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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拜见

    宫宴不欢而散。

    除了黎王党羽出宫时面带喜色, 其余人皆是摇头晃脑得厉害,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想窥见皇家隐秘。

    更何况这隐秘也闹得太不堪了些。

    沈府归家的马车里,苏荷愫也正细细盘问沈清端, 只道:“灵昭姑娘可是黎王布下的一步棋?她难道就非死不可?”

    沈清端从不瞒她, 好声好气地解释道:“黎王只安排我挑起太子的怒火, 旁的事没有经过我手。不过灵昭是罪奴出身,曾有个姐姐在东宫当浣衣婢。”

    依着沈清端推测,灵昭的姐姐必是被太子折辱而死, 是以灵昭才不惜以命做局,将李兆拉下马来。

    苏荷愫也非蠢笨之人,与沈清端的猜想相差无几, 嘴上只叹道:“这个黎王当真会收买人心。”

    夫妻两人感叹了一路,终是赶在夜色寂冷、霜意爬上树梢前赶回了家中。

    宫宴之后, 明侦帝以偶染风寒为由罢朝三日, 待第四日上朝时便由太傅率先为太子求情,明侦帝也有所松动。

    恰在这时,黎王一党将罪臣左相的账本抛了出来, 上头本只列着些贪污的罪证, 可黎王寻了个与左相字迹一模一样的人写下了最为关键的一条罪证。

    ——两万两白银用于蓄养私兵。

    至此。

    废太子李兆再无翻身的可能性。

    *

    四月开春。

    京城里桃花茂盛,落英缤纷。

    曾氏每到隆冬时节身子骨便不大好, 开春时天气回暖又会好转几分, 陆让替她诊了脉,私下里与沈清端说:“最好还是让你奶娘去迁居去江南或金陵,说不准寿数还会长些。”

    这话说的推心置腹,沈清端听后默了良久, 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些自责之意。

    他说:“我会安排好。只是若奶娘去了江南, 请医问药的事儿总不如在京城便利。”

    陆让笑:“你忘了我师傅在江南?他的医术可比我高明的多了。”

    既如此, 沈清端便再无可担忧之处。

    五月时。

    曾氏身子调养好了不少,沈清端将相熟之人皆请来了沈府,为奶娘践行后于翌日午时亲自将曾氏送去了江南。

    苏荷愫虽想一同陪去,可软软尚且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又有满府的家事绊住了她,是以她只得留在京城,不舍地送别了曾氏。

    陈氏怕她一个人在家无聊,便隔三差五地登门看望她,还将一些邻里右舍的趣事说与了她听。

    这一头件便是朱珠公主府闹出来的糗事——贺成与朱珠公主成婚后便极为不睦,听闻一年到头难得有几日宿在公主房里,大多时候只宿在外书房。

    朱珠公主肚子争气,寥寥几回便怀上了身孕,可贺成依旧待她不冷不热。朱珠公主一怒之下便在府里养起了面首,荒唐行事之下竟不慎小产。

    听闻宫里的孙皇后已气得下不了榻,明侦帝更是撂下狠话,说要与这个丢了皇室颜面的女儿断绝父女关系。

    京城里大多人都在背后议论朱珠公主,总离不开“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一事,陈氏本就不喜朱珠公主,一时也附和道:“这位公主当真是给我们女人丢人。”

    苏荷愫听后却呷了一口茶,笑道:“我倒是觉得朱珠公主事出有因。贺成另有心上人,且常年冷待公主。她犯下此错也情有可原。只是为何男子做了错事便能以一句风流一笔带过,女子却要被冠上水性杨花的骂名?”

    这话却惊得陈氏将手里的杯盏搁在了桌案上,望向她波澜不惊的眸子,问道:“你怎得为她说话?她可没少难为你姑姑。”

    苏荷愫便好声好气地与陈氏解释道:“并非是我为她说话,母亲细想来是不是这个道理?若要说朱珠公主水性杨花,那贺成是否也是不守男德?”

    “男德?”陈氏抑不住心里的震惊,猛然从那扶手椅里起了身,眼眸震烁无比:“愫儿可是鬼迷了心窍?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常事,岂有男德之说?”

    不曾想陈氏听得这番话后如此激动,苏荷愫渐生悔意,软了语调道:“娘和我是一样的人,只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做我的贤妻良母,夫君与爹爹也不能另娶三妻四妾。”

    这话如此说来陈氏便好接受的多,当即便被苏荷愫搀扶着坐回了扶手椅里,面色却依旧冷凝的很儿,只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是了,若是传到外人耳朵里,还不一定如何编排你呢。”

    “这是自然。”苏荷愫狡黠一笑,亲自从绿韵手里接过了象纹提壶,替陈氏斟了茶后才说:“难道母亲就不曾抱怨过这世道不公?明明我们与男子一样都是肉体凡胎做成的人,凭什么他们男子就能读书科举、入朝为仕。咱们便只能囿于这内宅之中,相夫教子、诸多不便?”

    原先陈氏并不知晓苏荷愫心内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沟壑之论,如今骤一听闻,连手里的茶水也无暇再享用。

    依着她入京后做承恩公夫人这几年的见闻,愫儿这话的确是错得厉害。可若是循着本心而念,愫儿这话却是一点错处都没有。

    只是世道如此。

    愫儿若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只怕往后有的是苦头要吃。

    她只得好声好气地劝道:“你说的不错,可这话除了在娘跟前说一说,连姑爷那儿也不许透露半个字,你可明白?”

    苏荷愫讷讷应下,陈氏才恢复了脸上的血色,又笑着与她论起了京城里的另一桩趣事。

    “刑部尚书家的秦媛,本是定给了齐小公爷。后来那齐小公爷不知怎得退了这桩婚事,娶了个诗书世家的小姐。谁成想婚后三年一直无子,那齐小公爷不知纳了多少小妾进门,连红楼里的粉头都舍得纳进门,却仍是一点子息的动静都没有。”

    苏荷愫叹了一声:“那多半是齐小公爷的问题,不过世人大多会议论齐小夫人的过错,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陈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盯着她瞧了半晌后才笑道:“我瞧着大国寺的法正高僧也没你佛心四溢,竟还怜悯起来这些了。那齐国公夫人当初可没少在背后嘲笑咱们家,你娘我心里只觉得痛快的很儿。”

    母女两人说了半日的闲话,临走前陈氏还嘱咐苏荷愫道:“你长姐怀了身子不方便,明日你且回来替你二哥相看相看。”

    苏荷愫一愣,旋即忆起了于氏的庶妹于嫣容,也不知嫂嫂在临死前是何等的殚精竭虑,竟连续弦一事也替二哥做了决定。

    她是出嫁女,不好对娘家的事儿指手画脚,当即便应道:“好。”

    陈氏抚了抚苏荷愫的皓腕,叹道:“可怜了那闺名叫嫣容的女孩儿,你哥哥心里只有你嫂嫂一人,她嫁进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续弦本就不好当。

    妻妹做姐夫的续弦更是难上加难,一要对姐姐留下的子女视如己出,不得藏有半分私心,可人活在世上又岂能没有私心?

    二是要端庄贤惠,万不能比之前头的姐姐差上太多。

    “二哥也不是严苛之人,应是不会难为了于小姐。”苏荷愫如此说道。

    陈氏也点了点头,命苏荷愫送到花厅后便不必再送。

    *

    三日后。

    承恩公府办了个花宴,只请了几家相熟之人过府游玩。

    徐氏则领着盛装打扮后的于嫣容登了承恩公府的门,花厅内其余妇人们皆向于嫣容投去了个心照不宣的打量目光。

    于嫣容生得不如于氏端庄秀美,却多了几分灵致秀气。她眉宇间缀着一颗嫣红色的美人痣,一双秋水剪瞳似的灵透眸子,美玉般洁白无瑕的肌肤。

    怎么瞧都是个标标志志的美人。

    徐氏与她说话时也称得上是轻声细语,指点着她与相熟的贵妇们见了礼后,便领着她去了花厅里的内室。

    那是间极为狭小的雅室,除了一架花鸟卉图的插屏外,便只有一方桌案摆在那插屏之后。

    徐氏领着于嫣容进了内室后,便说道:“我去瞧瞧承恩公夫人,你且在这儿等一等。”

    于嫣容含羞带怯地应下,眼角的余光落在插屏后英姿挺秀的身影之上。

    她自然知晓插屏后坐着的是苏景言,她也明白徐氏带她来承恩公府的用意。

    昔年长姐带着苏景言回镇国公府,她们夫妻二人相濡以沫的恩爱之情艳煞了多少人。

    她心里总也是羡慕的。

    长姐惨死。

    她被嫡母要求着嫁给姐夫做续弦,震惊的同时心里也有几分喜悦。

    王姨娘说:“续弦也好。那承恩公世子相貌堂堂、年轻有为,且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待容姐儿进了门,怀上个哥儿后便什么也不怕了。”

    至于嫡长子苏念于则不在王姨娘的考量之中,她所求的不过是女儿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再赢得夫君的几分尊重就是了。

    别的歪心思倒是一点也没有。

    说到底,以苏景言这般样貌、家世、乃至官职,于嫣容的心里又怎么会没有几分少女意动?

    可她也惴惴不安的很儿,不知苏景言是如何看待她这个即将嫁与他做续弦的妻妹。

    他会不会讨厌她?

    于嫣容心里没底,便立在插屏前讷讷不语。而插屏后的苏景言也一言不发,两人便这般沉默了起来。

    不知沉默了多久,于嫣容惦记着徐氏的吩咐,率先开了口:“嫣容见过世子爷。”

    插屏后的苏景言身形一僵,他依稀记得上一回与于嫣容见面时她还笑盈盈地称自己为姐夫,如今却是全然换了口吻。

    是了,毕竟她马上要成为自己的妻,再称姐夫便不合适了。

    苏景言一口喝下那琉璃茶盏里的热酒,方觉得自己薄冷的心口回过了几分温度,他倏地从盘椅里起了身,绕过插屏走到于嫣容跟前。

    于氏死后,他一直郁郁寡欢。只有当值时才会才会理一理自己颓丧的面容,此刻他便顶着一张胡茬颇青的面容,与于嫣容说:“一会儿我将念于抱来,你陪他玩一玩。”

    这也是陈氏想出来的法子,她存心想试一试于嫣容待孩子是否有耐心,也要瞧瞧念于是否喜欢她这个姨母。

    苏景言这般颓丧的模样映在于嫣容的眸中却多了几分别样的意气。

    她红了脸,答道:“好。”

    片刻后。

    奶娘们果真抱着苏念于来了花厅,苏景言则不见了踪影,那几个奶娘皆是人精里练出来的能人,于嫣容不敢怠慢,抱着苏念于细声细语地教他说“姨母”二字。

    她已想过了,既然苏景言对长姐情意深笃,成婚后便不强求念于喊她母亲,只喊姨母也好。

    只是念于不过才一点点大,又被陈氏当成眼珠子般细心照料,未免比寻常儿童娇气许多。于嫣容今日穿了件珠花钿的罗衫裙,那珠花钿搁到了念于娇嫩的皮肤,他便撒开了喉咙哭了起来。

    那几个奶娘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打定了主意要袖手旁观,且瞧瞧这位未来的二奶奶如何料理大公子。

    于嫣容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如何会劝哄小儿,一时便有些束手无策。

    幸而苏荷愫听到了外甥的哭声,领着丫鬟们走到了花厅内室,一进屋便瞧见了一筹莫展的于嫣容和她怀里正在嚎啕大哭的苏念于。

    苏荷愫忙笑着与于嫣容打了招呼,并接过了她怀里的苏念于,劝哄一番后,果真见苏念于止住了哭声。

    于嫣容面色窘迫的很儿,连声对着苏荷愫道谢。

    苏荷愫只笑着指了指于嫣容身上缀着细碎玉珠的衫裙,解释道:“抱孩子时最好不要穿这样的衣衫,有些孩子肌肤娇嫩,搁到了便要哭。”

    于嫣容愈发羞窘,垂着头应道:“多谢沈夫人赐教。”

    这乃是她及笄时嫡母特地去珍宝阁为她定做的衣衫,平日里她也舍不得穿,今日是为着给承恩公府家的人留下个好印象才上了身。

    谁成想倒弄疼了念于。

    苏荷愫见她自愧得厉害,便将怀中的苏念于交到了奶娘手里,这才细声细语与她说道:“这些事我也不懂,刚生了少柔时,没少被我房里的嬷嬷骂。”

    如此一说,也算是解了于嫣容的窘境。她朝着苏荷愫投去一抹感激的眼神,而后说道:“今日倒是没见沈大小姐。”

    为与苏荷愫这小姑子搞好关系,她特地备好了赠给沈少柔的表礼。

    苏荷愫答道:“前几日她染了风寒,且不让她再出门受风吹了。”

    绿韵也在一旁凑趣道:“今日大奶奶出门时大小姐还哭了一场,只闹着不肯喝药。”

    苏荷愫也掩着帕子笑道:“正是愁这个呢,少柔不肯喝药,是以风寒总好的慢些。”

    于嫣容将此事记在心中,陪着苏荷愫说了会儿话后,在分别时将一丸药瓶塞到了苏荷愫手里,并道:“我小时候也不喝喝药,姨娘便为制了这一味桃花青薄丸,喝药时吃上一丸,便不觉得药苦了。”

    苏荷愫一怔,抬眼便撞进了于嫣容怯生生的水眸里,里头藏着些小心翼翼的示好之意,她霎时便接过了那药瓶,笑道:“多谢于小姐。”

    于嫣容欢喜着拢了拢自己的鬓发处的青丝,露出几分诚挚的笑意来:“沈夫人喜欢就好。”

    回府后。

    苏荷愫便让人将软软抱来了正房,哄着她吃下了那一丸桃花青薄丸,再央着她喝那一碗苦药时,她果真不再哭闹。

    苏荷愫甚觉怪异,将那桃花青薄丸凑到鼻子处闻了一闻,便觉一股清冽的香味扑鼻而来,且再闻旁的东西时只剩那股清冽的味道。

    “好生稀奇,倒不知是用何物做出来的药丸。”苏荷愫笑问。

    绿韵也拿过那桃花青薄丸闻了一闻,嘴里说道:“瞧着因是加了桃花饮子,还有青薄叶。”

    碧窕服侍着沈少柔喝完药后,也凑上前去将那桃花青薄丸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笑道:“这位于小姐倒真是会投其所好。”

    苏荷愫让绿韵开了库房,去寻几件有意趣的摆件,一并送去镇国公府,道:“她是个有心人,我拿了她的桃花青薄丸,也该有所表示。”

    绿韵应声而去,白芷见苏荷愫斜躺在贵妃榻里,便从博古架上拿出了美人锤,力道得宜地替她捶起了肩,并道:“她是个聪明人,大奶奶也有心与她结交,这便是最好的事了。”

    苏荷愫阖上杏眸,笑着拍了拍白芷的手道:“至多年底,二哥便要将她娶进门。往后都是在一处的亲戚,关系能处的好些便处的好些吧。”

    说罢,她又忆起了小五与绿韵的婚事,并道:“前些时日有个叫刘胜的管事来向我求娶你,你意下如何?”

    白芷霎时停住了动作,将那美人捶搁在桌案上后,道:“奴婢全凭大奶奶做主。”

    苏荷愫忙让她起身,沉吟了片刻后才说道:“我瞧着那刘胜还挺可靠,你若愿意,年底与绿韵一块办了吧。”

    白芷自是道谢不提。

    苏荷愫待身边的丫鬟们出手极为阔绰,明面上赏了绿韵和白芷一人一套红玛瑙的头面,私下里还有五百两的银票做压箱底的嫁妆。

    寻常人家嫁女儿尚且没有这么丰厚的嫁妆。是以绿韵和白芷皆红了眼眶,赶到苏荷愫跟前磕了好几个头。

    苏荷愫笑着对碧窕、莲心说:“到时候你们也有。”

    闹得几个丫鬟俱都红了脸。

    *

    四月底。

    沈清端快马加鞭回了京城,头一件事便是去了黎王府,听了黎王的吩咐后,才赶回了沈府。

    苏荷愫照例在花厅里候着他,见他面色沉沉,便遣退了伺候的丫鬟们,轻声问他:“可是路上累着了?”

    沈清端扬起泠泠如月的眸子,掩下里头的冷厉之色,只说道:“黎王要我杀了废太子。”

    “他为何不自己动手?”苏荷愫蹙着柳眉问。

    沈清端搓热了自己遍布寒意的双手后,才反握住了她的柔荑,嘴里道:“黎王对我还有戒心。太子的尸首,便是我的投名状。”

    苏荷愫冷哼一声道:“怪道明侦帝不喜欢黎王也要对他委以重任,这对父子倒是如出一辙的多疑和冷酷。”

    一个殺兄,一个殺弟。

    “如今我已没有了别的法子。”沈清端说不清心里在害怕些什么,可此刻他将妻子的柔荑牢牢攥在手心,心里的恐惧才化为了实质,他说:“唯有照做。”

    他怕有一日自己不得善终,且还会连累了妻女。

    “难吗?”苏荷愫问。

    沈清端携着苏荷愫往内花园的池畔走去,一路上赏过别致韵味的景色,心里的不适才消散了些。

    他说:“愫儿,与黎王一党便如与虎谋皮。他只信那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臣,那些脏污的活计统统交给我做。我想着,还是要为自己多寻一条退路。”

    苏荷愫沉吟不语,只靠在沈清端的肩头说:“咱们夫妻俩荣辱与共,不管你是要往前还是往后退,我都跟着你。”

    翌日一早。

    苏荷愫便备了厚礼登了黎王府的大门,黎王妃也热情地将她迎进了门,一应礼数都周到妥帖的很儿。

    黎王妃生得明眸善睐,笑起来时也平易近人的很儿。苏荷愫曾听沈清端说过黎王与黎王妃伉俪情深一事,心里料想着她能不能借着与黎王妃搞好关系来为沈清端寻求一条出路。

    他们夫妻俩既是选择了黎王,便不想再被黎王怀疑。

    将来黎王荣登大位后,方能为云南王府洗雪冤屈。

    是以,苏荷愫待黎王妃的态度殷勤的很儿,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将黎王妃从头到脚夸了一通。

    黎王妃却只是淡淡一笑,遣退了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才与苏荷愫说道:“沈夫人不必如此讨好我,我喜欢沈夫人直爽开朗的性子,总想着要与你多亲近亲近。”

    苏荷愫略有些讶异,抬眸一瞧黎王妃漾着柔意的眸子,才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那我便称王妃您为姐姐了?”

    黎王妃抿唇一笑道:“我家里有好几个庶妹,她们都这样叫我。若是沈夫人不嫌弃,便唤我为姐姐吧。”

    两人皆有心与彼此结交,一时说笑间便其乐融融的很儿。

    只是在苏荷愫离去前,黎王妃才显露出几分扭捏之色,拉着苏荷愫的手说道:“我有个庶妹尚未婚配,她素来敬仰沈大人的贤名,妹妹不若将她带回您府上吧。”

    这话令苏荷愫在一夕之间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杏眸里凝着震惊与愤怒。

    好容易压下了心内的不虞,她才问道:“姐姐的意思要将您的庶妹送给我夫君做妾?”

    第51章 西北

    苏荷愫面色冷凝, 听得黎王妃的话后险些难以维持客套的笑意。

    她问:“姐姐也是这个意思?”

    黎王妃不如黎王老辣沉稳,也不似黎王那般会蛊惑人心,当即只赧然一笑道:“妹妹若不愿意, 就当姐姐没有说起过此事吧。”

    这话一出。

    苏荷愫已明了黎王妃的意思, 这庶妹乃是黎王意图安插在沈清端身旁的细作。

    原来如此。

    苏荷愫不欲难为黎王妃, 只是若想再与她深交下去未免显得太过虚情假意,不过白话了两句便匆匆离开了黎王府。

    沈清端踩着寂冷的夜色回了沈府,苏荷愫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沈清端沉吟半晌后说道:“今日不成,只怕黎王还会想别的法子在我们府中安插他的人。”

    苏荷愫已是怒上心头,只骂道:“难道就只有给你送小妾这一个法子?”

    沈清端握住了苏荷愫的柔荑, 笑道:“成婚时我答应你的事,到今日也不敢忘。”

    苏荷愫自然相信他。

    不过却不相信那多疑狡诈的黎王, 若是他铁了心要送个妾室进门, 他们可有法子推拒?

    沈清端似是瞧出了苏荷愫脸上的疑惑,温声与她说道:“不必担心,大不了再择一次良主就是了。五皇子虽年幼, 可摄政王或是太后垂帘听政一事也有先例。”

    只是里头格外凶险些。

    不到万不得已, 沈清端也不想如此。

    可若是黎王逼他太甚,他也没有法子。

    “我只信你便是了。”苏荷愫如此说道。

    夫妻两人相拥而眠,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 废太子李兆在禁廷上吊自尽一事传遍了整个京城,苏荷愫也瞧见了沈清端手腕上的淤青,料想着必是被李兆所伤。

    她拿出了治跌打扭伤的药膏,替沈清端上了药后才放他去上早朝。

    明侦帝因废太子李兆的死而大病了一场, 苏贵妃在侧小心服侍, 五皇子也承欢膝下, 他这才恢复了几分精神,到底是心疼自己的儿子,给废太子追封了身后名。

    而黎王李寻也被明侦帝外派去了西北,命他体恤民情,不必留在京城过年了。

    沈清端笑着与苏荷愫说:“黎王不在京城里自然最好,我们的日子也轻省些。”

    苏荷愫也着实想不明白黎王这个人。

    如今明侦帝身子骨还硬朗,也未曾封黎王为东宫储君,他便这么急着卸磨杀驴做什么?

    他甚至都还没登上位。

    她认真揣摩了一会儿,便对沈清端说道:“夫君从前可认识黎王?莫不是他认出了你的身份,并与你有什么恩怨,这才如此针对你?”

    其实沈清端自己也想不明白黎王的心思,可他的的确确是没有在黎王面前暴露出身份。

    退一万步说,即便暴露了身份,他从前也与黎王没有什么交集。

    “没有。我也没有得罪过他。”沈清端如此说道。

    苏荷愫蹙起了柳眉,愈发想不明白里头的关窍,只道:“那便是另有原因了,莫不是你杀了他心中极为重要的人?”

    本是一句无奈的玩笑话,可话音一落,沈清端便阖起了手中盘弄的扇柄,璨若曜石的眸子里掠过几分无措。

    他说:“婉儿死的那一日,我的确是用蛊毒杀过黎王身边的一个人。”

    话已至此。

    夫妻二人一时茅塞顿开,吩咐人去打听那公子和黎王之间的关系。

    *

    一月后。

    贺成才悄悄地来了沈府,将他打听出来的消息说与了沈清端听。

    原来那日死在沈清端手上的公子名为诸暨,是黎王最为信任的心腹。

    且那诸暨生的面白如玉,时常与黎王彻夜长聊至天明,关系亲密得比寻常夫妻还要好些。

    贺成说的一阵牙酸,用桌案上的狼毫戳了戳沈清端手腕上的淤青痕迹,笑道:“你杀了黎王的相好,他只让你受了点小伤。这笔买卖可是稳准不赔啊。”

    沈清端一把抢过贺成手里的狼毫,将其放回了笔架上,面色冷凝着说道:“杀都杀了,他还要我赔命不成?”

    贺成这才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问他:“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沈清端摇摇头,只道:“要想让黎王放过我只怕不甚容易,先让他在西北有些事干吧,省得日日找我麻烦。”

    贺成笑:“随你。反正金陵贺家是跟着你,不是跟着黎王。你若想换个君上,我奉陪就是了。”

    听得此话,沈清端心中颇有感触,瞧了贺成半晌后,才说道:“如今外祖母还健在,大舅舅自然不敢违逆她老人家。可以后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我倒是觉得你不必躺这趟浑水。”

    贺成眨了眨眸子,笑意从眼梢爬上眉峰,他盯着沈清端问道:“表哥这是在关心我?”

    沈清端被他盯得份外无奈,骂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这些废话于贺成来说自然极为重要,他幼时时常寄居在云南王府,自小便格外崇拜自己这位文武双全的表哥。

    除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外,他对表哥还有少年意气的崇拜之意。

    “这话我也不是头一回说了。当年姑姑惨死,贺家没有帮上什么忙。如今再来一回,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贺成笃定地扔下这一番话后,便爬窗离开了外书房。

    只留着沈清端一人盯着他的背影怔愣出神,心里不知是感动更多些,还是叹惋更多些。

    *

    黎王被明侦帝赶去了京城,沈清端在京里的日子也过的松泛了一些。

    恰逢苏景言将于嫣容娶进门做续弦,他便与苏荷愫一齐抱着女儿登承恩公府贺寿。

    因着苏荷愫与于嫣容也算有几分交情,这次的新婚贺礼便加厚了几分。

    虽是续娶,可承恩公府还是给了于嫣容体面,大摆筵席不说,还进宫求了苏贵妃的恩裳,赠了好些插屏摆件下来。

    满府皆是喜乐融融,连苏景言也被陈氏强逼着新婚头三日都宿在了于嫣容房里。

    可这婚假一过,苏景言便又恢复了那等冷冷清清的模样,待于嫣容只有尊重,没有半分热切的情意。

    好在于嫣容早已想到了这一处,每日里只安心地侍奉婆母,教养于氏留下来的孩子,并不奢求苏景言的喜爱。

    她如此贤良温润,倒让苏景言心生愧疚,每逢十五便宿在了她房里。

    年底时。

    于嫣容便传出了喜讯,成婚尚且不足三个月,她便怀上了孩子。

    陈氏高兴得不知所以,苏景言倒是神色淡淡,徐氏也不知是高兴更多些,还是怅然更多些。

    只于嫣容自己长长地纾出了一口气。

    她想,夫君的心里既然只有长姐,她早日生下孩儿,便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第52章 一更

    于嫣容有孕, 苏荷愫时常去承恩公府伴她左右,或是说些女子初有孕时的禁忌,或是说些软软刚降生时的趣事。

    于嫣容便安然地陷在了镶红木贵妃榻里, 笑意盈盈地听着苏荷愫的“教导”, 她二人名义上虽为姑嫂, 可日常相处时苏荷愫却更像于嫣容的姐姐。

    苏荷愫不掺和苏景言与于嫣容的房中事,只将管家理事的关窍偷偷说与了她听。

    要知晓陈氏是个躲懒的性子,从前于氏还在时便将管家的事宜一并交给了她, 如今于嫣容进门,她亦是这般照做。

    于嫣容在家中不过是庶女,虽则徐氏待她不算苛刻, 可管家理事一事却是一窍不通,若不是得了苏荷愫的指点, 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是以于嫣容与苏荷愫倒相处出了几分情谊来。

    如今于嫣容有孕, 陈氏只得从她手里接过管家的担子,于嫣容才有闲暇与苏荷愫说些体己话。

    此刻她便嘟囔着粉唇,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憨来, 眸光莹润似水, 别有一番韵致温柔。

    “我怀了身孕后,夫君瞧着不大高兴。”

    苏荷愫握着茶盏的手一僵, 只好声好气地与她解释道:“并非是不高兴, 只是有些男子情绪不善外露罢了。”

    于嫣容自嘲一笑,不禁忆起了长姐传出有孕的喜讯时,苏景言携着于氏登了镇国公府的门,眸光紧紧攥着于氏不放, 生怕她有什么不适的紧张模样。

    和待自己冷漠周正的模样差的太多了些。

    于嫣容说话时掩不住眸子里的哀伤, 苏荷愫瞧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只得以好话相劝道:“人与人之间的情分都是相处出来的。来日方长,嫂嫂可不要冷了心。”

    是了。

    来日方长,她若是在此刻就冷了心,这漫漫的一生便更没有了指望。

    于嫣容重又嫣然一笑,真心实意地谢过苏荷愫的开解后,将她前几日缝制的绣帕递给了苏荷愫。

    那绣帕针线严密合顺,乌白的锦布上以金丝绣线缝制了一朵盎然待放的荷花,姿态清雅婀娜。

    苏荷愫一瞧便欢喜的很儿,摩挲着那锦帕赞道:“嫂嫂这手也不知是怎么生的,竟能把这荷花绣的这样传神。”

    于嫣容赧然一笑,身旁的丫鬟休染则与荣有焉地附和道:“二奶奶在闺中时一手绣活便好的很儿,给三姑奶奶做的这条绣帕也算是精巧,但给二爷做的长衫才当真是花了工夫……”

    话未说完,于嫣容便出声斥责了她,只道:“不许胡说。”

    苏荷愫心下了然,必是于嫣容费尽心思给二哥做了一身对襟长衫,结果二哥却不肯穿上身,只日日穿着于氏生前给他缝的那几件衣衫。

    要苏荷愫说,二哥要么不答应娶于嫣容,既是答应了,便也不必时时刻刻地做出一副替于氏守贞的模样。

    既辜负了于氏,也薄待了于嫣容。

    何苦来哉?

