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九层莲峰
◎要不要与我双修?◎
是夜, 待到众人都回屋睡下,唯有楼弃独立于古宅门前,遥望圆月。
一袭素衣被微风拂起, 连带着他的思念一同被吹散。
仙君的身形混入夜色中, 孤寂而寥落,萧瑟而冷清。他缓缓从里衣中掏出一把长玉笛,靠在唇边, 徐徐吹奏。
音律悠扬, 宛若世外之音, 淡雅却哀恸。
“这么久不见, 你还是这个样子。”不知何时, 瓷仙已经缓步站在楼弃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明月, 轻声道。
笛音绵延不断, 直至一曲毕, 才以最后一个泛音收尾。楼弃瞧着月亮, 淡然开口:“你又何尝不是呢?”
瓷仙叹了口气,细碎银光由沾染泥尘的布鞋而上,直至头顶。眨眼的功夫, 原本佝偻邋遢的小老头子, 这会儿已经变成身形八尺, 衣袂翩跹的仙人模样, 花白的胡须不见了踪影, 男人面色苍白,唇瓣却红润如血, 眸中满是掩不去的哀愁。
“我也曾尝试过忘记这些, ”瓷仙眸色忽明忽暗, 话语悲戚,“当初杀她我便做不到,现在让我遗忘,我更是做不到。”
他转脸望向楼弃,企图寻找到一丝慰藉:“楼弃,你我都是知道的,这些根本不是她们的错,对不对?”
“……”仙君沉默不语,那一瞬间,那双灵动的鹿眸中闪过许多情绪,愤懑、悲凉、思念、忏悔。
沉寂许久的荒林拂过一阵冷风,楼弃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很快随风飘向远方。
“我本以为你已经放下执念,好好生活了。”瓷仙深深吐出一口气息,敛了敛眸,低声道,“其实你根本没有,对吗?你还是准备那样做。”
“他们与你同行这一路,你真的忍心吗?”
“忍心又如何?”长睫低垂,小鹿般的眼睛缓缓合上,悄悄掩去眼角一抹泪光,“不忍心又如何?”
“可你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你甚至从来不忍杀生……”
“就是我的懦弱!我的善良!就是我!把她害成这样!”鹿眸倏地睁圆,里面布满了血丝,楼弃激动的低声吼着,隐忍许久的情绪从齿缝间挤出,染上一瞬的可怖与狰狞。
瓷仙顿时愣在原地,无措地、静静地望着面前失态之人。
微风又拂起,抚平月下小鹿的心。
楼弃面色渐渐平静下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恢复了往日淡然。他最后看一眼明月,想要透过明月看见谁人的面庞。
“我早已不似从前,就如你一样。”
“我不想再分对错,辨是非了。”
“我只想要她回来。”
…………
与此同时,由于寝屋紧缺而“被迫”住在一起的两人正坐在榻上谈心。
归不寻掌间淡色灵息源源不断的注入寄望舒体内,面上风轻云淡,与她交代着许多关于九重天的事宜。
小狐狸认认真真地听着,手中还拿着小本子记笔记。
她的记忆越来越不好了,尤其是来到九层莲峰之后。
原本只是一觉醒来会短暂的忘记一些事情,现在每隔几个时辰就会忘记,甚至有时候前一秒还在说说笑笑,下一秒就会突然眼神呆滞,满脸茫然地望着对方。
多亏了池梦鲤细心,给她画了那卷画像册,她才不至于花太多时间来回忆人和事。
三天的期限,寄望舒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尝试。
只要恢复了第五条尾巴,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记不住东西了吧?
“第九重天你只需集中全部精力,将灵力汇聚在……望舒?”正讲到第九重天,面前的狐狸手中不辍的笔尖却忽然停滞,归不寻抬眼看去,那人果然眼神空洞,疑惑地望着自己。
心角忽然狠狠抽痛一瞬,归不寻从身后摸出画册,递到寄望舒手上,默默看着那双杏眸一点一点恢复光泽,随之故作淡然的掩饰眼底歉意。
大手轻柔覆上小狐狸的发顶,归不寻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鼻尖抵着鼻尖,额头挨着额头,彼此相贴之处同时泛起幽蓝色光泽。
“又不认真听了?让我考考你,刚才讲到哪了?”
寄望舒撅起小嘴,胸有成竹地翻看手中笔记,一字一句地照着读出来。
她说了些什么,归不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知道寄望舒不会记错。
他就这么静静地瞧着寄望舒鲜活灵动的模样、这么故作坦然的模样,静静地感受着胸腔突如其来的阵阵疼痛。
“……你还说,第九重天要集中精力……”
“寄望舒,你要不要与我双修?”
“……”
小狐狸滔滔不绝地复述戛然而止,愣怔抬眼:“你说……什么?”
“双修。”归不寻平静道,屋外忽的刮过一阵风,老旧的窗棂被掀开,桌案上的烛火骤然熄灭,“双修可以弥补你力量爆发后的枯竭,也可以在这之前让你的力量更加稳固。”
尽管震惊的情绪更多一些,绯色还是自说自话地攀上了狐狸的面颊,杏眸眨动着,眼神飘忽不定。
“那、那既然能这样,岂、岂不是要比枯竭之后再……要好得多?”她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让她说出来的话显得客观一些,不要像是掺杂了太多少儿不宜的念头。
但她觉得自己说的确实没错。
可以未雨绸缪,为什么还要等到枯竭之后再做弥补呢?
反正横竖都是要做的……
寄望舒越想越不好意思,索性摒弃了脑海中的念头,等待归不寻的答复。
小狐狸诚惶诚恐地注视着那张月光下收敛神色的面庞,眉眼深邃却又温柔遣倦,眼角朱砂时不时笼在鸦睫投下的阴影之中,暗暗泛红。
瞧着瞧着,她终于鬼使神差地大着胆子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那一抹颜色。
指腹温热,一遍又一遍摩挲那寸肌肤。
当这个动作重复到第五遍时,归不寻再也忍不住,捉住她的手腕将人推倒在被褥间。
他埋在她耳畔,低低喘息着,竭力遏制诸自己的情绪,再度问道:“你要想好,我不会强迫你。只有你真正想清楚了,否则我不会碰你。”
一双狐狸眼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寄望舒一颗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心房的另一端,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同样剧烈跳动地另一颗心脏正紧紧依偎在她身前。
她做好准备了吗?
寄望舒望着屋外圆月,默默地问着自己。
似乎还没有。
归不寻一直都是尊重她、理解她的,她也希望能够让他同样感受到快乐。
她缓缓托起归不寻埋在肩窝的脑袋,将唇瓣覆了上去,轻轻吻了吻。
“再等等,让我再想想。”
归不寻顺势捧起她的脸,贪恋的在那张唇上多留下几分温度,半晌,才温声道一句“好”。
夜深露凉,两人缠绵了一会,归不寻就让寄望舒先睡下,自己起身去将窗子关上。回来的时候,只觉得除了被褥之外,还多了一样毛绒绒、暖乎乎的东西。
低头望去,只见一条硕大的绒尾正翘着尾尖,撩拨他的指腹。
归不寻投去疑惑的目光,手上自然的握住狐尾,指尖在绒毛中穿梭。
寄望舒撑着脑袋,嘿嘿一笑:“我瞧这被子不算厚,今夜寒凉,怕冻着自己。”
“冻着自己?”归不寻听着有些好笑,这个借口似乎有点蹩脚。他任由她拉过他的手臂,躺在她身边,两人面对着面,呼出的热气扑在对方面上。
寄望舒无视归不寻的反问,自顾自往他怀中钻了钻,舒舒服服翘起一条腿来跨在他腰间,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脑袋往他身边凑了凑,连带着毛绒绒的大尾巴也一齐将那人裹在其中。
归不寻又好笑又无奈地任由她缠着,轻轻捋了捋她脑后的青丝,一下又一下,哄那只缠人的小狐狸入睡。
等到那人沉沉睡去,呼吸声变得匀称起来,他才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将怀中人又紧了紧,缓缓阖上眼。
他心里十分清楚,旭日初升之时,寄望舒又会忘却一切,陌生而茫然地望着自己。
都不重要了。
只要她能好好的站在他面前,记不记得住他,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归不寻顿时睡意全无,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看看寄望舒的情况。
——小狐狸不知道夜里何时已经翻身滚到一边,四仰八叉的舒展成一个“大”字形,沉沉地浸在梦中。绒尾也早在夜间缩回,所有的被褥都堆叠在那个娇小的身躯上,归不寻身侧连被角都不剩下分毫。
男人宠溺地摇了摇头,起身替她将被褥掖掖好,检查了一番窗户是否都关紧了,才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来到一楼时,只有楼弃和他一样早早醒来,在灶房备起早饭。
归不寻缓步迈入,想要搭把手,却见那人已经盛着热气腾腾的大锅跨了出来,面色红润,精神颇佳地打着招呼:“尊上也醒这么早?”
归不寻侧身给他让出路来,点点头应道:“这儿光线亮,醒了就没什么睡意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旧宅大门便被人叩响。
一道熟悉的声线隔着木门闷声响起:“多有叨扰,请问最近是否见过一男一女两个青云门扮相之人路过此处?”
二人迟疑对视一眼,楼弃上前将门打开,一袭沾染了泥尘的白衣赫然映入眼帘,白衣仙君赶路太过着急,此时还微微喘着气,抬眼瞧见二人,不禁愣怔在原地。
楼弃、浮青:“……是你?”
作者有话说:
大家伙终于要见面咯,好热闹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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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就感觉用不了40万字完结了,可能三十多就够了
欧耶欧耶我要完结!!
哈哈哈哈可喜可贺的是我摆脱了前任,遇到了一个很宠的男生,准备好好享福啦=v=
第52章 九层莲峰
◎林婉婉,危◎
“不好好在你的青云门呆着, 你怎么跑这来了?”归不寻皱眉问道,而且看他方才神色焦灼,好像又出了什么事情。
希望不是林婉婉体内的禁术又发作了。
——八大神兽对于禁术的气息十分警觉, 尤其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十分临近九层莲峰。
遮天云雀在当年那场战役中是为八大神兽第三战力, 且云雀一族经历了禁术侵蚀,遭受重创,元气大伤, 无数族中元老都葬身于那场大战之中。
现任遮天云雀乃是当年族中下一代族长继承人, 当时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 享受万千宠爱于一身。
一夜之间, 九层浮岛覆灭, 尸横遍野,禁火将此处焚烧的干干净净, 只剩下无尽的滔天烈焰。尚且稚嫩的小女孩被迫担下一族重任, □□焚身, 激发灵根深处沉寂之力, 几乎搭进去半条性命,拼死与煞祖相对抗。
自那场战役之后,遮天云雀销声匿迹许久, 连带着云雀一族都从仙界隐匿了踪迹, 直至煞祖再次复出之时, 才九层浮岛的遗址之上再次看见遮天云雀的身影。
浮岛化作了□□莲峰, 遮天云雀也不再稚嫩, 长成了人人敬畏却又望而却步的九层莲峰之尊。
她坚信那个古老的传言——煞祖会在第二次复出之后魂飞魄散,而火羽也必将寻到它的归属。而这个传言也成为了她的信念, 成了唯一支撑她留存在这个世上的理由。
遮天云雀静静守在此处数千年, 守着那根火羽, 也在时刻警惕着禁术的气息。
…………
“我早就不在青云门了。”浮青语速都比平时快了许多,时不时回头向远处张望,神色有些焦急,“我便长话短说了。”
“前些日子我离开师门,回……去拜访了九华宗,讨要了九华秘法来修炼,昨日刚刚大成。”
“我本想回到青云门寻林婉婉替她解了体中禁术,谁知赶到之时,门中弟子告知我她一早便不见了踪迹,就连行无祟也寻不到她的下落,急匆匆下了山。”
“算算日子,禁术似乎就是在这两天发作,所以我就循着他们二人的踪迹一路追了过来。”
一通话一口气说完,浮青才大口大口喘着气,缓了一会,又补上最后一句:“归不寻,我知道你是魔界至尊,你一定有办法阻止林婉婉对不对?”
