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剑东来(一更)

    月昭琴一直在台阶上坐了一晚上。

    阳光像流水一样倾泻而出的时候, 俢北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月昭琴仰头看着面前忽然多出来的黑影。

    俢北辰低着头,递给了她一把剑。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月昭琴看着手里的昆吾, 目光中充满了不解。

    男人俯下身, 平视她的双眼,低声说:“以后我不在的时候, 就把这柄剑带在身边。”

    月昭琴默默握紧了昆吾。

    俢北辰继续说:“一旦你有危险, 我就能第一时间赶到。”

    说完犹觉得不够, 又强调了一句:“不要给任何人伤害你的机会。”

    月昭琴望向他黑沉的双眸, 那里面满是郑重, 像是在看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她忽然地问:“那你呢?”

    她扯出一抹笑, 轻声道:“你不是说,也许有一天,你也可能会伤害我吗?”

    俢北辰听完沉默许久, 半晌,平静地开口:“如果有一天, 我想要伤害你, 那就用这把剑杀了我。”

    月昭琴笑了, 她把剑收下, 说:“好啊。”

    **

    又过了一阵,月昭琴终于养好了伤,两人正式跟乐琰道了个别, 便朝着远方飞去。

    在他们身后,乐琰摸着下巴望着他们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奇怪, 几天不见, 怎么觉得这俩人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但她哪想得明白这些呢, 挠了挠头,便自顾自回府,找她的小白脸玩闹去了。

    而另一边,月昭琴和俢北辰要去的地方,却是东海。

    这一程委实有点远了,他们走走停停,一直耗了接近两日才到达海面之上。

    身下海洋一望无际,正是风平浪静之时,仿佛一只蛰伏的猛兽,只待猎物凑至眼前,便兀地张开血盆大口连肉带骨吞噬殆尽。

    俢北辰飞身直下,一剑斩去,浪起百丈,滔天蔽日,声如怒雷。

    月昭琴紧随其后,钻入海水之中,两人一路下坠,面前景色越来越暗,像是掉进了无底洞一般。

    不知多了多久,俢北辰突然拽着她向前一闪,眼前一道幽微白光闪过,身后海水尽退,竟是来到了一条密道之内。

    他们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去,终于来到了一座宫殿面前。

    这宫殿以白色为底,蓝色点缀,雕梁画栋蔓延数里,修建得富丽堂皇,十分宏伟。

    他们踏上台阶,最终停到了两扇白色的大门前。这门古朴厚重,上面雕刻着蟠龙图案,看起来有三四个人高。

    俢北辰覆手而上,修长的手指发力,竟硬生生地将门一把拽开,甩到了地上。

    伴随着轰隆的响声和隐约浮起的尘埃,两人就这样大步踏了进去。

    里面的装置比外面还要漂亮得多,路边摆放着精致的珍珠和珊瑚,头上是错落有致的硕大夜明珠,周围布满了美丽而奇异的树木花草。

    月昭琴忍不住问道:“大王,我们这是要找什么?”

    俢北辰道:“启元剑。”

    启元剑,乃上古神剑,据说造于万年之前。传闻一千多年前,九州诞生了一位史无前例的天才剑修,她夺取了苍南剑宗的镇门之宝启元剑当做本命仙剑,之后却潜心修炼,不知所踪,启元剑也最终下落不明。

    按照书中描述,启元剑是俢北辰后期最强的法宝,却并未详细描写获得它的过程,原来竟是藏于这深海地宫之中。

    俢北辰先一步走上前,去摸索入口所在,月昭琴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一通瞎逛。

    她逛至角落,忽然发现了一面镜子,不由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镜子高一丈有余,镜面极其清晰,丝毫未染凡尘,在右上角还刻了三个字,似乎是“问心镜”。

    传说,问心镜是千年前一位大能的玩笑之作,凡现身镜前之人,皆会展现其灵魂之中最深刻的画面。

    月昭琴心下一惊,急忙想要闪开。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只见镜中白光闪现,又很快褪去,显出一个人影来。

    镜中男子身形颀长,一身红白相间的道袍,手执长剑,眉目温润,唇角含笑,面容俊美无俦。

    月昭琴:“……”

    不是,等等,这东西有问题吧!

    俢北辰此时正好走了过来,他看着镜子中首席弟子装扮的自己,神色微讶,但并未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月昭琴一眼。

    月昭琴内心一样不解,只好硬着头皮顶住他的目光,佯装无事般问道:“怎么样了师兄,找到入口了吗?”

    俢北辰微微一笑,道:“找到了,走吧。”

    月昭琴于是转身跟着他走去,行至门口,却仍是忍不住回过头,望向那面镜子。

    此刻的它完全变成了一面普通的镜子,再没有半点异常之处。

    **

    地宫内部并不如月昭琴想得那般华丽,甚至可以用阴森恐怖来形容。

    最深处的宫殿是黑漆漆的一片,静谧而幽冷,仿佛一座墓地,偶有水声潺潺,却找不到源头。

    月昭琴闻到了血腥味。

    这血腥味从俢北辰的手上传来,一直蜿蜒到远处。

    冥火一般的光芒在鲜血上燃烧,尽头之处忽地响起铮铮剑鸣,宛如一只妄图挣脱牢笼的野兽。

    俢北辰沉声道:“启元,还不过来!”

    话音方落,一声龙啸似的剑鸣便倏然响彻宫殿,强光瞬间直冲穹庐,一股汹涌潮水般的威压势不可挡地倾覆而来。

    月昭琴的目光已经被白光完全占据,在白光中间,隐约有一道黑影,竟笔直地冲着她袭来。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抵挡这攻击,然而黑剑的攻势却陡然柔软下来,堪称温顺地落到了她的手中。

    月昭琴还没来得及疑惑,便霎时陷入到强烈的眩晕之中。她失去了知觉,头脑一片空白,又仿佛进入一个奇异的梦境里面。

    在这梦里她看到了一个女孩,看到她自幼习剑,天赋异禀,未满十岁便拜于名师门下。

    后来女孩变成了少女,身材依旧瘦小,目光却越来越坚定清明。她的剑一往无前,打败了几乎所有来跟她比试的人。

    她从少女长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在数十年里除了练剑心无旁骛,甚至为了追求更高境界的剑术,不惜窃取禁书后叛出师门,打伤了同门的师兄弟。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女人的剑法已经到了无人可敌的程度。在一个平淡的日子里,她孑然一身站到峰顶,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微笑着发起了最后的征战:

    “道之尽头,即为——”

    “弑天!”

    那一日,她御剑而上,剑斩苍穹。苍天震怒,于是降下天谴以示惩罚,八十一道天雷遮天蔽日,如末世来临。

    女子挡下阵阵天雷,满身鲜血,却依旧突围而上,剑指苍天,嘶吼着发出质问:“天道!你为什么不现身!”

    在层层乌云之后,一道苍浑、冰冷的声音幽幽传出,响彻云霄:“你铸下大错,罪该万死。”

    那伤痕累累的女人却瞬间兴奋起来,大笑着举剑而立:“天道,你是有灵性的,我果然猜得没错!”

    “你执掌世间万物,自恃至高无上,千万年来的世间法则皆系于你身。”她大口地喘息起来,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可天道不公,众生又当如何?”

    天道没有作答,也未曾再度降下雷罚。然后一道强大的威压顷刻间席卷而下,女子拿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重重地吐出了几口血。

    在层层乌云之下,她怒吼着质问:“难道天道就可以肆意操控常人的命运,乃至凭一己喜恶斩杀修道之人吗?”

    天道的声音淡漠地响起:“一千年后,天命之子将会出现,九州气运也将抵达极盛时期。”

    “而你,影响了整个九州气运的流转,挡了他们的道。”

    “抹杀,还是废除法力,这是你最后的选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女子脸上丝毫没有畏惧或是不忿,反而开怀大笑起来,“这就是世界的真相!我选的路果然没错!”

    她一生无情无义,抛亲弃友,却唯独忠于剑道。她独创了无极之道,数百年来别无所求,潜心修行剑术。

    然而近几十年来,她愈来愈感受到修为的停滞,并且再无法参悟任何剑法。从那一刻起她便渐渐明白,这条道,她修到头了。

    无极之道,意为不惜一切,但求剑术登峰造极,并能永无止境地修行下去。为此她远走九州,各大门派世家出入自如,夺取法宝功法无数。她汲取九州气运化为己用,甚至榨干多条灵脉。

    但随着她变得越来越强,她却逐渐触及到这个世界的核心力量——天道。

    有天道压着,被天地法则束缚着,她便永远无法达到真正的无极之境。等到彻底无法前进之时,她便选择了执剑问天,一探究竟。

    而现在,她终于触碰到了这世界的核心,终于明白了天地法则的真相。从此她将不被束缚,世间万物皆不需她垂首。

    刹那之间,从灵魂深处产生的欣喜和振奋令她浑身都颤栗起来,面对着绝对的威压,她却只感到自己获得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生死早已无关紧要。

    阳光刺破云层普照而下,雷罚已经被她尽数挡下,强烈的罡风横扫天空,女子手中的剑发出吼叫般的铮鸣,混杂着血迹迸发出无可匹敌的锋芒。

    这一刻,她终于参悟大道,踏入无极之境!

    这一刻,是她人生的尽头,却亦是剑术的极致!

    女子的笑声在天空中响起,其铮铮话语字重万钧,砸向天地,令九州都为之震颤。

    “天下万剑,不敌吾一柄!九州气运,不敌吾一人!”

    女子举剑而上,万里长空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隙,九州风起,巨浪滔天。

    “不是我挡了他们的路,是他们,挡了我的路!”

    “要杀便杀,吾何惧之有?今日一战,顾东来虽死犹荣!更遑论九州豪杰奋起不穷,青年才俊多如繁星。十步之间必有茂草,十室之邑必有俊士,还怕后继无人不成!”

    ……

    “月昭琴。”

    “月昭琴。”

    好像有人在叫自己。

    这声音低沉熟悉,是她一直都很喜欢,也一直都期望听到的那个声音。

    月昭琴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两章。

    第72章 镜中人(二更)

    俢北辰问:“看到了什么?”

    “好像是, 顾东来……”月昭琴有些不确定地说,“她是启元剑的主人吗?”

    可那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天才,为何她从未在任何书籍中看到相关记载?

    “是。”俢北辰说, “她忤逆天道, 最后灵脉尽毁,身死道陨, 连魂魄也被镇压在深海地宫之中, 永世不得超生。”

    月昭琴听着听着, 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传闻月家的第五任家主惊才绝艳, 却被雷罚毁了根基, 变成一个疯子, 难道也是……

    这时,一道空灵的声音忽然于殿中响起——

    “好久不见啊。”

    月昭琴抬起了头。

    她这才发现,现在所处的地方已经不是刚刚那个墓地般的宫殿, 而是一间亮如白昼的密室。

    在她正前方的高台之上,逐渐浮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

    此人一袭宽大的青衫, 身姿单薄, 长发由一根丝带绾起。她面带微笑, 眸若黑玉, 色泽温润却也明亮。

    启元剑仿佛受到感应一般,开始嗡嗡作响。俢北辰甫一松手,它便迫不及待地直接飞入了女子手中。

    女子哈哈一笑, 持剑挥舞了几下,青衫飘逸,好不潇洒。

    俢北辰向她行礼:“前辈。”

    女子看看他又看看月昭琴, 笑容中多了几分欣慰:“这次, 有人陪你了啊。”

    月昭琴不由一愣, 旋即明白过来。

    这位曾纵横九州的大能,如今只剩一缕残魂,游离于时空法则之外,世界的重启虽让她重新出现在此,却无法抹去她上一世的记忆。

    月昭琴姿态恭敬地向她行礼:“晚辈月昭琴,参见顾真君。”

    “好!”顾东来满意地点点头,“是个好孩子!”

    俢北辰道:“前辈,您要跟我们一起出去吗?”

    顾东来摇摇头:“我?人都死了,还出去作甚!”

    俢北辰道:“若前辈想要重获肉身,再临九州,也并非无法做到。”

    顾东来哈哈一笑:“我若想活,天道又能奈我何?”

    她抬起下巴,神情张扬而无畏:“只不过这天地法则,实在太过碍事,我修的乃是无极之道,怎能被它束缚?”

    她说着,一挥衣袖,有潮鸣般的声音在密室中响起,像海水涌过,又像清风席卷。

    “你看。”顾东来的语气带着轻快的笑意,“这天地纵有万般好,终究也留不住我。”

    她为剑道而生,也合该,为剑道而死。

    “好。”俢北辰不疾不徐地朝她走去,“晚辈愿继承遗志,替您一窥天道。”

    顾东来微微一笑,然后说出了那句月昭琴在回忆中听到过的话:“我就知道,九州豪杰奋起不穷,青年才俊多如繁星,还怕后继无人不成?”

    她将长剑一掷,扔到俢北辰手中:“这剑归你了!替我把这世界,搅个天翻地覆吧!”

