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九层莲峰

    ◎林婉婉归入魔界?◎

    一行人一同回到旧宅内, 各怀心事。面上和和睦睦一同挤在狭窄逼仄的厨房里准备午膳,实则各个心不在焉。

    除了离蛟。

    裹着面粉的河虾倒入油锅,一阵噼啪声响, 一只只金黄香脆的虾棒就排列有序地盛入盘中。

    瓷仙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嘴:“小金龙,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手艺?”

    “那是,也不瞧瞧小爷我是谁?”离蛟得意洋洋地撒了些葱花香菜点缀, 自顾自说道, “之前在噬魂幽谷, 我见九条尾巴总盯着这道菜夹, 就到后厨偷学过一手。”

    听他提及九尾, 瓷仙好不容易舒缓的笑容又瞬间紧绷,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客套几句了事。

    纯阴之躯已经铸成, 虽然他不清楚为何寄望舒被强制带出梦魇之后, 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众人面前。

    听楼弃三言两语交代而言, 她甚至连爆发使用灵力都不给吹灰之力。

    这完全就是有悖于常理的奇闻异事啊!

    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他们这些外人忽略的细节?

    “——阿嚏!”阁楼小屋中,寄望舒正坐在床边,守着昏迷未醒的林婉婉, 突然鼻尖瘙痒打了个喷嚏。

    抹去生理性的泪花, 寄望舒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了一句, “谁偷偷说我坏话。”

    又用力揉了几下鼻子, 痒痒劲才终于消散, 与此同时,林婉婉松软无力的指尖忽地动了动。

    紧接着, 苍白失色的嘴唇翕动一瞬, 林婉婉吃力地挣开眼来, 茫然望着天。

    “归不寻归不寻!”寄望舒激动地喊了一声,立刻站起来凑到林婉婉身旁问东问西。

    “怎么样怎么样?你有没有好一点?”

    “身体里有没有感觉有什么异样?”

    “煞祖的存在有没有弱一些?”

    “……”

    一连串的问题铺天盖地朝着林婉婉砸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但是理智告诉她,面前这个女的应该是要归属到猎物或是对手的行列里去的。

    林婉婉迅速上下打量寄望舒一番,腾起身来抽出腰间短匕挡在身前,退到墙根处,活像一只受惊自卫的猫,炸开毛发冲着对面呲牙咧嘴。

    “你怎么在这?你想做什么!”

    “拜托,”寄望舒无奈拖长语调,“是我们刚把你从地府门前捞回来好吗?可不可以友好一点。”

    小狐狸有些不解面前这人的敌意从何而来,歪了歪脑袋乖乖呆在原地,害怕吓到对方而保持着安全距离。

    从刚才离蛟等人的话语中判断,先前在她与林婉婉之间大约是有点矛盾的吧。

    林婉婉见她举止温顺,不由蹙眉垂眸沉思片刻,断了片的记忆这才全部涌入脑海。

    末了,她别扭地清了清嗓子,细若蚊鸣般道了一句“多谢”。

    “多大点事,你没事就好。”寄望舒大方摆手,咧嘴笑了笑,一双明眸恍若弯月,像极了没心没肺的孩童,“对了,浮青还在这里,要不要让他带你回去?”

    “不要!”林婉婉几乎是脱口吼出,小狐狸被她吓了一跳,呆愣在原地,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就算你不回去,行无祟也会很快找来的。”归不寻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缓步走到二人面前,习惯性地顺手揉了揉寄望舒的脑袋,却收获了一个迟疑不解的目光。

    林婉婉清楚地看到归不寻有一瞬局促,腾在空中的指尖无措地蜷了蜷,很快垂在身侧。

    她轻嗤一声,笑了:“想不到你们这对良人也要落得苦命鸳鸯的下场。”

    “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林婉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也不知这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

    停顿半晌,她故作轻松又道:“来就来吧,横竖我也不会见他。”

    “不过你们大可放心,我已经承了你们不止一次的恩情,不会再牵连你们。剩下的事情,我自己会去解决。”

    自己解决?

    寄望舒担忧地望了一眼林婉婉尚且孱弱的身体,有些想不出来她还能如何解决。

    林婉婉血脉中的禁火已经暂时被归不寻封印起来,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被煞祖操控的危险。

    但这样做会有一个弊端,那就是她原有的灵力也被一同封印,此刻就连一个刚筑基的毛头小子都打不过。

    更别说她还没有完全恢复气血,现下正亏空得紧。

    可不等寄望舒多言,原本卧床之人便迅捷跨至窗边一跃而下。

    趴到窗口探身张望时,那人的身影已经远去,没入深林之间无影无踪。

    小狐狸缩回身子嘀咕道:“这也太过莽撞,我又不会吃了她。”

    “不必担忧,而且她应该也不是害怕你会对她如何。”归不寻轻轻拍了拍寄望舒的肩头,后半句硬生生被他憋了回去。

    ——她那是害怕他呢。

    抬手替人将额前碎发拢到耳后,这回对方居然破天荒的没有显露出抗拒的神情:“别多想了,饿了一天,下去吃点东西吧。”

    寄望舒垂下脑袋瞧了瞧自己瘪瘪的小肚子,乖巧的点点头,跟在归不寻身侧准备下楼。

    刚抬脚,只听窗外传来呼喊:

    “臭狐狸!救我——!”

    寄望舒、归不寻以及楼下众人:“?!”-

    “婉婉!你为什么躲着我?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一行人刚冲出旧宅之外,映入眼帘的便是行无祟手忙脚乱地与林婉婉拉拉扯扯,而后者满脸抗拒,拼了命地挣脱那只大手。

    原本就比不上行无祟法力高强,此刻又是浑身无力,就算身后那人嘴角的血渍还未干涸,她也敌不过他的力量和速度。

    “滚开!别拿你的脏手来碰我!”林婉婉歇斯底里地怒吼着,与从前形象判若两人,“还要我说几遍?我已经归入魔界,跟你半分瓜葛都没有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寄望舒和归不寻相视一眼:不是,这事他俩怎么都不知道???

    泥尘滚滚染污了雪白道袍,行无祟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在林婉婉身后,却因为这句再三确认的话语而终于缓缓止住了步伐。

    光风霁月的璇玑上仙,此刻污浊满面,血迹斑驳,凤尾涓红。

    他甚至没有瞧旁人一眼,放下尊严与脸面,一字一顿地,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再次开口询问道:

    “当真?你真的对我,对青云门心灰意冷,而且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归不寻吗。”

    行无祟淡淡扫过一袭墨袍之人,心灰意冷之下掩藏的是无尽嫉妒与杀意。

    归不寻:“?”

    “当真!”林婉婉答的爽快,“早在你第一次选择了你的苍生大义之时,你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她一边后退一边冷笑:“你当我是什么?是随叫随忠心耿耿的爱宠?还是你拯救苍生必须要舍弃的那颗棋子?一而再再而三,我早就在你一次次的抛弃中恨透了你。”

    “你以为你将茶水吐了个干净就不会中蛊了吗?其实那份蛊并不在茶水中,而是抹在了杯壁上。它会从你的指尖渗入,慢慢发黑,一寸一寸顺着你的血液蔓延至心脏。”

    林婉婉抬起手,五指指尖均已失去原本血色,如同染墨。

    “就像这样。”

    “你说什么?!”行无祟讶然垂眸,他的指尖竟然也有些发黑,像刚刚攀附上枝稍的雏叶般色淡。

    “这下你信了吗?”不知不觉,林婉婉已然退至归不寻身侧,而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行无祟身上,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该来。

    归不寻猛然感到自己的臂弯一热,林婉婉竟亲昵万分地勾住他的手臂!

    他下意识有一瞬慌乱,想要挣开,却被寄望舒轻轻拽了拽衣角。

    她向他微微摇首,蹙眉示意不可。

    下一秒,耀眼金光从天而降,劈在行无祟身前,泥尘瞬间生出一道沟壑,止住了他将欲挪动的身形。

    “她说的那么清楚了,你难道还听不懂吗?”

    赤纹镶嵌的米白纱裙被强烈涌动的灵流拂起,在空中跃然蹁跹,九尾眸间金光烨烨,指尖微微蜷动,还有余息留存。

    寄望舒的话语十分平静,一字一句,淡漠从容却又能让人感受到其中铿锵有力的压迫感,似乎只要行无祟再往前迈出半步,那道金光劈落的位置便是他的身上。

    归不寻抿抿唇,默默瞥了寄望舒一眼。

    这,还是他所熟悉的那只小狐妖吗?

    从梦魇中醒来之后,寄望舒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他本以为只是因为断尾的影响加重了才会这样,但现在看来,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你竟也会为她说话,”行无祟杵在原地,轻笑一声,垂首摇了摇头,像是在自嘲,“那看来,她说的都是真的了。”

    林婉婉拽着归不寻衣袍的双手松弛片刻,很快又抓得更紧。

    行无祟就这样低垂着脑袋,任由那张清冷的面容之上被青丝覆得杂乱无章,最终缓缓抬起头来。

    他漠然望着林婉婉紧紧勾在归不寻臂弯处的双手,笑了笑:“好,我走。”

    林婉婉悄悄松下一口气,可当她真正如愿以偿,逼得那位赤诚仙人笑着后退时,心口却又说不上来的难受。

    “林婉婉,”行无祟转身前,最后说了一句话,“希望你不会后悔。”

    “……”鼻尖忽地一酸,林婉婉竭力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将情绪波动展现出来,直到目睹行无祟泥尘点点的白袍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唰——

    林婉婉猛地甩开归不寻的手臂,立即与众人拉开距离,装作拢起额前碎发的模样悄悄抹去眼尾碎珠。

    所有人都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她,谁都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

    唯有浮青,看向她的眸中满是不忍与心疼,大步朝着林婉婉走去。

    就在他即将走到林婉婉跟前时,只听一声“多谢”,闷闷的,意味深长。

    眨眼的功夫,林婉婉便消失在众人面前,甚至没有留给浮青一丁点挽留她的余地,洁白袖袍中露出的手臂就这么腾在空中,扯住一团虚无。

    浮青即刻就地施展寻踪术,只见他双手各伸出两指交并,架成十字,蔚蓝色结印瞬间成型。

    望着双眸紧闭,唇间无声振振有词的浮青,寄望舒突然就领悟到了修士的魅力。

    难怪有句话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呢。

    咒术很快消散,浮青猛然睁开眼来,匆匆向众人深鞠一躬:“承蒙诸位照顾,相助之情日后定将报答。我便先行一步,有缘再会。”

    “且慢。”归不寻突然叫住浮青,掏出一块黯淡无光的玉石递到他手上,“你拿着,有什么情况可以用它与我传音。”

    浮青紧握玉石,眸中波动,温声道谢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众人面前。

    ……

    是夜。

    天气渐渐寒凉,要比先前那些时日还要冷的多。

    旧宅阁楼的窗户没有关紧,瑟瑟寒风阵阵钻进缝隙灌入屋中,寄望舒好不容易捂暖的被窝都被搅得一团冰。

    但她什么都没做,既不掖紧被子,也不起身关窗,只是无动于衷地静躺在床上,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默默地望着天花板,身侧是归不寻均匀的呼吸声。

    她缓缓扭过头看着他。

    被窝里,归不寻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十指交叠。

    很温暖,是一种能够驱散世间一切寒凉的温暖,暖到心尖里去。

    可她却莫名觉得奇怪又别扭,心底总是会时不时冒出疏离的念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远离。

    明明这人对她十分好,那双如狼似犬的星目望向她的时候,眼底总是含着一汪清泉,波纹荡漾。光是瞧着,便让人觉着那汪泉水定是温热的,雾霭氤氲。

    匆匆收回视线,小狐狸用另一只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保存完好的册子,翻开扉页,指尖轻轻描摹归不寻的画像旁边,那两个写了无数遍的字。

    ——“爱人”。

    其他书页都如同外观一样,被主人精心呵护着,没有一点磨损。

    唯有归不寻的那张画像和一旁密密麻麻写满了的“爱人”淡去了痕迹,好似时常被人以指腹摩挲。

    寄望舒的记性也变差了,总是断断续续的才能想起来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了复原断尾,为了恢复力量,为了能和归不寻好好的在一起。

    只是这样吗?

    冥冥之中,还有另一个隐藏在某出的声音不断提醒着她什么,可那道声音忽近忽远,她只能感受到它,却从来听不真切。

    好乱。

    寄望舒心中一阵郁结,发泄似的揉乱了发顶。

    她忽地忆起遮天云雀的话,只要经过九重天,应该就可以拿到恢复第五尾的上古遗物了吧?

    ……

    天微微亮,朝阳隐匿于阴云之间,九层莲峰周遭一片昏暗。

    归不寻迷迷糊糊睁开眼,习惯性的抻开手臂舒展四肢,却探得身侧空无一人。

    回过头去,只瞧见昨夜未关紧的窗棂已然不知被谁合上。

    与此同时,九层莲峰上空,九尾狐妖高声喝道:

    “我来应战九重天!”