归不寻默默点了点头,很快又质疑道:“可你不是修成九华秘法了吗?都说此术疗效奇佳,又何须我来出手。”
“九华秘法可根除禁术是不错,”浮青面露难色,“可九华宗内的卷册早在多年前就只剩下了半卷,光凭我修炼的秘法还不足以根除禁火,须得找到另一半,或是修炼了另一半之人才行。”
“而且……我现在修为大减,恐怕再难抑制住禁术发作的林婉婉了。”浮青低声道,话语间透着遗憾。
在林婉婉这位天才少女出现之前,他一直是修真界闻名的剑修奇才,尽管为人谦逊和善,但自负和骄傲还是伴随了他十多年。
只是往后,恐怕他再也拾不起这份骄傲了。
九华秘法不仅噬人修为,且封印脉络,除非自断经脉再忍受蚀骨之痛重新筑成,否则很难再将修为恢复。
“尊主恐怕还需要处理一些家事,不若我先同你前去寻找吧。”楼弃道,“我虽然灵力微薄,但应该也能拖延一些时间,撑到尊主赶来。”
浮青感激地望了鹿仙一眼,用力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动身吧。”
“哎哎!等等,我也去!”离蛟揉揉惺忪睡眼,瞬间清醒过来,挥舞着手臂一路从楼梯上小跑下来,跟随二人一同离去。
归不寻目送三人离开,直至身影消失在远处,才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房中查看寄望舒的情况。
小狐狸睡的安详,嘴角还挂着浅浅笑意,仿佛正在做一个美梦-
九层莲峰滚滚岩浆翻腾不息,热浪由峰底一阵一阵翻滚上来,过路的飞鸟都要被灼焦羽翼。
炙热岩浆的上空迅速蹿过两道身影,一道赤黑,一道湛蓝。
林婉婉此刻的意识是清醒的,她能够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禁火是如何在她体内叫嚣流窜,一点一点侵占过她的身体。
血脉间,熟悉的那种疼痛感再一次铺天盖地而来,犹如万千虫蚁细细密密地叮咬,攀爬过每一寸脉络。
不过这些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此刻她更担心的是,煞祖的意识要侵占她的身体做些什么。
行无祟不久前才喝下了她亲手奉上的蛊茶,那道蛊野蛮又霸道,中蛊之人不过三天,蛊毒便会溶于血脉,最终浸润心房,如同她体内的禁术一般无法根除。
若是此刻煞祖要对行无祟的根骨下手,他恐怕没有一点还手的余地。
林婉婉竭尽所能回眸望了一眼远方,只见行无祟身形之后,还跟着三道迅疾而来的身影。
浮青冲在最前方,身后跟的另外两道身影,一个似乎在鹿鸣镇时见过,另一个却没有什么印象。
她眸中忽然有了光,仿佛看见了渺茫的希望。
早在今日之前,她就感到体内禁火流窜愈发不稳定,暗流涌动,似乎是那股力量在暗自谋划些什么,让她感到十分不安。
尽管此刻她更希望看到的,是寄望舒和归不寻的身影,但现下情况危机,谁都不知道煞祖的下一步计划究竟是什么。
只要能够有人能在此刻制止她,她就不会被煞祖操纵,伤害行无祟。
“婉婉!你清醒一点!再往前去会粉身碎骨的!”行无祟焦急无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林婉婉用尽最后的力气看清那张脸,随后这具身躯便再也不受她的控制。
她只能眺望远方,默默与自己打一个赌。
打一个寄望舒会出现的赌,一个寄望舒会心软救她的赌。
赌赢了,她就能顺理成章的离开行无祟,离开青云门,离开她所能波及到的一切无辜性命。
若是赌输了……
那她也认了这命。
死在行无祟手上也不算什么。
第53章 九层莲峰
◎大梦一场(一)◎
晨光熹微, 柔和拂过少女面庞,吻遍那张安详熟睡的容颜。
浮青等人已经离开半个时辰之久,归不寻一直静静坐在寄望舒身侧, 等待她自然醒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归不寻的指尖一下又一下敲击床沿,身侧熟睡之人却不见丝毫醒过来的意思。
他忽然察觉到事态有些不对劲,握住寄望舒的手腕, 以魔息探过她的脉络。
脉象紊乱, 灵流涌动, 寄望舒的意识正在被不明源头影响, 封锁在梦境之中。
“不用探了。”瓷仙沙哑沧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有如沉寂千年的朽木般空洞,“她被九层莲峰的淤火影响, 单凭你的魔息是无法将她从梦境中带回来的。”
“只有仙山凤凰一族的至纯灵息才能化解梦境, 否则做再多都是徒劳, 只会让她愈陷愈深。”
瓷仙眸色深沉, 语气严肃沉重,说话之时双眼一刻都不曾从睡熟的狐狸身上挪开。
归不寻头也不抬道:“本座可以,你只需要告诉我该怎么做。”
瓷仙将信将疑地投去目光, 飞速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魔界至尊, 怀疑他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魔界只会挑选至纯的魔族血脉来继任魔尊——尽管自从初代魔尊上位之后, 继位的事情便轮不到旁人来便能不带旁人来插手了。
而归不寻先前使用魔息为寄望舒愈疗之时, 他恰巧路过房间门口瞟过一眼。那种至纯至黑的魔息, 乃是绝佳无二的精中之精,除了魔界至尊能够淬炼而得, 恐怕再无人能够使出。
体内分明就是威力显赫的至纯魔息, 归不寻却在此刻言说, 他能寻来至纯灵息,这怎么可能?
现在去把他妈找来也不太现实啊。
除非他体内能同时存在两种息流,而且还是两种互相排斥的息流。
简直是扯淡。
尽管瓷仙把情况分析的头头是道,可归不寻面上的笃定之色还是让他忍不住相信那人是有办法的。
反正横竖都对自己造不成什么影响,说便说了,剩下的都是那小子自己的事。
“这条小狐狸是被困在梦魇中,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也就无法从中逃脱。办法也很简单,只需要拥有至纯灵息之人,将自身渡入她的梦魇中,”瓷仙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盏香炉摆在桌面上,“在这柱香燃尽之前,让她意识到梦境的存在即可。”
归不寻:“可还有其他?”
瓷仙捋捋白胡:“不可直言任何有关真实的话语,譬如‘梦境是假象’、‘你快醒醒’这些。一旦如此,梦魇会迅速吞噬她的所有意识,并且把梦境封死,再想醒来,可就难咯。”
“好,等我进去,你便焚香。”归不寻低低应下,长睫低垂,掩去眸色,双手连续动作,眼看即将要使用息流。
“不可!”瓷仙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阻拦,他还当归不寻能依仗着白凤凰之力,当即传唤来个仙山之人施术,谁知这小子竟然二话不说自己动起手来了!
这怎么行?!魔息一旦沾染梦魇,那可是要比封锁梦境还要来的厉害百倍啊!
苍老干枯的手倏地停留在魔尊手边一寸之处,瓷仙呆愣在原地,墨瞳之中赫然倒映着一束强烈的湛蓝色光焰,正在源源不断地注入寄望舒体中,随之缓缓将施术之人的周身包裹。
他眼瞧着归不寻的身形一点一点淡去,随着强大灵息一同进入白狐狸体内,呆若木鸡地依仗着本能,手忙脚乱将香炉点燃,嘴上结结巴巴道:“你、你竟然真的……能容纳两股息流?!”
他方才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般的念头,谁知竟真的让他遇上了双息合一之人!
魔灵双息几乎是不容水火的存在,只要两股力量在体内相遇,必有一场恶战,直至一方陨灭才肯罢休。而当此时,承受两股息流之人也早已凶多吉少,奄奄一息了。
不曾想,归不寻竟然能将父母之息全然承下,甚至还能让两股息流在体内同时保持最纯净的状态,互相不受影响,这简直是世间奇闻!
归不寻的身形逐渐消散,最终化成星星点点的细碎蓝光进入寄望舒的梦魇之中。
瓷仙静静望着那最后一片零碎消逝,这才喘了一口大气。
他默默望了一眼青烟袅袅燃起的香炉,又回味一遍方才那股至强至纯的灵息,沉默良久,才看向窗外远方,那儿大概是楼弃此刻所处的方向。
瓷仙犹如恍然大悟,片刻之后微微叹息:“原来这就是你的计划吗?真是造孽啊……”
他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袋,懊悔道:“我这脑子!忘了跟他说一炷香大约是梦中七日的时间了!”-
噬魂幽谷阴暗的缭雾退散,霞光初现,染红了半边天,连带着那群白狐的绒毛都变得姹紫嫣红。
狐群悠然自得依偎在一条巨尾旁,幼狐调皮,一身的力气像是使不完似的,三五成群的打闹着;成狐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安安静静地端坐于原地舔舐着自己的毛发。
寄望舒双手撑在身侧,悠哉悠哉地荡着脚,眉目舒展地瞧着巨尾之下的绒白团子们玩闹嬉戏。
天边的赤色逐渐淡了下去,明月悄悄从另一侧攀上树梢。
寄望舒抬头望了望天,轻巧一跃,从修罗大殿外侧长廊边沿跳落到地面上,拍拍掌心的灰尘,扭过头冲白狐们笑笑,皓齿明眸,格外动人。
“小家伙们,今天就玩到这里吧,我要去迎接你们的魔尊大人啦!”
成狐们淡然抬眸,相视一眼,各自熟练地叼起小崽子们向四周而去。
原本热闹的角落瞬间空了下来,笑容依旧挂在小狐狸白皙的面庞上,蹦蹦跳跳地走向噬魂幽谷的入境之处。
前几天归不寻答应了她,这回要给她带仙山的仙露饮回来,听他说,这可要比在鹿鸣镇喝过的更加香甜可口。
“寄望舒。”
清爽深沉的男音有如深秋最后一阵拂去落叶的晚风,轻柔拂过寄望舒耳侧。
小狐狸有些迟疑,这道声音竟是从身后响起,可她方才一直面对着上山的路,分明空无一人。
她一边转回身子,一边默默地思考着。
一定是归不寻使用了瞬形术,否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条路,怎么可能一不留神就放他来到自己身后呢?
嗯,一定是这样!
归不寻负手身后,淡然望着面前这张在熟悉不过的面孔嘴角扬着笑意,原本圆溜溜的杏眸此刻弯成一道月牙,唇红齿白,一蹦一跳地来到自己身前,自然娴熟地踮起脚尖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寄望舒探着小脑袋,左瞧瞧,右看看,似乎认定归不寻是在对她卖关子,要让她自己找出来仙露饮的影子。
小狐狸舔舔唇,撩起一节袖管,上上下下将人摸了个遍,就连鞋袜都恨不得扒下来翻个底朝天,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
归不寻站在原地,微微皱眉,眼前之人活泼可爱一如初见之时鬼灵精怪,可却莫名让他觉得陌生。
噬魂幽谷的夕阳西下,面色温润无忧无虑的寄望舒,一切的一切都有点美好的不太真实。
小狐狸有些失望,扁了扁嘴,拖长了音调嗔怪道:“你不会忘了这事了吧?”
“……什么事?”归不寻犹豫片刻,想起瓷仙的叮嘱,还是配合寄望舒说了下去。
“哼!你果然忘记了!说好给我带仙露饮来的呢!”寄望舒偏过头去故作生气的样子,还时不时偷偷瞥过来一眼瞧瞧归不寻的反应。
心口一阵绞痛,归不寻不动声色,默默深呼吸,合眼一瞬复又睁开,像是做出了很大一个决定。
他扯起一个笑容,上前将人揽入怀中,揉了揉寄望舒的发顶。
“是我不好,事宜太多,就把这事忘了。你可以对我略施小戒。”
怀中小家伙闻言,立刻像计谋得逞一般,坏笑着仰起脑袋,眉飞色舞:“那我可要好好的惩罚你!”
“但凭发落。”归不寻浅笑着答道。
杏眸骨碌碌一转,小狐狸乐道:“就罚你……之后七日不许再离开我!”
