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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交锋

    图书阅览室少有人进出, 他们坐的位置靠角落,中央空调缓缓送风,少年细碎的额发被风微微吹动,衬托他眉目静如雕塑, 默然地直视着眼前的少女。

    世事一旦脱离掌控, 朝未预料的方向发展, 人类便会产生烦躁与逆反心态,萧樾的感觉尤甚。

    阮芋嘴里咬着吸管,惴惴不安等他答复。

    许久,萧樾绷直的肩颈终于微微松弛, 抬手用指节抵了抵眉角, 低低应道:“行,我知道了。”

    怪他想当然, 之前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层。他还计划着,如果高二保送了, 高三闲下来,就能一门心思辅导她,把她的成绩再抬高些,冲击北城顶尖的那几所。

    眼下她说高三要离开宁城, 去安城读书,萧樾不禁庆幸,幸好他走保送这条路, 高三不必每天待在学校, 应该能挤出不少时间去看她。

    这也意味着,他明年必须拿下国赛金牌, 不成功, 便成仁。

    “你不要那么严肃嘛。”阮芋伸手在他眼睛前面挥挥, “我参加的这个联考比高考简单多了。那些高考生望而生畏的顶级高校,对我们联考生有非常多的招生优惠。一样的成绩,我参加联考能比参加高考上更好的大学。”

    顿了顿,她似是有些讪讪,“你不要不服哦,这是国情决定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服了?”萧樾心说你看不出来我心情在好转吗,顺嘴石破天惊地问,“能考上A大么?”

    阮芋吓一跳:“A大B大我不敢想,这两所学校对联考生招生力度很小的,据说要在所有联考生里头考前几名才有可能入选,分数线和你们高考生差不多。”

    萧樾用手机查了几条联考相关咨询:“你不是说联考的考试难度比高考低?我看这两所大学对联考生中的w省学生还有专门的招生额度,一共招4人,w省考生每年约有1000人,录取率在0.4%左右。”

    阮芋撇嘴:“你该不会觉得前0.4%很好考吧。”

    萧樾从容地看着她,眼中很难说没有蛊惑的意味:

    “比普通高考生考上的概率高太多。这样好的机会,不去试试,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阮芋承认,有点被他说动了。

    她之前不是没想过考到离他最近的地方,但她不喜欢做太乐观的假设,她如今的成绩还差得很远,一旦愿望落空,不知道那时会有多难过。

    直到今天,阮芋认为自己可能和萧樾一起学习久了,不知不觉沾染上了他那股狂妄自负的bking气质,竟然真的觉得可以拼一拼试试,万一就考上了呢?

    阮芋执着笔在草稿纸上画圈圈,声音微弱:“就算要去冲这两所,我的目标也是B大。”

    “为什么?”

    “因为我比较喜欢的两个专业,一个是医学,一个是新闻传媒,都是B大的强项。”

    受父亲的影响,阮芋从小就喜欢给人和动物看病,最早的理想就是像爸爸一样当医生。进入一中之后,她在广播站磨炼了一年,虽然先天的声音条件不适合走播音这条路,但她设计节目、做策划、写稿子都很拿手,今年换届之后她还混了个部长的头衔,广播站的前辈都夸她有搞传媒的天分。

    A大和B大地理位置紧挨着,如果阮芋真能考上B大,萧樾心想,只要他跑勤些,相处起来应该和同校差不多。

    唇角不受控地向上扬了扬,很快又被他冷酷地压下。

    萧樾:“把B大当做目标的话,就不仅仅是考上百名榜那么简单了。”

    阮芋嘟囔了句“百名榜我都考不上”,旋即收到对方丢来的一记眼刀,她连忙噤声,挺直腰杆,乖巧伶俐地应道:“那就拜托你啦,萧老师。”

    四周很安静,冷空调呼呼吹着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纸质纤维味道,混杂樟木箱的轻微涩味,闻起来令人凝神静气,思维容易专注。

    阮芋喝完一整杯柠檬果汁,写了没几道题就想上洗手间。萧樾那杯也喝完了,她起身的时候,顺手把他的空杯带出去扔。

    萧樾这会儿没在看书,单手抓着手机,垂眸,不知道在看什么。

    阮芋上完洗手间回来,从萧樾身侧经过,发现他还盯着手机不学习,似乎都没注意到她离开又回来,于是暗戳戳瞄了眼他的手机屏幕。

    萧樾在看机票,目的地是Z省安城。

    阮芋紧忙收回视线,脚步有些乱,萧樾听见声音,淡定自若地将手机倒扣到桌面。

    然后执起笔,非常连贯地算起了题,仿佛刚才只是拿起手机随意瞟了眼新信息。

    阅览室冷气很足,阮芋体内却莫名有点燥热。

    刚才从外面慢步走进来的时候,她才发现阅览室里很多女孩子都在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萧樾这边。

    阮芋手肘搭在桌上,一只手掌托着脸,身体前倾,另一只手敲了敲萧樾前方的桌面:

    “喂。”

    萧樾抬起眼,双眸黑白分明,眉宇清冷深邃。

    阮芋感觉自己的听觉似乎放大了无数倍,几乎能听见身后女孩们惊艳的吸气声。

    阮芋少见的有些忸怩:“你饿不饿?”

    萧樾反问:“你饿了?想吃什么?”

    “不是。”阮芋抿唇,“那个,我差点忘了,今天带了东西送给你。”

    萧樾一怔,就见她跑出阅览室,应该是去储物柜那边,很快又跑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粉嫩的纸袋。

    少女眼眸晶亮,含着几分兴奋和羞怯:“我记得你喜欢吃甜点,这是我昨天晚上做的巧克力曲奇和可丽饼,都送给你。”

    萧樾:……

    当温老师时造下的孽怎么到现在还没还完。

    阮芋见他脸发僵,笑意敛了些:“干嘛,你不喜欢啊?”

    “没有。”

    萧樾扬了扬唇,脸虽然有点僵,笑意却是发自内心的,他利索地接过纸袋,“谢谢。”

    阮芋弯着眼角:“你饿的话现在就可以尝尝。”

    她有点迫不及待,想亲眼看见萧樾品尝她亲手做的甜点。

    萧樾眼皮一跳:“……阅览室里不能吃东西。”

    他无法保证自己在阮芋眼皮子底下进食的时候能展现出她想看到的那些表情。

    阮芋:“哦,那等会我们出去的时候你再吃吧。”

    直到日落西山,萧樾打车送阮芋到小区门口,他始终以这份礼物他要带回家慢慢品尝为借口,婉拒了阮芋几次三番让他快点拆开尝尝的建议。

    就这么拎着一个粉色纸袋回到家,萧樾的心情有些飘飘然,站在门外解锁开门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愉悦。

    房门开启的瞬间,身后的庭院传来轿车驶近的声音。

    父亲今天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萧樾有些惊讶,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就见萧彦群从后座下来,车由司机开进地库,他快步朝萧樾走来,眉目舒展,似是心情不错。

    一家人围桌吃晚饭的时候,萧樾很快知道父亲今天为什么高兴,又为什么提前下班回家。

    梁阿姨怀孕了。

    他们结婚已经有几个年头,梁思然年轻,却因为自己卵巢的慢性疾病迟迟无法受孕,这几年她为了调理身体怀上宝宝可算吃尽了苦头,到今天终于苦尽甘来。她早上才发现自己可能怀孕,等不及丈夫下班,立马赶到医院做了检查,确认了这个喜讯后,火急火燎地联系了最好的医生,制定了最完备的待产计划,她母亲和闺蜜今天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萧家父子回来前,为了不打扰他们小家庭团聚,这才刚刚离开。

    饭桌上珍馐佳肴琳琅满目,梁思然甚至让佣人拿了一瓶六位数的红酒出来,她自己自然不喝,让佣人给萧彦群斟了半杯,又问萧樾要不要喝。

    萧樾婉拒了。他前番已经礼貌地祝贺了梁思然,因为天生冷淡话少,他很难表现得多高兴多喜庆,这会儿的表情已经算是少见的晴朗鲜亮,毕竟家里很快要多出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小娃娃,他自己也还没彻底长大,怎么着心里都会产生几分雀跃和期待。

    但是萧樾和萧彦群所表现出来的喜悦,和梁思然相较,几乎是池水与江河的区别。

    曾经的伤痕依旧刻骨铭心,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坐在餐桌边寡言少语,梁思然怎么猜不出他们脑海中闪过了怎样的画面。

    那些事情曾与她无关,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却与她息息相关。

    萧樾听到梁思然问他:“妈妈最近从国外回来了吗?”

    自从萧樾搬到萧家住,周纯便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一半是为了实现拓疆扩土的野心,一半是为了尝试新的经营思路缓解国内的困境,周纯近期的工作重心全在澳洲,一个月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国内。

    萧樾摇头:“年底之前应该都要在外面忙。”

    “噢。”梁思然拖长音,不太满意地评价道,“一个有孩子的女人,怎么能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国内,自己去国外工作呢?”

    萧樾不语,萧彦群给妻子夹了一筷子菜,让她专心吃饭,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梁思然:“我关心一下小樾怎么了?”

    萧彦群尽管猜出了她在想什么,依旧温和道:“小樾他妈出国是和我聊过的,她事业心很强,不是什么坏事。我会在国内替她好好照顾小樾。思然,你之前不是也信誓旦旦说能照顾好他吗?”

    萧彦群不愧是淫浸商场多年的在上位者,说话很有温柔与独断杂糅的艺术性,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听得梁思然微微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或许曾经说过那样的话,前提是她以为自己也许一辈子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但在她得知怀孕的那一刻,什么狗屁承诺,通通算不得数。

    萧樾在这时放下筷子。

    他虽然年纪小,好歹脑袋够用,怎么听不出梁阿姨话里话外让他离开萧家回去找他妈的意图。

    “我搬出去住吧。”萧樾心平气和道。

    萧彦群眉一皱:“不行。”

    “爸。”萧樾淡淡地直视他,眼底透出超越年龄的成熟,“我自己想搬出去住,就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很清静,你们随时可以来看我。”

    “我说了不行。”萧彦群很少这么严肃地和他说话,“高考之后,你想干嘛就去干嘛,高考之前,给我老实待在家里,如果你再提要出去住,我就向你们班主任提交退宿申请,以后每天早晚派人接送你上放学。”

    萧樾绷紧下颌,指骨攥了攥,片刻后松开:“知道了。”

    这场交锋以父亲的绝对压制画上句号。

    萧樾直接离开了餐厅,留下萧彦群和梁思然夫妻二人,气氛宛如能见度为零的雾霾天,阴沉、憋闷,萧彦群顾及妻子身体,换上和颜悦色的表情对她说:

    “老婆,我们接着吃饭吧。”

    放在从前,梁思然绝对不敢有怨言,可是今天她怀孕了,她的整个脾气情绪和思维逻辑都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而颠覆,她直勾勾地对上萧彦群眼睛,沉声说:

    “我收回之前说过要好好照顾萧樾的承诺。”

    萧彦群:“你别不高兴,妈妈的情绪也会影响到孩子。”

    “要想让我高兴,你让萧樾搬出去。”

    “你要我一句话说多少遍?”

    “那我搬出去。”梁思然咬牙,“医生说我胎像并不稳,头几个月一定要得到最安逸的静养。”

    萧彦群:“你在这个家里,怎么不能得到最安逸的静养?”

    梁思然将头偏向一边,这时候忽然无法直视丈夫的眼睛:“你明知道……”

    “你明知道外头那些人是怎么说小樾的。萧家的人除了我之外每一个都比你还要迷信,我很清楚你脑袋里在想什么,你要说小樾命带灾煞,克六亲,克女眷,所以你把他安排在离我们卧室最远的房间住。”

    萧彦群忍了半天,表情终于彻底冷下来,

    “是,小樾的大奶奶是在他出生那天走的,本来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凭什么她死了要怪在我儿子身上?现在社会讲科学,可是愚昧的人太多,我和小樾他妈就是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才从北城搬到宁城来发展。小樾妈妈和妹妹出事那天,他还在学校里上学,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小樾未来还要回北城读书,他要考最好的大学,我很支持,可他以后少不了和北城圈子里的人接触。我们不是普通家庭,多少双眼睛盯着看,现在你一怀孕就把他赶出我们家,或者你自己搬出去,你让萧家的那些亲戚怎么想,你让北城宁城圈子里那些长舌妇怎么想?你这是要以我的名义,坐实我儿子是个丧门星?”

    梁思然咬紧牙关,体内激素上涌,让她完全无法镇定下来。

    她才三十二岁,家世虽然比不上萧家权贵,但也是宁城有名的富豪家庭,她想嫁什么样的人嫁不了?要不是看上萧彦群那张脸,那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气质,她何至于嫁给一个四十来岁的、对狠心甩下他的原配似乎念念不忘、甚至还拖着一个丧门星儿子的离异男?

    梁思然冷笑了下:“萧彦群,你就老实说,你今天提前回来究竟是为了照顾我,还是来保护你的宝贝儿子?”

    萧彦群的情绪很快恢复平静:“当然是回来照看你的。”

    他自认为对梁思然不比对前妻差,虽然感情肯定没有初婚时的刻骨铭心,但他婚后非常专一,结了婚就代表要长相厮守,他恪守丈夫的本分,温柔主动地与她交往,也把这个家放心地交给她来看顾,大事小事几乎从不过问。

    除了和他儿子有关的事。

    梁思然稍微放软姿态:“现在我是孕妇,我是弱者,我需要保护。你就不能依我一回吗?”

    “必须听我的,思然。”

    萧彦群温和地吞没她所有叛逆,

    “你就待在这个家里,在我和小樾身边,平平安安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梁思然抬眸望着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

    他们的眼睛是一样的深黑,犹如午夜汹涌暴涨的潮水。

    她莫名感觉被吞没,被扼住,一眨眼之后,碧蓝的天空仍然阳光明媚,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第52章 高二

    回到卧室, 萧樾真庆幸这间房间在顶楼最远端,离楼下的纷纷扰扰很远很远,仿佛处在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清澈的灯光照亮房间内每个角落,家具简约干净, 衣橱书柜整洁盈满, 床单被罩柔软舒适, 书桌上的新鲜花草每周一换,梁阿姨确实如她所说,把萧樾的生活起居照顾得很好,完全没有亏待他, 平常吃饭的时候, 她也会花心思去记萧樾喜欢吃哪几样菜,以后饭桌上就会经常出现。

    所以, 尽管萧樾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当梁阿姨表现出希望他离开这个家的意图的时候, 他愿意成全她。

    这样两边都能清静,不好吗?

    父亲的瞻前顾后和深谋远虑,十六七岁的少年或许可以理解,但他并不在乎。

    萧樾在床边坐了会儿, 又挪到书桌边,小心翼翼拆开粉色纸袋的封口,拿了两块曲奇出来吃。

    好甜……比正常曲奇甜好多……

    正欲捡起桌边的手机给某人发消息, 她的消息先一步到了。

    阮芋:【你吃了没有鸭?好不好吃鸭?】

    碧绿的消息气泡映在男生乌沉沉的眼底, 仿佛带着促使万物生长的力量,渐渐驱散了他眼中顽固的冷硬与木然。

    萧樾:【还不错】

    阮芋:【还不错是什么意思?温老师当年说的可是“好吃哭了”】

    萧樾:【……】

    她记性未免太好了点。

    萧樾:【好吃炸了】

    萧樾:【上面的裱花是你自己弄的吗?】

    阮芋:【是呀, 技术还不错吧!】

    阮芋:【这次黄油的比例掌握的不太好, 下次努力改进】

    萧樾:【我提一个小建议】

    阮芋:【???你有什么意见?】

    萧樾:……

    他不敢说了。

    过了会儿, 阮芋自己发来一条:【是不是太甜了一点?我调牛奶巧克力的时候糖好像放多了】

    萧樾回得很谨慎:【稍微甜了一点点,不过完全不影响口感】

    阮芋:【你家有绿茶吗?绿茶可以解腻,和巧克力曲奇是绝配哦】

    萧樾:【应该有,我去找找看】

    说着便带着手机走出卧室,乘家用电梯到一楼。

    快步来到餐厅,听见拐角那边传来的声音,他倏然停步。

    父亲和梁阿姨现在还坐在餐桌边聊。

    男人低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你说要约医生来家里吃饭?别把你那一套带进医院。人家医生救死扶伤,一年接生多少个,你说人家风水好不好?”

    梁思然:“我听说这个教授手上死过人。”

    萧彦群:“因为人家是教授,是主任,所有最危险最困难的手术都是他来做。别怪我说话难听,坐普通门诊的那些新手医生手上应该没死过人,你是不是要找他们?”

    ……

    萧樾一个字都不想多听,径直转身离开。回到客厅,他在茶桌旁边的五斗柜里翻翻找找,竟然真给他找到一盒西湖龙井。

    几分钟后,萧樾拍了张热腾腾的龙井茶配曲奇饼干的照片发给阮芋。

    阮芋回得很快:【西湖龙井吗?】

    萧樾:【厉害了】

    阮芋:【我家卖茶叶的嘛】

    阮芋:【你这个茶品相很好诶,你该不会直接用照片里的玻璃杯冲开水泡的吧?】

    萧樾:【不然呢?】

    阮芋:……

    她消失了几分钟,再出现时,趾高气扬地发了张照片过来。

    桃县第三届少儿斗茶大赛?