    第62章 九层莲峰

    ◎什么威严脸面,他不要了◎

    阁楼门扉被人叩响, 楼弃端正站在门外,刚欲出声,面前紧闭的屋门却“唰”地被人从内部拉开, 露出归不寻不安的面孔。

    楼弃朝屋里望了一眼, 没有搜寻到寄望舒的身影,心里便已经猜到了个七八,却还是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规规矩矩把原本要说的话说完。

    “尊主, 早饭备好了, 你和寄姑娘……”

    “不必, 我出去一趟。”

    楼弃露出惊讶之色:“可是出什么事了?从没见过尊主如此着急。”

    归不寻径直略过他, 不打算与他多费口舌,只扔下一句“九重天”便匆匆离去。

    九重天。

    楼弃默默望着归不寻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面前, 忍不住挑了挑眉, 饶有兴趣地低下头把玩着自己的指尖。

    “这倒是还挺让人意外的。”

    毕竟九重天险恶, 九死一生, 就连他都不敢在这一环节上加快进程,生怕狐狸葬身于此。

    不过现在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纯阴之躯已成,寄望舒的命数便算是定下了-

    九层莲峰上空, 遮天云雀双翅大开, 将仅存的一线微光也全部挡去, 赤红火羽侵染了整个谷底, 每一寸坑洼不平的地面都仿佛占满了新鲜血液一般殷红。

    如此景象, 只当有人正在经历九重天的考验之时,才会出现。

    遮天云雀从谷底冲破云霄, 盘旋的高度每降低一层, 对应着试炼者在这一层中存活下来;而一旦遮天云雀提前降落, 也就代表着九重天中之人已被淤火焚化,消失殆尽。

    归不寻赶到此处的时候,遮天云雀正从高空降落,巨大尾翼垂下,煽动起飓风狂啸。声势之浩大,仿佛要将这满峰熊熊烈焰一同熄灭,宛若旷世之景的落幕。

    这也就意味着……

    不。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归不寻落在九重天外,双眸死死盯住那里唯一的出口。

    只要遮天云雀还未开口,一切就都还不成定数,她一定会没事的。

    耳畔轰然一声巨响,整个峰谷都随之剧烈震颤一瞬,这是峰谷之主轩然落地的声响。

    遮天云雀高昂着脑袋,双眸半睁半阖,用一览众生的神色淡然扫过面前一抹黑影,轻哼一声。

    “等什么?莫不是你也想陪她一同死在这里?”

    “……死?”

    一双狼眸死死盯着正在向自己宣告九尾死讯之人,两片薄唇缓缓翕动,以极轻的音量重复那个他无法接受的字眼。

    他在对方藐视众生的眸色中,寻见了依稀一点遗憾与惋惜,这仿佛就是在印证那只雪白的九尾狐妖葬身火海的事实。

    怎么可能?

    他不信。

    即便是他亲眼所见,他也一定能从六界之中寻得重生之术救活她。

    寄望舒不能死。

    “重生之术?”遮天云雀好像看穿了归不寻的心思一般,将他方才一瞬的想法重复出来,尾音上扬,毫不遮掩的表露出对他荒谬想法的不可理喻,“堂堂魔界之主,你竟也会生出这种荒诞冲动的想法?”

    “……”归不寻无言以对。

    “重生之术早就成为禁术之一,而且复活之人必须要拥有完整肉身,且不说这只狐妖已被九重天的烈火焚为灰烬,即便你有办法补全她的肉身,重生之人也只能维持一瞬之形,此后便要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如轮回,彻底于六界之中消散。”

    九层莲峰周遭的火焰翻腾一阵,足以预示遮天云雀此时的怒火。

    “如此这般,你竟还敢在我面前滋生如此邪念?!”

    归不寻静静听着,倔强地别过身去,五指握拳攥地十分紧,连关节都在泛白,强烈的无力感快要将他击溃。

    一袭素衣忽地显现在烈火之间,楼弃姗姗来迟,缓缓落在归不寻身后,神情复杂。

    方才遮天云雀的一字一句他全都清清楚楚的听见了。

    那每一个字句都如同尖锐刀锋,一寸寸划过他的心口。

    寄望舒怎么能死?!

    她分明已经拥有了纯阴之躯,九重天的淤火根本无法伤她分毫,她怎么可能会死!

    楼弃此刻的情绪不比归不寻轻松多少,他甚至微微佝偻着身子,垂下头去,指节因为攥起的力度太大而发出脆响。

    究竟是哪一步出现了差错?

    从头到尾所有的细节他都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每一步都是他精打细算过的,应该没有半分差池才对。

    难道……难道是梦魇中慢了一步,让她意识到了梦境的存在才清醒过来,以至于没有达成纯阴之躯?!

    楼弃双目空洞无神,极缓慢地抬起头,望向九重天边的淤火直冲云霄,犹如一头张牙舞爪的巨兽在向他叫嚣,嘲笑他的无能。

    疯狂的情绪还没来得及爆发,只见九重天边金光乍现,熊熊烈火的颜色都暗淡下去,逐渐染上赤诚耀眼的金色光焰。

    烈焰之间缓缓腾开一片空隙,一道纯白洁净的身影逐渐显现,步伐轻缓而稳重。

    九尾浴火而来,双目金光尽染,烁然明耀;眉心一点金纹镶嵌,状如飞焰;身后是五条巨尾,有如团扇张开,在身前投下一片阴影,尾尖像极了金色烈焰在腾烧。

    迟来的离蛟等人匆匆站稳了脚跟,就看见眼前这一幕震撼之景,连同先前就在此处的三人一齐陷入沉默。

    准确的来说,是被眼前景象震惊到哑口无言。

    “这……这是……”离蛟指着金光之间五条赫然醒目的巨尾,支支吾吾,“五条尾巴?!”

    归不寻与楼弃闻声齐齐看去,竟真是五尾!

    方才众人都被耀眼光芒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忽略了远处狐妖身后尾数,这下瞧仔细了,不由得惊上加惊。

    连遮天云雀都误认为身死之人,能活着再从九重天走出来便已经是奇迹,更别说九尾此刻如同涅槃重生一般的姿态。

    透过那双冒着金辉的眸子,归不寻似乎突然就能够理解,老魔尊曾经总是挂在嘴边的九尾狐妖之祖,在第一场盛世浩战之中究竟是何等山河震撼的恢宏气场。

    “……九尾?”遮天云雀的声音明显有一丝迟疑。

    尽管她对这只狐狸能够在九重天中生还抱有过一丝期冀,可刚才察觉到九重天中灵息骤灭的一瞬间,这份期冀就一同烟消云散了。

    在九重天内,一旦灵息陨灭,便是必死无疑,再无生还可能,千百年来无一例外。

    而此刻,她却还能看见九尾云淡风轻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这种违背常理的状况,饶是看淡生死的上古神兽也从未遇到过。

    索性遮天云雀见识过的奇闻异事远比这要离谱得多,尽管为此惊诧片刻,却也不似在场其他人那般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只见遮云盖日之翼顷刻间铺展开,四下骤然升起飓风,九层莲峰终年不灭的重重淤火瞬间熄灭,就连层叠阴云也尽数消散,露出一片光明。

    “火羽既然已经认你为主,你便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带着它离开吧。”遮天云雀淡淡望了一眼金色缭雾之间挺拔纤瘦的身影,那五尾尾尖上炽烈的金焰摇曳。

    透过这只狐妖的瞳,她恍惚间以为是那位旧友正朝着自己翩然走来。

    再眨眨眼,面前九尾仅有五尾,纵使此刻她的气场再如何强盛,也终究不是故人。

    遮天云雀轻轻叹息一声,敛眸笑道:“你倒真是像极了她。”

    尾音渐弱,当众人再抬眼时,天边只剩下无数瑰丽殷红的薄羽纷然飘落,有如落花纷扬。而遮天云雀巨大的身形却已经不知所踪。

    寄望舒静静站在原地,耳畔依旧回荡着遮天云雀隐晦的话语。

    她漠然望着眼前一切熟悉又陌生的人和物,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明明那一张张面孔充斥着她一路走来的旅程,可现在瞧着却倍感疏离。仿佛那些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无法在她心中留下印记。

    无一例外的还有……来到她面前的魔尊。

    身后五尾渐渐收回,金色也跟随着逐渐湮灭,恢复到正常的瞳色。

    寄望舒平静地对上归不寻有喜有忧的视线,下意识强迫自己在嘴角扯出一抹微笑。

    那个笑容生硬的很,将她衬得活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正在僵硬的完成指令一般。

    归不寻不是傻子,早在他还未近寄望舒的身时,她眼中淡漠冷静的情愫便一览无余的展现在他面前。

    那道目光寒凉,犹如冰刃袭来,剖在他的心尖上,竟让他下意识避之不及。

    他明白,她虽然恢复了记忆,却更加弱化了一切情绪的感知。

    如果这样下去,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顾不上身前人因为感到别扭而推搡自己,归不寻一把将寄望舒紧紧箍在怀中,用力地扣住她的腰身,像是要一口气将人揉进身体里一样。

    他不想再配合她扮演疏离,克制情绪。

    什么威严,什么脸面,他不要了。

    子民和她,他总要有一个能够护住的,若是连心爱之人都无法庇护,他又有什么资格去保护自己的子民?

    天边云雾间,一袭黑影侵略性地将一团雪白裹挟其间,尽管色泽冲撞鲜明,却让人无故生出一种“两人本就该是相融相洽的一体”的错觉。

    归不寻修长五指没入寄望舒如瀑的黑发间。

    ——从今往后他就要死死黏着她,一遍又一遍附在她耳边,言说他爱她-

    旧宅的最后一晚,归不寻刚哄着寄望舒入睡,乾坤袋中便泛起白光。

    “……尊主,蛇族终于有所动作了。”

    “按照他们的计划,不日后将会率军逼境。”

    第63章 重返鹿鸣镇

    ◎她吻的毫无章法◎

    赶到鹿鸣镇时, 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去往下一个目的地——斩龙墟,也需要途径鹿鸣镇。

    寄望舒才爆发使用过灵息, 归不寻担心她会出现不适, 本就打算在鹿鸣镇歇歇脚。正好楼弃提出自己还有事未办,想要在鹿鸣镇多留两日,众人便顺了他的意思在酒楼住下, 准备过几日再启程。

    各自在屋内放置完包裹时,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街道两旁昏黄温柔地暖灯将行人笼罩在其中, 张张面庞上的笑意都显得更浓了些。

    “上回花朝节被邪祟打断, 似乎这几日他们又将这遗憾填补上,重新办了一次。”归不寻捋平床铺一角, 忽然笑望寄望舒道, “要不要出去逛逛?”

    “啊?”寄望舒神情恹恹, 一时间接不上归不寻突如其来的兴致, 只懒懒地瞥一眼窗外热闹的景象,摸摸鼻子道,“不了吧, 都是看过的东西。”

    一句话还没说完, 指尖就被一片温热裹挟。

    寄望舒有些诧异, 下意识想要缩回手, 却不料被那人牢牢攥在掌间, 以不由分说的力道委婉的拒绝了她的退缩。

    归不寻轻轻拉着她的手向外走去,用最是温柔, 却分毫不容她回绝的语气柔声道:“若是都见过, 那我们就重温一遍好了。”-

    街头巷尾人群熙攘, 一点也不亚于上一回花朝节的热闹气氛,鹿鸣镇的百姓们似乎都已经将那场腥风血雨忘却,一切生活都归于正轨。

    寄望舒浑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懒散劲儿,没什么反抗的心思,任由归不寻在前面带着她走。

    走到一处,身前人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笑着看她。

    那人唇红齿白,弯眸映着灯黄点点,犹如星辰倒影。纵使寄望舒此刻愈发感到心房空洞,也难免被人这张俊逸出尘的脸蛋吸引了目光。

    终于回过神向归不寻身后望去,却只见一家平平无奇的衣铺,在最显眼的地方挂起两件衣袍,鎏金纹饰镶嵌于石榴红的底色之上,在一众平平无奇的衣衫之间十分夺目。

    寄望舒仔细瞧着,这一男一女两款衣衫,瞧着倒是有些眼熟。

    似乎……和自己先前定制过的那两件很相似。

    她忍不住凑近了去瞧,那衣衫上的纹路却大相庭径——一件是潇洒飘逸的狼纹,另一件是俏皮灵动的狐纹。

    九尾不由得皱了皱眉。

    太活泼了,不太适合她。

    推辞的话语刚到嘴边,那只小狼殷切期冀的眼神便浮现在面前,让人根本无法吐出半个“不”字。寄望舒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接过归不寻递到手上的衣物去换上。

    直到更衣房的布帘拉上,归不寻都没从原地挪动分毫。

    男人面上维持的笑容一瞬地消散了去。

    归不寻不傻,他不是看不到寄望舒那些细微的情绪。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怎么换的这么慢?”寄望舒早早出了更衣房,那头却迟迟没有动静,百无聊赖地在外面把玩着自己的手指,闻见声响,才掀了掀眼皮,嗔怪一声。

    那头轻声笑笑,揽过她的腰身:“让你等久了,不若我请你喝顿酒来赔罪吧。”

    寄望舒答应的爽快:“好啊,刚好我有点口渴,走走走。”

    不多时,二人一同来到一家酒肆,还没等归不寻开口招呼店小二,寄望舒就轻车熟路地将人喊来。

    距离上一次花朝节过去的时间并不算久,店小二对这二位客观的面貌还记忆犹新——尽管当日酒肆内人来人往,但鲜有人打扮的如此明艳生动,叫人过目不忘。

    寄望舒三五下就点完一桌子菜,店小二笑着瞅了瞅两位佳人,打心底里认定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顺口祝福了一句:“二位的喜好还真是半点没变,同上次的口味一模一样,就像两位的感情,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店小二步伐轻快地赶进后厨,留下两人坐在桌前四目相对,气氛一时间陷入尴尬。

    寄望舒对上归不寻炽热如火的视线,仿佛被狠狠的灼烧了一下,顷刻间缩了回去,若无其事的环顾周遭的风景。

    她越是刻意避开那道视线,那道视线就越是执着,一刻不离,死死缠在她身上。盯得她心虚不已,好像她是个犯了错事的孩子一样。

    几经周折,归不寻最终收回视线,拾起桌上的酒壶将面前的酒杯斟满。

    酒香依旧醇厚诱人,可他却再也品不出上一回的甘甜。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可眼前人依旧是心上人,是与他朝夕相处魂牵梦萦的伴侣,是未来魔界之后。

    酒水受人一饮而尽,归不寻轻置酒杯于桌案之上,复而抬眸。

    狼眸之中犹如一汪粼粼清泉,透彻清亮,坚定忠诚。

    不过二尾,不过暂时的疏离,算的了什么?