话说一半,寄望舒的语调忽然弱了下去,像是在撒娇,又像是有些委屈,抱着归不寻的腰身轻轻摇晃,“回来了四十二个日头,你都没有好好呆在这里陪过我,我每天除了和无霜归离一起玩,就是在想你。”
“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好不好?你该好好陪陪我啦。”
“……好,我不走了。”
“寄姑娘,莲华殿的小厨房做好饭了……”温柔女声遥遥随风而来,忽的迟疑一阵,“……尊主?”
谢无霜连忙在衣摆上擦去手上油渍,大步前来,恭恭敬敬向着归不寻行了一个礼:“尊主终于回来了,这一回终于可以久居了吧。”她抬眸瞧一眼寄望舒,笑道,“寄姑娘可是整天盼星星盼月亮呢。”
寄望舒也不羞赧,大大方方咧嘴一笑,自然地拉过归不寻的手牵在掌心。
不多时,修罗大殿便殿门大开,从里面缓步踱出一位翩翩少年,浓眉秀目,举止温文尔雅透着一股凛冽之气,颇有归不寻少年时的气场。
“无霜姐姐……尊主?!”归离望见归不寻的那一刻,眸色都顿时亮了起来,一改先前沉稳之态,像个孩子见到长辈一般奔来。
少年驻足停在归不寻面前,原先的小狼如今已经窜了个头,快要长得和归不寻一般高了,就连谢无霜都要微微仰视他。
狼眸明暗忽闪,很快堆积起一团热泪,归离用力抹了把眼睛,激动地想要拉住归不寻的衣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双手在自己的衣摆上蹭了蹭。
“尊主,你终于回来了!”少年大约是觉得有些失态,低声清了清嗓子,收敛了不少神色,故作淡定道,“我跟着无霜姐姐学了许多,如今就等着尊主回来检查功课了。”
归不寻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离,最终停留在寄望舒那双澄澈明亮的杏眸上。
谢无霜再度抱拳禀道:“楼仙君和离蛟前些日子传信来,说三五日后会前来噬魂幽谷探望寄姑娘与尊主,尊主可要回信?”
归不寻愣愣地点了点头,半晌,轻声问道:“煞祖已经封印了吗?”
“尊主,你过糊涂了?”谢无霜笑道,“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煞祖早已经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六界太平了。”
“这样啊。”归不寻温声应下,不再多言,挥一挥手示意众人一同去莲华殿用膳。
月亮终于爬上月梢,归不寻静静望着寄望舒神气活现地同两人逗趣说笑,徒然感到岁月静好。
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为何寄望舒迟迟不肯醒来。
梦中这般,恐怕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作者有话说:
好美好啊呜呜,宝贝们放心,结局不会太刀你们的,肯定是he的啦
小刀怡情,大刀伤身(叼玫瑰)
第54章 九层莲峰
◎大梦一场(二)◎
燃香已然过半, 瓷仙背着手,焦急地在屋中踱步。
方才楼弃递来加急传音香,香中音讯断断续续, 灵流魔息对抗之音不绝于耳, 夹杂着楼弃急促慌乱的音色。
“……九尾……醒……快……煞祖……控制不住……”
话音未落,传音香便先一步没了声音,了无生气地沉沉坠落在地上, 一缕白色青烟徐徐从香炉口飘起, 消散于空中。
瓷仙遥遥望去一眼, 只见远处天际一阵蓝一阵赤黑, 偶尔夹杂几道微弱的淡白金光。隔着这么老远都能瞧见如此激烈的灵流辉映, 更别提交锋之处是何等壮观了。
小老头不由得加快了徘徊的步伐,焦头烂额, 摇头晃脑。一边嘴里对楼弃破口大骂, 一边唉声叹气苦不堪言。
“楼弃啊楼弃, 你这分明就是把我往绝路上逼!”
瓷仙生活在九层莲峰周围数千年, 不会不知道如何能够快速解除淤火,催促梦魇之人醒来。
可这样做要担负的代价是极大的。且并非是施术相助之人承担代价,而是梦魇之人。
梦魇, 即为九重天中纯阳之火过旺溢出形成淤火, 对周围意念薄弱或是脉络紊乱之人造成意识上的影响, 使中术之人困顿于梦境之中七七四十九天。
若这四十九天之内, 中术之人未能成功破解梦魇, 即未能认清现实与梦境之分,就会永远沉醉于虚幻梦境之中, 直至□□消亡, 且永生永世不如轮回, 魂魄流落六界之外。
古往今来,瓷仙见过无数男女老少受到淤火困顿,陷入梦魇;也见过无数人因此一睡不醒,直至身死。
并不是无人能够破解咒术,也不是他从不愿出手相助,只是天意难违,他不该改变旁人命轨。
他之所以告诉归不寻进入梦境的办法,是因为在他看来,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只要能够让梦魇之人醒悟,便有脱离梦境的机会,且两人之中无人会受到其他影响。
但他有一点向归不寻隐瞒了。
除去进入梦境唤醒这一种法子之外,还有一种堪称禁忌之术的办法,远远要比潜入的效果更快更烈,几乎是一针见血。
可一旦如此,梦魇之人便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忍受体内的纯阳之气被硬生生剥离出去。九层莲峰阳气过剩,唯有阴气才能将淤火驱散,迫使梦中人醒来。
尽管痛苦,但以往也是有不少人愿意涉险,最终虽然阳气大衰,连修为也随之骤减,却多少能留下一条性命。
瓷仙皱紧眉头,瞥了一眼床榻上安详如同死人般的寄望舒,低低谩骂一句。
可这是至阴之躯的九尾啊!
本就是极其阴寒的体质,仅靠着一丝微弱的阳气调和,若此时还要将这仅存的一点儿纯阳之气剥离,那便真真的成了纯阴之躯,是要从阎王爷跟前走一遭的啊!
瓷仙明白,有归不寻的存在,这条九尾根本不会消亡,那人即便是拼死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会保住寄望舒。
所以楼弃这是明摆着在逼他打造出一具纯阴之躯。
燃香已过七分,唯余三分,留给归不寻的时间不多了。
瓷仙一狠心,掌心捻起一道光焰 ,对准寄望舒的心口。
可当视线落在少女微笑的唇瓣之上,那道白光复又熄灭。瓷仙咬牙啐了一口,双手背在身后,一如先前一般踱步起来。
还有时间,大概还有三日时间。
再等等,再等等。
若是最后一刻归不寻还未成功,再施术也不迟-
落日西沉,雁过留声,终日寂寥的噬魂幽谷竟头一次有了生的气息。
修罗大殿之外明灯烨烨,白狐们又聚成一团在寄望舒身边打滚嬉闹,这位前辈身上总能散发出好闻的香味,让小家伙们晚上的梦都变得甘甜。
谢无霜正与归离在殿前过招,银白赤黑两道光焰交错,二人身手敏捷叫人一时间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
寄望舒靠在归不寻肩头,荡着脚,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场不收小费的精彩比试,时不时举起手来为两人欢呼喝彩。
归不寻安静地任由那人胡乱闹腾,只是轻轻捋过她的青丝,温柔地将人揽在怀中。
这已经是他来到梦境中的第四个日头。
晚霞美妙,重要之人萦绕身侧,种种美好几乎能够将任何一个人的心智磨灭,使其甘愿沦陷其中,欺瞒自己。
这四天里,归不寻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陪着寄望舒,做了一切她想做的事情。
他陪她去鹿鸣镇嗑瓜子喝蜜茶,陪她去星极崖与迷瞳幻貂那个老东西叙旧,陪回九幽冥海同池姓夫妇共度晚膳,也带她去了一趟仙山,亲手取了一瓢仙露饮递到她唇畔。
他并不是沉醉其中,不愿再认清现实。
他只是觉得,寄望舒这些日子,过的实在是太累了。
借着梦境,他想好好陪陪她。
归不寻望了一眼初升明月。又是一日尽头,剩下的日子,恐怕只有三天了吧。
早在他还是孩童之时,白凤凰便与他闲谈之时提起过有关九层莲峰之事。关于梦魇,他的印象不多,却唯独记下了焚香这一细节。
——境外一炷香,梦中七昼夜。
这几日他曾试图从三人口中问出一些梦境中发生过的事情,譬如青云门那三人的下落,以及其他一些细节。
然而除了寄望舒懵懵懂懂理不清楚来龙去脉之外,就连谢无霜和归离都以居于噬魂幽谷太久,对外界之事无甚关心为由,也说不出什么来。
明日恰好是梦中楼弃离蛟前来噬魂幽谷做客的日子,他得想办法从这两人口中多了解一些消息。
从目前他的观察来看,梦境中的所有布置都与梦境之外完全相符,所以在布置之上归不寻无法入手,引导寄望舒发现端倪。
那便只有从人物生死上寻找矛盾点了。
煞祖之战凶残险恶,必定有人要献身于此。不论是尊卑贵贱,只要是他们曾经共同亲见所见之人,便都可产生悖论,催醒梦中人-
燃香一点一点化作齑粉,落入香炉底部。
旧宅之中,第二道传音香响起:
“瓷仙!快想办法!我们几个快要坚持不住……”
轰——!
一声炸响,结束了传音香中的音讯。
豆大的汗珠从瓷仙额角滑落,顺着面颊滚入前襟。他颤颤巍巍抬起手来,掌间缓缓凝聚起一团白色光焰。
作者有话说:
我对上一章的细节做了一些改动,看过的宝贝们我在这里直接说一下:
一炷香约为梦中三十日改成了梦中七日
寄望舒在梦中呆了23天改为42天
第55章 九层莲峰
◎大梦一场(三)◎
曦光柔和将莲华殿笼在其中。
归不寻徐徐睁开眼, 望着屋顶空白,静静聆听耳侧均匀的呼吸声。
已是第四日,他只剩下三天时间了。
蹑手蹑脚走到屋外, 却见莲华殿正厅之中大桌上已经布好早饭。
归不寻正望着菜品出神, 却见殿门忽然大开,谢无霜悄无声息地端着最后一锅皮蛋瘦肉粥走近桌前。
瞧见归不寻,她面上没有过多惊讶的表情, 倒像是早就掐好了时间似的, 微微扬起唇角, 对尊主浅浅笑了笑。
“尊主醒的还是这么早。”
不等归不寻说些什么, 谢无霜将盛粥的小锅搁置下去, 简单抹了抹手心,行礼继续道:“楼仙君与龙王八子不时便至, 不过具体事宜我都已经安排妥当, 尊主只需要安心用完早膳, 再将寄姑娘唤醒即可。”
归不寻默默望着谢无霜忠诚坚定的面容, 温声道:“这些年一直辛苦你了。”
从小时候起,他就一直在谢无霜的关怀教导之下成长。虽为主仆,却也胜似亲人。
他对于这位长姐一般存在的女子, 总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一直想要表达, 却一直不明白如何表达, 又该表达些什么。
这位小魔尊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人, 只是遇到了寄望舒,让他不由自主的敛起锋芒, 匿起傲骨。是她的一颦一笑撩动他心弦, 暖热他寒心, 让千年不化的冰山一角逐步消融,直至一颗完完整整的、温热有力的心脏在左心房剧烈跳动着。
遇见她之后,他才第一次体会到人情冷暖带来的喜怒哀乐。
届时小狼崽才明白自己对于谢无霜一直想要表达却从未言说的情绪,是感恩,是依赖,也是对父母思念的寄托。
可煞祖复苏在即,六界岌岌可危,第三次旷世之战的辽火正在蔓延,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去说太多。
寄望舒做的这一场梦平淡绵长,就像是一瓢春水透着寒气,却被暖风拂过泛起涟漪,美好的不切实际。
六界太平,煞祖消逝。这是归不寻多少个日夜幻想过的场景。
回到噬魂幽谷的时间少之又少,他没有机会与谢无霜言说这些,更担心一旦那一天终将来临,生死难定,他是否还有机会言说这些。
“本座大约还不是一个称职的尊主吧。”归不寻垂眸盯着桌面,在谢无霜转身将要离去的一瞬间轻声道。
他从不愿意在他人面前展示懦弱的一面,也唯有借着虚无的梦境坦露心扉。
那一声,他的音量放的很低很低,几乎像是在喃喃自语,有如蚊虫嗡鸣。
索性他本来也不想让旁人听见,只是想借此悄悄地宣泄一瞬罢了。
谁知,谢无霜竟顿住了脚步,徐徐回过身来望着少年蜕变的归不寻,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如往常一样。
“不,尊主一直都是属下心中最能胜任此位之人,路途崎岖,尊主莫要将自己遗忘才好。”
晨光轻柔笼过谢无霜的身影,她没有等待归不寻的回复,很快消失在莲华殿前。
归不寻驻足原地,对刚才那番话想了又想,总觉得其中有些隐晦,别有他意。
莫要将自己遗忘……又在指什么?