    回沈府后,苏荷愫便与沈清端提起了此事,沈清端今日心绪尚可,伏在桌案上替苏荷愫画起画像来,嘴里只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哥哥房里的事我们倒不好多说些什么。”

    苏荷愫瞪了他一眼,说道:“若是我难产而死,你过个几年娶了个续弦,我倒不盼着你日日思我念我,好生过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这话一出。

    沈清端嘴角扬着的笑意立时落了下来,方才还盈着笑意的眸子立时盛满了不虞。

    他说:“不会有这么一天。”

    她不会难产而死,自己也不会娶续弦。

    这一世,他们必要白头偕老,相伴一生。

    不会再有旁人。

    既是提到了此事,苏荷愫便起身走到桌案旁,凑近了沈清端,盯着他瞧了半晌后说:“过几日不如找陆让来看看?”

    沈清端一愣,霎时搁下了笔墨,问:“找他来看什么?莫非是腰疼又犯了?”

    苏荷愫生下软软后落下了腰疼的旧疾,特别是阴雨天气,时常疼得下不了榻。

    苏荷愫忙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要看病,是夫君你。”

    这下沈清端心里的疑惑愈发多了些,他近来身子骨好的很儿,根本不需要陆让。

    看出了沈清端脸上的不解,苏荷愫忙解释道:“软软如今大了,总是几个奶娘陪着她玩,涵姐儿身子骨弱,她们也玩不到一起去。我想着,该为她添个弟弟妹妹才是。”

    她一直想再要个孩子,隔着三五日总要与沈清端共赴一番云雨,可偏偏没有半点喜讯。

    她琢磨着兴许是沈清端那儿出了什么问题,该让陆让来诊治一番才是。

    而沈清端听得苏荷愫这番话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才无奈地叹道:“上一回生产太凶险,很不必再添个孩子,有软软一人就够了。”

    “所以是夫君故意不想让我再怀上子嗣,并非是你身子出了什么问题。”苏荷愫忙追问道。

    沈清端恼怒不已,决定身体力行地向妻子证明,他英姿雄发,尚在壮年。

    身子没有半点问题!

    *

    年后。

    苏月雪生下了一子,因着陆让小心谨慎地照料着她的吃喝住行,这一胎生的极为稳妥,连苦头也没怎么吃。

    苏荷愫备了厚礼登门,与长姐一同窝在烧着地龙的暖房里,逗弄着襁褓中的侄儿。

    陆让也笑着坐在床榻边沿,满心满眼望着的却是苏月雪,并不怎么去看奶娘怀里的儿子。

    他给儿子取名为陆非,小名为狗蛋,只说取个贱命好养活些,苏月雪便也只得随着他去了。

    陆非满月礼时,大理寺少卿徐家报出了丧信,只说徐老太太年事过高,旧疾缠身,到底是没熬过这个隆冬,已不幸过了身。

    早先苏月雪为徐家妇时也受过徐老太太的照拂与疼爱,况且往事如烟,那些旧事她也不再挂在心上。

    再说,涵姐儿毕竟是徐家的子嗣,也得唤徐老太太一身祖母。

    她便领着涵姐儿去了徐府,为徐老太太守了一日灵后正欲回陆宅时,却在廊上被形容枯槁的绿枝拦了下来。

    苏月雪遍身绫罗,从前黝黑无比的肌肤也被这些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养的白皙了不少,她瞧见绿枝微微有些讶异,只道:“倒是许久不见。”

    绿枝颓丧着一张脸,不敢去触碰苏月雪绣着金线的罗衫裙,只屈膝跪伏于地,连声祈求道:“求大小姐念在往日里的情分上,给绿枝一条生路吧。”

    到底是服侍过自己的伶俐丫鬟,如今绿枝变成了这副模样,苏月雪心里也不好受,当即让奶娘们将涵姐儿抱得远些,才问她:“出了何事?”

    绿枝哭哭啼啼地说了她在徐家这几年的近况。

    原来徐致腿残了以后性情便变得暴虐无比,因方便人道而想尽了别的法子磋磨她们这些伺候的人。

    绿枝叫苦无门,便只得去求了徐老太太。徐老太太便给了她一条生路,要她去伺候徐大人新娶进门的续弦。

    可那续弦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动辄打骂不说,只将院里的苦活累活交给了绿枝,这便罢了,谁成想那续弦竟还想将绿枝赠予一个鳏夫做妾。

    那鳏夫是京里出了名的暴躁之人,听闻前一任妻子便是受不住他的毒打才和离而去,他府里的妾室们日子更加难过,因大多是贱籍出身,打死了也不过赔几两银子罢了。

    绿枝实是不想给那鳏夫做妾,便只得来求苏月雪。

    苏月雪思虑了半晌,纵使绿枝哭得梨花带雨,她却只是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玉镯递给了她,道:“你我主仆一场,这玉镯约莫能换个五十两银子。其余的事儿,我却是没有法子帮你。”

    绿枝愣在原地,手里拿着那玉镯不知所措。她如何也想不明白,从前最为心软怯懦的大小姐怎得如今竟像换了个人一般?

    她还犹自震惊之时,苏月雪却已带着涵姐儿一行人离开了回廊。

    回了陆宅后,苏月雪便将这事告诉了陆让,陆让听后则不吝赞叹地夸了她一同,只说:“夫人这事做的极好,绿枝叛过主,你赠她一个白玉镯子已是仁至义尽。”

    陆让向来如何,即便是苏月雪只做了一件总角小儿都做得了的易事,他也会认真专注地夸她一通。

    苏月雪习惯了这般,当即便只是浅浅一笑,便又领着涵姐儿认起了字。

    涵姐儿年纪尚小,不怎么喜欢识字,可日日瞧着陆让拨动那些药材和银针,倒是对学医一事有兴趣的很儿。

    陆让见她总是盯着自己的药箱瞧,便笑吟吟地与她说:“涵姐儿将来也想用这药箱救人?”

    涵姐儿听得懂这话,当即便眨了眨那双灵巧的眸子,笑道:“嗯。涵姐儿喜欢爹爹的药箱。”

    陆让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昨日里不肯写的那几个大字拿了出来,与她说道:“涵姐儿若是想学医,就必须要认字,否则给人看病时连字也不会写,怎么写药方呢?”

    涵姐儿这才嘟囔着嘴认起了那几个大字。

    苏月雪在一旁掩唇偷笑,夜间安寝时才与陆让说道:“还是你有法子治涵姐儿。”

    陆让摩挲着妻子绕在他胸膛前的青丝,眼中漾着缱绻的情意,他说:“涵姐儿在我眼里就是我的亲生女儿,甚至比非哥儿还要亲些。若没有涵姐儿,我便没有机缘遇上你。此刻定如丧家之犬一般无依无靠。”

    因这话,苏月雪的心也好似软成了一滩春水。她紧紧搂住了陆让,埋在他胸前说道:“你我二人能遇上彼此,都是上苍的眷顾。”

    作者有话说:

    非哥(别名狗蛋版):谢谢你,我的爹。

    涵姐儿(一代女医年少版):姐要认字,认了字才好写药方。

    第53章 二更

    次年开春, 明侦帝身子大不如前,膝下只余两个尚未成年的皇子,他便时不时地拿出废太子李兆的旧物, 放在身边把玩缅怀。

    五月时, 远在西北的黎王递了请安折子回京, 信上只说西北一切安好,只是近来他神思倦怠,且思念明侦帝这个父皇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也不知还能不能活到年底明侦帝寿诞的那一日。

    这折子便搁在了明侦帝的龙案上,他翻来覆去地将这请安折子看阅了好几回,凝着眉提了半日的笔也不知该如何回这道折子。

    还是身旁剪烛的御前总管偏着头笑道:“奴才眼拙, 好似是瞧见了这折子上的泪痕,莫不是黎王生了什么重病?”

    便是这句话让明侦帝心间一颤, 叹息着说道:“罢了, 让他回京吧。”

    谁叫他膝下子嗣单薄,李兆已死,便只剩下黎王一个成年皇子。

    他身子已大不如前, 总有人要撑起这社稷重担。

    御前总管也在一旁凑趣笑道:“奴才倒是觉得黎王像极了年轻时的陛下, 且他待陛下也是真心实意地孝顺。”

    明侦帝只冷哼一声,不去搭理御前总管这谄媚的话语, 不过揉了揉眉心, 便吩咐他摆驾永乐宫。

    那御前总管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引着明侦帝坐上了乾清殿外候着的龙撵,随着一声尖利的“起”,他心间的慌乱这才消散了些。

    今日他为黎王说好话的模样实在太显眼了些,也不怪明侦帝恼他。

    只是满京城也只有他这个贴身之人知晓明侦帝身子的状况, 如今黎王势大, 他若来日想活命, 除了为黎王说好话,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去往永乐宫的甬道上缀着泛琉璃光的大红灯笼,恰好将这条路照的一清二楚。

    他想,若是苏贵妃所出的五皇子年岁再大些,兴许他也不会这般没骨气地从了黎王。

    *

    黎王回京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苏山率先去沈府寻沈清端,面色沉沉地问他:“可是你使得法子?”

    沈清端替苏山斟了茶,领着他往紫檀木太师椅上一坐,才回道:“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将他送去西北,又怎么会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使法子将他唤回来。”

    苏山抿了一口茶,叹道:“难道年底的祭祖大典当真要由黎王代陛下行典?”

    沈清端知晓黎王回京的消息后也坐如针毡,早已将贺成寻来商议了大半日,当即便道:“约莫是陛下老了,便不如年轻时杀伐果决。且他膝下只有黎王一个成年皇子,这江山社稷还能交到谁人的手上?咱们这局似是走到了死路。”

    苏山面色颓然灰败,倏地从那紫檀木太师椅里起了身,上前攥住了沈清端的臂膀,道:“你且想想法子。依黎王那小心眼的性子,知晓是你让他去西北苦渡这一年,必然会恨上了你。”

    “岂止是恨上了我。”沈清端自嘲一笑道:“从我那一日杀了诸暨起,黎王便没有想过让我活命。如今利用完了我,自然该对我弃如敝履。”

    苏山越听越心惊,险些便维持不住自己发颤的身子,颓然道:“你可曾探过黎王的私兵,若我们再使法子离间他与陛下,他可有能力谋反诛篡位?”

    沈清端却是不答,清明的眸子里尽是怅然之色。

    且不论他们能不能离间黎王与明侦帝,但说黎王这些年蓄养的私兵数目之大,只怕御前司也难以抗衡。

    苏山从沈清端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他愈发惊惧,只道:“难道我们只有坐以待毙?”

    “并非如此。”沈清端忽而笑了一声,以往磬如山泉的嗓音变得低醇沙哑,他说:“还有一条路可解我们眼前的困境。”

    苏山连忙追问:“什么路?你快别与我卖关子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沈清端不疾不徐地坐回了扶手椅里,又替苏山斟满了桌案上的茶水,才说了一个字。

    “反。”

    *

    苏月雪生下陆非后便时常去承恩公府与于嫣容作伴,她待弟弟的这个续弦也算和善,因见于嫣容似有惆怅之色。

    便寻了个苏景言休沐的日子,好声好气地与他说:“你既是另娶了妻子,就该对她好些。你瞧她瘦成了什么模样,难道你还想再成鳏夫不成?”

    这话终究是说动了苏景言,他不由得忆起于氏在他怀里溘然长逝的虚弱模样,成亲时那样明艳端正的娇花,便在他怀里枯萎死去。

    时至今日,他依旧是愧疚难安,既是放不下于氏,也是不肯放过自己。

    苏月雪瞧着心疼不已,便又叹道:“言哥儿,这日子总要过下去,人也得朝前看。嫣然的遗愿便是让你娶了她的妹子,你便该对她好些。”

    苏景言默了许久,通红的眼眶中凝着几分闪烁的泪意。

    晚间之时。

    于嫣容照例吩咐丫鬟们服侍她洗漱净面,再做些针线活计便上榻休息。

    有孕后她格外怕冷些,正房里便也烧起了银丝碳,于嫣容便坐在铜炉旁的贵妃榻里,手里正缝制着为苏景言而做的扇套。

    丫鬟休染替她多点了两盏灯,嘴里忍不住劝道:“二奶奶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再过两月便要生产了,可不能累着了。”

    于嫣容莞尔一笑,柔色似水的眸子里透着些鲜活的光亮,她说:“上月里在母亲的院里碰上了夫君,瞧见他的扇套旧了,便想着为他做个新的。”

    休染撇了撇嘴,见于嫣容不听劝,便忍不住抱怨道:“二爷已两个多月未曾来过上房。且二奶奶您这么精心地为他纳了鞋底、做了对襟长衫,又做扇套,他何曾用过?要奴婢瞧,二爷便是个没心的人。”

    于嫣容放下了针线筐,只沉声训斥她道:“不许这么议论二爷。”

    休染听了这话后却红了眼圈,哽咽着抢过了于嫣容手里的针线活,哭道:“二奶奶你的手都磨出了水泡,二爷又看不到这些,您何必如此自苦?”

    到底是自小服侍自己的丫鬟,于嫣容不舍得打骂休染,只得让荆竹进门将她带走。

    寝屋内便只剩下了滋滋冒着火星的铜炉,和在铜炉旁黯然神伤的她。

    她将那针线筐里的扇套拿起,泫在眼眶里的泪也落了下来。

    于嫣容轻声告诉自己:“我是为了讨二爷欢心,好在承恩公府有个倚靠,才不是因着心悦他的缘故。”

    她反复地呢喃着这几句话,就好像说多了便能当真一般。

    正当于嫣容暗自垂泪时,内寝外的湘妃帘子被人掀了起来。

    她只以为是伺候自己的那两个丫鬟,便道:“不必伺候了,一会儿我再唤你们。”

    那人却岿然不动。

    于嫣容这才转头朝着珠帘的方向望去,却见苏景言正立在那儿。

    *

    三日后。

    陈氏料理好了家事,寻了个空去了沈府,悄悄与苏荷愫说:“你二哥这几日改了性子,一连三日都宿在了你嫂嫂的房里。”

    苏荷愫听罢一喜,眉开眼笑道:“当真?母亲可别哄我。”

    陈氏笑骂她:“娘骗你做什么?知道你和嫣容关系好,这便特地跑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苏荷愫是真心为于嫣容高兴,也惊讶于转过弯来了的二哥,当即便叹道:“嫂嫂这样兰心蕙质的人,二哥终有一日要接纳她。”

    陈氏遣退了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掩着唇小声与苏荷愫说:“比起前头的于氏,我倒是更喜欢嫣容的性子。于氏也不是不好,只是与我这个做婆婆的合不来,我也不喜她万事都要做你哥哥主的性子。”

    这便是母女间的体己话了,陈氏连大女儿那儿都不敢多讲,只因苏月雪与于氏私交甚笃。

    苏荷愫听后也只是无奈一笑,只说:“这话娘可别在二哥面前说,他不敢对您如何,只会苦了嫂嫂。”

    陈氏立时接话道:“你当你娘是蠢蛋不成?”

    人与人之间相处本就靠缘法,苏荷愫也无意与陈氏再议论香消玉殒的于氏,便转移了话头,只说起了涵姐儿对医术感兴趣一事。

    陈氏顿时兴高采烈地说道:“涵姐儿与陆让倒像是真父女。”

    “娘现在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了?”苏荷愫笑着揶揄陈氏道,可话音一落,陈氏立时要作势去拧苏荷愫的香腮。

    嘴里骂道:“那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话。一进京我便张罗着要你们姐妹俩习字读书,为的是什么难道你不知晓?”

    苏荷愫来不及回答时,便见陈氏慨叹道:“上一回你说的话,娘回去也想了半日。‘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甚是无理。凭什么男子有才便能声名远扬,饱受赞誉。女子便不能读书习字,还说无才就是德?分明是那起子男人不想让女人越过他们去。”

    话音一落。

    沈清端恰好回枫鸣院来拜见陈氏,隔着帘子听得了这一番话后,脸上透出几分尴尬之色。

    不知是进去好,还是装没听见好。

    廊下立着的碧窕素来是个没眼色的丫鬟,瞧见沈清端后,便大声嚷嚷道:“大爷怎么站在外头?”

    他想阻拦也来不及。

    屋内的苏荷愫与陈氏连忙止住了话头,沈清端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向陈氏见了礼后便预备着离去。

    只是临去前,忍不住开口道:“岳母,我并非是那等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人。”

    陈氏也尴尬地一笑,说道:“贤婿快去忙吧,我不过和愫姐儿说些笨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沈清端长长地做了个揖,庄重地添了一句:“我倒觉得岳母说的话在理的很儿,并非是笨话,而是醒世恒言。”

    作者有话说:

    我估计下一章或者下下一章就要西北副本了。

    第54章 下狱

    因着沈清端这番话正巧戳中了陈氏的心思, 她心情颇佳,当即便笑道:“我与贤婿相谈甚欢,今日便留在你们府上用晚膳吧。”

    早先苏荷愫曾数次邀请陈氏在府中用膳, 可陈氏都已各种由头推拒了, 还悄悄与苏荷愫说:“咱们别州有岳母不得留膳在女婿家的风俗。”

    却不成想今日竟是陈氏主动开口要留下用膳, 既如此,苏荷愫便吩咐厨娘们做些陈氏爱吃的菜肴。

    一席晚膳吃的是其乐融融,陈氏与沈清端相谈甚欢, 大有要继续攀谈下去的意思。

    幸而苏山久不见陈氏回府,一时耐不住对老妻的担忧,便慢悠悠地走来了沈府, 将陈氏讨了回去。

    苏荷愫忍俊不禁地送了苏山和陈氏一程,便与沈清端二人立在红漆木大门前, 目送着苏山与陈氏相携着离去的背影。

    黄昏的暮色裹着冷风朝他们拂来, 可她二人心间却好似泛着滚烫无比的热意一般,一点也觉察不到寒意。

    “且瞧瞧爹爹和娘亲,便知何为一生一世一双人了。”苏荷愫连声感叹着, 眸光里涌起些艳羡之意。

    沈清端则将苏荷愫拢进怀里, 直到再也瞧不见苏山与陈氏的身影后,才跟着叹了一句:“相携到老的情谊最为珍贵。”

    而他, 也有想要相携到老的人。

    为此, 纵然前路艰险。

    也要挣出一条生路来。

    *

    朱珠公主诞下贺成的嫡长子,倒是近来为数不多的喜讯,明侦帝高兴不已,与朱珠公主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自废太子死后, 孙皇后便病的下不了榻。如今知晓女儿生下嫡子的消息后, 也不过身边的大姑姑送些厚礼去公主府罢了。

    倒是苏贵妃出手颇为大方, 送给朱珠公主的礼十分贵重,得了明侦帝一句夸赞后,一时在后宫里的地位愈发稳固。

    而苏荷愫与沈清端也备了厚礼上门,祝贺贺成喜得贵子,只可惜这一回去的不巧,朱珠公主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辞不见。

    而贺成也不知所踪。

    礼数到了位,能不与那性子娇蛮的朱珠公主相处也算是件好事。

    苏荷愫笑意盈盈地攀住了沈清端的胳膊,与他说:“今日恰好是你休沐,可莫要辜负韶光。”

    于是,这两人便去逛了褚楼美景,吃了京城醉红馆的醉食鱼生,路遇十全街还替女儿买了些有意趣的小玩意儿。

    夜幕时分。

    玩闹了一日的苏荷愫已闭眼沉沉睡去,一旁的沈清端正含笑注视着她,时而轻捏一捏她的脸颊,时而替她拢一拢碎发。

    璨若曜石的眸子里漾着缱绻的情意。

    他想。

    待黎王回京后,只怕他们一家人是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了。

    如今既有机会。

    便该带着她赏玩一遍整个京城才是。

    是以自那日之后,沈清端每逢休沐之时便会领苏荷愫去各处酒楼赏戏喝茶,因怕她行动不便,还从小五那儿寻了件干净的对襟长衫来。

    苏荷愫换上后,活脱脱一个清俊的公子哥。路遇几个胆大些的民女,还会朝她丢来香帕。惹得一旁的沈清端忍俊不禁。

    如此惬意的生活在年关降至时划上了句号。

    先是于嫣容生下了个儿子,取名为苏念露。众人皆高兴不已,只是于嫣容身子底单薄,此番生产伤了身子,足足躺了大半个月才下了榻。

    儿子的降生大大地缓和了苏景言与于嫣容的关系,苏荷愫去承恩公府里探望了于嫣容几回,回回都能在于嫣容房里瞧见苏景言的身影。

    她打从心底为于嫣容欢喜,与沈清端说体己话时还感叹道:“嫣容总算熬出了头,以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谁知她一语成谶。

    露姐儿满月礼上,本该是其乐融融的景象,苏景言却不知犯了什么冲,当着徐氏以及镇国公府亲眷的面儿大声斥责了于嫣容。

    说她:“我从未想过你是这样的人。心机叵测,恶毒至极。”

    于嫣容霎时落下泪来,正欲缓和些语气问苏景言发生了何事时,苏景言却扭头离去,连辩白的机会也不给她。

    徐氏脸色也不好看。心内犹豫得厉害,既不想于嫣容太好过,也不想她不好过,以致丢了镇国公府的面子。

    陈氏则恼火不已,好不容易熬到将亲眷密友们送出府去的时候,立时便赶去了苏景言房里,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骂:“你是犯了什么魔障不成?这么多亲朋好友在,你就这么下嫣容的面子?将来让露哥儿的脸往哪里搁?”

    苏景言抿着唇不肯答话,陈氏只得压下心里的怒气,好声好气问他:“昨日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今日就骂起了嫣容,可是有人跟你嚼了什么舌根?”

    苏景言还是不答,下颌线紧绷在一块儿,里头凝着些冷然的怒意。

    陈氏恨铁不成钢,只得上去捶了苏景言两圈,说:“你现在倒会装哑巴了?刚才骂嫣容的时候怎么头头是道?”

    陈氏见他油盐不进,这才回了花厅将苏荷愫与苏月雪一并叫了出来,嘱咐苏荷愫去劝劝于嫣容,苏月雪则跟着她去“治”苏景言。

    母女二人一同上阵,软硬兼施后,苏景言总算是说出了原因:“今日我听见她身边的休染说:‘二奶奶总算是熬出了头,天杀的小崽子好狠的心,才两岁多便下得了狠手推自个儿的母亲,活该死了娘。’”

    苏景言并非蠢笨之人,且比起于嫣容身边的丫鬟,更相信自己嫡亲儿子苏念于的为人。

    他日日陪在儿子身边,知晓念于是个心善的孩子,如何会生出如此恶毒的心思来。

    他想,必是于嫣容身边的丫鬟撒了谎。目的也很明确——念露是嫡子,可并非嫡长,总会被念于压上一头。

    于嫣容在他跟前装出一副贤惠温柔的模样,可私底下还是包藏坏心,挑唆丫鬟陷害念于。可怜念于失了生母,还要受这等委屈。

    陈氏唉声叹气了一番,只坐回了紫檀木太师椅里,喝了一口茶压下心中的燥意后,才说:“倒是娘误了你,那叫休染的丫鬟说的话难听,可事儿却是真的。只是嫣容未受什么伤,只不过崴了脚,所以娘才瞒住了你。”

    苏景言瞪大了黑眸,满眼的不敢置信,“怎么可能?念于不过两岁,如何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莫不是她自导自演?”

    陈氏摇了摇头,望向苏景言的眸子里尽是失望之意:“可见一个人的心若偏了,那便扭不回来了。这事我已调查清楚,是于哥儿身边的奶娘挑唆了他‘姨母非生母’之类的话,才让于哥儿使了坏。嫣容当真是无妄之灾。”

    苏月雪见苏景言阴沉的脸色略有些松动,便也苦劝道:“这事连我也知晓,正是怕你冲动酿出大错来,才特意瞒着你。”

    如此,这事已清清楚楚。

    休染嘴坏,可说的却是实话。于嫣容受了委屈也未曾向苏景言吐露过半分,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在众多宾客面前让于嫣容颜面尽失。

    是他做错了事。

    苏景言敛下眸子,辞别陈氏与苏月雪后便疾步走回了自己与于嫣容的院中。

    于嫣容正坐在正屋临窗大炕上,对坐的苏荷愫好言相劝道:“嫂嫂别往心里去,且瞧在露哥儿的面子上,二哥……二哥那儿我会去劝,总不能让嫂嫂白受了委屈。”

    于嫣容倒是默了良久,才发出一声自嘲般的笑音:“愫儿不必为我操心。我已习惯了夫君的冷待,前些时日倒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往后该如何我心里有数。”

    立在支摘窗外的苏景言耳边飘进这一番话,那颗心好似被人扎了一阵,露出的酸涩汁水皆透着愧疚的底色。

    于嫣容,分明是对他冷了心。

    正当苏景言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迈步进正屋时,庭院外的二门处忽而传出一阵婆子的吵嚷声。

    只道:“宫里来人了,二爷和二奶奶快去花厅里接旨。”

    苏荷愫这才止住了话头,搀扶着于嫣容往屋外廊道上走去,不过行了两步,便瞥见了庭院里杵着不动的苏景言。

    她对自己这个蠢笨的二哥也怀有几分怒意,当即便瞪了他一眼,作势要领着于嫣容离去。

    经过庭院时,于嫣容只朝他颔首示了意,再无旁的话语,苏景言心里不是滋味,忽而伸出手攥住了于嫣容的衣袖。

    他说:“对不起。”

    昔年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正眼含歉意地注视着自己,没来由地让于嫣容心间一涩,眼眶更是不可自抑地一红。

    她回道:“夫君,母亲在花厅等我们呢。”

    非但是陈氏在等,连宫里派下来的天使也在候着,苏景言这便将满腹的愧疚之语都掩下,与妻子、胞妹一齐去了花厅。

    花厅里正立着个眼生的太监,任凭陈氏如何讨好套话,都是一副语焉不详的含笑模样。

    苏景言在御前也算有几分体面,那太监便笑着向他行个礼,苏景言回了半礼,称他一声:“康公公。”

    康公公瞅了一眼苏景言,虽有心想指点他两句,可想起黎王的吩咐,便也只得一板一眼地说道:“世子爷可知晓沈大人下狱一事?”