    连生离死别都算不上,他堂堂魔界至尊难道要在这里望而却步不成。

    即便是刀山火海,他护她趟过去便是。

    “这酒不错,尝尝吗?”

    “……那你替我满上吧。”

    寄望舒原本还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魔尊,生怕他还像之前一样热情高涨,惹得自己不忍拒绝。

    可方才,归不寻只是抬首饮下那杯酒水,眸色就忽而变得清亮起来,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像是有了什么新的觉悟似的。

    她不禁有点好奇——这酒竟有这么神?

    从归不寻手中接过酒杯,指尖触碰到那股由内而外的温热时,寄望舒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一瞬。

    她微不可观地皱了一瞬眉头。这并非她的本意,更像是这具身躯条件反射一般的反应。

    浓浓醇香四溢,杯盏还未举到面前,酒香便先一步飘入鼻间,诱得狐狸咂咂嘴,深吸了一大口气。

    “好香。”这二字还未完全吐出,只见唇红齿白之间露出一点赤色,轻轻沾了点酒滴子便又迅速缩回。

    原本紧绷的神情也全然因为这股醇香松弛下来,寄望舒端着的不自在与别扭都全然被抛之脑后,咧开唇畔笑意盈盈,毫不遮掩内心的喜悦。

    瞧着她笑,归不寻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嘴角也跟着微微扬起。

    果然还是一点没变,一沾了酒就要原形毕露。

    没一会功夫,菜品还没上齐,酒壶已经陆续满上三四回,全都进了寄望舒的肚子。

    有了前车之鉴,归不寻是明白自己压根拦不住,索性撒开了手任她喝下去。

    除此之外,他还存了一点私心。

    会不会醉了神,就不会这么清醒决绝。

    哪怕是因为头脑昏热也好,会不会愿意与他亲近几分。

    他静静望着那张白皙的面庞逐渐染上红晕,圆溜溜的杏眸慢慢半垂下眼皮,两三尺的距离缓缓靠的越来越近。

    直到温软的身躯再次全盘托付在归不寻怀里的时候,他不可控地愣怔一瞬、僵硬一瞬,这种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像极了无数虫蚁骚动,刺激着他寸寸肌肤。

    “好香啊……”

    大概是酒劲一下子上了头,寄望舒浑身都是软绵绵的,窝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下意识一手覆上炽热的胸膛,企图用这股温热捂一捂自己不算冰凉的手掌。

    好不容易寻得一个舒服的姿势,狐狸心满意足的收起小动作,乖巧伏在那人胸前,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用脑袋蹭蹭接下来要依靠的位置。

    ——全然没了白日的冷漠疏离,仿佛在这一瞬间,两人回到了先前亲密无间的关系。

    寄望舒如同幻回兽形的小狐崽,天不怕地不怕,没心没肺的将自己托付给这个温暖怀抱的主人。

    归不寻怔在原地,迟迟不敢动弹,生怕细小的动作都会惊醒怀中的少女,打破这场美梦。

    狼眸定定地盯着那双鸦睫簌簌的睡眼许久,最终落在少女嘴角浅浅的弧度上。

    分明是眷侣之间再正常不过的距离和举动,却在此刻轻而易举的拨动归不寻颤抖的心弦。

    胸口都因为那只纤细白嫩手掌的抚摸而变得愈发炙热,他能感受到胸腔内的那颗跳动心脏恍若在燃烧。

    这该有多么来之不易,叫人不得不滋生出贪恋眼下时光的念头。

    尽管归不寻并不贪心,他的野心只停留在希望时间暂停这一层面上,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甚至不敢再多奢望一点其他。

    然而寄望舒却对此一概不知,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有些口渴,唇瓣的干涩感让她不得不伸出粉嫩舌尖一遍又一遍的去舔舐,可得到的结果却是相较于之前更加干涩。

    水。

    她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急不可耐的、迫切的。

    当店小二端着最后一道菜品跨过门槛时,一抬眼便瞧见两位客人唇齿相依的画面,脚步都不由得顿了一瞬。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赔着笑脸将盘子轻轻搁置在桌案上,客套地说了一句“菜上齐了,二位慢用”——也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心思把这句话听进去——很快便扭头撒开腿溜回了后厨。

    醉酒的寄望舒的吻根本就是毫无章法的胡乱啃咬舔舐,就连从未在这方面失去掌控权的魔尊也逐渐败下阵来,任由她七荤八素地在自己唇上造作,偶尔这个范围还会将颈部与耳后也包括进去。

    归不寻不太能记得请两人究竟是怎么离开酒肆的,也不太想记住离开时店小二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只记得寄望舒几乎软成一滩泥,像极了一只树懒挂在他的身上,废了他好大功夫才把人带到了附近一户人家去。

    木门轻轻叩响,住宅的女主人匆匆打开门来,只见映入眼帘的两张面孔再熟悉不过。

    在沈二娘诧异惊喜的招呼下,归不寻扶着寄望舒坐进了屋内,等待沈二娘端上一碗醒酒汤来。

    难得魔尊亲临,沈二娘并不敢怠慢了,没一会的功夫,屋内便已经被醒酒汤的香味填满。

    “尊主,醒酒汤来了。”沈二娘稳稳端着一碗汤水,脚下的碎步又急又快,恭恭敬敬将瓷碗递到魔尊手中。

    归不寻轻轻颔首以示感谢,缓缓扶着寄望舒的下巴把汤药一点一点喂进去,却忽然听见里屋传来不小的动静,像是有什么物件被砸碎了,散落一地。

    紧接着,里头传来了孩童的哭声。

    沈二娘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归不寻甚至感觉是自己看花了眼——那张和和气气的笑脸居然在那一瞬间镀上一层不耐烦的怒气。

    再回过头时,沈二娘又回到那张笑面,委婉指了指屋子的方向:“孩子不懂事,尊主莫要见怪,我去收拾一下那个小兔崽子。”

    归不寻没说什么,默认了她的话语。

    这一户人家的孩子也是月余前他们亲自护送回鹿鸣镇的鹿童之一,从小便在外面摸爬滚打,有些野了性子也是正常,归不寻到没觉得沈二娘这番举动有何不妥。

    直到屋内传来棍棒敲击的声响,还有孩童的失声惊叫。

    这叫声并没有持续很久,或是很响,而是很快被更加剧烈的棍棒声止住。

    听起来很像是恐吓后的噤声。

    归不寻缓缓皱起眉头。

    这时,另一间屋门却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面色淡然的孩童,看身形,与鹿童一般岁数。

    只是仔细搜寻一番,会发现他的发顶之间并没有绒绒鹿角显露。

    孩童若无其事地咬着胖嘟嘟的手指,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吃食,横竖看来都对另一间屋内的动静无动于衷。

    与其说是不明所以,倒不如说是习以为常。

    狼眸忽地染上一层阴翳。

    只单单这一户人家如此,还是……

    第64章 重返鹿鸣镇

    ◎月圆之夜◎

    吱呀——

    屋门终于再次打开, 沈二娘轻轻吐息一口气,拭去额角的细碎汗珠,给魔尊大人赔了个笑脸:“小孩子不懂事, 让尊主见笑了。”

    扭头瞧见饥肠辘辘正在觅食的小儿子, 沈二娘的眼神一下子就软了下去,宠溺欢喜的神色几乎满的要溢出。她三两步走到小儿子身侧,蹲下身子哄着他道:“岁儿, 可是肚子空空, 要找吃食啦?”

    孩童浑圆明亮的眸子忽闪忽闪地, 吮吸住手指乖巧地点点头。

    可爱的模样让沈二娘面上的笑纹都更深了一些, 很快就从厨房端出一小盘糕点来。

    母子依偎彼此, 共享糕点,看上去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美满之景。

    可归不寻的视线却全然被方才没有关紧的门缝中, 那双羡慕渴望的眸子吸引了去。

    他对这个孩童有些印象, 当初那一群年岁不一的鹿童之间, 数他最为年幼, 还需要其他大一些的孩子抱在怀中或是牵在手里。那时候他还是白白胖胖的,天真烂漫十分爱笑,特别讨人喜欢, 饶是他这般不太喜爱混迹孩童之间的人都无法抵抗。

    可现在……那双无知懵懂的瞳中竟然满是怯懦与小心翼翼。屋内阴暗的光线将他笼罩, 归不寻不能看清楚他现在究竟是何模样, 但他依稀感觉到, 那张原本饱满白嫩的脸蛋已经不似从前。

    内心使然, 他的视线忽地落在鹿童发顶,寻找那一对初露尖尖头的绒绒鹿角。

    乌发如瀑, 两抹血淋淋的鲜红格外突兀。

    归不寻狼眸一怔, 实在是难以置信。

    那孩子还那么小……他们竟然能狠下心来将他的鹿角生生割去?!

    这里可是魔界境地, 鹿童的母亲可是血统纯正的鹿族人!

    “他为何要被割去鹿角?”

    沈二娘被这冷不丁响起的,没什么温度的男音吓得浑身一颤,慌忙撒开怀中孩童跪在石砖地上匍匐下身子。

    魔尊的威严本就是至高无上的,是归不寻一直以来的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让他们这些平民松下神来,忘却了眼前之人乃是只手遮天的一界至尊。

    “尊主饶命!只是小儿他已经过了修炼幻形术的最佳时间,天资不佳,恐怕也是修不成了。我们害怕他日后成人会被别人耻笑,才……”沈二娘说话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这番话语从她口中吐出,却依旧显得有理有据,理所当然。

    似乎鹿鸣镇的魔拥有本征是一件很屈辱的事情。

    归不寻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说的太多,太杂,脑中的情绪涌作一团,根本无法平息。

    在没有理清楚头绪之前,他只好蹙紧双眉,抿紧薄唇,狼眸狠厉低垂,琥珀色的瞳孔意味不明的一遍又一遍将沈二娘从头扫到尾,不需要托住寄望舒的那只手以指尖一下又一下叩击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尽管沈二娘把头埋得很低,那道冷峻寒凉的目光依旧让她浑身发抖。寂静仿佛无边,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几乎临近崩溃边缘。

    “嘭”的一声,屋外传来院门大开的声响,归不寻不动声色,只是缓缓挪了挪瞳孔。

    与此同时,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神情紧绷的沈二娘被吓得一个激灵,还以为是魔尊意欲了结了她,连磕三个响头,带着哭腔嚷道:“我们真的知错了尊主!不要杀我啊!不单单是我们一家,您去问问,那些孩子们的父母都是这样做的啊……”

    “二娘我回来了!”沈二娘的丈夫对屋内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提着把鲜血仍在顺着刀尖滴落的削骨刀跨进门槛,“你可不知道,东边那家的妖孩今日成人才想到剔角,这可不太晚了吗?那角生的是又硬又粗,那妖孩疼得哇哇乱叫,血都流了一地!我都有些于心不忍了,但你别说,那对角生的真好看……”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丈夫迟疑抬眸,一边还不忘再唤一句:“……二娘?”

    如受雷劈的沈二娘张着嘴,双目惊慌失措瞪得浑圆:“……”

    下一秒便倒地不起,昏死过去。

    连一旁的孩童都被这一幕吓得大哭,没过多会,娇生惯养的孩童便哭得没了力气,昏昏睡去。

    直到瞧清楚坐在桌前的是何方神圣后,丈夫直挺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手里的削骨刀在石砖地上磕出一串清脆声响。

    他大概是明白自己方才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饶、饶命啊尊主!”

    “……”

    话音未落,人也同自己的妻子一样吓晕在地上。

    归不寻:“……”

    他动动身子,想要起身去瞧瞧那个鹿童,却不料怀中人先于他一步站立起来。

    归不寻不禁诧异:“你醒了?”