    照片中央的女娃娃看起来不到十岁,扎着高高的光明顶发髻,额头上点了圆圆的一抹朱砂,身穿浅碧色民族服装,神情沉凝专注,右手高举茶壶,左手熟练地按压壶盖,茶壶倾斜,细细的水柱从壶嘴涌出,在半空划出一道流畅曲线,坠入棕红茶盘上的一只茶盏中。

    阮芋:【看到没有,喝茶讲究的是仪式感,我可是专业人士】

    萧樾:【可以知道您当年拿了第几名吗?】

    阮芋:【当然是第一名,实至名归】

    阮芋没有撒谎,她确实拿了第一名。但是她的实际水平大约排在第二第三,本该拿第一名的小女孩在比赛前十分钟,走到院子里透气的时候,听到阮芋恶狠狠地和她的两个小伙伴说,我家暴龙兽今天也来看比赛了,谁的比赛成绩要是敢比我好,暴龙兽一定会冲上去咬死他们。

    这名小女孩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比赛的时候一直担心场下有恶犬扑上来撕咬她,所以举着茶壶的手哆嗦个不行,就这么把第一名拱手让人了。

    如果她当时留在院子里多待一会儿,就能听见关晓荷和谢舟然大笑着问阮芋你家暴龙小猫兽今天断奶没有……

    阮芋:【我给你看了我小时候的照片,你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下?】

    萧樾:【真可爱】

    阮芋这会儿正抱着手机仰躺在床上,看到新消息脸蛋一红,猛地翻身趴过来噼里啪啦打字:

    【谁让你夸我了?我也要看你小时候展示才艺的照片】

    萧樾:【我找找看】

    他这一找就是将近十分钟。

    阮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在床上翻来翻去。

    手机终于再次震动,她点开照片大图,眼睛倏地看直了。

    直升机驾驶舱,飞行员头盔,遮住半张脸的飞行墨镜,墨镜下小男孩白皙精致的下颌和紧抿的双唇已经能看出冷酷的桀骜劲儿,晨间刺眼的阳光透过舷窗射进驾驶舱,如火如虹,张扬跋扈,一大一小两个挺拔身影沐浴在阳光中,宛如影院大片的氛围感拿捏得令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也太帅了吧。

    阮芋指尖落在键盘上,好半天才打出一句:【你爸长得好帅喔】

    萧樾:【是】

    半晌,阮芋佯装漫不经心说:【你也不赖】

    萧樾盯着这行字,眼尾一弯:【谢谢】

    刚才在电脑硬盘里找到这张照片的时候,他还随意浏览了一遍同个文件夹里的其他照片。

    现在的他不爱拍照,但是小时候,爸爸妈妈拉着他拍了数不清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都在不断提醒他,童年过得有多幸福。

    靠着回忆的养分,他撑过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不幸,而现在,不幸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就此放过他,但他找到了新的幸福,依赖着这股源源不断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这一晚在平静中安然度过,萧樾睡得很早,手机也关机了,所以没有及时看到萧彦群在半夜发来的短信——

    【睡了吗?】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和你说了重话,你别放在心上】

    【小樾,爸爸希望你能知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梁阿姨生了弟弟或是妹妹,你永远都是爸爸最爱的孩子】-

    盛夏的烈日赫赫炎炎,将高一这一页晒得发干发脆,风一吹就彻底翻了过去,迎来崭新的一页。

    宁城一中高二采用的是半走班制,行政班的划分沿用高一班级,同班同学三门主科的课依旧待在一起上,副科课分出文理,每节课间按照各自的课表去各自的教学班上课。

    宿舍分配上面,除了少数人的微调,基本按照高一的轮廓不变。

    阮芋想学医,所以选了理科,许帆也选理,乔羽真上学期学到后面,物理化学有点跟不上,年级排名掉了挺多,万般纠结之下,她无奈地选择和舍友们分开,投奔文科。

    刚开学的一阵子,女孩们的生活似乎和高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

    当初秋的凉风将暑热吹散,阮芋渐渐发现,自己形单影只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

    乔羽真去文科了,经常凑不到一块,许帆虽然上课的时间都和阮芋待在一起,但她入选了物理竞赛班,课余时间大部分都在实验室搞竞赛,高二这一年对她来说很关键,能不能像萧樾一样在高考前拿到力度大的降分优惠,从而缓解高三的压力,就看今年拼搏的成果了。

    还有一个去年已经拿到大奖今年还在搞竞赛的兄台,和去年的散漫随意相比,今年好像突然转了性。

    上一学年,萧樾大约是在进了省队之后才开始认真刷题备考,这一学年,他像打了鸡血似的,省赛还没开始就一门心思泡在机房,沉浸得不行,除了和阮芋约好一起学习的时间,其他时候,比校长还能神隐。

    阮芋见到萧樾的机会还算多,宿舍被他搞得跟客栈似的,经常一句话没有,回来就睡,起来就走,搞得他两个小弟很哀怨,碰到做不出来的题只能抱在一起流泪取暖。

    他们宿舍三个人都选了理科,其中国庆犹豫了很久,他以后想学社科类专业,读文科也行,最后还是放不下理科的灵活性和普适性,选了理;萧樾属于只能选理,没别的路;至于劳动,他的成绩不上不下,不偏不倚,舍友和女神都读理,他寻思着如果选理说不定能和女神在一个教学班里上课,于是毅然决然跟风填了理。

    结果9班和12班的理科生没有一门课安排在一起。

    又是一日傍晚,劳动和国庆待在宿舍相看两厌,广播节目播放至尾声,萧樾风风火火回来了,说今天操场被天文社的占了要观星,校队一群大老粗打不过他们带专业设备的,就这么被灰溜溜赶出了老家。

    劳动笑着笑着就哭了:“樾哥你宁愿去踢球都不教我做题。”

    萧樾站在桌边脱衣服准备洗澡,夏季校服是衬衫款式,他懒得解扣子,两手抓着衣摆利落地向上掀,腹部胸部块垒分明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他将校服随手挂到椅背,闲闲散散应劳动:“你说的没错。”

    国庆在旁边笑趴了。广播站这会儿还在放歌,他们316宿舍的喇叭仍旧给力,音量大得能听出电流的渣渣质感。今天正好是周四,几分钟前国庆还在广播里听到阮芋的声音,忍不住问萧樾:

    “芋姐今天的节目你听了吗?”

    萧樾:“路上听了。”

    国庆:“第三条资讯的主体、时间和事件分别是什么?”

    萧樾:“话剧社年度大戏《寒露》第一次彩排于本周二圆满结束,得到了校领导和指导老师的一致好评,全校公演的时间将定在今年10月8日寒露节气那天。”

    国庆:……

    劳动边笑边鼓掌:“哈哈哈,庆哥,我刚才怎么说的来着,芋姐的节目,别人用耳朵听,樾哥是用命在听,绝对倒背如流,哈哈哈……”

    “芋姐的广播节目咱都听了一年多了,还是这么带劲,据说今年又迷倒了一片小学弟,天天去广播站蹲她下班。”

    国庆突然有点惆怅,“樾哥,你还记得第一次听芋姐广播的时候在哪吗?”

    萧樾:“记得,那时候在操场。”

    国庆凑到他身边,兴致盎然问:“什么感觉?描述一下。”

    “我也想知道。”劳动也挤过去,“是不是心跳加速,肾上腺素狂飙,全身发软只剩一个地方硬……”

    “你们很无聊诶。”

    萧樾眼皮抽搐,冷漠地拎起地上的水桶,抬脚便往外走,“去洗澡了。”

    劳动和国庆不怕死地跟上去:“樾哥,你有没有觉得你最近说话有点怪。”

    “走开……”

    他妈的。

    他差点就要在“走开”后面跟一个“啦”字。

    劳动直接帮他补上:“走开啦~你们很无聊诶~你的语气助词真的很多哦~”

    搁从前,萧樾只会说“滚”、“无聊”、“闭嘴”,一个字都不愿意和他们多逼逼。

    萧樾这会儿上衣已经扒了,从操场回来已经有一阵,宿舍冷气足,外头带来的热气早就吹干净了,可他现在,虽然脸看起来依旧白净冷冽,宽阔赤|裸的肩膀却在俩傻缺舍友的闹腾下莫名冒起了热气。

    他忍无可忍,寒浸浸甩下一个字:“操。”

    节假日二人组乐颠颠地异口同声:“这他妈才像我哥。”

    宿舍门在身后摔上,萧樾深吸一口气,捋了捋发麻的头皮,朝不远处的澡堂走去。

    头顶上方的广播喇叭正在播放今天傍晚的最后一首歌。

    融在夕阳绮霞中的微风带着夏日最后的灼热扑面而来。

    广播中,清冽的男声悠扬吟唱着——

    从前初识这世间,

    万般流连,

    看着天边似在眼前,

    也甘愿赴汤蹈火去走它一遍。

    第53章 伙伴

    广播站播音室, 阮芋播放了今天节目收尾的最后一首歌,苏打绿的《起风了》,然后将收音设备关闭,等待曲目结束后关主机收工。

    口袋里手机忽然震起来, 阮芋拿出来瞥了一眼, 是许帆的来电。

    “学姐去接电话吧。”和阮芋搭档的高一学妹说, “剩下的我来弄就行。”

    “好的,麻烦你啦。”

    阮芋没有推辞,书包挂上左肩,右手拿着手机, 一边离开播音室一边接通电话。

    室外, 绚烂的晚霞即将坠落消散,晚风卷着夏日所剩无几的余温迎面而来, 阮芋抬手挡住扑向脸颊的碎发,声线清脆:

    “喂, 帆帆,怎么啦?”

    “你下播了吧?”许帆的声音听起来略微发紧,“快来食堂一趟,我和真真在二楼等你。”

    只言片语便挂了电话, 阮芋懵然片刻,抬脚便往食堂赶去。

    她步伐渐快,耳畔流淌着清澈舒畅的歌声, 长廊上学生来来往往, 从余晖灿烂处奔来的风摇摆枝叶簌簌作响,不知又吹皱了多少双眉眼, 吹乱了多少段曾经以为稀松平常的时光。

    阮芋只用三分钟便赶到食堂二楼, 遥遥向前瞥一眼, 很快找到许帆她们的方位,大步走过去,坐在许帆为她留的位置上。

    “怎么了呀这是……”

    阮芋喘了两口气,面对眼前莫名凝重的氛围,不禁有些茫然。

    听完许帆简略的描述,阮芋的表情也沉下来。

    十分钟前,许帆和乔羽真在食堂一起吃饭,乔羽真出去接电话,许帆透过食堂西侧的窗户看到乔羽真在走廊上焦急得转来转去,便放下筷子赶出去,走到乔羽真身边,听到她正在和电话里的人说“我真的没钱了”,“过段时间再借你一点好吗”诸如此类的话。

    许帆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个向乔羽真借钱的人,就是她之前说的那个二十二岁的校外对象。

    许帆当着阮芋的面质问了她几句,看乔羽真的表情,就知道猜的没错。

    阮芋连吃饭的心情都没了,愤愤不平问乔羽真:

    “你怎么这么傻?之前肯定借过钱给他吧?借了多少?”

    乔羽真佝着背不敢抬眼,脸上青红交加,自知瞒不过,气若游丝说:“六千多吧。”

    她们仨家庭条件都很好,六千多块钱,说多不多,但是对于一个吃住都在学校的高中生来说,六千块等同于好几个月的生活费,说少也不少。

    许帆的性格本来就锐利直率,这会儿阴着脸,瞧着和德育处主任有几分相似:

    “真真,不是我们要管你,那个男的都22了,你才16,还在上高中,他一天到晚问一个高中生借钱是怎么回事?你脑子能不能放清醒点,看不出这人不是什么好货吗?”

    乔羽真:“他有正经工作的,刚和一家新酒吧签了几年的驻唱,应该很快、很快就会还我钱了。”

    阮芋和许帆听得两个头四个大。

    她们本来以为乔羽真只是恋爱脑,基本的理智应该有,没想到她现在和中了人家的蛊似的,自己哪天被人家卖了,说不定还高兴地帮忙数钱。

    阮芋去窗口随便点了碗面,吃得很慢,二十多分钟过去,面都坨了,许帆也没去竞赛班刷题,两个人坐在乔羽真对面软硬交加轮番轰炸,最后乔羽真依然不舍得和渣男对象分手,只承诺以后绝对不会再借钱给他。

    阮芋和许帆真拿她没办法。

    晚自习时间,教室里回荡着纸笔摩擦的沙沙声,阮芋埋头算题,胳膊肘忽然被同桌碰两下,许帆从手肘下面推一张草稿纸过来给她,草稿纸上很干净,只有字迹潦草的一段话。

    许帆:【我觉得不止六千块。你有没有发现,她最近吃饭很省,也不怎么买零食吃了】

    阮芋:【好像是的,这几周都没看见她带新的泡泡玛特盲盒来宿舍拆】

    许帆:【我真的非常抓狂,她为什么就是听不懂人话呢】

    阮芋:【当局者迷吧,我也完全搞不懂那个男的有什么令她着迷的地方,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们。我要是知道他是谁,我找人弄死他】

    许帆:【啊?】

    阮芋:【哈哈哈,开个玩笑啦ヾ(???ゞ) 】

    她们三个人中间,乔羽真应该是明面上最有钱的,父母都从事外贸行业,从小富养女儿,乔羽真平常花钱也大手大脚,十五六岁就买了很多阮芋她们不认识的大牌衣服和护肤品,宿舍书柜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精美的动漫手办,每周返校都会给阮芋她们带很多价值不菲的进口零食,在食堂点餐的时候也是,不管自己食量多大,餐盘的每个格子必须填满……

    这样的女孩,某天突然只点一荤一素两道菜,五块一碗的炖汤换成免费的大锅汤,许帆想不在意都难。

    初秋夜晚,教室里依旧有些闷热,课间时间,周围许多人跑出去吹夜风,阮芋和许帆心里很烦,都懒得动弹,坐在原位无所事事地翻书玩。

    过道两边忽然响起高高低低的起哄声,阮芋仰起头,看到吴劳动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他们班,目标明确地来到许帆课桌边,单手搔了搔后颈,厚着脸皮故作自然地拿走许帆的水杯:

    “许神,昨天的数学作业麻烦你教我了,我去帮你打水昂。”

    说完顺手把阮芋的水杯也拿起来:“樾哥在机房刷题,芋姐的水我也替他打了。”

    如今的劳动已经不是高一上学期那个默默无闻的胖子,一八几的大个子,长了张最讨女孩子喜欢的温柔帅哥脸,双眼皮深得能夹死蚊子,校草要是在别的年级,劳动凭这张脸绝对能稳坐高二级草的位置。

    所以,尽管劳动隔三差五就要来12班打个秋风献个殷勤,每次只要他踏进教室门,依旧能引起12班众多同学的关注和议论纷纷。

    任许帆再迟钝,一心只读圣贤书,也早就察觉出这份毫不掩藏的崇拜与好感了。

    她少见地窘迫起来,轻咬着唇,硬声道:“我自己没手吗?不用你帮忙。”

    说完便从劳动手里拿走水杯,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过道。

    劳动念叨了句“那我帮芋姐打水”,屁颠颠地抱着阮芋的水杯跟了出去。

    阮芋看他俩你追我赶的极限拉扯,乐得不行,心情顿时舒畅不少。

    身子转回来,她翻了翻桌上课本,低头从桌兜里掏笔记本的时候,忽然发现许帆的桌兜里凭空多出了一盒红艳艳的牛奶草莓。

    每一颗草莓都洗得干干净净,阮芋不是第一次见到许帆的桌兜“生”水果了,立刻猜到这是谁变的戏法。

    前几次许帆都拿去随便分了,这一次,阮芋毫无心理负担地将盒子打开,捏起一颗草莓塞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口感在舌尖荡开,阮芋舒服地靠向椅背,视线向前一掠,不经意落在某个熟悉又单薄的背影上。

    阮芋站起身,手里抓着草莓盒子,走到乔羽真身侧拍拍她肩膀:

    “真真,吃草莓吗?”

    乔羽真懒懒地转过身,抬手拿草莓。

    阮芋状似不经意问:“你那位有给你送过水果吗?有亲手洗干净了再给你吃吗?”

    乔羽真手指一顿,僵在半空中。

    阮芋:“高中男生都知道给喜欢的女生送东西吃,三不五时地献点殷勤,成年人应该更懂这一套,对女朋友更好更主动。如果你那位能做到,那当我没说。”

    乔羽真闻言,倏地收回手,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看阮芋的眼神涌起几分不忿,控制不住地反驳道:

    “我才不喜欢吴逸杰那种舔狗,帆帆也绝对不会喜欢的。”

    她声线略高,引来周围许多人侧目。

    教室里的空气倏地凝固了两秒。

    身后过道上的脚步声也像突然切进默剧片场一样停顿消失。

    阮芋回过头,先看见许帆僵硬的脸,越过许帆,再看到劳动愣愣地停在后面,眼睛茫然地望着她们这边,神态和动作像卡顿的录像带,扁平、失真,所幸很快就恢复生机,他尴尬地扯了扯唇角,眼神有些闪烁不定,快步走到阮芋桌边,把水杯放在她桌角,习惯性抬手搔了搔后颈,佯装随意道:

    “芋姐,水我帮你打好啦。快上课了,先走了昂。”

    劳动离开12班的速度并不快,似乎想显得悠然自得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阮芋的错觉,总觉得他背影透着一丝仓促,只想快点逃离这里似的。

    乔羽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却没能说出口。

    许帆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阮芋也坐下,攥着水果塑料盒的手指微微收紧,不住地反思自己是不是一时冲动做了错事。

    从这天开始,她们宿舍的相处气氛发生了很细微的变化。

    乍一眼看上去似乎一切如常,而只有身处其中的人能感受到,不聊些嘻嘻哈哈话题的时候,空气自然安静下来的时候,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涌动在虚空中,无声无息地将她们的距离一点点推远,尤其是许帆和乔羽真两个人之间。

    宿舍外的传言是她们关系变化的最大推手。

    流言的传播比夜里的极光还要变化莫测,不知道怎么传的,剧情变成许帆本人在教室里,当着许多同学和吴逸杰本人的面,亲口说她不喜欢像吴逸杰这样的舔狗,重点落在舔狗两个字上,传来传去引发了不小的公愤,劳动浓眉大眼的长相本来就属于容易惹人怜惜的类型,年级里风声一边倒,指责许帆口不择言,残忍地伤害追求者的自尊,阮芋和12班的其他同学试着解释过,但是大家似乎都觉得那些言论和许帆冷傲的个性非常相符,更倾向于相信自己的判断。

    许帆素来不爱搭理那些风言风语,随着气温一天一天冷下来,她的生活也愈发充实忙碌,劳动偶尔还是会来12班串门,但是频率低了很多,大部分时间都带着他的好兄弟国庆,两个人咋咋呼呼没心没肺的,旁人就不会多想什么,极少数时间萧樾也会来,来了就霸占阮芋前桌的座位,只和阮芋说话也只教阮芋做题,有次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阮芋剥柚子吃,拆成一小块一小块装在盒子里,直白得叫人没眼看。

    阮芋记得萧樾以前不会这样,他生性低调,不爱出风头引人围观,尤其是这种没什么技术水平的风头。

    “我知道了。”

    阮芋总算想明白,放下手里的筷子,笑意盈盈地凑近些,“你是在给劳动撑腰吗?”

    萧樾坐在她对面,眼皮都不抬,冷冷淡淡道:“吃你的饭。”

    阮芋:“你就是想告诉大家,舔就舔了吧,男生当舔狗又不是什么坏事,你们看本萧草长得这么帅学习这么好不也舔的开开心心挺带劲的,真男人就应该……”

    “应该吃饭。”萧樾无语死了,“把你脑补那劲儿搁学习上,你就是年级第一。”

    阮芋撇嘴:“我考年级第一抢了你的位置你怎么办?”

    萧樾:“我巴不得,求您快把我踹下来。”

    一边说,他筷子一边利落地在阮芋餐盘上进进出出,面无表情地帮阮芋把黑椒牛柳里头的洋葱一根根捡出来,丢到他自己餐盘上。

    阮芋眨眨眼,愈发觉得萧樾这人就是面上冷酷,内心实际上是个超细心的暖宝宝,他一定是因为担心劳动的自尊心受挫,所以才高调地跑到她班上演那一出。

    “舔狗这个词虽然不好听,但其实是一种真诚的表现。”阮芋又把话题扯回去,“比如我现在,很真诚地希望萧樾同学能够收下我的礼物,昨天返校的时候忘记给你了,请你今天之内务必吃完,不然会坏掉。”

    萧樾:……

    他接过阮芋从书包里掏出来的塑料方盒,里面有一整个六寸大的奥利奥布朗尼,他一个人在今天之内吃完可能会死,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找舍友们分担一下了。

    阮芋:“你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不真诚。”

    萧樾:“你看错了,月底省赛,最近刷题有点累罢了。”

    “哦。”阮芋嘴里嚼着饭,慢吞吞咽下,“你这周末又住校吗?”

    她有点想在周末的时候约他一起陪小中秋玩来着。

    萧樾:“嗯。”

    阮芋:“干嘛不回家休息两天?省赛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吧?”

    萧樾敛了敛眸:“这周末有数竞班的课,打算多参加一门竞赛,技多不压身。”

    “嘶。”

    阮芋倒吸一口气,骨头缝都感受到学神无形中施加的压力了。

    安静吃了会儿饭,食堂最前端的大过道上响起一片中气十足的“老师好”。

    阮芋和萧樾坐在最角落,安安稳稳吃饭,倒不怕被抓,就是有点好奇哪个老师人气这么高,她仰头张望了会儿,发现果然是他们12班班主任,全校最美没有之一的姜仙。

    阮芋忽地想起一事,目光飘忽不定地在萧樾脸上溜来溜去,直到被对方漆黑的眼睛牢牢攫住。

    “想说什么?”

    “噢,就……”阮芋吞吞吐吐道,“昨天晚自习课间的时候,我们班仙女姐姐找我谈话来着。”

    萧樾:“然后?”

    阮芋:“她问我……问我是不是在和你,那个,交往。”

    她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极快,像鸟儿扑棱翅膀,一瞬而过,

    萧樾放下餐具,身子向后靠了靠,眉峰轻挑,好整以暇问她:“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说没有了!”阮芋一下子精神起来,义正词严道,“我和你之间,就是非常单纯的学习伙伴的关系,这是事实,我就如实告诉老师,老师也非常相信我。”

    萧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老师比学生年长的十余岁不是白长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就像老师站在讲台上往下望,教室里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其实都非常显眼,学生们自己不知道罢了。除了德育处专门抓早恋的那般老头子,大多数老师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严重影响到学习成绩的情况下,学生们之间的青春萌动悲欢离合,他们就当电视剧看,谁没事天天举报电视剧?

