坐进浴桶里,热气淼淼地蒸腾上来,菱月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那隐秘的痛楚果然缓解不少。洗干净出来,铃铛笑嘻嘻地给她端来一碗红枣桂圆花生莲子羹来。

    枣、生、桂、子,早生贵子。

    菱月暗暗纳罕,好容易圆房的问题解决了,这么快就要盼着生儿子了吗?

    不过,这倒是菱月一惯追求的目标,正好眼下腹内空空,着实也饿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菱月把一碗羹都吃完了。

    绿波和铃铛两个又是给她齐齐纳福,满嘴贺喜的话,好在菱月这会子也稍稍适应了,没那么容易害羞了,菱月交代绿波:“七爷到荣怡堂去了,席上少不得要喝酒的。你去小厨房问问,看有没有熬醒酒汤,要是没有就赶紧熬上,先在小厨房里煨着,等七爷过来再端过来。”

    绿波嗳一声,收拾了碗勺用托盘盛着去了,外头天光已然暗淡,棉帘子撩起又放下,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撩起昏黄细碎的光影,屋子里只剩下菱月和铃铛两人,菱月一指面前的杌子:“铃铛,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自家主子待下一向和气,铃铛依言坐下了。

    菱月脸上的声色却与往日不同,在暗淡的光影里,有一种肃穆的神色:“今个儿你着实做错了一件事,我不能不罚你。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铃铛一时又是惶然又是不解,回想今日的一切,除了日常的一些琐事,就是陪着自家姨娘往翠风院去了一趟,实在没干别的呀。铃铛还是懂得规矩的,她不安地站起身来:“铃铛不知错在何处,请主子教导我。”

    菱月开诚布公:“今个儿中午七爷刚过来那会儿,七爷问你我为什么身体不舒服,当时你是怎么说的?我在里头听得真真的,你有意无意地把话头子往七奶奶身上扯,是也不是?你心里的想头我自然知道,你是想在七爷跟前给七奶奶上上眼药,用这种法子来维护我。只是这实在不是做人做事的道理。七奶奶愿意和和气气的,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上赶着去挑事儿的道理?这是其一。再来,你使这种小手段,耍这样的小聪明,以为自己很高明吗?我隔着一扇屏风都听得明明白白的,七爷这样的人,他会不明白吗?若是七奶奶果真欺负人,咱们用这种手段告她的状也就罢了,可现在明明没影儿的事儿,你这样让七爷可怎么想呢?岂不觉得我一个妾室不安本分,有意和七奶奶过不去?若真给七爷留下这么个印象,以后的路只会越走越艰难,到那时才是真的糟糕了。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一番话把铃铛说得低下了头去。

    菱月道:“以后莫要再耍弄这样的小聪明,否则你不但帮不了我,反而会适得其反。你收拾收拾东西,先回家住上一段日子吧。我会对外头说,因你伺候得好,所以放你回家过个团圆年。你回到家里,闲下来的时候想想我说的话,若是想明白了,过完年你就回来。”

    菱月已经替她设想得这样周全,铃铛还有什么可说的,铃铛眼里含泪:“主子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犯。主子且看在我对主子没有二心的份上,饶我这一回吧,别撵我回家去。”

    菱月也有菱月的难处:“这件事七爷也是看着的,我少不得要拿出个态度来。只盼着这件事能让你长个记性,以后不要再犯就是了。旁的不要再多说了。你下去吧。”

    铃铛无法,只得噙着眼泪给菱月纳了福,却行退出去了。

    冬日天黑得早,西厢房里光线暗淡下来,菱月拿着火折子,点燃了屋里几支蜡烛。里间雕花的漆木床架子上一左一右的挂了两个铃铛,抬起手来晃动一下,玲玲作响。

    屋子里静谧得很,无端有种热闹过后寥落的况味。

    菱月其实并不希求和七爷之间有怎样的深情厚谊,不过,冥冥之中,七爷喜欢她,她也喜欢七爷,这到底是一件好事。不然,这一生还这样漫长,要果真和枕边人一点感情也没有,生活便是再安稳有靠,到底也透出一种悲凉的底色。

    菱月所求不多,一些不深不浅的喜欢,在岁月里发酵出脉脉的温情来,将来再有一个孩子,她也就满足了。

    转眼就到了正月初一,这一日,五品以上的朝廷命官和外命妇,凡在京城的,都要进宫向帝后朝贺新春,届时,外朝和内廷都会设下宴席。这一下顾府的主子们就空了小一半,等他们从宫廷里出来回到家里,天都擦黑了。

    正月初二,七姑娘的奶嬷嬷早早地就领了七姑娘过来了梨白院,七姑娘七八岁的光景,年纪虽小,却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头上梳着双丫髻,上面缀满各色珠玉宝石,一身描金绣银的红缎子衣裳,全身上下收拾得喜兴的,规规矩矩地跪在软垫上给七爷磕头拜年:“女儿给父亲拜年了,祝父亲吉祥如意、平安康泰、百事顺遂。”

    七爷颔首道:“既过了年,就又长一岁,听你祖母说你平日里功课上很是用功,也喜欢读书写字,比起去年长进很大,这样很好,今年要继续保持。你祖母这个年纪容易溺爱孙辈,你平日里要多多向先生们请教,多听他们的意见,这样才能少走弯路。只盼你一年比一年有进益。”

    七姑娘道:“女儿记住了,一定谨遵父亲教诲。”

    七爷示意了一下,一旁的丫鬟托着漆盘上前,漆盘上放着一个绣着年兽的描金福袋,里面是各种动物式样的金银稞子。七姑娘接过福袋,先谢过了父亲,这才起了身。

    七爷也站起身来,对七姑娘道:“去给你母亲拜个年吧,一会儿让你母亲带着你去荣怡堂给老太太拜年去。”

    七姑娘点点头,给七爷纳了个福,跟着奶嬷嬷出去了。

    诸般情形,菱月都看在眼中。

    说起来,这父女二人一言一语都很符合各自的身份,只是一板一眼的,难免显出几分生疏来。光是七姑娘这个“父亲”的称呼,就可见一斑。七姑娘平日里是养在二太太院子里的,只偶尔才跟着奶嬷嬷过来给七爷请安。七爷对这个女儿也说不上上心,有关七姑娘的一应事宜都全权交给二太太做主,反正二太太疼七姑娘疼得什么似的,凡七姑娘有所求,二太太是无有不应的。

    菱月知道七爷今日也不得闲,得去一些年老德高的老前辈家中走动走动,她服侍七爷穿好了外穿的大氅,先送了七爷出去,然后又去翠风院找七奶奶,她得跟着七奶奶去给老太太拜年。

    今日的荣怡堂那叫一个热闹非凡,老太太的儿媳妇们、孙媳妇们、孙子孙女们,还有重孙子重孙女,满满当当一屋子的人,都高高兴兴地来给老太太拜年。

    这种场合菱月是再挤不到老太太跟前去的,便尽着自己的本分,陪在七奶奶身边。菱月并不晓得七爷和七奶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七爷当时把这个一笔带过,显然不想多谈,菱月也没个追着问的道理。只是七爷和七奶奶夫妻缘尽也好,恩断义绝也罢,只要七奶奶一日还在这个位置上,菱月就少不得要敬她一日的。

    等人到得差不多了,狮子戏珠的红地毯上摆上了秋香色的软垫,大家便按着次序一波一波地上去老太太拜年。

    轮到七奶奶的时候,老太太淡淡道:“你身子弱,如今又生着病,快回去歇着吧。”

    七奶奶垂着眉眼,低声道:“多谢祖母体恤,那孙媳恭敬不如从命了。”

    菱月看在眼里,她一向知道老太太是不大喜欢七奶奶的,以前只当是为着七奶奶成亲多年却一直没能给七爷生个儿子的缘故,如今细细品咂,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了。

    焦妈妈伴着七奶奶往门外走去,菱月跟上去,也一道陪着七奶奶回去。

    七奶奶说不必,“你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儿,一会儿留下陪老太太说会话儿,老太太会很高兴的。”