    寄望舒长眉紧皱,心思沉重地望着屋内藏匿起来的那双眼睛,心不在焉回道:“嗯,早就醒了。”她一醒来就发现周遭气氛冰冷得吓人,便没有轻举妄动,直到方才从几人话语间理清楚来龙去脉。

    她来到屋前蹲下身子,还像之前那般轻拍手掌,唤那鹿童过来。

    鹿童躲在漆黑之中,黑暗中那双鹿眸显得格外明亮。他犹犹豫豫,像是在思考该不该放下防备亲近别人,片刻之后,还是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来到寄望舒身边。

    光亮刚照在他身上,裸露在衣物之外的肌肤上一道道赫然醒目的骇人红印就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二人眼前,寄望舒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一手将鹿童揽进怀中安抚,一手抚上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

    那些伤痕让她只单单看了一眼,就能感同身受,仿佛自己身上正在火辣辣的疼。

    寄望舒的尾音有些颤抖:“为什么要这样?他还是个孩子啊……”

    “只因为他们是鹿族,而非驱魔除祟的正道修士。”

    一袭素衣在晚风中摇曳,楼弃不知何时站在大门外,黑夜隐去了他眸中晦暗不明的神色。

    “楼仙君……?你怎么在这。”寄望舒怔怔地安抚着怀中的鹿童,愣声问道。

    而另一双狼眸早已在楼弃身形出现的那一刻就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缩短了与寄望舒之间的距离,静静等待楼弃的答复。

    “恰巧路过。”楼弃随意答道,视线越过碍事的两人,落在鹿童身上。

    像是感应到了似的,鹿童在同时抬起圆眸,怯懦彷徨都在对上视线的一刹那消散,又回到了最初天真懵懂的模样。

    他挣开寄望舒的手,张开双臂跑向楼弃的方向。

    当布满红痕的肥嘟嘟的小胖手触摸到那件沾染了少许尘埃的素袍时,楼弃身形一顿。

    他抬眼扫过面露疑色的寄望舒与归不寻,轻轻叹了口气,不再遮掩什么,蹲下身去将鹿童揽进怀中,顺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不尽温柔,就像是在安抚自己的孩子。

    “岁岁不怕,很快就能回家了。”

    归不寻冷声打断这一幕温馨的画面:“你要带他们去哪?”、

    听闻“他们”二字,楼弃竟忍不住在内心咂舌称赞归不寻的敏锐。

    他这个问题问得十分刁钻,既阐明他嗅到了自己身上沾染过其余鹿童的气味,又一眼看破自己话中意味。

    但楼弃显然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回答归不寻的问题。

    他拍拍鹿童的脑袋,小孩子立刻懂事的会意,钻回屋内合上房门。

    正当另外两人还在不明所以的时候,空气中忽地飘起一阵气息。

    这股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散发着淡淡的清甜香味,对寄望舒而言十分受用。或许是出于狐狸的本性,她下意识拱起小鼻子嗅了嗅。

    这香味犹如罂粟一般令人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她一时间失了心智,只是一个劲儿地想要吸取更多。

    归不寻眼看着寄望舒白皙的面庞在短短一瞬间浮现不寻常的霞色,意识到这其中有诈。可当他想驱散这阵气息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四肢也根本无法动弹。

    “别做无谓的挣扎了,”楼弃走到两人之间将他们彼此分隔开来,在归不寻的注视下,朝着寄望舒勾了勾手指,后者便乖乖地跟在他身后,“鹿族人特制的迷香,就算是尊主您也无法解开,只有等到效果自然褪去。”

    “楼弃!”归不寻此刻握住椅背的手骨节泛白,用尽全力支撑自己逐渐绵软无力的身躯,咬牙切齿道。

    除了这两个字,他再无力气言说其他,就连支撑自己也愈发困难。

    楼弃居高临下地漠视着这位人人称道的魔界至尊,抬手呼出一团气体,从归不寻鼻尖划过。

    昔日温和亲人的一双鹿眸,此时便就这么冷冰冰地瞧着面前小辈瘫软在木椅之上,失去意识。

    楼弃望向归不寻的神色中不乏惋惜,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实有些过于残忍。

    朝夕相处了这样久,他也算是这两位小辈爱情萌芽一点一点滋生迸发的见证人了。

    只可惜,有些情缘打一开始就无法走到最后。

    他们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归不寻再睁开眼时,屋内的迷香还未退散,浑身上下依旧疲软无力。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说明迷香的效果还未退散,他比预想中醒来的时间提前了。

    房中早已空空如也,庭院寂静,夜色浓重。

    透过窗棂望天,归不寻这才发觉今日竟是月圆之夜。

    他望着那轮玉盘一般的明月,终于恍然大悟。

    ——月圆之夜,取拥有纯阴之躯的五尾狐妖根骨为引,吸食月圆之精华,伴以逝者魂魄一缕,即可奏死而复生之法。

    楼弃每每提到自己的夫人,就显现出一副欲言又止、故作淡然的姿态,原来只因他的夫人早已身死!

    死而复生乃是禁术,而狐妖又甚是凶恶,鲜有人能够得其根骨。

    加之若想要保留逝者的魂魄,便要先将自己的魂魄劈散,从中抽取一缕当作亡魂的引路魂。这种做法对于生者而言是无尽痛苦,需要生生地感受着自己的魂魄被剥离,犹如呕心抽肠,摧心剖肝,当魂魄被剥下之时,生者也便如同死过一遭。

    归不寻从没想过楼弃会是这样一个疯子。

    灶神爷身旁燃烧的长香见了底,一抹香灰被穿过厅堂的凉风拂去,留下红星点点。

    屋内的迷香也被吹散了些。

    归不寻屏气凝神,动用天山白凤凰一脉相传的治愈灵息涌遍全身,犹如一把清火在血脉间沸腾。

    体内残存的迷香终于被驱散,他草草算了算时间,大约只过去半个时辰不到。

    修长十指迎着月光,灵活结下一个法阵。

    登时,暗夜间浮现出一道唯有归不寻能够看清的淡蓝色灵丝。

    原先他往寄望舒眉心注入灵流只是为了帮她稳住体内紊乱息流,传输灵力替她疗养孱弱的身体,却不想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归不寻苦笑一声。

    如果可以,他倒是宁愿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作用。

    第65章 重返鹿鸣镇

    ◎疯子◎

    在灵丝的指引下, 归不寻横穿过鹿鸣镇,又在边界处跟随淡蓝色丝线腾身而起,没入云间。

    不知是不是今夜月明, 将有不测之事发生的缘故。

    天上的云层格外浓密, 雾蒙蒙一片,叫人辨不清其中方向。

    云间寒气凝重,墨色衣袍外渐渐结起一层薄霜。薄霜散着阵阵阴息, 泠然刺骨, 换作旁人, 恐怕早就因难以承受这份温度而止步于半道之中。

    可归不寻什么都不顾, 甚至无心动动手指捻出一团焰火除去寒凉。

    直到薄霜在他的肩头凝成坚盔, 浓密厚重的云层才终于稀薄退散,呈现出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

    ——飘云谷。

    昔日飘云谷霞光漫天彩云间, 眼下却黑云绕月, 血色的邪气腾升, 将月色也映得猩红。

    像极了疯魔与恶鬼正在进行一场罔顾人伦的交易。

    仙君素白纯净的衣袍在一片混沌之间赫然醒目, 银丝张牙舞爪地散于脑后,在狂风中翻飞。

    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以最平静稳重的姿态展现出最狂妄肆意的野心。

    在他身前, 少女安详阖眸平躺在以灵力筑成的淡蓝色灵台上, 双手交叠搭在胸口, 仿佛只是安静睡去。可她本该深藏于血脉之间、血肉之下的九尾灵根, 此刻却金光闪闪, 一寸一寸与肉|体分离。

    ——这是起死回生之术的最后一步:献祭。

    只要灵根完全脱离肉|体,与逝者亡魂相融, 九尾的肉身便会瞬间消散。

    冷汗涔涔顺着归不寻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前襟, 黑袍因为主人急促的动作而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此刻却被周遭呼啸风声掩埋得干干净净。

    “你疯了!”

    归不寻妄图上前阻止楼弃,然而指尖还未触及那身白袍,就被一束巨大屏障电闪雷鸣般激回。

    楼弃竟然也会施展磐界?

    白衣仙君缓缓回身,对上那一双狰狞愤怒的狼眸,而在他的眼中,却只剩下淡漠与微微燃起的一丝希望。

    如果归不寻有心思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其实不是希望,而是绝望后的解脱。

    “归不寻,你爱她。”

    “那你就更应该明白,我不得不这么做。”

    ……

    近在咫尺的仙君因为过度使用灵力而开始难以掌控体内灵息涌动,逐渐溢出,形成一层幽幽蓝火包裹着他。银白如瀑的发间,一对晶莹剔透犹如琼枝般的硕大鹿角正一点一点显露原形。

    归不寻恍惚一瞬。

    他将楼弃视作仙人太久,都快要忘记此人原先也是鹿族之子。

    也难怪他能习得磐界之术。

    眼下迫在眉睫的形式给不了归不寻太多时间琢磨楼弃的身世,寄望舒身前金光烨烨的灵根已然腾出大半,一股幽魂如饥似渴的萦绕在二人周围,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附在楼弃耳畔说着些什么。

    “夫君,就差一点,我就能来见你了。”

    “夫君,我好想你啊,快将她的灵根献给我吧!”

    “夫君,你在犹豫什么?你忘了这都是你欠我的了吗?”

    “…………”

    那魂魄通身赤色,不似寻常亡魂幽白通透,显然是魔魂第七缕——妄念。

    这一缕魂魄最能抓住生前亲近之人内心缺憾,不断催眠刺激,一步步吞噬生者一颗清明心。

    其实妄念再如何也只是一缕微弱亡魂,只要生者意志坚定便不会受其侵扰。

    很显然,楼弃属于甘愿沦陷的那一类。

    纯净衣袍扬起,幽色灵息骤然增强数倍,九尾灵根又被牵扯出一大截。

    不能再等了。

    归不寻默默看向掌心窜起的一团流火,狠了狠心,灌入透明磐界上。

    强制打破磐界,会遭到磐界施术者息流的反噬,不论施术者运用的是至纯还是污浊息流,遭到反噬之人都会因为体内同时存在多种息流而脉象紊乱丹田郁结。

    轻者经脉寸断,沦为一介废人;重者当场被喷张血液焚噬,四分五裂化作齑粉。

    可他生来就能控制两股息流同时存在于体内。

    会不会,会不会再多一股也没事?

    他别无选择,唯有一搏。

    幽色磐界应声而裂,伴随着裂纹如繁枝生长般迅速蔓延,楼弃的身形微微一颤。

    仙君怒然回眸:“你疯了?!”

    殷红鲜血顺着魔尊的嘴角溢出,归不寻掌间流火的焰势却只增不减。

    “你不要魔界了?你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子民了?!”

    楼弃没有得到回应,两人近在咫尺,周围满是风声呼啸,息流涌动。

    仙君恍惚一瞬,便从狼眸间寻得一片坚定。

    ——魔主的信念在前,所以魔尊不会身死;爱人的身份在后,所以归不寻不能身死。

    疯子,真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楼弃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呢。

    那一年的旷世之战中,他身负重创,修为大失,早就不必从前鼎盛之时。九尾灵根顽强固执,光是刚才的提取已经耗去他大半灵力,再想敌过归不寻,与螳臂当车没有什么不同。

    “楼弃……”

    耳畔忽地浮现一道令他在熟悉不过的声音!

    只见混沌天边悠然渡来一道清澈透明的身影,广袖流云端庄大方。

    她走得似乎有些着急,像是着急要同谁说些什么,裙褥荡起波澜宛若涟漪。

    “你答应过我,不要如此的。”

    女子声线轻轻柔柔,好似天泉仙露玲珑婉转,落入耳中,恍若周围一片清明。

    楼弃的心也跟着清明了。

    有那么一瞬,那双黯淡无神的小鹿眼睛忽地亮起了光芒,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童一般自责地、小心翼翼地望着那个身影。

    那道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好像恍然大悟,垂头望向自己源源不断输送灵流的掌心,环顾四周昏天黑地的邪气,连那道世间最为清澈纯净的灵魂都被墨色侵染。

    “莫离,对不起,”幽蓝色光焰骤然停息,楼弃伸手去揽那道近在咫尺的飘影,却踉跄落了空,“让你看见飘云谷变成这副乌烟瘴气的模样……”

    “我本来,我本来是想好好把你接回家的……”

    “我不想这样,莫离,原谅我好不好?”

    “……”

    楼弃喃喃着,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颤抖,却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要同飘影诉说。

    归不寻拂去嘴角干涸的血渍,也将掌间流火熄灭。

    方才撞破磐界所迸发的余威,似乎误打误撞地将深藏于寄望舒体内的一缕魂魄引了出来。

    看样子……

    魔尊凝眸注视着一虚一实两道身形。

    那缕魂魄应该就是楼弃昔日所言,“出了远门”的夫人。

    这一切似乎有些过于巧合。

    楼弃夫人的魂魄为何会留存于寄望舒的体内?-

    邪气随着灵息的收敛而慢慢消散,灵台上的小狐狸也缓缓睁开了眼。

    她发觉自己软在温热怀中,被熟悉的气味包裹,唯有一只有气无力的胳膊垂荡在冰凉的地面上。

    脑袋有些昏沉,浑身都使不上劲。

    这具躯体比负重绕着噬魂幽谷跑上一整圈还要疲惫。

    朦胧间,她似乎瞧见楼仙君在同一缕幽魂对话,可那缕幽魂本就几近透明的影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下而上消逝。

    她又似乎听见男人崩溃地小声啜泣,抛却高风亮节,满身狼狈跪跌在地上祈求那缕魂魄不要走。

    她听他喊着“莫离,莫离”,努力抬了抬眼皮,赶在那缕魂魄完全消散前,看清了她的面孔。

    如果九尾此刻是原形,那么归不寻一定可以瞧见那双洁白狐耳忽地抖擞一瞬,贴向后脑。

    怎么会是她?