…………
趁着桌上饭食还热气腾腾,归不寻没有思量太久,转身回屋打算将懒床的小狐狸喊醒。
刚走进屋内,却瞧见那人不知何时早已醒来,正在乖巧的整理被褥,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块一般叠在床头。
归不寻不明所以,瞧着那人认真可爱的模样,方才沉重的心情却忽地消散一空。长步迈开,三两下走到床前,挨着寄望舒坐了下去,探身好奇道:“从前倒是不见你叠过被子?”
小狐狸得意地轻哼一声,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勾起唇角扬起眉头,神气活现道:“不懂了吧!一看就是没参加过军训的人。”
归不寻:“?”
归不寻:“军训?”
寄望舒睨他一眼,忍不住逗他:“悄悄告诉你,我可是接受过秘密特训的,是被另一个世界偷偷派遣到此处的奸细。”
“哦?”归不寻故作惊讶之色,顺着她的话语问下去,“那你可还要回去?”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寄望舒下意识认真思考了一下,发现这个问题她好像从来没有好好考虑过。
从前看过的那些穿书穿越小说,里面的主角有的回去了,有的留在那里了,什么身穿魂穿这穿那穿一大堆讲究,她就从来没弄明白过。
而且很奇怪的是,每次她看到这些有关穿越的情节,心里都会有一个声音再告诉她根本不存在穿越这回事情。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理智在劝解自己,但到了后来,那种声音越来越强烈,知道她看到了现在身处的这本书时,那个声音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然后,她就变成了一只“炮灰”狐妖,来到了这里。
不过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她应该也是那种炮灰逆袭女主的剧情,属于是误打误撞捡了娇软女主的剧本。
可她却又觉得,曾经的那些记忆好不真实,仿佛都像是她的幻象。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产生这种念头了。来到这里越久,她就越发感到归属感在逐步变得强烈起来,另一种声音在叫嚣,在劝诫她相信自己确确实实属于这里,而先前不属于此处的记忆才是虚无的。
两种声音不停的缠斗厮打,最终也没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寄望舒认真地观察着归不寻的面庞,视线划过那张面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绒发,划过眼角的朱砂和唇畔的笑意。
看完这些后,她默默垂下脑袋,两手食指不停的绞着衣摆,瘪瘪嘴。
她应该是不想回去的。
那里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亲人。
可在这里,她有许多朋友,有爱人,或许以后还会有亲人。
“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归不寻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寄望舒的思绪,她抬眼望向他,直直对上那双雪亮狼眸。
她还记得初见之时,那双眸子懒散无神,却又暗藏汹涌锋芒;而此刻,那双眸中却只剩下似水温柔。
不知从何时开始,归不寻每每望向她时,似乎都是这样。不太想是魔界之主,倒像是一只犬耳抖擞,绒尾摇曳的大狗,庄严优雅地端坐原地静静注视着她,仿佛不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他都会面带笑容耐心听她说完。
柔光透过窗棂洒在寄望舒的裙摆之上,将鹅黄色映得更加鲜亮。她情不自禁张开五指,企图接下这捧阳光。
光线打在掌心,柔柔的,暖暖的,透着无尽美好。
记忆中的噬魂幽谷,似乎不曾有过晴日。
风雪连绵,银装素裹,这才是她对这里的全部印象。
煞祖消亡、六界太平……
为什么总有种感觉,这其中,似乎一段经历被她遗忘了呢。
温热的大手覆上寄望舒的发顶,小狐狸这才回过神,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之前做过的一个梦,那场梦中有一个狐妖,同她说过许多晦涩难懂的话语。
先前她总记着这个梦,却从来没想起来过梦的具体内容,现在忽然灵光一现,择日不如撞日,免得日后遗忘,倒不如现在就和归不寻直言,或许他还能为自己解惑。
“很久很久之前,我已经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了,那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里面有一位……狐妖?她倒是没与我说明身份,只是我嗅到她身上的气息,与我的十分相似,才这么认为的,”
归不寻认真听着,当“狐妖”二字出现时,剑眉倏地跳了一下。
他不由得坐直了一些,往寄望舒的方向凑了凑。
他有种预感,寄望舒口中的这场梦,会是关键点。不论是解开这场梦魇,还是日后恢复她的记忆,有很大的可能都与此有关。
寄望舒说的投入,全部心思都用来回忆那场梦,并没有注意到归不寻的细微变化。她接着往下说道:“她在梦中并没有和我说很多,只是说什么……哦对!‘九尾是你,寄望舒也是你’!”小狐狸一拍脑门,激动道。
总算让她给想起来了!先前不论她如何苦思冥想,这句话朦朦胧胧到了心口,可她就是死活想不起来。
“这听起来多奇怪啊,九尾和寄望舒不是本来就都是我吗?”
“……”归不寻沉思片刻,问道,“你还记得梦中其他细节吗?”
“其他细节……哦对,我还看到了很多凌乱杂碎的画面。”寄望舒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倒不是她有意要继续瞒着归不寻关于她不属于这里的事情,而是她担心,归不寻无法理解她说的这些。况且从前那些记忆都已经十分模糊,就像是褪色的书信,被岁月消磨而泛黄,让人瞧不清楚上面曾经的字迹。
罢了,她还是相信归不寻,即便他听不明白,也会尽力去理解她的。
“有件事情,其实我一直都没和你说过。”寄望舒说的很慢,留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做足心理准备,“我其实,也许不属于这里,虽然以前的很多记忆不知道为什么,都变得很模糊。”
狼眸不动声色地晃动一瞬。
屋外明媚晨光忽地被浓密云层遮掩,屋内光线瞬间暗了下去。很快,屋外狂风大作,院落中的古木沙沙作响,瓢泼大雨骤然降临,雨水砸落池塘的声响清脆入耳。
顷刻间的功夫,阴云密雨便不见踪迹,厚重的云层仿佛被什么力量驱散,明艳光线再次倾洒在两人轻薄如纱的外袍之上。
寄望舒疑惑地向窗外望了一眼。初春的天气什么时候这么多变了?
害怕自己一走神,就会忘记原来要说什么,寄望舒没再继续多想,赶紧接着往下说道:“比如说你看了一本话本子,结果‘咻’的一下,你进到书里面去了,成了里头一个不知名的小角色。就像这样。”
寄望舒一边说着,一边控制不住的手上跟着比划,眼神充满希冀望向归不寻。
那人倒不似她预料的那般神色迷惑,反倒是有些坦然,好像她说的这些他一下子就能消化了似的。
“你是想说,你也是这样,从另一个地方进入了一本书中,而那本书呈现的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这样吗?”归不寻有条不紊地阐述者,思路清晰到让寄望舒想要疯狂点头。
“对对对!”寄望舒猛地拍了下手,“就是这样!”
归不寻顿了顿道:“早在先前我说,林婉婉似乎不属于这里,那时你问我,那你呢?我就有种同样的感觉。”
“但是我的直觉也可能会出现偏差,或许你们并非不属于这里,而是……”归不寻犹豫不决,这只是一个大胆的猜想,他没有佐证过这种猜想,思考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而是意识被其他东西侵占了。就像林婉婉,她受到禁火反噬,极有可能就是煞祖在她体内留下了一缕魂魄。”
“若是有他人魂魄附身,记忆就可能会被轻易篡改或者吞噬,也就会出现错觉和奇怪的认知。”归不寻原本说得严肃,抬眼发觉寄望舒望着自己,被他的正经唬住,变得有些紧张,便放松了表情,舒缓了语调。
“所以,会不会你那段模糊的记忆就是被人强加来的,是一段不该属于你的记忆?”
他小心翼翼的引导着,却又不敢说的太多。稍稍越界,寄望舒或许就再也无法找回从前的记忆。
寄望舒若有所思,却还是不明所以。
如果林婉婉可以用煞祖附身来解释,那她呢?
总不能是狐妖附身吧?她本来不就是狐妖吗?
“……”归不寻神色凝重,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暂时找不到什么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把这一处空缺圆起来。
小狐狸只感觉大清早的,自己的脑壳都要超负荷到炸裂,“哎唷哎唷”地抱着脑袋在床榻上打起滚来,险些将刚整理好的被褥弄乱,多亏归不寻眼疾手快压住被褥一角,顺便护住狐狸差点装上墙根的脑袋。
寄望舒装出一副痛苦的模样,企图打个哈哈让这件事情过去。
大战都结束了,她怎么还要费这么多心思去思考自己从哪来到哪去的问题!这时候不就应该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每天开开心心地黏在归不寻身边吗!
“不说了不说了!”
“好,不说了。”多说无益,知道这些,归不寻已经有了一些判断了。魔主神色温柔,漾着一湾春水任由寄望舒胡闹,也只是轻声笑笑,再一脸宠溺地将人拉入怀中,稳稳抱到床下。
他替她理了理凌乱的衣襟,牵过她的小手,带到正厅去用早膳。
聊了半天,方才有些烫口的菜品这会也该温度正好了。
两人磨蹭了些时间,寄望舒洗漱之后坐到饭桌前,兴致勃勃地教了归不寻一大堆吃饭的仪式感,听得归不寻头昏脑胀,甚至开始怀念苦读《男德圣经》的那段日子。
听着小狐狸侃侃而谈,什么先记录一下留作纪念,再配上一段优雅的旁白,最后将这份美妙的心情宣告天下。魔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好麻烦。
这听起来可要比《男德圣经》里面说得那些哄女子开心的办法还要繁琐复杂。
时光飞逝,骄阳已至当头。
当莲华殿的小厨房再次开始忙碌起来时,二人正在院落中观赏池中锦鲤。
修罗大殿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寄望舒一瞬间便喜上眉梢,拉起归不寻的衣袖便道:“是离蛟他们到了!”
在她的认知里,离蛟与楼弃早在大战结束后就再不曾谋面,此次与旧友相会,她可是翘首以盼了许久。
很快,不等二人前去修罗大殿迎接,三个熟悉的人影便从不远处走来。
寄望舒眯眸望去,只见离蛟和楼弃身后,竟然还跟着池梦鲤。
第56章 九层莲峰
◎大梦一场(四)◎
看见池梦鲤, 寄望舒瞬间眸中放光,如同一个孩童瞧见自己许久不见的长辈一般欣喜,松开归不寻的手小跑了过去。
“池夫人!”
受唤之人面带微笑, 一幅恬静安详的模样, 一如在九幽冥海相遇那日一般打扮,双手端庄优雅交叠于身前,缓步跟随在离蛟与楼弃身后。
寄望舒来到池梦鲤身边, 亲切挽住她的臂弯, 小脑袋自然地靠了上去, 埋在她身前蹭蹭:“池夫人, 你怎么也来了!我可想死你啦!”
“蛟蛟与我提了一嘴要来噬魂幽谷做客, 我又惦记着你,”池梦鲤温柔抚摸着寄望舒的发顶, 笑意缱绻, “这回我就做一次不速之客, 不请自来了。”
离蛟回过头, 扬了扬下巴:“怎么样,小爷我够意思吗?”