    菱月本来也就是为了避免旁人说闲话,如今既七奶奶都这般说了,菱月也就不再坚持,给七奶奶纳了个福,目送着七奶奶主仆二人远去了。

    七奶奶身上穿着貂皮大氅,焦妈妈也是一身华服,主仆二人相谐着走远,不知怎地,竟有种伶仃寥落的况味。

    菱月收回目光,多了一会儿,孙子辈的给老太太拜完了年,轮到重孙子重孙女给老太太拜年了。

    七姑娘和八姑娘是挨着的,七姑娘规规矩矩地给老太太拜了年,老太太照例给了压岁钱,这就轮到了八姑娘,八姑娘是大爷和大奶奶嫡出的幺女,性子很是活泼,嘴巴也乖,跪下来就是一长串拜年的话:“孙女给老祖宗拜年啦。老祖宗新春大吉,万事顺心,吉祥如意,事事如意,福星高照,五福临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太太一听喜得了不得,当即把她招到了身边来,让下人在一旁加了个座儿,好把八姑娘安置下,又忙着让丫鬟给八姑娘拿云片糕吃,老太太知道八姑娘爱吃这个,又叮嘱丫鬟看着不让八姑娘吃太多,省得她积食。

    屋子里闹哄哄的,空气也不大流通,菱月觉得有点闷,便去院子里散了散,绿波同她一起。

    远离了喧嚣的正房,冬末春初的凉风从光秃秃的枝丫上吹过,虽然带着寒意,比起方才屋子里喧闹的空气,却也清爽得多。

    绿波笑道:“都道是爱屋及乌,这话到咱们老太太身上竟不灵了。咱们七爷是老太太最宠爱、最得意的孙辈,七姑娘又是七爷的独生女,照理说老太太对七姑娘也该多几分关爱才是。结果一点不是这样的。我冷眼看着,老太太对七姑娘倒是很一般,还比不上对八姑娘的一半呢。”

    老太太是一贯如此的,七姑娘一向不得老太太的宠爱。这是菱月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事情,似乎没有什么可思量之处,左右是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菱月也不曾费神细思,如今仔细思量,里头似乎确有不耐推敲的地方。

    第67章

    晚上七爷回来, 身上略带酒气,小厨房里早就熬好了醒酒汤,一直用热水煨着呢, 菱月忙让人端了来, 七爷喝下去小半碗。

    丫鬟们端来热水给七爷洗漱, 菱月在一旁递过去香胰子, 一边道:“过几日就是小九郎的生辰了, 您说我是不是该送份礼过去?只是我手上都是女子用的东西,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东西送他, 不若七爷连我那份一块准备了吧。”

    小九郎是顾七的亲侄子,他父亲是顾七嫡亲的哥哥,行五,顾五爷早些年一病而亡,就留下这么一个独苗。

    顾七接过菱月手里的长棉巾擦脸,一边轻笑:“是你要送礼, 怎么东西倒要我准备?”

    菱月自有自己的道理,振振有词地道:“这很应该啊。本来我和小九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如今都是因为七爷这层关系, 我这才不好不送。这事儿既然是打七爷身上来的, 东西自然该从七爷身上出, 难道不是吗?”

    “再说了,”菱月语调一转,又是一个为人着想的好女子了, “我这还不是为七爷着想么。我本来也可以随便送点什么, 还不是怕折了七爷的面子, 让七爷脸上挂不住么。”

    七爷挥挥手,丫鬟们很快把盥洗之物都收拾了干净, 鱼贯而出。人走干净,七爷打横把菱月抱起来,朝内间的卧房里走去,笑道:“想让我出这份生辰礼,也成。看你今晚的表现吧。”

    菱月双手勾住七爷的脖子,整个人躺在七爷的臂弯上,脸上染上了一层胭脂似的:“七爷说话不算话啊,昨天说好今晚上什么也不做,要好好休息来着。”

    七爷道:“姑娘,可是眼下你有求于人啊。要么你就自己预备给小九郎的生辰礼吧,你自己选。”

    菱月嘟嘴:“哪有这样的。早知道我就明天再提这个事了。”

    声音渐远,慢慢消失在了碧玉石的床幔后。

    二房的小九郎生日大,在正月初六,小九郎虽然年龄还小,其寡居的母亲五奶奶却也小小张罗了几桌宴席,这一日,小九郎收到了许多生辰礼。

    等宴席散了,五奶奶身边信用的两个陪房妈妈对照着礼单清点了一番生辰礼,五奶奶也是大家子出来的,陪嫁丰厚,倒是并不把这点子东西放在眼里,一向只由着两个妈妈去清点记录,以后好做还礼之用,晚上丫鬟给五奶奶散下头发,用篦子给五奶奶通头发,五奶奶微阖双目,只问了陪房妈妈一句:“七爷给九郎送了什么?”

    小九郎的父亲早已去世,身边最亲的男性长辈,一个是小九郎的祖父顾二老爷,再一个就是小九郎嫡亲的叔叔顾七爷。顾七爷又是这样的有出息有能为,将来小九郎入仕,少不得要靠这个做叔叔的帮扶,故此这个做叔叔的对小九郎有多少关心,对小九郎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故此五奶奶别的都不问,专问这个。

    一个陪房妈妈道:“七爷送了一套文房四宝给九郎,奴婢看了,都是好东西。七爷刚才还过问了九郎的课业,咱们七爷总共就这么一个亲侄子,哪能不关心呢,奶奶尽管放心就是了。”

    五奶奶闻言点点头。

    忽地五奶奶又想到什么,随口问道:“甄姨娘呢?她送的什么?”

    见她问到这个,两个陪房妈妈不禁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小心着道:“甄姨娘送来一对雕花的芙蓉石镇纸。”

    要说这生辰礼,倒是没得挑的,甄姨娘能送出这样的东西,出手也算大气。只是两个陪房妈妈都是五奶奶身边的老人儿了,五奶奶分明从她们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对劲来,五奶奶睁开眼睛,一抬手让给她通头发的丫鬟住了手:“怎地了?这芙蓉石镇纸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因此事涉及到二太太,两个陪房妈妈本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过去也就过去了,也是不想让五奶奶生气,可事情偏偏就这么寸,五奶奶一向不大问这些细务的,今个儿偏偏就问到此处,两个陪房妈妈又对视一眼,没法子了,只好如实回答:“甄姨娘送来的芙蓉石镇纸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那芙蓉石镇纸很是漂亮,粉白色的玉石,雕工又好,七姑娘一眼就瞧上了,二太太见七姑娘喜欢,说这粉白色的镇纸适合小姑娘用,就把这镇纸拿出来给了七姑娘,说改日再给九郎补上一对……”

    二太太既是七姑娘的亲祖母,又是小九郎的亲祖母,那对芙蓉石镇纸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二太太发话要给七姑娘,做下人的委实不好拦着。

    陪房妈妈的话越说越小声,五奶奶已经给气得不行,胸口一起一伏的,气着气着忽然流下泪来:“她怎么敢这样!她竟然敢这样!这是见我们娘儿两个孤儿寡母的,没人给撑腰,欺负我们欺负上瘾了么……”

    五奶奶哭了几声,拿出帕子把眼泪一擦,咬牙道:“给我梳头发!好个二太太,哼,我这就找她去!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越是退让,她们越是要欺到我头上来了!十个镇纸我也不稀罕,可我就是砸碎了扔去喂狗,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个贱.人养的!”

    两个陪房妈妈都是知道内里缘故的,二太太若是把这对镇纸给了别人,五奶奶断不至于如此,可二太太偏生是拿九郎的东西给了七姑娘,五奶奶怎能不气。

    丫鬟看五奶奶气得这样,当下也不敢磨蹭,快手快脚地就给五奶奶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五奶奶沉着一张脸,披上外穿的大氅,大晚上的提上灯笼,带着两个陪房妈妈就找上了二太太的院子。

    大宅院里人多眼杂,这件事第二天就悄悄地在内院里传扬开了,菱月是第二日下午在绿波这里听说此事的,菱月很是吃惊:“真有这件事?”

