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抱臂站在路中央的阿苗一愣。一只火红的毛团从她脚边钻出,撒了欢儿地向他跑来。
竟然忘了还有只嗅觉比狗还灵敏的火麒麟崽……
阿苗一眼向他横来,“这样不声不响地走,连句好好的道别都没有,怎么想都是在故意躲我。”她慢慢向他走去,“我哪里得罪你了?”
用什么理由躲避才好?说再多的话都是违心。卫昭干脆沉默,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阿苗,忍不住迎着她迈开一步。
阿苗心口突然一阵刺痛,像是有一把尖锥从里面慢慢向外钻开一般,她停住了脚步,忍不住捂着心口躬起身子。
卫昭脸色一变,下意识想冲到她身边。但他的心思一起,阿苗脸上的痛色越深,额头一层冷汗已沿着她的下巴滴落。
他垂下眼,手紧握成拳,修行之中最基础的清心咒背得一塌糊涂。她越是痛苦,他心中的牵挂就越深,但他的心思越重,她身上的咒力也会越大……
眸中的痛苦和挣扎渐渐聚成漩涡,那漩涡快要吞噬他神智之际,一道铃声突然响起,似穿破重重山障来到他的耳边。
卫昭恢复清醒,看着狭窄山道上又上来一人。
是一位发须皆花白的耄耋老人,穿着粗布褂子和一双布靴,他身侧挂着一个方形木箱。铃声正是来自他手中不断摇动的串铃。
是位铃医……
卫昭眼中起了防备之色,道剑外侧聚成了一道道的风圈——樊达山上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铃医?
据两人十步之远,老人抬头看见了捂着心口跪在地上的阿苗,停顿了一下,下一瞬脚步一移就出现在了阿苗的身边,手一伸就要往她头上摸去……
卫昭呼吸一窒。太快了,他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
“小姑娘,你看起来很是痛苦。”
老人的手刚要碰到阿苗的额头时,被她一把捏住了手腕,一道腕骨碎裂的闷响声响起,她恶狠狠地喘着粗气说道:“别碰我!”
“唉。”老人叹了一口气,轻轻松松地从阿苗手里抽回手,甩甩手腕接好了骨,转头对赶到两人身边的卫昭说:“这姑娘脾气忒大,你以后有得受了。”
这铃医行为怪异、道行高深莫测,不知是敌是友。卫昭紧握道剑心中沉沉。
看着神色紧张的卫昭,又看看脸色苍白的阿苗,老人摇头笑笑,拿起挂在腰间的串铃。铃声一起,他放声而歌:
“上行顶山,脚下串日,一铃一笈南北闯
阴阳生死、聚散茫茫,罗星袋中见真章
吾手摇琅琅,济世救人来此方……”
阿苗一晃神,那微锈的串铃伸到她眼前微微一晃。“叮铃铃——”,心口的疼痛突然止住了。
她慢慢站起,惊疑地看着眼前笑眯眯的老者,“……多谢。”
卫昭看着阿苗的脸色恢复,心下一松,也看向老者,“老人家如何称呼?”
“吾一介山野铃医,世人高举赐吾外号‘观涛老人’。”
“观涛老人?”卫昭收起剑,动作之中带着敬意,“素来听闻观涛老人可观后世七十年,预知灾祸、警醒世人。今日来此是否有要事告知晚辈?”
“呵呵,别紧张,我此番出世一路治病救人,到此只是与你机缘巧遇而已。对了,我刚刚顺手解了小姑娘身上的咒。啧啧啧,在小辈身上下这样的咒,实在太过无情……”
卫昭眼中闪过光芒。他本打算竭尽全力去寻找解咒之法,只是师祖的咒法高深,若今日没有遇见观涛老人,等他找到解咒之法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观涛老人随手之举竟帮了他一个大忙,他由衷地感激,向老人深深一拜。
“我身上的咒?是共生咒吗?可我之前从没有心疼的毛病。”阿苗一脸茫然。
“我不方便多言,小姑娘问问身边的后生,或许能有意外收获。”观涛老人冲卫昭眨了眨眼。卫昭耳尖微红,偏开了眼。
“好了,我要继续赶路了。今日有缘相遇,多送你们一句——”
“后生小心,万万别被恶鬼捉走了……”
尾音还在耳边,老人的身形已在遥远的山道中,小得像一粒白芸豆。
观涛老人走后,卫昭还沉浸在他刚才说的话中——那话摆明是对着他说的,可被恶鬼捉走是什么意思?
阿苗眯眼看着卫昭,“看来你有很多事瞒着我啊。”
卫昭一顿,“以后找机会再和你细说……”
阿苗挑眉,“以后?你不是急着和我分道扬镳吗?不如就在这里告别,自此桥归桥路归路,省得你辛苦,大半夜偷偷摸摸地走。”
“我没有!”他眼中的急迫快要冲了出来。
阿苗唇角一翘,转身下山,发梢在空中划出一个利落的弧线,“那还不赶紧跟上来。”
卫昭一愣,脸上的神采似冲破了连日的阴云的阳光,他几步追上阿苗,身边跟着只短腿的红毛球,像团小火焰般在他们身边跃动……
观涛老人放下手中的串铃,看着山下远得逐渐看不见的身影,轻叹了口气,“老友啊老友,你爱惜弟子,殊不知堵不如疏,强迫他断情绝爱是下下之举。更何况他也快活不了多久了,不如就成全了他,也算是我替天地对他的一点微末报答……”
铃声一起,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山间。
出了樊达山,卫昭问阿苗:“下一程你打算去哪?”