“够够够!”寄望舒一个劲的笑着,还沉浸在看见池梦鲤的喜悦之中。
楼弃一如既往的面带浅笑, 随众人一同回过身去望向宛若母女的二人。
只是无人发觉, 仙君扫过池梦鲤的眼神复杂又深沉, 晦暗不明。
池梦鲤同样面带笑意自然环视众人, 目光对上意味深长的视线之时,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竟要比在旁人身上多停留片刻。
眉眼弯弯犹如春风拂过, 漾起一湾暖意, 对上那人清冷淡然恍若秋风的平淡笑眸, 却是叫人忽地生起一阵鸡皮疙瘩。
明明是两个最是柔和温润之人的眼神交汇在一起,却仿佛进入了寒冬腊月,卷起凛冽冰霜。
寄望舒正抱着池梦鲤的手臂与离蛟说笑,在场之人唯有正殿之前的归不寻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长眉微微拧起,魔尊的视线在二人之间迅速徘徊片刻。
进入梦魇之后,所见旧人的神情几乎都美好的不太真实,就连谢无霜这等平日里不苟言笑之人,都在面上寻得柔色。如此一来,面前这两个本是温柔之人的眼底,暗藏的敌意便更加显得突兀。
就好像……他们并不属于这场梦境,而是拥有自己本真的意识似的。
归不寻没有立即寻找答案,而是先将众人领进屋内。
梦中牵绊太多,稍不留意就会使寄望舒魂飞魄散,在没有确认自己的猜测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
众人落座桌席,有说有笑,看上去一片大战之后的祥和之景。
“寄姑娘现在恢复了全部力量,可还习惯?”楼弃看似不经意的随口问道。
寄望舒笑了笑:“挺习惯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后四尾就像突然一起恢复了一样,感觉没有经历过那个过程一样。”
“大概只是五尾六尾造成的忘性太大,你对那些事情的记忆淡化了罢。”楼弃端起面前茶盏,抿了一口。
氛围融洽轻松,寄望舒并没有对楼弃的话语深究,也没有对往事细想,只是顺应着他的话语点了点头,扭脸又和离蛟聊起了天。
寄望舒身侧之人却兀自沉思起来。
寄望舒刚才那番话似乎有些过于巧合。梦境之外,九尾刚刚从九幽冥海得到龙鳞,恢复四尾,而梦境中的她却说对于后四尾没有太多印象,两者所经历的事情和记忆几乎吻合。
也就是说,寄望舒虽然沉浸在梦境之中,但她对于中间那段莫须有的大战是毫无了解的,只是浑浑噩噩接受了梦中的设定,而且受到梦境的引诱和干扰,才会对此深信不疑。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要想让她意识到梦境与现实的矛盾,寻找突破口就容易许多。
可……归不寻总有一种直觉,楼弃方才漫不经心的几句说辞,似乎并不是随口说说,倒更像是故意而为之。
他难道有意引导在寄望舒沉浸在梦中,不想让她发现其中端倪?
但楼弃又是如何能够干扰寄望舒的梦境呢?他此刻不是正在与煞祖附身的林婉婉对峙吗?
归不寻还未理清楚头绪,思路就被一旁的池梦鲤打断。
她拉着寄望舒的手放在掌心,眼睛却是朝着楼弃的方向望去,语调看似婉转温柔却暗藏锋尖:“楼仙君此言差矣,若是望舒因为五六两尾的忘性大了些,也不会将六尾之后经历之事全部遗忘不是?我本以为仙君心思缜密,不想这会儿却打起马虎眼了。”
池梦鲤说得委婉,却字字针锋相对,都在挑楼弃刚才那句话中想要掩盖过去的漏洞。
她所说的这些,也正是归不寻心存疑惑的地方。
他不禁想起自己刚才那个大胆的推测——两人都是拥有自我意识的本体。
但两人的真身都无暇在此刻像归不寻此刻一般进入梦魇之中,所以换句话说,梦境中的池梦鲤和楼弃,有很大可能是他们各自的一缕元神,早在何时便留存于寄望舒体内。
元神若是想要进入他人意识,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将元神混入息流注入目标体内。
注入体内……
是了!楼弃和池梦鲤分别都有一次为寄望舒注入灵力的举措!
楼弃是那次鹿鸣镇,为寄望舒愈疗创伤;池梦鲤是在九幽冥海,替寄望舒剔除脉络间的寒息。
若真是这样,这就说的通了!
狼眸暗暗波动,归不寻再抬眼时,望向楼弃的目光十分复杂。
鹿鸣镇。
难道早在一开始,楼弃接近寄望舒就是别有所图。
一路上的种种,竟都是他演的一出好戏?
归不寻不动声色地审视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孔,即使是这时候,那张白净面上也依旧挂着浅笑。
虽然刚刚与楼弃接触的时候,他就心存疑虑过,也提防过这人是不是心存不轨。可一路相伴,种种经历走下来,这种念头早就被一点一点打消,楼弃甚至像是最信任的师长一般的存在。
要说此刻归不寻没有一点儿震惊和不可置信,那是不可能的。
想起先前谢无霜所言,关于青云门众人的下落,唯有楼弃与离蛟会略知一二。当时归不寻还疑惑过片刻,谢无霜与楼弃按理来说并无太多交情,照道理,她应该要么一概不知,要么就是了如指掌,绝不会出现放任消息被他人掌握而毫不过问的情况。
现在想想,如果楼弃一直存在于梦境中,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影响梦中人物的意识,谢无霜会如此言说也就不算奇怪了。
横竖现在也无法当面质问他,还是先问问青云门众人的下落吧。
“又肥又嫩的叫花鸡来咯——”莲华殿的掌勺大厨刚巧端上第一道菜,无人吩咐他,叫花鸡依旧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寄望舒的正前方,香味醇厚扑鼻,馋的小狐狸两眼放光,手中长筷紧握,蓄势待发。
寄望舒虽然馋嘴,却也没有立即动筷子,而是先望了归不寻一眼。
还是应该等尊主先动筷子,才合乎规矩。
倒也不是寄望舒要和归不寻客气,只是她打心眼里地想要保留这份对他的尊重。
归不寻接收到那道眼巴巴的视线,立刻会意,拾起筷子夹起一块嫩肉,自然放在寄望舒面前的碗中。
众人见尊主有所动作之后,也纷纷动筷,桌上氛围一时间倒也融洽,归不寻趁机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许久不曾听闻青云门众人的下落了,楼弃,听说你知晓一二,不如同我说说?”
“尊主忘性都快赶上寄姑娘当初了。”楼弃面不改色,捡起一块白肉入口咀嚼,随后道:“浮青已去四海云游,而林婉婉和行无祟早已身陨,双双在那场战役中赴死。”
“……”
桌前谈笑的声音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其他人都仿佛没有听见二人交谈,有说有笑,唯有归不寻神色凝重一瞬,心不在焉地尝了一口叫花鸡,掩饰复杂的心情。
一颗心先是一沉,再是漂浮不定。
他总觉得,楼弃或许不会同他说实话,与其这样询问他,还不如一会儿霸王硬上弓,讲他拉走直言逼问。
他对于楼弃方才的猜想应该是八九不离十,若真是出了差错,那也只能说明梦中楼弃并无意识,不会影响大局。
“你还记得那天的场面吗?他们是如何身死的?”一直与离蛟寄望舒聊天的池梦鲤忽然扭过头来,看似随意的搭了一嘴。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聚集到楼弃身上,连带着前脚刚踏入莲华殿的谢无霜与归离也齐齐望了过来。
楼弃开口前,与归离对视一眼,后者的神情骤然变化一瞬,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情绪,像是激动,又有些局促不安。
楼弃捕捉到那份微妙的情绪,不免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即使是在寄望舒的梦境中,归离依旧有如此真实的情绪。
或许是他筑梦之时忽略了这一点,注入了太多自己的主观意识了吧。
“当时火浪滔天,煞祖腾在空中,你我众人皆身受重伤散在谷底。”楼弃不紧不慢地瞥了一眼上第二道菜的大厨,随后淡然抬眼对上池梦鲤不算友好的视线,“行无祟与林婉婉虽然身负重伤,却在煞祖最虚弱的一刻化作两道纯粹幽火,自焚元神与煞祖同归于尽。”
楼弃说得坦然,末了,冲着池梦鲤轻轻笑了笑。
不得不说,在场的不确定因素除了归不寻之外,还有池梦鲤。
她的出现,着实令他自己也震惊了一瞬,不仅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而且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好对付。
这个女人,远远比他预想的要精明的多。
她是什么时候察觉自己的呢?
楼弃不动声色的抿抿唇,暗暗用舌尖在口中舔过唇瓣。
除了慌乱,他不禁还有些兴奋。
全局被攥在手心太久,都快忘记失控的滋味了,有了池梦鲤的插手,事态似乎变得更加有意思了起来。
第57章 九层莲峰
◎大梦一场(五)◎
“啊……”小狐狸坐在一旁乖巧的听着众人谈论往事, 当听到林婉婉与行无祟身死的消息时,还是忍不住叹息一瞬,“这么久不曾听闻他们两个的消息, 我还以为他们只是回到青云门潜心修炼大有作为去了而已, 谁知道居然是……”
寄望舒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后面的话语她不想再复述出来,生死对于她来说, 还是有些陌生, 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好端端的, 怎么就没了呢?
她都有些习惯外出总能遇上行无祟的不请自来, 还有林婉婉那张又凶又拿她没辙的面孔了。
好奇怪,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节点,她居然忘的一干二净?
思绪还没结束, 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
画面中的场景十分熟悉, 似乎是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 四周青砖碧瓦, 站了许多素衣白袍的修士,个个面色低沉哀恸。
视线向下移去,自己的手中似乎还握着一捧干净素雅的鹅黄花束, 只有零零散散几片绿芽相衬。
裙摆簌簌落下, 沾染了石砖上的尘土, 那捧鹅黄色的花束被自己搁置在身前的一个土堆前方。
土堆有些庞大, 刚好能够遮掩一男一女两具躯体。
寄望舒用力眨了眨眼, 对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似是而非的场景感到恍惚。
“寄姑娘连这也忘了吗?”越过归不寻和池梦鲤审视的目光,楼弃朝寄望舒的方向望了一眼, 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只是睫羽扑簌, 垂下眼帘,“当时璇玑上仙和弟子的殡仪你可是央求着我带你前去的。”
楼弃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语调仿佛暗藏玄机,蕴藏着一种勾人心神的力量。光是听见他的声音,寄望舒脑中好不容易摒弃的画面就不由自主的再次浮现出来。
画面一转,出现了楼弃淡漠平静的面容,手中也捧着一束和自己方才手中相似的花朵。
寄望舒终于妥协,慢吞吞轻声道:“……我好像,确实想起来了。”
归不寻狼眸一紧。
糟了,刚才楼弃恐怕是在篡改寄望舒的记忆,临时加入了青云门众人身死这段回忆。加之他方才言语上的反复强调,恐怕寄望舒此时已经对行无祟林婉婉牺牲这件事情深信不疑了。
归不寻之所以这般笃定,是因为楼弃开口的同时,他也隐隐约约能够想起不少碎片一般的画面,零零碎碎,拼凑起来却都是那两人的面孔。
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是梦境的主人,所以受到的影响才不会那么大,还能留存一些理智劝诫自己清醒。
既不能明说,又暂时找不到机会打断楼弃,除此之外,归不寻能够想到的办法只有离开梦境,将行无祟和林婉婉两个活生生的人领到寄望舒面前来。
可入梦容易出梦难,要想离开这里,只有等梦境之主意识清醒,其他梦中人才能够自由进出。
等于无解。
没来由的,归不寻的视线落在池梦鲤身上,却发现那人同样也在望着自己。
眼神交汇的一刻,池梦鲤灵动温柔的眸子略略睁大一瞬,有些惊讶于归不寻的表现,但很快又恢复常态。
她默默望了一眼楼弃,不动声色地向归不寻眨眨眼。
这几句等同于在让归不寻确信自己的猜测,一颗飘忽不定的心也终于落下来。
离蛟感受到一种莫名焦灼的氛围,环视一圈,除了跟自己同样呆若木鸡的寄望舒之外,似乎没有哪个是能让他插上话的,索性把脑袋一埋,闷头夹起菜来吃。
一边吃,还不忘照顾一下手足无措的寄望舒,往她的碗里也夹了几筷子。
“这个好吃。”“这个也不错。”“你尝尝这个。”
寄望舒一双杏眸中闪烁着感激的神情,连连接下离蛟的好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挨个塞进嘴里。
原本就觉得大人的世界好复杂,这下好了,怎么连归不寻也掺和进去了的样子。
寄望舒愁容满面,望了一眼同样坐立难安的离蛟。
这回只剩下小金龙跟自己同甘共苦了。
“在聊什么呢?”谢无霜随着大厨们一同走入正厅,身后还跟着归离。方才归不寻传话过去,让她将归离也一同带来用膳,想都不用想,这一定是寄姑娘的意思。
“无霜姐姐快过来坐,我和离蛟特意给你们留的位置呢。”寄望舒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立马热情地招呼谢无霜和归离坐在自己与离蛟中间。
谢无霜挨着她,归离挨着离蛟——刚巧这俩人外貌上看起来都是半大不小的少年模样,坐在一起倒显得十分和谐,尽管年龄上面离蛟能做归离的祖师爷。
二人一来,原先明枪暗箭的三人便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说笑笑,直到桌上的餐盘逐渐见了底。
“小魔尊,”谢无霜主动带领众人去到各自客房歇息之时,池梦鲤缓步走到归不寻身侧,声音轻柔细微,却又极具穿透力,“你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归不寻愣怔片刻,旋即明白过来,环视一圈四周,见寄望舒正蹦蹦跳跳跟在离蛟归离身侧往里屋前去,默默带池梦鲤向一旁迈出几步,大殿刚好将二人身形遮掩。
倒是没瞧见楼弃。
“池夫人应该不属于这场梦吧?”归不寻低低清了清嗓,开门见山。
时间紧迫,他没有心思再绕弯子了。
池梦鲤笑着点了点头,“小魔尊的直觉还是这么敏锐呢。”
“那你可知道如何才能破解这梦魇?”归不寻竭力压制自己的音量,“有位仙人告诉我,这是淤火影响所致,可我却觉得,着梦境更像是……”
“更像是有人特意筑成,是吗?”