    绿波道:“可不怎么的。昨个儿五奶奶去二太太屋里的时候,听说七姑娘都睡下了。今个儿一大早,二太太就早早地打发了人把那对芙蓉石镇纸给五奶奶送去了。许多人都眼瞧着的,再错不了的。”

    绿波很是懊恼:“也不知道是流年不利还是怎么的。怎么偏偏从咱们送的东西上出乱子!二太太本来对姨娘态度就很一般,就怕二太太回头再把这件事算在姨娘头上,越发看姨娘不顺眼,到时候咱们岂不冤枉!”

    绿波担心得倒不无道理,二太太并不是多大气的人,若是为着这件事再多厌恶她两分,这也不是不可能。

    菱月想了想道:“回头再问问七爷吧,看七爷那里还有没有这样的东西,若是没有,少不得要让人去外头寻摸寻摸去,总得淘换到一对差不多的给七姑娘,也好把这一茬揭过去。”

    绿波叹道:“也只得如此了。要我说,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菱月此刻在想的更多的却是别的,她问绿波,又好像在自言自语:“要说这件事自然是二太太做得欠妥当。可是你说,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五奶奶怎么敢这么直不楞登地找上二太太呢?二太太可是她的婆母啊。又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五奶奶怎么敢这样去折二太太的面子呢。如今五爷又没了,五奶奶守着一个九郎,孤儿寡母的,照理说更得仰仗婆母,本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我看五奶奶的性子,也不是这样火爆的性子,她也不像这样冲动的人啊。”

    这话把绿波问住了,绿波摇头道:“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

    菱月知道绿波一向谨慎,口风也紧,她不由得问道:“绿波,你听没听说过……”

    话到此处,却又顿住了。

    绿波没等到她下头的话,不由追问道:“听说过什么?”

    菱月到底还是把话咽下去了,笑道:“没什么。就是问你听没听说五奶奶平日里和二太太有什么不对付的。”

    绿波道:“这倒没有听说过。倒是听说二太太平日里很疼九郎的,毕竟就这么一个亲孙子呢。听说二太太素日里对五奶奶也和气,没听说过这婆媳俩平日里有什么龃龉。不过,咱们这外头的人也就能看个大面儿,内里的事情咱们哪里能尽知呢。”

    这倒是真的。

    菱月道:“光顾着说话了,茶水是不是冷了?你去换壶茶来。”

    把绿波打发下去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菱月出了一会儿神。

    很久很久以前,菱月还是一个小丫头的时候,她就在内院里听说过一个传言。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菱月都不记得她是在何处听何人,以哪种方式听人讲起的这件事了。因为内容太过骇异,她只牢牢地记住了这传言的内容。或许也不能说是牢牢的,因为这则传言在她的脑海里被岁月的尘埃掩埋住,素日里再想不起,只有偶尔碰到事情的时候,才会从犄角旮旯里把它翻腾出来,抖一抖上面的灰尘,想起多年前还听说过这么一桩事。

    这则传言是说,七姑娘虽然记在七爷的名下,实则她并非七爷的骨肉。她的母亲的确是七奶奶不假,父亲却并非七爷,而是七爷同父同母的亲兄长——顾五。这无疑是在说七奶奶不贞,并且偷情的对象还是丈夫嫡亲的兄长。后来事情败露,二老爷十分恼怒,命人绑住顾五,一顿大板子伺候,顾五又惊又吓,既羞且惭,竟然一命呜呼了。彼时七奶奶已经身怀有孕,被送到庄子上养着。本来丑事就已败露,又惊闻顾五被打死的噩耗,七奶奶很受打击,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从此以后身子就一直病恹恹的。七姑娘被接回府中,由祖母二太太抚养,七奶奶则挪到陪嫁的庄子上去养病,再没脸回府了。

    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各种传言多了去了,一开始许是个葫芦,传到最后可能就成了个大西瓜,大多数都并不可信,故此菱月虽说记住了这个传言,却并不敢拿它当真。

    可是如今细细想来,这则传言若说它是真的,它还真能和种种蛛丝马迹对上。

    老太太这么疼爱七爷,可是对七爷唯一的骨肉七姑娘却很一般,远远赶不上八姑娘。

    七爷很少过问七姑娘的事,七姑娘的一切都由二太太照管,而二太太呢,她拿七姑娘当个宝贝,很是疼爱,宝贝孙子顾九郎的生辰礼,都能随手拿给七姑娘玩。

    所以五奶奶敢为了一对镇纸去寻二太太的不是,因为二太太委实理亏,五奶奶拿住这事一发作,二太太难免就要服软。

    七爷也亲口说过,原本他和七奶奶之间还只是各过各的日子,后来是又发生了一些事,他们这对夫妻才彻底缘尽,从此形同陌路的。

    这个事情,莫非指的就是七奶奶和顾五爷偷情么?

    菱月一惊,她不由自主地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七奶奶若是和别的什么人有染,那不消说,顾府是再容不得她的,七奶奶的娘家方府也无话可讲,可是那个人偏偏是顾五爷,如此一来,顾府这头就不是这么站得住理了,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七奶奶再是不守妇道,还有一半错在顾五爷身上,在顾五爷身上,就在顾府身上。

    既然彼此都有错处,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通力合作,把事情掩盖下来,不然豪门大族里出来这样的事情,岂不让人指指点点地看笑话。再说顾府是清流,从来标榜的是兄友弟恭,怎么让这样的丑闻传扬出去,顾府也丢不起这样的脸面。

    五爷既然已经死了,也算为所犯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既然如此,他的孩子也是顾府的骨肉,难免要给个出身,种种考量之下,七奶奶还是七奶奶,七姑娘还是七姑娘,七爷只能把这一切认下来,毕竟要以大局为重。

    西厢房里烧着地龙,屋子里还烧着炭盆,该是暖意融融的,菱月却无端地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她这番猜测对不对,可是却有种心惊的感觉。

    晚上,晕黄的烛光映在床帐上,帐子里半明半暗,自有一番情浓。事后,丫鬟们提着热水进来,七爷打湿了棉巾,亲自动手给菱月擦洗。

    菱月身上软软的使不出力气来,又好像是格外的乖顺,只由着七爷摆弄。

    收拾完,七爷给两人拉过被子盖上,本来都要睡了,菱月却靠拢过来,把乌鸦鸦的脑袋枕在了七爷的肩窝里,整个人都暖暖软软地窝在七爷的怀里。

    七爷便抚摸着她长长的、柔软的头发,语带笑意:“今个儿这是怎么了?这么会撒娇?”

    菱月心中却有股惆怅的情绪,也许是在替七爷委屈吧。

    若事情果真如她猜测的那般,明明是旁人犯下的错,恶果却要七爷一起来承担。这个男人在人前是这样的光鲜,可是背后却有着这样的难堪。他们顾府说是家丑不可外扬,可是这么多的下人,到处都是眼睛,若是真能捂得严实,哪至于到如今都有小道消息在流传。背后多少闲话,多少人指指戳戳地在背后笑他,这是说不出口的难堪,他得认下和兄长有染的妻子,七姑娘是妻子和兄长有染的明证,他却得认做女儿,镇日里看着二太太拿着七姑娘当宝贝一样的疼爱,他心里得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儿呢。

    顾府若说有错,那也是顾五爷犯下的,七爷明明是个苦主,却不得不站出来代替兄长承担代价,说出来像个笑话一样,可确实真实在发生的。

    菱月心里有数,这件事对七爷的影响还不止于此。这么多年了,七奶奶一直占着七爷的妻子这个位置,七爷不能续娶,他不能娶一位真正合他心意的妻子,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相敬如宾,都是别人家的故事。没有真正的妻子,嫡子自然也无从谈起。菱月从小长在顾府这个大宅院里,深知嫡子对他们这种高门大户的重要性,可是七奶奶活一日,七爷就一日不可能有嫡子诞生,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确实七爷实实在在在付出的代价。