    作者有话说:

    沈清端下狱。

    下一章就是西北卷了。

    第55章 报仇

    沈清端下狱?

    好端端地怎么会下了狱?

    苏景言抑不住心内的惊讶, 火急火燎地追问康公公道:“不知我这妹夫犯了什么事,康公公可否指点一二?”

    陈氏与苏荷愫离得远些,初时不曾听真切康公公的话语, 待苏景言蹙着眉追问了这一句后,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沈清端犯了事?

    苏荷愫率先沉不住气, 几乎是冲上前去攥紧了苏景言的衣袖,瞪圆了杏眸问:“烦请公公赐教,我夫君犯了何事?为何下狱?”

    于嫣容、苏月雪两人面面相觑一番, 眸中漾着一模一样的担忧之色。陈氏则更害怕些,额上已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

    康公公淡淡一笑,未曾回答苏荷愫的连番追问, 只与苏景言说:“黎王进京述职,此番应是不会再回西北了。”

    他说完这话, 只朝着苏景言使了个再明显不过的眼色——也是要他好自为之的意思。

    苏景言虽性子直来直往, 可在宫里也当了三年差,耳融目染间也明白了些夺嫡之事。废太子李兆已死,明侦帝膝下只有黎王一个成年皇子。

    只怕这江山社稷是迟早要落在黎王手上, 而康公公方才饱含深意的一番话便是在告诉他——沈清端得罪了黎王, 只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苏荷愫心肠好似被人捏碎了一般抽疼不已,幸而苏景言扶了她一把, 她瘫软的双腿才不至于直直坠到粗粝的地上。

    陈氏担忧幼女, 忙上前亲自搂住了脸色煞白的苏荷愫,温声劝慰道:“愫儿别担心,好歹有你爹爹在,别怕。”

    苏景言朝着身侧的于嫣容投去一眼, 那眸光里浸着些似有似无的歉疚之意, 只是一息的工夫, 他便收回了目光,而后辞别了陈氏,要去殿前司打听消息。

    直至日暮时分,他才回了承恩公府。

    苏荷愫已被陈氏偷偷喂了一碗安神药,如今正在枫泾院里熟睡,苏山则与陈氏一同在花厅里议事,大有候着苏景言回府的意思。

    回廊上挂着的六角烟笼里洒落下些朦胧的清辉,恰好能照亮苏景言迈进花厅的步调。此等细微的声响却已惊动了花厅里的陈氏与苏山。

    他二人相携着走出了花厅,目带殷切地望向苏景言道:“你那些同僚们怎么说?”

    苏景言垂下疲累的眸色,说了句:“黎王将昔日里废太子所做的腌臜事都安在了清端身上。明侦帝正因废太子的死而蓄着火气,清端这回可吃了不少苦。”

    单单那刑部大牢里阴暗潮湿的环境便能将一刚直大臣逼得满口求饶,更别提那些诡谲磨人的刑罚。

    清端如此文弱的身躯,又如何受得住?

    苏山也忧愁的不得了,虽有陈氏在一旁替他抚胸口顺气,可那哀叹声仍是不绝于耳,他道:“天家父子想消除彼此间的龃龉,何苦拿清端做筏子。”

    陈氏听得此话后,拿帕子压了压眼角的泪水,只说:“我们愫儿真是苦命,好容易日子好些了,又闹出这样的事儿。”

    苏山见老妻落泪,一时也顾不上叹气,忙去劝慰陈氏:“好在清端有平定匪灾的功绩在,陛下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至多是流放而已。

    陈氏索性靠在苏山的肩膀上,低声啜泣了起来。

    苏景言心内酸涩,便也劝陈氏道:“母亲别怕,万事有儿子呢,大不了让姑姑去陛下面前为清端求一求情。”

    苏山却呵斥了他,只说:“胡闹!事涉废太子,咱们家已折损了清端,难道还要赔上你姑姑不成?”

    苏景言这才讷讷不语。

    自那日过后,任凭苏荷愫如何地担忧,如何想方设法给黎王妃递信,却仍是探听不到沈清端半分消息。

    她只好去了朱珠公主府,想求一求贺成,且看看他有没有法子将沈清端从那牢狱里救出来。

    可数次未现身的朱珠公主却代贺成见了她,她成婚后收敛了几分脾性,却还是居高临下地与苏荷愫说:“驸马事多,这般易连累人的事,沈夫人还是别开口了吧。”

    苏荷愫心已是凉了一大截,贺成在如此险要的时刻避而不见,似是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她不知还能去求谁,只得日日宿在承恩公府里,由陈氏与于嫣容陪在左右,才能有力气用些膳食。

    这般压抑的日子足足持续了一个月,苏山也从相熟的好友嘴里得知了几分黎王的打算,他非但是想除了沈清端,连承恩公府、苏贵妃、陆府都一并列在其中。

    只是明侦帝极为宠爱苏贵妃,对五皇子更是疼爱不已。黎王尚未被封为储君,便也不欲在这等时候逆了明侦帝的心意。

    左不过是个貌美些的妇人和个年幼的小儿罢了。

    倒是承恩公府,实在是不得不除。

    苏山听得此信后便开始闭门谢客,装病不出。生怕让黎王寻出半点错处来。

    可不巧的是,一日京里不知怎得闹出了匪乱,承恩公府虽紧闭大门,却不知怎得被黎王的私兵叩响了大门,只说:“王爷怀疑贵府私藏谋逆罪人。”

    苏景言却不是个好欺负的脾性,抵着剑对那黎王的副官说:“殿前司的令牌,陛下的手谕。你总要拿出一样才有资格搜一等国公府。”

    他说这话时眉宇间溢满了肃杀的戾气,只恨不得下一刻便将眼前的副官宰杀个干净。

    那副官的气势被苏景言压了下来,一时间寻不到更合适的由头,当即只朝着承恩公府的两座石狮子啐了两口,便铩羽而归。

    这一回不成,黎王第二回 登承恩公府的大门时则用了更为无赖的借口。

    恰好苏景言被御前司调去当值。

    黎王摆驾承恩公府,说他有只爱宠从后头的葫芦巷里爬到了承恩公府,他不亲自进门,只令个管事进府将那爱宠抱出来。

    苏山难道还能抵着门不让黎王寻自己的爱宠?

    那管事的一走进承恩公府便往最里头的藏经阁走去,一推开那扇屋门后便大声嚷嚷地:“王爷,承恩公府内果然私藏逆贼。”

    这藏经阁坐落在承恩公府最偏僻的西南角,平日里荒凉得连下人们都不肯多去,更何况是承恩公府的主子们?

    苏山未曾预料到黎王会在藏经阁内做手脚,还欲再争辩之时黎王却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国公爷是想让我使些手段送去你刑部,还是自个儿去?”

    这日后。

    承恩公府私藏谋逆贼人一事便闹了出来,往日里与承恩公府交好的人在暗地里慨叹一番,与承恩公府不对盘的人则在府中拍手称快。

    尤其是成国公世子成惘,以及刑部尚书家嫡女秦媛,听闻此消息后喜得晚膳多用了一碗饭,嘴里只说:“早先便说过了,这等没有根基的人家都是起的快倒的也快。”

    承恩公府的女眷一并下了狱,连带着陆让与苏月雪也因与承恩公府交从过密而被关到了刑部大牢里。

    那大牢里昏暗腌臜得厉害,涵姐儿和念于都是没吃过苦的小人,早已趴在陈氏与苏月雪的怀里低声哭泣了起来。

    苏荷愫却是四目张望,只盼着能在这大牢里寻见沈清端的踪影。

    陈氏尚且还持得住,只是不明白明侦帝为何要如此放纵黎王,堂堂一等国公府又如何能因他一人之言而举家下狱?

    陈氏想不明白,苏山也不明白。

    虽则明侦帝还未下圣旨,那些狱卒们待他们也还算客气,给的牢饭总有些荤腥,不至于馊了臭了。

    过了几日。

    黎王屡次进宫,只催促着明侦帝早下决断。自黎王回京后,明侦帝便老迈颓丧了许多,鬓发间染上了一层霜雪,衬得他愈发古衰。

    立在金銮殿正中央的黎王挑了挑眉,忽而笑问明侦帝道:“父皇可是在担忧些什么?”

    皇子年富力强,背着他蓄下雄厚的私兵。

    枉他英明一世,竟未发觉以往泯然众人的老六竟藏着如此狼子野心。

    只怪他这些年贪图享乐,一时不察,才落得如今被儿子反过来胁迫的局面。

    只是事已至此。

    他还能如何?

    黎王若想逼宫,不过一声令下罢了。

    将他送去西北。

    反倒是放狼归林,闹得他兵权愈发壮大。

    明侦帝无法,只得说:“判个流放吧,沈清端总立下了清明功绩,若是砍头,只怕堵不住文人百姓们的悠悠之口。”

    黎王一愣,笑意从嘴角消失,他盯着明侦帝说:“父皇对他们倒仁慈。”

    这话无端地生出了些渗人之意,让明侦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便听黎王又轻笑了一声,望向明侦帝的眸光里锋芒毕露,那些掩藏已久的恨意如藤蔓般在他心上疯狂滋长。

    滋长了十数年,如今已是抑不住要破土而出了。

    “为何母妃重病时,父皇却不肯施舍点良善,让太医们替她诊治一番?”

    黎王自嘲着笑了一声,旋即也不等身后的明侦帝脸色如何灰败,只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金銮殿,分明是不肯遵从明侦帝判令的意思。

    他是非要杀了沈清端不成。

    无论花多少气力,无论使多少手段。

    当日夜里,黎王正在府上书房里挑灯看书时,黎王妃端着她亲自熬制的鸡汤进了门,将那鸡汤搁在案板上后,问道:“王爷累了一日,用些妾身亲自熬制的鸡汤吧。”

    对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发妻,黎王总是温柔多情的,当下便接过那汤碗,舀了几口后赞不绝口道:“王妃的手艺又精进了。”

    黎王妃赧然一笑,透着缱绻情意的眸子落在黎王身上,她笑着问:“王爷今日可是去见了父皇?父皇要如何处置承恩公府的女眷?”

    黎王敛起了笑意,瞥见黎王妃眸子里的探究意味后,心里略有些不喜,可还是死死压下,只道:“私藏逆贼是诛九族的大罪,承恩公府的女眷们自然逃不过一死。我知你欣赏苏家三小姐,倒时我自会让人备好毒酒,不至于让她受多了苦痛。”

    若要他自己说,只恨不得凌迟沈清端与他心尖上的爱妻一番才是。只是瞧在黎王妃的面上,才肯让苏荷愫痛快死去。

    黎王妃听得这等答话后心生不忍,一是不知该如何向黎王求情,二是不知自己该不该向黎王求情。

    她并非蠢人,也看得明白是黎王不想让沈清端和承恩公府存活于氏,而并非是什么私藏逆贼的罪名。

    她踟蹰再三,终还是忆起了那日初见苏荷愫时她明媚鲜活的笑容,这等娇花般的女子若如此枯萎死去,实在是太可悲了一些。

    她便问黎王:“妾身敢问王爷,究竟是为何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她眸光清亮,里头凝着些不忍之色。

    黎王搁下了狼毫,知晓他瞒不过聪慧的妻子,便笑道:“沈清端曾是太子的人,承恩公府又是五皇子的母家。他们活着,我不放心。”

    这等理由虽占理,可却不足以收服黎王妃。

    她与黎王同床共枕十数年,最明白黎王的心性,若他当真是这么一个锱铢必较的人,如何能在这些年里收服人心,日益壮大?

    只是黎王不肯告诉她实话,她便也不想再用。

    总之,她已尽了力。

    黎王妃夜丽嘉间安寝时心绪不佳,夜里熟睡时还做了噩梦,梦里却是苏荷愫满脸是血的模样,正匍匐在她脚边,一声声泣泪着问:“姐姐为何不救我?”

    黎王妃被这可怕的梦魇吓得醒转了过来,倒把身边的黎王唬了一跳。

    他侧身将黎王妃揽进怀中,轻哄了几声后才闭眼睡去。

    翌日一早。

    黎王将往日里爱不释手的荷包重又别回了腰上,神气洋洋地摆弄正了那荷包后,才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上房。

    一路上,他疾步如飞。

    满心满眼想的都是死去已久的诸暨。

    终于,他终于可以为心爱之人报仇雪恨。

    第56章 出狱

    临到了刑部大牢门前, 黎王仍是神色飞舞,整个人陷入了大仇得报前的痛快喜意中。

    他今日特地换了一身白衣,踏着白蒙蒙的晨曦而来, 将腰间刻着“诸暨”二字的匕首取出, 眸色里漾着些难以言喻的温柔。

    刑部大牢前自有重兵看守, 可因黎王得权,他出入刑部来自去如,不必另行通报。为首的重兵瞧见他杵在大牢门口, 俱都垂下首退避了几步。

    黎王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内牢,由一机灵狱卒领着去了最里处的暗牢,此时外头已天光大亮, 内牢里却昏暗得一丝光亮都无。

    狱卒用钥匙打开暗门,便识相地退了出去。甭管黎王要如此处置那位沈大人, 他只当个聋子瞎子就是了。

    而黎王心中深恨沈清端, 绝不肯让他这般肆意死去,一进暗牢便让门口那狱卒点起了烛火。

    借着那微弱的烛火,黎王也终于看清了沈清端的惨状。

    不, 也不能说惨状。

    毕竟他虽受了鞭刑, 自上至下鲜红的伤痕触目惊心,可他却只是惨白着一张脸, 微微躬着身子倚靠在那潮湿的墙壁上。

    清亮的眸光依旧如往昔般澄澈桀骜, 远远向黎王投来,甚至还捎带着几分讥讽之意。

    仿佛在质问黎王——能磋磨他的手段,只是仅此而已吗?

    即便陷于如此狼狈的境地,他依旧清韧孤傲得好似绝巘高山上的青松翠柏, 直让黎王恨不得一把捏碎他的脊骨。

    黎王也真的这么做了。

    他一望见沈清端讥笑的神色, 便被涌上来的怒意磨得险些失控, 欺身上前攥住了沈清端的肩胛骨,恨意凛凛地问:“为什么那日要在账册上上毒?他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与你并无大碍。”

    沈清端身上痛得厉害,却不肯露出半分怯意来,被痛意激得咳嗽了几声后,笑道:“黎王在人前与黎王妃伉俪情深,人后却有龙阳之癖。”

    这话让黎王握着沈清端肩胛骨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沈清端受不住这等刺痛的痛意,险些嘤咛出声。

    而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恰合了黎王的心意。

    黎王嘴角染起一抹嗜血的笑意,只恨不得立时啖其血、吃其肉,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倒还要谢你替我拉了废太子下马,又替我了结了他的性命,让我高枕无忧,再无对手。”黎王低声笑了起来,这笑声从这昏暗的牢房里传到外头立着的狱卒耳中,直渗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黎王痛快地笑了一番,笑到眼角沁出来的泪水险些模糊了他的视线。

    直至这时。

    他才借着暗牢内昏暗的烛火,瞥见了沈清端眼底的嫌恶。

    这抹嫌恶也让黎王止住了笑声,掩藏之下的恨意伏在全身血肉里疯狂叫嚣,逼得他拿出了那柄刻着“诸暨”的匕首,猛地一下扎进了沈清端的右臂。

    痛意灭顶而来,饶是沈清端意志再为坚定,此刻也不免痛吟出声。

    鲜血染红了黎王的视线,沈清端痛苦的呻.吟也似仙乐般将黎王愉悦不已。

    他又拎起匕首往沈清端的左臂扎了一刀,只道:“他四岁起便伴我左右,母妃病重时、受人欺凌时、彷徨无助时,只有他伴在我身边。我好不容易将他从宫里捞了出来,你怎么敢……活生生毒死了他?”

    两边手臂皆痛得失去了知觉,可沈清端仍是咬牙笑了一声:“原来是个阉人。”

    话里的轻蔑与不屑再明显不过。

    此举也算是真真切切地激怒了黎王,令他忘却了要好生折磨沈清端一番的念头,举起匕首便要往他脖颈间刺去。

    只是在那锋利的刀刃堪堪便要触碰到沈清端脖间皮肉时,暗牢外却忽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进来的是黎王的心腹下属,此刻正大汗淋漓的立在暗牢外,扬声与黎王禀报道:“王爷,老贺大人求见您。”

    这道声音也飘入了沈清端的耳中。如今,却是他忍着痛意朝着黎王痴狂地笑了起来。

    黎王也果真怔在了他身前。

    良久的沉默过后,才听得沈清端缥缈虚弱的话音响起。

    他说:“王爷可敢与沈某打个赌?”

    “就赌你杀不了我,还要赐我官职,将我从这暗牢里全须全尾地放出去。”

    黎王眸色深许,到底是没有再搭理沈清端,而是拿出帕子擦了擦匕首,随后便走出了暗牢。

    两个时辰后。

    果真不出沈清端所料,黎王的亲官特地来了一趟暗牢,先遣了个医师替沈清端包扎伤口,而后便让狱卒们把他抬出了暗牢。

    关在另一头牢狱里的苏荷愫等人也被放了出来,众人虽神色颓丧,却无一人受伤。

    刑部尚书秦观亲自接见了苏山与苏景言,还算客套地说了几句“东山定会再起”的激励之语,随后便派人将他们送回了承恩公府。

    一个时辰后。

    圣旨下达承恩公府,明侦帝顾念往日里的情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收回了国公府的丹书铁劵,夺了苏景言在御前司的职位。

    连宫里的苏贵妃也受此牵连,降了位分为嫔。

    苏山颤颤巍巍地接过了圣旨,便见那为首的太监领着几个护卫们将承恩公府门前那御赐的牌匾摘了下来。

    苏山好声好气地送走了宫中来人后,便闭门谢客,与陈氏商议着遣散奴仆一事。

    如今既已不是一等国公府,往日里蓄奴为婢的排场自然也要削减。

    那些御赐的产业也该尽快脱手才是。

    苏府忙成一团,沈宅也是吵嚷得厉害。

    先是重伤的沈清端被抬回了沈府,苏荷愫一见他便扑上前去痛哭了一场,而后才在丫鬟们的劝解下扶着沈清端回了枫鸣院。

    幸而陆让来看诊了一番,只说沈清端受的乃是皮肉伤,且未曾伤到筋骨,仔细将养一段时日便能痊愈。

    饶是如此,苏荷愫依旧是伤心不已,泪意涟涟地与陆让说:“你不必说好话哄我,夫君留了这么多血,又岂会是小伤?”

    陆让嗫喏着嘴,叹息了一声后说道:“当真只是皮肉伤。”为了证实他所言非虚,陆让还用戳了戳沈清端受了伤的左手,道:“连筋骨都没伤着,且他已熬过了最痛的时候。”

    这可把苏荷愫心疼坏了,她连忙制止了陆让,只说:“我信就是了,你何必戳他伤口?”

    陆让悻悻然地住了手,走到外间桌案旁替沈清端写下药方。

    沈清端昏昏沉沉地烧了一夜,翌日一早时终于醒转过来,苏荷愫也守了他一夜,一听见些细微的响动,便醒了过来。

    这一醒,恰巧撞进沈清端饱含歉疚的眸子里。

    夫妻两人对望了片刻。

    便由苏荷愫率先落下泪来,她说:“这一个多月我没有一夜能安心睡好,只怕你遭遇了什么不测。”

    沈清端自然也万分担忧苏荷愫的处境。

    以身涉险太过搏命,若不是没有了退路,他断断不会如此做。

    “对不起,愫儿。”沈清端尚且还说不出一句整话,便只得断断续续地说道。

    苏荷愫见状也不肯再让他说话,待他养好了伤,有多少体己话不能说?

    这日午膳,苏荷愫知晓了娘家被夺取爵位一事,心里酸涩得厉害,却不敢在沈清端面前露出分毫异样来。

    她亲自下厨为沈清端熬制了些滋补的药膳,端着小碗一点点地喂进他嘴中。药膳虽放了些调味的佐料,可基调甚苦。

    苏荷愫便给沈清端递了颗裹着青梅酱的蜜饯,如哄小孩般与他说:“吃了这个就不觉得苦了。”

    沈清端笑着将那蜜饯含在了嘴里,在苏荷愫的监督下将那药膳一饮而尽。

    软软更是日日趴伏在沈清端的床尾,“爹爹”长,“爹爹”短地叫嚷上半日,直到苏荷愫都嫌她聒噪时,才由奶娘们抱到了外头。

    又过了两日。

    明侦帝才与黎王商议出了如何处置沈清端的圣旨。

    圣旨上先是提及了沈清端被废太子指使着犯下的搜刮民脂民膏,结党行私等罪责,而后便又提起了沈清端远赴江南赈灾的功绩。

    如此一抵消,明侦帝便免下了沈清端的死罪,且由黎王在一旁替沈清端说了些好话,譬如“他年轻气盛,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之类的话语。

    明侦帝便问黎王,“依皇儿看,该如何处置这沈清端才是?”

    黎王也毫不客气,只说:“西北廊坊一地荒僻无人,且时有匪乱横生。不如将沈清端平调去那一处。”

    明侦帝欣然允下。

    即刻便命沈清端启程去西北上任。

    苏荷愫扶着身子孱弱的沈清端接过了此等圣旨,夫妻二人面色如常,不见有半分羞恼、不虞之色。

    送走那传令的太监后,沈清端才对着苏荷愫叹了一声:“是我连累了岳父岳母。”

    苏荷愫却只是摇了摇头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说这样的话。”

    明侦帝下的调令急切的很儿,苏荷愫便与绿韵等人收拾起了行礼,沈府其余伺候的下人们则个个领了一辆银子出府,也算全了主仆一场的情谊。

    再是绿韵、白芷、碧窕等人,苏荷愫有心将她们留在京城,连住处也寻好了。几个丫鬟一合计,却是跪倒在苏荷愫身前,说:“奴婢们愿陪着大爷和大奶奶去西北。”

    苏荷愫苦劝不得,便也只得叹了声:“苦了你们。”

    苏山与陈氏知晓幼女与女婿被发配去了西北,连夜商议了一番,待那日苏荷愫与沈清端启程时,便也套了马车,说要与他们一同前往西北。

    苏荷愫眼眶一红,满心的劝解之语再瞧见苏山与陈氏爱怜的目光后生生咽了下去。

    陆让与苏月雪也紧跟其后,只说:“一家人阖该在一处。”

    第57章 驿站

    自此, 一家人便都踏上了前往西北廊坊之路。

    沿途经燕州时遇上一伙穷凶极恶的土匪,沈清端虽有官身,却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非但没有让这些匪徒们知难而退, 反而还引得为首的那个土匪大声笑道:“你爷爷我连皇帝老儿都不怕, 又怎么会怕你一个小小文官。”

    他笑得畅意, 直到沈清端那几个掩在暗处的死士倾巢而出,手里持着的兵刃上晃着些薄凉的冷意,扑面而来些肃杀之气。

    那些土匪们立时变了脸色, 霎时便如鸟兽受惊般四散而去,只是豪言壮语已落下,沈清端又岂会让这些为害一方的匪类安然无恙地逃脱?

    他便朝着为首的死士递去一个眼风。死士们忠心耿耿, 立时持着刀将那些逃窜的土匪们宰杀了个干净。

    事已至此,但是苏月雪这个对外头事一窍不知的妇人也瞧出了沈清端“身份”的异样。

    她们这些妇孺皆坐在马车里, 可却能清楚地听见那些死士们提着剑杀土匪时血肉筋骨被挑断的声响, 佐以些凄厉的惨叫声。

    实在是可怖的很儿。

    于嫣容胆子更为怯懦,早已攀住了苏荷愫的臂膀,素白的脸蛋皱成一团。

    苏荷愫倒是神色平静, 并低声安慰起了于嫣容。

    外头驾马的苏景言时不时撩开车帘瞧一瞧里头的女眷们, 安慰的话语虽是对着苏月雪与苏荷愫而说,可目光却紧紧攥着于嫣容不放。

    此刻, 他的妻正抱着两个尚不知事的孩儿, 她蒙着一层水雾的杏眸里写满了迷茫与害怕,本就清瘦的身躯拢成一团,愈发显得娇小可怜。

    苏景言的心口好似被人撞了一拳。闷闷的,还染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今日他携着父母与两个嫡子赶赴沈宅前, 曾问过于嫣容。

    她是公府小姐, 虽只是庶出, 却也是千娇万宠长大的明珠。西北苦寒,她大可领一封和离书回镇国公府,避过风头后再觅良人。

    可她却没有这样做。

    苏景言阖上眼,脑海中回响起他的妻清丽坚定的话语。

    她说:“夫君在何处,嫣容便在何处。”

    他想。

    兴许他该对嫣容好一些,再好一些。将她真真正正地当做自己的妻。

    这一路上。

    非但是苏景言自己改换了对于嫣容的态度,连陈氏等人也觉察出了些端倪,苏荷愫看在眼里,私下里与苏景言说:“二哥这回可别又改换了对嫂嫂的态度。若如此,倒还不如一开始就相敬如宾。”

    若给了于嫣容希望,后又让她伤心。

    便是她,也饶不了苏景言。

    苏景言讷讷应下,沈清端则在一旁忍俊不禁道:“哥哥妹妹倒是换过来了。”

    一行人行到燕州的驿站时停下来休整了两日,因着燕州不甚富裕,那驿站比之京城边沿的驿站要破败的多。

    陈氏诸人乃是乡野农人出身,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当即不过感叹一声,便与红袖、绿韵等人麻利地收拾起了床铺。

    此番跟着陈氏与苏荷愫前去西北的只有六个丫鬟,和康嬷嬷、任嬷嬷两个婆子,其余再无旁的下人。

    燕州驿站只余三间空房,沈清端因伤未愈,便得了一件较大些的空房。陆让与苏月雪挤在她们房里。

    苏山与陈氏得了一间房,苏景言与于嫣容挤在他们房里打地铺。

    其余八个下人们则挤在另一间房里。

    虽条件艰难些,可一家人好歹待在一处,也不似在京城时那般担惊受怕。

    苏月雪躺在软垫上,将涵姐儿和非哥儿哄睡后,才悄悄地起了身,意欲去将木桌上的烛火吹灭。

    恰在这时,躺在床榻上替沈清端换了药的苏荷愫轻声唤住了她,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她温声问了句:“长姐可是有话要问我?”