二人闻声诧异回眸,楼弃负手身后,素衣蹁跹,不紧不慢朝他们所在的角落踱步而来。
此时别无他人,归不寻不再刻意掩藏敌意,一双狼眸闪着幽蓝光泽,紧紧盯着面前风轻云淡的仙君。
那人一如既往唇畔带笑,可归不寻此刻却有些看不清楚,那人究竟是敌,还是友-
赤黑烈焰犹如遮天蔽日的妖兽,张开血盆大口将林婉婉噬于口中,洁白衣裙此刻慢慢攀上墨色,少女双目猩红,渗透着一种可怖的殷红。
幽蓝色光焰大股大股从行无祟掌间溢出,包裹在赤黑烈焰之外,在阴云之下灼灼放光,却丝毫无法净化那团污浊气息。
豆大的汗珠从璇玑上仙额前一滴接一滴滚落,顺着面颊淌进衣里。
行无祟颈肩青筋暴起,一口白牙紧咬,几欲咬碎。
在他身后,楼弃领着浮青与离蛟一同协助行无祟制衡林婉婉,确切的说,应该是制衡煞祖肆意爆发的祟气。
“归不寻何时才来?”行无祟从齿缝间溢出这一问,凤眸狠戾,却能在其中看见不忍与自责。
若非祟气需得以毒攻毒,唯有强盛魔息才是最有效的制衡之法,他也不可能妥协,像那魔界之人屈尊。
放在以往,这般举措无疑是在宣告修真界不再仇视妖魔两界,行无祟身为修真界六大上仙之一,是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可现在他不得不如此。
不光是为了林婉婉的安危,如果此时都压制不住煞祖的力量,放任他再度重返六界肆意妄为,那般暗无天日的灾祸恐怕就要再度来临。
届时,便不是修真界需不需要留存颜面的问题了,而是六界即将面临第三次大乱。
行无祟心中越想越乱,掌间息流也出现细微波动。
楼弃凝神聚力,勉强得空回复道:“尊主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抽身,寄姑娘那头遇上了些麻烦。”
浮青闻言,面上神色微微变化,掌间灵息却依旧稳定。
林婉婉身上的祟气瞬间又旺盛一倍,四人无暇再多言,行无祟被突如其来的气焰逼的连连后退,使出全部力气才稳住脚跟。
白净袖袍登时在空中划出太极八卦阵法,顷刻间的功夫,便被行无祟一掌拍向前方,直直压林婉婉而去。
浮青瞪圆了眼,不可置信道:“你做什么!”
太极八卦阵一出,便是动了杀心啊!
林婉婉失神凶狠的眸中闪过一瞬哀恸与解脱,淡然望着朝自己逼近的死阵,平静从容。
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
尽管没能等到寄望舒与归不寻,如此也好,只要她消亡,煞祖的也不会再拥有宿体,大概也能避免一场灾祸吧。
再说了。
苍生与她,行无祟又何时选择过后者呢?
……
眼见八卦阵即将把煞祖附身的林婉婉吸入其中,楼弃微不可观地拧紧眉心,猛地闭上眼一瞬,打通留存在某处的魂魄-
“情况紧急,林婉婉煞祖附身,我们几个快要控制不住局面,得快些唤醒寄望舒了。”楼弃神态忽变,瞬间正色起来,急切低声道。
“你有办法?”尽管对此人深感怀疑,但归不寻还是鬼使神差的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楼弃点点头:“虽然在众人认知中行无祟与林婉婉身死,但其实梦境中的二人并未消亡。先前我留了一手,将他们二人的一缕发丝拟作人形,封存于此。”
归不寻神情复杂:“你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没记错的话,这两具躯壳应该封存在煞祖消亡之处。”楼弃淡然抬眼,没有接下归不寻的话,而是继续自己刚才的话语,“梦中之人对于真假的判断十分模糊,并不能认出人偶不是真正的本尊。只要找到他们的躯壳,就还有机会。”
字里行间虽然没有直言前因后果,但在场两人皆是聪明人,大家各自心知肚明,也不再道破。
归不寻没有半分犹豫,赤黑魔息顿时将三人裹挟。
“去无间炼狱。”
第58章 九层莲峰
◎大梦一场(六)◎
三人周边漆黑如幕, 伸手不见五指,饶是归不寻凝聚火焰于掌心,也很快被黑暗吞噬。
“跟紧我。”楼弃站在最前端, 步调缓慢向前行进, 尽量让身后两人逐步熟悉黑暗环境。
归不寻主动让池梦鲤走在两人中间,自己垫后,两人方调换完位置, 只听前方楼弃的声音传来:“无间炼狱中封印之物大多不是因为酷刑磨炼消亡, 而是心魔。所以这里的黑暗能够吞噬一切光亮, 也能够将任何声音消融。”
那道声音明明就在身前不远处, 却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 徒然变得飘忽悠远,需要两人集中精力去分辨每一个字句。
“现在我们还是在最外层, 吞噬的力量没有那么强大, 等到了里面, 一切都被啃食干净时, 便是离煞祖所在之处不远了。”
脚下道路崎岖坎坷,时不时会踩空,或是被凸起的地面绊倒。
不熟悉此处的归不寻与池梦鲤抹黑走的十分艰难, 若非楼弃的步调放的十分慢, 且遇到不平整的路段之时还会像引导牙牙学语的孩童走路那般耐心地提醒, 两人恐怕早已摔了千百回。
第三次因为踩空而踉跄的魔尊忽地有些恼怒, 报复性地踢了一脚镂空的石阶边缘。
这里竟然无法施展小法术, 他连周边的地势环境都无法探寻,完全处于被动状态, 这种感觉令他感到心生烦躁。
尤其是在这种争分夺秒的危急时刻。
楼弃轻车熟路向无间炼狱深处走去, 一边向身后两人介绍情况:“此处是梦境, 且煞祖早已在这个幻象之中消亡,一会儿到了最深处,应当只需要破解打开深渊的咒术,就能找到行无祟和林婉婉的那具躯壳了。”
说到这里,楼弃忽然顿了顿,转过身去,尽管三人彼此互相看不见对方,他依然能够凭借直觉准确的面朝另外两人。
“不过,两人虽然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却也拥有在外的部分意志和全部法力。”察觉黑暗中有道不算友好的视线投来,楼弃才不紧不慢地回过身去,继续前进,“一会儿他们愿不愿意随我们回去,可能还需要仔细考量一番。”
“如果煞祖都已经消亡,那这里的黑雾为什么还没散去?”池梦鲤开口问道,“我记得从前的无间炼狱是没有这层黑雾的,只是因为煞祖封印在此,惧于他的可怖力量,防止他再次逃脱,上古神兽才合理制造黑雾吞噬一切,弱化煞祖五感六观,只是为了封死他逃亡的道路。”
楼弃轻轻叹息一声,过了片刻才道:“因为这里是梦境。”
“是我编造的梦境。”
“……”归不寻与池梦鲤都没有接话,默默跟随楼弃的提醒与指示前进。
过了许久,原本依稀能够听清楚的脚步声也渐渐模糊,逐步被黑暗吞噬。
归不寻不想再去猜楼弃的一切做法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因为他根本猜不透这个人。
他终于意识到,同行了这么久,只有楼弃在一点点熟悉和了解他与寄望舒,而他们却从未真正了解过楼弃。
楼弃的过去,身世,经历,一切的一切都被他主动蒙上一层厚厚的纱网,包裹在其中,无人能够窥探。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有意掩藏自己的身份,装出一副助人者的模样,与其说是陪同在归不寻与寄望舒身边,倒不如说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潜伏在猎物跟前。
然而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却不得而知。
他所说的这些话语,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更是无从知晓。
归不寻甚至有些猜不透,他现在带着自己与池梦鲤寻找梦境的矛盾点是为了什么。
是良心发现,还是设置了更大的一场局?
如果这是另外一场戏码,那归不寻恐怕也只能感叹,感叹此人高超的演技竟能将他也骗的团团转。
与其浪费心思,不如直接问出口吧。
“楼弃。”
“尊主,我在。”
“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过去的你,究竟在那场战役中经历了什么?”
“……”黑暗中,楼弃轻缓的笑声忽远忽近,最后淹没在死寂之中。
周遭的声响仿佛都在一瞬间被吞噬,归不寻听见的最后一句回答,是淡然而无谓的一句,“日后您都会明了的,尊主。”
日后,又是多久?
归不寻并没有那个耐性去等待真相浮出水面的一日,因为他隐约能够感觉到,楼弃所做的一切,与他无关,而是冲着寄望舒来的。
但他此刻已经无心思量更多,因为周遭光亮与声响已经尽数被黑暗吞噬,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晃动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来到了封印煞祖之处,也就是原先的无间炼狱最深处。
臂膀上突然多出一只手,紧紧攥住归不寻的手腕。他下意识想要挣开,那只手却以更强劲的力道驳回,归不寻嗅到楼弃衣衫上熟悉的淡香,这才不再反抗。
此刻无声无息,只好先静观其变了。
脚下震动越来越剧烈,霎时间,恍若山河破碎,三人失去所有支撑,直直跌进无底深渊。
混乱之中,归不寻的另一只胳膊也攀上一只手,他不曾多想,只当是池梦鲤受了惊吓,企图扯住他的衣袖安心。
直到第三只手覆上前襟之时,他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忽地刺入耳膜,并非一个人的笑声,而像是千千万万此起彼伏的阴森笑声将人缠绕其中,如同恶鬼缠身,祟气逼人,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池梦鲤虽是鱼仙,却也难敌这股蜂拥而至的邪气,头痛欲裂,以手扶额;就连楼弃也微微出现隐忍之态。
唯有归不寻,越来越多的怨灵攀附上他的身体,耳畔充斥着尖鸣声,可他却无动于衷,甚至丝毫不受怨灵散发的祟气影响。
只是这笑声着实有些吵人。
本就心中郁结,此刻归不寻更是无暇顾及更多,只想着将这群有如蚊虫叮咬般的蝼蚁之物驱散。
赤黑息流登时凝结在掌心,火光一霎冲天,虽然无法烧灼怨灵的飘魂,沸腾滚烫的热流却也将它们吓得魂飞魄散,四散开来。
原本尖锐刺耳的鸣笑骤然间化为厉声嘶喊,震耳欲聋。
可这叫声传入归不寻耳中却如同蚊鸣,不痛不痒,没有丝毫波澜。
怨灵消散的同时,三人也终于落到地面上,周围的黑暗逐渐退散,微弱猩红的光芒正在一点一点渗透进入众人的视野之中。
楼弃与池梦鲤依旧保持着捂住双耳地痛苦姿态。
饶是楼弃这般三番五次进入此地之人,方才都有些难以招架那群突如其来的怨灵。
说来到也奇怪,不论真真假假的无间炼狱,他早就将内部摸了个通透,怎会刚才出现徒然失控的场面?