    如果这些错误都不曾发生过,如果七爷当年娶的是别人家的小姐,如果七爷运气好一些,能和娶到的妻子情投意合,也许七爷现在早就儿女绕膝,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了罢,而不是任凭岁月白白流过,到最后,却孑然一身罢。

    菱月想到这些,心里就有些难过。

    ***

    第二日就是初八了,一年一度的花灯节拉开了序幕,外面有外头的热闹,他们府里头也不落于人后,当晚,府里各处都张灯结彩的,天刚略略黑下来,小丫头们就跑到院子里看人用撑杆撑着往屋檐下挂灯笼。

    荷花灯、兔子灯、六角宫灯、八角宫灯、走马灯……各种形制的灯笼。

    虽不敢跟外头的灯市比热闹,却也别有一番趣致。

    等天整个黑下来,菱月也拉着七爷出来赏灯,各种形制的灯笼下头还挂着灯谜,菱月还猜了两个,觉得怪有趣的,兴致一起,菱月道:“我这里也有一个灯谜,看你们能不能猜出来。”

    七爷道:“你说。”

    菱月便道:“像只大蝎子,抱起似孩子,抓绕肚肠子,唱出好曲子。”

    顾七略一思索,猜出来了,但是有意哄菱月高兴,便故作不知,笑道:“这个倒是难猜。”

    菱月果然高兴,问旁边的丫鬟们:“你们猜出来没有?”

    丫鬟们确实真的猜不出来了,有人猜:“难道是鹦鹉?”

    菱月摇头:“不是。”

    又有人猜:“难不成是蝈蝈?”

    菱月还是摇头:“不是。”

    这下丫鬟们是真的猜不出来了,菱月见状,高高兴兴地公布答案:“是琵琶。”

    七爷笑道:“正该是这个,我先怎么没想出来呢。”

    丫鬟们也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菱月很高兴。

    这时候二太太那边派了管事妈妈过来,七爷便让她自己先玩着,菱月颔首,七爷这便去和管事妈妈说话。

    七爷一走开,绿波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不少,笑道:“琵琶这东西也太雅了些,咱们这些人再猜不出来的。下回主子得说一个雅俗共赏的来,这样咱们才好猜。”

    小丫头们都点头说是。

    绿波伴着菱月在庭院里赏灯,菱月走到一处,忽地停下来,绿波顺着菱月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屋檐下挂着一只清漆木质的白面灯笼,上面题着“今夕何夕”四个大字,比起左边繁复的宫灯,或者右边的荷花灯,这只灯笼挂在此处,很有几分清雅的味道。

    ——今夕何夕。

    ——共此灯烛光。

    这灯笼原是一对的,还是去年今日的时候,她在花灯节上买下的,当时她买的是“今夕何夕”,许大夫买的是“共此灯烛光”。

    菱月一时看住了,这灯笼她出门子的时候留在家里了,这会子怎会出现在此处。

    绿波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情,就听她在旁边一拍脑门笑道:“上回姨娘让我给家里姥姥带句话,我在姥姥家里多呆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天都暗下来了,姥姥就让我提了这个灯笼回来。我本来想着找个机会给姥姥送回去的,过年一忙起来就忘了。今个儿也不知哪个眼尖儿的把这灯笼给翻出来挂上了。”

    菱月看着这灯笼,默然无语。

    去年花灯节上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可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七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身量很高,似乎一抬手就能把屋檐下的灯笼给摘下来,此刻他顺着菱月的目光看过去:“今夕何夕——后面应该还有一句,这灯笼看上去像是一对灯笼里的其中一个。”

    七爷说着回过头来,一双凤眸笑对菱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袖子里,菱月纤长的手指不由捏紧了,脸上用笑意遮掩其他:“是么?听七爷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七爷说起别的:“外头花灯节很热闹,你要是想去,过两日我就陪你出去逛逛。”

    七爷的注意力从今夕何夕的灯笼上移开了,菱月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七爷对她一向是很宠爱的,尤其两个人如今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相处起来比起以往更加亲密,这段日子以来,七爷对她一向是无有不可的。

    如今七爷主动来问,菱月也不由对外头的花灯节多了两分期待。

    正月十二日晚上,七爷说话算话,果然带了菱月出府去看花灯。

    他们坐马车出来的,等到了灯市上,前头人渐渐多起来,他们这才弃了马车下来走路。

    路边上有人在卖草编的蝈蝈蜻蜓等小玩意儿,一堆人围着在看,菱月也拉了七爷过去,笑着道:“咱们也买两个吧,怪有趣的,回去逗橘团儿玩。”

    手艺人只顾埋头编蝈蝈,他家娘子负责待客,闻言笑道:“小娘子要哪个?”

    菱月道:“蝈蝈要一个,蜻蜓也要一个。”

    下人都留在马车上,他们二人是单独下来的,身边没有人跟随,七爷脸上带着一点笑,从身上拿出银子来,亲自给了这手艺人。

    手艺人的娘子快手快脚地捡了一个蜻蜓一个蝈蝈递给菱月:“小娘子拿好了。哎呀,小娘子长得好俊哩,和你家官人真般配,天生一对哩。”

    微风吹动了菱月额角的碎发,周遭人声喧闹,置身在这样热闹的市井间,菱月恍惚中有种错觉,好像她和七爷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一对平平常常的小夫妻。

    菱月一手拿蝈蝈,一手拿蜻蜓,七爷在一旁护着她往前走,越往前越是热闹,长街上火树银花,依稀和去年的景象重叠,只是身边的人变了,一切到底不一样了,心情似也与去年不同。

    还记得去年时候,街上也是这般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那时候她并不确定她和许大夫之间有没有未来,后来峰回路转,可惜到底是一场镜花水月。

    如今又如何?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人,身边之人修眉凤目,宝靴轻裘,一身的贵气是与生俱来的,到底与她不同,他们二人之间又能有多少缘分?这份情意又能走到何处呢?

    菱月在心里轻叹一声,且走且看,且行且珍惜罢。

    ***

    过完正月十五,七奶奶一行人便打点行装,坐上马车复又往绿玉山庄上去了。

    又过两日,二太太使了丫鬟银椿来,让菱月过去一趟。

    如今铃铛也回来了,菱月给铃铛使了个眼色,铃铛当下对银椿笑道:“走,跟我去耳房里喝茶吃点心去,也好让我们姨娘收拾一下,见二太太可是马虎不得的。”

    等两人一出去,绿波不由担心地道:“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以前二太太可从没主动提出过要见姨娘。哪回不是咱们主动上门请安去,有时候二太太的金面都见不着,就让人给送出来。”

    菱月其实也摸不着头脑:“一会儿看铃铛怎么说吧,铃铛激灵,许能从银椿的嘴里套出话来。再说了,二太太虽然不喜欢我,到底咱们又没做错什么事情,也不用怕的这样。”

    一会儿铃铛过来了,关上门小声道:“方才十六奶奶诊出喜脉来了,我听银椿的意思,二太太要见姨娘许是和这个有关。”

    菱月心里咯噔一声。

    绿波也面露担忧之色。要按时日来算,自己姨娘进门也有小一年了。只是圆房却是近日的事情。偏这个只他们梨白院的人自己知道,对外头瞒得死死的,旁人都不知道的。如今莫说是不可能对他们道出实情,便是说了,只怕也没人信的。

    菱月跟着银椿来到了二太太所居的慎安院,穿过庭院,一路到了正房,银椿把她引到了偏厅。

    偏厅里,二太太在上首坐着,下首处坐了一个陈姨娘,旁边还站着一个柳姨娘,这柳姨娘是二老爷新纳的小姨娘,年芳十五六,相貌标致,身段纤细,听说从小受人调.理,能弹得一手好琵琶。