    这话一出,陆让与沈清端也投来了视线。

    苏荷愫见苏月雪一脸的犹豫,当即便说道:“长姐尽情问吧,不论问什么,我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长姐。”

    一家人在一处最忌惮有猜忌和秘密,既是长姐起了疑惑,便要尽快解开疑惑才是。

    话已至此,苏月雪便问道:“沈清端可是另有身份?”

    单看今日那些身手了得的死士,只怕没有底蕴的人家难以蓄养。

    苏荷愫望了一眼沈清端,在他眼底瞧见了默许之色后,才说:“他是云南王府的小王爷,凌序。”

    云南王府当年的谋逆之案牵连甚广,便是如苏月雪这般的闺阁女子也听说过此事。

    苏月雪早有预料,一时间不过惊讶了一息,旋即又问:“清端此番遭劫,可是因着身份暴露的缘故?”

    “并不是。”苏荷愫敛下美眸,忆起黎王总忍不住想起沈清端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眸中也涌起了些恨意,“只是因为得罪了黎王的缘故。”

    陆让也插话道:“黎王是个心狠手辣的性子,若不是贺老大人出面为清端求情,只怕清端要性命不保。”

    先前苏荷愫担心的也是这个,她怕沈清端算漏了些什么,可怕贺老大人不肯为他去求情,明明有这么多的办法离开风云变换的京城。

    沈清端却非要以身涉险。

    若是有一处出了错,他岂不是要白白冤死在黎王手下?

    苏荷愫神色委屈,平白瞪了沈清端一眼后触及到他疑惑的神色,心内便愈发觉得委屈,一时忍不住红了眼圈。

    苏月雪见幼妹泪意涟涟,似是要哭不哭的模样,便悄悄地走到了陆让身旁,无声地问他:“愫儿怎么突然哭了?”

    陆让却是一把抱住了苏月雪,又将涵姐儿和非哥儿揽得更紧些,只道:“睡吧。”

    清端会哄好愫儿的。

    翌日一早,苏月雪悠悠转醒时便见床榻上的沈清端与苏月雪不见了踪影,只有少柔一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

    苏月雪尽了姨母的本分,将少柔唤醒后替她净面换了衣衫,才领着她与涵姐儿下楼吃些早膳。

    待沈清端与苏荷愫回了驿站后,陈氏才笑眯眯地问:“大半夜地不肯睡,非要闹着去看日出,也就清端愿意哄着你。”

    苏月雪也在一旁忍俊不禁道:“好一对不称职的爹娘,将我们软软放在榻上,便自顾自地出去了吗?”

    沈少柔此时也会说几句简单的字,在姨母的怂恿上便大声“嗯”了一声,臊得苏荷愫满面通红。

    她昨夜是因着有好些体己话要与沈清端说,两人这才悄悄地避去了驿站后头的山亭里,谈着谈着便不知怎得谈到了天亮。

    好在她心里的芥蒂全消,也不算是没有收获了。

    在燕州的驿站里住了一夜,众人便又踏上了前往西北的路途。

    路经岭南的前两日,陆让有些心绪不佳,苏月雪瞧在眼里,便让涵姐儿多缠着他说些医术上的事,也好让他分心。

    只是成效甚微。

    临到了岭南的前一日,陆让忽而对沈清端说:“我想回一趟陆府。”

    沈清端望着他默了许久,知晓这位旧友对自小生长的陆府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时便说:“我让王浚跟着你。”

    王浚就是云南王为沈清端备下的死士里身手最好的一个,若是陆让在陆府里出了什么意外,他也能将陆然全须全尾地救出来。

    对于陆让想回陆府看看一事,苏山颇有些微词,只是碍着大女儿的面不好说姑爷的坏话就是了。

    他当初同意女儿与陆让的婚事,最大的前提是陆让不能再与岭南陆氏有什么牵扯,如今正是赶去西北的“流放路”,他好端端地闹什么幺蛾子?

    还是陈氏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句,只说:“这一回别了,兴许便是一辈子了。让他去瞧瞧又怎么样?到底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怎么能那般无情?”

    苏山向来唯老妻马首是鞍,见老妻发话,虽有满心的愤懑之语,可却只得压下不提。走下马车,抱着外孙女涵姐儿往僻静处的山亭一坐。

    陈氏啼笑皆非,扬声数落他:“都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一般。”

    马车正停在岭南深山的岔路口,往前便是城镇烟火之地,往后则是一望无垠的险峻大山。

    沈清端身上的伤养的差不多了,只这一回勾出些早些年的亏欠,说话做事时总是带上了几分疲惫。

    苏荷愫心疼不已,夜里与沈清端相拥而眠时曾被他凄苦的梦呓声唤醒。

    只见他满头是汗,挣扎着唤了一句:“父皇、母妃。”

    苏荷愫立时滚下泪来,只搂住了沈清端的腰背,将他抱得更紧些。

    他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先头遭了如此大劫,本该是由父母荫护的年岁,却不得不独身一人存货于世,咬着牙要为云南王府报仇雪恨。

    他心里也会有委屈,也会有困惑。更会有对父母亲人无尽的思念。

    如此想着。

    苏荷愫便总是抱起软软,要她童言童语的天真话音驱散沈清端心内的伤切。

    沈清端抱过了女儿,攥紧了妻子温热的柔荑,抬眸望见马车左侧的陈氏正轻声与于嫣容说话,右侧的苏山则高声教导涵姐儿“将来要听祖父话”

    人间烟火、温馨甜意尽藏于此情此景之中。

    他是有家的人,远在地底下的父皇、母妃也会为他高兴。

    两个时辰后。

    王浚背着昏迷不醒的陆让回了马车所在之地。

    苏月雪远远地便瞧见了形容狼狈的陆让,忙上前去检查他身上可有受伤。

    沈清端也提起了心,追问王浚:“可是陆氏的人难为了他?”

    早知他刚才便该阻拦陆让才是。

    王浚面色有些怪异,愣了半晌后,才说:“陆公子偷了好些银票,因不慎弄出的动静惊动了陆家人。我劝他随我离去,可他不肯,还要再偷下去。我这才迫不得已劈晕了他。”

    作者有话说:

    谋反的启动资金来了。

    陆让:大英雄拿钱回来咯。

    第58章 一更

    陆让只是昏迷不醒, 并没有伤了筋骨。众人们便也止住了心中的担忧,再与沈清端商议起了接下来的路线。

    去西北廊坊赴任的调令需让沈清端在三个月内上任,路途上也不能耽搁太久, 故沈清端等人也不等陆让醒转, 便将他抬上马车, 往廊坊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的景色挺阔秀丽,非但是柔姐儿和涵姐儿看呆了眼,连苏荷愫也趴在车帘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湛蓝的天色和雨帘雾重的山景。

    她时不时便与沈清端感叹道:“夫君, 你瞧那儿的天色多蓝。”

    “夫君,你瞧那儿的溪水多清澈。”

    “夫君,你瞧这山是不是隐在了雾中, 一眼望不到尽头?”

    起初陈氏与苏月雪也笑盈盈地附和她几句,可后来见她越说越起劲, 甚至比柔姐儿还要激动几分。

    陈氏便忍不住数落道:“都是做娘的人了, 怎么还是这么小孩性子?可别让姑爷笑话。”

    沈清端却是半点不觉得苏荷愫吵闹,一脸宠溺地望着她连连感叹的笑意模样,只说:“岳母言重了, 愫儿甚少有游历河山的时候, 激动些也是应该的。”

    陈氏哪里是真心嫌弃女儿,不过是怕沈清端不喜, 这才将丑话说在了前头。

    一个月后, 众人紧赶慢赶地总算是赶到了离廊坊不远的荆州。

    荆州是六县汇中地,也是中原与南诏相连的咽喉地。因着荆州连年干旱,朝廷虽年年拨下了赈灾银子,可能送到灾民手里的银子却是少之又少。

    南诏国野心勃勃, 知晓荆州百姓对朝廷颇多怨词, 便将荆州知府暗暗绑了, 也不许人传信到京城里,由南诏小王爷亲自给荆州百姓施菜步粥。

    那小王爷做汉人打扮,浓眉大眼的面貌配上黝黑健壮的体魄,一打眼便与那些肌黄骨瘦的难民们格格不入。

    沈清端掀开车帘瞧了眼人潮涌动的街尾,以及那十分显眼的南诏小王爷,眸色里掠过几分疑惑之色。

    苏山也瞧见了荆州的情形,道路四边皆是饿殍难民,间或响起些孩童们凄厉的哭声。却不见一个荆州知府官兵,他忍不住问道:“这施粥布菜的是何人?荆州知府呢?”

    话音刚落,街尾人头攒动处便响起了一阵骚乱之声,而后则是几个吃过粥、恢复些气力的难民们跪地大拜,嘴里喊道:“王妃娘娘来了。”

    马车里的众人们视线皆被这道声音引去,须臾一息间,便见几个身着南诏服饰的精壮男子们抬着轿撵而来,轿撵上坐着个貌美女子。

    沈清端定睛一看,却是再维持不了方才的平静,他沉下脸与苏荷愫说:“是德阳县主。”

    德阳县主在南诏和亲已有三年,嫁的是南诏王爷,怎么会出现在荆州?

    沈清端虽与南诏王爷相识,可往昔的情分浅薄,且如今德阳县主才是名正言顺的南诏王妃,说不准这点浅薄的情分便更少了些。

    毕竟德阳那么恨他。

    思虑过后,沈清端便与苏山商议道:“尽快过荆州吧,省得多生事端。”

    苏山也赞同沈清端的说法,连陆让也慨叹道:“荆州百姓的日子如此不安生,竟是没有半分消息传来京城。”

    也正是这话点醒了沈清端。

    他凝思片刻后,与苏山说:“陆让这话说的没错。如此,我们倒不能这么痛快地离去,总要搞清楚荆州发生了何事才是。”

    退一万步说,若是南诏国当真有如此狼子野心,他们吞下荆州后又怎么可能会放过廊坊?

    沈清端心中藏宴平天下的雄心壮志。最是明白民心所向的重要性,而南诏国在荆州的部署,像极了是要“收买人心”。

    如今尚且不是劲敌,可之后就说不准了。若如此,倒不如尽快将南诏国的狼子野心扼杀在摇篮里。

    是以沈清端便寻了个稍近些的驿站,里头跑堂的只剩下了个精瘦的孩童。苏荷愫递给了他一盒酥糖,温声问道:“你爹爹和娘亲呢?怎么舍得让你出来跑堂?”

    那孩童一见那酥糖便好似丢了魂一般移不开目光,努力吞咽了一番口水后,便迎上了苏荷愫泛着柔意的目光,他说:“这儿乱,姐姐可不要在外头露出这些吃食来。”

    苏荷愫听得这话后便回身瞧了陈氏一眼,得了赞许的目光后,便将那酥糖塞在了孩童手里,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六。”那孩童到底是没忍住酥糖的诱惑,将那甜软的酥糖放在嘴里咀嚼片刻后,精瘦的身子高兴得止不住颤抖起来。

    沈清端身后的小五正搀扶着腰间酸痛的红袖,闻声朝着小六笑道:“我叫小五,你叫小六。该叫我声哥哥才是。”

    小六眨眨眸子,便在苏荷愫温柔的询问声下,将荆州这两年发生的事儿说了个清楚。

    原先荆州虽干旱,可荆州知府自会书信上京求些赈灾款来,且荆州东边的巍峨山里有水脉,荆州百姓们抗一抗也能熬过去。

    可前两年那荆州知府竟不知为何失踪了,知府衙门也自此荒芜了起来,按理说荆州知府也是三品大员、朝廷命官。无端地消失总会引起朝廷注意。

    可时至今日,荆州变成了这幅田地,也无一人提起过消失的荆州知府。

    沈清端眸色深许,料想着荆州知府应是遭遇了不测,一时免不了生出几分悲怆之意来。

    他识得这位荆州知府,也是个为民请命、匡扶天下的清官,谁成想竟会死的这般不明不白。甚至连死讯也被人压着不发。

    小六继续说道:“知府消失后,巍峨山那里的水脉也不知怎得不能喝了,我的爹爹和娘亲便是喝了那水以后不治身亡。”

    说到此处,小六的眸中便涌现了些泪花。

    苏荷愫忙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泪,细问道:“你就是因为失了爹爹和娘亲的庇佑,才在这个驿站里做起了跑堂的,对吗?”

    小六点了点头,说:“这是我舅舅开的驿站。舅舅去小王爷那儿领粥了,一会儿便会回来。”

    话已至此,沈清端便也学着苏荷愫说话时温温柔柔的语态,问小六:“这位小王爷,是南诏国的王爷吗?”

    小六听罢似是有些惊讶,他怯生生地瞥了眼沈清端后,先是摇了摇头。可望着苏荷愫那双肖似极了他娘亲的杏眸后,又点了点头,说:“是,南诏王爷和南诏小王爷都是好人。知府死后,就只有他们肯管一管我们了。”

    既是问出了有用的信息,沈清端便领着苏荷愫等人上了楼。

    这驿站简朴不已,冷水、热水都无法向住客们提供,是以沈清端不得不命王浚去寻些干净的水源。

    凑活过今夜,他们便换地方住。

    陈氏等人并无异议,只是于嫣容怀中抱着尚且在襁褓里的露哥儿,衣食住行多有不便。

    沈清端沉思半晌后,便与苏山商议道:“不如还是先去廊坊,荆州的事先放在一旁。”

    苏山捋了捋自己发白的胡须,沉吟片刻后说:“搞清楚荆州事宜固然重要,可女眷们的安危也是重中之重,荆州之地险象恒生,不如让陆让带着女眷们去廊坊。我们稍后在与他们汇合?”

    沈清端的计划里是只他一人留下,由王浚那些忠心耿耿的死士们相配,苏山与陆让大可领着女眷们离去。

    可苏山说话时的神态严肃的很,沈清端一时间也说不出让苏山先行离去的话语,只得说:“岳父大人说的是,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沈清端与苏山密探后,便去寻了陆让,言辞恳切地说:“荆州情势复杂,女眷们不可多加逗留,你护送着她们先去廊坊。”

    陆让却是不肯,情绪激动地说道:“让我护送她们做什么?我一不会文二不会武,倒不如让王浚送他们去。”

    “况且。”陆让几乎要攥紧了沈清端胸前的衣襟,他说:“我路过岭南时去陆家偷了那么多银票,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沈清端无奈一叹,只说:“我自然明白,只是女眷们的安危们也万分重要,我实在是不敢托付给旁人。”

    陆让气极:“难道托付给我一个大夫你就能安心了?倒时你必会让王浚偷偷跟着我们,既如此,倒不如就让王浚护送她们,我跟着你们留在荆州。”

    沈清端无论如何劝说,陆让却是梗着脖子不肯听从。沈清端无法,只得退步道:“既如此,你便留下吧。正好随我去查查荆州那巍峨山上的水源是被何物污染。”

    陆让这才喜笑颜开道:“正是如此,且我还要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师傅已带着你那奶娘赶赴廊坊,兴许比我们还会早到些。”

    沈清端清冷的面容上也显现出了几分喜色,他说:“这自然极好,咱们一家人也能真真正正地团聚了。”

    两人商议一番后,王浚也趁着夜色未深时回了驿站,恭声向沈清端禀报道:“荆州西边毗邻南诏国处有干净水源,只是不知为何有重兵把守,瞧他们身上的服饰不似中原人。”

    沈清端听罢冷哼一声,说:“这便是南诏国下的一步大棋了,先是绑了荆州知府,再污了荆州百姓们赖以生存的水源。时逢大旱,本就难以维生的百姓们愈发雪上加霜。恰在这时,南诏小王爷施粥布菜,如神明般给予了荆州百姓们存活的倚靠。”

    陆让听后也气愤不已,只说:“他们竟藏了如此恶毒的狼子野心。下一步是什么?吞并了荆州后再将廊坊拿下?最后一举进攻中原?”

    苏山听罢也叹道:“南诏是我们大雍的附属国,百年来虽兵力雄壮了不少,可若贸然出兵进攻大雍乃是逆反之师,实在是师出无名。如今他们揽尽了荆州百姓的民心。下一步便能随意寻个由头出兵进攻中原。”

    沈清端面色冷凝,半晌后才说:“是了,由头多的是,只要民心向着他们,他们便师出有名。”

    说完这话,沈清端眉宇间透着的忧愁更甚了几分,他望向苏山,颇为惊异地说:“只是,这一切的时间也太巧了些。”

    苏山疑道:“如何巧了?”

    “似乎是从德阳县主远赴南诏和亲后,南诏王爷才有了这等小动作。我只是怕两者一件会有什么联系。”沈清端如此说道。

    他说出口的话让苏山和陆让皆惊恐不已,沈清端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德阳县主唆使了南诏国王爷进攻中原的意思。

    可德阳县主乃是大长公主的亲女,明侦帝的亲侄女。和亲一事,她纵使心中有恨,难道还能勾结南诏国来谋取生养她的故土?

    这实在是于理不合。

    可沈清端却面露愁容,说:“兴许也有报复我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努力三更。

    第59章 二更

    夜间, 更深露重。

    沈清端将妻女揽在怀中静拥片刻,陈氏诸人也识趣地走到了马车一旁,并不出声打扰他们。

    于嫣容也靠在马车车厢外, 怀中抱着眨着朦胧眼眸的儿子, 手边牵着困意连连的苏念于, 清瘦的身躯被清辉的夜色一笼,生出些别样的韵致。

    苏景言移不开眸色,索性便光明正大地注视着他的妻, 眉宇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几分担忧。

    他已知晓了苏山与沈清端的打算,连陆让都不肯离去,又何况是他?

    苏景言心间漾着不舍, 正忖度着该不该上前与他的妻嘱咐几句话。

    心里虽有这般念头,却迟迟不敢迈出步子。

    而被沈清端揽在怀里的苏荷愫也忧愁的很儿, 埋首在他温热的胸膛, 说出口的话颇有几分瓮声瓮气的味道:“非要留在这儿不可吗?”

    沈清端也不舍得与妻女分离,只是荆州此地万万不可落在南诏王爷的手里,他必须得留下来随机应变。

    况且若德阳县主此番当真是冲他而来, 又岂是他想逃便能逃走的?

    “廊坊那儿我已安排好了人, 他们会妥善安置你们,你且在那儿等我的好消息。”沈清端如是说道。

    话已至此, 苏荷愫哪怕心内万般不舍, 也只得就此与沈清端分别。

    送走了女眷们后。

    苏山等人便回了驿站,囫囵一夜后,于天明时分听到了一阵如惊涛骇浪般的脚步声。

    沈清端推开房屋的支摘窗,往下一瞧便见不少身着异族服饰的士兵们团团围住了驿站外沿, 为首的那人便是昨日在街尾匆匆一瞥瞧见的南诏小王爷。

    沈清端忙与苏景言说:“按计划行事。”

    苏景言从后头窗棂处攀上了檐顶, 以过硬的轻功隐在南诏士兵的目光之下, 按照沈清端昨夜里嘱咐的话一般往昔日的荆州氏族家中而去。

    南诏小王爷只在驿站前立了片刻,便眯起眸子朝着身后的副官说了一句异族之话。

    那副官一声令下,士兵们便作战斗状,纷纷举起了手中似寒光般的冰刃。

    南诏小王爷本以为这位京城里来的沈大人必会负隅顽抗一阵,是以他调出了族中最精锐的部队。

    他那位名字上的母亲将这位沈大人吹得天花乱坠,但愿这位沈大人能对得住这般“重视。”

    南诏小王爷勾了勾唇,眼觑着便要命士兵们冲进驿站,谁知沈清端却持扇从二楼走了下来,慢悠悠地朝着小王爷行了个礼后,说:“小王爷这是有事寻我?”

    沈清端身量颇高,体魄不如南诏小王爷健硕,且立身持正,清濯挺拔。存几分文人名士的端然气度。

    而苏山与陆让,一个慈祥矍铄,一个风度翩翩。皆不是什么凡人之辈。

    南诏小王爷平日里只对着那些面黄肌瘦的难民,骤然见得三个气度不凡的人,心间不知为何打起了鼓。

    且沈清端的模样太过气定神闲,仿佛身后的南诏士兵们手里的银刃不过是孩童玩耍的木刀一般。

    他竟是一丝一毫都不怕。

    南诏小王爷微眯起了眼,一时间心中疑窦丛生,竟也没有出声让身后的士兵们行动。

    对峙之间。

    沈清端率先阖上了纸扇,冲着南诏小王爷笑道:“臣此次路遇荆州,未成想会遇上小王爷。敢问县主娘娘凤体如何?”

    提到他名义上的母亲,南诏小王爷的脸色愈发耐人寻味,只露出个笑而不语的神色,随后便用那一口蹩脚的官话回道:“县主一切都好。”

    沈清端了然地点了点头,侧目望向小王爷,疑道:“莫非小王爷是有事要寻沈某?”

    南诏小王爷仔细打量了一番沈清端,摸不透他是在装傻还是当真不明白自己前来驿站围住他的用意,只好说:“你来荆州做什么?”

    沈清端从衣襟里抽出自己的调令,双手奉给了南诏小王爷。

    南诏小王爷瞥了眼那调令,因不大懂汉文,便只得将这调令递给了身旁的副官。那副官一目十行,而后便用异族之话禀告了一番。

    “这么说,你是要去廊坊?”南诏小王爷脸上的戒备之色霎时去了大半,还命身后的士兵们放下了手里的兵刃。

    只要不是与他们来谋夺荆州,他到底不想再杀一个朝廷命官,以免多生什么事端。

    只是他那个母妃百般叮嘱他要将沈清端送回南诏,这是何道理?

    南诏小王爷始终放不下心,将调令还给沈清端后便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声:“你与我那母妃是熟交?”

    怪道今日一早驿站便被南诏士兵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是因着德阳县主的缘故。

    沈清端心间了然,嘴上却作恭敬状:“沈某与县主娘娘乃是旧识。”

    一旁的苏山忙啐了他一口,指着沈清端的鼻子骂道:“什么旧识?不就是你娶了愫儿前的相好吗?此番去廊坊赴任,你巴不得要多瞧一眼德阳县主吧?”

    沈清端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羞窘之色。

    话音甫落。

    南诏小王爷花了些工夫消化苏山如珠炮般蹦出来的话语,愣了一息后,脸色忽而变得难堪至极,咒骂一声后转头就走。

    待南诏士兵们纷纷退散而去后,沈清端又在原地多立了一晌,才与苏山、陆让回了二楼。

    躲在后厨的小六也跑了出来,稚嫩的童声里带着几分担忧之意。

    “他们走了。”

    沈清端朝着他淡淡一笑,而后便推门进了屋舍内。才刚坐下,陆让便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句:“看来德阳县主在南诏国过的不好。”

    沈清端一愣,旋即问:“为何?”

    “我曾给南诏人看过诊,听他说起过王室里的腌臜之事,单说父子共用一妻这事便再平常不过,南诏王爷比陛下小了三岁,儿子却这般大。咱们县主只怕是活的不容易。”陆让如此慨叹着,眉眼里漾着几分屈辱之意。

    说到底,德阳县主代表的是大雍皇室,若是在南诏王廷里处境不佳,丢的也是整个中原百姓的面子。

    忆起方才南诏小王爷黑沉的面色,沈清端也渐渐地回过味来,他却是不曾知晓南诏皇室里还有这等辱人的规矩。

    若如此,他必不会在德阳县主和亲一事里推波助澜。

    他沉吟片刻,便命死士去打探消息。

    *

    与此同时的南诏王廷。

    德阳县主正躺在别苑的贵妃榻之上,身边的侍女们小心翼翼地侍候在其身侧,几乎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德阳县主小憩片刻,便吩咐左侧的侍女:“王爷该吃药了,你亲自送去。”

    话音未落。

    别苑外便响起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德阳县主立时改换了面色,露出浓重神色下的孤傲冷寂,忽而遣退了伺候的侍女们,孤零零地从贵妃榻里起身。

    疾步而来的南诏小王爷达烈已撞见了屋门,入目所及的便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一抹倩影,明艳又清傲,婀娜又纤韵。

    头一回见这位来自朝廷的县主娘娘时,他的这颗心便跳动得似被猎场里的麋鹿掀翻了一般。

    父王英气尚存,与这位县主娘娘也算是是琴瑟和鸣,达烈不敢多做肖想。年初时父王受了重伤,这才露出几分要将县主送给达烈做妻的意思。

    与朝廷联姻乃是百年大计,父王死了,便该由他享用这位貌美的县主。

    若达烈只是迷恋德阳县主的皮肉,左不过是使些蛮力让这个中原的娇娇女体悟到南诏人的精壮罢了。

    可该死的是,达烈却爱上了德阳县主这个人。

    不论是她斜佻着杏眼睥睨他的冷傲神色,还是闲暇时莞尔一笑的姣美容颜,亦或是那些藏在柔美皮囊下的阴狠心思。

    他都为此沦陷。

    因着如此,他瞒着父皇绑了荆州知府,为博美人一笑,污了荆州干净的水源,以谋求往中原进犯的由头,也立誓要让京城里那些负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那个沈清端便是头一个。

    可县主骗了他,这位沈清端哪里是她的仇人,分明是她放在心上的爱人。借着自己的手想与爱人重逢。

    达烈气得牙痒痒,再不顾往日里德阳县主与他的约法三章,走上前去一把将瘦弱不堪的德阳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将她压在榻上。

    *

    别苑一片狼藉。

    达烈纾散了心中的欲.望及愤怒,如今也恢复了几分理智,望着怀中泪意涟涟的德阳县主,此刻才生出了几分悔意。

    他用南诏语向德阳道了歉。

    德阳却不理睬,却破败的木偶娃娃一般阖上了眼,掩去了眸中透骨的伤切。

    她似是疲累至极,也无力气再去追问达烈突然暴起的原因。左不过是沈清端使了什么手段罢了。

    达烈轻抚着德阳县主滑腻莹润的后背,禁不住将她抱得更紧密了几分,嘴角挂上了餍足的笑意。

    他违法了与“母妃”的约法三章,往后便愈发小意温柔地偿还自己的罪孽吧。

    德阳县主沉沉睡去,梦里忆起了旧时云南王府尚未覆灭的时候。

    她跟在凌序身后驾马狂奔,胸间流溢着自由与安然。

    可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样。

    先是云南王府覆灭,再是她苦心等了心上人十余年,最后眼睁睁地瞧着他娶了心爱的女子,再将自己送来了南诏和亲。

    她也是受过《女德》、《女训》教训的金枝玉叶,却被迫离开故土,嫁给了一个英雄迟暮的王爷和对她虎视眈眈的继子。

    多讽刺,多可笑。

    她在南诏的三年工夫里,起先是恨沈清端,恨他无情寡义,阴私狠毒。而后是恨明侦帝,她知道即便是没有沈清端的推波助澜,她也一定会嫁来南诏和亲。

    用一个侄女便能维固边陲安稳而不用费一兵一卒,这笔稳赚不亏的买卖,明侦帝又怎么会不答应?