    阮芋和她的“学习伙伴”,一个稳坐年级第一,一个成绩排名呈火箭上升,姜仙还要感谢9班那小子,怎么可能没事找阮芋的茬。

    就是昨晚上看到阮芋找其他老师问问题,问完了随便叫过来嘱咐一嘴,让她好好向人家学习,没事儿别去后山转悠,德育处在那边查得严,别一不小心诬陷了你们两个“学习伙伴”。

    阮芋自然不会和萧樾提什么后山不后山的,她把这件事告诉萧樾,只是为了和他通个气:

    “万一你们班兰老师找你谈类似的事情,你记得……”

    “兰总已经找过我了。”

    萧樾不紧不慢地撩起眼皮看她,果然见她一下子紧张起来,细声细气问:“兰总都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萧樾右手拿着筷子,熟练地在指间转来转去,眼皮散漫地半敛下来,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在说一件和他们都无关的趣事,

    “就说学校最近为了抓早恋,在后山那块装了新摄像头,据说是什么智能生物识别摄像头,学生维持正常距离经过就没事,万一有两个人停下来脸贴脸嘴贴嘴的……”

    “啊啊啊!”

    阮芋突然嚷了几声,虎着脸打断他。

    那表情虽然凶,但是瞧着好像很快就开始漏气,白生生的脸庞散着红热,似乎被盛夏的烈日烤到一样。

    萧樾睨着她,沉黑眼底滑过几分忍俊不禁,以戏谑口吻优哉游哉道:

    “学习伙伴罢了,你紧张什么?”

    第54章 坦白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紧张了?”阮芋拿筷子拨了两下饭菜, 掩耳盗铃似的说,“我只是想提醒你,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话不要那么多。”

    萧樾:“行。”

    女人的心思就像夏秋交际的天气, 阴晴不定, 昨天还嫌他回复的句子短了, 是不是敷衍她,今天又怪他话太密,吃饭要守规矩,反正理都在她那儿, 随她今天心情而定, 他就只有乖乖接受的份。

    阮芋的规矩向来只框限他人。兀自吃了会儿饭,她突然又想聊天了, 于是毫无心理负担地撕毁规矩:

    “我都已经这么用功了,这次期中考才考了二百九十名, 连二百五都没考到,想进百名榜太难了……我打算从明天开始每天吃一副猪脑,以形补形,你觉得怎么样?”

    萧樾:“补成猪吗?”

    阮芋瞪他:“那你把脑子剖下来给我吃。”

    萧樾心说我倒是肯剖, 就怕剖下来你也吃不进去。

    他稍微正经点,帮阮芋分析接下来的学习重点。她基础已经打得很牢靠了,从现在开始应该着重锻炼解答偏难题和压轴题的思维。

    萧樾:“今年的生物竞赛班还没有开课, 其他几科的竞赛课程我有空都会去听, 到时候整理几套高考范围内的题给你练练手。”

    阮芋点头,视线顺着他搁在桌上的手, 一路滑上穿着蓝白秋季校服的手臂和肩膀, 从修长到宽阔, 轮廓锐利分明,蕴藏着强劲又稳重的力量。

    阮芋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突出的腕骨那儿敲了两下,笑意腼腆:

    “我忽然想到一个成语,很符合我们现在的关系——敲骨吸髓。”

    意思是敲碎骨头吸取骨髓,比喻剥削压榨某人,将其所有能榨取的利益与资源榨得一干二净。

    萧樾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把刚刚被她敲过的那只手又伸过去一些:“来吧。”

    阮芋不明所以:“干嘛。”

    “我就在这儿。”萧樾淡定看她,眸光深暗,莫名带着蛊惑,“随便你怎么榨干……”

    “啊啊啊!”

    阮芋再次嚷嚷起来,双颊浮现诱人的绯红,凶神恶煞地冲他下命令道,“食不言寝不语!快点吃饭!不许再说话了!”-

    学习生活一旦忙碌起来,时间仿佛走得越来越快,短暂的秋季一眨眼便过去了,随着气温步入寒冬,校园里的生机也在一点一点减弱。

    校道两侧的桂花彻底凋零,掩埋进泥土中,梧桐树叶落了大半,只剩少许枯黄的叶片与枝干藕断丝连,经不起任何一阵朔风的吹打。

    路上的学生大部分都低着头行色匆匆,只有乔羽真,茫然又惆怅地行走在满目萧索中,直到食堂的热气驱走了室外的寒冷,她才稍稍回过神来。

    今天又是周四,阮芋去了广播站,乔羽真本来想约许帆一起吃饭,认认真真地和她道个歉。也许是因为冷风吹得脑袋清醒了一些,也许是因为狗男人最近总是长时间不回她消息,乔羽真昨天晚上崩溃了一整晚,今天终于看透,怎么能因为这种人破坏了她和亲亲舍友的关系。

    然而许帆的性格比这数九寒冬还要冷,并不领她的情,阮芋不在的时候,她总是推脱竞赛班很忙,婉拒和乔羽真单独吃饭。

    乔羽真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她,端着餐盘浑浑噩噩走在食堂过道,眼前晃过两道熟悉人影,她一愣,随即收到了非常热情的招呼。

    左右都没人和她一起吃饭,乔羽真干脆觍着脸,坐到劳动和国庆面前。

    乔羽真看着劳动:“你是不是变胖了?”

    劳动摸了摸脸上膨胀的肉,讪讪道:“最近学习压力大,懒得动……”

    话音一顿,把手边的鱼丸汤推到中间,“看你瘦了不少昂?我点了挺多鱼丸的,咱仨一起吃吧。”

    乔羽真眼神发直,眼眶莫名有点酸,突然鼓起勇气道:“学期初的时候,我在我们班说许帆绝对不会喜欢你的那句话,是我心情不好瞎编的,帆帆从来没有表示出那种意思过。”

    “啊。”劳动没想到时隔好几个月她忽然来这一出,莫名有些尴尬,还有点小感动,“芋姐已经和我解释过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乔羽真吸了吸鼻子,低下头:“你要努力哦,身材维持好,别反弹了。其实我挺看好你的,性格和帆帆很合适。”

    “我也觉得,他俩简直绝配好吗,一个凶残一个欠虐。”国庆大喇喇地舀走劳动一颗鱼丸,顺便把自己的排骨汤也推到中间,对乔羽真说,“一起喝吧,你看你这么瘦,还吃这么少,干嘛不多点几道菜。”

    话音落下,乔羽真的眼眶蓦地红了,眼泪要坠不坠的,惹得对面两个男生惊慌失措:

    “你干嘛啊,啊啊啊别哭啊……快找找纸巾,纸巾拿去……”

    乔羽真接过纸巾擤了擤鼻涕,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嘴上却瓮声瓮气说:“没事没事,我有点鼻炎,一到冬天就容易流鼻涕掉眼泪。”

    有的时候女孩子就是这样,沉浸在爱情幻想构筑的堡垒中,什么也听不进去,尤其是女生朋友的劝说。她们千劝万劝,乔羽真肚子里却在想,你们都是女生,怎么知道男生的脑回路,虽然他对我不够好,更不如你们的那些追求者,但是这就能断定他是个渣男?就能断定他对我没有真心吗?然后心里还要为他种种不堪的行为找理由,安慰自己他一定会改,现在这样是有苦衷的。

    她眼睛上缠绕的沙霾,旁人很难帮忙洗去,只能靠自己的眼泪去冲刷,去领悟。

    乔羽真之所以久久领悟不透,也因为她付出的实在太多了,金钱成本和时间成本将她死死绑住,几乎动弹不得。

    晚自习后的宿舍,三个女生面对面站着,椅子就在身后,没有一人坐下,空气一片死寂。

    “你再说一遍?”

    许帆原地转了半圈,又转回来,瞠目结舌道,“你给他花了多少钱?”

    乔羽真像是腿软站不直,后背倚靠着床梯扶手,发白的唇嗫嚅道:

    “节目期间打、打投花了七万,后面还买了一些礼物,加上转账的现金,大概是五万……”

    “十二万?!”阮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你哪来那么多钱?”

    乔羽真:“从小到大的压岁钱我都自己收着,有将近九万这样,然后……然后因为中考考得好,我爸又奖励了我一笔钱,还有就是每学期的生活费……”

    每个家庭对于孩子的金钱与消费观念的教育模式不一样,阮芋和许帆银行卡里的钱加起来可能都没有五千块,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内为一个男人花了十二万,这个消息对于她俩来说,简直耸人听闻,完全没办法理解。

    阮芋想起高一刚入学那几天,确实经常听乔羽真提起她暑假期间看选秀节目为爱豆打投的事儿,当时她没有细说,阮芋以为她只是花几十几百块钱小打小闹,就没放在心上。不久后,乔羽真再也没提过这方面的事情,阮芋今天再问她,才知道,原来在去年十一假期,这个离成团出道还差十万八千里的小糊爱豆私下联系了乔羽真向她表示感谢,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擦出了火花,粉丝对偶像天然带有极其绚烂的滤镜,乔羽真于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交往期间又给他送了很多礼物,包括一些价值不菲的奢侈品,合计金额三万多,上学期到这学期初,这个男人说自己手头紧,资金方面周转困难,乔羽真于是省吃俭用给他打了合计近两万元,直到现在,那个男人都没有表现出一丝要还钱的意思。

    阮芋和许帆听完恨不得一头在衣柜上撞死,或者两个人一起把乔羽真这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掐死。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乔羽真抓着她俩的手,哭得涕泗横流,“他说他以后还想出道当明星,不允许我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所以我才一直瞒着你们……”

    许帆:“要不是你现在没钱了,是不是还想继续当他的ATM?”

    乔羽真摇头:“我真的已经悔过了,我已经看透他是个人渣了,我……我现在只想要回我的钱,我爸都是一学期给我打一次生活费,呜呜呜,我真的要揭不开锅了……”

    阮芋后槽牙咬得嘎吱响:“都说世上好男人只有一种,渣男渣的千奇百怪,我今天总算是开了眼了。淦他的,中学生的钱都好意思骗,这他妈的抓进去不得判个无期徒刑?”

    许帆和乔羽真从来没听阮芋这样说话过,噼里啪啦像放炮仗,一时间都愣在原地。

    阮芋轻咳了声,理智回笼,嗓音软下来:“我的意思是,总不能任他卷走真真的钱逍遥法外吧。”

    乔羽真:“我是想找他讨债来着……可是就快要期末考了,要不等期末考之后……”

    “不行。”许帆斩钉截铁,“你要讨钱必须尽快,再等一个月,欠钱的人哪里还会在原地等你。”

    乔羽真:“可他现在不回我消息也不接我电话……”

    许帆:“你不是知道他在哪儿工作吗?我们上门堵他。”

    阮芋有些错愕,没想到一向冷静自持的许帆会这么义愤填膺。想想又觉得很正常,藏在许神高冷面皮下的内心,一直都是火热又豪爽的,十六七岁的年纪无所畏惧,即使是女孩也最讲义气,姐妹之间头低下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头抬起来照样可以两肋插刀。

    阮芋觉得许帆这样的性格简直不要太合她胃口。如果她们能在几年前的w省相遇,阮芋愿意把她桃县扛把子的位置让一半给许帆。

    做这种事情阮芋是有经验的,冷静地提示道:“光凭我们几个女生,去酒吧找男人讨债很不安全。”

    乔羽真抽噎道:“那个酒吧很正规的,在市中心的秋华路上,周边也很繁华,酒吧内外都有保安……不要找别人吧,我真的不敢告诉爸妈,不想再有其他人知道了……”

    许帆:“那我们叫几个男同学?”

    乔羽真:“不行!那样全年级都知道了……”

    阮芋在这时收到许帆发来的微信消息:【芋仔,我想你应该也清楚,以我们的力量估计讨不回什么钱,也不能和那个人起正面冲突。其实我就是想带真真过去认清那个人的真面目,给她长点教训,以后别这么蠢了】

    阮芋放下手机,摸了摸乔羽真低垂着呜咽着的脑袋,轻声说:

    “这样,我们还是得叫个男生,你看看萧樾行不行?我不跟他说什么事,就让他在酒吧门口守着。他这个人你也知道,对别人的事情都漠不关心的,就算猜到什么也绝对不可能讲出去。”

    乔羽真终于缓慢点了点头:“好吧。我记得那个人周五有班,那就这周五晚上?会不会影响你们过年啊……”

    周五到周日放三天元旦假,周日就是公历新年了。

    “不给你把这事儿办了我过年都不爽。”许帆呼出一口恶气,“乔大小姐,我替你爸妈掐死你一千次都不足惜。”

    乔羽真瑟缩了下,满脸挂着眼泪鼻涕,朝许帆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

    极其忙乱的一个晚上,整个宿舍都没人有心思学习了,熄灯铃还没响,许神带头爬床,阮芋和乔羽真紧随其后。

    阮芋趴在床上,给萧樾发消息,约他假期第一天晚上七点半在秋华路168号门前集合。

    萧樾可能在刷题,隔了几分钟才回:【什么事?】

    阮芋:【不方便说】

    萧樾:【酒吧?】

    萧樾:【想把我卖了?】

    阮芋头抵着手机嗤嗤地笑,一整晚的郁闷似乎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阮芋揉了揉热乎乎的脸颊,翘着脚回复:【你值几个钱?酒吧只喜欢玩得开的帅哥,才不要你这种刷题机器呢】

    她自己都没发觉,话里话外隐隐含着他这两天沉迷竞赛没来找她玩的小小哀怨。

    萧樾:【我确实玩不开】

    萧樾:【在你这儿已经榨干了】

    看到新消息,阮芋脸蛋整个爆红。

    他最近说话真的很奇怪诶!

    她紧忙翻了个身,脸朝上,被子掀开些散热。

    还没想好怎么怼他,就见他又发来一条:【打个电话?】

    阮芋倏地从床上坐起来。

    床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宿舍中尤为明晰,许帆和乔羽真纷纷投来视线。

    “没、没事,你们睡呀,我出去打个电话。”

    这一句话又轻又嗲,腻人得很,许帆听完揉了揉胳膊,等阮芋披着羽绒服出去阳台,她才狡黠地说:

    “我打赌姓萧的和她打完这通电话,一整晚睡不着。”

    阮芋关上阳台落地窗时,隐约听到宿舍里有人在笑,她没有多想,拉高羽绒服拉链,刚掏出手机,萧樾的电话就来了。

    他们极少电话联系,认识这么久,通电话的次数加起来,两只手够数。

    阮芋将手机贴到颊边,张嘴呼出团团白雾:“喂?”

    “喂。”对方声音听起来清冷又淡薄,“你没有在外面吹风吧?”

    阮芋一愣,她现在太热了,非常需要吹吹冷风,于是撒谎道:“我在洗手间里呢。”

    “嗯。”

    气氛在这时略微滞涩,阮芋捂着听筒,心跳渐渐放缓,电流轻微的滋啦声划过耳畔,她心头一颤,低声问: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虽然是以问句问出口,但她心里的句式是陈述句。

    已经有这种默契,仅凭一个字,她就能感受到他的压抑,而不是习惯性的话少淡漠。

    明明两分钟前还在和她打字开玩笑,原来心情很差吗。

    萧樾淡淡道:“还行,就是有点无聊。”

    阮芋缩站在栏杆前,忍不住问出压在心底许久的话:“你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不止是现在,还有以前,甚至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为什么有事没事就跑来小时候住的小区闲逛?看起来明明不像恋旧的人。

    萧樾默了默,似是终于决定将心事分担一点出去:

    “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我现在住我爸那儿。这周末是元旦假期,必须回家了。”

    认识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起家里的事情。

    阮芋记得,萧樾这学期经常周末住校。原来不仅仅因为要留校上竞赛班的课,还有家里的原因……

    阮芋的家庭非常幸福,其实不太能想象离异家庭小孩的生活境况。

    萧樾也不会和她多说。

    周纯已经处理完国外的业务回国长住了,她想让萧樾元旦假期去她那儿过,但是萧樾不太情愿,赵辉扬快高考了,赵家肯定鸡飞狗跳的,他过去免不了碰一鼻子灰,至于父亲这边,梁思然的肚子越来越大,萧樾一回家她便避之唯恐不及,激素扰动之下她的情绪愈发极端,渐渐都不愿意和他同桌吃饭。

    这些本来都没什么。

    做山野边的一朵蒲公英也没什么不好的,风一吹便四散开来,说不定能吹到很高很远的地方,用支离破碎的身体,看到千千万万的风景。

    下周一萧樾要做明年第一次国旗下演讲,学生部的老师对此很重视,早早让他写完演讲稿,今天就抓着他去升旗台上彩排。

    彩排的时候风很大,萧樾手里拿的演讲稿不小心被风吹到地上。

    他不以为意地一步跳下升旗台,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演讲稿。

    那一瞬间,或许是风声太大、篮球场上球鞋和地面摩擦声太尖锐的原因,萧樾脑海中蓦地闪过了一段极为骇人的画面。

    还有一个月就临盆的周纯,一袭鲜艳如火的红色连衣裙,从新超市开业的剪彩台上掉了下来。

    没有人给当时还是小学生的萧樾看过这个画面,都是他听旁人说起,然后自己脑补的。

    今天中午的阳光很亮,吹在蒲公英身上的风好像一瞬间能撕裂他的每一个细胞。

    “喂,萧樾?”

    少女柔软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密密匝匝地说了好长一串话,

    “你元旦那天的白天有没有空啊?我爸爸要去医院开会,妈妈也要去见客户,晚上才能回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城山植物园啊,那是个宠物友好公园,我想带小中秋去逛逛。我爸最近给我买了个新的卡片机,刚好可以带去给小中秋拍照片。你有没有觉得它最近变好看了一点?”

    萧樾听得耳朵发热,先回答她前一个问题:“有空。”

    再回答后一个:“有吗?”

    “当然有了。你可能太久没见到它了,等你见到就知道了,它最近可爱了不少呢。”

    “好。”

    萧樾仰头看了眼漆黑的天幕。

    手机贴在耳边,自从中午从升旗台上跳下来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他才感觉自己终于落到了地面。

    第55章 横生

    假期第一天, 难得阮济明没去医院待在家里,阮芋心里压着事,从早上起床就坐不住,无头苍蝇似的在家里转来转去, 却也碰不到她爸几次。

    陈芸坐在沙发上喊她:“你在家里练功呢?喝口白茶冷静一下吧, 我头都给你转晕了。”

    阮芋讪讪道:“期末考快到了, 我有点紧张啦……”

    顿了顿,转移话题道,“爸爸今天都在干嘛呢?一直待在书房里。”

    “科室主任事情多呀,业务和学术已经够他忙的了, 现在是年底, 行政上面又有一箩筐事情压在他肩上,这会儿应该在和护理部那边一起做科室的全年绩效呢。”

    阮芋:“这也太辛苦了吧。”

    陈芸:“权力大就意味着责任大, 工资也高嘛。”

    阮芋捧着热茶喝一口:“之前说的那个很讨人厌的副主任,他现在还和我爸不对付吗?”

    “不知道, 你爸嫌我大嘴巴,最近都不和我说这方面的事情了。”陈芸耸肩,脸色莫名沉了沉,“我猜啊, 他们的关系应该还没有好转。这是我有次去菜市场碰到他们科室的护士,人家告诉我的。你爸以前在老家当科室主任的时候,临床和护理两边是权责分明的, 护士长要主动担起护理方面的责任, 现在到了这边,一切都是科室主任说了算, 你爸的思维估计没转过来, 护士长那边也不提醒他, 反正科室主任没吩咐的事情他们就不管不顾,出了问题全怪主任……那个护士好心告诉我,原来他们护士长和那个林副主任是同级校友,关系很好呢。”

    阮芋:“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这也太勾心斗角了吧?”

    “你以为呀?医疗机构、教育机构,甚至政府的职场,其实一点也不比企业里面单纯。”

    陈芸两手斟着茶,稍稍舒了一口气,“当然也有好的地方。你爸今年在核心期刊发表了两篇论文,有一篇还是什么10分SCI,上个月又争取到一个国家级课题,跟着他的学生都高兴疯了,年过完你爸估计又要涨工资咯。”

    “我靠,我爸也太牛了吧!”