    菱月没想到屋子里有这么多人,她进来的时候陈姨娘正在跟二太太说话,菱月不好打扰,便只对着二太太福了福身子,而后便站在一旁,低眸顺目,只等二太太的示下。

    陈姨娘是二老爷身边的老人儿了,又给二老爷生下了顾十六和八姑娘这一儿一女,这些年来一直宠爱不断。而柳姨娘呢,是二老爷的新宠,听说自进门后就很得二老爷的宠爱。这一新一旧两个宠妾,碰到一处自然很难和睦,菱月听着她对二太太说话,话里一边奉承二太太,一边对柳姨娘夹枪带棒的。

    倒是柳姨娘,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听见陈姨娘话里带刺,也恍似没听见一般,不见她有什么反应。

    二太太面露不耐,对柳姨娘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柳姨娘道了声是,低头退出去了。

    柳姨娘一走,陈姨娘道起苦水来越发肆无忌惮了,她哼一声道:“太太别看她那个样子,不哼不哈的,往地上一戳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她在老爷跟前可不是这个样儿!要不然能勾得老爷夜夜往她屋里头钻?太太,我说这个可不是吃她的醋,到底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老爷宠哪个不宠哪个我也不往心里去。我怕只怕她勾搭着老爷坏了身子,这可就不是小事儿了。太太好歹管管她……”

    二太太皱眉:“行了!你还说个没完了!晚辈还在跟前站着呢,你倒好意思说这些!我都替你臊得慌!”

    陈姨娘讪讪地住了口。

    二太太叹气道:“行了,你的心思我都知道,要说老爷一时新鲜也是有的,只你是老爷身边的老人儿了,老爷不会忘了你的,回过头来还得到你屋子里去,你急的什么。这两日你不用过来了,好歹让我清净两日。你下去吧。”

    陈姨娘讪讪地站起来福了福身,用帕子掖了掖鼻子,转头出去了。

    终于,屋子里除了伺候的丫鬟,就剩下二太太和菱月两个人。

    二太太道:“你过来说话。”

    菱月依言走过去,在二太太跟前两步远处停下,温言细语地道:“妾身给太太请安了,不知太太唤妾身来,有什么示下?”

    二太太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今个儿老十六的媳妇诊出来喜脉了,你听说了没有?”

    菱月只作不知:“妾身倒是还没听说过,十六奶奶好福气呀。”

    二太太瞅着她:“沈氏进门正好满一年了,如今才传出喜信来,委实也算不上早。你和沈氏是前后脚进的门,如今沈氏身上都有喜信了,你呢,都这么长时间了,身上怎么还不见好信儿?”

    菱月低头不语。

    二太太叹道:“纳妾纳妾,并不光图爷们身边有人伺候,最要紧的一宗还是要给主家开枝散叶。尤其你七爷的情况你也没有不知道的。你七爷这个年纪,到现在连一个儿子也没有,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不着急。你七爷的子嗣问题实在迫切,便是我不说,你心里也该有数。”

    菱月低着头只管听训:“太太教训的是,是妾身不中用,辜负了太太的期望。”

    二太太心里委实不喜欢她,便是她态度乖顺,二太太心里也觉得腻烦,二太太皱眉道:“回头我请个妇科大夫给你看看,该吃药就吃药。过一程子再看看,要是还是不见好信儿,也就怪不得我。”

    说罢一抬手:“行了,你下去吧。”

    第68章

    从二太太的慎安院出来, 菱月想着二太太最后的话,什么要是再不见好信儿,可就怪不得我。听二太太的意思, 似乎是打算往梨白院里塞人。

    菱月想着这个事, 心里委实不乐。

    回到梨白院西厢房, 两个丫鬟都围过来问究竟, 菱月就把二太太的话讲给她二人听了, 末了又拐到她最关心的问题上:“二太太说了,我要是一直不见好信儿, 就要给七爷身边安排人呢。”

    两个丫鬟一听都很担心,尤其是铃铛,她性格上更外向,当下不忿道:“这又不是姨娘的错儿,早前七爷不来姨娘的屋子,可叫姨娘有什么法子。这才圆房多少日子, 哪这么快就有孩子!”

    菱月却是似听非听的,两个丫鬟就见她一手托着腮帮儿, 好像在跟她二人说话, 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二太太想的倒是好。只是七爷也不是由着人来安排的。七爷身边要是这么好安排, 这会子整个梨白院都住不下了吧。哼, 到时候且看他怎么办吧,要是……哼,我就趁早抽身。”

    说罢从这种近似自言自语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抬脸笑道:“罢了, 不提这个了。省得庸人自扰。”

    铃铛和绿波对视一眼, 有点大眼瞪小眼的意味,铃铛快言快语地道:“我都跟不上姨娘的想法了, 怎么感觉咱们和姨娘就跟那鸡同鸭讲似的,看似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实则你说你的,我讲我的,压根儿就连不上号儿。”

    菱月笑道:“那你打盆温水来,我要洗洗手好去练琴,这个你总能听懂了吧?”

    铃铛:“得令,这就来。”

    如今年过完了,朝廷和各级衙门里也都重新恢复了运转,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菱月在月亮门处等到了下值回来的七爷。

    七爷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触手微凉:“外头这么冷,不是说不让你出来等我了吗?怎么又出来?”

    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往院子里头走。

    菱月道:“也没有多冷,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也无聊嘛。”

    两人如今已经很熟稔了,七爷看她似乎不太开颜,便问道:“这是怎地了?嘴巴上都可以挂香油瓶了。谁惹你了不成?”

    菱月一笑:“哪有那么夸张。”

    便把今个儿二太太使人来叫她,然后跟她说的那些话都一五一十地跟七爷说了,又道:“这可怎么办?二太太要让大夫给我开药吃呢,药那么苦,我可不爱喝。”

    二人如今关系亲密,菱月便是寻常同他说起话来,似乎都有一点撒娇的意味,顾七倒是很享受这种被她依赖的感觉。

    顾七道:“旁的药倒也罢了,不用去吃它。只是你这手脚犯凉的毛病是该请个大夫好好治治,治好了你睡觉也能舒服些。到时候再让大夫看看你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小毛病,有的话都一并好好调理调理。”

    菱月还道七爷要告诉她药开出来糊弄糊弄二太太就行了,不用去吃它,听了这话委实不大衬意,不觉嘟起了嘴,顾七看她这样可爱,不由低下头去,在她嘟起的唇瓣上偷了一个吻。

    ***

    这日菱月去荣怡堂给老太太请了安,从荣贻堂出来,回去的路上,隔着一两重院落,隐约听到一阵悦耳的琵琶声,这琵琶声竟然十分熟悉。

    菱月不由得寻着这琵琶声找过去,最后发现这琵琶声是从听雨馆里传出来的。

    绿波在一旁跟着菱月,这时候跟菱月解释道:“二老爷的几个姨娘都住在这院子里,柳姨娘也住这里,这琵琶应该是她弹的。”

    菱月道:“绿波,这琵琶声好熟悉,我以前听过的。”

    绿波笑道:“这柳姨娘是二老爷刚纳进门的,姨娘以前上哪里听来,许是这琵琶声都差不多吧,同一首曲子都差不多是这么个音儿。”

    菱月却摇头说不是,“我真的听过。”

    菱月带着绿波进去听雨馆,也不用问柳姨娘住哪个屋子,寻着琵琶声过去就是了,寻到一间屋子外头,待一曲终了,菱月方上前敲门,柳姨娘跟前的丫鬟给开的门,开门看见菱月主仆很是惊讶,忙把菱月主仆让了进去。

    柳姨娘的惊讶不在丫鬟之下,毕竟之前连话也没说过一句,菱月笑道:“我是被你的琵琶给吸引来的,不请自来,还望勿怪。”

    柳姨娘见菱月模样标致,谈吐不俗,也很乐意和她相交,自从进了顾府的门,她是一个朋友也没有,平日里只觉得十分孤独,如今菱月主动上门,柳姨娘只有欢迎的。

    两个人之前只在人群里匆匆地见过对方一两面,话都没说过一句,如今一番厮见过,这才算正式认识了。

    两个人坐下说话,菱月笑道:“不瞒你说,你的琵琶声我可是很熟悉的。我小时候就经常听呢。你之前是不是住大槐子胡同呢?我小时候经常站在外头听你们弹琵琶,你是里头弹得最好的一个,今个儿我一听就认出来是你。”