    再是恨朱珠公主。

    最后恨生她养她的大长公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估计就离开荆州了。

    男主搞事业的戏份我比较想一笔带过,因为女主是贤内助嘛,想重点写她怎么靠自己的智慧帮助男主。

    三更没有了。

    写不出来了。

    明天加油。

    第60章 一更

    苏荷愫与陈氏等人连夜赶去了廊坊, 直至天蒙蒙亮时借着微弱的曦光觑见了廊坊巍峨的全景。

    因它毗邻西北沙汉关,内壤荆州山脉,是以县内格局面貌既裹着粗粝的硬朗之气, 又搀着些汉中的紧凑之感。

    苏荷愫却无暇去欣赏廊坊的景色, 满心满眼皆记挂着远在荆州的沈清端。

    廊坊知县府已被副官刘青打扫了干净, 他接到苏荷愫等人后,万分尊敬地将这些女眷们领去了知县府,连红袖与康嬷嬷这般的下人也得了他几句尊称。

    苏荷愫心内暗暗讶异:这位名为刘青的副官也太客气了些。

    只她心间被担忧沈清端一事填满, 也无暇再去猜想旁人的心思。

    于嫣容也担心苏景言会遭遇什么不测,怀里抱着熟睡的露哥儿,垂到腰间的手恰好攥住了一方锦帕, 那锦帕被汗水浸湿了大半,已失去了花红柳绿的底色。

    赶了一夜的车, 陈氏让苏荷愫等人先去安寝, 有什么话睡一觉起来再说。

    苏月雪点头应下,握着苏荷愫的柔荑温声劝慰了几句,而后便领着涵姐儿和非哥儿去了自己的房里。

    黄昏之时, 众人才悠悠转醒。刘青买了好些婆子伺候苏荷愫等人, 其间有个生的貌美灵秀的丫鬟,份外殷勤地伺候起了苏荷愫。

    苏荷愫正困窘于不知如何打探廊坊内的消息, 见这丫鬟似是机灵的很儿, 便笑问了一句:“你可是廊坊人?”

    那丫鬟盈盈一笑,口齿伶俐地回道:“奴婢是土生土长的廊坊人。”

    苏荷愫嘴角的笑意愈盛,忙问:“那你可否说些廊坊的旧事,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

    那丫鬟自然不愿错过这等博主子欢心的好事, 当即便说道:“先头那位知县走后, 廊坊内就没有个主事的人, 全靠百姓们自个儿做些能吃饱饭的营生。如今终于是盼星星盼月亮地将新知县盼来了,大伙儿们都很高兴呢。”

    苏荷愫不欲听这般冠冕堂皇的高话,只将手腕上不甚值钱的玉镯子褪下,递给那丫鬟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喜不自胜地接过镯子,当下便回道:“奴婢叫芍药。”

    “芍药,我对外头的事不感兴趣。你可否与我说说廊坊内世家大族里的事儿?”

    一只玉镯已让芍药喜得不知所以,当即也不隐瞒,将她知晓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与了苏荷愫听。

    廊坊内的世家大族并不多,统共只有四户人家,其一是范家,与京城的忠王府有些沾亲带故的姻亲关系,是以便名正言顺列于四大世家之手。

    芍药不知范府靠何营生,只知范夫人膝下有三子一女,两子皆战死沙场。嫡幼子娶了胡家的嫡长女,婚后也算和美。

    其二则是胡家,廊坊内的当铺与钱庄大多都是胡记铺子,虽没有什么世家底蕴,可却是实打实的富庶。

    其三是刘家,便是副官刘青的本家,族人们都还算出息,平日里行事也低调也本分。

    说到这四大世家最后的那一家,方才还眉飞色舞的芍药却露出几分难堪之色来。

    苏荷愫见她卡壳,忙问:“这最后一家呢?怎么不说了?”

    芍药瞥了一眼苏荷愫,见她蹙起柳眉似是漾起了几分不快之色,这才笑道:“这最后一家姓凌,夫人应当也听过他们在京里的本家,便是陛下的胞弟云南王府。只是……凌家也改了姓,再不复往日的鼎盛。”

    旁听的陈氏与苏月雪二人也惊讶不已,再没想到会在廊坊遇上云南王府的族人。

    苏荷愫也讶异得厉害,可她略往深处细想了一番。往素想不明白的事儿顿时迎刃而解。

    譬如沈清端为何非要调来廊坊这荒芜之地,又譬如刘青为何会对她们这般恭敬,再譬如为何沈清端非要留在荆州铲除怀有狼子野心的南诏国。

    只因这廊坊乃是他掩藏已久的巢穴,也是他完成凌云大志最大的仪仗。

    苏荷愫心间掠过好些沟沟壑壑,愣了一息后便遣退了芍药,与陈氏说:“母亲,要劳累你与那三家的掌家太太交际一番,且试探试探她们的心意。”

    男子可在朝野间立党结友,女子们虽囿于内宅,却也有自个儿探听消息的方式。

    妇人间的交际往来便是个绝佳的法子。

    陈氏明白苏荷愫话里的意思,应下后说:“清端既做了廊坊知县,往后少不得与那些世家大族们打交道,总要先给她们一个下马威才是。”

    苏月雪也沉思一刻,颇为赞同地与陈氏说:“我与母亲想到了一处,咱们既是要在廊坊扎根,往后少不得要与那些世家大族们打交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咱们愈发不能露出怯意来。”

    知县府已被收拾齐整,办个花宴也不算什么难事,唯一不美是远在荆州的沈清端等人没有半点信传来。

    向来持得住的陈氏也免不了抱怨了几声:“这老头子,说好要飞鸽传书与我报信的。”

    苏荷愫此刻也将心吞回了肚子里,叹息着说:“清端筹谋了这么久,难道还能在荆州里翻了船?且不管他那里事儿办的如何,我们只管我们的。”

    陈氏这才点点头,招呼着苏月雪与于嫣容,一齐打量花宴所需事宜。因廊坊不如京城富庶,菜色也与京城的宴会大不相同,是以陈氏便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只说:“干脆不上热菜,只上些糕点和果饮子。”

    康嬷嬷在旁相帮,闻言说道:“这自是最好,省得有些挑剔的夫人们嘴刁,还说出我们的不是来。”

    如今因花宴迫在眉睫,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合适的糕点师傅,陈氏便亲自下厨,做了好些香气四溢的糕饼。

    涵姐儿趴在桌案上盯着那糕饼瞧了许久,口水都险些落了下来,可是记挂着苏月雪不许她吃甜食的禁令,只得撇撇嘴埋下了头。

    于嫣容瞥了眼气鼓鼓的涵姐儿,笑着说:“涵姐儿吃这块芝麻饼吧,不怎么甜。”

    涵姐儿立时两眼放光,小手伸向了那香气喷喷的芝麻饼,可刚一动作,苏月雪锋利的眼刀已递了过来。涵姐儿便只得恹恹地住了手,双手环住了于嫣容,抱怨道:“舅母,母亲不许我吃。”

    苏荷愫一一尝过陈氏做的糕点,称赞了一通后正欲让柔姐儿吃些尝尝,回身便见长姐正教训着涵姐儿不许多吃甜食。

    一时便忍不住笑道:“涵姐儿难道忘了上一回牙疼一事?如今又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涵姐儿既是吃不到外祖母亲手做的糕点,一会儿被母亲制止着责骂了一通,一会儿又被小姨取笑,当即便泪盈盈地说:“爹爹说,我少吃一些不打紧。”

    提到陆让,苏月雪心里是酸涩多于欢喜,抬眼见涵姐儿哭哭啼啼的委屈小脸,索性便说道:“罢了,你若想吃,便吃一些吧。”

    涵姐儿立时喜笑颜开,再三确认苏月雪此话不是逗她玩后,便牵着走路尚且不稳的柔姐儿,小手各拿了一块芝麻饼,一块儿吃了起来。

    念于正坐在廊下的团凳上,本正捧着手里的剪纸玩,见涵姐儿和柔姐儿都吃起了糕点,当即扔掉了剪纸,小跑着上前道:“于哥儿也想吃。”

    这下连陈氏都绷不住笑了,又走进厨房里做了些孩童也能吃的糕点,分给孩子们吃了。

    夜里安睡时,苏月雪抱着涵姐儿睡在了东边厢房,屋里摆着一架铜炉貔貅,烟烟袅袅的清香升腾而上,抚平了苏月雪心中的不安与焦躁。

    而涵姐儿今日破天荒地被允准着吃了些糕点,夜里洗漱时也份外乖巧,早早地便抱着非哥儿上了榻,一齐宿在母亲的臂膀之中。

    苏月雪睡不安稳,涵姐儿起先困意连连,后头却不知怎得满头大汗地醒转了过来。苏月雪忙去拍她的背,只说:“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此刻母亲慈爱的话音飘入涵姐儿的耳中,与平日里的严厉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忍不住哽咽出声道:“我梦到娘打我。”

    这一声童言童语的泣话让苏月雪心间一颤,好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长女的话语。

    “娘对非哥儿很温柔,可对我却严厉的很儿。是不是因为我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涵姐儿鼓足勇气问道。

    问话时,她怯生生的眸子还盈着些泪花,像极了被遗弃的孤怜崽子。

    这些话其实已压在涵姐儿心口许久。

    她虽只是个四岁大的女孩儿,却从仆人们的嘴里得知了男孩儿与女孩儿的不同。

    爹爹虽待她好,可她的确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母亲待自己多有严厉,是不是因着这等缘故?

    而苏月雪也被涵姐儿的这句话砸的懵在了床榻上,脑袋嗡嗡作响了好半晌,才回了一句:“涵姐儿,你……你怎么会这样想母亲?”

    她又心痛又难过,先是反思起从京城到廊坊的这些时日是不是忽略了女儿的心思,还有白日里让涵姐儿别吃甜食的态度是否严厉了些。

    非哥儿是男孩,又是她与陆让所生的嫡子。早在去年年尾时她便与陆让提起过此事,夫妻两相约着要多疼惜涵姐儿几分,万不能让她生出被薄待之感。

    谁成想她以为对涵姐儿好的做法却让涵姐儿生出了这等心思。

    苏月雪一时后悔不已,忙轻柔地抱住了涵姐儿,颤声道:“涵姐儿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亲怎么会不喜涵姐儿?今日是母亲态度不好,本意是怕涵姐儿吃多了甜食牙疼,可责备涵姐儿的态度太严厉了些,涵姐儿不要生母亲的气,好不好?”

    她放柔了语调,颇为后悔地将涵姐儿搂在怀里。

    而正在抽泣的涵姐儿也止住了哭声,倚靠在苏月雪的肩头,依恋地阖上了自己的眸子。

    第61章 隐秘

    备妥了糕点后, 苏荷愫还请刘青去廊坊的花市里买了好些盆植,辟出一间围房,挂着厚厚的暖帘遮风, 将那些娇花与盆植尽皆摆在里头。

    花宴准备齐全后。

    苏荷愫照例回了后院的房中, 抱着柔姐儿在辟邪貔貅案头烧了两炷香, 诚心诚意地祈求沈清端等人一切安好。

    约莫是苏荷愫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在四家士族的贵妇人们赴宴前,荆州那儿终于传了消息来。

    是沈清端亲笔所执的家书, 上头写了他已与南诏小王爷达烈攀上了关系,而南诏王爷病入膏肓,只怕时日不久。

    苏山、苏景言与陆让皆一切都好, 让女眷们不必担心。

    信上末尾还添了一句:待南诏王廷覆灭,便是血脉亲人相见之时。

    苏荷愫捏着那信笺久久不肯撒手, 杏眸中莹润着涟涟泪意, 好半晌才堪堪压下。

    收拾好心情后,她便去与陈氏等人报信,众人皆是大喜过望, 只盼着早日能与各自的夫君亲人团聚。

    苏荷愫接了沈清端的平安信后愈发干净十足, 只恨不得立时将廊坊的这些世家们攥在手心。

    临到了花宴那一日,苏荷愫一早便亲自为柔姐儿梳妆换衣, 将打扮妥当的女儿抱给红袖后, 才自个儿梳起妆来。

    她乌黑秀亮的鬓发里簪着累珠双头凤金簪,素白的脸蛋用细腻莹润的杏粉上了妆,勾勒出一弯似月的柳眉,端的是清灵动人。

    且她今日挑了件玛瑙红的华素绫罗衫裙, 腰间配着的荷包皆是上乘的蜀锦料子, 摆明了是要震一震这些世家大妇们。

    而那四大世家之首的范夫人也果真拿足了腔调, 先是以莫须有的名头刻意迟到了半个时辰,而后不等苏荷愫请她入座,便堂而皇之地坐进了扶手椅里。

    上首的陈氏本正在含笑与苏荷愫说话,瞧见这范夫人一脸趾高气扬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后与身后的康嬷嬷说道:“这花宴请的不是世家冢妇?怎得来了个哑巴?”

    苏月雪恰到好处地瞥了范夫人一眼,拉着于嫣容笑道:“是了,是哑巴还好些,要是不知礼数成这样,那可就丢人了。”

    范夫人在廊坊世家内趾高气扬惯了,却不成想苏荷愫这一家人半点面子也不给她,竟当着诸人面前让她下不来台。

    范夫人的脸色难看的很儿,下首坐着的其余贵妇们也用软帕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苏荷愫瞧着时机差不多了,便笑盈盈与底下的贵妇们说道:“夫君平调来廊坊,便是成了此地的父母官,往后各位夫人们若有相难之处,大可来寻我解忧。”

    这话说出口时便带上了浓浓的尊卑之分,苏荷愫的意思是她为知县夫人,便该由她来“帮助”其余的世家妇人,尊卑一言已透在话语中。

    其余的妇人们尚且不敢当出头鸟,也不知这位新来的知县手段如何,若是个绵软且不堪大用的,那么她们自不必在乎这位知府夫人。

    可若是个手段强硬的……

    可范夫人却不是个能受这般闲气的人,方才的事儿她已心有不满,这才便直截了当地回呛道:“夫人这话说得好笑,各家该管各家的事儿,若有疑难之处也该各扫门前雪才是,来寻夫人做什么呢?”

    苏荷愫早料到今日花宴必有刺头,只是却没想到这范夫人说话语态如此粗俗,比起京城里那些绵里藏针的贵妇们,道行也差的远了。

    是以苏荷愫便抿嘴一笑,颇为讶异地与范夫人说:“原来范夫人不是哑巴,倒是我们误会了。”

    一句话气得范夫人眼刀递来,好半晌都不肯移开自己的目光。

    苏荷愫却恍若未闻,笑盈盈地与林家夫人说:“听闻夫人膝下有两子,可有婚配?”

    那林家夫人打眼瞧去有几分困窘之感,听得苏荷愫温声柔意的笑语后更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过了几息才怯生生地回道:“回夫人的话,我膝下却有两个驽儿。”

    苏荷愫话音愈发温柔:“可有婚配?”

    那林夫人抬起眼眸,原本黯淡无光的眸色里忽而滚过些欣喜之意,可转瞬间却又被她生生压下,她说:“尚未婚配。”

    林家原本是凌家,乃是京城云南王府的旁支。靠着这层关系,便成了廊坊四大世家之首,可天不遂人愿,云南王府犯了谋逆之罪,举家被斩。

    幸而明侦帝仁慈,未曾牵连到远在廊坊的凌家,可却也不是一点影响没有。首当其冲的便是世家大族们的排挤,再是与云南王府有关的产业被收回。

    凌家顿时元气大伤,连儿女姻亲们的婚事也颇为不顺,凌家家主破釜沉舟地改了姓氏,却仍是处处遭人冷眼、奚落。

    林夫人为此没少在人后偷偷抹泪,只忧心着膝下两个嫡子的婚事。

    约莫是两个多月前,夫君喜意洋洋地与她说:“过段时日廊坊会调来新知县,你可要好生与她那夫人相交,万万要恭敬谦顺,咱们凌家的命脉可全攥在那知县手上。”

    林夫人自然将丈夫说的话记在心间,是以赴花宴时便备了厚礼,在席上也对苏荷愫百般奉承。

    儿女婚事是林夫人心间最隐秘的伤口,如今听苏荷愫问起此事,一时便急切地回道:“夫人可有适龄的妹妹,若是您不嫌弃……”

    话说到此刻,林夫人身后的婢女们帮去拉扯她的衣袖,林夫人这才收起了急切之意,说道:“夫人勿怪。”

    她实是太激动了些。

    苏荷愫自然不会与计较刘夫人的这点小小失仪之举,她只笑着说:“我倒是没有妹妹。可却被刘夫人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所感,这便写信回京为刘夫人择个合适的女孩儿。”

    苏月雪也在一旁帮腔道:“是了,宫里的苏嫔娘娘慧眼识人,由她亲自挑选的女孩儿,刘夫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刘夫人听得此话后却是愣了好半晌,被巨大的喜悦砸得不知该如何回话,眼角更是沁出了些泪花。

    宫里苏嫔娘娘的芳名早已传来了廊坊。

    却说明侦帝极为宠爱她,连孙皇后也越不过苏嫔娘娘。

    只是前段时日承恩公府犯了事,这才连累了苏嫔娘娘,但瞧着明侦帝如此宠爱五皇子,便知苏嫔娘娘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刘夫人如此高兴,其余的贵妇听得苏荷愫搬出了宫里的苏嫔,一时也投鼠忌器,跟着奉承了苏荷愫几句。

    唯独范夫人,始终摆着一副不欲与苏荷愫多言的模样。如此冒犯,已是露出了整个范家对沈清端这位知县的态度。

    苏荷愫便不急不缓地与其余贵妇们攀谈起来,直至夜幕降临前夕,方才将各家女眷们送出了府。

    花宴毕。

    苏荷愫与陈氏二人仔细商议了一番,皆觉得范家该被归为不可拉拢的士族,既不能拉到自己的阵营里,便也只有让范氏一族委顿凋零些这一条法子了。

    不过她两人并未想过害范家人的性命,使得手段也并不恶毒,不过是抓着范家人吞并良田的错处,等着沈清端来处置便是了。

    一个月后。

    沈清端一行人果真如约回了廊坊,苏山先与老妻陈氏执泪相拥了片刻,再与长女和幼女说了些体己话。

    沈清端瞧着身形消瘦了不少,可眉眼里却透着些鲜亮的喜意,他先是将妻女紧紧拥在怀中,而后才将手里的南诏火漆递给了苏荷愫。

    苏荷愫一脸疑惑,问:“这是何物?”

    “南诏王廷已灭。”沈清端笑着说道,眸光里掠过几分痛快之意。

    其间艰险凶恶自不必多言,他倒是没受什么伤。如今荆州知府已被他从南诏王廷救出,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可到底还有一口气在。

    陆让为那荆州知府看了诊,如今他已性命无碍,待他身子痊愈之时,荆州百姓们便不会再流离失所,惨遭人灾。

    这自然是最好的消息,且沈清端一行人还未曾受伤。苏荷愫立时双手合十,谢过上苍保佑。

    柔姐儿也蹦蹦跳跳地跑来,攀住了沈清端的双腿,撒娇般唤了一句:“爹爹。”

    陆让也与苏月雪抱作一团,中间还夹着涵姐儿和非哥儿两人,倒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唯独苏景言与于嫣容大眼瞪小眼,好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于嫣容敛下了泪意涟涟的眸光,与苏景言说:“夫君安然无恙,妾身心里高兴的很儿。”

    苏景言高悬了许久的心才落了地,嘴角勾出几分笑意,说:“我没事。”

    夜间。

    一家人一齐用了晚膳,陈氏与沈清端说了前段时日花宴上那嚣张的范夫人,沈清端听后敛起笑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安寝时。

    苏荷愫忍了许久的好奇,还是在与沈清端共赴一番云雨后,问她:“德阳县主呢?”

    她对南诏王廷是如何覆灭的一事没有半点兴趣,可却实在是好奇德阳县主的下落。

    回京城还是香消玉殒?

    沈清端将妻子抱在怀里,璨若曜石的眸子里凝着些伤神之意,他不欲瞒着苏荷愫,便说:“灭南诏一事少不了她的相助。她不愿回京,已去普化寺落发出家。”

    说到底。

    他这一生总是亏欠了德阳,便答应她保守秘密,不让她剃发为尼一事传入京城,也不让旁人去扰了她的清净。

    是以,德阳县主便在临行前递给了沈清端一块碧玉坠子,她笑得释然又洒脱,只说:“达烈父子已死,你与我的那些前尘旧怨,我也不愿意再计较了。”

    “我厌倦了京城里的尔虞我诈,在南诏的这两年也还清了大雍皇室的养育之恩,如今你欠你一个替我保守秘密的恩情。”

    “我只告诉你,云南王府被安上谋逆的罪名不单单是因着陛下觊觎臣妻的缘故,还以为陛下得位不正,当年先帝在三子里最为中意你父王。”

    “这坠子是母亲交给我的,你拿着兴许将来会有用处。”

    作者有话说:

    南诏的事一笔带过了。

    第62章 二更

    话音甫落。

    苏荷愫率先以纤弱皓腕撑起了自己的半边身子, 讶然道:“县主的意思是,公爹与婆母的死还涉及到皇权之争?”

    沈清端早已不复初时知晓此消息时那般失态,如今不过冷笑两声, 说:“这倒是像极了陛下的作风。”

    狗屁的帝王深情, 不过是怀着几分觊觎弟妻的阴暗心思罢了。

    沈清端一点也不信明侦帝当真爱恋他母妃。

    他倒更相信明侦帝来位不正而戕害胞弟这一说法。

    德阳县主, 实是解了他心头大惑。

    敛下心内滚烫的恨意后,沈清端平息了心绪,与苏荷愫说:“德阳在南诏王廷里受了莫大的委屈, 虽不是我强逼着让她去南诏和亲。可到底……我想,来日定要想法子弥补德阳。”

    苏荷愫听后却只是淡淡一笑。她如今的心境与当日刚成婚时又大不相同,不再娇蛮到不分青红皂白地吃醋。

    她也隐隐约约能猜到德阳县主所受的委屈是何。同为女子, 她自然替德阳县主抱屈。当下便说道:“普化寺到底清贫艰苦。若夫君来日谋得大业,且为县主修个清庵。若她愿意, 这清庵也可离京城近些。”

    沈清端一一应下, 夫妻二人便相拥着诉说对彼此的担忧与情意,直至天色泛起隐约的曦光时,才堪堪入睡。

    睡了一个多时辰。

    沈清端便起身换上了廊坊知县的官服, 由刘青领着去了前头的官衙。

    苏荷愫赶在午膳前醒了过来, 照例去将柔姐儿抱来教她几个大字,吃过午膳后便与红袖商议起了府里的规矩。

    如今一家人都住在一处, 可这知县府着实也太小了些, 一家人住着多有不便,还是得早日另买新宅。

    陆让偷来的银票数额巨大,廊坊的宅子不比京城那般价高,是以苏荷愫便替陆让与苏月雪买了一处宅子, 后来又为苏景言和于嫣容再买了一处宅子。

    这两处宅子离知县府都不算远, 若遇上什么急事, 两府间联络也便宜的很儿。

    而苏山与陈氏则住在了知县府里,苏山替沈清端料理些繁琐的官事,或是和林家家主对弈几番,日子过的也算是松快。

    陈氏则更为忙碌些,既要管家理事,又要时不时地敲打那些对沈清端存着几分心思的丫鬟。

    兴许是廊坊这儿的风气淳朴些,对于男欢女爱的事也放得开些,女子若心悦哪个男子,大大方方地表明自己心意的事也属平常。

    是以有几个胆大些的丫鬟们便总在沈清端出没的地方挤眉弄眼,直把陈氏气了个仰倒,吩咐苏荷愫发卖了这些丫鬟。

    可苏荷愫听后却只是莞尔一笑,说:“母亲不必动气,不过是些许小事罢了。”

    陈氏盯着苏荷愫瞧了好半晌,那眸色里溢满了震惊之色,仿佛下一秒就要翻腾而出一般,她问:“你可是我的愫儿?”

    苏荷愫莫名地脸颊一红,迎着陈氏疑惑的目光,柔声说了她心中的想法:“那些丫鬟们也并非是真存了什么坏心思,不过是自小耳融目染的便是‘嫁个好男人’‘当姨娘过好日子’这般的话语。她们没有机会读书习字,自然也会受累于浅窄的眼界,做出这样的事来。”

    陈氏愣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消化了苏荷愫话里的深意,便问:“你意如何?”

    苏荷愫敛起了嘴角的笑意,将自己放在心间揣摩了许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眉目沉凝,语态真挚,一望盈眸中透出来些炙烫的火苗。

    她说:“我想在咱们府里办个女学,先生便是康嬷嬷和我,学生则是这些丫鬟们。康嬷嬷教她们为人处世,我教她们读书习字。母亲觉得可好?”

    苏荷愫说这话时颇有些怯生生的意味,前朝与本朝乃至先.zu开.元时都不曾办过的女学,她却想要试一试。

    这是她早就萌生的念头,经了京城至廊坊的动荡,一路瞧着那饿殍遍地、卑弱不堪的女子境地,她心里要办女学的念头愈发坚定。

    她固然知晓这等念头离经叛道,也会被千夫所指、为士大夫们唾弃。

    可她偏偏就是要做。

    陈氏陷于久久震惊之中,眸色震烁得厉害,好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可知世人会如何品评你?”

    苏荷愫粲然一笑:“我只知办女学能让一些女子们明经义,懂理法。不再只单单囿于那一方内宅之中,绑在男人腰带上过活。”

    陈氏默了良久,瞥见苏荷愫眸中的真挚后,才说:“愫儿若想做,便放手去做。咱们家经了滔天的富贵,也落到了这等艰难的境地,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苏荷愫心中涌起些暖流,似幼时般钻入了陈氏怀中,万分依恋地说:“这世上,还是母亲最疼我。”

    “咳。”一道咳嗽声打断了陈氏与苏荷愫之间的温情时刻,二人回头,却见苏山正捋着胡须从远处缓缓走来。

    临近时,他眉头一横,说:“难道你爹爹就不疼你了?”

    苏荷愫正欲回话时,苏山却敛起了笑意,朝着陈氏正色道:“早先我就说过,愫儿若是女孩儿。咱们苏家便是不靠你姑姑也能东山再起,如今听得愫儿有这般宽阔的醒世胸襟,方知我当初的话一点也没错。”

    苏山对苏荷愫的父爱素来以默默疼爱为主,甚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如此直截了当的夸赞更是少之又少。

    苏荷愫羞赧地捏了捏自己的皓腕,竟是比得知自己怀上了柔姐儿那时还要高兴几分。

    是以她便高兴倒忽略了苏山话里的“东山再起”一词。

    陈氏也笑吟吟地说:“怎么?难道言哥儿让你失望了?”

    苏山撇撇嘴道:“那呆头鹅连自己的心思都搞不明白呢,我懒得说她。”

    说罢,苏山便走到苏荷愫身旁,兴致勃勃地问:“你既要办女学,除了康嬷嬷和你自己这两个先生外,总要再寻一个先生教那些丫鬟们写字才是。”

    苏荷愫恍然大悟,只说:“多谢爹爹提醒,女儿把这么要紧的事儿给忘了,夫君的字写得极好,我这就去寻他。”

    她刚欲离去,苏山却一把拦住了她,不虞道:“清端要忙着处理官事,这么繁琐的小事何必麻烦他?”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苏荷愫后知后觉地瞧见了爹爹眼里的欢喜,才笑道:“那便劳烦爹爹了。”

    苏山见女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立时摆了摆手笑道:“不麻烦,只要给我束脩就行了。”

    *

    三日后。

    苏月雪与于嫣容也得知了苏荷愫要办女学一事,听着她那一番“女子为何不能读书习字”的高谈阔论,二人心里都划过些异样之感。

    是了。

    男子可读书为官,建功立业。

    为何她们女子不行?