    “定不负前辈所托。”

    俢北辰说着,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触上女子的额头。

    一层温和的金光瞬间笼罩了这缕残魂,在安魂之术的包裹下,女子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逐渐消散于天地间。

    月昭琴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半晌才回过神来。

    顾东来惊才绝艳,敢凭一己之力挑战天道,沉睡千年而剑心不死。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却在九州的历史中,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

    一切的一切,都只能为所谓的剧情服务。

    **

    回到客栈时,月昭琴依然忍不住发起呆。

    她又想起了原主,想起她抛下所有的尊严,跪在地上哭求一个陌生人。

    她想起本该黑化的明烟和廖初然,想起仍旧未察觉真相的南宫阎,想起了为血脉之力泯灭师徒之情的元伋……

    她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要挽救月府的覆灭,要阻止叶岚岚他们的死亡,要准备直面天道的可能……

    俢北辰端着饭走进来,打断了她的遐思。

    月昭琴赶紧把脑袋清空,专心低下头开始吃饭。

    等她吃完,俢北辰又很自觉地把碗筷端了出去,月昭琴看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她托着脸,忽然想起一件事,等男人回来时便问道:“你比我先进去,是不是也看到了问心镜?”

    俢北辰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否认。

    “你看到的是什么?”月昭琴问。

    俢北辰坐在对面,淡淡地道:“没注意。”

    月昭琴本是随口一问,听见他这么回答,突然敏锐地转过了头,盯着他不动。

    片刻后,她缓缓地开口:“所以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俢北辰往椅背上一靠,道:“天黑了,先睡吧。”

    月昭琴更加狐疑:“你以前不是几乎不睡觉的吗?”

    俢北辰闭着眼睛,没有答话。

    他越不说,月昭琴越好奇,不厌其烦地问他:“是什么是什么?”

    俢北辰便说:“是昆吾剑。”

    我信你个鬼!

    月昭琴索性起身走过去,胳膊撑在桌子上凑近了看他,幽幽地说:“你这个年龄段,你睡得着觉?”

    俢北辰无奈地睁开眼,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目光中染上了一点笑意。

    他说:“是你。”

    “我看到你在对我笑。”

    月昭琴愣在原地,她看着对方的眼睛,完全无法判断这句话的真假。

    她只知道今天似乎格外的热,让她的脸颊都隐隐开始发烫。

    好像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溃散,让她几乎是逃跑似的钻到了床上盖好被子,然后背对着俢北辰闷闷地说:“我也困了,晚安,不要吵我。”

    身后传来不加掩饰的笑声,月昭琴捂住耳朵,假装没听见。

    ***

    棋朔,乃妖界大名鼎鼎的西南王。

    几十年前,他在与父兄的争夺中占据了上风,成为天潞城的妖尊。后来,他又于复杂多变的局势中毅然倒向左护法,为俢北辰效力。

    月昭琴曾匆忙见过他数面,如今终于有了与其正面接触的机会。

    听说他原本在外地,接到俢北辰的消息后便迅速赶回,恰在两人到来之时专程迎接。

    此人一身红衣,个头高挑,长发如墨,行礼时端正洒脱,谈笑间风流恣意。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眉飞入鬓,双目含情,一笑起来更是温和无害,难怪有那么多女子都要为之倾心。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仅对麻将和打牌都很感兴趣,而且连爱看的话本都跟月昭琴一样,甚至连酒量也就只比她好了那么一点点。

    因此,月昭琴和他可以说是一拍即合,当场结为异父异母的好姐妹!

    是夜,大家围在院子里,开启了一项成年人的激烈活动——

    斗地主。

    月昭琴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洗牌发牌,自信自己一个地球人,不可能在这种事情输给他们,必得狠狠捞一笔才行。

    很快,斗牌开始了,月昭琴的笑容也渐渐僵在脸上。

    第一局,棋朔胜。

    第二局,棋朔胜。

    第三局,棋朔大胜。

    第四局,还他爹的是棋朔胜。

    等到第五局结束,月昭琴看着自己手里的牌,忍不住发出质问:“老实说,你出老千了吧?”

    棋朔一脸无辜:“什么是老千?”

    月昭琴恨恨地道:“别装了,你肯定使诈了!”

    棋朔这次听懂了,他扇着扇子,笑呵呵地说:“哎呀,不能因为你技不如人,就非要冤枉我耍诈吧?”

    月昭琴不满地“啧”了一声,忽见俢北辰突然身形一闪,来到棋朔身边,然后轻飘飘地从他袖口拿出一张牌来。

    大家顿时倒吸一口气冷气,棋朔也缓缓收起了扇子,尴尬地回头看着他们。

    月昭琴之前不过是气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现在真的抓到了证据。她当即冷笑一声,拿出鞭子阴恻恻地道:“还说你没耍诈!”

    棋朔扔下扇子就跑,嘴里还不忘喊着:“俢北辰你个见色忘友的家伙!”

    “哎哟,别打了!姑奶奶,疼喂——”

    总之,当天晚上的牌局,以棋朔哭丧着脸赔上了所有家当告终。

    **

    天潞城的花朝节五年一办,往往持续三天左右,是当地规模最大也最有趣的节日之一。

    在节日期间,人们持花上街,若遇到心仪的对象,就把花扔到对方身上,如果对方也有意,就回以鲜花,成全一段佳缘。

    除此之外,在平时用来比武、选美乃至斩首示众的城中广场上,还会举办一场奇花大比。

    本来这场比赛,看的是谁的花更名贵、更漂亮,但是几千年下来,就逐渐变了味,改成了比谁的花品种和外表最奇特。

    很凑巧地,月昭琴来到这里的第四天,就赶上了这场有趣的节日。

    她走在街上,发现大家果然都人手一束花,花的品种千奇百怪,甚至还有长得像仙人掌的。

    她今天特意把吕铎放了出来,没想到这家伙跟匹脱了缰的野马似的,从棋朔家薅了几捧花就撒丫子跑了出去,美其名曰要给漂亮姐姐带来爱情。

    对此,月昭琴表示:可以,但要是路上遇见了记得假装不认识我。

    俢北辰似乎有正事要做,于是在棋朔兴高采烈想要飞出家门找艳遇的时候,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面无表情地将他拖了回去。

    月昭琴听着府中绕梁不绝的惨叫,默默别过脸,一个人走到了街上。

    她倒是没有带什么花,可是逛逛街也很能放松心情,毕竟在此之前,她还从没想过花居然能有这么多种不同的样子。

    她走着走着,就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一扭一扭地走到她面前,朝她抛了个含情脉脉的媚眼,然后就把花向她怀里一掷,又一扭一扭地走开了。

    月昭琴一脸懵逼地捧着花,心说还有这种操作?

    不过……

    这花怎么回事啊!

    不仅没有花香而且还好臭!

    臭得堪比左护法爱吃的那家臭豆腐!

    月昭琴感动得泪流满面,果断走到一位美女的面前,然后朝她抛了个媚眼,咻的一下将花抛到了她怀里。

    她是如释重负了,身后却传来喊声:

    “谁敢调戏老子媳妇儿——他奶奶的什么玩意臭得跟屎一样呕!”

    月昭琴加快步伐逃走了。

    第73章 花朝节(三更)

    奇花大比开始了。

    月昭琴坐在附近的茶馆二楼, 好奇地朝下望去。

    第一位选手是一个浑身肌肉的大汉,他带着的是一朵巨大无比的红花,每一片花瓣都有手掌那么大。

    紧闭的花瓣缓缓转向观众, 月昭琴期待地等着她开花。

    然后她就看到, 那硕大的花瓣爆炸一般猛地打开,朝着观众发出嘶吼的声音, 森森牙齿排列其中, 仔细看里面还有块腐肉正在冒着热气……

    月昭琴:“……”

    这是食人花吧!

    高大的汉子抚摸着怀里的大花, 咣当一下合上了它的嘴, 一脸爱惜地说:“这是我养的笑面花, 名字叫甜甜。”

    不, 这明明就是朵食人花吧,到底哪里跟甜字沾边了?

    第二个上场的是个瘦高的男子,穿得花里胡哨, 神色也相当倨傲。

    而他手里的花盆竟然是用专门的玉石做成,晶莹剔透, 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将花盆摆到桌子上, 那一朵黑漆漆的花瞬间晃了一晃。

    男子重重拍了拍桌子, 那朵原本垂着脑袋的黑花便猛然直起腰身, 狂甩了几下花瓣,然后“嗷”的一声吐出一团火焰来。

    ……尼玛这花不但会叫还会喷火啊啊啊!

    男子看着台下众人惊诧的反应,一脸的骄傲与自豪:“这是我家的鬼火娇花, 叫做墨墨。”

    你们是跟叠词杠上了吧。

    第三位选手更加与众不同,她捧着一个花盆就上了台,要细看才能勉强发现盆上还有一层透明的罩子。

    月昭琴迷惑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什么, 空气花吗?

    难道说是皇帝的新花, 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到?

    女人微微一笑, 把罩子揭开一条缝,就见罩子里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坨东西,慢慢变成了淡红色,像是水母一般趴满整个罩子。

    这时,女子彻底拿开了罩子,然后就听“啪叽”一声,里面那个淡红色的东西根部还连在盆里,身子却像水一样延展到了地上,然后慢慢地蠕动着。

    月昭琴:“……”

    这根本就已经不能被称为花了吧!

    女子轻轻踩了踩地上起伏着挪动的一大坨,撩了撩头发,然后柔媚一笑道:“这是琉璃仙子,我给她起的名字是小辣椒。”

    “……”

    这样的比赛一直持续了很久,久到月昭琴经过这些奇花异种的轮番洗礼,自认为已经练就了一颗波澜不惊的内心。

    她麻木地摆着一张冷漠脸,刚拿起一盏茶准备喝上两口,就看见下一个人拿着一坨黄不拉几形状诡异的东西上了台,要是她没看错的话旁边飞着的好像是苍蝇……

    她……

    她默默地放下茶杯,觉得还是待会再喝比较好。

    看着台上评委们始终和蔼温柔的微笑,以及台下一边吃得正欢一边互相讨论的群众,月昭琴不禁在内心感慨,论心理素质,她果然还是不够格啊。

    花主笑呵呵地说:“这是我养的粑粑……额不是,圣光仙子。”

    ……是粑粑吧?你刚刚说的是粑粑吧?

    “它的名字叫达古波拉·尼奥深德烈·皮卡皮卡滋·安尓奇玛真。”

    这名字为什么这么长,而且中间好像还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了进去???

    终于,又过了半个时辰,这才比赛彻底结束。

    主持人站在台上,笑容满面地宣布着最终结果——

    “本次大比的第一名是达古波拉·尼奥深德烈·皮卡皮卡滋·安尓奇玛真!”主持人慷慨激昂的声音再度传来,“让我们恭喜达古波拉·尼奥深德烈·皮卡皮卡滋·安尓奇玛真,和它的主人慕容沙步拉基·上官郎新苟费·独孤祎琯勤守!”

    月昭琴默默啜了口茶,听着观众们欢呼的声音,还有那个什么沙步拉基的获奖感言,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又被刷新了。

    过了会,正当她准备付钱离开之时,一位小伙计竟捧着那盆达古波拉什么玩意的花,小跑着来到她面前。

    月昭琴看着这盆黏了吧唧的家伙,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伙计的表情却很高兴:“之前有位公子给了小的一大笔钱,吩咐说一定要把这次的第一名买下来送到您手中!”

    月昭琴:“……”

    她是不是应该高喊一声谢主隆恩?

    “本来这种等级的花,主人一般是不会卖的,但那位公子实在出手阔绰,花主才勉强答应了下来。”伙计笑得堆起了满脸的褶子,“姑娘,有一位如此疼爱您的道侣,可真是好福气呀!”

    月昭琴沉默地望着那一坨圣光仙子,忍住嘴角的抽搐,木着脸说道:“是啊,我也觉得自己真是好福气。”

    该死的,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她静静瞧着伙计一脸羡慕的表情,忍不住想,这家伙还真他爹的想要啊!

    唉,看这位姑娘容貌如此美丽,性格却有些冷冰冰的,而那位公子虽然出手阔绰、气度不凡,却戴着面具,想必是相貌有损不便见人。

    他顿时在心里脑补出了一个豪门子弟追求女神,却反被女神捉弄的悲惨故事,临走之前,忍不住隐晦地看了月昭琴一眼,目光中满是惋惜。

    小姑娘年纪轻,又总是受人追捧,不懂得真心的难得啊。

    月昭琴:等等,你那是什么眼神啊!

    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脑补成渣女的月昭琴,只好无奈地转过身,看着桌子上那坨散发着奇异味道的“圣光仙子”。

    最后,她还是把花带回了棋朔府上。

    只见这名位高权重的西南王,一脸啧啧称叹的表情,绕着花转个不停,嘴里不住地道:“看不出来啊月昭琴,原来你还有这爱好!”

    月昭琴冷漠脸:“滚远点,要不然就把圣光仙子糊你脸上!”