“人界,无咎山。”
“嗯。”
“你怎么不问我去那儿干什么?”
“你总归有你的目的。无咎山在东海之畔,百川东到海,我们可以顺着苦无界的江流出发。”
“一路水遁?那有些累人吧?”
“苦无界有个断朔码头,那里有船只……”
两人只顾着自己说话,没注意到火麒麟崽落了后。
耸耸鼻子,它顺着空气中的芳香来到一堆草垛前,爪子一勾扒拉起草堆来。外头的草堆似绒毛一般绵软,两下就倒了,露出内里一个红彤彤的果子来。
那果子皮很薄,似乎一碰就要爆出里面红艳艳的汁水来,又加上那香味越来越浓,火麒麟崽没忍住,啊呜一口吞下了肚……
“呜——”
一阵劲风起,身后响起一声响彻云霄的兽鸣。
又不知遇上什么魔怪,阿苗心中气愤,掏出越祝剑开口骂道:“又来,就不能让人歇一会了!”
看着林中疾速向他们奔来的硕大火球,她一愣——这魔怪怎么看起来这么像她家好吃懒做、一无是处的火麒麟崽?
听这叫声,似乎还夹杂着呜咽的哭腔,还真是……
火麒麟崽刚刚吃的是苦无界中的灯绒果。每颗灯绒果之中都结了百年的地气,寻常人吃下倒没什么,可火麒麟崽是地源之兽,百年地气尽数化进了它的身体,身形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成年麒麟。
它被阿苗拐出来的时候尚不足月,平日里又被卫昭娇宠着,内心实在还是只幼崽,见身体一下子变这么庞大有些接受不了,哭哭啼啼地向卫昭奔去。
它无视自己硕大的形体欲往卫昭的怀里扑,卫昭脸色一变想要往旁边躲,但他的动作没有火麒麟快,被一把撞翻在地,捂着闷痛的胸口坐起。
看着用爪子捂着眼睛哭得呜呜作响的火麒麟,卫昭额角抽动,“你又闯什么祸了?”
火麒麟的肚子压着卫昭的腿,阿苗本想像原来一样揪着它的后颈将它提起,但看着眼前皮糙肉厚的巨兽,她不知从何下手,只能骂骂咧咧地踹了一脚它的屁股,“长这么大做什么?以后谁养得起你!”
……
知道做错事的火麒麟垂着脑袋,迈着小步子紧紧跟在阿苗身边,生怕阿苗养不起它把它扔了。
阿苗本就怵火,这么大一头火麒麟跟在身边更是厌烦,“去去去,离我远点。”
火麒麟觑着阿苗的脸色,又委屈地看看卫昭。
卫昭只能开口替它说话:“它还……小,性子顽皮了些,以后多教教就好了。”
阿苗瞪了眼卫昭,还不是他给宠的,冷哼一声往前走去。
到了断朔码头,果然看见黑沉沉的江边停着几条船。
“竟真的有船……会有苦无界的妖魔坐这船逃出去吗?”
听见说话声,船老大抬起蓑帽看了来人一眼,露出一双扁圆的鱼眼后又快速压低帽檐,“这条江叫苦江,江水极苦。苦无界中封印的妖魔碰不得这个,只要沾上了一点就会化为江中的苦水。除了过客,没人敢偷偷坐船走。”
果然,越靠近江面水汽越足,阿苗都能感觉到舌根有些发苦。
“我们要坐船。”
“可以,船资怎么付?”
出门在外,阿苗带的银钱不多,卫昭的口袋更是比他的脸还清白,“一颗火晶石够不够?”
“行吧……最近生意不好,正好有船要走,便捎你们一次。”
阿苗拍了拍火麒麟的头,火麒麟会意,大口吞下岸边的水汽。麒麟角上燃起了火焰,它顾不上苦,赶紧从嘴巴里吐出一口火晶石,讨好地叼到阿苗手里。
付了船资,阿苗跳上了船。这船挺大,不怎么晃动,甲板上还有一层船庐。
火麒麟正要跟着上船,被船老大急急拦住,“这大块头也要上船?不行不行,超重了船会翻的。”
火麒麟慌张地看着船上的阿苗,低吼着随时准备嚎啕大哭。
“再加你一张化形符,让我们上船。”
船老大犹豫着看了船庐一眼,最终还是抵御不了化形符的诱惑,拿过卫昭手中的符塞入袖筒,“上船后动静小点……”
等卫昭上了甲板,船老大收起船锚,放下了船帆。
“起锚咯——”船只开动,沿着苦江缓缓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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