    那张脸与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女子完全贴合,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女子对上小狐狸迟疑的目光,微微扬起唇角。

    ——狐妖姐姐!

    一声呼唤堵在嗓子眼,两片薄唇像是被胶黏住一般动弹不得,寄望舒只能转动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子,任凭那缕魂魄最后一抹透色也消散不见。

    寄望舒有些沮丧,面上却连变换表情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胸口一片温热暖流源源不断地向体内传输,小狐狸垂下眼帘,静静望着那只裹着淡蓝色灵息的手掌。

    苍白斑驳,血色全无,掌心甚至还残留一团漆黑墨色。

    他可是衔着旷世奇根降世的魔界之主,只手遮天的少年魔尊。

    寄望舒从见到归不寻的第一天起,就从未设想过他也会有受伤的一天。

    她甚至想象不出归不寻战损会是怎么一副光景,是轰轰烈烈的,还是气震山河的?

    是为了子民抵御外敌,还是鼎力相助六界消亡煞祖?

    …………

    只是如何如何,她都没有料到,他是为了她。

    为了她此刻所无法理解的,名为爱意的情愫。

    胸腔的温热终于理清那片淤积在心口的紊乱息流,霎时间,寄望舒能感受到浑身的脉络又重新开始流转,而她的四肢也终于能够活动。

    几乎是不受大脑控制,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细嫩的肌肤覆上那片掌心荒芜。

    少女柔软的指腹带着浅浅的暖意,一寸寸划过归不寻略显粗糙的手心。

    指尖虚虚实实的力道痒痒的,如同透过男人的胸腔划过心尖,搔得他一颗炽热心脏也跟着发痒。

    “归不寻,你就这样喜欢我?”寄望舒抬眼对上男人近在咫尺一双狼眸,鸦睫簌簌,轻声道,“哪怕我感受不到你的好,理解不了你的付出,甚至,如果我寻不到第八尾,永远恢复不了感知情绪的能力……”

    “无所谓。”

    归不寻握紧掌间的小手。

    “你记得与不记得,明白与不明白,都无所谓。”

    “我爱你是我的事,你不需要有负担。”

    …………

    寄望舒也不明白是为什么,自己的心口竟会有一瞬的刺痛,像是在替没有情感的主人怜惜魔尊一片赤诚之心。

    “尊主。”楼弃颤抖的嗓音失了温润,反倒染上一层破碎的清冷,绝望过后的期冀便掩藏在其中。

    他恭恭敬敬跪地匍匐身躯,朝着归不寻行了一个从相识起便从未行过的大礼。

    ——彼时他是小鹿仙君,此刻他是魔界子民。

    楼弃用恳求的语气道:“能否……能否再让我最后逾矩一回?让我去寄姑娘的心海看一眼可好?”

    话语间再也没有往日气定神闲的稳重,他失魂落魄,抛却所有傲骨与尊严,自知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他抬起婆娑泪眼,八尺男儿眼眶尽红,央求归不寻。

    “一眼,只一眼。”

    “让我再看看她……求您了。”

    归不寻不忍瞧他这副模样,别过脸去阖上眼眸。

    魂魄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女子朝自己张了张嘴,口型清晰,归不寻很容易就分辨出来是“尊主”二字。

    她在弥留之际都不忘恭敬唤他一声“尊主”,可他分明察觉到,她并非魔界之人。

    ……或许在那时,她就在为楼弃的此刻做打算吧。

    归不寻拒绝不了这个请求,即便楼弃不提,他自己或许也会进入一探究竟。

    魔尊敛眸颔首。

    臣服的子民涕泗横流,额心一下又一下生生磕在冷硬的地上,声震弥耳。

    寄望舒从未见过这样卑微狼狈的楼弃,眼睁睁瞧着他一次又一次打碎自己尊严的底线,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直起身子盘腿而坐,将心海大开-

    古木参天,雾气氤氲,如梦似幻。

    三人同时进入了心海,环视周遭,寂静无声,唯有彼此靴底踏过脚下水镜泛起的涟漪。

    “你们终于来啦。”

    是那道熟悉的女声,不尽温柔。

    第66章 重返鹿鸣镇

    ◎前尘旧事◎

    古木参天, 粉红花瓣依旧翩翩而落,落了众人满身,铺了满地。

    清香沁人心脾, 抚人心弦, 染红了小鹿仙君的一双眼。

    “莫离!”

    楼弃大步走到女子跟前,却又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柔柔地握上她的肩膀。

    他生怕自己太用力, 便会穿透她虚无缥缈的身形, 唯有清香余留指尖。

    颤抖的指尖最终也没能穿过那道身形, 而是触碰到女子光滑细腻的肌肤, 触感有些许冰凉, 楼弃身形一顿,刹那间险些下意识缩回手。

    不曾想, 他竟然还有机会触碰她, 在梦以外的地方触碰她。

    “真的是你……你竟一直在这里。”

    莫离仿佛永远都是那副明媚温婉的模样, 浅浅微笑挂在唇畔, 笑眼弯弯犹如清月盈满星辰。美人缓缓伸出手,覆上肩头颤抖的五指,哄婴孩般的轻拍两下。

    一旁的归不寻与寄望舒相视一眼, 交换了一个惋惜的眼神。

    楼弃感受到那份久违的体温后, 便再也无法维持情绪, 日积月累的思念、委屈、爱意, 混杂着数不清的悔恨与愧疚倾泻而来。

    “阿离, 我真的好想你……没有你的这几千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熬下来的。终日浑浑噩噩魂不守舍,唯一的盼头, 便是入梦时你的到来……”

    “梦里的你还是像以前一样, 每日欢声笑语, 好像永远都不会遇见烦心事。我也想同你一起笑,可每一个梦的最后,你都会像那日一样躺在我怀中奄奄一息,最后一点一点消散……我每日每日都崩溃的像一个将死之人,我真的不想独活下去……”

    堂堂八尺男儿,清风傲骨的仙君,此刻佝偻着腰背,伏在妻子肩头抽噎着,千言万语一时间都堵在喉间。双臂紧紧将莫离箍在怀中,仿佛要揉进身体里一般。

    他实在太害怕她会消失。

    他怕极了转瞬即逝,怕极了看到她的身体同落花般一点一点飘走的样子。

    莫离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话,任由他将自己圈在怀中,一下又一下替人顺着起伏的背。

    那张平和的面庞就连笑容都不曾收敛半分,可寄望舒却觉得那份笑容平添一丝苦涩。

    嘴角分明扬着,眼眸分明弯着,却总让人觉着下一秒便会涌出莹莹泪花来。

    “阿离,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误入歧途了,我没能够遵循你对我的期望,没能一生清明、不算计、不怨不恨,”在熟悉地抚慰下,楼弃终于缓了过来,紧了紧怀抱,窝在莫离肩头哑声说着,“或许是你一开始就将我看得太过伟岸,可我即便入了仙途,也捱不住日夜思念,我想的要发疯……所以得到了起死回生之术的秘诀时,我几乎什么都没想,一头栽了进去。”

    仙君颤抖着声线,缓缓与爱人拉开些距离,泪眼婆娑,四目相对。

    “阿离,是我走歪了。”

    “可是我好想你。”

    “没关系的,”纤手抚上楼弃布满泪痕的面颊,拇指轻轻刮蹭还未干涸的印记,莫离面色柔和,却不知在何时悄悄红了眼眶,“没关系的。”

    “我的小鹿仙这些年受苦了呢。”

    听到“鹿仙”二字,楼弃就像是被触到了某处开关,再也止不住情绪,如潮水般爆发。他将莫离再次揽入怀中,死死抱着,口中呜呜咽咽嚷嚷着什么,外人却是一个字都无法辨别。

    场外二人笃定这其中定是有什么经历,却从刚才到现在听得一头雾水,毫无头绪。

    寄望舒耐不住性子,索性等楼弃的情绪被莫离抚平后询问。

    眼看楼弃平复了不少,刚要凑上跟前,步子还没迈出去,就瞧见莫离像哄孩子一般哄着伏在自己肩上的楼弃抬起头来,然后探身在那张薄唇之上轻轻落下一吻。

    楼弃怔住了:……!

    寄望舒也怔住了:???!

    就在楼弃回过神来,捧住莫离脸颊即将回吻之时,寄望舒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你干嘛!”小狐狸掰住阻挡视线的大手,悄声嚷道。

    归不寻任由她使劲,纹丝不动,幽幽地凑到她耳畔:“少儿不宜,小孩子不能看。”-

    楼弃终于拭去眼角泪渍,携妻子之手走向魔尊二人。

    莫离望着寄望舒充满好奇的眸子,会心一笑。后者便像是被某种魔力驱使,也跟着嘴角上扬。

    寄望舒担心再次错失机会,赶忙上前一步问道:“狐妖姐姐,我们先前见过对吗?可你为什么会身死……又为什么会留有一缕魂魄在我的心海里?”

    “九尾,这儿是你的心海,”莫离柔声引导,“或许你想要得到的答案,都可以由你自己搜寻。”

    自己搜寻?

    寄望舒多瞧了她两眼,忽地忆起先前在极北之滨的时候,她似乎使用过类似的力量来查看过去的影像。

    靠着脑中模糊的记忆,寄望舒学着那时的样子摸索了几下。起初还没什么动静,忽地一瞬,随着她掌心凝聚的灵力在眼前划过,登时金光乍现,一如那日在极北之滨一般。

    周围景象顿时陷入黑暗,混杂着腥风血雨与黄沙漫天,耳畔还有阵阵凄厉的哀嚎。

    楼弃不忍直视这副画面,敛眸别过脸去。

    寄望舒却满眼皆是不可置信。

    眼前这个地方,她是在熟悉不过,即便它变成了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

    ——这是青云门山脚下的青云镇,也是她从前被囚禁在无心阁的那段时日,最最向往的繁华街市。

    这样的认知浮现在脑海中时,寄望舒还是稍稍愣怔片刻。毕竟这是应该一段属于“原身”的记忆才对。

    但此刻她却并不感到诧异,在此之前所接触到的种种明言暗示,都已经使她隐隐有所察觉自己身份的特殊与蹊跷。她早就不再认为自己与这个世界是毫无瓜葛的了。

    简朴的房屋内阵阵作响,有如洪水猛兽正在其中翻天覆地,瓷器破碎的尖锐声掺杂着利刃划破血肉头骨迸发出血浆的声响,清清楚楚传入几人耳中。

    良久,燥乱才终于熄灭,木门“吱呀”从内部打开。

    一只满目通红,浑身毛发都血淋淋的狐妖从中踱步而出,殷红的舌舔舐过面上的污浊,贪婪麻木地走向下一户人家。

    那狐妖额心的纹饰,正和莫离额心的那抹如出一辙。

    寄望舒倒吸一口凉气,望向莫离。后者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面前的景象很快扭转成另外的模样,只是画面的最后,依稀有一个半人高的孩童跌跌撞撞跑向那间被血液侵染的房屋。

    画面的声音已经被抹去,只能模糊地辨认出他的口型,似乎是在喊“爹”和“娘”。

    ……

    扭转后的画面意外的祥和,青云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街头巷尾的人群络绎不绝。

    众人周围的景象正是青云镇闹市的街口,原本只是零零散散围了些人群,渐渐地,人群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至水泄不通接踵摩肩。

    老百姓们无一例外地翘首以盼着什么,个个高昂着脑袋四处张望。

    寄望舒踮起脚尖,企图越过人群以弄清楚他们正在期盼的是什么,却一无所获,毫无头绪。

    索性她并没有等待太久,因为很快,她就看到一位奄奄一息、被灵力牢牢束缚的女子被两名青云门弟子架上了高台,等候命运的审判。

    那女子浑身伤痕累累,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将头抬起来。她虚弱地看向台下熙攘人群中的某一处,神色坚定地张了张嘴。

    ——不要。

    不要?

    寄望舒顺着她的视线,穿过人群,最终找到的却是一个围着头巾的男子。

    他拥有与楼弃一模一样的面貌,只是发顶挺立着两根巍然鹿角,灼灼其华,剔透晶莹。

    他的眼中也是晶莹透亮的,甚至连掌心也是。只是在看到台上女子的嘴型之后,颤抖着泯去了掌心的光芒。

    ——要成仙,不要做魔。

    这是女子灵根依旧留存在胸腔中的最后一刻,她所说的话。

    角落里,一位素衣白袍的青云门弟子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痕,掩下一双发红的眼眶,握紧了拳。

    他说了什么,寄望舒却听不真切,但他与群众义愤填膺拍手称快的神情截然相反,显得格格不入,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寄望舒凑近了些,依稀辨识出一些片言碎语,似乎提及了什么“《九华秘法》”、“报仇”和“完成心愿”。

    ……

    两道素白的身影彼此对立相峙,声线中皆是压抑与愤怒。

    “她分明就是因为被禁术驱使!她明明是那样一个至善之人,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挖取她的灵根?你就非要至她于死地吗?”