    陈芸瞪她:“女孩子别老说脏话。”

    来H省之前,陈芸只希望她老公的职位和工资越高越好,如今在这里住了两年,她自己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家庭资产翻了两番,她又有点希望老公能轻松点,不担任行政职位,只做个钻研学术的教授都行。

    女儿说的没错,在人命关天的地方不应该勾心斗角。也许是年关近了,事情愈发繁冗忙乱,陈芸这心里,总有些挥之不去的惴惴不安。

    这会儿是下午两点多,她们姐妹三个约好提前见面一起喝下午茶,阮芋差不多该出门了。

    陈芸看她又开始在家里跑来跑去的,没一会就背着书包准备走了,忍不住喊她:“你不是和舍友一起吃饭吗?怎么还背个书包?”

    阮芋:“带了几本书,上菜之前也能翻翻嘛。”

    其实她包里一本书也没有,倒是放了两只防狼喷雾,一个手电筒,还有一个小药箱,以备不时之需,空的地方还塞了两件衣服,让包鼓胀一些,万一要用包砸人,看起来比较有威慑力,又不至于把人脑壳砸出毛病。当然,这些东西最好都不要派上用场。

    来到约定的甜品店,三个女生每个都心照不宣地背着双肩包。

    阮芋在老家的时候,看谁不爽想要搞谁,哪次不是前呼后拥的,一堆人为她护法,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对手根本碰都碰不到她。

    这次却是反着来,酒吧那种地方鱼龙混杂,她们三个弱唧唧的女高中生闯进去犹如羊入虎穴,所以她们事前再三确定行动方针——不能硬碰硬,要智取,把想说的话说完就算,一旦起冲突马上跑路。

    时间还早,三人坐在甜品店里,都没什么聊天欲望,各自玩手机缓解心里的压力。

    阮芋给萧樾发消息,问他在干什么。

    萧樾隔了挺久才回,说他今天有点累,准备躺一会儿。

    正常人都是午饭后休息,不知道他前面忙了什么,直到现在才准备躺下。

    阮芋想到晚上还要麻烦他出门,不敢多说话打扰他,只回了句【那你好好休息】,就这么关掉对话框。

    萧樾也没再回。

    他今天其实什么事都没忙,只在早上刷了几套题,心情莫名其妙的烦躁,做题效率也不高。

    他们一中学生有个传统,考试没考好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假山池旁边喂鱼,手撕一些面包饼干什么的扔进池子里,烦恼似乎就会随着这些食物离开,落到池面上,被五彩斑斓的鱼儿分担走。

    萧樾在学校的时候从来没喂过,今天午饭后突然想到这一出,楼下院子里刚好养了几尾鱼,都是名贵品种,园艺师看他想喂鱼,殷勤地找了包最高档的饲料给他。

    萧樾站在水池边,扬手撒了点鱼饲料。

    那一瞬间,他就感觉不对。

    学校的鱼儿品种普通,又肥又壮,他见过其他同学喂鱼,面包大块大块地撕,想往哪儿扔就往哪儿扔,鱼儿们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抢食,那画面,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爽。

    而他手中这些珍贵而细小的鱼饲料,还有池子里缓慢游曳的高贵的鱼儿,根本无法纾解他哪怕一点点的躁郁。

    萧樾放弃喂鱼,回到别墅一楼的时候,梁思然正在客厅劈头盖脸地斥责保姆黄阿姨。

    她发火的原因非常玄幻。

    今天午饭餐桌上有一道深海青斑鱼,是梁思然昨天点名要吃的菜,黄阿姨在附近的商超买不到品质高的青斑鱼,于是用手机在远一点的超市网购了一条,跑腿送过来,中午做好了端上餐桌,梁思然吃了不少。

    就在刚才,不知道梁思然从哪里偶然看到了这条鱼的购买单据,发货超市名为永裕鲜品广霞路店,正好是八年多前,周纯大着肚子参加开业剪彩仪式,然后无缘无故从剪彩台上掉下来的那家超市。

    梁思然本来就迷信,现在的状态仿佛一只膨胀到了极限突然爆裂的氢气球,她惊恐又愤怒地叱骂保姆不应该买这家凶店的东西,更不能拿给她吃,这之后,她还使用各种方法催吐,可是身体偏不如她所愿,中午吃进去的东西怎么都吐不出来。

    萧樾木然地路过这一切。

    回到卧室,他躺在床上想午睡,迷迷糊糊睡着之后,竟然梦见他妈妈出事那天,他在小学操场上上体育课的画面。

    同学们沿着操场慢跑热身,队伍整整齐齐,萧樾跑在同学中间,突然毫无征兆地摔了一跤,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

    那时候他还小,膝盖在塑胶跑道上磨破了,疼得忍不住涌出眼泪。

    当天放学回家,接他的司机直接把他带去医院,妈妈肚子里已经成形的妹妹突然就夭折了,据说是从很高的台子上摔下来摔没的。

    十七岁的萧樾从梦中遽然惊醒。

    脑海中好像刮起一阵沙尘暴,他的记忆很混乱,完全想不起来梦中他摔倒的场景是现实中发生过的,还是被如今种种压抑、憋闷的情绪所催化出来的意象。

    只是躺着睡了一觉,他却累得好像跑完一场万里长征。

    保姆喊他下楼吃晚饭的时候,不出意外,梁思然已经提前开灶吃过了。

    萧彦群也在家,陪妻子吃过一顿又陪儿子吃,他总是这样细腻周全,将强硬与温柔之间的平衡拿捏得很好。

    在他心里,应该既想当一个好父亲,又想做一个好丈夫,这个在普通家庭里并不难做的事情,放在他身上却显得异常艰辛。

    然而,像他这样熟读经济学著作的企业家,实在不应该忽略黑天鹅降临在身边的可能性。

    陪儿子吃完饭,萧彦群走到客厅,看见梁思然似乎正打算出门,于是皱着眉拦住她:

    “天已经黑了,你这会儿出门要去哪?”

    梁思然说要去二舅妈家坐坐。

    萧彦群不想让她去,可她很坚持,萧彦群便提出陪着她。

    梁思然讪讪拒绝道:“你别担心,Kathy已经过来接我了。全是女人的局,你一个男人跟过来凑什么热闹。”

    梁思然知道萧彦群如果和她一起去一定会生气。二舅妈上个月花了几百万请了一尊佛回家,之前一直邀请她过去看看,梁思然始终没应邀前往,一是怕萧彦群不高兴,二是她月份大了,出于安全考虑不太想出门。

    直到今天中午吃了那条可恨的青斑鱼,梁思然一整个下午都胸闷气短,急需拜拜佛,去去从丈夫前任那儿沾来的晦气。

    萧彦群不想和她犟,只能依了她,转念想起什么,他忽然叫住即将上楼的萧樾:

    “小樾,你刚才不是说晚点要出门吗?思然,要不你送一下他,多个人多一分照应。”

    梁思然脸色微变。萧樾对她来说可绝不是照应。

    她表面上做做样子,问萧樾:“小樾晚上要去哪啊?”

    萧樾:“秋华路。”

    “哦,那不顺路。”梁思然耸了耸肩,“我和舅妈约了七点,路上可能会堵,先走了昂。”

    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换鞋出门,上了早早停在别墅门口等她的轿车,生怕萧彦群想起来她二舅妈住的地方从这儿过去正好要经过秋华路。

    闺蜜Kathy就坐在身边,开车的是Kathy家驾龄二十年的老司机,梁思然一路都很安心,和闺蜜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直到车开到市中心一个岔路口,导航显示原定路线有十几分钟的拥堵,司机谨小慎微地询问身后两位贵妇,要不要右转上高架,路虽然远些,但是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Kathy:“那就上高架吧……”

    “别,别上高架。”梁思然反对,“还是从秋华路走,今晚我不想去任何桥啊高架之类的地方。”

    她的情绪非常敏感,仍然被周纯从高处跌落孩子不幸夭亡的阴霾所笼罩。

    秋华路是宁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位于老城区,道路修建于十多年前,所以并不宽敞,行车速度总是很慢。

    阮芋她们吃完晚饭离开商场时,外头天全黑了,一派华灯初上的繁荣景致。

    这会儿才刚过六点半,三名女生无所事事地在商场附近闲逛。她们刚刚吃了火锅,身上燥得很,走在寒风中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

    谁也没想到,她们会在商场门口的大街上提前遇到目标人物程林野。

    距离有点远,但是阮芋三人的视力都挺好,不止清楚看见他一人,还有一位身材高挑的大波浪,没骨头似的贴在他身边。

    程林野工作的1677酒吧就在商场边上,他搂着大波浪大摇大摆走进酒吧大门,耳边充斥着电子音乐与低音炮沉重的交响,叫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几十米开外有人怒火冲天地朝着他这边飞奔而来。

    “真真,你跑慢点,别上头!”

    阮芋体能最差,只能跟在后面大喘气,就连短跑冠军许帆也费了挺大劲才追上突然发疯的乔羽真。

    “我要进去找他算账。”乔羽真眼都气红了,之前在网上看到有人爆料程林野在酒吧和女性举止亲密,她质问他之后,竟然相信了他说那张照片是有心人设计场景拍出来故意陷害他的鬼话。

    许帆和阮芋连拖带拽都阻止不了她。

    乔羽真气势汹汹闯进酒吧,这会儿还不到七点,阮芋给萧樾发消息让他赶紧过来,之后也没时间看手机,跟着一头扎进酒池肉林之中。

    头顶上镭射灯投下繁乱炫目的彩光,阮芋拉着许帆,许帆再死死拉着乔羽真,三人艰难行进在陌生而拥挤的烟火地,脸庞稚嫩青涩、身着朴素服装、背着朴素书包的她们犹如误入黑暗森林的三只家养绵羊,如此异类,吸引了周遭无数道视线追随。

    酒吧虽然大如迷宫,但是位于中央的舞台很显眼,程林野就坐在舞台旁边的小吧台和大波浪碰杯,乔羽真对他的身影何其熟悉,毫不费力就找到他,带着闺蜜二人堵在他和浓妆艳抹的大波浪身前。

    许帆狠狠掐着乔羽真的手心,乔羽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她完全不提情啊爱啊相关的话题,张嘴就恶狠狠地让程林野还她钱,程林野愕然的时候,她又转头对他身边的女人,同时也对周围围观的所有人说:“你们知道这个姓程的小糊咖花天酒地的钱都是哪来的吗?他私联粉丝,以恋爱的名义诈骗未成年少女的钱,他腰上这个D牌皮带就是我送的,他自己哪里有钱买,动不动就以家里人生病了这种烂借口问我借钱,穷酸鬼罢了。这位小姐姐,他请你喝酒的钱说不定也是从我那儿骗来的,我还有两个月才满十七岁,这杯酒你好意思喝吗?”

    阮芋和许帆放下心来,她们真怕乔羽真跑到狗男人面前哭闹撒泼怪他负心汉,又变回以前那副憋屈哀怨的蠢样子,幸好乔羽真终于理智了一回,说的话完全按照她们先前制定的讨债剧本走,占据了有利地形,同时引起了周围一片唏嘘。

    程林野那张明显动过刀子的脸僵硬得很难看,他没法直接反驳乔羽真,只能对身旁的朋友和顾客说一个小女孩的话怎么能信,然后又凶神恶煞地叫来关系要好的兄弟和保安要把她们三个女生赶出去。

    阮芋细瘦的手臂被一个陌生男人抓住,她挣扎起来,朝许帆用力眨了两下眼,许帆收到信号,立刻举起手机对着程林野和对阮芋动手的男人拍摄视频:

    “我们都是在宁城全日制高中就读的高二学生,我刚过十七岁,她们两个才十六,全是未成年人,而且我、我告诉你们,我爸在省厅工作,级别不低,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对我们动手动脚。这个名叫程林野的男人曾经参加过去年暑期档的选秀节目,最终排名第七十六,离出道还很远,但是他的野心不小,好像还想当明星,怎么当呢?就是通过私联曾经给他打投过的粉丝,以各种方式骗取那些姑娘的信任,再诈骗她们的财物用以包装自己……”

    阮芋和乔羽真听到一半差点笑了,“我爸在省厅工作”这句话是许帆自己加的,她们排练的时候并没有这句,许帆现在的行为就很符合阮芋当太妹时期的风格。

    “你把手机收起来。”

    程林野看到许帆拍视频彻底慌了,他还怀揣着明星梦,要是视频发到网上,他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乔羽真拦在许帆面前,不让程林野碰到许帆的手机。

    一片混乱和推搡之中,说不清程林野是故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掌猛地扇了下乔羽真的脸,乔羽真一时气急脱下书包朝他身上狠狠扔过去,程林野被她砸得闷哼一声,这是女孩们计划外的肢体冲突,阮芋和许帆登时慌了,程林野似乎恼羞成怒,抓住乔羽真的手就把她往外拉,两个人一前一后,乔羽真力气远不如他,就这么尖叫着被程林野拽着往酒吧出口处走去。

    阮芋捡起乔羽真的包,反背在胸口,跟着许帆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半路上似乎听到一串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和撞击声,穿透轰隆隆的摇滚电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刺入她们耳中一样。

    终于跑出了酒吧大门。

    程林野和乔羽真却背对着她们愣站在原地,两道背影一动不动,仿佛被什么魑魅魍魉摄走灵魂一般。

    很快,阮芋和许帆也进入失魂一般的状态。

    眼前的街道扬起一片白烟,路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最前方有一辆轿车撞上护栏横卡在路中间,后方至少七八辆车追尾,有人推开车门摇摇晃晃地从车上下来,整条街道鸣笛声不断,张皇、刺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道,无情地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许帆反应很快,立刻掏出手机报警叫救护车。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阮芋和几个路人一起,头也不回地冲向前方追尾现场。

    第一辆撞击最严重的车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阮芋用手捂着鼻子,顺着路牙子,从第一个撞击处一路往后走。

    一边走,她高高悬起的心脏一边逐渐下落。看起来这些车追尾的都不算致命,只有车头车尾变形,车上的人一脸惊恐,陆陆续续都从车上逃下来了。

    来到第五还是第六辆车的时候,阮芋的目光一顿,心脏跟着猛缩了下。

    她视力很好,清晰地看见一滴深色液体从车右座的门框处滴落在地。

    这是一辆价值不菲的豪车,右后座车门已经打开一条窄缝,一只白皙娇嫩的手从门缝中探出,无力地向外挥了挥,指尖染着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阮芋立刻拉开车门。后座上瘫坐着一名孕妇,看肚子至少六个月大了,她的下|体在不断滴血,身边另一侧的车门大开,有个女人站在外面焦急地拨打救护车电话。

    看样子孕妇是在追尾时撞到了前方的靠背,这会儿又被人扶坐在座位上。

    阮芋懂得一些浅显的产科急救知识,是从小去她爸科室逛街的时候从墙上张贴的海报或者知识普及小册子里看来的。

    孕妇下|体流血时不能坐着。

    阮芋冷静地探身进入车后座,孕妇在疼痛中睁开迷离的眼睛,瞳孔似是聚焦了一会儿,捕捉到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向上再看到一张陌生人脸,突然尖叫道:“你是谁?你别碰我!”

    “阿姨,你现在必须躺下。”

    “你别碰我,我,我肚子好痛……”

    阮芋飞快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件衣服,堵在孕妇的双腿中间。

    动作时不小心碰了下她的肚子,很硬,阮芋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第六感告诉她情况非常危急。

    一早不见了的司机在这时仓皇地跑回来,对那个安然无恙正在疯狂打电话的女人说:“前后都堵住了,动不了,我们得快点把梁小姐送到医院,救护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

    女人这时终于回到车里,阮芋在她的帮助下才把孕妇成功放倒。

    渐渐有越来越多路人围过来了解情况,许帆她们也过来了,大家群策群力,在救护车到达之前,将孕妇抬上事故发生地以外的一辆suv,狂按喇叭一路疾驰出去。

    这里是市中心,附近有多家大型医院,suv关门的时候,阮芋听到司机说市九院最近,这名孕妇应该是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即将昏迷之际还反驳道九院是什么破医院,她要去清江医院,找什么教授救她的孩子。

    孕妇声音微弱,其他人或许听不清教授的名字,但是阮芋莫名听清了,她说的是阮教授。

    她心脏狂跳,有些失神地走到路边,远远看见孕妇坐过的那辆豪车旁边,地上掉了一团东西。

    那是阮芋的衣服,一件浅驼色毛衣,此时凌乱不堪地躺在地面,衣领和胸口的部分被血浸透了。阮芋就这么看着,无端感觉那血液像一只无情而冷冽的大手,正扼在她的脖颈,让她一瞬间几乎无法呼吸。

    清江医院离这里不远,阮芋知道怎么走。

    程林野早就不知所踪了,她们今天的行动只能暂时结束。阮芋将背在胸口的粉白色书包还给乔羽真,书包底部沾了血,点点艳红,她们却完全没有发觉。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去我爸医院看一眼。”

    “可是,这里一团乱,到处堵得水泄不通,你怎么过去?”

    “骑共享单车吧。”

    阮芋朝许帆她们笑笑,走到停单车的地方,又回头对她们挥挥手。

    微风吹起少女鬓边的碎发,风中依旧带着呛鼻的烟尘味道,让人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

    曾几何时,阮芋最大的梦想就是当医生。

    今天是她离梦想最近的一天。

    因为从今天开始,她会毫无留恋地抛弃这个梦想。

    更准确地说,是被这个梦想所抛弃。

    第56章 很脏

    据说南美雨林里的蝴蝶振一振翅膀, 就可能引发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孕期营养师建议梁思然多吃深海鱼补充氨基酸,她便让家里保姆做青斑鱼吃。青斑鱼难买,保姆好不容易从十几公里外的高档生鲜超市买到一条,谁曾想正好撞到梁思然枪口上, 这家超市令她心神不宁, 于是她打破了安稳居家的原则, 临时出了门。

    半路上来到岔路口,两条路之间做选择,她不愿意上高架桥,宁愿在拥堵的市中心街道上慢慢磨。

    秋华路比预想中还要堵, 行车速度非常慢, 梁思然肚子大了,胸部也涨, 所以经过拥堵路段的时候,她没有系安全带。料想车开得这么慢, 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直到前方响起轰然撞击声,视野中飞起一团白色物件,像是头盔,又或是行人的包。

    经验老道的司机躲过了第一轮追尾, 车子稳稳刹停,车上的女人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后车便猛地撞了上来。

    ……

    出租车开到秋华路, 从司机的对讲机里, 萧樾听说前面路段发生了连环追尾。

    最后两公里路,他是跑着去的。行人在身侧穿梭, 夜风在耳边呼啸,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 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

    车祸现场正好在他们约定的酒吧门口,警察和警车将这一截路围得严严实实,萧樾脊背绷得僵直,指甲陷进掌心,到处也找不到阮芋她们的身影。

    正准备打电话确认她的安全,另一通电话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又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将他拖入八年前经历过的那场梦魇。

    阮芋坐在抢救室外边,目光发直,茫茫然的视野中突然闯入两个身材高大,面庞有几分相似的男人。

    “你怎么在这里?”阮芋和萧樾几乎异口同声。

    少年额间渗出汗珠,唇色苍白,眉心的褶子很深,凌厉挺拔的轮廓像被什么重物击碎了一样,看着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么好看,却莫名叫人感觉到他的无措和涣散。

    阮芋:“我是……事故的目击者,然后,我爸爸在里面抢救,你呢?”