    这问题如此显眼,她们从前为何不曾起过疑惑?

    苏荷愫笑言:“这女学先办在我府上,若是可行,便办在廊坊县里。若成效好……”

    余下的话她没有细说,可苏月雪与于嫣容都听得明白。若这女学在廊坊内办得好,便要推行全国。

    于嫣容颇为敬佩苏荷愫的心智,一时便怔怔地坐在了扶手椅里,连果茶糕点也顾不上喝,只懵然自持。

    苏月雪则担忧苏荷愫会被人诘问攻击,便说:“那些士大夫们一个个严苛的很儿,先头我与徐致和离后,要让陆让入赘进承恩公府时,不就被她们群起而攻之?”

    她是当真担心苏荷愫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还落得个名声狼藉的结局。

    苏荷愫闻言却只是坦荡荡地一笑,说:“我不怕他们。他们的唇舌再厉害也夺不了我的心志。我与长姐都是有女儿的人,最是明白女子与男子的不同,凭什么女子连读书习字的机会都没有?”

    “便是为了我的女儿,为了我女儿的女儿。我都必须去办这个女学。”苏荷愫掷地有声,说话时背脊挺立,似高山上破土盛放的青竹松柏。

    苏月雪被她的意气所染,一时也叹道:“涵姐儿喜爱医术,可这世上哪儿有女子为医的说话。我不过是怕她伤心,才瞒着她让她一日日选下去,如今听了你这番话,倒是戳中了我的心事。”

    至此。

    苏荷愫便又多了两个帮手,苏月雪替涵姐儿在女学里记了个名,由她在一旁陪读,也能让苏荷愫少用些心思。

    苏荷愫一开始设想的便是拉长姐来帮她的忙,却没想过于嫣容竟会主动寻到了苏荷愫,颇为羞怯地说:“在镇国公府时,嫡母教过我画画。后来大了些,嫡母便不让我画了。”

    苏荷愫大喜过望,若是她办的女学里能有个懂丹青的先生便是最好,她便红袖等人铺好画纸,待于嫣容一展精湛画技后,顿时喜得连连拍手。

    她对于嫣容的画技赞不绝口,直言:“京城的珍宝阁里摆着一副名家所画的《睡莲》,我瞧着还不如你这莲花一半灵动呢。”

    连于嫣容这般的闺阁女子也有被埋藏的一技之长,这便更坚定了苏荷愫要办女学的心思。

    定好了四位先生后,苏荷愫将范家的事儿交给了沈清端,把柔姐儿托付给了陈氏,一头钻在女学的事里不肯抽身。

    晚间不过陪沈清端用个膳,用完膳后去厢房内排桌布椅,或是让红袖、碧窕等人坐在堂下,听她将四书五经。

    苏荷愫若是遇上了一知半解的地方,便去痴缠沈清端,要他为自己传道解惑。一日里,总要问上个十数回才罢休。

    作者有话说:

    后面会写德阳县主的番外,她怎么杀达烈的过程也会写。

    (会提前标注,不喜德阳的宝宝不要买。)

    好了。

    愫儿的事业也开始了。

    女学!

    第63章 结亲

    半个月后, 女学正式开始。

    学生们的人选框定在尚且年幼的丫鬟里,苏荷愫未曾以财帛诱之,只拿些浅显的道理说与这些丫鬟们听。

    她说:多学几个字, 将来有朝一日若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 便能多做几样营生。

    女学一事初初听来的确离经叛道, 可苏荷愫说出口的话又着实戳中了这些丫鬟们的心思,故跃跃欲试要入这女学读书的丫鬟们也不算少。

    头一回办女学,苏荷愫免了丫鬟们的束脩, 连自己添补上饭食与笔墨纸砚前,此间花费甚大,她隐隐有些担忧。

    沈清端知晓了此事后, 却安慰她:“成大事者不惜小费,且夫人所做的事撼古震今, 不得已钱财来量之。”

    这一番话让苏荷愫霎时眉开眼笑, 砸进女学里的银钱愈发豪奢。

    第一堂课,由康嬷嬷任教。说的皆是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并不难懂, 且康嬷嬷时常以身边的鲜活例子来阐明道理, 丫鬟们听着也甚觉有趣。

    第二堂课,则有苏荷愫亲自来授课。她先说清楚了女学里的规矩:课堂内外, 只有先生与学生, 并无主仆之分。

    是以那些丫鬟们不必在女学里唤苏荷愫夫人,而要尊敬地称她为先生,行师徒礼。

    丫鬟们一一应下。

    苏荷愫便捧起了三经六义,挑个篇最简明易懂的文章, 先笼统地说给了下首的丫鬟们听。可两刻钟的典义讲完后, 丫鬟们皆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

    连红袖这提前预习过一回的丫鬟也蹙着眉犯起了难, 当真是一点也听不明白典义里的长句。

    何为“道者则未免离章绝句,释名释数,遽然自以圣人之术单此者,有焉①”?

    对她们而言,这些典义实在是如天方夜谭一般。

    苏荷愫自然倍觉挫败,当即便放缓了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拆解解释给丫鬟们听。

    可仍是收效甚微。

    熬过这一堂课,课间休憩一刻钟时,几个胆大些的丫鬟们便如释重负地说了句:“先生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苏荷愫正坐在上首的镶云石方桌后,隐隐约约间听得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心口不可自抑地涌上些失落之意。

    尤其是下一堂课,乃是于嫣容所教的丹青课。描摹的是一株在河池里静静盛放的荷花。

    丹青课。

    丫鬟们一改方才的颓丧,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瞧得廊道上立着的苏荷愫心里愈发不好受。

    女学一日的课解释后。

    苏荷愫连晚膳也用不下,意兴阑珊地去了外书房。见沈清端不在其中,便让红袖点起了灯盏,预备连夜挑灯寻出明日该讲的文章来。

    可她挑来挑去,仍是觉得挑中的文章都大有不妥,不是辞藻严苛晦涩,便是理义深奥难懂。

    沈清端处理好外头的官务,回府时先去正屋里寻苏荷愫,得知她未用多少晚膳便去了外书房后,便知她今日的女学必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沈清端让厨下做了碗牛乳羹,让碧窕将青梅酱寻来,在那牛乳羹上厚厚添上一层后,方才去了外书房里。

    外书房内。

    几盏烛火正摆在桌案之上,桌案后头的扶手椅里正坐着个貌美的女子,此刻正专心致志地瞧着眼前的书籍。

    沈清端靠在书房屋门上瞧了许久,一刻钟后,才轻笑着出声提醒了苏荷愫。

    他说:“苏先生又遇上了何等难题?”

    苏荷愫抬起杏眸,忽见沈清端正在桌案前含笑注视着自己,不由地脸颊一红,清亮的眸子里凝着些祈求之意。

    她说:“今日我说的文章,学生们都听不懂。”

    沈清端见她眉宇间似有失落之意,便收起了笑意,问:“你可有挑最浅显易懂的那一篇?”

    苏荷愫忙道:“挑了,便是夫君你教过我的那一篇《答姚辟书》。”

    沈清端沉吟片刻,便走到苏荷愫身旁,将她手里的典籍拿了过来,翻阅一番后说:“你我都犯了个错。这些典义在我们眼里看来简单,在你的学生眼里却如天方夜谭一般,我想着还是要从《三字经》开始。《三字经》是孩童启蒙之物,虽不适合放在学堂之上。可女学本就与别的学堂不同,教目换成《三字经》也无可厚非。”

    苏荷愫听后顿觉茅塞顿开,只说:“那便换成《三字经》。”说罢,便从书架上寻到了一册《三字经》

    她央着沈清端誊写了两页,再让几个会写字的小厮们继续誊写,不过一个时辰便将那三字经抄了下来。

    将纸张收拾妥当后,苏荷愫便又忙着备课,将明日要在女学里说的话隔夜先说上一回,省得明日打绊子。

    沈清端见她不知疲累,索性也在一旁饮起茶来,时不时便给苏荷愫一些意见。

    直到子夜时分,苏荷愫才觉出几分困倦之意。却是不肯再答应沈清端的求欢,以明日女学要起早为理由拒绝了他。

    沈清端只得恹恹睡下,连他要说与苏荷愫听的事儿也撂在了脑后。

    女学一连办了七日,丫鬟们终是得了一日休息。因着女学办在知府的后院,每日里读三字经的声音时常响彻满府。

    且那些丫鬟们白得了一份三荤一素的午膳,又能有读书习字的机会,先头不曾报名参加女学的丫鬟们也渐渐生了懊悔之意。

    半月后,苏荷愫见这些丫鬟们对读书习字起了几分兴趣,心里高兴的不得了,便放下豪言壮语道:“早晚要让廊坊街头巷尾都办起女学来。”

    这般豪言壮语也让沈清端万分欣慰,非但是全心全意地支持苏荷愫,还留意起了廊坊内荒废的书舍,若有合适的书舍,他便要使银钱买下来。

    趁着女学休沐的这一日,沈清端还告诉苏荷愫,他已抓住了范家人的罪证,其一是私卖官盐,其二是霸占良田。

    两桩罪责并不足以击垮范家全族,却能让他们无力再挑衅沈清端。

    第二件事是荆州知县递来的信,信上说他感念沈清端的救命之恩,意欲与沈清端结个儿女亲家,两家人便能亲密如一家。

    后来。

    沈清端也花了些工夫去打听这荆州知府的来历,原来他是京城清河郡王家的庶子,因不受嫡母喜欢且厌恶京中追名逐利之气,这才远赴荆州做了个父母官。

    谁成想竟会遇上了那穷凶极恶的南诏小王爷,险些丢了自己的命。

    苏荷愫听罢忙疑惑道:“柔姐儿才多大?怎么就论到了亲事?你们男子结交非要用女儿姻亲来做筹码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姨妈疼,躺了一天,写得少了点。

    宝宝们勿怪。

    还有这本按剧情线是30万完结,写不到五十万了。

    不想水文,后面西北副本估计还有十来章。

    然后回京,估计也是十几章。

    然后完结。

    第64章 三万两

    沈清端被苏荷愫指责了一番, 便回信给了荆州知县,言明儿女婚事并非他一人可决断,总要问过家中夫人的意思。

    他信中也提及了苏荷愫的态度——儿女婚事不可做为利益筹码。

    半月后, 荆州知县回了信。这封信的口吻却是对着苏荷愫而说。信上表明了他的歉意以及先前牵扯到儿女亲事的唐突。

    苏荷愫知晓沈清端有意结交荆州知县, 当即便揭过此事不提, 只专心钻在女学一事上。

    一月的女学课程毕。

    苏荷愫颇为忐忑地将丫鬟们唤来,一人分发一张纸,先命她们用墨写下自己的名字, 再抽默了几句《三字经》上的话语。

    大多丫鬟们在上女学前一个字也不认得,如今却能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这般成果已是让她们高兴不已。

    尤其是芍药为首的几个机灵丫鬟, 既是认了几个字,又能涂涂画画记些帐, 将来捞个管事媳妇的缺儿便容易得多。

    如此。

    苏荷愫一力办起的女学在知县府内颇受推崇。

    她更是志得意满, 胸有成竹地与沈清端说:“接下来,我要将女学办在廊坊县内。”

    沈清端自然是没有不支持她的道理,只笑吟吟地说:“放心吧, 范家已被我剔除了爪牙, 廊坊县内再无人能会与你呛声。”

    苏荷愫听后却拧了一把沈清端的腮,只歪着头问:“你这话说的, 就好像我是穷凶极恶的土匪媳妇儿一样。”

    纤若素濯的柔荑不过拂着腮而揉捏了一回, 并不疼,还有些微微的痒意。

    书房内烛火影绰,随侍的下人们早已被沈清端驱离到了远处的耳房。身前只余他的妻,以及拢在他手心里揉捏着的柔荑。

    沈清端颇为意动, 勾住了苏荷愫的皓腕, 大手掐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 运力将她抱在了桌案之上。

    苏荷愫眨了眨杏眸,瞥见沈清端眸中不加遮掩的欲色后,羞意从眼角爬到了耳朵根。

    虽已为人妇,且也生过了孩子。

    可当沈清端修长的玉指攀上苏荷愫腰间的玉带时,她仍是羞意渐许,比之从前也放不开几分。

    幸而沈清端好为人师,不骄不躁地带着苏荷愫寻觅其中的要领。

    待夜色渐深时,书房内的动静终于息止。沈清端拿起架子上的大氅,环住了疲累无比的苏荷愫,将她抱回了正屋。

    而收拾书房的任务则交给了小五。

    如今这等时辰,小五本该甜蜜蜜地抱着红袖入睡,可却被沈清端硬叫起去收拾书房,小五不敢推辞,可到底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几句。

    好端端的,大半夜要他收拾什么书房?

    小五抱怨着推开了书房的屋门,提着灯盏瞧见了桌案上那一片狼藉,以及他家主子来不及带走的里衣。

    小五脸颊渐红,总算是明白了原因。

    *

    一日家宴,苏荷愫高举着杯盏,与在座的亲人们说了要在廊坊内办女学一事。

    陈氏颇为担忧地说:“上一回在府里办了一个多月,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这开销着实太大了些,若要廊坊内办,开销还要大上十数倍。”

    这话却如当头棒喝般让苏荷愫怔然得厉害。

    是了,女学一事固然要紧。可如今她们安身立业的根本还是沈清端的雄图大业,若想闯出一番天地来,充裕的钱财不可或缺。

    陆让拿来的银票已用的差不多了,如何还有空余来让她挥霍?

    方才杏眸里还镩起炙热火苗的苏荷愫一下子便如恹恹地失去了神采,瞧得一旁的沈清端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京城时他没让苏荷愫享过几天福,便故意激怒黎王,来了西北廊坊这等苦寒之地。

    一路上,苏荷愫没少吃苦,可她却不肯露出半分疲色来,无论他权势地位如何,皆以温热之心给予沈清端最大的慰藉。

    好不容易愫儿有了想做的事,并为之努力,坚定且专注地要将女学办的更大更好些,岂能因为钱财一事而绊住了手脚?

    沈清端当即便握住了苏荷愫的手,笑着说:“不要计较银钱,女学一事乃是益民撼今的大事。便是多费些银钱,也算不了什么。”

    话虽如此,当日夜里沈清端便悄悄去了范府,将他搜查来的范家人的罪证摔在了范家家主的桌案上。

    他沉着脸,身上正披着一条墨狐皮大氅,宛如地狱里走来索命的恶鬼,冷笑着与范家家主:“你那儿子好色残暴,竟强抢了十数个民女,奸辱后又弃之不顾。你可知此事若传到州府,你儿子按律法该如何处置?”

    那家主已见识过沈清端的手段,明的压不住他的官印,暗的又近不了他的身。范家家主起先还存着几分要与沈清端叫板的心,如今却只剩害怕之意。

    他老泪纵横地翻阅着沈清端扔下来的账本,上头分明写着这些年他贪没官盐所得,儿子的事不算什么,这才是捏住了范家命脉的大罪。

    范家家主连声祈求,话里话外皆是若沈清端愿意放他一马,他便将范家大半身家赠予的意思。

    沈清端听后佯作纠结,拿足了乔后才与他说:“三万两白银,封好送到我府上。”

    那范家家主先是一愣,随后又拭着泪向沈清端道谢。

    既是得了自己想要的银钱数目,沈清端也懒怠再与范家人多言,让王浚陪着他去了一趟林府。

    林府家主名为林山,是个身量高挑的中年男子,早已得了沈清端的信儿,便在外书房内熏了香,斟了上好的白玉茶,以候沈清端大驾。

    沈清端风尘仆仆地赶来林府,让王浚守着外书房,不许任何人接近。

    林山一见沈清端便要下跪行礼,沈清端却虚扶了他一把,说:“林叔不必多礼。”

    林山面色激动地起了身,将沈清端清俊英朗的面容反复地瞧了几遭,热泪滚过喉头,只说:“小王爷您与王爷有七成像。”

    提到已逝的云南王爷,饶是沈清端不欲伤心一回,总也怅然地敛下了眸子,叹息着说:“当年爹爹拼了命才将林叔您送出京城,兴许便为了今天这一日。”

    林山本名凌山,是这世上无父无母的一缕孤魂,侥幸得了云南王凌舟行所救,自此便成了云南王的亲卫。

    凌舟行在沙场征战数十年,立下赫赫战功。却无端地死于明侦帝的猜疑构陷之中,本是忠良之辈,惨死后却还蒙上叛国逆贼的脏名。

    每每提及此事,林山的这一颗心就彷如被放在烈火中炙烤过一般,实在是痛煞他也。

    “狗皇帝陷害忠良,戕害胞弟。实不配再为君上。”林山睁圆了怒目,泪意裹着彻骨恨意为外皮倾落而出。

    沈清端轻拍了林山的脊背,说道:“如今还不行,父亲留下的凌家军只有千余人。林叔这些年悉心吞咽,却也不过四五千人,与御前司比还略逊一筹。”

    林山这才想起了顶顶要紧的正事,先是将凌家军的军籍名册递给了沈清端,另有一本凌家军用度的账本。

    沈清端只拿了头一册,后头的账本却是动也不动。水至清则无鱼,林叔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实在不必过分苛责。

    “我从范家人手里熬出了三万两白银,两万两放在你这儿,余下我另有用处。”沈清端将花名册还给了林山。

    林山惊呼出声,只道:“范家人竟这般有钱?”

    沈清端笑道:“单单是官盐转私这一笔进项就够范家人活十几辈子了,多少京城的显赫大族手边的银钱还没有范家一般多。”

    “官盐转私?”林山气愤道:“他们竟如此胆大?”

    沈清端不想多聊范家人,便只问凌家军的事宜。他来廊坊后好不容易稳住了局面,下一步要做的便是等待时机了。

    明侦帝尚在人世,黎王也未失民心。贸然举起反旗只会被人当做谋逆之徒。所以也不必急于一时。

    提起凌家军,林山脸上涌现几分与荣有焉的骄傲,他说:“廊坊东边有一深山,凌家军们便藏在此处。十五日出一精锐小队来与我禀告军中事宜。”

    说到此处,林山停下来暗暗心算了一番,便与沈清端说:“再有三日,便是十五日之约了。”

    听得此话,沈清端心中竟是浮起了几分紧张之意,他自云南王府覆灭后便知晓了凌家军的存在,筹谋十数年,所谋之事都少不得凌家军的襄助。

    可到底是久未执鞭驾马,身涉兵法。一时间,他竟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窘迫。

    而这点窘迫落在林山的眼里则化为了深深的叹息,他说:“小王爷从前力能扛鼎,骑术精湛,便是与凌家军里最骁勇善战之人相比也不落下风,怎得如今瞧着竟是大不一样了?”

    沈清端听后怔然几许,漆色的眸子里凝过秋波似的哀意。

    幸而岁月易逝,他也忘了初次得知自己再无习武之力时的伤怮。

    如今只剩下些恍如隔世的慨然,他笑道:“原来我十二岁时竟那般厉害。”

    虽挂着笑,却让林山心里酸涩的很儿。

    一个时辰后,沈清端才离开了林府,寻了条无人经过的小路,回了知县府中。

    苏荷愫知晓沈清端今夜会回来的晚些,便特意留了一盏昏暗的烛火,桌案上摆着一碗尚留余温的鸡丝从面,耳房的炉灶上还温着茶壶。

    不论是沈清端饿了还是渴了,都有茶水、吃食预备妥当。

    丝丝入心、无微不至的爱意与关怀。

    总算是让沈清端今夜这颗千疮百孔心得了几分慰藉。

    作者有话说:

    跟大家说个好消息。

    明天我订婚啦。

    嘿嘿嘿,还是有点开心的。

    第65章 爬床

    三日后, 曾氏赶赴廊坊。沈清端携着妻女去码头处候了一个时辰,终是在迤逦而来的青绿水波中瞧见了官船的影子。

    曾氏此番远赴路途中生了一场小病,其间辗转难受自不必多说, 幸而陆让的师父冯三石坐私船紧跟其后, 知晓曾氏身子不适后立时替她诊治了一番。

    因担忧曾氏的身子还会有所不适, 冯三石便与小药童一齐上了官船,竟是不知不觉地跟来了廊坊。

    沈清端遥遥一见曾氏,见她精气神比在京城时好了不少, 一时便眼眶温热地迎了上去,只唤:“奶娘。”

    苏荷愫抱着柔姐儿,笑盈盈地让她唤“外祖母”, 许是幼时曾氏也曾爱怜地陪柔姐儿玩闹过些时日,柔姐儿也不怕生, 甜滋滋地唤了一声“外祖母”。

    曾氏佝偻着脊背, 身形虽还瞧着消瘦不已,可那双矍铄的眸子里却隐隐露出几分蓬勃的生气来,瞧着要比在京城时将养的更好些。

    码头处人多眼杂, 也不方便说体己话。沈清端便领着曾氏上了铺着软垫的马车, 回了知县府中。

    起初,远在江南的曾氏也听闻了沈清端平掉来廊坊一事, 当时只以为他是官途不顺才遭贬斥, 心里不禁担忧:序哥儿要是因为这点磋磨萎靡不振了可怎么好?

    从江南来廊坊的路上没少担心过此事,幸而如今亲眼见了沈清端,见他英姿勃发,眉宇间尽是豁达之意, 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待沈清端将曾氏送上马车后, 才留意到曾氏身后缀着的冯三石与那小药童, 他观冯三石年岁颇高,样貌却神采奕奕,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心中顿生了些好感。

    而坐上马车的曾氏也不忘撩开车帘,与沈清端说:“清端,记得要好生招待陆神医,若没有他一路襄助,我哪儿还有命在与你团聚?”

    曾氏于沈清端来说,便是除了苏家人以为唯一的亲人。说是奶娘,其实与亲娘有何差别?听了曾氏这话后,沈清端便亲自上前迎了冯三石,以后辈之礼请他去知县府上小住几日。

    冯三石对这些浸淫在官场里的后生并无什么好感,不过是看在曾氏的面子上才承了沈清端的情,点了点头后也上了马车。

    一刻钟后。

    陆让得知他的师父也随着曾氏一起来了廊坊,立时喜不自胜,飞也似地赶去了知县府。

    冯三石对这关门弟子颇为疼爱,当即便收起了面容上的冷硬之色,笑着说:“瘦了些,可见是没好好吃饭。”

    陆让眸中泛着泪光,平息了心神后,才说:“师父也瘦了,瞧着是小银子不曾照料好您。”

    冯三石身边立着的那名叫小银子的药童立时撇了撇嘴,争辩道:“是师父不听我的话,专心钻研起药草时便忘了时辰,我怎么劝他老人家都不肯听。”

    这时,远在花厅的曾氏让小丫鬟们提了食盒来,嘱咐冯三石要按时用膳,不可再寻理由拖延。

    而向来性子桀骜的冯三石听得此话后笑吟吟地对那丫鬟说:“难为你家夫人想着,我这便去用膳。”

    直把陆让惊得好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亲自服侍着冯三石用了膳,他到底是耐不住心内的疑惑,压低声音问师父:“师父可是瞧上了清端的奶娘?”

    话语之直接,让正在用鸡蛋羹的冯三石险些呛吐了出来,只见他搁下了筷箸,瞪着陆让道:“怎么了?难道你师父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就不能再喜欢谁了?”

    竟是爽快地承认了。陆让愈发惊讶,愣了好半晌后才说:“那曾夫人是何意思?”

    谈及此处,冯三石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了下来,眸中滚过些惆怅之意,且说:“我不知晓。”

    陆让瞧着他师父那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心里很是不忍,便将他如何死皮赖脸地谋得苏月雪芳心一事说了,以此来给他些鼓励。

    而冯三石恃才傲物了半辈子,也因为钻研医术而不曾爱慕过谁,临到老了,与曾氏相伴的这几个月里才生出了些别样的情愫。

    “过几日,我会与她挑明了心意。”冯三石默了许久,忽而如此坚定地说道。

    陆让当即便真心实意地称赞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师父如此真心,必也会从曾夫人那儿换来同等的真心。”

    *

    当日夜里。

    沈清端为曾氏办了场接风宴,因份外高兴的缘故,便多饮了两杯酒。谁成想他今日格外不胜酒力,宴至中途便晕头晕脑地失了神智。

    苏荷愫只好让丫鬟们将他扶去了离花厅最近的外书房,自个儿陪着曾氏吃菜说话。

    陈氏也兴高采烈地与曾氏说着体己话,并将廊坊这儿独有的花娘节说与了她听。

    原来是廊坊之地极为苦寒,娇嫩些的花朵儿便无力绽放,廊坊各处的街道皆是一片片光秃秃的景象,瞧着便份外寡淡。

    是以廊坊的百姓们便想出了花娘节这等别致的节宴。

    曾氏也来了性子,举着杯盏问:“何为花娘节?”

    苏月雪缠着陈氏的胳膊,笑盈盈地说:“便是让女人们扮了妆去各处街道上‘争奇斗艳’,充当廊坊县内的娇花。”

    曾氏倒是头一回听闻如此奇特的花娘节,当即便笑道:“既如此,多是年轻女孩儿们该去凑凑热闹,与我和陈妹妹倒没有什么关系。”

    陈氏早料到她会有如此一说,立时笑道:“姐姐这便想错了,这花娘节里最为精巧的地方便是你我这等年岁的妇人也可自在地妆扮一番。在京城时咱们尚且不敢在人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生怕被人议论为老不尊,如今却是不必在意这些。”

    苏荷愫也适时地凑趣道:“母亲这话说的没错。谁规定的女子便不能盛妆在街上抛头露面?无论何等年岁,若想妆点一番,都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才对。”

    花厅这儿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妇人们围在一处的欢声笑语响彻云霄,直把院中伺候的丫鬟们都馋的频频踮脚往花厅这儿瞧来。

    欢笑声过后,将柔姐儿抱回屋中的红袖忽而又折返了回来,神色凛凛地走到苏荷愫身旁,小声密语了一阵。

    苏荷愫本举着杯盏与陈氏说话,听得红袖俯在她耳边的密语后,脸色顷刻间大变,手中的杯盏竟是应声砸在了地上。

    陈氏与曾氏等人俱都被这等动静唬了一跳,待要细问时,苏荷愫已敛起了脸上的慌乱,神色如常地说:“柔姐儿在后院不老实,我去瞧瞧她。”

    这话能搪塞的了别人,却是搪塞不了陈氏。她一瞧幼女这冷硬的神色,便知必不是柔姐儿出了什么事。

    只是花厅内还坐着林家夫人与林家小姐,她也不好过深地追问苏荷愫,只与身边的丫鬟说:“你也跟去瞧瞧,若是柔姐儿有什么不好,立时来回我。”

    苏荷愫朝着曾氏等人行了个歉礼,便领着自己的心腹丫鬟和婆子们往回廊上走去,她自个儿提着琉璃灯盏,脚步匆忙不已。

    红袖见苏荷愫脸色沉沉,便轻声劝解道:“外书房本是由小五看管,可林家来了人,姑爷又醉得厉害,小五只得让廊下两个婆子守着火炉,谁知那两个婆子竟是打起了盹,让那小蹄子跑进了书房。”

    苏荷愫自然明白红袖话里的意思,她是在劝解自己,勿要将这“丫鬟爬床”的事儿迁怒到沈清端身上。

    他酒醉未醒,如何能躲避得了那心怀不轨的丫鬟?