    “可死去的那些人,血淋淋的青云镇,都是因为她,和那些妖魔!你难道能让那些无辜的生命死而复生吗?!”

    “妖与魔,注定就不该存活在这世上。”

    ……

    画面再度转换,变成了一片蒙蒙雾霭,白茫茫之间似乎站立着两个人影。

    迷雾像是故意为了模糊这一段经历而被人添上去的一般,将那两个人影的面貌遮掩,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交谈。

    “老身算得,她将来将有两劫,这第一劫,便是九千年之时。”

    “你这算命的本事倒是有趣。命格那老头子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咬着牙来找你拼命呀?哈哈……”

    “你严肃一点!”

    “唉哟,好嘛好嘛……只是那孩子的劫数来的要比我们都晚,怕是到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够保护她了吧?”

    “唉……到也有一个办法,我们都存下一缕灵识,或许到时候能救她一命。”

    “有些道理。可第二道劫呢?”

    “那就只能凭她自己的本事了。”

    ……

    第67章 重返鹿鸣镇

    ◎花雨◎

    “所以……”

    变幻莫测的画面一幕接着一幕灌入寄望舒的脑中, 短短半个时辰,她却像是颠覆了先前所有的认知一般。

    “我根本就不是穿越进来的,对吗?”

    她看见了所有她过去的影像, 在禁林初遇归不寻的那天、在无心阁里昏天黑地的那些日子, 也包括她在所谓的“现代世界”里如梦似幻的前半生。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原身和故事。

    她即是九尾,九尾即是她。

    那段凡世经历,不过是世代亡狐集结了残存的灵识, 在她被练去八尾命悬一线的时候将她最后一缕魂魄送到那个平静而碌碌的遥远凡世, 他们庇护她挨过第一道劫数, 护下九尾狐妖一族最后的血脉。

    她“穿越”的那一日, 便是那缕魂魄吸纳了足够的天地精华, 即将归还本体的那一日。为了让她免受过去惨痛记忆的痛苦,他们抹去了她所有关于往昔的记忆……

    莫离轻轻点了点头:“早些时候我便知道, 你是个聪明的。你果真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

    “那, 那些前辈呢?他们也在我的心海中吗?”从前的记忆全部找回, 寄望舒忽地对那些素未谋面的先辈们萌生出一股亲切之情。

    莫离笑了笑, 温声道:“那些老家伙啊,现在已经完成任务,去极乐世界逍遥自在了, 只有我还留在你的心海中啦。”

    她说着, 轻轻揉了揉楼弃的发顶, 眸中皆是不尽的温柔。

    温柔地像是离别前的最后一刻, 向自己的爱人告别一般。

    “在我离开前, 本是不该见你们的。不过这也算是了了我的一片私心吧,”楼弃还未从痛苦的经历中脱离, 便被莫离意味不明的话语激得猛然抬起头来, 莫离却只是自顾自摸着他的面颊, 随后望向寄望舒继续道,“现在你已经清楚了自己的身世,我的任务也就算完成啦。”

    她耸耸肩,故作轻松道:“还真是一身轻松呢。”

    寄望舒和归不寻相视一眼,还没来得及参悟莫离话语中的另一层意思,就只见楼弃一把握紧了莫离的肩膀,好不容易褪去颜色的眼眶瞬间又红了起来:“离开?什么离开?阿离,你又要抛下我一个人吗!”

    “哎呀呀,我的小鹿仙,不要哭鼻子了喔,”莫离轻轻点了点楼弃的鼻尖,笑眯眯道,“我的使命完成了,可你身上还背负着更重要的责任呢。往后这只小狐狸的安危就要交给你们啦。”

    她哄着楼弃,抽出空子来恭恭敬敬地朝魔界至尊望了一眼,归不寻抿了抿唇,毅然点了点头。

    莫离自然是放心他,于是很快又收回视线,凑近了些楼弃的耳畔:“好啦,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楼弃茫然抬眸,一个劲的摇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话语能够挽留她。

    命运是残酷的,如果以死相拼能够换回莫离,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赴死。

    可现实就是他除了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两次离自己而去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别哭啦。楼弃,你以后一定会是这世上最最厉害,最最正直的小鹿仙君。”

    “每个人都会有一次误入歧途之后,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呀,之后的日子里,你就不要再自怨自艾啦。”

    “就像从前你说要成为我的光那样,去照亮更多的人吧。”

    “等到六界太平呀,你就带着我的那份一起好好生活下去,让我也看一看祥和的世间是什么样的一副光景。”

    “楼弃,”莫离轻轻抹去怀中溃不成声的人儿面上纵横的泪水,最后瞧了瞧那双灵动的鹿眸,“答应我,好吗?”

    楼弃犹豫了一瞬,没有回答-

    繁花落尽,拖在地上的裙摆便化成花瓣,随着莫须有的微风轻轻柔柔地在心海间翻飞。

    花温柔,风也温柔,人亦温柔。

    莫离的身体逐渐消散,化作似锦繁花飘入蒙蒙雾霭之间,刹那间的功夫,甚至让人来不及去追随。

    “她……”寄望舒下意识靠近归不寻,轻声嘀咕一句。但她知道,莫离的消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

    她从进入心海的第一刻起,就感受到此间一股灵息正在渐渐陨灭,莫离的每一句话似乎都会消耗一点残存的灵力。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灵识在决定要破除心海现身阻止楼弃之时,就意识到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归不寻揉了揉寄望舒的脑袋,将她拉的更近了一些。

    偌大的心海,唯有一人怅然若失。

    “我答应你,”楼弃生硬地抹去眼泪,捧着莫离此刻还未完全消散的面庞,强忍下哽咽一遍又一遍说着,“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阿离,我都答应你。”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

    花雨散去,心海间徒留无声回应。

    楼弃木然伸出手,接下一片弥留的花瓣,小心翼翼捧在掌心。

    那片花瓣通身光洁,微微泛起白芒,像极了它的主人。

    他抚摸片刻,忽地开口:“尊主,我知道我罪不容诛。但我还是想请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就像阿离说的那样,等到六界太平,我便任你处置。”

    归不寻:“……好。”

    寄望舒偷偷扯了扯归不寻衣袖:“你真打算到时候处置他?”

    归不寻俯了俯身,贴在她耳侧:“当然不会,只是眼下多说无益。”

    两人交谈之余,那头楼弃轻轻抬手,掌间一道蔚蓝灵息将花瓣托起,缓缓注入寄望舒眉间。

    寄望舒大惊:“楼仙君,你……”这是楼弃唯一能够留下的念想了吧?

    归不寻见状也微微一怔,皱了皱眉,不可置信。

    楼弃轻笑一声,嘴角扯开一个平静的微笑,一如从前:“这是她的元神,对你体内灵流的调养大有益处。”

    “答应她的事,我不会存有私心。”

    话音未落,归不寻腰间的乾坤袋突然泛起白光。

    传音香很快被掏出来,里面悠然飘起一阵白烟。

    烟雾缭绕,在空中汇成一个“青”字,又很快模糊了形状。

    只是这其中传出的却不是浮青的声音,而是一种性命垂危之人气若游丝的吐息:“寄望舒,我受煞祖反噬,时日无多。倒是可笑,这时候我第一个想起的人居然会是你。”

    一句话都没能完整的说下来,便被剧烈的咳声打断。

    寄望舒方才松下没多久的眉头再次皱紧。虽说一路以来,林婉婉处处想要她性命,可眼下听见她是这副性命垂危的样子,竟也会生出些不舍。

    她破天荒地期望那人能撑下来。

    那头的传音香被浮青接过:“魔尊大人,婉婉她就快不行了,你们能不能去找找行无祟,现下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传音香渐渐熄灭,屋内只剩下林婉婉粗重的呼吸声。

    她平静地靠在浮青肩头,像是早就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

    “何必多此一举呢?横竖都是些我不想见的人。”

    浮青没有理会她对自己的刚才强行使用传音香的埋怨,自顾自说着:“傻姑娘,师兄不是早就同你说过,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吗?”

    林婉婉无力的笑了笑:“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她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口敷衍浮青。

    自从她自封经脉企图消杀体内煞祖的那一缕魂魄起,就每日每夜都在忍受巨大的痛苦,煞祖的挣扎反噬远远要比从前血液中禁火翻腾要来得痛苦得多。

    挨了那么多日子,终于要死了,她一身轻松。

    至于记忆这种东西,是原身的还是她的,又或者是她与原身共同拥有的,都不重要了。

    与其费尽心思寻找极有可能不尽人意的答案,倒不如全都扔到一边来的轻松痛快。

    反正都要死了,管他的。

    浮青轻拍林婉婉地背,替她顺着气:“自你进入师门的第一天,我就说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半晌工夫,林婉婉才直起身子来,风轻云淡地挑了挑眉:“哦?原来是这样。”

    她想了想,轻笑一声:“浮青,到这个时候,你难道还认为我是初入师门时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师妹吗?”

    若真是如此,倒是可笑。她一路走来也算是费尽心机,可惜什么都没能如愿以偿。

    她这样一个人,早就不是他心中最初的那个林婉婉了,何必让他再留有美好的幻想呢?

    “我给行无祟下蛊毒,为煞祖办了数不清的错事,险些遂了他的愿取出九尾的根骨,让六界陷入混沌。这样的我,哪里还值得你这么用心?”

    浮青摇摇头:“你在以偏概全。”

    “……”林婉婉沉默一阵,回想起无数画面,只觉得脑袋更重了些,痛苦地轻哼一声,“最后这点时间,我想安静的度过。”

    “林婉婉,”浮青扶着那人逐渐软下去的身子,强迫她打起精神来瞧着自己,“你还不能睡。”

    对方眯了眯眼睛,任由他摆布,显然对他的教唆无动于衷。

    窗外,初升的旭日被阴云遮掩,只剩下雾蒙蒙一片薄光。

    浮青默默在心中算了算时间,若是寄望舒等人收到音讯便即刻动身的话,这会儿应当已经领着行无祟在赶来的路上了。

    行无祟有没有法子,其实他心里也没有数。

    但眼下林婉婉遭到反噬过于严重,光凭他所掌握的半数《九华秘法》已经远远不够剔除禁术,他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行无祟身上,但愿他有过这份心。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拖住林婉婉的心思。

    “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换如何?”

    “什么交换?”

    “我用一个从未与世人言说的秘密,来换你一炷香的时间。”

    第68章 重返鹿鸣镇

    ◎浮青的过去◎

    在我小的时候, 曾结实过一只狐妖。她落入林中被狼群围攻,我顺手便救下了她。

    她是我儿时为数不多的、最好的玩伴。

    只是没能等到她长大,便去世了。

    ……

    不知你可曾听说过九华宗?没听过到也正常, 它早就沒落了数十年。

    自第二次旷世之战后, 以修真界为首的凡界便将妖魔两界划入邪祟,偌大的尘世,唯有九华宗不予苟同。

    他们认为善恶并非由前人犯下的错误来定义, 坚持平等地救治所有平凡无辜的伤者。

    我一直以为他们不同于那些眼界狭隘的修士, 是真正一心向善的门派。

    直到禁术再度现世, 陆续有妖魔遭受禁术的控制, 再温顺的小兽也会化为残暴凶猛的野兽。

    凡界出现骚乱, 所有修士都将剑尖对准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们疗伤。

    寡不敌众, 我深知九华宗即便与他们不同, 也很难逆转众人的思想, 只能期盼他们尽可能多的救下这些可怜的牺牲品。

    那时, 那只小妖还未身死,突然有一天,她也染上了禁术。

    我从未见过那样纯善的妖, 宁可忍受抗拒操纵的巨大痛苦, 将自己漂亮的毛发都撕作一缕一缕掉落、血肉模糊, 自始至终也不曾伤害过别人半分毫毛。

    她这样的妖, 怎该死于非命?

    我带着她去求了九华宗主, 求他们救她。

    九华宗拥有一本秘籍,叫做《九华秘法》。修炼此术, 便能将禁术剔除。起初是为了沾染妖魔身上的禁火的凡人而创, 但血液里染了禁火的妖魔同样适用。

    只是修炼《九华秘法》的代价极大, 需要废去修炼者的半数修为,所以我恳请他们让我修炼,我以我自己的修为去救那只妖。

    我没想到的是,无论我如何劝说,他们都不同意。

    他们说,万物沾染禁火后,都会变为邪物。

    这妖亦是如此,没得救。

    我跪在宗主门前三天三夜,额前的血将那块青石都染红,然后被雨水冲刷了去。

    就仿佛我从来没有出现在那,一如那只妖。

    雨停的时候,狐妖也没了气息。

    ……

    浮青讲到这里,停顿下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林婉婉轻咳两声,倚在他肩头不解:“九华宗不是一视同仁?为何连你自请修炼也要拦着?”