    她刚说完,圣光仙子就好像十分不满一般,蠕动着“呕”了一声。

    棋朔立刻一脸嫌弃地跑到了一旁。

    月昭琴面无表情地抱起花,去了俢北辰的房间。

    “……”

    她第一次看到俢北辰笑得那么开心。

    也是第一次,她连扯起嘴角露出假笑的力气都没有。

    她以一种冷酷的声调,僵硬地宣判:“这花送你了,不谢。”

    俢北辰含笑道:“鲜花当配佳人。”

    月昭琴:“所以应该配你,大王你人比花娇,属下压不住她。”

    俢北辰再次大笑了起来。

    月昭琴:“……”

    笑笑笑!早晚把圣光仙子偷偷塞你枕头底下!

    俢北辰笑得更大声了。

    月昭琴:“呵。”

    大爷的,你是能听到我心里说话吗!怎么就笑不死你!

    **

    在天潞城的几天,月昭琴难得尽情放纵了一段日子。

    可惜没过多久,他们便决定打道回府。

    然而,临近出发之前,月昭琴却逐渐变得焦躁起来。

    按照剧情,她有一件事不得不去做,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俢北辰及时发现了她的异样。

    “怎么了?”男人声音平和地询问她。

    月昭琴沉默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轻声开口:“我想……回修仙界一趟。”

    俢北辰说:“可以。”

    月昭琴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已经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十天之内。”月昭琴推测了一下大致时间。

    俢北辰道:“好。”

    “你不问我去干什么吗?”月昭琴看着他,觉得他实在是淡定得出奇,“你就不怕我把你出卖给群仙盟?”

    俢北辰笑道:“那不知要怎么做,月总督才肯放过在下呢?”

    “哦~”月昭琴故作思考,打量着他,“看你长得不错,不如以身相许吧。”

    “好啊。”俢北辰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月昭琴顿时怂了下来,小声说:“我开玩笑的!”

    俢北辰笑了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月昭琴又道:“我其实……”

    顿了一下,她说:“我想去找明烟。”

    可是去找明烟干什么,她又实在没办法说出口。

    “没关系。”俢北辰今天似乎心情很好,耐心地安慰她,“可以等你想好再说。”

    “嗯。”月昭琴低下头,应了一句。

    ——————————

    五天之后,修仙界南部边境。

    明烟正和其他弟子一同在此历练,一直到深夜,才筋疲力尽地归来,呆在客栈之内调息。

    在修炼间隙,她也会偶尔抬起头看着窗外。

    远处就是妖界的地盘了,也不知道月姐姐……

    “咔嚓。”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响动,明烟猛地从床上站起,手里变出了鞭子。

    “谁在那?!”少女的声音冷冽如水。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窗外掠进,不紧不慢地走到房间正中央。

    这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神色淡漠,手无兵戈,却看不出修为深浅,令明烟的神色更加凝重。

    就在这时,那女子的手却抚过面庞,露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来。

    “月昭琴?!”明烟惊呼出声。

    “是我,明烟,好久不见,你……”

    然而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鞭法便直袭而来,月昭琴平静地站在原地,徒手握住了长鞭。

    少女红了眼眶,带着颤抖的声音透出咬牙切齿的恨意:“不知月总督深夜前来,有何贵干啊?”

    月昭琴说:“有件事需要你的帮忙。”

    明烟冷笑起来,笑得几乎流出眼泪。

    她一把拽回鞭子,不由分说便朝着月昭琴攻去,虽然此次被接下招式,却又此次都不愿罢休。

    终于,在月昭琴握住她手腕之时,少女倔强地仰着头,发出委屈的质问:

    “月昭琴,这是当初你亲手教给我的招式,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月昭琴放开她的手,低声回答。

    明烟揪住她的衣领,失声大喊:“月昭琴,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背叛我们?这么多年,你连一句消息都没有传回来过,你究竟在干什么?!”

    月昭琴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她自己冷静下来。

    半晌,明烟依然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终于缓缓地放开了手,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早该知道的,像你这种魔修,这种妖族领袖,最会的就是骗人了……”

    “怎么,现在终于想起来要杀了我吗?”明烟憋回眼泪,恨声质问。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有点忙,明天的更新应该在上午九点,感谢大家支持~

    第74章 师妹(一更)

    月昭琴道:“我这次来, 是有事请你帮忙。”

    明烟勾起唇角,笑容冷漠:“好啊,那就说吧, 我倒是想看看, 你们妖界的人还有多少伎俩可以使。”

    月昭琴神色未变,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我怀疑群仙盟内有人要对师父下手, 这封信详细阐述了有关情况, 所以烦请你誊抄过后交给她。有你的字迹, 即使不慎被发现, 也只是师徒间来往信件, 不至于被当做勾结妖界的证据。”

    明烟捏着信打量起来, 忍不住冷笑出声:“竟然试图用这种拙劣的手段陷害我,师姐是把我当做三岁小孩了吗?”

    月昭琴说:“我所言句句属实,若非为了师父的安全, 我也不会冒险来此。”

    明烟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我倒是想相信你,可你忘了吗?你已经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我们所有人!”

    “你知道吗, 不管他们怎么说, 哪怕是师父亲自开口, 我都不相信你真的会叛变, 我以为你一定是被俢北辰胁迫了!可现在……”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真是可笑……那么多年,我竟从不曾知晓,你与他, 居然早有勾结!”

    月昭琴静静地看着她。明烟希望她多辩解些什么,可到头来,她所说的也不过三个字:“对不起。”

    明烟脑中的弦瞬间崩断, 她不顾形象地失声大喊:“对不起有什么用?谁稀罕你的对不起!我要我的月姐姐!你把我的月姐姐还回来!我要姐姐……呜呜呜……”

    月昭琴走近两步, 伸臂轻轻拥她入怀, 肩膀逐渐被少女的泪水所濡湿。

    她哭得那样伤心,好像积蓄已久的委屈和难过都在顷刻间迸发而出,令月昭琴也不禁动摇起来。

    “对不起,明烟,对不起。”她抱紧少女,喃喃地说着,“我永远都是你的师姐,我从来没想过背叛你们……”

    “那你为什么执意待在俢北辰身边,甚至不惜与我们为敌?”明烟哑着嗓子质问道。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月昭琴低声说,“只有留在俢北辰身边,我才能完成这件事。”

    明烟的哭声更加崩溃:“你撒谎!这件事难道能比我们加起来都要重要吗?!”

    月昭琴摇了摇头,说:“恰恰相反,这件事本身就把你们包含在内。”

    明烟无法理解她的话,她好像已经什么都无法思考,除了哭泣一无所知。一直到很久之后,她才终于冷静下来,从月昭琴的怀抱中抽身而出,用红通通的眼睛望向她。

    月昭琴说:“你若是还有疑问,可以先把信上的内容看一遍。”

    明烟揉了揉眼睛,抽噎着把信拆开,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不禁面色大变:“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

    “事关师父,我绝对不会搞错。”月昭琴道。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明烟终于把信收好,揣到了怀里。

    “我会把它原原本本地誊抄下来,然后交给师父。”她说,“是真是假,师父自会分辨。”

    月昭琴微微一笑:“好,谢谢你。”

    明烟极轻地“嗯”了一声。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月昭琴道,“若是被人发现,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等等。”明烟叫住了她,声音还带着颤抖,“俢北辰……他对你好吗?”

    月昭琴点了点头:“自然是很好。你和师父,都无需替我担心。”

    明烟咬着下唇,双眸紧紧盯着她:“你就不怕有一天,俢北辰不再需要你,然后把你当成弃子?”

    “他不会的。”

    “至于需要……”月昭琴轻轻地笑了,“明烟,是我需要他呀。”

    那些乱成一团的剧情,晦暗不明的命运,让她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只能不断挣扎。而俢北辰给了她一叶扁舟,让她不必再漂泊无依。

    于是她不再畏惧,不再惶然,开始有了一往直前的勇气。

    他又是那么、那么的强大,有着无与伦比的意志和心智,于是他就只是他,永远也不会改变。

    她甚至愿意相信,只要待在他身边,就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也不会再被任何人伤害。

    明烟讨厌月昭琴现在的样子。

    她比以前更强大,却也比以前更淡漠,她甚至怀疑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只要决定了就再也不会动摇,无论别人如何哭求都不会回头。

    可明烟又是庆幸的。

    她庆幸她的师姐,可以不再背负那些来自家族与门派的沉重枷锁,庆幸她找到了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

    人各有命,不必强求,这是南宫意曾屡次教导她的道理,明烟记住了,而现在,她也彻底理解了。

    所以纵然心里有万般不舍,此刻的她也仅仅只是缓缓地说:“以后的仙妖之战……我都不会参加了。”

    月昭琴微微一愣,眸光闪动起来。

    明烟别过脸,没有再看她:“别看我,这不是为了你,反正我早就烦透群仙盟的那些家伙了。”

    “……谢谢。”月昭琴轻声说道。

    “谢我干什么,都说了不是为了你。你还是先祈祷自己能活下去吧!”

    月昭琴笑着说:“好,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她转过身,朝着窗口的方向走去。

    明烟在后面赌气地追了一句:“等哪天俢北辰不要你了,有你哭的!不过,到时候我会看在同门的面子上,勉强收留你的!”

    月昭琴回眸一笑,转瞬间从窗口跃下。

    俢北辰果然在不远处等她,见她心情不错,便放心下来,没有多问。

    此时恰逢深夜,明月高悬,清风拂面。

    他们途径一片树林,林中蝉鸣阵阵,叶落簌簌。有萤火虫穿梭而来,宛如星光点点,沉浮于黑夜之中。

    月昭琴伸出手,放出一缕微弱的灵力,很快便有萤火虫不紧不慢地飞了过来,围着她的手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林间的清新空气,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心情大好。

    妖界的人好像对这种生物都不大感兴趣,但她记得在前世,萤火虫一直是浪漫的象征,而她也很喜欢看漫山遍野的萤火虫如星辰般闪烁。

    月昭琴自顾自欣赏着景色,没有注意到此刻的俢北辰正偏头看向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

    回到王宫后,他们又过起了熟悉的生活。

    唯一不同的是,棋朔也跟着来了雍都,被俢北辰安排了个职位。

    因此,月昭琴的牌友成功多了一位。

    这天,叶岚岚和叶廷廷又被送到宫里,和倪魅倪玛他们一起玩耍。

    于是月昭琴大一早修炼完推开门,就看到倪魅正追着叶廷廷一顿暴揍,似乎是嫌他又在欺负倪玛。

    而叶廷廷则一边跑一边一脸陶醉:“她好粗暴,我好喜欢!”

    月昭琴:“……”

    怀月夫人,你家孩子好像长歪了。

    这几个家伙一直闹腾了一整天,等到天都黑透了,才终于玩累了靠在树旁一起看星星。

    月昭琴处理完公务回来,顺手给他们拿了些饮品,走到院子里却发现几个人已经沉沉睡去,七倒八歪的不成样子。

    她只好摇头一笑,一个个连背带抱的把他们送到床上,又拿出被子给他们盖上。

    等来到倪魅床边,少女却突然睁开眼睛,扯住月昭琴的袖子,声音低低地问她:“大家是不是都喜欢那样的女子。”

    月昭琴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熟睡的叶岚岚,便答道:“女子未必要贤良淑德,只做自己,也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只要不存害人之心,不行害人之事即可。”

    倪魅松开手,这时她的神色褪去了迷惑,只剩下清明和淡漠:“也对,我本来就不需要所有人的喜欢,我只要能得到有用之人的认可,然后利用他们就行了。”

    月昭琴无奈地笑了,她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目光溢满了温柔:“只要不伤害别人,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倪魅盯着她的眼睛:“即便我不会成为一个好人。”

    “当然。”月昭琴为她掖好被角,微笑着说:“我们都不是‘好人’,不是吗?”

    倪魅也跟着笑了:“不,我们都是‘好人’,反正‘好人’是没有定义的,对吧?”

    月昭琴说:“是,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倪魅抿唇一笑,她半张脸埋在被子下,眼睛弯得像月牙。

    月昭琴替他们关好门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继续今天的修炼。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三章,晚上十点左右更新~抱歉,最近太忙了,时间有点不固定,加更补偿大家!

    第75章 恋爱热潮(二更)

    连琛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甚至在雍都开起了连锁店,业务范围相当之广,包括但不限于美妆、服饰、美容等。

    月昭琴对此自然很满意, 但她看着自己仓库里越堆越多的钱, 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于是这一天,她抽空找到连琛, 提出了一个想法——

    “我需要你来创办一个叫做‘基金会’的东西。”月昭琴说。

    她大致讲解了下有关基金会的原理, 并告诉连琛, 从今以后所有属于她的分成, 都由他拿去维持基金会的运行, 里面的所有钱财都将用来帮助雍都和其他城池的百姓。

    作为交换, 她的分成将由此前的三成,改为两成。

    连琛听了这番话,很快明白过来, 神色古怪地看着她:“也就是说,你要把这些钱都无偿地用在别人身上?”

    月昭琴点点头:“王宫的钱已经够我花了, 所以这些钱还是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连琛已经快要习惯了她的奇思妙想, 只好无奈地道:“好吧, 那这个基金会要叫什么名字?”