    萧樾眼皮一跳,语速很仓促:“抢救的是我继母。”

    阮芋瞳孔倏地放大,看了眼萧樾后方的男人,他身上只穿一件毛衣和西装裤,像是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一只手抓在发间,眼角纹路深刻,表情很是崩溃,和阮芋曾经在照片中看到的驾驶直升机的英俊男人气质截然不同。

    阮芋忍不住出声安慰道:“你们不要担心,我爸很厉害,阿姨一定会没事的。”

    萧彦群朝阮芋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似在对她表达谢意。

    焦躁地原地徘徊了几分钟,萧彦群渐渐冷静下来,忽然抬起手,用力将倚着墙站的儿子身体拉直:"和你没关系,小樾。"

    “我知道。”

    “你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没有。”

    “你看着我。”萧彦群低声命令道,眉毛压向眼眶,逼视着少年的眼睛,声音莫名带了几分颤抖,“都是爸爸的错……我不应该让她出门,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和当年一样,都是我的错。”

    “爸……”

    阮芋迷茫地看着他们,她听不懂那些奇怪的话,却莫名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宛如宿命般的抑郁,从明亮寂静的医院天花板兜头笼罩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苦涩的药味,萧樾不再倚着墙,他走到阮芋身边,表情近乎混乱:“你快点回家吧,不要待在这里。”

    梁家的亲戚马上就来了,届时画面会有多难看,萧樾不想让阮芋看见。

    萧彦群和医护人员交涉一番后返回,他显然也考虑到相同的问题,对萧樾说:“你也回去,这里有我就行了,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阮芋和萧樾谁都不愿意走,最后是萧彦群板起脸,双眸赤红,冲他们吼了几句,才把两个自我意识太强的小孩赶了出去。

    医院路边,光秃的梧桐枝干在地面投下杂乱交错的阴影,如裂痕似爪牙,仿佛能顺着站在地上的脚爬到人身上,让人的躯壳也四分五裂。

    冷风送来少年低沉的,几乎听不出一丝少年气的嗓音:“抱歉,后天应该没办法和你一起去植物园了。”

    “噢。”阮芋有些张口结舌,唇瓣被风吹得干涩,好多话堵在喉间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尽力挤出看似轻快的一句,“没关系呀,等你什么时候心情好一点我们再去。”

    萧樾茫然地望着前方,点头:“好。”

    太笼统的约定就像细沙堆起的城堡,不牢靠,浪一拍便四散缥缈,阮芋想将这个约定缔结得更准确一些,像前方不远的那幢灯火通明的大楼,很稳固,很显眼,只要他们想,一定就能到达。

    “那就定在你参加完国赛回宁城的第一个周六吧。”阮芋的声音郑重又清脆,“到时候植物园的樱花应该开了,肯定比现在的风景好看。”

    萧樾沉黑的眼底泛起一丝光:“那必须拿金牌了。”

    “那当然。”阮芋似乎比他还有信心,“就这么约好了?”

    “嗯,约好了。”

    许下约定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觉得一定能实现。

    所以,人们更应该珍惜的其实是许下约定的那一瞬间,两个人步伐一致,目标相同,达成了幸福又完美的共识。

    至于约定实现与否——

    未来的事情,命运从不给任何人打包票-

    阮济明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直到清晨,阮芋早早醒了,抱着语文书坐在客厅茶桌上看,听到玄关传来响动,她飞快迎过去,父亲一身疲惫地出现在门口,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皱眉,不太温柔地把她轰进了房间。

    陈芸接过丈夫手里的电脑包和大衣,柔声问:“怎么样?”

    阮济明捧起茶桌上的热茶,灌了一大口,嗓子依然有些粗涩:“产妇的宫腔条件本来就不好,胎盘早剥,大出血,孩子没保住。幸好送医及时,大人保住了。”

    陈芸却没能松气。她在医院安插了眼线,几个保安和小护士转告她昨夜的情况,患者家属来了特别多人,堵住了产科的半条走廊,阵仗大得叫人瞠目结舌。

    陈芸昨晚一秒都没合眼,托朋友查了这位患者的背景,原以为是夫家厉害,没想到夫家的背景资料几乎查不到,娘家查出来吓得她差点心脏病发。患者是宁城本地第三大地产开发商梁氏的直系孙女,妥妥的豪门千金,家世背景在本地算得上呼风唤雨般的存在。

    阮济明瘫坐在沙发上,闭着眼说:“她家里人有点难搞。”

    陈芸急忙坐到他身边:“怎么难搞了?”

    “患者的子宫摘除了,以后不能生育,所有人都非常悲痛,至今还堵在医院,我差点就回不来。”阮济明轻轻握住妻子按揉他太阳穴的手,叹气道,“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阮芋耳朵贴在房门上,奈何家里隔音太好,父母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见。

    这个元旦假期过得极为惨淡,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只有她们在酒吧里的一系列骚操作把程林野这个渣男吓得够呛,乔羽真送给他的那些奢侈品他都还回来了,现金他说还要缓缓。乔羽真把奢侈品转手卖掉的钱应该够她逍遥地活到下学期生活费到账。

    来到新年,返校第一天就是周一,国旗下演讲讲得稀巴烂,升旗台下嘲声四起,都在说今天本来是高二年级第一、信竞省赛全省第一的萧樾来做演讲,可他临时请假没来上学,今天台上这位是老师临时找来的替补,稿子写得仓促,读得也磕磕巴巴,阮芋听着很没劲,满脑子都在想萧樾现在在干嘛,家里的事情一定很难受吧,不知道下周一能不能看到他补做国旗下演讲。

    萧樾请了三天假,这三天里阮芋就跟住在走廊上似的,有事没事总去9班门口晃悠,国庆和劳动很配合她,每次见到她必跑出来寒暄一阵,顺便传递消息,说樾哥今天没来,明天也不来,后天晚上看看也许能来。

    星期四那天,阮芋再去9班门口晃悠,这次,从教室里走出来迎接她的总算变成了她最想见的人。

    才几天不见,萧樾瘦得脸都小了一圈,颧骨明显,眉宇间难掩疲倦,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曾经多么锋利高傲,偶尔也张扬恣肆的少年,如今却显得颓废阴郁,好像追尾事故中受伤的是他一样,又好像,家人落得如今结局,全是他害的一样。

    阮芋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尖利的鹰爪狠狠揪住,刺痛的感觉漫及四肢五骸。他明明什么也没说,她的眼泪就差点掉下来。

    这里是人来人往的走廊,阮芋连忙低下头,将潮水逼回眼眶,低头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袋巧克力夹心饼干,塞进萧樾手中。

    “给你。上周末没什么时间做甜品,这是我今天早上在学校超市买的。”

    她依然以为他喜欢吃甜,所以每时每刻都在口袋里准备甜食,等见到他了就能第一时间拿给他。

    不管怎么样,舌头尝到甜味的一瞬间,心情总会开朗一点吧。

    萧樾将那包小小的饼干抓在掌心,认真收进上衣口袋。

    阮芋:“梁阿姨还好吗?”

    萧樾:“不知道。”

    见她疑惑,萧樾状似从容地解释道:“我搬到外面住了,所以不知道。”

    “啊,为什么?”

    阮芋一问出口便后悔了。这几天她在年级里听到不少关于萧樾的传言,很多都是从他以前的小学同学或是初中同学那里传出来的。这些传言,阮芋在高一刚入学的时候就听到过很多次,只不过那时候的版本比较温和,只说他算命算出来命格太硬,可能会克身边的女性云云,阮芋当时还听得津津有味,甚至颅内分析了一番,认为这些传言挺有道理,萧樾这人看起来就让人从内到外的不爽,她觉得自己就挺被他克的。

    而现如今,年级里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变得直白又狠毒,说他克死了妹妹克疯了亲妈,现在又克死了第二个妹妹克疯了继母,阮芋已经知道梁阿姨六个多月大的女儿没有了,至于她疯没疯,无人知晓,而萧樾刚才说自己搬到外面住了,阮芋很难不将这些可怖的信息联系到一起。

    萧樾的神情很平静:“最近家里亲戚多,快期末考了,搬出去住比较清静。”

    他校服外面没有披外套,厚实的毛衣穿在里面,整个人依然显得清瘦而单薄,肩膀和手肘处骨骼轮廓突出,让人突然很想扑上去用力地拥抱他,将身体里的柔软和热意毫无保留地渡给他。

    阮芋又低下头,这不是她常做的动作,比起她柔和婉约的样子,萧樾其实更喜欢看到她飞扬跋扈的一面。

    是我害她伤心了吗?

    萧樾的神经像被一片锋利的刀片拨了下,脑海中浮起久远而模糊的记忆——他母亲产后抑郁,不知道能把失去孩子的痛苦发泄到哪里去,发泄给谁,这种时候医生就成了最显眼的靶心,周纯疯了似的找到抢救她的医生家里,跪在地上问他把她的孩子藏到哪里去了,求他把孩子还给她,不然就去警察局报警……

    “你爸爸还好吧?”萧樾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

    “挺好的啊。”阮芋回答,“他每天正常上班,没和我说什么。”

    萧樾:“嗯。”

    预备铃在这时响起,走廊上咋咋呼呼跑过一群学生,萧樾的肩膀被他们撞了下,朝阮芋那儿抵近一步。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想像从前那样轻轻摸一摸她蓬松柔软的头发。

    耳边忽地鼓噪起梁家亲戚高高低低的叱骂声。

    煞神、灾晦、丧门星……

    萧樾仅手肘僵硬地动了下,很快又将冲动压回无边的黑暗中,好像自己身上很脏,不适合碰到她这样干净又明亮,宛如春日阳光照透的琉璃一般的少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心情。很不像他。也许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阮芋跟着那群学生倒退了几步,面朝萧樾挥挥手,嗓音清甜:“我回去上课啦,饼干你记得吃啊。”

    阮芋转过身,心想这周末回家说什么也要做几样甜点,下周带来,亲眼看着他吃。

    她要把家里所有能加的糖都加进去。

    顺便带几块砖头过来,再听见有谁敢传那些可恶的流言,她一砖头拍死一个,绝不手下留情。

    第57章 凛冬

    期末考在即, 复习间隙,阮芋抽出时间细致地做了本周末的甜品烘焙计划,就等回家大展身手。

    周五清晨,母亲的电话和起床铃一同响起, 阮芋混混沌沌地接通, 听见陈女士语速很快地说, 这周末老阮要留院值班,她要去隔壁市出差,家里的阿姨也请假回老家探亲了,阮芋回家的话没人照顾她, 所以她已经和班主任说明了情况, 给阮芋申请了本周末留校住宿。

    阮芋不太清醒地应了声“哦”。洗漱过后,她反应过来, 周末不能回家的话,她的甜品怎么办?

    上学路上, 阮芋给陈女士打了两通电话都占线。

    直到中午放学,母女俩通上话,阮芋说家里没人也没关系,她自己可以照顾自己。这周末她必须回家, 上周落下东西忘记带了,她得回去拿。

    陈芸问她什么东西忘带了,阮芋支支吾吾说衣柜里的两件新大衣, 陈芸便说自己这会儿还没出差, 可以找个跑腿帮她把衣服送到学校。

    挂断电话,阮芋愣站了一会儿。母亲话里话外并没有破绽, 第六感却告诉阮芋这一切不太对劲。

    朝夕相处这么多年, 不仅陈芸了解女儿, 阮芋也了解她妈。陈女士性格圆滑,永远摆着一张温柔良善的面孔,说话轻轻缓缓的,就连辞退员工的时候,也会扬起和蔼的笑脸,温言软语让你滚蛋。

    可她刚才打电话的时候显得急言令色,好像阮芋不听话,她就会生气一样。

    还有一周就期末考了,许帆周末也留校复习。阮芋有人陪,晚上睡觉并不孤单。

    周六早上没有起床铃,她们自己定了闹钟六点半起床读书,闷头复习到中午,午饭时间,阮芋给萧樾发消息,问他现在在干嘛,新家住得舒服吗,复习得怎么样了。

    直到下午他都没回复。

    阮芋没有计较被忽略,只有点难过担心,猜到他现在的心情一定很糟糕,而她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静不下心来学习,阮芋随意划拉手机,点开微信步数,看到萧樾半天走了八千多步,难怪没时间搭理她。再看见老阮和老陈的步数,出人意料的,竟然都只有两位数。

    阮芋心头升起团团疑虑,那股怪异的感觉愈发浓重,油然围裹住她的心绪。

    周末天黑之前,留校的学生可以自由进出校园。阮芋刷卡离开的时候,门卫问她去哪,她说回家,门卫告诉她如果晚上不回来要和宿管老师说一声。

    阮芋心想她就回家看一眼,没事的话再烤一篮子小饼干,烤完就回学校,应该不用打搅宿管老师。

    打车到家门口的时候大约下午三点多,天边阴云密布,稠密云层遮挡阳光,暗得像傍晚时分。

    经过保安亭,姚叔叔看到阮芋,突然从房间里走出来,说他正好有事要去12栋那边,可以和阮芋一道过去。

    小区支道清静少人,姚叔叔一路左顾右盼,阮芋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莫名有种被他护送回家的感觉。

    来到单元楼下,姚叔叔似是终于放心了。阮芋和他告别后,视线扫过前方的墙面,总觉得比以前斑驳了些,附着少许脏乱的污渍。

    进门之后转了个弯来到电梯间,电梯门前站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的女人。羽绒服很长,从脖子一路裹到小腿,她微微佝偻着背,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绒面渔夫帽,整个人气质阴冷、颓丧,阮芋不记得曾在单元里见过这号人。

    直到她转过头来看了阮芋一眼。那道视线仿佛从地狱中生长出来,落到阮芋脸上,几乎能穿透她的面皮,直抵骨骸。

    “梁……”

    “你怎么会在这里?”

    梁思然还记得在车祸现场一面之缘的阮芋。

    阮芋回答说她家在这儿,梁思然突然揪住胸口的衣物,问阮芋认识住这儿的阮医生吗。

    阮芋莫名不敢回答,就见她抵进一步,憔悴脱相的脸几乎贴着阮芋鼻尖:“你和他长得很像,你是他女儿?”

    下一瞬,阮芋手腕就被人死死捉住,凶狠地往外拉。

    阮芋痛得冒出眼泪,梁思然的身体还未痊愈,几乎是用命在钳制她。

    “你跟我去警察局。”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是凶手。”女人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就是你肇事的吧?我去问警察,警察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只说是行人突然闯入机动车道造成急刹追尾,那个人肯定就是你。”

    “你胡说什么!”阮芋激动道,“是我救了你,梁阿姨,你搞搞清楚好吗……”

    “你没害我为什么要救我?”

    “我救你就是为了救你。”

    “哈哈哈……”梁思然失去理智地笑起来,“我记得你的脸,怀里挂着个白色书包,当时闯入机动车道的人也背着个白色书包,我亲眼看见了……如果不是你,你为什么第一个跑来帮我?”

    又是这个问题,让人无法解释的千古难题。

    阮芋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敢使劲拉拽这个一周前才被抢救回来的病人,就这么被梁思然拖出单元大门外,她的手腕又僵又痛,青涩的脸上满是泪痕。

    门外站着好几个陌生人,有人往墙上泼油漆写字,还有人在墙上贴她父亲的照片。阮芋猛地挣开了桎梏,书包滑落在地,她扑上去把那些人扯开,像一头突然发疯的小兽,用瘦弱得几乎一捏就断的手臂维护着她最爱的人。

    阮芋终于知道为什么妈妈不让她回家了。

    这一切荒诞的、疯狂的情节,她磕着瓜子翘着腿看医疗剧和医闹新闻的时候都见过,当时她会气得把瓜子壳狠狠丢在桌面,然后一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

    针不刺在人身上,人永远不知道那有多疼。现在她感受到了,疼得骨头缝都在发抖。

    她看见贴在墙上的大字报上写着是她父亲操作失误造成医疗事故,杀死了患者的孩子,剥夺了患者生育的权利。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阮芋记得在车祸现场触摸到梁思然肚子的感觉,她后来查了相关资料,腹腔内充血才会导致肚子紧绷变硬,梁思然没去医院的时候胎儿已经处于窒息状态,救不回来是大概率事件,甚至她自己也面临着大出血休克死亡的威胁。

    而现在梁思然不仅不感谢主刀医生的救命之恩,还听信了产科里头那些和她父亲关系不好的主任的话,说她父亲剖宫剖得草率,那一刀下去孩子必然没命,至于摘除子宫,更是万不得已才会做出的选择,阮济明做这个决定之前都没有问过患者家属……

    “你老公签了手术同意书,就代表承担一切风险,医生不会每动一下刀子就来征得患者许可。”阮芋也朝梁思然吼道,“晚一秒你就会死知不知道?”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宁愿自己去死。”

    阮芋没力气和她争辩了,她觉得梁思然现在的精神很不正常,她自己的精神也要崩溃了。

    寒风吹得女孩脸上泪痕迅速干涸,像刺刀滑过脸庞,疼得仿佛皮开肉绽。她转身背对梁思然,捡起地上的书包,用尽全力朝那几个在她家墙上喷写恐吓信息的人砸过去。

    身后蓦地响起一串杂沓凌乱的脚步声,有快有慢。

    阮芋还来不及回头,瞬间就落入了一个紧实有力的怀抱。

    熟悉的清冽皂香涌入鼻腔,她的眼眶一下子变得酸软,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男生双臂收得很紧,高大身躯将她完完整整地笼罩住。

    阮芋抬起婆娑泪眼,眸光蓦地狠狠顿住。

    男生身后,金属容器落地发出“哐”的一声利响,阮芋看到粘稠而刺鼻的红色液体顺着萧樾额角落下,还有耳垂、肩膀、手臂……他很快松开她,将她推远了些,免得沾到这些肮脏的东西。

    空气仿若滞静了一刻,直到前方传来女人嘶哑的质问声:“你们认识啊?”

    阮芋脸色一变,就见已经被人制住的梁思然不断挣扎着想扑向萧樾,带着哭腔的声音撕心裂肺道:“原来都是你,就是你指使他们一家人害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萧樾?你害完你妈妈还不够?为什么要这样费尽心思地杀害我的孩子?”

    疯狂的女人指责一切和事故有关的人,在这时似乎找到了“罪魁祸首”,她在丈夫怀里发狂撕打着,一心想把不远处那个被她泼了一身油漆的“恶魔”撕成碎片。

    阮芋心头燃烧的愤怒像浇了一场大雨,突然之间萎靡下来,她颤着声反驳道:

    “没有,梁阿姨,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和他也只是校友,根本不认识的。”

    “就是他害的,他是主谋,他是凶手,杀人要偿命的……”

    “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他。”

    阮芋的声音酸得支离破碎,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才看见自己右手两根指头沾到了油漆,鲜艳浓烈的颜色,像染上了谁的心口剖出来的心头血一般。

    女人强撑的身体终于虚脱,她的丈夫抱着她,脸上的憔悴一点不比妻子少,看起来像是好几天没合过眼了。保安涌上来将那些在墙上乱涂乱贴的人赶走,周围一片糟乱,哭声、呼呵叱骂声,金属乒乓撞击声,混杂在呼啸的北风中,揉成一串残忍的、令人无言以对的人间闹剧。

    萧樾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哑声道:“她昨晚从家里逃出去,我们找了她很久……对不起。”

    道过一遍歉,他似乎觉得还不够,那颗骄傲的头颅痛苦地低垂下来:“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

    阮芋退后一步,把沾到油漆的手藏在身后,死咬着唇让声线听起来稳定,“你穿的好少,快回去吧。”

    萧樾望了眼前方一地的狼藉,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忽而听到身旁的少女用虚弱而空灵的声音说:

    “你快回去吧,暂时……不要来找我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住了。阮芋余光看着鲜红的油漆在他身后凝结成块,后脑勺上也沾了不少,犹如触目惊心的血块,她差点再一次哭出来。

    没等萧樾回答,阮芋便转过身,捡起草丛里的书包,埋头仓皇地跑进了楼道口。

    阮芋以前总觉得自己很勇敢,很坚强,是见过大世面的女孩,是无所畏惧的大姐大。可她现在难过害怕得无以复加,身后的一切是她无法面对、无法承担的,她只想快点逃走,快点逃离这一切,回到以前那个安稳平静的世界。

    阮济明和陈芸果然都在家。

    阮芋被油漆泼到的手没藏住,陈芸一改温柔样貌,劈头盖脸地把她臭骂了一顿,转头又倏地落下眼泪,将瘦弱的女儿拥进怀里,紧紧抱住。

    阮济明坐在沙发上没动,阮芋走到他身边才看见他脚上打了石膏,据说是和那群恶棍般的家属推搡间摔下楼梯崴了脚,陈芸哽咽着说幸好伤的是脚,万一手受了什么伤,你爸的前途就彻底完了。

    阮芋以前总觉得自己家庭条件很好,父亲是医院主任,母亲是好几家茶店的老板,他们家既有社会地位又有钱,她生病的时候一年上百万的医药费家里承担起来毫不费劲,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他们家也是如此弱小,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算得上孤独无依。她在学校努力读书,她妈妈在生意场上勤恳赚钱,她爸最辛苦,做学术做业务管行政,结果就因为一次算不上失败的手术,和几个有矛盾的医生,闹到现在被家属堵门,不敢去上班,甚至被人肉网暴,网上充斥着各种各样难听的骂声,阮芋这几天潜心学习都没有注意,直到有同学朋友转新闻链接给她,慰问她是否安好的时候,她才知道她爸已经成了网路上劣迹斑斑人人喊打的罪人。

    医疗剧里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医闹戏码一个一个齐全地找上他们。

    阮家仿佛坠入了无光的深渊,阮芋从回家后一直哭到晚上,擦干眼泪吃晚饭的时候,她很努力地鼓舞爸爸妈妈往乐观的方向想:

    “医院会查清事实的,梁家人要是再敢闹事,我们就找警察,现在是法治社会。”

    陈芸不得已告诉她:“你知道梁思然是什么人吗?她娘家是宁城最大的地产商之一,我们现在住的小区都和他们家公司有关联,还有物业,小区物业平常监管多严密,为什么会放那群人进来?我让朋友查了下,我们小区的物业公司原来就是梁家旗下的……”

    说白了,宁城是梁家的地盘,只要梁家人不想他们好过,找什么公道都没用。

    阮济明忍不住瞪陈芸:“你和孩子说这些干嘛?”