    浮青苦笑一声:“因为宗主与宗主夫人,是我的爹娘。”

    林婉婉诧异抬眸望了一眼。

    “从那之后我便觉得九华宗也不过皆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与那些凡人修士根本无异。我背弃了宗门,与他们断绝关系,这才来到青云门。”

    “……若是当时我足够强大,我就能闯进去,拿到那本秘籍,狐妖也就不会死。”

    “……这不是你的错。”林婉婉已经有些口干舌燥,却依旧努力挤出几个字来安慰浮青。

    “是不是我的错,这件事情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浮青吐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忽地坚定望向林婉婉:“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愿看到第二个人因为禁术在我面前死去。”

    “从我下山的那一天起,我就发誓,那种情况绝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所以你不能死。”

    幽青色的灵息骤然灌入林婉婉体内,甚至没有给她留出反应的时间。

    浮青闻见屋外脚步匆匆,约莫是行无祟正朝这边赶来,便先一步结下愈疗阵。

    果不其然,下一秒房门便受人踹开,行无祟大步跨至榻边开始结阵。

    只不过林婉婉并没能瞧见他来,体内禁火与九华秘法的激烈冲撞已经让她失去意识。

    浮青抬眼晲了来人一眼,没说什么,继续专心愈疗。

    他们之间的恩怨,或许要等到一切都平息之后再解决了-

    三人不便掺和青云门内部的纠纷,自觉守在屋外候着。

    微风轻拂,几人互相避开视线,各自看向不同的远方。

    寄望舒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指,时不时瞥一眼另外两人的动静。

    真尴尬啊。

    这时候是不是应该找找话题,说点什么?

    小狐狸复盘了一遍昨晚的经历,开口问道:“那个,楼仙君,有件事情不知当问不当问。”

    楼弃点头示意:“寄姑娘请讲。”

    “我瞧鹿鸣镇的那些孩童,似乎与您不是一般的熟络?”寄望舒转了转眼珠子,想起来之前被遗忘的细节,“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寄姑娘到是心细,”楼弃笑笑,淡淡道,“原以为你们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呢。那些孩童并非什么妖兽邪祟抓走的,皆是由我带走的。”

    寄望舒:“为什么?”

    楼弃想起什么,稍稍冷下脸来:“你们应该也都看到了,送还回去的鹿童遭受的都是何等待遇。与凡界修士联姻的太久,镇上那些人逐渐都被同化了思想,早就不再是纯粹的魔族人了。”

    好像也是。

    被硬生生剜去鹿角,应该不比炼尾好到哪里去。

    寄望舒闷闷的想着。

    “那你和狐妖姐姐过去的经历……”心海中的画面太杂太碎,除去关于她自己身世的内容外,都散作一团,很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因此她其实对于这两个人的经历仍然一知半解。

    吱呀——

    屋门在这时打开,打断了几人的话题,行无祟满脸倦怠之意,沉沉走了出来。

    他径直从众人之间穿过,意欲离开。

    寄望舒忽地想起那日林婉婉故意演的那出戏。

    虽然演技拙劣,明眼人应当都能看得出来是假的。

    但行无祟恐怕对她是真的有情,看见那副景象,难免心里会有几分郁结。

    更何况,她也有些不愿旁人误会归不寻与其他女子的关系。

    寄望舒:……等等。

    她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抛却杂念,寄望舒拦住行无祟解释道:“林婉婉她其实并不是……”

    “我知道,不必多说。”

    行无祟漠然避开寄望舒的手,腾身而去。

    抓空的寄望舒瘪了瘪嘴,横竖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甚至还有点恩怨在身上,也就由他去了。

    嘁,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方才分明就听出那话中的酸味了。

    “多谢诸位及时相助。”浮青待行无祟离开后,前来道谢。

    归不寻朝屋内望了望:“她如何了?”

    浮青:“禁火已除,暂无大碍。只是先前她自封经脉伤了身子,我正打算带她寻一处僻静之地调养一段时间。”

    “煞祖遭受重创,不日定会加快反扑,你们恐怕一时半会很难寻到庇护所,”归不寻思索片刻,“我看噬魂幽谷是个合适的去处。”

    浮青抿抿唇,没有立刻应下。

    听起来魔尊这是在好心向他们提供帮助,实则字里行间皆是不容抗拒的语气。

    林婉婉与煞祖的那层关系,对于他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线索与关键,归不寻自然是不会放任他们二人自生自灭去。

    眼下他们受人恩惠,又双双大失修为,难保独自在外还能像从前一般自保,所以归不寻的提议即是最优选,他们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

    浮青轻叹一口气,恭敬应了下来-

    浮青很快就带着林婉婉去往噬魂幽谷的路途赶去,而魔族三人也正式踏上前往斩龙墟的路程。

    总算是告一段落,寄望舒悄悄松了一口气。

    只是,似乎总觉得把什么东西给忘了。

    “九条尾巴——等等我啊——!”

    离蛟一把鼻涕一把辛酸泪,跌跌撞撞从远处飞奔而来。

    离蛟:“我一觉醒来客栈里面就一个人影都寻不到了QAQ你们是要丢下我自己跑路吗!!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有危险自己也能扛不会退你们后腿的不要丢下我一个龙啊呜呜呜……”

    寄望舒:“我要是说我们只是单纯的把你给忘记了你会信吗?”

    离蛟:QAQ?-

    魔界边境。

    大军压境,乌压压一片漆黑,将天上的光泽都浸染成墨色。

    军队之首,响起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

    “确认那个毛头小儿不在噬魂幽谷了?”

    男人身侧佝偻着腰背的随从连忙应和:“确认了,噬魂幽谷现在就是一具空壳,只有一个谢无霜守着。”

    “好!哈哈哈哈哈,等着我一举拿下他的老巢,你们就都得喊我尊主了!”

    说话之人正是蛇族之主,临沭裘。

    早在月余之前,他的大军便埋伏在此处,一点一点朝着噬魂幽谷——高贵的蛇族曾经的居住所——逼近。

    “主上英明!只是……这几日小殿下似乎被什么人吹了耳旁风,总揪着先前扔到极北之滨的那些个杂碎问个不停。”

    临沭裘皱皱眉头:“……不必理会他,把错误都归到那个毛头小儿身上就行。”

    临渊那小子一点都没继承蛇族高贵的冷血血脉,也不知是小时候吃错了什么药,对那群蝼蚁般的民众总是格外赤诚。

    先前谈论攻占噬魂幽谷的计划时被他听见,竟然义正言辞站出来指责自己,说什么族人的安居乐业才是第一位。

    此次若非制造了那一番假象,将矛头指向归不寻,恐怕那小子还不会这么义愤填膺地支持自己的计划。

    如此,自然是不能让他知晓这其中的玄机。

    “父亲,我们何时发起进攻?”临渊不知何时来到了军队的最前方,手握长鞭,神色狠戾,话语间透出迫不及待的意思。

    临沭裘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从身后望着自己被蒙在鼓里的儿子,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抚道:

    “再等几日。”

    “到时候你就可以亲手取下那毛头小儿的首级,为那些无辜惨死的族人们报仇了。”

    第69章 斩龙墟

    ◎失了情道怎么比有情道还齁的慌?◎

    斩龙墟地处偏远, 路途崎岖,死人奔波了好几日才赶到地方。

    面前一片祥和之景,甚至颇有风和日丽的错觉, 与传闻中刀山火海的斩龙墟简直大相径庭。

    离蛟环顾一圈, 鄙夷道:“还斩龙墟呢,小爷我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滑溜溜的无足动物自诩为龙。你瞧瞧,这会儿见到本尊, 吓得不连头都不敢冒了吧!”

    寄望舒:“某龙早期还没变成人形的时候好像也是滑溜溜的呢……”

    离蛟身形一顿, 旋即作势要拦住寄望舒继续说下去的势头, 不料却被归不寻轻轻抬手挡了回去, 无奈之下只好揉着胳膊口头警告:“陈年旧事, 不许提了不许提了!”

    两个“小孩子”说说笑笑打成一团,身旁另外两人却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皱紧了眉头生怕错过一丝风吹草动。

    此刻越是平静, 等待他们的就越是不可估量。

    楼弃拨开身前半人高的绿植, 指着不远处漆黑一团的穴|口, 招呼众人:“此处不宜久留,向里再走些吧。”

    一行人以楼弃打头阵,归不寻垫后, 离蛟和寄望舒夹在二人中间, 慢悠悠前进。

    入了穴|口, 内部蜿蜒曲折且狭长, 众人前行好一段时间都没能找到出路, 反而其中时不时传出怪异骇人的低鸣。再加上离蛟大惊小怪咋呼几次,饶是寄望舒原先不觉得害怕, 此刻也感到几分阴森可怖起来。

    第n次被上方坠落的石子吓得一跃而起的离蛟, 终于卸下坚强人设的伪装, 骂骂咧咧地抱住楼弃的袖摆,小鸟依人般贴在他身上,死活不肯撒手。

    寄望舒这头也没好到哪去,胸腔内“砰砰”跳个不停。

    ——但多半归功于离蛟吓得。

    从前还在噬魂幽谷的时候可没见他这么胆小,藏书阁那个甬道还是他打头阵领着自己进去。

    莫非那都是假象?这小子背着自己先去探了遍路,以免她发现他看似是个王者其实是个孙子?

    寄望舒想着想着,步伐就慢了下来,和前面拉开了些距离。

    归不寻从刚开始就一直默默观察着她的状况,瞧见她被吓到好几回,以为这下是又受了惊,所以不敢走的太快,便摊开掌心,在寄望舒周围结下一圈磐界。

    “若是发生意外,这道磐界足以应急;若是意外来的险峻急促,还有我在你身边。”

    归不寻如是说着。

    传闻斩龙墟乃凶险之地,可到现在却一路风平浪静,他担心随时有可能遇上突发情况,不敢掉以轻心。因此他虽然嘴上安慰着寄望舒,却不曾分神瞧她。

    若是他没有将精力全都放在观察周遭动静上,就会轻而易举的发现,两人此刻的距离挨得极近。尽管有磐界相隔,归不寻的薄唇也依旧快要贴到寄望舒的耳尖。

    许是动用了魔息的缘故,寄望舒感受到身后胸膛炽热如火,连周边阴冷的空气也一并升高了几分温度。

    她忽然有些不自在。

    不知为何,脑子里竟然瞬间浮现出在玄冥境时的景象。那时,归不寻离她也是这般近。

    胸腔内徒然升起异样的情绪,只觉闷闷的,痒痒的。

    她忍不住回身,想要探探心中闷躁的来源是不是身后那人,反而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的怀抱。

    归不寻方才将视线从一侧石壁上收回,却发现面前那抹身影并不在她应该出现的位置。还没回过神来,便只觉胸前一闷,撞个满怀。

    寄望舒虽然看上去像个小孩,可身材却是修长高挑的,这会儿两人毫无防备地相撞,她的脑门便狠狠磕在归不寻的下颚上,两边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

    归不寻只是闭了闭眼,皱了皱眉,一瞬的功夫,疼痛就淡了下去。

    他着急睁开眼,想要仔细检查寄望舒的脑门有没有事,后者却自顾自揉搓着眉心的红印,后退小半步,指着他的腰间道:“亮了。”

    传音香散发的烟雾很快笼在周围,又迅速消散。

    归不寻将其从乾坤袋中掏出,里头立刻传出谢无霜的声音:

    “蛇族提前逼境,事态紧急,敌方兵将越是我们三倍之多,纵使拼死坚守也难以强撑。尊主,恐怕您不得不回来一趟,亲自领兵了。”

    传音香熄灭,归不寻随之陷入沉默。

    斩龙墟前方的危险都仍是未知数,若是现在丢下寄望舒回去,即便是楼弃已无二心,一路跟随保护她,他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可若是他不回去,魔族将士势必会遭受重创。蛇族蛰伏已久,此次大军压境一定也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这场恶仗恐怕不能轻易善终。

    寄望舒看得出他的忧虑。

    尽管她依旧找不回从前对归不寻的那份感觉,但这些时日的相处,已经让她不再抗拒他赤诚的爱意,甚至于有些习惯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所以她此刻也能够理解他在犹豫些什么,她也想为他分忧。

    “你放心回去便是,我早就不似从前,五尾之力你也不是没见过,”寄望舒挠挠脑袋,停顿一下,“除了楼仙君那一回……不过那只是个意外!”

    “总之我是想说,我明白你的顾虑,虽然我此刻还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你的那份情谊,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寄望舒说得认真,直直对上归不寻愣怔的狼眸。

    这次她没有躲闪。

    楼弃被离蛟黏着,走出老远才发觉后面的人没有跟上,这会儿赶回来,却刚好撞见这么一幕:

    寄望舒轻轻踮起脚尖,揉了揉归不寻的发顶,轻声细语地伏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具体说了什么,两人不得而知。但他们清清楚楚地瞧见那位九五至尊被人哄的一愣一愣的,满脸写着错愕,像极了一只突然尝到甜头的小流浪狗。

    归不寻故作镇定叮嘱寄望舒几句,转身便不见了踪迹。

    消失前还不忘狠狠瞪一眼正捂着嘴偷乐的离蛟。

    寄望舒回过身,望见表情贱兮兮的离蛟和“仿佛看到自己的闺女终于有出息了”的楼弃。

    寄望舒:?

    离蛟咂咂嘴:“啧啧啧,失了情道怎么比有情道的时候还齁的慌。”

    楼弃礼貌微笑:“所以你可以从我身上下去了吗?”-

    归不寻走后,楼弃瞥一眼企图再度抓住自己袖子的离蛟,故意先一步抽开手:“此处现在就剩下你我两个男子,寄姑娘又是我们共同的保护对象,离蛟小兄弟是否应当自觉垫后?”

    离蛟失声:“啊?我?垫后?”