    月昭琴沉吟片刻:“就叫——‘全世界无产者, 联合起来’吧。”

    连琛:“?”

    “算了,叫兄弟会吧,四海之内皆兄弟。”月昭琴纠结半晌, 终于拍板。

    连琛:“……行。真有你的。”

    月昭琴微笑着道过谢,朝着街道走去。

    今天的雍都依然很热闹,但她走着走着, 忽然发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嗯……今日街上的情侣们似乎格外多啊?

    不过她没有多想, 只以为是天气好所以散步的人多了起来。直到回了归极妖宫, 她才意识到,原来那真的不是她的错觉。

    因为左护法最近变得很奇怪。

    一向严肃沉稳的男人,竟然开启了丧心病狂的秀恩爱模式!

    譬如,当叶廷廷邀请倪魅出去逛街的时候,他会突然出现,然后一脸甜蜜地感慨:

    “想当初,我和我娘子没成亲的时候,也是这么甜甜腻腻,天天想着法出去约会!”

    譬如,当叶岚岚为了研制毒药开始倒腾厨房的时候,娄鸿光也会从角落里钻出,一副忆往昔的神情——

    “我娘子的厨艺其实一开始很一般,后来还是我公务繁忙顾不上吃饭,才特意去学了做饭。”

    譬如,当幸高飞从连琛的店里买了件漂亮的粉衣服,并被月昭琴无情地吐槽“粉娇你几”的时候,形象威严的左护法大人竟猛地从衣服堆里探出脑袋,满面笑容地开口:

    “嘿嘿,我家娘子最喜欢这个花色的衣服,我前两天还给她预订了一匹布呢!”

    月昭琴:“……”

    该说不说左护法你出现的时间地点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啊!

    与此同时,叶廷廷和倪玛等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来自单身狗的怨愤。

    事实上,整个雍都都是如此。

    春雨过后,万物争相发芽,也有不少其他东西蠢蠢欲动。比如,诸位情侣们……

    在雍都的小街小巷中,遍地都是手牵手的少男少女和中老年夫妻。可以说在这个季节,情侣是比路边的小黄花还要常见,比大白菜还要便宜的存在。

    而那些苦单身已久的可怜人们,则纷纷坐立不安,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幻想着脱单的办法。

    叶廷廷坚持不懈地邀请倪魅去约会,照旧被对方半答应半拒绝地吊着。

    幸高飞开始日夜钻营书籍,以《男人该如何发挥自己的魅力》为指导,在街上四处游荡,结果被雍都妇女协会请去喝茶,说他让不少女性受到惊吓。

    棋朔甚至撩到了怀月夫人的头上,结果被对方当做比武邀请,来了一场实打实的切磋。

    ……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月昭琴站在王宫门口,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小情侣们和你追我往半推半就的有情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开口就是标准的播音腔:

    “雨季过后,又到了动物交.配的季节……”

    说还没说完,就被面无表情的陈可拖走了。

    **

    实际上雍都的人民不但热衷于恋爱,还热衷于当牵线月老。

    以至于月昭琴偶然误入书店,发现连百事通都有了极大的变化。

    从前的百事通讲的是天下大事,而现在——

    月昭琴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列着一个榜单:“最受欢迎情侣榜”。

    “……”

    她当即将这本百事通买下,带回归极妖宫偷偷看了起来。

    她坐到花园的亭子里,从第二页开始看起,发现竟然还有“最受欢迎女子榜”和“最受欢迎男子榜”。

    前者的第一名给了月昭琴,后者的第一名则给了初到不久的棋朔,俢北辰则以微弱差距屈居第二。

    其实严格来讲,俢北辰的得票要比棋朔还多一些,奈何给他投“否”的人更多,所以就成了第二名。

    “最适合谈恋爱女子榜”,前三名分别是叶岚岚,倪魅,月昭琴。

    “最适合谈恋爱男子榜”,这个榜还是一样,俢北辰的票数最多但投“否”的人也最多:

    第一名,叶廷廷。提名理由:长得帅性格好,世家公子,修行刻苦,对待感情很专一。而且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懂得都懂,嘿嘿。

    第二名,俢北辰。提名理由:大王超帅超厉害,英明神武天下无双!好喜欢大王冷冰冰的眼神啊,被他鞭打一定很爽吧……我要当归极妖宫的狗,汪汪汪!

    月昭琴身上一阵恶寒,赶紧翻到下一篇。

    这次是“最不适合谈恋爱男子榜”,第一名是票数遥遥领先的俢北辰。看到这个榜,月昭琴总算明白为何前几个榜单会有那么多人给俢北辰投“否”。

    这一条的提名理由更是五花八门,包括但不限于:一,身为妖王坐拥后宫,非常不可靠;二,长得太好看容易沾花惹草,非常不可靠;三,性格高冷看上去就不会哄人,差评,大大的差评!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要是和月总督在一起的话就当我没说。

    月昭琴:“……”什么鬼!

    她继续翻看着,忽然发现下面还有个“最受期待情侣榜”,不由打开一看——

    第一名,俢北辰×月昭琴。

    提名理由:样貌般配,实力登对。一个为他弃仙从魔,一个为她空设后宫。出入成双,万众期待,保准甜到你嗷嗷叫!

    形象设计:狐狸和猫咪。

    第二名,叶廷廷×倪魅。

    提名理由: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相伴数载不离不弃,风华正茂恰是恋爱之时。少年一片真心穷追不舍,究竟能否打动温柔女神?让我们敬请期待。

    形象设计:狗狗和兔子。

    第三名,棋朔×怀月。

    风流浪子和高岭之花,地位颜值样样匹配,甚至还能提前体验当爹的乐趣!浪子回头和铁树开花,天生一对,张力拉满!

    月昭琴往下看了看,发现有不少出乎意料的提名,甚至连月昭琴×陈可这种奇葩cp都榜上有名。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哟,这是在偷看什么好东西呢?”

    月昭琴吓了一跳,赶紧回头,见到是棋朔不禁松了口气。

    对方很好奇地凑过来瞧了瞧,顿时指着第一名的两人笑个不停:“没想到你们两个也有今天,这些人胆子真够大的!”

    月昭看着他不说话,伸手默默指了指第三名,棋朔的笑容戛然而止。

    但他的关注点显然和月昭琴不一样,他点着“浪子”两个字,不满地嚷嚷着:“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长得帅而已,可没有在外面乱搞,造谣可耻懂不懂啊!”

    月昭琴露出嘲讽一笑,把百事通揣好,自己则溜达去了后厨。

    她最近刚好不怎么忙,所以经常泡在厨房里,想研究点新菜式。

    等到做好之后,她立刻把东西端出来,跑回了明月斋。

    “阿可阿可,快来看,我的汉堡怎么样?”

    陈可拿起来瞧了瞧,迎上月昭琴期待的目光,无情开口:“这不就是肉夹馍吗?”

    月昭琴一噎,狡辩道:“肉夹馍外边是馍诶,我这可是面包。”

    她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口感已经很接近前世的口味了!

    陈可嫌弃脸:“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两层面一层肉。”

    月昭琴默默地觑着她,然后一把将盘子夺过来,嘟囔道:“你不识货,不给你吃。”

    只是她刚走了没两步,小腿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不由低头去看。

    “呜呜呜,我快死了……”吕铎泪流满面地趴在地上保住她的腿。

    月昭琴:“……那就去找范大夫啊。”

    “是毒啦……”吕铎抽抽搭搭地哭道,“都是你给我下的毒,现在毒发了,我活不了多久了!”

    月昭琴说:“骗你的。”

    吕铎:“?”

    月昭琴:“毒是骗你的,那就是颗糖而已,没发现吃的时候挺甜的吗?”

    吕铎惊呆了,连眼泪都顾不得擦:“你这个大骗子!!”

    月昭琴冷酷地把腿抽了出来:“所以说别来讹我。”

    可没想到吕铎反而哭得更凶了:“那我这是得了什么病,该用什么药啊?”

    月昭琴面无表情:“神经病,用敌敌畏。”

    说完,她不再理会对方猛然拔高的哭闹声,继续向前走去。

    没过多久,迎面就撞上了侯志行,他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对她说:“月总督呀,您手里这是……”

    月昭琴方欲开口解释,他却已经接上话:“刚做好的肉夹馍?看起来味道就很不错!”

    “……”月昭琴默默地绕开他,端着盘子走远了,留下侯总管一个人在背后摸不着头脑。

    等到了岔路口,又恰好遇见从俢北辰殿里出来的幸高飞。右护法指着她手里的东西,很高兴地道:“肉夹馍呀?俺最爱吃这个了!”

    他完全无视月昭琴的死亡目光,一边说一边伸出手:“俺娘做这个最好吃了!不过你这个怎么看起来不太地道啊?”

    月昭琴“啪”一下打掉他的手,满脸假笑:“右护法,你真粗鲁!”

    右护法委屈地摸着自己的手,呼呼地吹了两口气,不解地挠头:“怎么啦?俺一直都这样啊?”

    月昭琴没理他,继续往前走,结果又重新坐到了后花园的石凳子上。她看着盘子里的“汉堡”,幽幽地叹了口气。

    俢北辰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地,从一棵花树后走了过来。

    月昭琴有气无力地说:“下午好啊大王。”

    俢北辰十分自然地走到她身旁,俯首含笑道:“这是什么?”

    月昭琴抬头看他,麻木地说:“肉夹馍。”

    俢北辰笑了笑,伸手拿起一个,吃了起来。他很少吃东西,月昭琴这才发现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的,吃的速度却不慢。

    “很好吃。”俢北辰说。

    月昭琴抿抿嘴,也扬起了笑容,然后小声说:“其实它叫汉堡。”

    “嗯。”俢北辰低声回应,神色竟有几分认真,“记住了。”

    月昭琴笑容更加明媚,刚要说些什么,附近的草丛里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她缓缓地转过头去,只见叶岚岚沉默地站了起来,头上还顶着两片树叶。

    “岚岚你……”

    她话音未落,又有两个人骨碌碌从叶岚岚的脚边滚了出来,竟然是倪玛和叶廷廷。

    半晌,月昭琴颇为无语地开口:“倪魅,你也出来吧。”

    下一刻,倪魅果然也慢吞吞地从叶岚岚身后站了出来,还故意看向一旁做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月昭琴只觉好笑:“你们在这干嘛?”

    叶岚岚小声说:“来取点素材。”

    “什么素材?”月昭琴好奇起来。

    “写作的素材。”叶岚岚的声音更小了。

    这时,月昭琴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地震起来:“那本百事通,该不会——”

    叶岚岚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月昭琴:“……”

    然而她还没想好是应该鼓励她发展兴趣爱好,还是先让她把存稿都放出来,耳畔就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什么百事通?”

    月昭琴:“……嗯?什么百事通,有人说百事通吗?”

    她努力摆出真诚而无辜的表情,可惜俢北辰显然不会被骗到,又带着笑意一字一顿地问了一遍:“什么百事通?”

    那边叶岚岚他们见形势不妙,早就撒丫子跑得没了影。月昭琴索性眼一闭心一横,硬着头皮把怀里的百事通呈了上来。

    她在一旁战战兢兢不敢说话,默念了一百遍早死早超生,长痛不如短痛。

    漫长的沉默之后,俢北辰却相当自然地将这本百事通收到了自己身上,然后语气极其平淡地说了一句:“叶夫人的孩子很有想法,让她去跟随张太傅进修吧。”

    月昭琴:“???”

    大王,你怎么了大王,吃个汉堡把脑袋吃坏了吗?我以后再也不乱做饭了!

    这一天,曾祸害了无数厨房的月总督,如是立下誓言。

    第76章 爱与恨(三更)

    今天本该是个平常的日子。

    茶馆一如既往的生意兴隆, 楼下的琵琶曲也会是那么动听。

    月昭琴想,如果忽视房间里的一片狼藉,和尚未喝到口就被人打飞的茶水, 她也会很喜欢今天。

    她看着对面被自己击退的神秘人, 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位兄台,何故要来暗杀在下啊?”

    短暂的沉默后, 对方摘下了兜帽, 抬头看着她, 嗓音清冷:“好久不见。”

    月昭琴双眸猛地睁大, 几乎是恍惚了片刻, 才终于确定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廖初然?”

    女子轻轻一笑, 说:“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月昭琴问道。

    廖初然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 一开口就是单刀直入:“我杀了月昭景,就在一个月前。”

    月昭琴看她半晌, 说:“月家追杀你的消息, 早就传了过来。”

    廖初然朝她晃了晃酒杯:“不一起喝一杯吗?”

    月昭琴只好绕过遍地碎片, 在对面坐下来, 拿起仅剩的杯子倒了杯茶。

    她问道:“你这是……修炼了魔功?”