    阮芋脸色苍白如纸,她还不了解大人所处的那个浇漓炎凉的社会,只能用简单的思维揣测着,只能相信正义总有一天会到达。

    “梁阿姨好像得了产后抑郁症。”阮芋试探着说,“等她的病好了,也许就会清醒过来,知道我们都是救她的人。”

    陈芸听见这话,不由自主望向丈夫。

    阮济明的表情苦涩无奈:“我虽然不是精神科医生,但是对这方面也有一些了解。”

    医者仁心,他顿了顿,不知道是同情自己还是同情病人,有些艰难地继续说道:

    “梁思然的这个情况,你们都看到了。我觉得不像普通的抑郁症,她的被害妄想很严重,可能达到了精神分裂的程度。”

    抑郁症的临床治愈率很高,精神分裂的临床治愈率很低,这个医学常识连阮芋都知道。

    阮芋爷爷奶奶家的镇子里就住着一个久治不愈的精神分裂症老爷爷。据说他从六十岁开始就妄想他儿媳妇在他饭菜里下毒谋害他,无数次想把儿媳妇赶出家门,甚至曾经用菜刀砍伤人家。乡镇派出所离他家很远,他几乎每天跑去报一次案,连着报了二十几年,直到八十多岁的某天,因为中风意外死在了报案的路上。

    当天晚上,阮芋做了一整晚的噩梦。她梦见有人死死地将她的脑袋按进一汪血红的池塘,画面一转又来到儿时居住的乡镇,有人拽着她去派出所认罪,那个人一会儿是老爷爷,一会是梁思然,面容一径的深凹恐怖,没有一丝活气。

    最后一个梦境,她又回到池塘边,这回没有人按她,她失魂一般主动探头望了眼池面,深红如血的池水中蓦地映出一张熟悉的英俊脸庞……

    阮芋惊醒过来,枕头上落了一片浅浅的湿痕,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洇出的。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令人缺氧窒息。

    门铃响了,陈芸警惕地看了眼猫眼才打开门,从快递员手中接过快递。

    应该是她前两天网购的食材。

    阮芋刚从卧室里出来,迈着虚浮的步子去餐厅拿水喝,猛然间听到母亲厉声尖叫,她脑中“轰”的一声,赶到玄关,看见陈芸惨白着一张脸,颤颤巍巍地抬脚把快递盒一脚踹出门外,然后重重关上房门。

    “那是什么?”阮芋睁圆眼睛问。

    “没什么。”陈芸呼吸急促,掰着女儿的肩膀把她往回推,“快递员……送错快递了。”

    在这个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流涌动的早晨,大人们终于做出决定。

    离开这个城市,是眼下最好,或许也是唯一的办法。

    他们商量好一切才来通知阮芋。在阮芋的卧室里,母女俩相对而坐。

    其实阮芋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他们本来就是这个城市的客人,现在这个城市容不下他们,他们要不回老家,要不去安城投奔谢叔叔。去安城的概率更大一些,因为她的手术是在这边做的,三年之内都要定期复诊,万一产生排异,留在这边也更好应对。爸爸妈妈总是把她的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

    而她自己……也比较想留在这边。

    结果一如她所预测的。

    “不要担心你爸,他一直都有出国访学的计划,正好趁这个……”机会两个词陈芸说不出口,“……去瑞士访学一年。前天提交了申请,那边的医疗研究院已经回复了,最快这个月底就能出发。”

    陈芸:“你的联考学校已经定好了,本来只定一年,刚才我补交了一学期的学费。年过完就可以入学。”

    阮芋坐在床沿,手指紧紧攥住裤腿:“那我在这边……”

    “保留学籍,以后还是一中的毕业生。班主任和学生处那边,我刚刚也沟通过了。”陈芸温和的话语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宿舍和教室里的东西,我已经派人去给你收拾了。”

    阮芋一惊:“什么?马上就期末考了,我想……”

    “不用参加了,我们现在这个情况,越快离开越好。”陈芸轻轻捏住女儿手指,“还是说,你想和那个小男生道个别?”

    阮芋彻底呆住,慌张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女人那双总是温和如水的眼睛在这一刻仿佛拥有透视的力量,阮芋俨然衣不蔽体,心底那些缠缠绕绕的少女心思暴晒在阳光下,令她感到无比的紧张与无措。

    陈芸:“妈妈不是傻子,小区里那些叔叔阿姨和保安也不是瞎子。那个男生我也见过,很漂亮的男孩子,妈妈这种老阿姨看了都心脏怦怦跳,据说还是你们年级的第一名?”

    阮芋不敢说话。陈芸现在的语气很温柔,但又和平常的温柔不一样,阮芋能察觉出来,她真正想说的,绝不是这些夸赞。

    陈芸终于切入主题:“他是梁思然的孩子。”

    “继子。”阮芋忍不住解释道,“不是亲生的。”

    陈芸:“我知道。继子也是名义上的孩子。我们两家发生这样的事情,相当于结了仇,你觉得还有必要回去和他告别吗?”

    阮芋微微侧开脸,眼眶泛红。她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去面对,去深想。

    她和萧樾已经完了。

    陈芸偏偏还要把因果缘由明明白白讲给她听。梁思然恨阮家人,萧樾的父亲就算再理智又能怎样?妻子失去孩子发了疯,他若还是个男人,就应该陪伴在妻子身边,照顾好她一生。那么这个“杀子之仇”将永远横在萧家和阮家中间,如果萧樾的父亲没那么理智,就像网上那些不明所以的键盘侠一样,听信科室里那些恶人的话,把失去孩子的一部分责任归咎到阮济明头上,那么这个“杀子之仇”的引号可以直接去掉,萧家别提接纳阮芋,不找人把她打死都算不错。

    陈芸接下来的话才是最真心,也是最狠心的:“其实萧家人怎么想都不重要,重点是我们阮家人怎么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说恨与不恨的幼稚话,我们家受到的伤害他们没法弥补,我只希望我们一家人,离他们一家人远远的,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见面,再也不要有任何关联。”

    陈芸身为妇女,没法真正去恨梁思然这个人。精神病是生理上的毛病,她无法控制自己,不代表她本意就是坏的,就想去伤害别人。更重要的是,所有女性都无法真正怨恨梁思然这样的人,生育是女性的原罪,梁思然迷失在这场罪恶中,被上帝剥夺了她所珍视的一切。假若她是男人,绝对不会感受到这其中任何一丝痛苦。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也是全体女性生而为人最大的悲哀。

    所以,比起梁思然,陈芸更厌恶她的丈夫,不作为的萧家人也全是帮凶。

    “可萧樾又有什么错呢?”阮芋哽咽着争辩道,“这些事情,从头到尾,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啊……妈你应该也听说过梁思然是怎么骂他的,他也是受害者,他真的被欺负得很惨很惨。”

    陈芸:“我听说了。那些迷信的传闻真的很耸人听闻。”

    阮芋看到她的表情,咬牙问:“妈,你不会相信那些传言吧?”

    陈芸的神情意味深长:“妈妈不是迷信的人,但是不得不说,这个孩子的命真的很苦。”

    停顿片刻,“任何一个将女儿捧在掌心的父母,都不会希望女儿和这样的男孩子交往。”

    阮芋的心阵阵发凉,想反驳,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妈妈的话明面上有一层意思,潜台词又是在不断地提醒她,对她而言,到底谁才是最重要的,是父母,还是一个父母绝对接纳不了的男生。

    陈芸抓着女儿的手,轻轻叹气:“他家里那个情况,为了他好,你也不应该再和他有交集。”

    阮芋声音艰涩:“我知道。”

    “我们明天就搬家。如果你想,在微信上和他说一声也行。”

    陈芸淡淡道,“不过我感觉,他也不会再来找你了。他成绩很好,应该是个很聪明很清醒的男孩,自己身边已经一团糟,没必要再来沾我们家的腥,把自己弄得更糟。”

    阮芋不置一词。

    她做不到一声不吭就离开。最后还是在飞机起飞之前,给萧樾发了条消息。

    她说她走了,提前去安城联考机构读书。

    萧樾回答说好的,一路平安。

    六个字,平平淡淡,仿佛不带有任何情绪。

    之后果真如陈芸所说,萧樾再也没来找过她。

    此前的无数约定,无数美好的期许,也随着女孩的离开,男孩的沉默,化为虚空中一抔随风而逝的烟尘,有影无形,静悄悄地消散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一中学生处老师在周末给萧彦群打了通电话,向他确认萧樾下周一能不能来上学,本学期最后一次国旗下演讲很重要,如果请假的话一定要提前说。

    两天后,萧樾如期站上了升旗台。

    那天几乎没有风,阳光清透明亮,晒得校服外套微微发热。萧樾如一具行尸走肉,毫无感情地读完稿子,全场掌声雷动,听起来像个莫大的笑话。

    早晨课间,萧樾在走廊上碰到许帆和乔羽真,两个人表情都不好看,尤其是许帆,昨天晚上似乎哭过,眼眶带着浮肿,虚弱的模样看起来很不像她,

    萧樾何等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

    脑袋仿佛突然格式化了一瞬,转眼又涌入无数苍冷又浑浊的洪流,将他狠狠拍按在原地,好一阵都动弹不得。

    许帆和乔羽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是阮芋说的。网络上铺天盖地,校内的传言也如同野火燎原,最流行的版本就是阮芋的父亲手术失误害死了萧樾没出生的妹妹,萧樾家里人要阮家偿命云云。

    许帆和乔羽真才不信什么手术失误,就算失误了也没有这样惩罚人的道理,阮芋一家好端端待在宁城,如今却像过街老鼠一般被赶了出去,实施者竟然还是看起来很喜欢阮芋的萧樾的家人,许帆她们很难不把挚友离开的怨愤倾泻到萧樾身上,没有上前咒骂他已经算仁慈,她们只是无视,把他当空气一般,漠然地从他身侧经过,留下极轻的两声嗤笑。

    萧樾浑然不觉,大步跟上去拦住她俩,声音喑哑地向她们确认:“她走了吗?”

    “走了。”许帆冷眼以待,“你们满意了吗?”

    萧樾薄唇翕动,从喉间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最近这几天,他道的歉比之前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曾经宁折不弯的刚硬性格,如今磨得棱角平平,只怕一个不小心伤到身边的人,离得越近,伤害越深,很多事情不受他控制,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他身边的人一直在受伤,而他留在原地,站在主席台上,圆满完成演讲,大言不惭地读出“只要肯努力,一定能完成梦想,命运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这样引人发笑的鬼话。

    12班第三组第三排右边的位置就此空置,或许很快有新人搬来。

    萧樾在这天下午收到阮芋的短信。

    后来他才意识到,当时她之所以发短信,是因为不准备再用以前这个微信账号了。

    阮芋:【我走啦,提前去安城的联考机构备考了】

    萧樾当时在上课。

    手机震了两下,他有预感这条信息很重要,下意识拿出手机查看。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萧樾弓着背,耳边只剩一片寂静,宛如身处荒凉萧落的庞然旷野。

    他一个字一个字极为缓慢地打字回复:

    【好的,一路平安】

    消息发出去的一瞬间,同时带走了他的一片灵魂。

    曾是他身体里最温柔也最温热的一部分,从此不复存在。

    他想起被她遗弃的小中秋——遗弃这个词可能不恰当——阮芋大概率已经为它找好了接管的人家。

    想起即将到来的期末考,她没啥信心地说这一次起码要考进年级前两百吧?虽然可能性不大,她期中考才两百九十名,但是万一呢?万一前两百名里头有九十个人考试那天吃了同一种有毒的菜然后上吐下泻发挥失常呢?

    还想起三月的城山植物园,她说那时候樱花开了,漫山遍野粉意盎然,小中秋一定很喜欢。届时他应该已经拿到国赛金牌,之前不好意思送给她银牌,早知今日,当时何必委婉,都送给她不行吗。

    还想起太多太多的约定,她说要送他甜点、要和他一起出现在百名榜上、甚至一起考去北城,之后再一起学车,带他去她老家玩儿……

    深夜寂静消沉,熄灯铃已经响过很久了。

    萧樾平躺在床上,一条腿微微曲起,目光洞视着黢黑空荡的天花板,仿佛要和它比拼一场,他们之间到底谁是死物。

    有一瞬间他好像回到初遇那天,第一次听到那么嗲的声音,生理反应极为剧烈,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此生从未遇见过如此强悍的过敏源。

    他以为自己是练出耐受了,其实直到现在,他的过敏就没好过,只不过那些生理反应更多转移到心理,像在冬天晒到和煦的阳光,在夏天品尝凉爽的雪糕,总是让人如此慰藉,如此心动。

    萧樾曾以为自己不欠任何人,也不在乎任何人的指摘与评价。

    大奶奶突然辞世与他无关,妹妹夭折母亲发疯也与他无关,甚至第二个妹妹猝然离去的时候,萧樾内心感到了惶恐不安,但也稳住了心神,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命运对他开的一个很不好笑的玩笑。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直到梁思然失去孩子之后丧失理智,阮家跟着出事,遭到了无端的报复。

    受到伤害的人从他的亲属,蔓延到了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而只是和他走近,被他喜欢的少女身上。

    这一切对阮芋一家来说根本就是无妄之灾,甚至算得上明珠按剑、恩将仇报。

    时至今日,萧樾难以控制地被那些离奇的命数言论影响。

    原来真的是他的错吗——

    这些荒谬的、狗血的、可笑的、过于巧合的事,之所以会发生,不是因为巧合,不是她们运气不好,而是因为他,祸起萧墙,他就是灾煞,是他害了身边所有人,因为他的靠近,她才会经受这些本来不必经历的灾祸和痛苦。

    那场起始于医务室消毒水味中的邂逅,时隔一年零四个月,终于在医院压抑刺鼻的消毒水味中画上句号。

    只剩下一名自以为触碰到曙光的十六岁少年。

    被永远困在那个月亮很亮,树荫很浓的春天。

    第58章 不遇

    炎炎夏日, 安城潮热的海风拂过浓密枝丫,卷起阵阵蝉鸣鼓噪着行人耳膜。沿路榕树投下一片又一片阴凉,阮芋穿行其中,最后一段没有树荫的路, 她举起托特包挡了挡, 快步走入宿舍大厅。

    包里装着毕业证书和结业证书, 回到宿舍,她随意地将两块板砖似的证书倒到桌上,人站在空调底下,拎起上衣领口吹冷风, 转头问身旁舍友:

    “佳闻比我早走, 现在还没回来啊?”

    “辅导员请她喝茶呢。学院要求百分百就业率,她还想再考一年研, 哪来的三方协议,估计要被逼着上某宝买劳动合同吧。”

    叶柔嘉顺嘴问阮芋, “你呢,前几天三面那家,offer下来了吗?”

    阮芋笑起来:“半个小时前刚给我发offer了。”

    叶柔嘉:“可以呀。有了这家大厂,之前那些都不用考虑了。”

    头顶上床板发出吱呀轻响, 有人顶着一头蓬草探出脑袋:“芋仔回来了啊。”

    阮芋:“啊,吵到你睡觉啦?”

    叶柔嘉:“她看电视剧呢,没睡觉。”

    “吵到我的不是你, 是瞿之则那个疯子。”方瑶抓了抓头发, 一脸郁闷,“好烦啊, 他追你为什么老是来轰炸我?要不你回他两句?坚持了四年, 挺不容易的。”

    “说的好像他这四年没有找别的女朋友似的。”叶柔嘉对阮芋说, “要不再叫你发小来挡一挡桃花?”

    谢舟然的大学就在阮芋大学隔壁,这四年,他帮阮芋挡的桃花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朵了,阮芋每次都是用完了就扔,连句谢谢都没有,搞得她舍友总觉得谢舟然像阮芋的舔狗,一心守护女神,不求回报。不过这个误会很快澄清了,谢舟然和阮芋的关系纯粹是上下级,大姐与小弟,阮芋小时候从一群流浪狗中救过谢舟然的小命,从此之后他不仅是阮芋发小,还是她的弟中弟,大姐指哪他打哪,十几年如一日,无怨无悔。

    叶柔嘉说这话是有私心的:“你发小和师大那姑娘分手没啊?分手了能不能考虑一下我?快毕业了,以后不知道能不能遇到这么养眼的帅哥了。”

    “他哪养眼了?”阮芋嗤笑,“你是没见过帅的……”

    她话音倏地一顿,陈年的回忆令胸腔泛起酸麻,在引起舍友好奇前连忙把话题岔开:“校园艺术照的服装我挑了几套,现在给你们看看。”

    ……

    拍集体毕业照那天,太阳烈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黑色学士服特别吸热,套在身上像一层加热毯,连阮芋这种耐热的体质都被闷出了不少汗。

    在摄影师的指挥下,学生们将学士帽用力抛向天空,咬着麦穗的鸽子凌空飞翔,寓意离开象牙塔后的未来光明远大,每个人都涨红了脸,眼睛发亮,镜头将那一瞬间永久定格,当天晚上大家就收到了几张毕业照的电子版。

    原来拍毕业照时的心情是这样的。

    阮芋的高中学籍保留在宁城一中,高三12班拍毕业照那天,特地给她留了个位置,阮芋提供照片,摄影师后期P上去,隔了一段时间,毕业照就这么邮寄到她手上。

    她只能通过揣摩同学们的表情体会实地拍照的感觉。大家都没怎么变,她也是,他们给她留了C位,她站在最中间,笑得和所有人一样灿烂。

    看着照片总觉得每个人都特别亲切,和他们分开很不舍得,可是大部分人说不联系也就不联系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很淡薄,挥别之后能时常想起的又有几个。

    阮芋离开得仓促,家里发生那样的事,学校一定甚嚣尘上,谣言指不定多难听。她换了手机号,用新手机号注册了一个新的微信,高中同学里,只加了许帆和乔羽真。

    她把大学毕业照发给许帆。

    许帆还是不爱玩手机,难得今天在她睡前看到并回复:【美呆了】

    然后拨了一通电话过来,聊阮芋工作的事儿。

    “已经签了三方啊,实习三个月吗?”许帆似是有些失落,“我还一直等着你来北城面试呢。面上了的话,工资肯定会比安城高一点。”

    阮芋虚虚应了句:“还是南方比较适合我呀。”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心里都没底。适不适合总要去过才知道。

    她就是下意识搪塞,不知道是在搪塞许帆,还是在搪塞她自己,好让心里某个地方好过一些。

    阮芋:“公司总部在北城,之后肯定有机会去总部出差,到时候就能找你玩了。”

    “行吧,那我等着你,一定要来啊。”许帆的声音带了一丝轻喘,听起来像在走路,“我现在出门看电影。”

    这都快十点了。午夜场电影,不用想都知道她和谁一起看。

    劳动追许帆的故事堪称年度经典励志文学。从高二开始,穷追不舍至少四年,为了女神考到北城,转专业到离她近的校区,买了辆小电驴,一周起码跑许帆学校五趟,门卫对他比其他本校学生还熟,有时候学校办大型活动限制校外人员进出,尽管劳动这张漂亮脸蛋和呆傻气质一看就不像这所学校的学生,门卫还是会给他开小门,用行动祝福他早日入赘本校。

    许帆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也知道和阮芋聊旧人只会徒增伤心,所以她和阮芋聊天几乎不提与一中有关的人和事,刚开始也包括劳动,后面渐渐包不住了,提到的次数越来越多。

    许帆的大学生活一点不比高中轻松,课赶课项目赶项目,她觉得大学生首要任务就是搞学术,所以大一的时候她和阮芋说过,吴劳动这个人还不错,虽然憨了点,但是她还挺吃这样的性格。如果他能坚持,她会在大四毕业阶段认真考虑一下。

    结果在大二升大三的暑假,许帆和劳动都留在北城搞各自的暑期社会实践,那段时间许帆几乎一天给阮芋打一个电话,为什么呢?她无意中撞见劳动被一大堆女生围着献殷勤,还有人追着他送礼物表白,后来又听说她学校也有女生在追劳动,还是某个省的省状元,论学神,人家可比她神多了。

    那几天许帆非常焦躁,吴劳动太受欢迎了,动不动骑个小电驴来她学校勾走一大片瞩目,性格又软唧唧的不太会拒绝人,许帆就这么焦躁着,在那个暑假,莫名其妙就和劳动在一起了。

    据说还是她主动提的,劳动听到的时候都懵了,让她给他一巴掌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大学的时间过得像闭着眼睛翻书,一晃他们都在一起两年了,书翻到尾页,毕业的钟声恍然间响彻耳边。

    阮芋戴着蓝牙耳机,一边收拾衣柜一边问:“劳动的工作怎么样了?”