视线落在昏暗中归不寻隐隐约约的笔挺轮廓上,楼弃忍不住上下多打量了一番。
怨灵失控是他没有料到的,但,归不寻能够在这里使用魔息驱散怨灵,而且看上去似乎并不受祟气侵扰,这更是他没有料到的。
要知道,从前与他一起同行来往此处的,大有高人在。就算是法力高于归不寻十倍百倍之人,最终都化作一摊白骨,堕落于无间炼狱深处,魂魄永远留存于此,恐怕方才就在那群怨灵之间。
……难道归不寻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份?
“这里就是青云门二人躯壳的藏匿之处吗。”归不寻搀扶着状态不佳的池梦鲤,环顾四周,只能隐约瞧见一些幽火将三人圈在其中。
幽火之外,形似怨灵的飘影若隐若现,层层叠叠游荡在外。
尽管怨灵只是魂魄,根本没有具象,可归不寻确确实实能够感受到自己正在被那群东西虎视眈眈地注视着。
楼弃应声点点头,有些吃力地扶住额头。
那场战役中,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修为,如今又只是注入他人梦境之中的一缕元神,更加无法招架住方才的邪祟缠身,此刻的状态比池梦鲤好不到哪里去。
避开归不寻的视野,悄悄在掌间凝起灵流,湛蓝色光焰十分稀薄,紊乱地在掌心漫无目的地窜动。
楼弃见状轻轻叹了一口气,继而云淡风轻地隐去灵流,转身坦言道:“他们的确藏匿在此处,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开秘境。”
归不寻提防投去目光,却只见对面那人面色诚恳,略显无奈之意,徐徐开口又道:
“梦境失控了,且不在我的掌控范围之内。”
“准确的来说,由我捏造的梦境,只有我能够破解。所以寄姑娘恐怕是见不到青云门二人的躯壳了。”
归不寻面色一沉,不领他的意:“……具体一点。”
“梦境中煞祖已经消亡许久,这些怨灵理应不复存在,”猩红光芒愈发明亮,楼弃漠视一眼周围骚动的怨灵,“但他们此刻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
楼弃顿了顿,三人忽地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轻声开口。
“……意味着煞祖并未消亡!”
话音未落,猩红光芒逐渐如同殷红鲜血倾泻而下,素白衣袍与墨色衣袍很快都沾染上浓重的血腥味。
四周幽火消散,蓄势待发已久的怨灵犹如豺狼虎豹如饥似渴般飞扑而来。
顷刻间的功夫,三人已经被幽暗的魂魄包裹,赤光蓝焰在一团漆黑间此起彼伏,却丝毫不见那层墨障破碎,一旦勉强破开一条缝隙,很快又有新的怨灵疯狂填补上来。
源源不断,好似无底洞。
“好久不见啊,诸位。”
第59章 九层莲峰
◎大梦一场(终)◎
低沉沙哑的嗓音如潮水般灌入三人耳中, 怨灵骚动地愈发厉害,几人一时间无法分出心思来回应煞祖,只有被动听着他一字一句不紧不慢。
“你们倒是十分执着, ”煞祖的尾音带着笑意, 令人毛骨悚然,“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顽强的蝼蚁,真令人唏嘘呢。”
那道虚无缥缈的声音忽地凑近了些:“让我看看, 嗯, 楼弃?我们似乎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吧?你可是要比第一次见面那时候手段高明得多了。”
“只可惜啊, 在我面前, 还是显得如此拙劣。”话语中充斥着玩味与不屑, 就像是在把玩一件掌中之物,“也罢, 看在你这么执着的份上, 我就不当那个坏人戳穿你了。”
煞祖话锋一转:“哦?这位不是大名鼎鼎的深海狄龙最心爱的女人吗?”
池梦鲤牙关紧咬, 掌间白光不断与其他两道光焰融合, 汇聚成一小块屏障阻挡怨灵的攻势。听见池禹的名号,她还是不由得心头一紧。
八大上古神兽与煞祖的关系何等紧张,天下无人不知晓。
那八个名号, 恐怕日日夜夜都被煞祖在无间炼狱之下刻上千遍万遍, 恨不得生吞活剥, 剖膛开肚。
“真是有趣, 不知道深海狄龙那个小家伙有没有料到, 自己的女人有一天竟然会背着他,自己闯进我的手掌心来。”
一道黑影霎时间冲破屏障, 紧紧缠上池梦鲤纤细的脖颈, 愈收愈紧, 几乎要将她勒得吃喘不上气来。
“不如,就先从你开始吧?”
煞祖肆意的笑声疯狂,池梦鲤颈间的黑影随之寸寸缩小,眼看就要生生将那长颈劈成两段。
楼弃面上头一次出现了慌乱与愕然,凝神无助地望向池梦鲤痛苦的神色,自己却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甚至连周围的怨灵都无法驱逐。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梦境会失控!
池梦鲤的痛苦地干咳声越来越微弱,温柔的面庞此刻苍白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没了气息。
周围的怨灵没有分毫松懈的意思,煞祖毛骨悚然的笑声此起彼伏。
楼弃呆愣地望着池梦鲤,陷入了一瞬地绝望。
他从没想过要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心脏绞痛的感觉还给他一丝清明,眼前种种与设置不想符合的状况发生,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寄望舒的梦境不止有他与池梦鲤留存了元神于此,还有煞祖。
虽然他想不明白煞祖究竟是何时将元神留存于寄望舒体内,毕竟煞祖似乎从来没有直接与寄望舒接触过。
但他对于此刻的局势十分清晰。
梦境中,所有魂穿于此的人都只能保留本体十分之一的法力,即便归不寻是身穿,也不能发挥全部力量。
除了煞祖。
虽然煞祖此刻才恢复至二层,但他的力量要对付在场的三人,简直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梦境之中的魂魄消散,本体会遭受重创,但不致死。
像池梦鲤那般境界的仙兽,只需要多加修养一段时日,也定能将在这里散失的元气补回来。
但一人的消散不会阻止梦境中事态的发展,也就是说,就算他和归不寻双双泯灭,梦境都会继续下去。
而身穿的归不寻一旦在梦境之中泯灭,便再也没有可能回到现实。
所以这是一个死局,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
唯一能够破解死局的办法,只有唤醒梦境的主人。
瓷仙袖中的传音香再次燃亮。
那双纠结无措的眸子呆滞地望向闪烁不断的香炉,楼弃焦急的神色仿佛就呈现在他面前,他几乎能猜到梦魇之中的状况有多焦灼。
掌间微弱的白色光焰瞬间散出耀眼光芒,大股大股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寄望舒体内,榻上失去意识的人甚至都微微皱起眉头。
不过须臾,九尾便会因为这道灵力灌入而成为纯阴之躯,梦魇会自动消散,困在梦境中的人也都能脱险。
但梦境之中,归不寻还有两柱香不到的时间。
瓷仙暗自在心底祈祷。
归不寻,归不寻。
你可是大名鼎鼎威震六界的魔尊。
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黑暗无边的天际忽地出现了微弱的光亮,正沿着炼狱的边界缓慢延伸而来。
光亮由弱渐强,在场之人纷纷注意到这个变化。
楼弃暗自吐出一口气。看样子,瓷仙是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了。
再撑两柱香的时间,只要他和归不寻使出全力,应该不成问题。
归不寻的神色却更加凝重。
他并不知道梦境之人可以强制唤醒这一说法,也不知道强制唤醒的代价是什么。
可冥冥之中就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攀上他的心头,告诉他必须要赶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做点什么。
身侧池梦鲤挣扎的声音越来越弱,他能感觉到她在梦境中的气息也随之渐渐淡去。
耳畔是煞祖轻蔑挑衅地笑声:
“我当那个老东西的后代会有多么吓人,人人都传生出一个稀世奇骨,原来也不过如此。”
“居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吧?我瞧你一动不敢动的,怕不是吓傻了哈哈哈哈哈。”
“可千万别在这儿尿裤子,不然可要给你那躲藏起来的老爹脸面都丢尽咯。”
浑浊低沉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封闭的空间中,一遍又一遍刺入众人的耳。
煞祖笑得肆意猖狂,他只道在此处,唯有他一人独大,众生皆为蝼蚁,却没注意到归不寻漆黑如墨的外袍之上,正沸腾起滚滚赤焰。
赤焰之外,是更加强烈的幽火裹挟。惊人滚烫的温度将层层包围的怨灵都焚化,齑粉扬了漫天。
尖锐细密地笑声逐渐在这场翻腾的焚烧之中化作嘶喊惊叫,喊叫声格外凄厉,几乎要将长空划破似的。
池梦鲤颈间那道黑影生生地被人撕裂,重获新生一般佝偻着腰背,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望向归不寻的眼神与楼弃不同。
尽管两人都无法遮掩目光中的惊诧讶然,但她不同于楼弃一瞬的慌乱,反而更多的是欣慰与理所当然。
归不寻诞生于世五千余年,六界便传了五千余年。
小魔尊天生奇骨,绝世奇才,一人修得黑白两道,体纳水火不容之息。
沉寂了五千年,也是时候该觉醒了。
凌空的煞祖双目瞪眼,不可置信的望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
他眼睁睁瞧着自己第二憎恶之人的儿子,当着他的面唤醒了尘封已久的力量,一点一点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数千余年积攒下来的怨灵余念尽数焚毁,化作虚无在他眼前凋零。
他如何能忍?!
千万年来封印在无间炼狱之下,没日没夜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苟活,在满是腥臭腐烂的泥潭中摸爬滚打才等来的这一刻。
他煞费心思攀附上那个旷世奇根的凡人女孩,耐着性子为她编织了盛大绵长的一场混沌记忆,只为能够在今日将九尾一族最后的火种掐灭。
他冒着生死危险,控制那个女孩在众人面前发狂,操纵她替自己寻找九尾的踪迹。
好不容易找到了,好不容易趁机将零星一点的魂识留在她身上。
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顺着气味找到九尾的藏身之处,然后将它剖膛开肚剥皮抽骨,将它肮脏罪孽的肉身魂魄全部碾碎。
漆黑混沌的双眼顷刻间被血色染红,猩如发狂的兽目。
“你与九尾,你们,今天都得死——!”-
瓷仙望见榻上之人,指尖微微颤动片刻。
噬魂幽谷内,正和离蛟归离说笑的寄望舒忽地眼前发黑,神色痛苦地扶住额头。
谢无霜刚打理完事宜走来,见状急忙扶住寄望舒倾斜的身躯:“寄姑娘,怎么了?”
“没事,”寄望舒摆摆手,笑了笑,“可能最近没休息好,头晕了一下——”
话音未落,一阵白雾拂过,谢无霜满脸讶然望着自己悬在空中的双手,方才端坐于此之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寄望舒再睁眼时,一道强劲刺眼的白光直逼而来,耀得她睁不开眼。
虚虚眯开一道缝隙,很快那道光亮就被一个匆忙仓促的身影遮挡了去。
小狐狸这才堪堪睁圆了眼,来不及环顾四周,便先被眼前纠缠不休的两股强大息流震慑在原地。
归不寻宽阔的背影之外,幽蓝色火焰摇曳不息,在他身前如洪水涌注一般,死死抵在煞祖带着猩红颜色的魔息之上。
——对面那团没有具象的黑影,应该就是煞祖了吧。
寄望舒嗅到了那股异样的气味,与归不寻曾经描述过,林婉婉身上散发的禁术气味相同。
可煞祖……不是早就魂飞魄散了吗?