    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魔功,而应算作邪功才是。

    这种功法,如果她没猜错的话, 恐怕是在时间内大幅提高实力,但代价是此后灵力将逐渐减少,落至此前境界, 并永世不能再进一步

    月昭琴道:“为什么不再等一等?按照你的天赋, 要想复仇, 本也最多不过三四十年的事。”

    “不过是心魔作祟,自作自受罢了。”廖初然依旧神色淡淡。

    一个月前,她孤身前去无忧岛,终于见到了那个令她痛恨了几十年的仇人。

    对方虽衣食无忧,却常年被软禁在此,变得消瘦落魄,见到她时不但不惊讶,反而一眼认出了她的身份。

    “你是她的女儿吧。”彼时月昭景看着她身上的鲜血,语气平静地开口。

    廖初然握紧手中匕首,站在不远处盯着他,并不言语。

    “当初我练功走火入魔,不慎把你母亲当做炉鼎,才有了后来诸事。我被软禁在此,一是因为我当年执意不同意母亲处死容寄,令她怒不可遏;二是因为此事有辱月家声誉,他们亦怕我向世人说出真相;至于其三,则是我心怀愧疚,自愿在此画地为牢。”

    月昭景神情落寞,颓然一笑。

    “四十一年,弹指而过,你终于还是来了。”

    “事已至此,我无意辩解,只是把真相说出来而已。”

    大概他也的确不算无辜。当初他确实对容寄有意,只是苦于她已嫁人,只能发乎情止乎礼。那天把她误认作炉鼎,未必不与他那些龌龊心思有关。

    于是他展开双臂,坦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在月家,自从有了小妹,他和大哥就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不过生死由天罢了。

    现在小妹叛变,月家又开始扶持大哥,却不知大哥根本就无意于少主之位,也是可笑。这世间,生也罢死也罢,他早已置之身外了。

    “对了。”月昭景想起什么一般,从腰间拿出一个玉牌。

    廖初然警惕地握紧手中弯刀。

    对方将玉牌扔至她面前,微笑着说:“这个给你。”

    见她只是皱眉看着玉牌,并未动作,月昭景淡淡地道:“收下吧,不然你出不去的。”

    廖初然冷嗤一声:“我今天来了这里,就没有活着出去的打算!”

    月昭景道:“小姑娘,做事还是别太绝,你父亲应该还在家中等你吧。”

    廖初然静默片刻,捡起玉牌,目光满是狠厉:“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你,这一点,绝对不会变!”

    月昭景含笑闭上双眼。

    ……

    廖初然的思绪飘摇不定,回忆却突然被耳边传来的声音打断:

    “也许我真的错了。”月昭琴低声说,“当初明明还有更好的办法,我却偏偏选择了以恨止恨。我以为这样就能快刀斩乱麻,结果我的一时贪图省事,反倒是害了你。”

    这种所谓的帮助……不过是“伪善”,是自我满足,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的感谢。

    她说:“我如果真的想帮你,应该是想办法让你一步步变强,而不是告诉你,该怎样宣泄仇恨。”

    廖初然看着她的眼睛,忽而笑了起来:“已经过去了。”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还有……谢谢你。”

    月昭琴摇了摇头:“其实,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我曾经……做过跟你一样的选择。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以为,我做的是对的。”

    “可是现在我知道……那些都是为了宣泄罢了,既不光彩,也不能得到解脱。”

    “我很抱歉,让你也走上了这条路。”

    廖初然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她长叹一口气,轻声地道:“我娘亲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她是怎么说的呢?

    时间实在是过了太久了,久到,她虽然记得仇恨,记忆中母亲的真实面容却已逐渐变得模糊。

    她只记得当时母亲生生留住最后一口气,攥着她的手,死死盯着她:“如果,咳咳……如果你真的想为娘亲报仇,那就去、去努力变强……千万不要,让仇恨吞噬自己……”

    可惜啊,她竟然到现在,才真正忆起并理解这句话。

    她闭上眼睛,邪功带来的痛苦依然在体内翻涌,神色却始终平淡。

    “我这几十年,当真是白活了。”

    十三岁,全家被赶出月府;十六岁,母亲郁郁而终;十八岁入落云谷,二十岁成为亲传弟子。

    到了如今,竟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

    不过……

    廖初然轻晃着茶杯,看着杯中水光明灭,人影依稀,淡淡道:“我已经不恨了。”

    月昭琴微微一愣,喃喃着说:“是吗……”

    廖初然垂头不语,却恍惚间想起了月昭景死前的样子。

    他的手紧紧捂住胸口,似乎是怕自己的血溅到她的衣裳上。

    哪怕疼痛至极,他也始终稳稳地坐在原地,垂着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悲伤和释然:“就让仇恨,断在我这里吧……她要是还活着,一定……”

    男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定怎样呢?

    廖初然冷冷地看了他一会,走上前去,合上了他徒劳睁大的双眼。

    殿内一片昏黑,唯有空濛的月光洒在她身后的窗柩,眼前只余黑暗。

    结界隔绝了风声蝉鸣,四周寂静无比。廖初然垂下眸子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

    廖初然饮尽杯中清酒,就听月昭琴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她于是说出了自己在路上想好的打算:“我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就回家,和我爹一起隐居下来。以后也许会成亲生子,也许不会,总之,安安稳稳地把这辈子过完。”

    “有什么需要的,就叫我。”月昭琴摘下一枚玉佩递给她,“只要捏碎这枚玉佩,我就会尽力赶过去。”

    廖初然笑了笑,却一把将玉佩捏碎。

    “我以后,不想再和修真界有什么联系了,对你也一样。”

    月昭琴怔了一会,终于是道:“好,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

    告别廖初然之后,月昭琴独自走回了归极妖宫。

    傍晚的风温和轻柔,她凝视着周围的一切,竟觉得那些早已熟悉的景象突然变得遥远而陌生起来,仿佛自己不过是个误入其中的画外之人。

    可她又深切地知道,自己早就已经属于这里。

    过去的事情,就在那默默流淌着的时光里,真正变成了过去。

    那些曾让她痛苦挣扎,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回忆,那些曾深深刻满她身体与心灵的印记和疤痕,早已不复存在。

    她深爱过的人,她痛恨过的人,她的努力、鲜血与泪水,此刻再回想起来,却已是如此模糊。

    恍若大梦一场。

    她走着走着,忽地奔跑起来,穿过大门,穿过重重走廊,一直跑到了未央宫外。

    在此刻她是这么、这么地想要见到那个人。

    想要看他平静的双眸,看他冷峻的侧脸,想要听着他清冽的声音,听他叫自己的名字。

    在他身边好像什么也不用思考,什么也不用担心。

    就好像,有他在,就能拥有一切。

    未央宫就在面前了。

    月昭琴带着微笑,走了进去。

    第77章 赵月的世界(四更)

    你相信吗?

    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人的一生从一开始就是一条死路,在这个过程中无论你怎么挣扎,最后都不过是通向那个早已布好的结局。

    赵月从前不相信。

    她不仅不信, 还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不屑一顾。

    后来,她信了。

    她相信自己的人生,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罪孽;相信这个世界, 从头到尾, 都不愿接纳她的存在。

    活着, 是一场盛大的谎言。

    赵月厌恶谎言, 所以最后, 她终结了谎言。

    ——————————

    在两岁之前,赵月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她的家乡在农村,父母亲都是普通工人, 奶奶则是一名朴实的农民。

    四年前,她的妈妈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个高大沉默的男人, 这个人虽然没什么文化, 但长相不错, 家底清白也没什么不良嗜好, 不到一年就仓促结了婚。

    婚后的生活虽算不上甜蜜,至少还和睦平淡,一家人都在努力把日子过好。

    直到有一次, 男人突然许多天没有回家,身边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他,全家人心急如焚。

    就在这个时候, 警察找上了门, 他们这才知道, 这个看似忠厚老实的男人,已经成了犯罪嫌疑人。

    警方怀疑他参与了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凶杀案,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需要依法进行刑事拘留。

    可是等了很久很久,男人依旧没有消息。有人说,他已经被仇家暗杀了;也有人说,他一定是畏罪潜逃了。

    没人知道真相,也没人再见过她的父亲。

    从此之后,在那本不富裕的家庭里,只剩下了年迈多病的老母亲,两岁的女儿,尚在襁褓的儿子,以及正在坐月子的妻子。

    赵月的母亲,那个从小就命途多舛的女人,就这样拖着一具柔弱的身体,撑起了整个家。

    赵月懂事很早,凡是能干的活她都抢着干,但她仍恨自己年纪太小,没办法为母亲分担更多。

    在那些亲戚中,有的对他们漠不关心,有的可怜两句,而或救济些东西。

    赵月虽然年纪小,可是心里明白,这世上别人对他们好应该感激,记在心里以期报答,对他们不理不顾的也不该怨怼,毕竟人家没这个义务。再说世道艰难,大多数人还是自顾不暇,更遑论帮助他人。

    她只恨那些落井下石的。那些跑过来对他们冷嘲热讽的,那些觊觎妈妈美貌的,那些散布谣言的……全都该死。

    可是妈妈却只是抚摸着她的头,轻叹着告诉她:“小满,我们不恨这些人,他们不值得我的宝贝生气。咱们啊,就一块砖一块瓦地把自己的日子给过好了,就够啦。”

    赵月看着她,在心里模糊地想着,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他们有一家四口人,可是奶奶年纪已经大了,她当了一辈子农民,是典型的话少心眼也少;而小阳又年纪太小,懵懂无知,有时候甚至烦闹得让她厌恶。

    在学校里,她也不喜欢交朋友,她总觉得那些人都很幼稚,而且还那么愚蠢。所以她只要妈妈一个朋友就够了,她和妈妈可以无话不谈,可以一辈子亲密无间。

    虽然,她们偶尔也会争吵;虽然,她有时也会在心底埋怨妈妈,埋怨她不理解自己,或是不够关心自己。

    可她爱妈妈,她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献给妈妈。所以她努力学习,努力做家务,努力变得开心。

    而妈妈呢,妈妈总是那么疲惫,却又总是温柔地、忍耐地听着她漫无边际的闲谈。她教她读诗看画,督促她好好学习,鼓励她和年龄大的朋友一起玩耍。

    那个时候,她以为有了妈妈就是拥有了全世界。

    然后,她的世界就这样在七岁夏天的那个傍晚,尽数坍塌。

    温柔的妈妈,苍白脆弱的妈妈,躺在血里的妈妈。

    这一幕成了她无数次午夜梦回里,忘不掉的噩梦。

    她颤抖着打完120后,便扑到床上嚎啕大哭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妈妈”,把小阳和奶奶都惊动了过来。

    可是没有用,妈妈好像醒不过来了一样,无力地阖着双眸。

    在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慢慢地收住了眼泪,神色开始变得越来越冰冷晦暗。

    看着小阳和奶奶崩溃大哭的样子,她反而收敛了眼泪,咬着牙、掐着手也不再让一滴泪掉下来。

    这是抛下了他们独自逃跑的人,她为什么要为这个女人哭泣?年幼的赵月,在心里阴郁地想着。

    于是给母亲穿寿衣的时候她没有哭,为母亲守灵的时候她也没有哭,甚至母亲入殓的时候她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直到棺材入土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疯了似地冲上去紧紧扒住棺材。

    “妈妈!!!”她歇斯底里地哭嚎着,五脏六腑像是被硬生生扭曲了一般,让她感到疼痛不已。

    身边的人连忙架起她,把她抬走,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下葬。

    “把妈妈还给我!!”