    可道理如此,苏荷愫的心间犹是如一块大石哽在其中,吞也吞不下,落了也不了地,实在是难受的很儿。

    片刻后,苏荷愫总算是赶到了外书房,那两个失值的婆子早已跪倒在了庭院,半边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分明是害怕极了的模样。

    苏荷愫冷声把她们叫起,再问碧窕:“那丫鬟人呢?”

    碧窕本就性子火爆,闻言忙走去耳房内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貌美丫鬟推了出来,嘴里还骂道:“多下作的小蹄子,夫人待你们多好,你竟能做得出爬床这般不堪的丑事来?”

    红袖等人已搬来了一座扶手椅,扶着苏荷愫坐下后,也蹙着眉对那丫鬟说:“抬起头来,既是有胆子做这样的事儿,此刻又装模作样些什么?”

    那丫鬟方才已被红袖的手段吓破了胆,顿时抬起头,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蛋来。

    苏荷愫瞧着那丫鬟生的有几分眼熟,依稀记得她是女学的第一批学生,因写字认字极快,还被苏荷愫赞赏了几回。

    她愈发胸闷难堪,杏眸中竟是要似沁出泪来一般,好半晌,她才说:“你们这批丫鬟,我原先是预备着放了你们的卖身契。不论你们出府做什么营生,会识得几个字,总也不怕饿死累死,谁知你竟这般不自爱,竟是只想着做个暖床的通房丫鬟吗?”

    此刻的苏荷愫,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夫君被人觊觎更生气些,还是因着眼前的丫鬟识字、且上过女学后还要自甘堕落更痛心些。

    她原先想着自己办女学能让女子也有读书识字的机会,不必囿于内宅,不必将身家性命系于男人腰带上。

    可如今想来,应是她异想天开了。

    苏荷愫忍了又忍,仍是禁不住眼眶一红,与红袖说:“将这丫鬟发卖出去,不再给银子傍身了,也不必再打板子。”

    那丫鬟闻言睁圆了杏眸,立时便哭天喊地说:“求夫人饶我一命,勿要将我赶出府去,奴婢再也不敢了。”

    第66章 坚定

    苏荷愫却是不肯听那丫鬟争辩, 她自认并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也不愿因此害了这丫鬟性命。

    只秉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不许这丫鬟再留在知县府里, 已是她最仁慈的善意。

    红袖见她神色颓丧不似往日, 只以为是苏荷愫疑心上了沈清端, 便让婆子们拿帕子塞住了那丫鬟的嘴,才劝道:“夫人可别为了这不懂事的丫鬟生气,姑爷醉的不省人事, 断没有别的心思。”

    苏荷愫半边身子瘫软得不像话,就好比攥在心口的这股气松了下来,排山倒海而来的失落险些将她吞没。

    临到此刻, 红袖也发觉了不对劲。其实今日不过是个胆大无耻些的丫鬟要爬沈清端的床,幸而婆子们发现的早, 是以没闹出什么不堪的事儿来。

    夫人也发落了那丫鬟, 为何还如此伤心?

    红袖忽而握紧了苏荷愫的皓腕,眉目担忧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积压的情绪一下子皆冒了出来,苏荷愫不欲在人前露出软弱之色, 可越是撇着嘴强忍, 杏眸中的红晕便更甚几分。

    终于,她再能压抑心中的苦涩, 颤抖着嗓音道:“我本以为我办的女学能让这些丫鬟们识字知礼, 如今看来却是我异想天开了。”

    不知怎得,苏荷愫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红袖也感同身受地伤心了起来,忍不住在旁劝解道:“奴婢不懂那些大道理,却知晓夫人心怀大志。那些读了十年圣贤书的大人们尚且会做寡情薄恩的丑事来, 又何况是个刚识字的丫鬟?虽懂了些道理, 可眼皮子还是浅显的很儿。切勿为了这一个不懂事的丫鬟损了心志。”

    这番话总算是让苏荷愫心里好受了一些, 神色不再那般冷凝,只是心里却如冻墨拧作一团,怎么化也化解不开。

    又过了一刻钟,陈氏终是耐不住心中的担忧,遣了个心腹婆子过来问一问后院发生了何事。

    苏荷愫不欲让陈氏担心,便说是身边的一个丫鬟扰了沈清端清净,如今已被她惩治了一番,往后再不会犯。

    那婆子闻言便笑道:“原是如此,那老奴便回去禀告太太。”

    苏荷愫也挤出了几分笑意,与身边的红袖说:“去送送嬷嬷,白日里下了雨,路上还有些滑,别让嬷嬷摔了才是。”

    红袖忙应声前去搀扶住了那年迈的嬷嬷,小心翼翼地送她去了花厅,方才越过角门,便听那嬷嬷瓮声瓮气地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夫人不肯说,便只有问你了。”

    红袖这才说道:“是付儿那贱婢,竟趁着姑爷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肖想着要爬上姑爷的床,把夫人气了个够呛。”

    那嬷嬷早知晓知县府内有不少丫鬟皆对沈清端有几分觊觎之意一事,如今骤一听闻此事,便蹙着眉问:“夫人是如何发落那丫鬟的?”

    红袖这便有些心虚地瞥了那嬷嬷一眼,而后说道:“夫人心慈,只将那丫鬟赶出了府去。”

    “连板子都没打?”那嬷嬷险些惊叫出声道。

    红袖这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却不敢直视那嬷嬷的正脸。

    那嬷嬷默了半晌,已拉着红袖走到了花厅前头的院门处,轻声与她说:“太太知晓此事后必会好生整治一番后院的规矩,这几日你且轻省些,只专心服侍柔姐儿就是了。”

    红袖恭敬应下,将那嬷嬷送到花厅后方才转身回了外书房。

    *

    沈清端喝了一碗醒酒汤,到了后半夜,身上那股热融融的酒意才消退了不少。

    从云南王府覆灭至今,他还未曾饮过这么多的酒,若不是有心爱的妻子与家人们伴在左右,他如何敢这么痛快地饮酒?

    沈清端悠悠转醒,发觉自己正躺在正屋里的架子床上,他下意识地去环抱住身侧躺着的苏荷愫,却冷不丁抱了个空。

    他余下的那几分酒意也去了大半,忙翻身下床去寻苏荷愫。

    正躺在临窗大炕上安歇的苏荷愫听到这等动静后却只是冷哼了一声,也不去回应沈清端的问声,只埋首于身下的软被,将自己藏得更严实些。

    而沈清端的呼唤声也将屋外候着的白芷唤进了门,她提着灯盏照亮了内寝的各处角落,依稀能借着昏黄的烛火瞧见赤足走在地上的沈清端以及正躺在临窗大炕上的苏荷愫。

    她料想着是两位主子有了什么龃龉,不该是她这个奴婢多嘴多言的时候,于是朝沈清端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沈清端也终于察觉了躺在临窗大炕上的苏荷愫,心内甚觉怪异,便走过去问道:“愫儿,可是我醉酒后睡相不稳,惊扰了你?”

    要知道便是苏荷愫怀身孕至九月时,他们二人都未曾分床睡过。除了他醉酒后惊扰到了苏荷愫,再想不到另外的理由。

    苏荷愫却不肯理沈清端。

    沈清端这才觉出了怪异,坐在了临窗大炕上,将埋首在被衾里的苏荷愫捞了出来,大手抚上她脸颊时,触及到一片湿凉之意。

    沈清端方寸大乱,酒意彻底消散,忙问:“愫儿,你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在他醉酒之时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面对沈清端的急促追问,以及他眉目间化不开的担忧之意,到底是软了心肠,泣着泪将外书房的事儿告诉了他。

    沈清端听后果真神情冷硬得吓人,知晓苏荷愫不过是将那丫鬟赶出了府去,立时便说道:“愫儿伤心的是什么?”

    苏荷愫答道:“起先是震怒于这丫鬟趁你醉酒欲爬床一事,后来却伤心她是女学内的学生,识了字、知了礼后却还是如此。”

    沈清端抚了抚苏荷愫鬓间散乱的碎发,温声与她说:“先前你也知办女学是件撼古震今的大事。自然也明白为何如此,自是世道对女子多有严苛,耳濡目染之下,不是人人都能像愫儿你这般豁然通透,是以你很不必这般自苦。”

    苏荷愫自然不必自苦,可她心心念念要将女学从廊坊发扬至整个大雍朝的念头却因此动摇了一番。

    她愈发想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办的女学毫无意义,亦或者女子们识了字、明了理,可依旧逃不过世俗的压迫?

    爬床、做妾,或是嫁人、再嫁个好些的人,生子,终老。这便是女子的一生了吗?

    “蚍蜉撼树、愚公移山。多少人笑话他们不自量力、白费功夫。可我倒敬佩他们有坚定不移的心志。人生在世,能有一件想做的事儿颇为不易,愫儿不可因眼前之难而犹豫不前。”沈清端攥住了苏荷愫的柔荑,反复揉捏后,如此说道。

    苏荷愫心内震荡得厉害,她困顿于眼前的颓丧局势,听了沈清端的话后心间却仿似注入了些暖流,鼓舞着她重塑心内的铿锵。

    “退一万步说,若是女子们皆能去女学里读书习字,天长日久地教引,说不准何时就有了女子科考一事。那时方才是扭动天地乾坤的大事。”

    这话却把苏荷愫唬了一跳,饶是她心怀大志,却也不敢奢望着女子科考一事,如今沈清端提了,她方才敢往深处想上一想。

    夫妻二人相伴着坐在临窗大炕上,窃窃私语至天明也不觉疲累,天色光亮时,苏荷愫尚且能躺回床榻里补个回笼觉,沈清端却要起身赶赴林府。

    今日是凌家军的一队精锐小队进廊坊县述职的日子,沈清端自然不会错过。

    其间激动感慨自不必多说,至黄昏时沈清端归府后,饶是四处立着的小厮仆妇们都能察觉到沈清端的喜悦。

    陈氏本在花厅里给丫鬟们立规矩,遥遥地望见了步伐稳健的沈清端朝她这儿走来,便预备着沈清端冷脸训斥那些丫鬟们一番,也好绝了她们爬床的心思。

    可她今日偏偏挑错了时候,沈清端心情甚佳,应了陈氏的吩咐后,笑吟吟地对那些丫鬟们说:“往后都警醒着些。”

    他本就生的面如冠玉,如今嘴角挂着和煦的笑意,愈发显得温润端秀,引得底下的丫鬟们频频侧目。

    陈氏瞧了气不打一处来,忙将沈清端赶走,又肃着脸教训起了底下的丫鬟们。

    夜间安寝时,沈清端不肯轻易放过苏荷愫,闹了两回才息止下来。

    他也不似往常那般抱着苏荷愫去洗浴,而是将她紧紧抱住,嗅着她的青丝笑道:“凌家军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些,我又多了两成胜算。”

    苏荷愫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只得胡乱地嗯了两声。

    沈清端到底心疼她疲累,便轻声哄着她入睡。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沈清端将三千两银子递给了苏荷愫,并说:“西街那儿有一荒废了许久的书铺,买下来也没多少钱。”

    苏荷愫闻言便沉吟了一会儿,只说:“我亲自去瞧瞧。”

    午膳时,柔姐儿黏在苏荷愫身旁不肯离去,苏荷愫记挂着书铺一事,便只得将柔姐儿抱去了陈氏房里。

    陈氏借此与苏荷愫说:“你娘我已开始□□府里的丫鬟,那夜里的荒唐事再不会有。”

    苏荷愫忙应下,谢过陈氏体恤后正欲离去时,却被陈氏出声拦住。

    只见她挥退了其余伺候的下人,让苏荷愫走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说:“你姐夫拖我问你一件事,你且瞧瞧这事能不能成,若能成,再与清端说。”

    神神秘秘的模样勾起了苏荷愫的好奇心,她便问:“何事?母亲直说就是了。”

    陈氏这才羞红了双靥,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你姐夫的那个师父,便是上次跟着曾姐姐一起来廊坊的那个神医,瞧上了曾姐姐,且问问清端是否答应?”

    第67章 战事

    陆让的师父冯三石的大名, 苏荷愫也有所耳闻,知晓他医术了得,且颇有几分恃才傲物之气。

    竟不曾想过他会钟情于奶娘曾氏, 苏荷愫一时也答不上来话, 只得说:“我且去问问清端。”

    这一问, 便等到了晚间时分。沈清端忙碌了一整日,用晚膳时面色里浮现了几分疲惫。

    苏荷愫便小心翼翼地向他提及了冯三石与曾氏一事,本以为这事于沈清端来说有几分难以接受, 可谁知他却一扫方才的疲惫,笑意凛凛地说:“明日我去问问奶娘。”

    如此怪异的态度,引得苏荷愫多瞥了他好几眼。

    沈清端得知此事后心间的确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要知晓如今凌家军已训练得当,且其中皆是些精锐之兵, 比那些吃会吃空饷、耍军威的痞军们要好上许多。

    只可惜凌家军中医者甚少, 他虽寻来了个陆让,可却犹是不够,若是陆让的师父冯三石也能驻留在廊坊。

    有这神医师徒在, 凌家军定会如虎添翼般壮大几分。

    沈清端将心内的欣喜尽皆告诉了苏荷愫, 可他一时忘了形,却没瞧见苏荷愫脸上的不虞。

    她问:“夫君此举, 是要以奶娘为筹码, 将冯神医留在身边的意思吗?”

    沈清端一怔,触及到苏荷愫冰冷的眸子,立时出声辩解道:“并非如此,只是奶娘已向我吐露过对冯神医的好感。听了你的话, 知晓冯神医也心悦奶娘, 这才高兴得忘了形。”

    说罢仍是觉得不够, 便又添了几句为自己辩解的话语,“我也并非是要拿奶娘做筹码逼着冯神医为凌家军诊治的意思,先头不过是怕他会离开廊坊,如今知晓他的心意后,明了他会留在廊坊,自然高兴无比。”

    “明日我去会与冯神医促膝长谈一番,我保证定会只字不提奶娘,只已贤礼邀他入凌家军。我以云南王府的英灵清誉发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沈清端已急得赌咒发誓。

    云南王府的清誉于沈清端来说比性命还珍贵,可见他此刻的无措与惊惧。

    见他辩解的满头大汗,苏荷愫也渐渐地放下了心口的偏见,拿出帕子替沈清端擦了擦额角上的细汗,温声说道:“是我不好,不该说这样堵心的话。”

    沈清端也松了一口气,只是再对着满桌香气四溢的菜肴时,却已失了胃口。

    苏荷愫心内愧疚,说话做事里便带着几分绵软。虽与沈清端说开了心里的疑惑,可经了方才的事儿,两人之间便存着些诡异的氛围。

    沈清端虽嘴角挂着笑,可往日里那双含情的眉眼里却仿若凝着更古不化的寒冰,晃得苏荷愫心里不是滋味。

    没办法。

    她只得将柔姐儿从奶娘那儿抱了过来,让女儿奶声奶气的童言稚语抚平沈清端心里的怅然。

    幸而收效甚佳。

    临到了就寝时,沈清端已恢复了往日里的温柔神色,搂着苏荷愫入睡时,还笑吟吟地与她说起了柔姐儿。

    他有心不提方才发生的事,苏荷愫自然也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再向他表明自己心内的歉意。

    夫妻两人相拥而眠,直至后半夜时,睡意不稳的苏荷愫忽而被一阵细微的声响闹得睁开了眸子,侧头朝沈清端望去,却见他好似被魇着似地低声啜泣了起来。

    苏荷愫忙攀附上了他的胸膛,柔声劝慰道:“清端,清端。你醒醒。”

    沈清端却被那无边的梦魇拉到了最深处,任凭他百般抵抗也只能越陷越深,在那阴寒梦境里,他先是梦到了惨死的父亲,再是决然自刎的母亲。

    今日苏荷愫的怀疑与质问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伤怮,临上榻前竭力忍耐,却一一映现在梦魇之中。

    直到这一刻,苏荷愫才明了她方才的质问对于沈清端来说意味着什么。

    心爱之人的误解比起旁人的质问更能戳痛沈清端的心。

    她追悔莫及,一时杏眸中也不禁涌起些忏悔之意。

    她是这世上最了解沈清端的人,也最明白曾氏在沈清端心里的地位,如何会怀疑沈清端以奶娘做筹码逼迫冯神医留在廊坊?

    沈清端久久不醒,她便抚着他的心口一声一声地道歉。

    也不知是因何缘故,沈清端渐渐地也不再嘤咛乱语。苏荷愫高悬起的那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她想,下一回定然不能再这般口无遮拦,要知道至亲之人的伤害才是最锥心刺骨、最无法磨灭的痛。

    屋外掠过几阵呼啸的秋风,将挺秀的枝桠压得直不起身来,枝节被吹得吱吱作响,为这萧冷孤寂的夜色添了几分孤冷。

    *

    翌日一早。

    苏荷愫将为女学置办场地一事撂在一旁,起了个大早为沈清端亲手做了一桌早膳,皆是往日里沈清端爱吃的菜色。

    惦记着沈清端今日要去与林府与林山密谈一下午,苏荷愫便让厨娘做了些绵软可口的糕点,一并交给了小五。

    自决定要办好女学后,苏荷愫便甚少有这般殷切热切且将全副心神都放在沈清端身上的时候,是以红袖等人皆讶异的厉害。

    可丫鬟越是惊讶,苏荷愫的心内却越发愧疚,深刻反思了一回,已是不记得上一回她起早为沈清端做早膳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沈清端醒来后,便预备着像往常一般穿衣洗漱。可方才翻山下榻,便见苏荷愫似一阵风般向他奔袭而来。

    柔荑捏住了他的臂膀,笑颜如花般绽放。

    “夫君,我来替你穿衣。”

    沈清端愣了半晌,来不及回应时,苏荷愫已替他套上了外衫,玉带和腰佩也预备妥当。

    这是新婚时才有的待遇。

    沈清端受宠若惊,神色间尽是不解之色。苏荷愫赧然一笑,便扶着他往梨花桌旁一座。

    用过早膳后,苏荷愫便又提起了昨夜的事儿,诚心诚意地向沈清端道了歉后,便笑盈盈地说:“晚些时候我再向夫君致歉。”

    沈清端会意,俊白的面庞浮起几分红晕。

    晚间之时,沈清端不顾林山的盛情相邀,脚下生风似地赶回了知县府里。

    也破天荒地不去厢房瞧女儿沈少柔,只兴冲冲地赶赴正屋。

    天雷勾地火。

    在苏荷愫的诚心“致歉”下,夫妻二人总算是重归于好,且瞧着要比从前更如胶似漆几分。

    *

    女学既是要办在廊坊县内,挑选的场地自然要更加精细,其一便是要足够僻静,不能惊扰了左右邻舍,其二便是要足够开阔,容许学生们散步消食。

    其三则是要足够宽敞。

    苏荷愫思来想去,还是定下了廊坊西街的书铺。那东家要价并不高,只是性子刁钻,一开始知晓苏荷愫要将其用来办学堂时格外高兴。

    可后来知晓这学堂乃是女学后则又临时变卦,坐地起价后足足加了一千两银子。

    这可把苏荷愫气得够呛,当时便带着知县府的一应护卫们去了东家家中,冷着脸质问他为何突然加价。

    那东家不过是游商之子,瞧见苏荷愫这等气势汹汹的阵仗后立马软了语调,只说:“也不一定非要加那么多,五百两也行。”

    这话等同于是在火上浇油,苏荷愫立时便沉声驳斥他道:“凭什么学堂你便不加价,女学便要加上这五百两?”

    那东家虽性子胆怯,可还是在苏荷愫的连声逼问下,扭扭捏捏地说出了心中的疑虑,“这世上何曾有过女学的先例?我瞧着你也不是诚心买书铺,索性把价格抛得高些。”

    这话若说的简单些,便是好不容易遇上了个冤大头,自然要痛宰一笔。

    苏荷愫虽气愤无比,可却也说不出什么驳斥的话语来,只得愤然地将那银票扔在了游商脸上,再拂袖离去。

    好在除了这东家给苏荷愫添了些堵外,女学其余的事宜皆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陈氏帮着苏荷愫料理了不少琐事,闲暇时还告诉了苏荷愫一个好消息,“你嫂嫂又有身孕了。”

    转眼间她们在廊坊已待了半年时日,苏景言与于嫣容的关系也肉眼可见地亲密了起来。

    如今又添喜讯,苏荷愫打从心底里为于嫣容高兴,便与陈氏说:“廊坊不比在京城,只怕还要冯神医保胎接生才是。”

    陈氏也作此想,当即便笑道:“嗯,说不准下月里就能吃曾姐姐和冯神医的喜酒了。”

    提起这事,众人心间皆洋溢起了一抹喜色。苏荷愫身后侍立着的丫鬟们也笑着凑趣道:“冯神医瞧着那般严肃的一个人,每回去太太院里时总是羞红了双颊,瞧着倒像是个毛头小子呢。”

    苏荷愫嘴上虽数落了那几个丫鬟几句,心里却也为曾氏高兴,只与陈氏说:“我正不知该送什么贺礼给婆母,母亲也替我想想。”

    陈氏立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替苏荷愫凝神思索了起来,未过多时,才道:“曾姐姐身边不是有个叫白荷的丫鬟?曾姐姐可心疼的厉害,视若亲女。你便替她寻个合适的夫郎,再多添些压箱底的嫁妆。”

    苏荷愫自然认得白荷,当初她们将曾氏送去江南养身子时白荷便自请跟了过去,朝夕相处间她便与曾氏处出些母女情分。

    既如此,苏荷愫便与沈清端说起了此事。只是在为白荷挑夫郎时颇有些踟蹰不定,身份低些的小厮配不上白荷,高些的管事都已婚配。

    沈清端思来想去,便将主意打到了凌家军之上。他细细地问了林山一番,从凌家军里寻出了几个尚未婚配、且样貌不俗的士兵。

    其中挑了一个性子最为憨厚老实些的,让白荷与他在知县府里匆匆见了一面,两人都羞得不肯抬头。

    苏荷愫便笑着与沈清端说:“这便是成了。”

    日子有条不紊地行进,于嫣容有孕,苏月雪忙于家事,与陆让也算得上是琴瑟和鸣。苏荷愫忙于女学,沈清端则专心□□凌家军。

    离开了硝烟弥漫的京城,待在这廊坊的半年里各人都活的惬意洒脱。

    本以为日子便会这般无波无澜,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便能重回京城。

    只是年末时。

    鞑靼忽而进攻西北,驻守在西北的大雍军队率先应战,不知状况如何。可鞑靼军队素来骁勇善战,沈清端不得不事先做好准备。

    万一大雍军队节节败退,头一个遭殃的便是廊坊县的百姓,沈清端为廊坊知县,定要担负起保护百姓们的责任。

    与此同时的京城内。

    明侦帝已病重许久,身边只有孙皇后与苏嫔二人侍疾,其余嫔妃要么是避世不出,要么是没了性命。

    作者有话说:

    快回京城了。

    第68章 荆州

    孙皇后与苏嫔本是水火不容的两人, 再没想过她们会被一个庶出的皇子逼到只敢在明侦帝的寝宫内报团取暖。

    苏嫔还好些,起码苏家人都远去了西北廊坊,脱离在黎王的鹰爪之外, 不必担忧他们的身家性命。

    可孙皇后却是失魂落魄地跌在紫檀平角条桌旁, 美眸忍不住沁出些泪花, 她道:“你如今也算是得意了。”

    苏嫔正坐在龙榻旁盯着不省人事的明侦帝,眸色里掠过几分讥讽,她笑:“皇后娘娘这话是何意?如今你我姐妹都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关在这乾清宫里, 我又该得意什么?”

    “你母家全须全尾地逃去了西北。”孙皇后神色激动地朝着苏嫔吼叫道:“可本宫的母家已被黎王收监下狱,如今生死不知,你自然得意。”

    苏嫔才不欲搭理状若疯妇的孙皇后, 只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娘娘母家被安上了二十一条罪名,难道都是黎王生编硬造出来的不成?”

    自然不是。

    孙皇后的母家靠着孙皇后以及废太子的荫护, 没少敛财作恶, 犯下的罪名更是罄竹难书,是以黎王将孙皇后的父兄收监后,反倒引得朝野一片夸赞。

    孙皇后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 且依着往日里父兄肆无忌惮的行径, 只怕这一遭连命都保不下来。

    幸而她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贺成,靠着贺家的庇护, 她也能从这一场宫变中保全自己。

    孙皇后瘫软着落下泪来, 竟是没有气力与苏嫔再争辩些什么。

    只是。

    她仍是想不明白。

    当年那个活的连猫狗都不如的黎王,为何在明侦帝的眼皮子底下养出了那一支凶残无比的私兵,在朝野里得了如此多大臣的拥护?

    苏嫔倒是比孙皇后瞧着淡然几分,早在苏家人离开京城前夕, 她已被家人告知过黎王的狼子野心, 还有该如何保下她的命一事。

    黎王眦睚必报, 当年在后宫里受过的苦如今正百倍千倍地还诸在众人身上,由其是始作俑者明侦帝。

    苏嫔瞥了眼龙榻上半死不活的明侦帝,心里却无半分怜悯之意,她不过勾了勾嘴角,便起身走到了乾清宫大门处,对着外头侍立的黎王亲卫,说了一句:“我要见黎太医。”

    那几个亲卫面面相觑了一番,到底是对黎太医的大名颇为忌惮,并不敢耽搁,便往太医院的方向跑去。

    跌坐在冰冷地砖上的孙皇后闻言却讽笑她:“蠢妇,你难道不知这黎太医是黎王的人?他又怎么肯理睬我们?”

    苏嫔不答,只垂着头瞥了眼自己的皓腕,忍了又忍,才把自己眼眶里莫名的泪意忍下。

    一炷香的工夫后,那亲卫便领着疾步匆匆的黎太医来了乾清前,在孙皇后震惊的目光下,苏嫔被放出了乾清宫。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了端倪,那黎太医少年意气,生的格外俊朗秀玉不说,一手医术更是精湛无比。

    黎太医时常去永乐宫给苏嫔请安把脉,待五皇子更是周到细心。

    莫不是这黎太医与苏嫔有了私情?