幽火步步紧逼,赤黑魔息节节后退。
煞祖却忽然笑了。
他望着九尾茫然的神情,眼前浮现的却是九尾七窍流血,竭力而亡的画面。
“归不寻,你在这里赢了我又如何?”
“她早晚是要死在你面前的!不,是死在我们的面前。”
天边白色光亮越来越强烈,煞祖在自己混沌疯狂的笑声中化作一团黑鸦消散。
归不寻还没来得及细想煞祖方才话中意味,白光便已经如同浪潮侵袭而来,以迅疾之速将众人吞噬。
最后一刻,归不寻飞快地转过身去,牢牢把寄望舒挡在怀中。
“归不寻?”
“……假的吗?”
光焰来的汹涌,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众人的灵魂,犹如排山倒海天翻地覆。
身穿的痛苦远比魂穿的几人强烈的多,极度忍耐之下,归不寻依稀听见寄望舒在他怀中喃喃了几句。
——她意识到梦境是假的了?!
第60章 九层莲峰
◎她心间荒凉,恍若虚空◎
归不寻醒过来的时候, 自己正躺在原先寄望舒的位置。
寄望舒和瓷仙站在床边,神色紧张——
寄望舒望着归不寻神色紧张,瓷仙望着寄望舒神色紧张。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寄望舒扭头:“?你问我?”
瓷仙干咳两声, 觉得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随口敷衍了事。
寄望舒没往心上放,可归不寻却对瓷仙这一细微的举动上了心思,狐疑地审视着看上去神色不自然地瓷仙。
“你醒了正好, 我们赶紧去找楼仙君他们吧!”寄望舒打断了归不寻的思绪, 他望着她焦急的神色, 瞥了一眼瓷仙手中光白雾飘散的传音香, 大概才到是怎么一回事。
他下意识去抓寄望舒垂在身侧的手, 纤长白嫩的五指却恰好避开他手掌停留之处,抬起来摸了摸鼻尖。
归不寻愣了愣, 没再多言, 即刻起身动用魔息, 带着寄望舒一同瞬形。
尽管在梦中停留时间不算久, 但楼弃那头恐怕也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只是……他总觉得寄望舒刚才的举动有些怪异。
似乎比平时要疏离许多。
归不寻偏头又瞧了小狐狸一眼,恰巧对方也在看他,面上还漾着浅浅笑意。
归不寻轻轻摇首, 不再多想。
大概真的是他最近太敏感了吧。
黑雾散去, 两人的视野开阔了起来。
寄望舒还没站稳脚跟, 巨大的八卦阵法便映入眼帘——八卦阵的中央, 林婉婉长眉紧蹙, 嘴角渗出紫黑淤血,双瞳中只有一只还是正常模样, 另一只却泛着猩红光泽, 看上去凶狠异常, 却又痛苦万分。
八卦阵发几乎要将人淹没,寄望舒望见她眸中的光亮正在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寄望舒仿佛看见林婉婉敛起的眸子正望着自己,似乎用尽了最后一寸气息开口。
嘴型像是在说:救救我。
只要再多犹豫一秒,林婉婉都随时可能被阵法吞噬!
金色光焰犹如蟠龙出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击向八卦阵法,相碰之间,声震百里,地动山摇。
行无祟不可置信地凝视着自己无懈可击的阵法,竟然生生地被寄望舒破出无数细碎裂缝!
众人被迫停止施法,许多道目光顺着金色烈焰落在寄望舒身上,各个都是目瞪口呆之态。
浮青小声呢喃:“八卦阵法……竟然,破了?”
从前他还跟在行无祟身边下山捉妖除魔的时候,也鲜少见过行无祟使出阵法。
然一旦阵法召出,便是杀招,从未失手。即便是再强大难缠的恶灵也从来没能从阵法之下逃脱过。
更不用提有谁能够将阵法击破了,这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现在……
浮青被眼前景象震撼地语无伦次,唯有微微摇首以示惊叹。
他设想过九尾一族究竟力量能够强大到什么程度,甚至为此还翻阅过许多书籍总结。
可他从来没想过,居然堪堪四尾,就能够达到如此境界。这是多少上仙都未必能够企及的高度啊!
在场之人都在惊叹九尾神力过人,唯有一人神色凝重,忧心忡忡地一遍又一遍将寄望舒从头看到尾。
寄望舒掌间光焰还未熄灭时,他怕侵扰她的灵流,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光焰消散,炙热有力的手掌瞬间托在她身后,另一只手掌掌心幽火窜起,随时准备替人修补灵气。
出乎意料的是,寄望舒这回并没有立刻疲软下去,反倒像个没事人一样,仿佛刚才不过是举手之劳。
白皙的指尖攀上归不寻的衣袖,却避开与他有任何的肌肤接触,拽了拽他的袖摆,“归不寻,你帮帮她。”
小狐狸手指的方向,行无祟慌乱地紧紧搂住几欲坠地的林婉婉,湛蓝灵流源源不断注入后者躁动不安的体内,企图安抚她血液中沸腾的禁火。
奈何却无济于事。
林婉婉依旧眼底殷红如血,瞪着行无祟的眼神发狠,就好像行无祟是她的仇人,正在禁锢她的躯体一样。
那张小巧坚毅的面上痛苦无措与癫狂疯魔并存,在行无祟怀中没安分多久,便下了死手,一掌将人推开老远。
行无祟应声退后几米之遥,撑地扶胸干咳一声,黄土之上很快染上一滩浓重血色。
“重华后人,”混沌低沉的嗓音在上空徘徊,震得众人脑袋生疼,“许久不见,你竟然连二层境界的我都抵挡不住了?”
煞祖忽地大笑一阵,自问自答,“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的灵力全都灌给了这个女人,早已亏损不堪重负了,是不是?”
行无祟咬牙抬眼,一双凤眸憋的通红,血丝清晰可见。
“真是好一对苦命鸳鸯,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灵力,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恢复到第三层。”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这一次,苍生和她之间,你会如何选择呢?”
“你说什么!”行无祟厉声质问,草草掸去衣袍尘土站立起来,抽出腰间长剑。
“林婉婉”玩味地笑了笑:“你家那座残败不堪的破塔好像又该修补了呢。”
话音刚落,熊熊火焰顿时在林婉婉周身沸腾,周遭的空气都因为被炽热的温度灼烧而虚晃起来。
禁火肆虐之中,林婉婉浑浊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脆弱又无助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目光投向在场唯一一个女子。
寄望舒有一瞬的受宠若惊,但她深知自己的灵流对付禁术只如同隔靴搔痒,唯有归不寻发动息流才能真正解救林婉婉。
她也明白,出于大局观考虑,若是作为载体的林婉婉此刻被禁火焚化,无疑对于煞祖也是一次重创。
若是能够牺牲一人救下六界苍生,那一定会是最优解。
或许归不寻不会苟同这一观点,但行无祟……
“大师尊,大师尊!”一位青云门弟子火急火燎御剑而来,急刹在行无祟跟前,险些跌下剑去,上气不接下气囫囵吞枣道,“不好了,大师尊!问天塔无缘无故破损,弟子们拼尽全力也无法修复,现在里头镇压的邪祟正发了狂似的往外跑呢!”
“……”行无祟深沉地望着因禁火焚身而面目狰狞的林婉婉,又迅速遥望一眼青云门的方向,陷入一瞬沉默。
以他仅剩的法力,两者之中必有一失。
可他还是放不下林婉婉,他不想再一次将她舍弃,他也害怕她会心寒。
行无祟的身子动了动,凤眸最终坚定无比地注视着林婉婉的方向,他挥一挥袖袍,欲飞身前去。
“璇玑上仙!山脚下已经血流成河了!来不及了!”
弟子撕心裂肺地吼声震慑住了璇玑上仙的身形,他的面上浮现一瞬悲恸。
“扑通——”弟子直直跪在剑身之上,朝师尊磕了一个响头,不再抬起。
“求师尊救救山下百姓吧!弟子们一家老小可都在那儿了啊!若非万不得已,弟子也不会前来求您了!”
字字诛心。
没有人比行无祟更加明白亲人惨死面前是什么感受。
他曾发誓,只要他在青云门一天,就要守山下百姓平安一日,决不允许那样的悲剧再次重演。
虽是一介仙人,可他的心到底也是肉做的,也会犹豫不决,也想冲动一次。
但他做不到。
他是青云门的大师尊,是凡界顶天立地的六大上仙之一。
他没得选,只能任由锋利刀片一道一道剜着心头血肉。
风欲静,沙皆沉。脚下形同灌铅,犹如千斤重。
行无祟生生别过头,不敢再瞧林婉婉眸中光泽一点一点消散的模样。
身后因为奋力挣扎而发出的嘶吼声逐渐消弱,每消弱一分,行无祟的心头就多一道血淋淋的刀痕。
望向归不寻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丧家犬,狼狈又不堪。
求你救她。
归不寻只是草草瞥他一眼,静默片刻,毫不犹豫地抬手,湛蓝幽火瞬间从掌心迸发,势如排山倒海将林婉婉周身禁火吞噬淹没。
将林婉婉带回的时候,行无祟已经不见了踪影。
寄望舒默默望了一眼璇玑上仙最后停留的地方,微风浮起几片落叶,翻翻腾腾复而落下。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指腹抚摸上林婉婉憔悴苍白的面颊,兀自向她体内注入一道赤金息流。
归不寻刚对浮青使了个眼色,自家弟子自家救,再一垂眸却见寄望舒已经抢先一步替林婉婉修复,不禁讶然。
身后几人匆匆赶到二人身边,见此情形也不禁讶然,面面相觑交递震惊之色。
关键是,寄望舒方才分明才爆发使用过力量,此刻竟然还能稳稳当当站在此处替人填补亏空的气血。
以她的身体状况,换做以前,这时候早就该体力不支不省人事了啊!
更何况——
“喂喂,九条尾巴!你你你、这个女的不是天天嚷着杀你剐你吗?”离蛟口直心快道,“你怎么还愿意亲自给她疗伤了?”
寄望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林婉婉脉象平稳之后才堪堪灭了掌间灵息,不解抬眸:“杀我剐我?”
众人一愣,只听她继续道:“我只记得她在幻象中帮过我,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姑娘。”
除去浮青的众人:“正直善良的好姑娘????”
下巴险些没掉到地上!
浮青不解抬眸。
这说的也没错啊。
瞧见大家面色不太自然,寄望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小声询问:“是……我的记忆又出现什么差错了吗?”
离蛟正欲开口说点陈年往事,企图唤醒狐狸的记忆,却见九尾被身侧一袭墨袍一把揽过,顺便将碍事的林婉婉丢到浮青怀中。
“你没记错。”归不寻垂首附耳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忽然和别人挨得这么近,寄望舒一时间还有些不太习惯,但她竭力克制内心的抗拒,冲说话之人点了点头。
归不寻的动作如此自然,莫非他们两个先前便是如此熟识的关系?
还是说……他应该是自己的爱人吗?
寄望舒任由大手将她整个人牢牢揽在怀中,她的耳侧紧紧贴在那人前胸。
胸腔内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抨击薄壁,几欲撞破胸膛越出枷锁,剖出一颗心来叫她瞧个真切。
她默默垂眸,抬手覆上自己的心房。
那里也有一颗心在跳动。
可她却莫名觉得,这颗心是死的,是木然的,是冷冰冰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最后抬眼悄悄望了望归不寻淡然的侧颜,心头莫名腾升起一股怅然所失的情绪。
脑中混沌,她轻叹一口气,索性不再继续为难自己。
……
其实,只要她稍稍再靠近一点,就能瞧见那双狼眸故作淡然之下,掩盖的是隐忍与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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