    少女的哭喊声在山野里飘散,被风带到了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有人在安慰她,有人在默默叹息,可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无法思考了一般,只是呆呆地瞪着眼睛。

    她的眼泪好像都流干了,嗓子也已经哑了,说不出话来,以至于她看上去是那么安静。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好像也已经跟着母亲一起埋进了土里。

    在后来那些短暂又漫长的岁月里,妈妈两个字仿佛被女巫施了魔咒一般,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只有一次,在一个很寂静、很寂静的夜里,在小阳已经熟睡的时候,她看着少年肖似母亲的脸庞,轻声地说:“小阳,我们没有妈妈了。”

    窗外的夜是那么黑,所以她没有看到少年脸颊湿润的泪痕,也没有看到自己赤红的双眼,像是一条游荡的野鬼。

    后来的日子,就变得一天比一天难熬。

    但他们三个人相依为命,总好过一无所有,连个取暖的地方都没有。

    赵月总是想着,以后一定要挣很多的钱,才能为奶奶治好病。于是她越来越努力,越来越努力。

    虽受家庭拖累,她的成绩却越来越好,小阳也在渐渐长大,很懂事地帮她和奶奶分担着家务。

    然后,就在她高考的那一年,奶奶去世了。

    她迎着暴雨赶回家中,却连奶奶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她抱着小阳跪在奶奶旁边,忽然一声不响地开始磕头,一直到被看不下去的邻居拦下,才终于呜咽地哭出了声。

    然而最后,她还是回了学校,照常准备高考。哪怕心上的裂口越来越大,表面上也永远平静温和。

    成绩出来的时候,她正在酒吧打工。她发挥得十分正常,去了一所名牌大学,也顺利地交到了新朋友,有了关爱她的老师。

    小阳已经成长得几乎不需要她的照顾,于是她肩上的担子越来越轻,慢慢懂了什么是享受生活,努力地愈合着心里的创伤。

    等她的年龄越大,去的地方越多,看过、听过和经历过的也就越多。她看到了世界上各种角落里,各种被遗弃的人。

    她开始逐渐不再那么厌恶这个世界,不再那么怨恨老天的不公。

    至少她曾经得到过许多的温柔与善意,至少妈妈、奶奶和小阳都曾给过她纯粹的亲情,至少小阳现在还陪着她。

    至少,一切都在变好,让她于绝望的苦海之中,隐约看到了希望的灯塔。

    她也渐渐学会放过自己,不再那么扭曲,那么歇斯底里。

    她想,大学毕业后,可以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看着小阳越来越优秀,然后慢慢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拥有书中描写的那种生活。

    她希望能攒够足够多的钱,能够快点积累人脉,然后在老年开一家不大不小的动物园。这样,等到她行将就木之时,就可以微笑着看着那些动物,在沉睡中孤独终老。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也拥有了梦想。

    直到那一天。

    北方的冬天乌云压顶,天才刚亮,她就拿着书准备去图书馆备战期末。

    然后,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警察在电话里通报了小阳的死讯。

    “死者生前有被人侵.犯的痕迹。”

    手中的书啪嗒落地,赵月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在寒风中站了多久,直到路过的同学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才如梦初醒。

    那个人看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她是犯了什么病。

    赵月浑浑噩噩,连道谢都没想起来,就匆忙地赶回宿舍,在路上订好了回家的票。

    她忘了是怎么跟学校请的假,也忘了是怎么坐上的动车。她只记得在走出车站的那一刻,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今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在医院里,她看到了小阳的尸体。

    惨不忍睹。

    那一刻天旋地转,万物失色,她所有的情感都被烧成了灰烬。

    在警察静默的注视中,少女无力地跪坐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脸,发出绝望又嘶哑的哀嚎声。

    为什么死的是妈妈不是她?

    为什么死的是奶奶不是她?

    为什么死的是小阳不是她……

    一次又一次,少女这样质问着自己。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没有了太阳,月亮也就活不了多久了。

    她不眠不休地跟踪着案件,竭力协助警方锁定了嫌疑人。其实线索并不难找,那几个人太过愚蠢,作案手法也十分粗糙。

    然而,她甚至连将凶手绳之以法的机会都没有。

    那三个嫌疑人的父母本就在当地有些势力,她穷得连打官司的钱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于是啊,他们就光明正大地在她面前逃脱了制裁,甚至连一句道歉都没有给她,没有给小阳。

    警方说,证据不足,所以无法逮捕他们。

    那几位父母说,体谅她的心情,但为人父母的哪有不替孩子着想的,所以给了她一笔钱,想要息事宁人。

    在那种情形下,赵月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撕裂开来,她明明那么恨,那么痛,却居然能露出一抹微笑,平静地把钱收下,然后说,好,我答应你们。

    她无视对方惊诧的眼神,就那样转身离开。

    她给赵阳办好后事,然后回学校参加了期末考试,答题时冷静又认真,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放寒假后,她想办法让KTV原来的一名女员工辞了职,然后自己顶了上去。没过多久,那三个人渣就再次过来唱歌喝酒。

    几次之后,她终于找到机会,在酒里下了迷药。

    然后,她算好时间走进包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把他们一个个全都杀了。

    她记得很清楚,有一个她朝心窝子捅了两刀,另一个割了腕动脉,剩下一个身材最高大的,她直接割了喉。

    期间有人挣扎过,可惜没有用,只会助长她凌虐的冲动。

    她不是个正常人,这一点她很早就知道。

    初中的时候,有个男生频繁骚扰她,甚至有一次在没人的地方拽住她试图逼她就范。学校有的女同学,已经被他侵犯过,只是不敢说出来。而这其中,也包括她当时最好的朋友。

    那个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对她的朋友说:“既然那个婊.子不愿意,那就你来好了!”

    然后,年少的赵月就这样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却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乡镇的初中设施还不发达,摄像头也没有完全普及。

    她知道男生每天中午都会猫在一个教室外蹲着抽烟,于是有一天,她带着手套偷走了一株盆栽,把它放在了四楼的窗口。

    她先是和同学约好,中午在教室里辅导她做题,然后假装肚子疼去上厕所。

    实际上,她之前已经用食物一路引来了学校的流浪猫,把它捉进了三楼没人用的储物间里。

    她戴好手套,抱着猫上了四楼,等到那个男生出现的时候,她推下了花盆,然后迅速关门逃跑。

    所有人都说,是有学生调皮,然后偷偷拿了盆栽藏在那里,最后不小心被猫碰了下去,要怪只能怪老天不长眼,那个学生倒霉。

    学生的家长又哭又闹,可是没有办法,男生平时行为不良,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他,警察一看也懒得管这种事,于是大家都默认了按照意外处理。

    有一次那个家长来闹时,赵月在旁边默默看着。她既不愧疚,也不害怕。正如得知那个男生成为植物人,可能活不了多久后,她既没有报复的快感,也不觉得后悔。好像一切都平平常常,什么都没发生。

    可好像又不是这样。

    她找到了已经绝交的朋友,然后平静地告诉她,人是她杀的。她那件沾着猫毛的手套还放在家里,她可以告发她。

    朋友一下子弹开,瞪大了眼睛,仿佛从来就不认识她。她颤抖着声音确认了这件事后,忽然大哭着抱住她。

    “阿月,你别这样,别这样……”

    赵月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她抱着,一动也不动,好像死人一般。

    这样的话,她同样也对小阳说过。

    小阳做出了和朋友一样的举动。

    少年紧紧地抱住她,把头埋在她肩窝,默默地流着泪。

    赵月忽然感到一股扭曲的、自虐式的快感。她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她一直都记得,在三年前,她曾做过一个杀人的梦,梦里的对象是之前带头欺凌她的那个同学。

    那个梦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到令她在醒来之后,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心悸。

    后来,这样的想法,开始反反复复地出现。

    ——想要他们全都去死。

    想要杀人,想要宣泄,想要让这个世界陪她一起疯狂。

    但她到底还保有一份理智,这份理智牵扯着她,阻拦着她,使她在那段漫长的日子里,始终都谨慎地藏好了这一面,所展露出来的只有阳光与温柔。

    可现在,这些还是暴露了。

    梦境变成了现实,幻想变成了实践。可杀人非但没有为她带来一丝快感,反而留下了无尽的迷茫与刻骨的冰冷。

    她早就知道的。

    她既不像奶奶一样善良,也不像小阳一样遗传了妈妈的温柔。

    她最像的始终是那个男人,那个冷漠残忍,背弃了他们的男人。

    而现在……

    她看着少年的眼泪,恍惚地想着,这些人啊,就应该让他们都看到自己的真面目,然后厌弃自己。他们的爱与善意,她不需要,也……不配拥有。

    可是,少年仅仅是细微地抽噎着,然后对她说:“姐姐,我爱你,姐姐……你怎样我都爱你……”

    赵月的所有冷漠和无动于衷,都在那一瞬间,溃不成军。

    她颤抖着低声说:“我想自首……”

    赵阳仰头看着自己的姐姐。他的声音是那么悲伤,可又那么坚定:“姐姐,我不劝你,也不会怪你,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因为我知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你也是最好的姐姐……”

    “你偷偷藏在柜子里的安眠药,你放在枕头底下的水果刀……我都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啊!”

    “对不起姐姐,我长大得太晚了……我让你承受太多了……”

    原来是这样……

    少年从小到大的温暖与懂事,都不是出于天性的善良,而是对亲人的体谅啊。

    她痛恨着自己,痛恨着世界,可她的恨,原来一直在无意间折磨着身边最亲近的人。可她控制不住,她真的控制不住啊!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这盆花真的能摔到他头上,真的能——砸死他。”

    “我……我是个杀人犯……”

    她渴望有一天,警察能来逮捕她,让她锒铛入狱,然后法院会判处她死刑。

    她渴望着,自己能尽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她还有奶奶和小阳要照顾,从来不敢动自杀这种念头。可她同时又卑劣地期冀着,盼望着能有什么意外,能让她再也不用忍受这世界,也让这世界,不必再容忍她这样肮脏自私的人。

    然而,意外始终没有降临到她的身上,却被上帝赐予了她唯一的亲人,赐予了她最后的爱与温柔。

    她不明白啊。

    上天的怒火冲她发泄就好,为什么偏偏冲着小阳来?

    明明做错事的是她,可到头来却是小阳替她挡了报应。

    明明她的弟弟,那么干净,那么善良,那么阳光……为什么去死的不是她?为什么被凌虐、被糟践的不是她这种阴险卑鄙的废物?!

    赵月在男人身上最后捅了一下,然后冷漠地、颤抖地扔下了刀。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极其真实的梦境里,和她以前每一个杀人的梦一样。

    梦醒了就好了。

    她仿若行尸走肉一般,机械地脱下染血的外套,在包厢里的卫生间内洗净脸和脖子上的血迹。而后,她带走了桌子上一瓶没下药的洋酒,从楼梯上了顶楼。

    外面的风很大,雪也很大。赵月毫不顾忌地坐到地上,靠着栏杆,仰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

    她没想过写遗言,也没和任何人说过什么嘱托的话。她奔赴着死亡,就好像去参加一场平平无奇的考试。

    也是,这条烂命她早就活够了。来的时候没跟这世界打过招呼,走的时候,也没必要说些什么。

    赵月举起酒瓶,猛喝了一口。这是她第二次喝酒,酒很烈,她听说烈酒能够暖身,可她只觉得越来越冷。

    一片片雪花飘落在她身上,有的又被风吹走,留下来的都凛冽而潮湿。

    警车的声音在下面呼啸而过。

    好像答应了谁,今年要在院子里堆个雪人;好像记得,要给谁发新年祝福;之前似乎给哪个朋友买了生日礼物,还放在宿舍里没能送出去……

    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这样也好。

    好久没有过这样可以不顾一切的轻松与畅快淋漓,这样彻彻底底的解脱感。又或许从来就没有过。

    赵月喝下最后一口酒。

    她听到身后警察破门的声音,淡淡一笑,扔下手中的酒瓶,握住栏杆。

    城市的灯光依旧辉煌,寒风裹挟着大雪扑面而来。

    少女纵身一跃,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在晚上9点。

    第78章 风雨前夕

    听说, 南宫家老家主去世,南宫阎继位,成为新一任家主。

    听说, 新家主虽年纪尚轻, 却修为极高,且为人清高自持, 聪慧果断, 一时群仙推之。

    听说, 苏家与月家近年来屡番合作, 苏家女不日将与月家新任少主月昭茗结作秦晋之好。

    听说……

    月昭琴一边百无聊赖地吃着小糕点, 一边听着陈可的讲述。

    虽然俢北辰这边的剧情已经一塌糊涂, 但世界还是自动进行了修补。

    例如,为了尽早让南宫阎继位,联合修仙者抗衡妖界, 南宫老家主提前了十年病逝;为了弥补男主与俢北辰之间的实力差距,直接安排南宫老家主向南宫阎传授了毕生功力。

    不过月昭琴猜想, 为了避免南宫阎突破世界限制, 应该会让他一步一步慢慢消化功力。

    此外, 按照书中描写, 几年后,第四次仙妖大战将会全面爆发,时间持续五年之久。

    她费尽心思地关注着边境的动态, 甚至曾有过能避免战争的想法,然天命终究难违,到头来, 还是她太天真了啊。

    月昭琴叹了口气, 拍拍手, 起身准备去总督府。

    然而她刚走出门去,一道紫色的影子便如同闪电一般,猛地扑到她怀里。

    月昭琴低下头,和紫华烈龙四目相对。

    她笑着戳了戳怀里的小家伙:“大福,你怎么在这儿呀?来找我玩吗?”

    大福蹭了蹭她的脖子,好像在回应她的话。

    这时,娄鸿光从远处直飞而来,一把揪住大福的尾巴,歉疚地道:“对不起啊月姑娘,一时疏忽没看住,给你添麻烦了。”

    月昭琴笑着说:“没事的左护法,刚好我也想大福了。”

    娄鸿光面带不解:“谁?”

    “大福啊。”月昭琴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告诉过他们紫华烈龙的新名字,“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大王也很喜欢呢。”

    大福嘤嘤叫了两声,似是表示赞同。

    娄鸿光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半晌才说:“其实,先王妃也曾给它取过名字。”

    月昭琴愣了一下:“叫什么?”

    娄鸿光说:“玄泽。”

    “唔。”月昭琴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那还是大福好听。”

    娄鸿光:“……”

    他抽了抽眼角,还是硬着头皮说:“月姑娘说得对。”

    月昭琴摸着大福的头,忽而眼睛一亮,当场宣布:“我也要找个坐骑?”

    “啊?”娄鸿光没跟上她的思路。

    月昭琴却俨然幻想起来:“咱们妖界还有什么比较酷炫的魔兽能当坐骑啊?熊猫有没有呀?”