    “他也进了大厂,做管培生。他学校不如你,工资真挺高的。”

    “哎呀知道你们北城工资高啦。生活成本也高嘛,房租多贵,我在安城住我爸妈的吃我爸妈的花我爸妈的,赚多少就能存多少。”

    许帆:“好啦,知道你不想来北城了。”

    阮芋忽然没了声。许帆碰到来接她的劳动,这通电话就此撂下。

    她不想去北城吗?

    这个命题太容易证伪。

    除了乔羽真留在宁城读宁大,她熟悉的那些人,全部都考去了北城,这个她一度向往的地方。

    许帆高二竞赛拿到40分的降分优惠,高考顺利考去B大读物理,劳动去了G大读软件,最牛逼的是国庆,高考提前批录取外交学院,大三去伯克利大学交换,大四去联合国实习,难以想象当年那个整天嘿嘿笑着盘劳动肚皮的八卦之王,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伟光正的外交官预备役。

    阮芋的学校也不差,她联考前身体出了点毛病,对成绩造成了一定影响,但还是考上了Z省最好的大学Z大,读她的理想专业新传。

    翌日就是离校日,阮芋的东西早早收拾好了,七个纸箱加两个行李箱,她老爸和谢舟然过来当苦力,阮大小姐就负责站在旁边指点江山。

    宿舍门外的校园干道乱得像菜市场,卖书的、丢垃圾的、寄大件快递的,当然还有依依惜别难舍难分的,烈日洒下灼灼的光与热,四年的光阴就这么在闷热与嘈杂中画上仓促句号。

    阮济明开车带两个小孩回家吃饭。

    他从瑞士访学回国之后,在安城继续当他的产科大夫,只不过不再担任任何管理职位,一心治病救人,偶尔搞搞学术带带学生,比在宁城的时候清闲了不少。倒是陈女士的生意越做越大,今天也在外地出差,所以没能来学校帮忙。

    谢舟然在车上大喇喇和现任女友打电话,说他现在要去阮芋家吃午饭。

    以前在w省,两家人是邻居,现在一起到z省来,关系比以前更亲厚。陈芸曾经隐晦地和丈夫提过,女孩子不要远嫁,就近结亲最好了,阮济明听懂她的意思,只说要尊重孩子意愿,其他不予置评。

    两个孩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相处了这么多年,有没有那方面的心思,阮济明看得一清二楚。小舟比芋仔大了两个月,在芋仔面前跟个孙子似的,芋仔就是他亲奶奶,多么纯粹的亲情,怎么能用爱情来玷污。

    时光飞逝,曾经围在家门口嬉笑打闹的娃娃们,如今都要参加工作了。

    阮芋离校后休了一周,也没去哪儿玩,报名参加了社区的流浪猫狗收治项目当志愿者,她大学期间最常参加的校园活动就是这个,虽然她最后没走上医生这条路,救不了人,但还能救治一些弱小孤独的其他生命。

    每当给陌生的小野猫洗澡疗伤时,阮芋总会想起以前家楼下那只丑兮兮的小黑猫,临走前她把小中秋托付给住一楼的阿姨照顾,阿姨在一家幼儿园当副园长,以前工作很忙,那年刚退休,退休后日子清闲,应该能把小中秋照顾得很好。

    阮芋入职后的第一个周末,谢舟然约她出来喝下午茶。

    聊了半天原来是想给她介绍对象,谢舟然是绝对不敢贸然带兄弟来见阮芋的,但是那个兄弟是他铁哥们,暗恋阮芋有一阵了,天天缠着他让他帮忙撮合,谢舟然实在被缠烦了,这才冒着被拍死的危险约阮芋出来探探口风,问她下周末要不要一起去新开的水上游乐园玩,他手里有四张票。

    谢舟然:“姐,虽然你比我小,但是你看起来真的挺像孤寡老人的。”

    阮芋冷笑:“老娘嫩着呢。”

    谢舟然:“说的不是你的脸,而是那种……神态,对,神态。就你刚才望着窗外那个表情,给人感觉特别的沧桑,还有点悲凉。”

    阮芋:“我强烈建议你去眼科看一下眼睛。”

    话音落下,阮芋不自觉又往窗外望了眼。

    咖啡厅对面是一所中学,午后阳光暖亮,照在学校大门外墙上贴的红榜上,泛起金灿灿的光芒。

    红榜抬头写着“安城师范大学实验中学高考前百名录取情况公示”。

    记忆中也有这样一张榜单,白底金边黑字,比眼前这张朴素得多,每次大考后的讲评课早晨张贴在教学楼二楼的教师休息室旁边,紧邻着西侧楼道,学生来来往往,经常驻足围观。

    她最终没能爬上那张榜单,没能见识到高处的风景。

    也没能和那个总是站在山顶最高峰的男孩出现在同一张名单上。

    尘封的记忆似乎比眼前的画面还要清晰,那是最早一次期中考,阮芋为了找一个姓温的女孩,几乎能把整个榜单的所有名字背下来。

    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姓温的女孩”,一直都站在榜单上最显眼的地方。

    阮芋收回视线,无意识地按了手机侧边键。

    点亮的屏幕上出现一幅海水拍打沙滩的风景照,阮芋用这张照片当壁纸很多年了,中途换过几次手机,始终记得把照片拷过来继续当壁纸,谢舟然和她舍友都嫌弃过她的壁纸老土,风格像中年人,她只说看习惯了,明明只在那个海滨城市待了四五天,却好像把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那里一样。

    当今社会的信息网络如此发达,昨天还陌不相识的两个人,今天动一动手指就能聊成熟人,可她只是换了电话和社交网络账号,就和那个曾以为牢牢绑定的人彻底失去联系。

    高二下学期某天,许帆在朋友圈转了一篇和物理竞赛相关的公众号文章,公众号主体是宁城一中官方,阮芋随手点进去,在文章列表,不经意看到一篇上个月发布的旧文章。

    我校高二年级萧樾同学在全国信息学奥林匹林竞赛中获得金牌,保送A大实验班。

    不仅拿下金牌,还拿了金牌中的全国第一,比第二名高了近50分。

    文章中有他戴着金牌在颁奖仪式上的照片。

    朴素的蓝白色校服,微微抿着唇,眉宇深邃锋利,唇角挂着一丝公式化的笑,神情淡薄得像无意中路过此处的无关人员。

    他看起来过得很好嘛,功成名就,飞黄腾达。无论经历了多少苦难,萧大爷永远是萧大爷,绝对不会轻易处置自己的人生,永远冷淡,永远强大,他会过得比谁都好。

    阮芋当时这样想。

    离开宁城之后,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经忘了这个人。

    除了那句“我想考北城的大学”这样青涩稚嫩的愿望,他们之间没有告白,没有在一起,甚至也没有明确说过未来要在一起,只不过自以为默契地互相扶持着共同学习了一段时间。

    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阮芋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心挺冷的人,年少时的心动而已,也许很快就被她家人受到的伤害抵消得一干二净了。

    换了一个环境,她继续埋头读书,渐渐不再去想从前那些事。

    身体却比大脑记得更牢,那些悲伤和失落印刻在身体每一个角落,高三下学期,阮芋因为心情抑郁和学习压力太大病倒了,身体里安稳存在了两年多的移植器官突然产生排异症状,最紧要的复习关头,她却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联考比高考结束得早,成绩出来,老阮和老陈非常满意,比他们预料中考得好太多了。

    但是离B大很远很远。阮芋早就放弃冲B大了,可是成绩出来的那一刻,预估变成了现实,她突然感受到一阵原以为已经不存在的难过。

    她的志愿是陈芸报的,咨询了很多老师和专家,第一志愿选了Z大,Z省最好的大学,985前排,按照前几年的录取情况来说应该挺稳的。换算成H省的高考,至少要在宁城一中考前五十名才有机会进Z大。

    填报志愿那段时间,陈芸偶然发现阮芋在研究北城的大学。

    阮芋赶紧把志愿填报手册藏到身后,说自己只是随便翻翻。陈芸把女儿拉到房间,款语温言和她谈了很久,重点放在她的身体健康上,说她现在身体很弱,最好不要离父母太远。这是事实,阮芋不敢给自己的病情打包票,不想让父母担心,也不舍得离开他们。

    父母含辛茹苦教养她十几年,几次三番把她从死神手中抢回来,亲情永远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感情。

    尽管如此,提交志愿的权力握在阮芋自己手中,她却迟迟无法按下那个按键。

    那是初夏的一个深夜,鬼使神差似的,阮芋偷偷找出以前用的手机卡,登录了从前那个微信账号。

    未读消息多得让手机卡顿了半分钟。只有置顶的黑色头像,在一片跳动的红色小红点之中安静得很不合群,没有哪怕一条新消息。

    阮芋早就猜到了,如果他想联系上她,有的是办法,只是他没有这么做罢了。

    阮芋并没有因此受到打击。

    她就当被冲动的魔鬼附身了,想说的话今天一定要告诉他。

    可是这个魔鬼冲动得不够彻底,它是个有点胆怯的魔鬼,还带着一丝赌博心理,它不敢直接联系那个人的大号,而是畏畏缩缩地点开了他的小号,那个属于温老师的,早就弃置不用的没有头像的账号。

    阮芋:【温老师】

    阮芋:【我联考第一志愿报了Z大新传系】

    阮芋:【下周三截止申请】

    女孩紧紧抓着手机,蜷缩在椅子上,心脏好像浸没在柠檬水里,酸的冒泡。

    申请截止日之前志愿都可以修改。

    阮芋在心里说,温老师,你知道我最听你的了。

    只要你有意见,我一定重新考虑。

    或者你随便发一个问号或者句号过来,我们都可以再讨论一下。

    可是,直到今天零点过去,明天零点过去,下周三零点过去,志愿彻底锁定,这个没有头像的聊天框始终静默,不言不语。

    就像温老师这个人一样,其实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以后也不会存在了。

    一转眼四年过去。

    阮芋毕业参加工作,许帆直博了,听说萧樾也直博了,是许帆某次和阮芋煲电话粥的时候说漏嘴的。这五年多来,她一共说漏嘴提到萧樾三次,每次阮芋都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是阮芋刚走的时候,期末考成绩出来,此前一直稳坐年级第一的萧樾这一次掉出了年级前十,第二次是大二的时候A大B大足球队踢友谊赛,许帆去围观了,在电话里骂萧樾这条狗在赛场上灌了B大四个球,搞得她和同学脸上很难看,结果这厮当天下午就被挂上了B大bbs,帖子里竟然全是舔他颜值的……第三次就是今天,许帆手上有个论文要找萧樾帮忙做数据分析,于是顺口说萧樾也直博了,最近还发了一篇高分sci,像个写论文机器,各种导师抢着拉他做项目云云。

    不用许帆说,阮芋也知道,萧樾那样的天才,一定会混得风生水起,永远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

    而她留在Z省,安安稳稳地工作、陪伴父母。

    安城位于祖国南方沿海,身边北方口音的同事朋友很少,大家偶尔也会调侃阮芋口音可爱声音嗲,但是不会像一中同学那般大惊小怪,把她当成千年难遇的嗲精来团宠。

    每天循规蹈矩地上下班,两个多月过去,应届实习生转正考核开始了。

    公司在全国各地拥有五个事业部,保险起见,除了他们所在的安城事业部,实习生们也会尝试申请其他事业部的正式职位,通过和部门领导远程面试沟通的方式,为转正顺利加一层砝码。

    大部分人最终都会选择留在安城,职位和工资差不多的情况下,没必要千里迢迢跑到别的城市去。

    除非能被调到总部。不过可能性很低。

    八月底的一天,阮芋准点下班回到家,父母都在,一家人围桌吃晚餐。

    父亲在餐桌上问起转正考核的事情。

    还记得大四下学期,不准备继续深造的学生们纷纷投入秋招市场。阮芋辗转安城各处疯狂面试,她外形条件好,家世背景好,学生履历也非常漂亮,人又活泼开朗能说会道的,几轮下来拿到不少优质offer。其间许帆总问她什么时候来北城面一面啊,阮芋总回答算了吧太远了。

    她一边听从母亲的指示留在安城,不敢去外地面试,一边瞒过所有人也瞒过自己,选了一家总部在北城的公司工作。

    前几天的转正考核,她像是突然清醒,又好像一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明知道可能性很低,还是向总部的相同职位发送了内招应聘申请,参加了远程面试。

    今天下午刚收到回复。

    她通过了,整个品牌营销部只有她通过了。

    现在选择权在她手上。

    阮济明仿佛和她心有灵犀,正巧问道:“如果能去总部,工资会高一点吧?”

    阮芋说:“在这边是九千,那边一万三。”

    对于一个社科专业毕业的本科生,这个工资非常可观了。

    阮济明:“高这么多啊?”

    阮芋:“因为那边工作更复杂,而且对职工的要求比这边高,房租生活费也高。”

    “是嘛,那还是留在这边比较好,去外面太辛苦了。”陈芸慢悠悠地说,“芋仔这几年好不容易养出一点肉来,现在快一百斤了吧?”

    阮芋想了想:“九十六啦。”

    陈芸:“记得高中三年都只有八十几斤,瘦得可怜死了。”

    母亲话里有话,阮芋垂了垂眼,不予置评。

    手机在这时响起,部门领导的电话,阮芋立即起身去阳台接听。

    餐桌边,夫妻俩莫名沉默了会儿。

    阮济明给老婆夹了块红烧鱼肉:“总部的工资比这边高四千呢。”

    陈芸睨他一眼:“那又怎样?我一个月可以给她两万生活费。”

    阮济明微微正色:“知道你是大老板,有的是钱。可是那是孩子自己赚的工资,怎么一样?你总不能把她一辈子拴在身边。”

    陈芸错开眼,低头默默地舀汤喝。

    夫妻俩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有时候甚至比阮芋自己还了解她自己。

    女儿就是想去北城。

    一直都很想去。

    第59章 学长

    阮芋打完电话回来, 饭桌上安安静静的,似乎她一走,两个大人就没话聊了。

    坐下之后又聊工作的事情,阮芋告诉他们自己通过总部的内招面试了, 阮济明露出惊喜的表情, 直夸我女儿真厉害, 陈芸的神色很淡,问阮芋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阮芋说不知道。

    她是个乖女儿,虽然努力去争取了,不过有时候她自己的意愿并不重要, 她已经习惯听从家里的安排。

    陈芸破天荒地没有说什么, 就是不停给阮芋夹菜,阮芋的饭碗很快堆成一坐小山包, 她嘴里抱怨着你把我当猪喂吗?然后默默地全吃掉了。

    又一周过去,某个工作日, 阮芋下午出外勤去乙方公司开会,会议流程非常顺畅,会后的附加环节也临时取消,不到下午四点, 阮芋便下班回到家,阿姨出门买菜了,阮芋一个人闲着没事, 自己捣鼓妈妈的茶具泡茶喝。

    水还没泡开, 玄关响起开门声。

    阮芋一脸懵:“爸,你今天下午不是有专家会诊吗?”

    阮济明:“院长临时有事, 改晚上了。我本来想在办公室写课题报告, 结果材料忘记带了。”

    说着他走进书房, 几分钟后夹着公文包走出来,看起来还要回医院继续工作。

    阮芋的岩茶刚沏出来,浓郁茶香裹着淡淡肉桂味道弥漫开来,阮济明深吸一口气,顿时清香盈肺。他这会儿不急着回医院,便来到女儿身边,一边品茶一边问她:

    “想好转正后去哪了吗?”

    “没有。”阮芋老实答,纠结得很,“明天上午必须发确认邮件了。”

    她原本对去北城是不抱希望的,还是那句话,父母不喜欢她做的事情她不会做,她心里虽然有冲动,但是这份冲动并不足以撬动她肩上父母如山的恩情。

    阮济明手捧茶盏,轻轻吹了口袅袅的茶雾。

    他把女儿内心的撕扯看在眼里,那张可爱甜美的脸庞不再像以前一般无忧无虑,不知是从毕业之后,还是很早以前,早到他们刚搬来安城的时候,她脸上就写满了说不清的愁绪。

    一口未尽,阮济明放下茶盏,像是在心里做好了决定,悠悠地说:

    “有个事情一直没告诉你。你是不是觉得,爸爸妈妈还在怨恨五年前的那件事?你妈妈可能有点,她脾气老长了,爸爸已经完全放下了。其实萧家的人去爸爸以前医院公开道歉了,也来我们家登门道歉过,就是梁思然的丈夫萧彦群,只有他来了,梁思然的病估计没治好,还疯着呢。”

    阮芋双眼睁大,整个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阮济明边回忆边说:“大概是,我从瑞士回来,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你应该读大一。你也知道,爸爸不爱讲这些事情,我以为你妈会告诉你,但是看起来她好像没和你说过。”

    “她没说过。”阮芋喃喃道,“不过,也不重要了,都过去了。”

    如今可以云淡风轻说出这些话,谁又知道她刚离开宁城那段时间几乎不敢用手机,不敢上网,变得比许帆还山顶洞人。

    阮济明总是很乐观:“虽然爸爸有段时间被骂得挺惨的,不过也算吃一堑长一智,认识到自己做行政是真的不行,管不好手底下的人,以后还是得一门心思搞学术。你看我现在是不是越长越年轻了?”

    阮芋笑他:“你该不会背着我和妈妈偷偷在你们医院拉皮了?”