    柳姨娘不意还有这样的事,不禁笑起来:“原来还有这样的事。若不是今个儿撞见你,我再不知道的。可见你我确实有缘。”

    此时的柳姨娘表情灵动,分明是个很有灵性的年轻姑娘,这一点,光是听她手里弹出来的曲子,就是听出几分。

    菱月在柳姨娘的屋子里坐了好一会儿,这也许真是缘分吧,两个年轻姑娘年纪相仿,话语间也很是投机,菱月起身告辞的时候,柳姨娘是真舍不得她走。

    菱月道:“都在一个顾府里头住着,以后相见的日子有的是呢。我以后再在寻你说话,你得闲的时候,也可以到梨白院来找我玩呀。”

    柳姨娘道:“下次见面的时候,咱们不要再姨娘来姨娘去的了。我是不爱那些俗礼的。你我年龄相仿,以后你就唤我的闺名如意吧。”

    菱月一笑:“那敢情好。我叫你如意,你叫我菱月。本来按着世俗的规矩,你是比我长一辈儿的。现在把俗礼去了,咱们就成平辈儿了,可不是我沾光了?我是再愿意不过的。”

    菱月带着绿波往外头走去,如意起身送她,颇为不舍地道:“等你下次过来,我再给你弹琵琶听。”

    菱月很高兴:“那咱们说定了。”

    ***

    当晚,菱月把白日和如意结交的事儿告诉了顾七。

    菱月自然是把这个事当作一件乐事讲出来的,顾七听了却不大衬意。顾七这倒不是嫌弃如意出身低微,他主要是觉得如意之前生存的环境太复杂,一般人是不会愿意自个儿的女人和那般环境出来的女子结交的。不过,见菱月高兴,顾七也不愿意泼一盆冷水上去,他并不愿意去打击菱月的兴头。

    倒是菱月如今很熟悉他了,从他的神情中觑见了一些什么,菱月道:“七爷,您是不是不愿意看见我和柳姨娘结交啊?”

    既然菱月都问到这里了,七爷也不兴藏着掖着的,便道:“和她见面可以,但是得带着丫鬟,你不要单独和她见面。不然我不放心。”

    七爷这也是在关心她,菱月倒不会不识好歹,只是难免心里闷闷的,有点为如意难过:“她出身是不好,可这也不是她的错,又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

    七爷目光柔软下来,他一向就知道,他家菱月是个很善良的姑娘,七爷像哄孩子似的摸摸菱月的脑袋:“又没有不许你和她见面。”

    菱月感受到七爷的温柔,这才重新展颜。

    过得两日,菱月带着铃铛去了听雨馆,刚坐下来说话,就见丫鬟给如意端来一碗药。

    如意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一口气全喝了下去,丫鬟又端茶水给如意漱口。

    菱月羡慕道:“你吃起药来还怪厉害的。我什么时候吃起药来也像你一般利索就好了。我这几日都在吃药调理身体,现在嘴里胃里全是一个苦味儿,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

    菱月有心关切一下如意为什么要吃这个药,别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吧,却忽地接触到铃铛的眼色,菱月心知有异,便按下这茬不提了。

    这时候如意也适时地说起别的事情来,过了一会儿,如意道:“上次说好这次见面要弹琵琶给你听的,你等我一会儿,我上里头拿琵琶去。”

    说着如意绕过屏风,往里屋去了。

    这会子旁边没有别人,铃铛这才压低了声音同菱月说话:“姨娘有所不知,柳姨娘喝的是凉药,听说是二老爷下的令,不许柳姨娘生育。”

    菱月那叫一个吃惊。

    不多时,如意取了琵琶出来了,菱月这会子不管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都忙用笑容掩住了,如意弹了一曲《琵琶怨》,曲调哀婉,颇有情致,菱月许是心里难过的缘故,竟然跟着这曲子流下泪来,又忙用袖子拭去了。

    一曲终了,如意似也有些伤感之意,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对菱月浅笑道:“照理说不该弹这个的,要让旁人听见了,恐怕要说我不知足。我如今落到了顾府就算是落到了福地里,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说这话的时候如意脸上有一种神情,菱月一时竟分辨不出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菱月不由问道:“你真觉得府里很好,是个福地?”

    如意笑道:“我骗你作甚。我这会儿要还在府外头,这会子还不知道要沦落到什么地方去。如今我在咱们府里安安稳稳的,镇日里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这段日子我冷眼瞧着,咱们府上确确是个好去处。想来只要我自己本本分分的不犯事儿,咱们府上就能给我养老。能这样就很好了,我还求什么,我现在就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没别的想头。”

    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竟然就一杆子支到养老上去了,初听好笑,细想来却是悲凉,从听雨馆出来,菱月心里闷闷的,铃铛便在一旁开解她:“这世上的苦人儿多了,柳姨娘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要到府外头找去,比柳姨娘还苦的还有的是呢。”

    这话菱月倒没法反驳,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儿,眼见着这么一个花朵似的年轻姑娘这般,到底让人难过。

    从听雨馆出来不多久,迎面碰上了十六奶奶一行人。

    十六奶奶如今身怀有孕,只是月份尚浅,并不显怀,她的陪房丫鬟翠缕在旁边小心地搀扶着她,菱月脸上挂上得体的笑容,上前跟十六奶奶道了喜。

    十六奶奶笑道:“你怎么到这片儿来了?刚才好像看见你是从听雨馆出来的?”

    菱月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坦然地“嗯”了一声,“我刚刚去听雨馆和柳姨娘说了会话儿。”

    饶是十六奶奶这般有城府的人,听了这话也不由得面露惊讶,片刻方颔首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看见你从听雨馆出来。”

    双方寒暄过,菱月又对十六奶奶福了福,双方在不宽不窄的青石板路上交错而过。

    等菱月主仆二人走远了,十六奶奶方摇摇头,对翠缕道:“我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甄姨娘了。原还当她是个聪明人的。结果光是对七爷动了真情竟还不算,如今竟又跑来和什么柳姨娘结交,真不知道她这是图的什么。”

    翠缕笑道:“我只知道我家奶奶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旁人十个加起来也不顶奶奶一人聪明。只是再聪明的人,难免也有一时走眼的时候。依我看,那甄姨娘哪是什么聪明人,只怕糊涂得很呢。”

    十六奶奶道:“她糊涂不糊涂的,横竖也不与我相干。”

    至于什么与十六奶奶相干,十六奶奶摸摸肚子,她如今怀了身孕,不方便再服侍丈夫,与其被动地等着长辈们给丈夫安排人,不如她自个儿主动提出来,一来能博个贤名,二来也好掌握主动。

    丈夫身边,还是得安排上她自己的人才行。

    十六奶奶的目光从身边的翠缕脸上掠过。

    第69章

    大宅院的日子总体上是无波无澜的, 菱月悠闲度日,看看书、弹弹琴、逗逗猫、喝喝茶,间或也听说一些其他院子里发生的故事。

    十六奶奶身怀有孕, 便给她的陪嫁丫鬟开了脸, 放在身边服侍十六爷。十六奶奶这般行事, 自然给自己赢得了贤名, 她素日里又会做人, 很愿意给下面的人施些恩惠,现在府上的下人对这位十六奶奶多有称赞之语。

    二老爷得了如意很是喜欢了一阵子, 不过陈姨娘也不是白给的,等二老爷这新鲜劲一过,陈姨娘很快便复了宠。如今在二老爷的后院里,如意和陈姨娘一个新欢一个旧爱,也算是平分秋色。

    如意如今喜欢上庭院里那一爿半月湖,尤其喜欢在傍晚时分在半月湖畔弹琵琶, 说琵琶声能顺着水面传出去老远。还邀请菱月同她一起去。

    她初来乍到的,以前又没有在顾府这般的大宅院里生活的经验, 菱月怕她一时不慎吃了亏, 曾经隐晦地提点了她一句, 只是如意言语间实在是喜欢那一爿湖, 菱月也就不好多说。

    这一日傍晚,半月湖畔,如意收了琴声, 夜色微凉, 有风吹过, 湖面泛起一阵波澜,如意紧了紧领口, 正是转身欲回的当口,忽地听到近旁的花园子里有些声响。

    如意有些警觉,低斥了一声:“什么人!”