    这方面娄鸿光倒的确见多识广,于是便跟她一一讲起适合当坐骑的灵宠来。

    **

    那日本不过随口一言,没想到几天之后,整个归极妖宫的人都知道了月总督要挑选坐骑的消息。

    是日,吕铎从湖底窜出,跑到月昭琴面前毛遂自荐。

    他问道:“你现在有心仪的魔兽了吗?”

    月昭琴说:“有两个,一只鹿和一只熊,可要上战场的话都不是很合适。”

    吕铎邪魅一笑,自信地说:“那就选我吧!我比他们强多了。”

    月昭琴目光一顿,打量着他:“严格来讲,你应该算是妖吧?一般当坐骑的都是魔兽之类没有神智的生灵,你的话……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毕竟有了人的思维,就不可能愿意放低姿态去当坐骑,若有妖自愿降为坐骑,更是容易被同类瞧不起。

    吕铎一脸大义凛然:“没关系,我不要脸。”

    月昭琴:“……”

    你不要脸我要!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应付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家伙,就远远地看到幸高飞牵着只白白的魔兽,满面笑容地跑了过来。

    这家伙一身白色卷毛,脖子长腿短,大眼睛短尾巴,还天然带着微笑,看上去十分可爱。

    月昭琴脱口而出:“草泥马?”

    幸高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倪玛已经不知从哪蹦了出来:“你骂谁呢?”

    月昭琴:“……对不起,无意冒犯,我说的是这个羊驼。”

    “诶,月总督!”幸高飞一脸不赞同,“你认错了咧,这可不是啥羊驼,它叫阿拉巴卡尼古亚,是西境最高贵的神兽一族!”

    他刚说完,那神兽就猛然张开了嘴:“嗬——忒!”

    月昭琴:“……”

    得亏她跑得快,要不然脸上就挂彩了好吗!

    “月姑娘,它这是喜欢你呢!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果然很有缘!”幸高飞笑得更加开心,暗叹自己眼光不错。

    月昭琴表示: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

    吕铎幽怨地瞪了阿拉巴卡尼古亚一眼,嘟囔道:“这种东西怎么能跟我高贵的玄武血脉比!”

    月昭琴默然不语,心想要是你祖宗知道后代出了这么个玩意,估计恨不得自己能断子绝孙。

    吕铎全然不知她心中腹诽,眨巴着大眼睛看向她:“选我吧选我吧!”

    幸高飞搂住阿拉巴卡尼古亚的脖子,不甘示弱地大声嚷嚷:“选这个,选这个!”

    月昭琴被他们吵得头疼:“好好好,选选选。”

    于是,她深深地陷入了究竟是选择一只王八,还是选择一头草泥马的纠结之中。

    骑着王八游街,和驾着羊驼上战场,究竟哪个更威风,这实在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到了最后,她实在选无可选,干脆一拍桌子,嗖一下朝外跑去。

    “对了我想起还有事要找大王,今天就先不聊了啊!”

    留下吕铎和阿拉巴卡尼古亚在原地面面相觑,然后彼此冷哼一声别过了脸。

    **

    月昭琴刚刚不过被逼无奈,急中生智,等跑出了明月斋,才想起自己的确很久没见到俢北辰了,索性直接朝着未央宫赶去。

    等到了之后,才发现俢北辰在忙着一本书的刊印出版,看名字叫《无极(上)》,似乎是讲述天才剑修顾东来的一生。

    他解释道:“这本书由我口述情节,侯志行记录下后派专人润色成文。这里有四本,文字记载略有出入,想看哪本,拿就是了。”

    月昭琴大感兴趣,便拿过一本翻看起来。俢北辰坐在一旁下着棋,偶尔抬头看她两眼。

    却说月昭琴正看至兴起之处,竟发现此书写到顾东来隐匿妖界之后,便戛然而止。

    ……怪不得叫《无极(上)》。

    不过想想也是,顾东来一生辉煌,要将她的经历在短时间内付诸文字,并编辑成册、刊印发表,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再者这本书要是真能写到顾东来对峙天道、勘破天机的情节,恐怕天道也会一怒之下降下天罚,焚毁书籍。

    月昭琴微微叹了口气,期待着这本书全部书写完成的那一天。

    这时她眼光一瞥,忽然见到桌上的奏折中,似乎有关于边境的状况。

    俢北辰注意到她的目光,便将奏折递与她,说道:“近期有不少修仙者在边境一带屡次生事,想必是群仙盟派来试水的人。”

    月昭琴拿着奏折看了起来,又听他说:“两界积怨已久,战争早就一触即发。群仙盟对妖界沃土虎视眈眈,如今以南宫家为首的激进派当权,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

    奏折中的内容和他所言一般无二,月昭琴看着其中详细描述修仙者如何危害边境,并猜测恐有战乱发生的言论,心情陡然沉重下来,默然不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俢北辰淡淡地笑了,“她是不是告诉你,想要拯救这个修真界?”

    “她”是指原主吗?

    事实的确如此,只是……

    俢北辰最后落下一子,嘲讽一笑:“荒谬至极。”

    月昭琴企图解释:“我……”

    然而俢北辰忽地站起身来,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就算你愿意粉身碎骨去达成她的愿望,难道一切就能被扭转吗?”

    他走到了月昭琴面前,垂眸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从一开始,这就是一盘死局。”

    月昭琴的目光飘向那盘死棋,怔怔地听着他说:“无论你选择群仙盟还是我,两界都将开战,直至生灵涂炭。”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望向俢北辰。

    男人黑沉的双眸依旧落在她脸上,平静地抛出惊雷般的话语——

    “你还不明白吗。”

    “她骗了你。”

    “她受够了一遍又一遍被折磨的人生,所以利用你的同情和善良,让你代替她来承担这份痛苦。”

    “……”

    月昭琴双眸涣散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陷入了纠结之中。

    俢北辰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却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神色充满认真。

    “可你了解她的,不是吗?”月昭琴微微蹙眉,清澈的双眸定定地看着他,“就算她真的在利用我,就算她真的想逃避,可至少她的那份愿望……”

    “至少她想要拯救修真界的愿望,一定是认真的。”

    俢北辰沉默少顷,突然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幽幽地问:“你就真的那么想要为她卖命?”

    “可是。”月昭琴小声反驳,“我现在这不是也在为你卖命吗?”

    俢北辰:“……”

    月昭琴继续说:“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来到这里遇见你。”

    俢北辰听了这话,脸色倒是缓和了一些:“既然这样,那你就好好看着吧,看着她那所谓的愿望,究竟能不能达成。”

    月昭琴看他良久,终于开口:“俢北辰,你……”

    “我什么?”男人偏过头,紧紧盯着她。

    你是不是,知道了那本名为《月落安南》的书。

    可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能问出口,低声说道:“没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在早上九点噢~

    第79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今天的大家似乎有点奇怪。

    月昭琴坐在总督府内, 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人偷偷觑着自己的神色,如是定下结论。

    很快,太阳就要落山了, 月昭琴放下手中事物, 起身打算回宫。

    总督府众人纷纷向她道别,却在她走之后, 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 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

    等到她走远之后, 一群人突然同时散开, 飞快地跑去了不同的方向。

    月昭琴对此若有所察, 心里莫名, 却还是径直向外走去。穿过大堂之时,头顶忽地炸开一个浑厚的声音:

    “月总督!”

    月昭琴吓了一跳,连忙回头, 竟发现是她的副总督拿着喇叭站到了房顶上。

    “月总督,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月昭琴怔在原地, 很想说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的生日不是今天。

    但她猛然想起, 按照她前世生日换算的话, 好似的确是在今天。但她分明没跟任何人说过……

    这时,四周渐渐走出更多的人,每个人都鼓着掌, 整齐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这首生日快乐歌,她明明只给陈可唱过,可现在不知为何, 竟有重重叠叠的人群, 一层层围过来, 满面笑容地唱给她听。

    月昭琴感到奇怪的同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人群逐渐来到她面前,她看到倪魅抢先一步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个盒子递给她。

    “是我亲手调制的胭脂。”少女笑意盈盈,“姐姐,生辰快乐。”

    “谢谢。”月昭琴笑着接过。

    下一个来的是叶岚岚,右手拿着一个瓷瓶:“这是上等的毒药,可顷刻间化活人为血水。”

    月昭琴伸手接过,小心地检查了一下封口。

    叶岚岚抿唇一笑:“月姐姐,生辰快乐。”

    叶廷廷和倪玛等人也一拥而上,大声地祝贺着她:“生辰快乐啊,月姐姐。”

    幸高飞从人群后挤了过来,摸着脑袋笑得憨厚:“月姑娘,生辰快乐呀!”

    娄鸿光被他挤到一旁,不满地拽了他一把,然后笑着说:“月姑娘,生辰快乐。”

    总督府的人将鞭炮点燃,手中花瓣一抛而上,洋洋洒洒飘满空中。

    他们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一同竭力大喊:“生辰快乐,月总督!”

    月昭琴被他们拥簇着出了总督府时,还感到有些飘飘然。

    晚霞依然挂在天上,街上的人却比往常多上许多,那些熟悉的面孔纷纷出现在眼前,令她猝不及防被惊喜击中。

    她伴随着人流一路走去,所有人都像是排列好一般,在街边笑吟吟地冲她挥手。

    “月姑娘,生辰快乐。”

    “谢谢王大爷。”

    “小琴,生日快乐呀!”

    “谢谢张婶。”

    “昭琴,祝你生辰快乐啊!”

    “谢谢李大娘。”

    月昭琴一路走一路道谢,忽然在一家店铺前停下脚步,仰头一看,便是大大的“爪巴”二字,教她顿时忍俊不禁。

    仔细一看,旁边的红纸上还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大字:热烈庆祝月总督寿辰,今日全场七折起步,欢迎光临!

    月昭琴笑着走了进去。

    “生辰快乐!”连琛当即从柜台后挤出人群,笑眯眯地掏出了一张黑色的卡,“这是送你的。”

    月昭琴轻轻挑眉,伸手接过:“谢谢你呀。

    连琛还不忘提醒她:“超级优惠卡,仅此一份哦。”

    等走出店铺,月昭琴竟又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转着轮椅飞快地朝她赶来,速度堪比脚踩风火轮。

    “月姑娘,多亏你给我送的这个新轮椅啊,还特意派了范大夫给我看病,我现在去哪可都方便多了!”

    月昭琴惊讶地看着他身下的玄铁轮椅。

    她明明没有做过这些……

    刹那之间,心里猛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月昭琴微笑起来,轻声说:“没什么,邢大爷,您喜欢就好。”

    她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周围的人已越聚越多,不知不觉间便处在了人群的中央。

    这时,不知谁叫了一声:“烟花!”

    果然,下一刻烟花绽放的声音便倏然响起,月昭琴仰头望向天空,夜幕已渐渐降临,璀璨的烟花却又将它重新点亮。

    一声又一声,一束又一束,天上烟花接应不绝,宛如流星下凡尘。

    远处又是一声惊呼:“陌焱树开花啦!”

    月昭琴扬起下巴,透过层层人群,一眼便看到尽头处的那棵千年树,居然真的开出了璀璨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生姿。

    人们惊喜地将树围住,彼此讨论不断。这棵树据说已有数千年寿命,本来是十年一开花的品种,但自从第三次仙妖大战中妖王与王妃双双殉城之后,便再未开过一朵花。

    而今时隔百年,竟又再次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来,实在令人惊奇。只见那十丈高的树,被一簇簇五颜六色的花朵点缀着,宛若华灯满树,流光溢彩,浪漫而迷人。

    月昭琴神色有些怔松,继续向前走去,穿过拥挤的人流,时不时地笑着应下祝福。

    她不知道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直到前方人烟逐渐稀少,灯光也愈发昏暗。

    华彩渐落,月明星稀。

    这是一条荒僻的小巷,隐于幽暗之中,不见行人来往。

    月昭琴的目光却忽然被吸引住,一下子定住步伐,笑了起来。

    她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正站在巷口处,静静地看向她。

    那个人一袭白衣,黑眸深沉,有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此时空中烟花乍放,群星坠落,黑暗中的人也跟着微微一笑,光彩万千。

    今晚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美好到让月昭琴甚至开始怀疑,这实际上是一场浩大又真实的梦境。

    俢北辰走过来,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微笑着说:“走,去拿你的礼物。”

    她于是跟着男人的步伐,一路走到了一处空地之中。

    那里荒凉冷清,只有月光洒落。

    正当疑惑之间,忽闻一道极清脆极空灵的鸟鸣,从天际迸发而出,月昭琴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只火焰般耀眼的大鸟,正在半空中翱翔,身长三丈有余,浑身颜色宛如朝霞,尾巴摇曳仿若流苏。

    “是……朱雀?”月昭琴喃喃出声。

    俢北辰笑着说:“是。”

    朱雀在空中转了两圈,便径直落到了他们面前,琉璃似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两个人,显示出一种近乎温驯的乖巧。

    俢北辰领着她上了鸟背,朱雀一声脆鸣,腾空而起,很快便浸入黑夜之中。

    依稀的烟花散落空中,头上的明月逐渐变大,下方热闹的人群几不可见,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

    朱雀越飞越高,过了好一会,终于平稳下来。

    月昭琴正准备说些什么,俢北辰却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霎时被拉得很近,近到……她踮起脚便能吻上面前之人的唇。

    她的话顿时被卡在喉咙中,脸颊也不可抑止地迅速变红。

    奇怪,都说高处不胜寒,为什么她偏偏觉得这么热。

    俢北辰恍若未觉,只是从戒指中取出一条项链来。

    这条项链镶嵌着大小不一的水晶,乍一看似是白色,仔细一看却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光芒。下面是一轮明月状的玉石吊坠,形状漂亮,雕刻精巧。

    “这条项链注入了九十九层防御法术,必要时可用来防身。”俢北辰一边低声解释着,一边将项链替她戴上。

    月昭琴感到有些好笑。

    这个人好像总是对各种防身法宝情有独钟,送给她的每个礼物都一定要有防御技能,好像生怕她在看不见的地方受了伤。

    可她又很喜欢,非常喜欢。

    月昭琴眨了眨眼,就见男人微低着头,神色认真专注,仿佛正在铸造一件绝世珍宝。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拨开她后颈的长发,灵巧地扣好项链。

    在这一片静谧的璀璨之中,她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还有男人含着笑意的清冽声音:“生辰快乐……小满。”

    “你……”

    然而男人只是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抵住她的嘴唇。

    “……”望着俢北辰光影浮动的黑眸,月昭琴轻轻地挂上笑容,不再言语。

    这一刻,纵然有再多的疑问,她也不愿开口询问。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在上午九点,尽量多给大家更新一些,感谢支持!