    任凭孙皇后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离开乾清宫的孙皇后与黎太医已相携着走到了僻静无人的宫墙处。

    女子柔美娇艳,男子俊朗秀逸。正在璨然的日光下漫步宫墙,便是有不长眼的太监们从此处路过,也不敢多瞧这两位一眼。

    黎太医含笑着望向了自己的心上人,柔声说:“再等一等,等我替黎王料理完最后一点事,我便带着你和五皇子去江南,以后咱们一家三口永远也不再分开。”

    当年苏嫔失宠,以有孕之故重得明侦帝喜爱,便是由黎太医一手经办了此事,五皇子虽不是他的亲子,可日久天长地相处惯了,便也如亲子一般。

    是以,这黎太医与沈清端也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当年我不过是为了还沈清端的救命之恩,才应下了假孕一事。谁成想这一应,倒是件莫大的喜事。”黎镇情意缱绻地将苏嫔揽入怀中,满足地阖上了眸子,嗟叹了这一声。

    苏嫔被他揽入怀中,心口盈润着一腔暖意。

    几年间的朝夕相处,她自然也心悦上了温柔俊秀的黎太医。

    差一点点,差一点点。

    他们当真能远走高飞去江南了。

    “我活不成了。”苏嫔颤抖着说出了这一句话,趁着黎太医还未曾反应过来时,她又立刻说道:“黎王给我下了牵机散,至多半个月,我便会与明侦帝一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鞑靼进攻一事尚且未曾传入京城。

    也正如沈清端预料的那般,驻守西北的大雍军队果真不敌鞑靼,节节败退后惊扰到了边关的无辜百姓,单单是廊坊县内的百姓里也被掳走了几分貌美的妇女。

    沈清端知晓此时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在这等紧要关头让凌家军现于世人眼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鞑靼们将西北乃至整个大雍朝搅得愈分崩离析,凌家军的处境愈发安全。

    只是百姓们,何其无辜。

    沈清端到底是没法眼睁睁地看着百姓们遭受鞑靼的侵害,便从凌家军里挑了几个骁勇善战的亲卫,命他们编入廊坊知县的护卫兵中,以此保护百姓安危。

    起先收效甚好,沈清端还偷偷买起了军粮,囤于深山之中。

    可后来,鞑靼们愈发肆无忌惮,攻破了雁门关后便将爪牙伸到了廊坊县。

    沈清端凝神思索了许久,虽想竭力应战,将鞑靼从廊坊赶出去,可林山、陆让等人却苦口婆心地劝道:“若是没了鞑靼作乱,我们可会一辈子师出无名。”

    “成大事者,何惧小节?”

    沈清端心间虽是藏着狼心壮志,可却没有冷硬无情到要以百姓们的性命为筹码,谋取一个杀回京城的名头。

    是以,他便在鞑靼人攻破廊坊前疏散了百姓,将大多百姓引去了荆州,小半百姓引去了岭南。

    其间耽误了小半个月的工夫,可到底是保住了廊坊大多百姓的性命。

    至于背井离乡、钱财顿失等惨事,却实在不可避免。尤其是苏荷愫,方才以一千五百两银子盘下了书铺,花了全副精力修缮了那书铺,却连一回都没用过。

    沈清端知晓她伤心,万般安慰之语只得化成了一副他从修缮好的女学里寻出来的书画,总能留给苏荷愫做个念想。

    一家人避去了荆州,凌家军们却仍埋藏于廊坊西边的深山中,只等着沈清端的飞鸽传书,便要杀出廊坊。

    荆州知县自被南诏王爷掳去后便饱受磋磨,身子骨已大不如前,虽侥幸得了沈清端相救,可亏空的身子骨却是怎么也补不回来。

    前段时日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惊闻鞑靼进攻中原,惊惧怮痛之下便一病不起,苟延残喘的等到了沈清端,将荆州百姓们托付给了他。

    “鞑靼进攻,最苦的就是百姓。我知沈兄心间藏沟壑千万,可万万要记得,百姓们最为无辜。”挣扎着说完这一番话后,荆州知县便晕了过去。

    他的女眷们趴伏在床榻边哭得声嘶力竭,让一旁立着的沈清端心里也很是憋闷。

    荆州知县是个爱民为民的清官,如今溘然长逝,于荆州百姓来说无疑是个噩耗。

    沈清端仍是遵了荆州知县的遗言,代起笔上书朝廷,言明鞑靼侵犯边境的凶残,以及百姓们水深火热的境遇。

    此信快马加鞭进了京城,只是远在京城享福安乐的那些大臣们并没有将一个小小的鞑靼游族放在心上。

    黎王也忙着弄权揽势,只吩咐兵部多送些粮草与西北,并派了个武将赶去西北镇军。

    而此时此刻的廊坊县内已迎进了大批凶神恶煞的鞑靼人,虽是人去楼空,可各家各院空着的屋宅内仍是遭了鞑靼人的强撸。

    带的走的财物便带走,带不走的便烧的一干二净。

    尤其是苏荷愫租赁下的书铺,里头修缮的极为清雅韵致,引得鞑靼人百般践踏,最后更是一把火将那书铺烧了个干净。

    凌家军赶赴荆州向沈清端禀报了此事,惹得沈清端铁青着脸沉吟了许久,手里只攥着京城地回来的书信,身子忍不住发颤。

    荆州知县府各处都挂着白色的丧幡,一阵阵凉风拂来,呼啸的风声刮起丧幡,只生出了几分孤寂萧冷之感。

    他眸光落在那丧幡之上,呢喃着说了一句:“你瞧,那些人根本就不在意你费尽心力护住的百姓们。”

    实在是京城里的那些人视百姓于无物,他也不得不用自己的法子来驱除鞑靼,只是如此做之前,势必要以百姓的血祭之。

    他方才能师出有名,进宫中原。

    只是,若当真这样做了,将来有一日在地底与父王母妃团聚时,他们可会怨怼自己薄冷无情?

    死士王浚见沈清端神色凄苦,便也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公子,我们何时动手?”

    沈清端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起身走到桌案旁,挥笔写下了一封书信,默了良久后,才说了一句:“明日。”

    师出有名固然重要。

    可他是保家卫国的云南王爷府唯一的血脉,父王征战沙场一生,为的不就是护住边关那些穷苦无依的百姓?

    纵使他要杀回京城,要洗请云南王府的冤屈,要让龙椅上那一位昏君身败名裂。

    纵然他有那么多必须为之的理由。

    可却不该以无辜百姓的血肉来为自己铺路。

    “明日就让凌家军出山,不能让鞑靼人杀害荆州百姓。”沈清端掷地有声地说道。

    第69章 贺老相公

    以苏荷愫为首的女眷们则与荆州知县的内人攀谈了一番, 得知荆州知县后院有四位妻妾,且皆是武将之女所出,颇为惊讶。

    因着于嫣容身怀有孕, 陈氏便不让她往人前凑, 辟出了一间暖室供她修养, 并嘱咐康嬷嬷们小心伺候。

    晚膳前夕,沈清端自个儿抽不出空,便让小五去知会红袖一声, 只说明日廊坊便会起战事,一旦破了鞑靼,他们便要杀回京城。

    另还有一件悲从心来的事, 沈清端得了黎太医飞鸽传书而来的信笺后,默了许久, 也不知该如何向苏荷愫等人启齿。

    苏嫔被黎王迫着服下了牵机散, 寿命已剩无几,即便陆让与冯神医赶回京城,只怕也回天无力。

    思忖再三, 沈清端便把那封言明苏嫔状况的信笺也交给了小五, 只说:“送去给夫人吧。”

    目送着小五离去后,沈清端才亲自去将内室软塌上坐着的苏山扶了出来, 只见他老泪纵横、面露颓容, 分明是伤怮极了的模样。

    沈清端只得把写讨伐檄文一事搁置在侧,只小心翼翼地劝慰苏山道:“岳父,至多后日我们便能启程回京,说不准冯神医能有法子解了娘娘的牵机散。”

    苏山闻言泪意愈甚, 只万般激愤地说:“上一回你告诉我明侦帝中了牵机散, 还言明那药剧毒无比, 世间再无人可解。”

    沈清端讷讷不语,心间也好似被石头堵住了一般喘不上气。

    牺牲。

    成大事必有牺牲,可却不该是久居于深宫的苏嫔。

    她既不结党谋私,也从不与远在廊坊的苏家人交从过密,黎王缘何不肯放过这个弱女子?

    “黎王最该恨的不该是孙皇后吗?苏嫔说到底只是个庶妃,于他并无什么妨碍啊。”苏山泣道。

    当年黎王为落魄皇子时,可没少受废太子与朱珠公主这对兄妹的欺辱,孙皇后更是对他不管不顾,心里只巴不得他早点死了才是。

    黎王自该深恨孙皇后,可苏嫔却与他无冤无仇。

    沈清端稳了稳心神后,才说:“黎太医有治世之能,且医术了得。黎王虽收服了他,却并没有把握长长久久地持住他的心,且苏嫔终究与我沾亲带故。在黎王的心里,毒死一个女人并不算什么。”

    说罢,他忽而又讥讽一笑道:“说不准黎王还会觉得他是在卖黎太医面子,否则苏嫔的下场还要再惨上几分。”

    苏山怒从心来,愤然将手边的茶盏砸落于地,清脆的声响溅起他心口森然的冷意,“倒行逆施,罔顾人命。这对父子倒是一模一样的薄冷无情。”

    苏山好不容易从悲痛中挣扎而出,要杀回京城再见一眼胞妹的心思愈发旺盛,他便拭了拭泪,与沈清端一齐商讨着讨伐檄文如何落笔一事。

    一个时辰后,满府人都知晓了苏嫔命不久矣一事,苏月雪与苏荷愫禁不住哭了一场,陈氏则唉声叹气地劝哄。

    苏景言一腔悲怒无处发泄,只能与死士王浚切磋了一番武艺,耗到精疲力竭时才停了下来。

    夜深之际。

    苏山与沈清端一齐回了议事的厢房,将讨伐檄文念于众人听后,便商论起了明日的安排。

    沈清端说:“鞑靼善骑,不可与他们硬碰硬。需一队精锐兵将他们引入深山之中,有瘴气为庇,才有六成胜算。”

    “我来。”瘫坐在地的苏景言骤然出声,眉宇里浸着些嗜血的杀意。

    他本就是行武之人,在御前司的那几年里也练出了些真本事,沈清端倒不是担心他的安危,只道:“你还有更要紧的事。”

    苏景言扬眸朝他看去,只听沈清端将手里的讨伐檄文递到了他手边,道:“明日你要护送岳父在荆州以及岭南发布这讨伐檄文,此举事关成败,不容有失。”

    他说话时面容上染着几分笃定且严肃的神色,让一旁的苏景言也不由得神色凝重了几分。

    “若是一切顺利,咱们应能再一月内进京,再见上娘娘一面。”苏山叹道。

    陈氏免不了又唉声叹气了一遭,眼角已是沁出了些泪花,只哽咽着说:“娘娘这一世也太苦了些。”

    苏山忙走近老妻身前,将她搂进怀中,柔声安慰道:“上天恩泽娘娘,说不准待我们回京时,这牵机散便有了解药。”

    这话分明是在自我安慰,众人也并未当真。

    沈清端见厢房内氛围低迷,方才欲说些劝慰的话来鼓舞一番人心时,厢房的屋门却被人从歪头推了开来。

    “一个月,我倒是能试试研制解药。”却是冯三石与曾氏相携着而来,为首的冯三石挂着笑道。

    陆让率先从团凳上起身,目露殷切地望向冯三石,话音里染着浓浓的拜服之意,“我就知道师父一定有法子,那牵机散乃是苗疆蛊毒之物,只要能寻到种蛊之人,便能解娘娘身上的毒。”

    冯三石瞥了陆让一眼,眸中掠过些许叹意,他说:“牵机散现世已久,要寻中蛊之人谈何容易,倒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尚可一试。”

    说罢,他便回身与沈清端说道:“若是那位娘娘在宫里有相熟的太医,且让他已牛黄为引,将六毒之虫活放在药桶之中,泡上七日,便能缓其毒素。”

    说着,他还沉吟了片刻,语重心长地说道:“此话我并无多少把握,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待进京时再另作他想。”

    虽是如此,可冯三石的这一番话仍是让众人高兴的厉害,有法子总比没法子好,试一试总比活活等死要好。

    苏山与陈氏立时老泪纵横地上前握住了冯三石的手,恨不得当即跪下给他磕几个响头。

    此等阵仗倒把曾氏唬了一跳,慌忙拦住了陈氏与苏山,道:“亲家公和亲家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冯三石也连忙摆手道:“不过是想了个笨办法缓一缓娘娘毒发的时日罢了,当不起这等大恩。”

    这等插曲,也让厢房内的氛围好转了不少。

    沈清端一夜未睡,天刚蒙蒙亮时便放出了飞鸽。随后便将那一队死士都留在了荆州,自个儿则赶去了廊坊。

    凌家军全体待命,便当真如沈清端布置的那一般,由林山亲自带了一队精锐骑兵,偷袭了几个落单的鞑靼兵。

    如此三番五次地作乱,总算是让鞑靼首领生了怒意,派了几个健壮的骑兵追赶凌家军。

    而林山等人也作出不敌之状,诱骗着鞑靼人钻进了深山之中。

    鞑靼们虽骁勇善战,可一入那瘴气深深的山林之中,便全然不是凌家军的对手。

    几番交锋下来,鞑靼首领顿觉自己入了圈套,又自诩是草原中最强健的野狼,何曾将大雍士兵放在眼里?

    突然杀出来的凌家军的确是乱了他的阵脚,鞑靼首领经巫师劝阻后,便派了几个会汉语的鞑靼兵在那山口喊了几回话。

    意识是:大雍孬种,有本事出来和他们正面交锋,别玩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林山极为沉得住气,听着那鞑靼兵越骂越不像话,句句捎带上了大雍皇帝的粗语后,反倒笑了一声:“他这汉话说的倒不赖。”

    等那鞑靼士兵叫骂了五六回,他才领着凌家军们杀了出来。

    这一回突袭杀得鞑靼军们始料未及,折损了不少壮士,只余一两个残兵讨回了首领营帐中。

    断断数日,鞑靼军便锐减了一小队壮士,首领怒不可揭,当即便向凌家军们宣战。

    便在这时,苏山与苏景言二人携着讨伐檄文,从荆州一带奔走至岭南,将鞑靼侵害边关百姓,凌家军骁勇抵抗的事迹传言了出来。

    那讨伐檄文传到京城时已是六日后,中州知府快马加鞭送回京城的密信,却还是迟了几日。

    凌家军的讨伐檄文一出,边关的百姓们一呼百应,更有些军籍出声的壮汉加入了凌家军的队伍。

    当年云南王爷一手□□出来的凌家军堪称是神兵天降,将西北的鞑靼与辽人震慑的十年不敢进犯中原。

    只是不知那般英勇善战、保家卫国,为大雍立下汗马功劳的云南王爷最后怎么会落得一个叛国谋逆的罪名。

    明侦帝将此事做的极为不干不净,百姓们心中们自然也有疑虑,如今沈清端的讨伐檄文一出,百姓们的疑惑自然迎刃而解。

    原来云南王爷并非是犯下了谋逆大罪,而是明侦帝觊觎弟妻,忌惮弟弟在百姓中的威望,这才以莫须有的罪名屠了云南王府满门。

    沈清端在讨伐檄文中言明了自己的身份,说他便是十年前本该死在御林军刀剑下的序小王爷,只是王妃高义,拼死换了他一条生路。

    他苟活于世十数年,为的便是能洗请云南王府的冤屈。此次鞑靼进犯,远在京城的朝廷们罔顾边关百姓的安危。

    他们凌家军便以云南王府英灵的名义,为民死战,驱除鞑靼。

    讨伐檄文传到黎王手里时,他险些将金銮殿内器具统统砸了个干净。

    沈清端竟是凌序?

    手边还养着那一批精锐的凌家军?

    既如此,当初他便是故意激怒了自己,又托贺家老相公向自己求情。

    如此心怀不轨的逆贼,竟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去了西北。

    一日日地壮大,如今正带着凌家军杀回京城,意欲谋反?

    拥护黎王的大臣们忙出声劝解道:“殿下勿恼,凌序此举乃是谋逆违君之举,必定不得民心。”

    黎王神色阴翳,久久不答。

    另有些顾命大臣商议起了如何处置凌家军一说。

    话未完。

    外间便传来了太监们的通传之声,只说:“贺老相公求见。”

    黎王冷笑一声,将手里的讨伐檄文撕了个粉碎,嘴里嗤笑道:“他倒还有胆子来见我。”

    身旁的大臣们忙劝道:“殿下再生气也不能对贺老相公动手啊。”

    黎王瞪了他一眼,只道:“我又不是蠢货,贺老相公门生遍布整个大雍,我杀了他便是与所有的清流文官为敌。”

    那大臣见黎王神智还清明,当即才放下了心。

    只是他们与贺老相公说话时万般客气与尊敬,贺老相公一进金銮殿却忽而对上首的黎王发难。

    只将明侦帝早先忌惮胞弟兵权和觊觎妻弟的事迹说了出来,言明他的女儿女婿皆无辜惨死在帝王心术之中。

    再是痛斥黎王软禁君父,事母不孝,倒行逆施、结党营私,罔顾边关百姓,实在不配为君。

    黎王被他痛骂一顿,心内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挤出了些阴恻恻的话语。

    “贺老相公今日来金銮殿撒这一回野,可是为了你那个谋逆的外孙?”

    第70章 计谋

    金銮殿上, 黄昏的余晖洒出些金橙橙的底色,恰巧从窗棂的缝隙中映到贺老相公的脸庞之上。

    这时,居于龙椅之上的黎王李寻才觑见了贺老相公矍铄眉目下隐隐泛出的血丝, 他大惊失色, 连质问之语也来不及说, 只与那顾命大臣说:“快去传太医。”

    他虽意识到了贺老相公此举意在栽赃陷害,心头愈发怒不可揭,只道:“处死您女儿女婿的人并不是本王, 冤有头债有主,贺老相公何必如此?”

    贺老相公不过扯了扯嘴角,漾着深意的眸子里掠过几分悠远的歉疚之色。

    太医们姗姗来迟, 纷纷搭住了贺老相公的脉搏要为他诊治一番。

    “殿下,老臣服下的毒药石无解, 您还是不要多费心力了。”贺老相公朝着上首的黎王淡淡一笑, 便将黎王心中积压的怒意一齐勾了出来。

    他起身走到贺老相公身前,赤红着眸子攥住了老相公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你以为用你的命便能洗请凌序谋逆君上的罪名吗?”

    贺老相公嘴角渗出的血丝比之方才更甚了几分, 剧毒攻心, 身子支撑得十分吃力。即便如此,他却仍是那一副仙风道骨、如松似柏的淡然模样。

    直把黎王气了个好歹。

    可这贺老相公在清流文官中的地位太过超然, 若是放任他死在金銮殿上, 便无异于给远在西北的沈清端递了个进京谋反的由头。

    他那讨械文书一发,边关百姓们已是一呼百应。若是再加上清流文官们的助力,岂不是要迫着他将这大雍江山送去给这逆贼?

    李寻怒从心来,正欲发作那几个动作磨蹭的太医们, 便见方才还余留几分气力的贺老相公身子软倒了下去。

    他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不已, 双眸渐渐涣散, 太医们便在李寻的催促声下,替贺老相公在穴位上扎起了金针。

    可却于事无补,纵使黎王一党万般不愿贺老相公死在金銮殿中,可已存死志的贺老相公早已事先服好了剧毒的丸药。

    在死前骂一通黎王,也算是替他的女儿与女婿出了口恶气。

    黎王与明侦帝这对皇家父子,乃是如出一辙的心狠手辣,薄冷无情。

    他没骂错。

    贺老相公临终前饱受剧毒折磨,心肠脾肺皆似被人揉碎了一般揪痛不已,越是痛,他心间存了十数年的愧疚之意也能减弱几分。

    云菀是他与老妻所生的嫡长女,乖巧□□、端庄知礼,性情仁善坚毅。

    女儿女婿皆报冤而死,他却因家族之故不敢对云南王府施以援手,如今他还不容易累攒起了名声,也能荫庇住贺家百年安危。

    如此,便让他体悟一番女儿女婿临死前的灭顶痛意,将来在地底下团聚时,不至于无颜面对他们。

    “云菀,爹爹……爹爹来陪你了。”贺老相公挣扎着说出这一句呓语后,便阖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溘然长逝。

    *

    贺老相公的死信传到燕岭时,沈清端已沿途收用了不少壮丁,正与苏山忙着将这些人登记造册。

    读完从京城传来的密信后,沈清端默了许久,到底是在随行带着的牌匾里加上了贺老相公的名头。

    苏山也在旁劝他道:“你这外祖父是在用性命为你铺路呢,咱们这一仗赌上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愈发不能有任何差池。”

    沈清端闻言便收拾了心神,拿出大雍的舆图后与苏山再度商议起了行军路线。

    燕岭离京城约莫二十多天的路程,若是日夜不休地行进,便能十五日赶至。

    如今西北之处再无鞑靼进犯之忧,一路往京城行进时,凌家军已壮大至了一万人。与京城御前司相比,虽不是毫无胜算,可沈清端却不肯打没有把握的仗。

    是以,待贺老相公的死讯传出京城后,沈清端等人便绕道去了金陵。

    因着贺老相公生前的刻意安排,京城内外都传出了些于黎王不利的风声。

    例如说黎王猜忌疑心贺老相公,认定他必会帮扶举起反棋的外孙,便将他传唤至了金銮殿,百般折辱后戕害了贺老相公。

    此等流言甚嚣尘上,黎王虽在人前人后都驳斥了一回,却堵不住清流文官们的悠悠众口。

    贺老相公一身门生无数,帮扶过的寒门子弟更是数不胜数,更别提他一手创办的白鹿书院扶值出了大雍朝大半的文官。

    黎王本就得位不正,明侦帝如今是生是死尚且无人得知,多少忠君之臣面上虽迎合了他,心里却对其弃如敝履。

    沈清端一入金陵,便以凌序之名拜见了贺家老太太。

    本该在十几年前便死于皇室刀下的外孙死而复返,贺老太太当即便哭湿了好几条帕子,瞧着外孙肖似嫡长女的面容,愈发悲从心来。

    她道:“这十几年,每回念及你母亲,外祖母的这颗心好像被人揉碎了一般,痛,痛得喘不过气来。”

    沈清端幼时常伴于贺老太太身前,与这位外祖母情谊十分深厚,当即便也红了眼圈,无声无息地被贺老太太揽在怀中,任凭泪水四溢。

    说到底,他并不恨外祖父与外祖母,连同那个性子寡淡的舅舅,他也不太恨了。

    贺家是贺家,凌家是凌家。以当时明侦帝对父王的恨意,若是贺家也牵扯进来,只怕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贺老太太与沈清端抱头痛哭了一场后,便将慈爱的目光放在了苏荷愫与柔姐儿身上,陈氏与曾氏等人只缀在明堂最后,并不愿出声。

    柔姐儿正是爱说话的年纪,被贺老太太搂在怀里抱了一回后,便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句:“太祖母。”

    童言稚语,唤起了贺老太太心里无尽的忧思,一时泪意上涌,她便将衣袖里的长命锁递给了柔姐儿,只道:“这是你祖母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以后就给柔姐儿戴了。”

    沈清端瞧见母亲的遗物,一时也克制不住心绪,泪意愈发汹涌了几分。

    待黄昏时分,沈清端才去了贺成院里,与他商议起了进京一事。

    三言两句间,沈清端已问清楚了贺成与朱珠公主和离一事,得知如今贺家与皇室一族再无关联后,沈清端也放下了心。

    只说:“德阳县主被王浚一路护送去了栖霞寺,便是京城再乱成一团粥,也不至于扰了她的清净。”

    在廊坊的这两年,沈清端时不时便给贺成写信。连南诏王廷的事儿也和盘托出,是以此刻的贺成便长吁短叹了一番,道:“她是个性情坚毅的女子,纵使在南诏饱受折辱,也不曾移了心志。”

    两人称赞了德阳县主一番,便又道:“金陵知府已投于凌家军之下,如今便是京城与京郊之外的尺地,你可有什么轻取的法子?”

    提及此事,沈清端面色便止不住地冷凝了几分。

    他从廊坊一路赶至金陵,因要采纳贤士、壮大凌家军的缘故,便派了亲卫们去了解民情,细致入微地去问了百姓们的名声。

    才知早年立下雄心壮志,要收服失地,驱除鞑靼的明侦帝在为政的后十年内大兴赋税,且边关百姓与京城百姓的赋税之比更是天差地别。

    京城百姓们赋税极轻,称得上是安居乐业,富庶逍遥。而边关百姓们却赋税极重,本就连年大旱,却还要卖儿卖女地去应付徭役。

    且如此区别对待边关百姓与京城百姓,也让边关百姓们的“民愤”成不了气候。

    边关百姓们的积怨掩藏在心底甚久,是以沈清端的“谋反”之举才会如此顺畅。

    贺成知晓了边关百姓们的遭遇后,也颇为不平地说道:“他们好不容易盼走了明侦帝,却又迎来了个不管他们生死的黎王。姑父早年在边关累攒下了好名声,你自然如有神助。”

    即便此刻京城内外的风向都似一边倒一般倾在沈清端这一头,他却一如当初那个身无长物的清贫书生一般,不骄不躁地说:“父王在天上助我。”

    贺成自小便格外敬仰那英明神武的姑父,闻此声便也顺着沈清端的话头论起了往事。

    *

    苏荷愫从贺老太太房里走出来后,便先将柔姐儿抱去了奶娘那儿,随后才去厨灶上为沈清端做了碗鸡丝凉面。

    撒下些香气四溢的芝麻碎后,便端着去了贺家的外书房。

    她本不知沈清端与贺成在外书房里议事,见廊下并没有丫鬟与小厮们候着,当时也颇为讶异,便让红袖端着食盒,自个儿走到书房屋门前。

    此时的沈清端与贺成已从追忆往事中抽身而出,正语重心长地商议着如何能在不伤及京城百姓的前提下解了黎王的兵权。

    沈清端倒不是怕自己的凌家军会敌不过黎王的私兵,只是一旦起了战事,便不可避免地会殃及无辜百姓。

    若是能使出法子杀了黎王,便不必殃及平民百姓。

    “我有一法子。”贺成的声音隔着糊作的彩嶙纸飘入苏荷愫的耳畔。

    “黎王妃乃是黎王的枕边人,心机深沉、聪慧过人。早年黎王在私底下与群臣结交,少不了她在旁出谋划策。我观她待黎王情意深笃,便靠着这一腔情意死心塌地地跟着黎王。”

    贺成话尽于此,沈清端已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

    爱之深恨之切,若让黎王妃发觉了黎王与那死去的嵇康之间的隐秘,她是会在沉默中爆发,还是隐忍地吞下苦果,与黎王生了嫌隙?

    无论是哪一种,于他们而来都百利而无一害。

    “我记得表嫂与黎王妃有几分旧识,不若让她去游说黎王妃一番?”

    若是成不了他们便再想其他的法子,若是成得了,便能免去一场战事,护住百姓们的安危。

    “不行。”沈清端忽而变了脸色,掷地有声道。

    作者有话说:

    30万字完结

    目前的番外进度是:德阳县主一章。

    还有小沈和愫儿的if线,如果没有云南王府谋逆的这一桩事,一个是鲜衣怒马的序小王爷,一个是农女出身的官宦小姐(苏家不可能像这一世这么显赫,只是个小官。)

    两人在身份差如此巨大的条件下,会怎么样?

    我也蛮想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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