    花园子里一片静默。

    如意也怕沾惹上是非,见没有动静,匆匆地举步欲走,正当此时,一颗桂树后犹犹豫豫地绕出一个年轻男子来,比起顾府见惯的锦衣华服,这个男子衣着上显得朴素许多。这男子也算守礼,一双眼睛只管往地上看,一边作着揖低声道:“不慎扰了娘子的清净,是在下失礼了。”

    如意见是个年轻男子,已经不由自主地要走开了,偏此时又听见此人几不可闻地低语:“夜里风凉,娘子下次还是多穿件衣裳罢。”

    说完这句,这个年轻男子似乎也自知不妥,匆匆忙忙地又作一揖,便忙忙地转身离去了。

    如意不觉停下脚步。

    这世间冷暖,她已尝过太多。这顾府虽然富贵,她在其中也不过是一个玩物。来顾府这些时日,除了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一些友谊,何尝还有人真心关怀过她的冷暖?

    夜风吹过如意的裙摆,如意不觉在庭院里多站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又过得些时日,菱月竟然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主仆几人关起门来说话,铃铛道:“……也不知道这些烂舌头的话都是怎么传出来的,正好让我听着了,我想着咱们跟柳姨娘有些交情,姨娘也该知道知道。”

    铃铛言语间也是忿忿,实则主仆几人都很诧异,柳姨娘虽说出身不好,但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看着她实在不像个不安于室的人。

    想来这事是有心人有意为之了。

    大宅院里这些争风吃醋的事儿,这些人都是见惯的。

    菱月眉眼微沉,这种事她不知道还犹可,知道了便少不得要去提醒如意一下,菱月起身:“走,咱们到听雨馆走一趟。”

    绿波欲言又止,她虽说对那些烂舌头的话也不大信,但她一向觉得柳姨娘处境微妙,对自家姨娘和柳姨娘的交往,她心里一向是不赞成的。如今柳姨娘身上又传出来这样的闲话,她就越发觉得自家主子该和柳姨娘保持距离,无他,和柳姨娘走得近了,对自家主子实在是没有半分好处。

    去听雨馆的路上,说来也巧,正好让菱月遇见一个面生的年轻男子。不过菱月早些天便听说过,金陵老家里有族人赴京赶考,如今正寄住在府上,想来就是此人了。

    彼此略一施礼,交错而过的当口,菱月的目光忽地一凝,一枚精致的荷包挂在这男子的身上,竟如此眼熟。

    菱月不由愣住了。

    铃铛见状奇怪,问道:“姨娘怎地了?”

    菱月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到了听雨馆,借口把丫鬟们都支出去后,菱月便向如意提起了这件事,如意听说,手上的帕子不觉一紧,她低着头,过了片刻才勉强道:“竟还有这样的事,亏得你来告诉我……”

    人的第一反应是骗不了人的,菱月见她如此,就像先前的预感落了地,心口不觉一沉,不过菱月先前心里好歹有了准备,此刻面上倒也稳得住,只着意提醒她:“你年纪小,我真怕你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咱们顾府这样的人家,你是不晓得下面那些丫鬟婆子的唇舌编排起人来有多厉害,便是没影儿的事儿,也能给你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现在还只是有几个人偷偷摸摸地在私底下说,真要弄得满城风雨,你便是清清白白,到时候怕也说不清楚了!你我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这种事。须知谣言也能杀人呢。如意,你听我一句劝,以后没事儿少往外头跑,省得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丫鬟婆子再把瞎话编排到你身上。我这些都是好话,你可别不放在心上,千万要当心了!”

    菱月没有多留,从听雨馆走出来,菱月最后又回头望了一眼,听雨馆的匾额依旧静静地挂在那里,因午时下了一阵雨,匾额上有些许潮湿,看上去无端地有些寂寥。菱月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过来听雨馆了,这个地方她以后不会再来了。她和如意的交情开始得奇特,如今结束得也这样突兀,想起来着实让人唏嘘。

    她不晓得如意怎么会和那个人牵扯上,明明不久前,如意还亲口说的,她在顾府不求别的,只要顾府愿意给她一口饭吃,她也就知足了。若是论富贵论安稳,在顾府做个姨娘自然可以满足她。可是如意到底是个年轻的姑娘家,她比她还小一岁呢,今年只有十六岁,花朵儿一般的年轻姑娘,到底还是向往真挚的感情吧。没遇到的时候以为自己不在意,真到遇见了,就像飞蛾要扑火一般,明知道会灼伤自己,到底还是抵挡不住那股对温暖的渴望。她其实是明白如意的。可是她们这样的处境,真能容得下这样的感情吗?只怕走错一步,就要万劫不复了。

    从这一日开始,菱月虽说不再与如意往来,可是心中始终有一根弦在为她纠着。日子在平静无波和提心吊胆中游走,就在菱月刚刚以为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平静下来的时候,这一日,绿波神色有异地进得门来,告诉她一个消息:“听说柳姨娘昨夜突发急症,不到一时三刻,人就已经没了。”

    听说这事的时候,菱月正在用晒干的木樨花珠串手串,惊闻此信,木樨花珠不慎洒落一地,有风从外面吹来,吹起的木樨花珠扶过菱月的裙摆,簌簌作响。

    手被人牵起来,菱月恍然回神,七爷不知何时进来的,半是责备地对她道:“发什么呆呢。手这么凉,也不知道加件衣裳。”

    第70章

    门关上, 丫鬟们退了出去。

    初春时节,屋内光线略显暗淡。

    菱月依偎在顾七怀里,顾七顺着她的发丝抚.摸上脊背, 调养了这些日子, 身上也不见长肉, 还是这样单薄。

    过了半晌, 菱月方怔怔开口:“七爷, 我怕。”

    她们这样身份的人,真是命如草芥一般, 上位者一句话,轻易就能把人碾碎了。

    顾七也听说了,他搂着她,一下一下轻拍着她,像在哄小孩子似的:“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如意的后事办得无声无息, 二老爷并不给她府上姨娘的待遇,下令草草掩埋了。还是菱月央了顾七, 如意才被好好收敛了。

    孤零零一个坟, 墓碑上刻着“如意之墓”四个字。

    如意这个柳姨娘总共没当多久, 也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如今还其本名,大概才是最好的归宿。

    春去夏至,百花从繁盛到凋零, 似乎也只有短短的一瞬。

    端午节如期而至, 大家身上的夹衣都换成了夏衫, 菱月调养了这几个月,肚子却始终不见动静, 连老太太都开始不时关怀。

    还请了太医来看过,太医说菱月身子康健,如今只是缘分未到的缘故。

    让人送走太医,老太太略一思忖,道:“这么着,让他们准备一下。过两日我亲自带你去娘娘庙拜上一拜,咱们也拴个娃娃回来。”

    菱月大窘,老太太的意思违背不得,她只得说:“哪里好劳动老太太,我自己去就是了。”

    老太太一摆手,道:“无妨。关键是要让天上的神佛看见咱们的诚意。”

    这两年老太太年纪上去,是越发见老了。二太太听闻忙赶来劝阻,老太太却心意已决,隔了两日,果然亲自带了菱月去给一座香火鼎盛的娘娘庙上香。

    周遭都是女客,因为听说很灵验,前来求子的女子很多。

    在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菱月恭恭敬敬地给娘娘庙磕了头上了香,又用红绳拴了一个泥娃娃。