    第80章 山月不知心底事

    朱雀鸟最终回到了归极妖宫, 降落在了明月斋里。

    “哟,这不是我们的寿星吗?”

    还未落地,一道轻佻的声音就率先传来, 月昭琴转头去看, 果然是棋朔。

    对方手一举,便抛了个白色的瓷盒给她, 悠悠地道:“这可是雍都最火的美颜膏, 千金难求, 别太感谢我哦~”

    月昭琴失笑, 稳稳接下, 刚道完谢, 旁边便飞过来一个画轴。

    “这是属下亲手画的画像。”陈可看着她,语气骄傲。

    月昭琴神情变得有些微妙,她缓缓将画轴打开, 发现里面的画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是看一眼能做三天噩梦的程度。

    “谢谢阿可,你的画技又有进步了。”月昭琴露出违心的笑容。

    连吕铎都叼着条鱼蹭了过来, 说是特意留给她的生日礼物。

    月昭琴看着地上翻着白眼偶尔扑腾一下的锦鲤, 十分感动地选择了放生。

    这时, 左护法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带着一大群萤火虫走到她面前,好似星光点缀了夜幕。

    而那些由俢北辰亲自培养的灵蝶,同样不知何时被放了出来, 在幽静的夜色之中,伴随着萤火虫漫天飞舞,美不胜收。

    月昭琴凝视着眼前的景色, 竟好像置身幻境一般, 令她心潮澎湃, 却又安静如斯。

    她转过头,看到俢北辰染上笑意的眼眸,看到陈可等人真诚的祝福,还有……

    哦,还有左护法锃亮的脑门儿,正在一群萤火虫中间,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棋朔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噗嗤一笑后,便扯着娄鸿光他们要往外走,嘴里还嚷嚷着:“哎呀天色这么晚了该回去睡觉了,左护法陈可吕铎你们肯定也困了吧?走走走,一起睡去!”

    几人心照不宣,全都默默跟着走了出去,于是偌大的明月斋里,就只剩下月昭琴和俢北辰四目相对。

    她忍俊不禁,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身旁的柱子突然口吐人言:“月总督,俺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月昭琴大吃一惊:“柱子也能成精?”

    幸高飞:“……”委屈到吃手手。

    月昭琴终于将他认了出来,尴尬地道:“咳咳,右护法啊,抱歉抱歉,我眼神不太好。你什么时候来的?”

    “和光光一起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棋朔只带走了光光,他是不是嫌弃我?”

    月昭琴:别多想,估计是你太黑了没看到。

    她道:“那你要不,现在去找他们问问?”

    “哦。”幸高飞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走了出去。

    这下可真是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了。

    月昭琴往桌旁一坐,摆出一个酒壶和两个杯子来,朝面前的男人眨了眨眼:“大王,要不要一起来喝一杯?”

    俢北辰笑着应下,坐下来陪她一起喝酒赏月。

    月昭琴感慨道:“我记得第一次去渡生门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场景。一眨眼,竟已过了这么多年。”

    皎洁的月光映在她的侧脸,俢北辰偏头望去,淡淡一笑。

    月昭琴如有所感,侧身看着他,眼里有星光点点。

    “师兄,你还是当年的样子。”

    可她却好像,已经变了很多。

    俢北辰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过了一会,忽然屈起右手食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梁,然后笑着说:“开心点吧。”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她总是缠在他身边,念叨着要他“开心一点”。

    半晌,月昭琴笑了起来,低声说:“我已经很开心了。”

    ——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她拿起酒杯,慢慢地喝下去。今天实在是如梦似幻的一天,喜悦和感动像天降异宝一样砸中了她,于是连喝酒也毫不顾忌起来。

    可惜她酒量还是不够好,没多久便染上了醉意,头也变得昏沉了几分。可与此同时,原本的敏锐却并未完全消失。

    “什么声音?”月昭琴皱起眉,忽地回首望向身后的屋檐。

    俢北辰神色不变,好像早有预料,依旧靠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没人应答,月昭琴索性捏起酒杯摔了过去:“谁在那?”

    这可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她一个杯子抛出去,竟然同时砸出了五六个人。只见先前说着要回去睡觉的棋朔等人纷纷摸着鼻子走了出来,就连侯志行也在。

    几个人面面相觑,正在僵持之中,棋朔猛地推了一把身后的陈可,然后若无其事地躲到幸高飞身后。

    陈可咬了咬牙,按下心底暴揍他一顿的冲动,向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您喝醉了,不如我们先回去休息?”

    “不要。”月昭琴反应很快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她转身蹭到俢北辰旁边,抱住对方的袖子:“我要跟你在一起。”

    俢北辰低下头,看着她带着醉意却格外明亮的眼睛,唇角弧度越发明显。

    他拽住月昭琴的胳膊,在起身的同时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打算送人回房。

    旁观的众人不约而同露出揶揄的笑容:“嘿嘿。”

    俢北辰脚步微顿,眼锋一扫,那些人立刻看月亮的看月亮,看路的看路,纷纷朝着门口走去。

    他也不再停留,径直朝着殿内走去。

    在许久之后,门口传来声音低低的一句:“侯总管,你这样偷窥人家,不太好吧?”

    说话的正是棋朔。而在他对面,侯志行正满面笑容,用近乎气声的音量回答他:“哎呀,我这不是看两眼就走了吗。再说了,棋朔大人你不也是一样?”

    这俩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露出一张滑稽脸,默契地笑了:“嘿嘿。”

    ——————————

    第二天月昭琴醒来的时候,睁着眼睛望向床顶,神色还带着茫然。

    她感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美好到一直到现在,她抚摸着心口,都仿佛还能感受到其中滚烫的温度。

    她撑着胳膊慢慢直起身,发现自己的枕头旁不知为何放了一个画轴。

    她下意识地拿起打开,然后见到了自己的画像……嗯,笔锋诡异,画风熟悉。

    她现在知道得很清楚,那些都不是梦了。

    月昭琴下了床,推开门走出去,果然看到了正在练功的倪魅和在旁边玩耍的倪玛与吕铎,还有默默喂鱼的陈可。

    朱雀鸟站在亭子上,朝她晃了晃尾巴,发出一声短促而轻灵的鸣叫,像是在打招呼。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了这么热闹的明月斋。

    月昭琴微微一笑,和他们分别问候了几句,便走出明月斋直往未央宫。

    她还有太多事想要问俢北辰,那些藏在心底发酵了许多时间的疑惑,或许现在就是解开的时机。

    她到的时候,俢北辰难得没有在处理公务,而是一反常态站在窗前,似乎等了她许久。

    然后他叫她——

    “怎么了,小满?”

    这是她前世的小名,当初她降生时恰逢满月,于是学名起作赵月,乳名就叫小满。可是,她来到这里之后,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俢北辰为什么会知道?

    所以,他真的是……

    “嗯。”俢北辰突然出声,仿佛是在回应她心中所想。

    读心术。

    “你……”月昭琴下意识避开了他黑沉的双眸,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轻声开口,“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么?”

    “是。”俢北辰再次承认。

    月昭琴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曾经的些场景,回忆那些阴暗的想法,那些不符合人设的行为……

    所有一切,原来早就无所遁形。

    她也许应该害怕,也许应该感到难堪。

    可她又好像都没有,那种一种很奇妙的心情,仿佛在海面上飘摇的小船,茫然不知所往。

    她声音有些干涩地道:“我……”

    “生辰礼物,还喜欢吗?”俢北辰忽然将话题引去另一个方向。

    月昭琴怔怔地看着他,良久答道:“喜欢……”

    “我希望你开心,小满。”俢北辰的声音低沉下去,“你可以选择任何令你开心的方式,哪怕因此厌恶我也无所谓。”

    “我不会……”这一次,月昭琴回应得很快。

    俢北辰看着她的样子,轻微地笑了一下,然后继续道:“一个月前,我血脉觉醒的程度达到了五成,已经可以随时关闭读心术——包括现在。”

    “可你刚刚……”月昭琴不解。

    “猜的。”俢北辰说,“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月昭琴的心骤然落下,终是松了一口气。这人做事果然周全,既然肯告诉她,就必然是做好了准备,

    但片刻后,她又再次把心提了起来,问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关于我灵脉的事……?”

    “我知道。”顿了一下,俢北辰的语气更加笃定:“我会解决的,相信我。”

    一直过了很久,月昭琴才重新开口:“这项能力,你上一世也掌握了吗?”

    她从不记得书中有提到过这一点。

    俢北辰道:“并未。诸如催眠、读心之类的能力,上一世受制于天地法则,一直未能发挥出来。是在重生之后,我才成功掌握了这些能力。”

    月昭琴点点头。

    还有——

    “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重生,掌握读心术,血脉觉醒了五成。”俢北辰的目光锁定在她脸上,“都只有你一人知晓。”

    月昭琴的心脏忽然漏跳一拍。

    她一脸感动地看着俢北辰。

    不枉她对大王一片忠心,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尽心尽力,看来她已经成为了大王心中最有含金量的小弟,也就是俗称的反派二号。

    她不禁给自己点了个赞。

    凭一己之力把路走宽,月昭琴,你可真是太厉害了!

    俢北辰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个人面对他的时候,好像很容易就把情绪展现在脸上。

    他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只觉自己的试探根本就毫无意义。

    月昭琴问道:“说起来,除了这些,你还在我心里听到过什么其他‘有意思’的东西吗?”

    俢北辰略一思索,说:“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月昭琴:“……”

    她又想起了一些什么,忍不住叹了口气:“所以一开始你接近我,只是想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然后搞懂我的来历?”

    怪不得这家伙当初要帮她练习御剑,还拽着她去了渡生门,原来搁这等着她呢。

    而且她之前也思考过,为什么他明明知道落云谷受剧情影响,必将与他反目成仇,却还是故意在秘境中暴露了血脉。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因为清楚地听到了她内心的计划,所以才能放手一搏吧。

    她也曾有许多次接近了真相,可每一次,都下意识地将答案拒之门外。

    俢北辰低声询问:“你在害怕?”

    月昭琴脱口而出:“我在心里骂你,你没听见吧?”

    “……”俢北辰说:“听见了。”

    在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月昭琴道:“对不起。”

    俢北辰笑了出来,缓缓地说:“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月昭琴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更何况现在你也能控制这项能力了……”

    俢北辰深深地看着她:“我曾考虑过告知你真相,但我……”

    他说:“但我怕你因此远离我,所以还是选择了隐瞒。”

    真奇怪啊,月昭琴想。

    她竟然在这个人的嘴里听到了“怕”字。

    这就是属于俢北辰的秘密,他如此坦诚,甚至在面对她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再三顾虑。

    月昭琴呼出一口气,心情渐渐变得轻松起来,在这个人面前她的确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时,外面恰好传来声音,说是午膳即将呈上。

    她于是拉住俢北辰的袖子,走到桌旁坐下,笑吟吟地等着上菜。

    她知道这些都是给她准备的。

    她也知道,在俢北辰说出“怕”字的同时,内心的惧意恐怕比她更甚,

    他们都在担心自己真实的样子会让对方疏远,可实际上,他们早已如此深刻地融入了对方的生活,再也无法分离开来。

    就好像现在她看着门外,毫不费力就能猜到,今天的菜一定又是全都做的她爱吃的样式。

    日光如火,洒落大地,暖洋洋的风顺着窗沿溜进,撩动着殿内两人的发丝。

    他们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微笑着聊起生活中的趣事,这样的场景曾不断地重演,之后也会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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