    说罢,他瞄了一眼神情鄙夷的寄望舒,瞬间淡定不了了。

    他堂堂龙八子,怎能沦为被一介妇人耻笑的地步?

    今儿就是壮破胆子,他离蛟也不能再缩一下脑袋!

    “楼仙君所言极是,”离蛟清了清嗓子,撒开掌心绞紧的袖袍,正色道,“小爷我天不怕地不怕,自然是要照顾一下胆小如鼠的小姑娘的。”

    说着,他便后退一步,朝寄望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站在两人中间。

    不等后者站定步伐,只听得身后坠下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在幽深的甬道中发出一串阴森的回音,与野兽的脚步声颇有些相似。

    紧接着便是一声短促尖锐的叫声,离蛟慌慌张张回头看去,嘴里叽里咕噜振振有词。

    仔细听的话还依稀能够分辨出,他正念到祖上八代的名姓,求爷爷告奶奶才好不容易按耐住一颗想要逃窜的心。

    寄望舒嗤笑一声,不打算跟他客气,提起心思跟在楼弃后方继续向深处探寻。

    离蛟立马提起衣摆追了上去:“喂喂!你俩等等我——!”

    与此同时,归不寻瞬形回到噬魂幽谷,方觉这里已经和往日不同。

    不久后原是魔界的新年,于是修罗大殿的殿门周边便坠着被风吹落了一条边的门联,红艳艳的,本该是喜庆的颜色。

    此刻大殿内空无一人,这抹红色衬得此处要比从前还冷清不少。

    水胶未干,甚至还能从空置的椅子上头感受到温存。

    归不寻透过眼前的景象,仿佛还能看到一炷香前这里的欢声笑语。

    想必谢无霜还没来得及扔下手中杂物,便给自己递来了那道音讯吧。

    耳畔轰然炸响,禁林间无数飞鸟扑棱着翅膀没入天际。

    魔尊沉下脸来匆匆朝声源的方向望了一眼,黢黑的毛氅在空中留下一片墨迹,修罗大殿又恢复一片死寂-

    噬魂幽谷边境,玄色赤色两种魔息频频相撞,本就阴暗的天际此刻更像是漏了个大洞。

    嘶喊,悲鸣,哀嚎,叫嚣。

    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高天之上,谢无霜一身利落紫袍,同色腰封更衬得那身形挺拔。在她身侧站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赤袍墨氅,在一众颜色中尤为显眼。

    二人对面之人,正是蛇族之主,临沭裘。

    而蛮地之上的蛇族少年,长鞭扬起便是一片腥风血雨,他满心都是极北之滨无辜惨死的婴孩老人,即便此刻杀红了眼,也只会感到畅快淋漓。

    “临渊。”

    一道沉声不知从何处砸了过来,压在少年身上,犹如千斤顶,使他动弹不得。

    归不寻风轻云淡地从他身侧略过,径直腾身前往云端。

    磐界徒然拔地而起,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墙,从中央将两军隔开。

    所有人都怔在原地,循着那道熟悉的身形抬眸望去。

    随后,一半欢腾,一半噤声。

    是魔尊。

    威震六界,却鲜少露出真正面容的,九五至尊。

    归不寻在一众激昂沸腾的注目之下,轻飘飘落在临沭裘的面前。

    他长眉微挑,温声启唇:

    “临沭裘,你是边境的安稳日子呆腻了,就想来寻死了?”

    第70章 斩龙墟

    ◎双头火蟒◎

    话音不轻不重, 在上空回荡,震慑在场所有蠢蠢欲动的蛇族人,也包括临沭裘。

    纵使其在自己面前也不过一介小辈的年纪, 但临沭裘深知这匹野狼承载的是何种恐怖的血脉。

    当年大战, 初代魔尊携夫人,驾着滚滚黑云而来。弹指一挥之间,便可见山河破碎地动川摇。

    那种阵仗, 是他们这些后起之辈可望而不可及的。

    流淌在血脉中的力量。

    狼王与仙山白凤凰的儿子, 又能平庸到哪里去?若归不寻真是等闲之辈碌碌无为, 初代魔尊也不会放心让这个五千年的雪狼崽子继承自己的位置。

    长袍坠地, 临沭裘默默在袖管之中攥紧长鞭之柄, 冷不丁对上那青年笑里藏刀的目光,忍不住吞咽一口唾沫星子。

    尽管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甚至在人数上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但归不寻的气定神闲终究是让他有一瞬的阵脚自乱, 不过, 很快便平复了回来。

    “尊主说笑了,”临沭裘笑着回应,“我也很想瞧瞧, 你我之间, 究竟是谁先没了气息。”-

    另一头, 三人又走了许久, 凭感觉而言, 寄望舒觉得应该有那么几里地的距离,这才终于见到了点光亮。

    前方的视野开阔起来, 三人也终于不用排成队小心翼翼地挪动。

    只是, 这里依旧安静的不对劲。

    就好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几人正对着一个枯竭的岩浆池, 里面光秃秃的,连池壁都翘起了皮,许多地方甚至长起青苔。

    若不是池底零散堆了许多被岩浆吞噬过的骸骨残渣,这里看上去更像是枯竭的溪水河流。

    楼弃屏气凝神,双手运作结下一个法阵,探了探周遭是否还有其他活物的气息。

    良久,未果。他依旧放不下心来,回头叮嘱寄望舒:“小心一点。”

    寄望舒沉重地应声却被洞穴底部剧烈的晃动,和岩石迸裂的动静打断。

    只见方才干涸的岩浆池瞬间被巨物撞开,碎石混着滚滚尘土噼里啪啦乱飞,溅了三人满身。

    然而他们却无暇顾及沾染脏污的衣物——

    一头玄色巨蟒破土而出,震碎洞穴内壁上黏着的尘泥,大块大块向下坠落,顷刻间的功夫,洞穴内的空间相较于之前竟宽敞了一倍之余。

    寄望舒同楼弃二人虽有心神慌乱,却也灵敏躲避过高空坠物。

    只是离蛟的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只见他一边努力克制面前这个庞然大物带来的恐惧,压抑着喉间呼之欲出的喊叫声,一边奋力在乱石中乱跑一气。可谓是顾头不顾尾,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好说歹说也算是躲过一劫,这下子便有了空档子感受刚才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的恐惧了——

    这个庞然巨物,竟然不止生了一个脑袋!

    站稳脚跟的时候,寄望舒与离蛟之间有一段距离。她用余光瞄见那个胆小鬼两眼一番,一手掐住自己的人中,险些撅了过去。

    寄望舒:……

    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玄色双头巨蟒不紧不慢地从地下抽出剩下的尾部,缓缓在废墟之上盘踞起来,两颗头颅由两侧并向中央,四只紫黑色的异瞳直勾勾将三人从头到脚审视了遍。

    视线最终落在了寄望舒的身上。

    巨蟒伸长脖子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嗅着寄望舒身上的味道。

    当事人还没开始紧张,离寄望舒八丈远的离蛟却先替她捏了把汗。

    这条蛇,光是脑袋,就有两个寄望舒那么大。万一它张开嘴一下子将她吞进去……

    那他也只好挑一个风水宝地,日后岁岁年年为她守丧了。

    双头火蟒后退半尺,浑浊低沉犹如岩浆洗涤过的嗓音回荡在洞穴内:“九尾狐妖。”

    他旋即轻笑一声,又道:“你便是弑我后人那个狼族小子的软肋?”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愣怔片刻。

    寄望舒理了理思绪,冷静应道:“你的后人之死与我们无关,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蛇族人自导自演的一场栽赃嫁祸。”她刻意避开了双头火蟒后半句提到的“软肋”。

    她心里有些别扭,既不想在大庭广众承认这个措辞,又在听到这两个字之后,感觉心尖一阵酥痒。

    “嘶——”双头火蟒喉间滚动,沙哑发出一阵叫人浑身颤栗的怪声,像是在笑,“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庞大的身躯灵活如游龙穿行,蓦地逼到寄望舒面前,蛇头上凹凸不平的麟纹在她眼前放的格外大,几乎能瞧清上头纵横的沟壑纹路。

    双头火蟒吞吐蛇信,黏着的津液掠过寄望舒面颊滑落:

    “我可不是什么狡诈卑劣的蝼蚁,我早就是脱胎换骨、威震四方的上古神兽了。”

    “可我生来就是厌恶你们这种浑身飘香,自诩正派光明磊落的魔种。若是想从我这儿拿走蛇麟,那就打败我,孤身一人打败我。”

    寄望舒屏住呼吸,静静注视着两人高的蛇脑袋沉重缓慢地与自己拉开距离。

    刚才有那么一瞬,她恍惚觉得自己的心跳都骤停片刻。

    蛇信贴面而过的时候,她当真有一种,下一秒就要被血盆大口吞进腹中,连骨头渣滓都不剩的错觉。

    离蛟不敢大声张扬,只得小声碎碎念:“这话说得,我要是现在臭烘烘的,他就能捧着蛇麟双手奉上了?”

    蚊虫叮咬般大小的音量,却在下一秒就感到一股寒光如刀片扫射过来,吓得他悻悻闭上嘴。

    “打败你,是指我们三人,还是……单单一人。”

    楼弃沉思片刻尚才开口,其实方才双头火蟒话语中的意味已经很明确了——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自始至终视线都不曾从寄望舒身上挪开分毫,就像是几人一踏入斩龙墟,他边已经察觉出这片蛇麟是谁所求之物似的。

    传闻有云,双头火蟒是为八大神兽中脾气最为古怪之物,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且其一旦瞳孔分裂化作双瞳,那便是不遗余力地准备大战一场,不惜将自己的洞穴掀翻也要拼尽全力。

    只是前人修行尚浅,几乎无人能亲眼见证双头火蟒使出全部力量的场面,因此只有鲜少书籍记载了双头火蟒喷射岩浆的那一只头颅,却对另一只的功力一无所知。

    如此怪异可怖之物,即便是眼下三人一齐应对或许都力不从心,更遑论如若他提出只许寄望舒一人应战。

    纵使五尾之力已开,寄望舒能够赢下这一战的几率也只有……十分之一。

    “自然是只与这只狐狸一战。”

    “……”果然不出所料。

    楼弃望向寄望舒的神色又平添几分忧心,刚要劝诫寄望舒慎重考虑,就只听一声清亮干脆的“好”。

    寄望舒应的利落爽快,几乎没有片刻犹豫。

    “不是吧?”离蛟大吃一惊,“你就就就,就这么答应了?九条尾巴,你别想不开去送死啊!这下我和楼弃怎么跟归不寻交代?”

    寄望舒轻吐一口气,笑道:“试试呗。”

    她语气轻快随意,仿佛这只是小打小闹不足挂齿。

    双头火蟒神色微动,倏地仰首大笑出声。

    “好!我欣赏你的勇气,已经许久无人答应的这般爽快了!”

    话音未落,一直蜷缩压在巨蛇身下的长尾突然伸出,如同涨势疯狂的藤蔓,快准狠将另外两个多余之物缠住,不等人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丢到了冗长漆黑的甬道中。

    楼弃、离蛟:……

    就这么嫌他俩碍事吗?

    顷刻间,大地震荡,四分五裂,原先已经扩大一倍的洞穴从中间裂开一道巨大缝隙,迅速向两侧迁移——

    地貌之下,还藏匿着另一个巨大的、白骨累累的空间。

    寄望舒很快便从甬道内二人的视线中消失,跌入更深的幽闭空间内。

    下面鬼火森森,四处幽幽亮着诡异的绿光,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双头火蟒那两对异瞳在漆黑中泛着紫光。

    异瞳一如分裂的洞穴一般,像是被人从中间划了一道,裂作两只瞳孔,在半人高的巨大眼眶中显得尤为拥挤。

    双头火蟒用于说话的那只头颅瞬间长开血盆大口,寄望舒能清楚的从他的嗓子眼看见岩浆正一点一点自下而上汹涌袭来。

    烫眼的光线映在她的眸中,逐渐吞噬了原本的墨色。

    寄望舒紧张到了极致。

    先前故作轻松,不过是不想他们太过担忧,毕竟她无非就是两种结果,成与败,生与死。

    横竖她现在无欲无求,死生对她而言倒也不是那么重要。

    只是。

    这一瞬,她脑中忽然便浮现出那人的温柔眉眼,带着些寂寥与落寞,犹如丧家小犬一般可怜巴巴地盯着她望。

    岩浆已从火蟒喉间迸发,来势汹涌,寄望舒几乎没有时间躲闪。

    然而就在滚烫岩浆即将把她化为乌有之际,一片刺眼金光轰然炸开,在她身前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归不寻为她布下的磐界此刻熠熠生辉,在岩浆侵蚀之下保她毫发无伤。

    这一抹金光勾回了寄望舒的魂魄,只见她双眸骤然泛起同样灼眼的光泽,手腕迅速翻转,五指紧绷如爪,汇成一团强大澎湃的灵力。

    腾身而起的前一刻,她的视线飞往他的方向。

    也不知道噬魂幽谷那头,归不寻如何了。

    …………

    与此同时,整个噬魂幽谷上空一片昏暗,仿佛陷入了无尽长夜,唯有厮杀的怒吼与此起彼伏魔息相撞的较量。

    两人身处不同时空,却都在迎接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

    他没入云端,她陷入黑暗。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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