    老太太满意了,她老人家站起身来,身子却晃了晃,随侍的丫鬟婆子忙扶住了。

    旁边就有一座尼姑庵,顾府中人头两日便打好了招呼,庵中早早地给腾了几间宽敞的禅房出来,众人忙扶了老太太过去歇着。

    菱月十分不安,担忧道:“都是我的过错,老太太千万保重自身啊。”

    眼看老太太年纪是真的上去了,菱月说这话时也不知自己有几分真几分假。

    老太太摆摆手:“刚才就是一时没站稳,不妨事。”

    蔡妈妈张罗着要去请太医,老太太不愿意闹出动静来,也不想小题大做,并不许人去。

    时近中午,众人服侍着老太太用了一点吃的,禅房床铺上的一应物品都换上了顾府自带的,等老太太睡着了,菱月从屋里出来,去了隔壁的禅房休息。

    让丫鬟注意着隔壁的动静,菱月靠坐在椅背上,阖上双目想要小憩一下,折腾半日她有点累了。

    刚安静片刻,就有一个老尼姑敲门进来,笑眯眯地奉给菱月一个盒子,还附有一封信。

    菱月怎能不奇怪,不禁和铃铛对视一眼。

    这老尼姑的神态看着就油滑,铃铛不客气地问道:“你这老尼姑弄什么鬼呢?这都什么东西?哪里来的?不明不白地就敢往我们娘子这里送!”

    老尼姑忙道:“是一位崔大官人送给娘子的,娘子看了信就知道。”

    铃铛当下就要横眉立目,菱月担心惊动隔壁,不欲声张,她把铃铛按下,对老尼姑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等老尼姑走后,菱月把盒子打开,是一副镶了大块宝石的金钗,价值不菲。

    菱月让铃铛把东西收好,那信索性也不用去看它,想也知道定是一些恶心人的话。

    晚上等顾七回到府里,菱月把两样东西拿了出来。

    顾七沉着脸把信看完,当即修书一封,连着崔十的那两样东西,当晚就让人给崔十的父亲送去了。

    等人出去了,菱月伸手抚上顾七的襟口,巧笑道:“七爷也太坏了。”

    顾七捉住她捣乱的手,略用力捏了捏:“招蜂引蝶。”

    菱月贴靠在顾七身上,目光又柔又媚:“那七爷是蜂还是蝶呀?”

    第二日,崔十的父亲奉上拜帖,亲自登门谢罪。

    崔十被好一顿家法伺候,屁.股都给打烂了,里裤和伤口血糊糊地混在一处,丫鬟给上药的时候,崔太太心疼得直掉眼泪,崔十哭着喊冤:“还不都是姐姐告诉我说那丫头向来勾三搭四的,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嘶,要不然我能做这样的事儿吗!”

    二太太见菱月肚子始终没有动静,想把身边的大丫鬟金凤塞给顾七,顾七没有答应。

    二太太心里不痛快,把菱月叫去数落一顿:“子嗣是大事,老七不知轻重,你作为老七的枕边人,很该知道规劝才是。贤惠二字不光是要求妻子的,放在你们这些人身上也是一样的。”

    顿了顿,又道:“有那不知道的,还当是你狐媚,缠着老七不撒手。真耽搁了你七爷的大事,我怕你吃罪不起。”

    在老太太跟前,在顾七跟前,菱月可以撒撒娇,可是在二太太跟前,菱月只有唯唯而已。

    菱月心里很清楚,二太太对她早有芥蒂。

    二太太一早想在顾七身边安排一个亲近人,天长日久的也好拉近和顾七的母子关系。结果这一局到底是老太太拔得头筹,二太太心中是老大的不乐意。

    偏又在丁嬷嬷身上吃了一个哑巴亏。

    桩桩件件加起来,二太太越看她越不顺眼。

    如今菱月进门一年半,顾七独宠于她,她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二太太就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对菱月渐渐开始不客气。

    从慎安院出来,菱月心里闷闷的,晚上见到顾七这个始作俑者,菱月少不了要诉诉苦。

    “……您怎么赔我?”

    夜深人静,菱月一身素白的里衣,一头乌发粗粗地编成麻花辫垂在身前,她坐在床头,单手托腮,哀怨地望着顾七。

    顾七光是看着菱月这模样就觉得喜欢,他也承认这件事上他有很大的责任,把菱月揽入怀中,他想了想道:“赔你回你家里看一看,好不好?”

    菱月眼眸一亮:“真的?”

    顾七见她这般高兴,心里也十分柔软:“怎么不真?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菱月紧紧地依偎在顾七怀里:“七爷对我真好。”

    两人当即商定了日子,菱月第二天一早就派人去通知了梁氏。

    出门子一年半,菱月终于能回家看看了。

    甄家得了消息,连甄二都高兴得坐不住。

    梁氏早早地就忙活起来,把各色家什擦洗得是一尘不染,家里各处都打理得立立正正、亮亮堂堂的。

    到了正日子,又早早地打发甄二买来各种上好的果脯和鲜品,生怕招待不周。

    马车停在街口,菱月拉着顾七进了院子,甄家夫妇二人上前给顾七行礼,顾七早早地叫了免。

    梁氏心里实在欢喜,顾七这样的贵人能带着菱月回娘家,可见菱月确实受宠。

    更重要的是,菱月看得出与顾七十分亲近,脸上也重新有了神采,分明与之前所见不同。

    一家人重新团聚,彼此间有着说不完的话。

    顾七在堂屋喝茶,甄二陪客,菱月拉了梁氏去西厢房说话。

    梁氏悄悄告诉菱月一件事:“前一阵子府上来人挑家生子,你爹给管事的打了招呼,隔壁那几个全给涮下来了。哼,活该!”

    这说的是隔壁的甄四嫂子一家,她家里过得不容易,双方又是亲戚又是邻居的,甄家一向是能帮衬的就帮衬一把,谁成想甄四嫂子丧了良心了,为虎作伥,把甄家给坑害惨了。

    这话提醒了菱月:“要不您和我爹换个地方住吧。换个大点的宅子。银子不够的话我出。也省得和那一家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膈应。”

    梁氏摇头:“我才不搬。我心里一点都不膈应。看见那一家子的倒霉样子,你娘我心里不知道多畅快了!每天饭都能多吃一碗!”

    菱月失笑。

    小小的一方院子,承载了菱月太多的记忆。

    顾七一开始答应带菱月过来看看,只是为了哄菱月高兴。真等到了地方,顾七也想多看一看这个菱月从小长大的地方。

    菱月拉着顾七在院子里东看看西看看的,想起院子里发生过什么趣事,就一样一样地告诉他。

    最后来到菱月以前所居的西厢房。

    顾七仔细打量了西厢房,和顾七见惯住惯的屋子自然是不能比,但是整洁雅致,是顾七想象中菱月会住的屋子。

    靠墙一个矮柜,顾七拉开第一格的抽屉。

    里面放了两本书,顾七拿出来,一本《本草经》,一本《伤寒杂病论》。

    梨白院的西厢房里也有一些菱月带过去的书,顾七都看过,品类繁杂,顾七随口一问:“这两本怎么落这里了?”

    有风吹过,吹动了书页,簌簌有声,也吹动了遥远的记忆。

    看顾七又去拉别的抽屉,菱月有意岔开话题,故作好奇地询问:“七爷找什么呢?”

    顾七饶有兴致地在菱月未嫁时的闺房里探索:“找找看你有没有什么小秘密。”

    菱月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一笑掩饰,回答得半真半假:“有也不能告诉你。”

    西厢房里菱月的东西梁氏都保管得很好,一样也没有动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菱月以前的针线簸箩就放在多宝阁最上面一层,顾七身量高,一眼就看见里面还有未做完的针线,他一伸手把针线簸箩拿了下来,把里头未做完的针线拿在手里赏玩。

    是一个荷包,用料不算很好,做工却相当讲究。

    顾七捏着这个半成品打量片刻,忽地发问:“这荷包怎么只做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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