    阮济明哈哈大笑。

    女儿还是像他多一些,乐观豁达,没有她妈那么多心眼。

    其实他想和阮芋说的并不是那件事。

    重点在后面。

    阮芋听见父亲接下来说的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也跟着放大,像被落石砸乱的一片受惊的湖面。

    “你高三下学期,过完年回来,身体出毛病住院那段时间,爸爸曾经在你病房外面碰到一个男孩子,好像是你以前一中的同学。”

    阮济明对那天印象很深。

    极漂亮的男孩子,任谁看了一眼都会记住,个子很高,站在病房门口,微微弓着背透过病房上面的小窗往里看。

    他肩上还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看起来像这附近学校刚刚放学的学生

    阮济明双手抄白大褂里,静静地望着他很久。

    男生没有一直向里张望,而是看一眼就走开,站在旁边靠着墙发一会儿呆,然后再走过去看一眼。

    阮济明记得他是梁思然的继子,听妻子说过,这个男孩和阮芋的关系似乎不错。

    男孩身旁有护士经过,笑着调侃他:“小帅哥又来啦?这都第几天了,想进去就进去呀,这个不是无菌病房。”

    男孩尴尬地摆摆手,就在这时抬眸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阮济明。

    阮济明朝他温和地笑了笑,抬步走来。

    却见男孩清冷稳重的脸上突然浮起一抹显而易见的惊慌,他下意识倒退一步,双手垂在身侧僵硬地贴着身体,那副紧张自责的模样,就好像他身上带了什么病毒,不能靠近这片干净的地方,又好像是他犯了错害得里面的女孩生病住院一样。

    “他好像很怕我,又好像在怕别的什么,明明长了一张天不怕地不怕的酷哥脸。”阮济明说道,“我一走近,他就想跑,最后出于礼貌留下来和我问好,我们说了几句话。”

    具体说了什么,阮济明记忆有些模糊了。

    大概是男孩非常懊恼地说自己就是过来随便看一眼,马上就走,绝对不会打扰到阮芋,也不会让她知道,阮济明说没关系,你想看就看吧,男孩还是坚持要走,仿佛待久了会隔着房门把身上的病毒传染给阮芋一样。

    他就这么快步离开了。阮济明一头雾水,靠近窗口看到女儿正在熟睡,于是也没进去打扰。

    正准备离开,那个男孩突然又回来了。

    走近才发现,男孩黑眼圈很重,像是许久没睡好觉,苍白的肤色泛起一层窘迫的红,他从书包里掏出非常厚的一大沓印刷册子,低着头递给阮济明,问他可不可以把这些交给阮芋,不要说是他给的。

    阮济明问这是什么,男孩说是他整理的联考复习资料。

    “随便整理的,您看看如果能派得上用场就给她,如果觉得没用扔掉也行。”

    阮济明粗略翻了翻,各个科目各种知识点还有之前历年的考纲和真题解析,整理得很漂亮,阮济明当场告诉他:“我会帮你给她的,就说是……从上一届高分学长那儿淘来的吧。”

    ……

    阮芋呆坐在原地,双唇缓缓张开,喉间干涩至极,她抬手捂住嘴,全身都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记得那份学习资料。非常非常厚,足足有两三块板砖摞起来那么高,大概是她出院回家之后第二天,爸爸下班回来交给她的,说是从朋友的朋友那儿弄来的上一届联考前几名的学长整理的复习资料。

    阮芋当时随口问阮济明那个学长考上什么大学了,她爸信口胡诌道,A大B大吧,记不清了。

    既然是A大B大学长的学习资料,阮芋猜测一定非常厉害,她随便抽了一本研究了一下,发现果然非常厉害,条理清晰,重点分明,旁征博引,和她的学习习惯也非常适配,于是出院后直到考前的大半个学期,阮芋几乎每天都抱着这些资料啃,还给这些资料做了结实的书皮,免得盘太多次被她盘烂了。

    多年后的今天,阮芋有些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跑进卧室,从书柜最下方的收纳箱里翻出了这叠宝贵的学习资料。

    几千页的A4纸上,几乎没有一个手写字。全部都是印刷字体,就连复杂的解题步骤、公式、作图,也全部由电脑绘图制成。

    每个人的学习习惯不同,信息化时代了,也许那个学长用这种方式复习效率高,阮芋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完全没有多想。

    原来“学长”之所以这样做,竟然和当年温老师用左手写字同理,只是为了瞒过她,隐藏自己的身份吗……

    阮芋的指尖拂过那一张张熟悉的、微微泛黄的、陪伴她走过漫长复习时光的纸页,几乎每一页都写满了她的笔记,贴满了各种各样的便签。当年就是靠着这份复习资料,阮芋才在住院一个月后以最快速度跟上复习节奏,恢复刷题手感,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大学。

    她几乎不敢想象,那个清瘦孤独的少年,用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研究联考历年考纲、真题和其他资料,再一个字一个字打到办公软件上,亲手用数位板画数学和物理的图解,整理清晰刊印成册,然后守在她的病房前,畏缩不前地把这份资料交给他的父亲,再请求他帮忙隐瞒……

    “等一下。”

    阮芋缓慢跪坐下来,嗓音狠狠发颤,不知想到什么,蓦地抬起通红的眼眶,仿佛震惊到极点以致于全身都在战栗,甚至有些惊恐地看着站在她房间门口的父亲,“等一下,爸爸……”

    她单手扶了扶地,异常混乱地伸手掏向口袋,摸出手机,颤颤巍巍打开,过了一会儿又把这个手机丢到地上,从地上爬起来,步伐凌乱地跑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摸出她大三之前用的那个手机。

    旧手机没电了,打不开,阮芋慌张无措地找到充电线插进去充电,阮济明有些担心,走近一些想问问她走么了,就见女儿睁着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惶惶惑惑地看着他,哑声问:

    “如果说……这是萧樾做的资料,那孟学长是谁啊?”

    阮济明:“什么孟学长?”

    “孟学长啊,B大的孟新益。”阮芋站在书桌插座旁,混乱不堪的双眼忽地滞住,难以置信地问阮济明,“爸……你不知道孟学长吗?”

    阮济明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还是很苦恼:“谁啊?还有别的信息吗?”

    “就是……”

    仿佛豁然见光,这一瞬间,阮芋反应过来。

    全都明白了。

    她爸是真的不认识孟新益。

    “没事了。”阮芋深吸一口气,将眼泪逼回眼眶,朝阮济明摆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爸,你差不多该去医院了。”

    “芋仔,你……”

    “我没事啦,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阮芋双手并用把她爸推出房间,关门前,还潇洒地朝他挥了挥手,让他快去医院赚钱,这才把门缓缓合上。

    然后。

    阮芋背靠着房门,整个人脱力般滑坐到了地上。

    这未免……太戏剧了……

    她无端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夕阳灿烂的傍晚,她站在信息实验室门口,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终于见到你了,温老师。”

    还是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他在教室里请她吃千元日料,明明是来道歉的,却明目张胆地对她说:“不骗你我有机会吗?”

    他还说,世界上永远不会欺骗人的东西是披萨,因为披萨只有六片和八片,没有欺骗。

    那他萧樾绝对不是披萨,他一定是披萨的天敌。

    阮芋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萧樾这种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把她玩弄于鼓掌之中。

    旧手机终于开机,阮芋登录微信,这部手机的微信里装着她大三前的所有聊天记录。

    孟新益,孟新益……

    阮芋用颤抖的指尖下滑屏幕,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名字。

    聊天记录很长很长,一颗豆大的泪花砸到屏幕上,阮芋在一片模糊中,回到聊天记录的开始,高三下学期初的二月。

    孟新益:【学妹你好,我是孟新益】

    收到这个好友申请,阮芋疑惑了很久。

    好眼熟的名字,总觉得在哪见过。过了小半天她才想起来,这不是去年从他们联考机构毕业,以全国联考第一的成绩考去B大的孟新益孟大神吗?

    阮芋立刻通过了好友申请:【学长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孟新益问她是不是有一份他的联考复习资料。阮芋一惊,立刻说有,然后天花乱坠地夸了孟新益一大通,说他的复习资料简直是难得一见的宝藏,她阅览之后醍醐灌顶,如有神助……

    孟新益却告诉她,其实那份资料是他有意传播出去的,他打算在明年开办一个学长姐传帮带的联考备考小班,作为联考机构查缺补漏的存在。今年处于试验阶段,他需要找两三个学弟学妹作为第零年的客户,以那份学习资料为主,免费讲解教学,直到学弟学妹顺利考上理想大学为止。

    阮芋听傻了。孟大神果然不是普通人,这是要和联考机构抢饭吃啊?想想又觉得很正常,他们这群联考学生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家庭条件个顶个的好,不割他们的韭菜割谁的。

    于是阮芋又问他真的免费吗,孟新益说真的免费,但是需要她在考上大学之后以自身经历帮他写一篇广告软文,招生宣传的时候用。

    阮芋心说,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了?免费的辅导老师,还是B大学神,傻子才不答应。

    孟新益让她全程保密,千万不能告诉同学老师和家长,阮芋表示完全OK,完全理解,越厉害的产品,上市之前的测试阶段越是机密。

    因为资料是父亲亲手交给她,而且孟新益这个人有名有姓有经历的缘故,阮芋自从加上他微信的第一天,直至后面断了联系,都没有产生过哪怕一秒的疑惑。

    她不知道的是,手机屏幕背后的那个人,编造这么一个弥天大谎,只是担心她在那份学习资料里看到不理解的东西没地方问,又或者问的人不能完美地讲解给她听。

    阮芋思考能力强,学东西很快,缺点也很明显,她比较粗心,学过的知识点丢三落四,没有人盯着她,根据记忆曲线反复给她加强记忆点的话,她考起试来很容易丢一些莫名其妙的分。

    大学毕业后的阮芋看到这一段记录,带着眼泪无声失笑。

    简直不知道该感叹对方骗术高明,还是该笑自己幼稚好骗。

    他真的很高明。

    和伪装温老师的时候不一样,这个孟新益的聊天习惯,完全看不出一点萧樾的影子。

    孟新益习惯发很长一串的文字,就连“哦”,“嗯”,“啊”这样的词,他也会连着打两三遍,看起来像个脾气很好的话痨学长。

    阮芋一开始并不敢经常问他问题,但他会主动来找,抛一种题型让她去练习,然后有问题来问。

    渐渐的阮芋也习惯了,把他当成机构里的老师看待,有问题就问,对方总能在很快的时间里给出解答。

    依然是用电脑打字写公式,数位板画图,然后截图发给她。

    从始至终都没有暴露过任何手写笔迹。

    22岁的阮芋看到当年孟学长曾问她:【你的目标院校是哪个?】

    那时候阮芋刚出院,身体和脑子都有点残废,她非常丧气地说:【T大吧】

    后面还跟了句:【目标地域就是Z省】

    陈女士和她强调过很多次,女孩子不要考太远,留在Z省是最好的。

    阮芋早就不敢奢望B大了,她决定听妈妈的考Z省的大学,其中T大只能算211中上游。

    孟学长收到这条消息后,隔了很久才回:【相信自己,目标可以放远一点,远大的目标才能刺激你努力上进,否则容易自甘堕落,你要相信自己】

    孟老师说话总是习惯含义相同的句子正着反着多说两遍,好像无论如何都要把句子凑很长似的。

    阮芋:【那就Z省的985吧,能考上哪所是哪所】

    张口闭口都是Z省。

    而聊天框对面那个曾经约好帮她考上北城的人,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好的,祝福她一定能梦想成真。

    孟学长是男生,而且阮芋以为他不止教她一个人,所以她从不和孟学长聊学习以外的任何事,更不可能像面对温老师那样推心置腹,奉为女神。

    高三下学期最后四个月,从寒冷的冬末到炎热的初夏,一百多天,阮芋在孟学长的陪伴和指导下,渐渐弥补了生病造成的生疏,成绩突飞猛进。六月初,联考排名出来,她竟然考进了全国前三十。

    一切尘埃落定,孟学长却在这时候突然人间蒸发。

    怀揣着感恩之心,阮芋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很长的、充满真情实感的感谢信,附上她的实名证明和成绩单,主动找到孟学长,问他还需要其他宣传支持吗,她什么忙都愿意帮。

    孟学长过了几天才回,说谢谢她,有这篇文章就够了。

    一场商业合作落幕,孟学长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然也没必要和阮芋联络了。

    直到报志愿那天,六月底,学长问阮芋志愿报得怎么样了。

    阮芋截图给他,清一色Z省之内的大学。

    孟新益:【挺好的,一定能上Z大,加油加油】

    阮芋忽然问:【学长,B大是不是很漂亮啊?】

    孟新益:【很漂亮,你考上Z大之后,放假可以过来看看】

    阮芋:【好的哈哈哈,到时候请学长吃饭!】

    如今的阮芋,感觉眼前这个人太陌生。在志愿提交之前,阮芋其实是很犹豫的,可是孟新益似乎非常支持她留在Z省,完全没有表现出希望她去北城的意思。

    萧樾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在那次广播站采访中,他就直白地表示过,希望阮芋未来能在他身边。这并不是对阮芋的强迫,他正是知道阮芋没有梦校,很需要旁人的建议,既然如此,那就去好大学最多的北城吧,竭尽全力去冲刺,北城不会让所有优秀的学子失望。

    萧樾的私心总是很直率,一定会告诉她,甚至愿意告诉所有人。时间会证明他是正确的,他总是正确的,所有人都知道,阮芋也一直这样相信,她在朝他奔跑的路上,每一天都变得更好更优秀。

    阮芋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凭什么萧樾要在她不断地通知他“我想要留在Z省”“不想去北方”“我想上Z大”,甚至把志愿名单填完甩在他脸上之后,还牵挂当年那个缥缈的约定?

    从头到尾,她只是在通知他而已,是她先放弃的,选择权从来只在她自己手里。

    可是,不论她的终点在哪里,他始终无私地引导她向前,即使明知道她不再走向他,也无所谓,只要她能变得更好。

    阮芋耳边蓦地响起一个久远的承诺。

    很多年前的农历新年,窗外烟花烂漫,爆竹声频繁如雨点,萧樾和她打视频,那天阮芋第一次有了考进年级百名榜的冲动,可她的排名还差得很远。

    “我会帮你的。”

    当年那个青涩又稳重的少年这样说,“只要你有需要。”

    “我会一直帮你。”

    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无论在她眼前,还是以另外一个角色;无论是她正担心的事,还是完全没意识到需要帮助的地方。

    自始至终站在她身后。

    不求回报,一直都在。

    萧樾答应阮芋的事,一定会兑现。

    联考全国前三十名,肯定能上一中年级百名榜了吧?

    如果聊天记录只在这里结束,阮芋应该能好受很多。萧樾对她恩重如山,她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他,但是心里起码一直是感激的。

    可是后面还有,甚至还有很多,故事还在继续。

    阮芋自认为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上大学之后,她时不时会向孟学长打听他现在教课的情况,生源够不够呀,需不需要她帮忙做宣传拉学生之类的。

    孟学长一开始从不主动找阮芋说话,但是每次只要阮芋找他,他一定会很认真地回复,有时候也聊点别的,比如关心她刚上大学适不适应,身边同学好不好相处等等。

    阮芋这个专业课程压力比较小,她一下子从高中那种苦行僧一般的生活解放出来,闲着没事干的时间很多,正好和孟学长也比较熟了,尽管他是男生,阮芋也愿意和他多聊两句。

    她对B大很很好奇。

    经常让许帆给她拍点照片,远程导个游什么的,可是许帆这厮从来不在一天之内回消息,不仅不爱用手机,上大学了还是忙得像条狗,行踪难觅。

    为阮芋远程导游的人就这么变成了孟学长。

    那年北城的冬天来得很早,11月初就下了一场雪。孟新益给她拍了一张雪景照,阮芋觉得特别美,她从来没见过大雪,好奇得不得了,孟新益看出她很喜欢雪,于是从B大南门一路走到北门,经过校内所有知名景点,给她拍了上百张雪景照。

    就是从这时候起,阮芋觉得有些奇怪。

    她听说过北方冬天有多冷,耳朵露出来都能瞬间冻疼,更何况是下雪天。她让孟学长别在外面晃了,赶紧回暖气房里,孟学长说没关系,他就喜欢到处闲逛吹冷风。

    那时候他们的聊天情况已经渐渐逆转,大部分都是孟新益主动来找阮芋聊天,几乎每天都找,对她的学习生活和社团生活非常好奇。

    阮芋一开始还会认真答复,时间长了感觉出不对劲,她耐心差,对异性防心重,渐渐就有点烦。

    她不喜欢没话找话的人。

    孟新益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一句话颠来倒去重复很多遍,每条消息都很长,且毫无营养,阮芋看多了真的越来越烦。

    她有时候会莫名想起回忆里那个人。一个自认为没有幽默感,然后背了成百上千条冷笑话在脑子里,动不动就蹦出一个,把她冻得很僵,气得要打他。那时候她也很烦他,但是那种烦是不一样的,萧樾那些无聊举动在她眼里就非常幽默,非常可爱,她一边生气一边开心,甚至还会因此更喜欢他。

    这就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

    喜欢的人做什么她都喜欢,就算在他们两个关系最好的时候,萧樾也改不了那副目中无人冷淡话少的死德性,和她聊天发过来的句子就跟英语老师用来砸人脑壳的粉笔头一样短。阮芋天天骂他敷衍,而眼前这个孟学长一点也不敷衍,阮芋看到他那么爱和自己说话,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相反的地方她不喜欢,相似的地方她也不喜欢。孟学长有次给阮芋看他的金融学作业,里面用Python写了一串挺厉害的代码,阮芋随便夸了他一嘴,他可能一时间没控制住回了一句挺拽的,阮芋当时就撂下手机不想回了。她心里装了一个拽哥,其他人要是说了一句他习惯说的话,阮芋便觉得东施效颦,没劲得紧。

    那个冬天,北城每次下雪,孟新益都要给阮芋发照片或是视频。

    B大的建筑,B大的湖,B大的树,B大的草坪……白雪茫茫,银装素裹,阮芋如果表示出一点点感兴趣,他就会很高兴,有时还会问阮芋想不想过来看看,要不要来北城玩玩。

    阮芋恶劣的本性慢慢暴露出来,她在男生面前从来就不是个好女孩,她觉得自己陪聊了这么久也算还了从前的恩情,某天她干脆把手机丢给舍友看,告诉他们有个B大的学长真的很无语,不仅废话超多,还总是叫她去北城玩,有毛病吧,喜欢她的话他自己怎么不过来找她啊。

    回忆和真相在阮芋脑海中横冲直撞,那时的她怎么知道“孟学长”根本不是B大的学生,就因为她想看B大,他每天泡在别人的学校里,伪装成别的院系的学生,风里来雪里去,费劲心思讨她欢心,却落得个被她厌烦的下场。

    当阮芋的同学评价孟新益这人是不是想空手套白狼,阮芋开始收到孟新益送的礼物,有时是B大的活动纪念品,有时是北城特产,有时只是一些零食和生活用品,阮芋把那些东西随手送给舍友,然后挑了个良辰吉日,找孟新益摊牌了。

    阮芋那段时间脾气很差,学校里追求她的男生太多,苍蝇一样嗡嗡嗡的扰得她不得清净,正好趁此机会归拢起来一网打尽,孟新益就是其中一只苍蝇。

    阮芋:【学长,以后不要给我送东西啦,我有男朋友了】

    孟新益显然是被打击到了,隔了非常久才回:【谁啊】

    阮芋:【我发小谢舟然,我从小学就喜欢他了,他学校就在Z大隔壁,我们上个月刚在一起的,我也算得偿所愿吧】

    阮芋甚至把微信主页背景换成了她和谢舟然的合照,男孩女孩海滩边深情相拥,其实是征得谢舟然刚分手的前女朋友的同意后,把照片中他前女朋友的脸换成了阮芋。

    孟新益显然已经看到了那个背景照片:【你们挺般配的】

    孟新益:【你喜欢他很久了吗】

    阮芋:【对呀,差不多有十年了】

    又隔了几分钟,孟新益突然发来一句有点古怪的话,字里行间透着苍白:【没有喜欢别人吗】

    阮芋回得斩钉截铁:【谁能比的上我们十几年的感情?】

    没有喜欢别人吗?

    也许没有也许有,但是即使有,也比不过她和谢舟然十几年的感情。

    “我他妈有病吧。”

    22岁的阮芋全身发凉,直接把陈旧的手机摔了出去。

    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和她开这种玩笑?

    阮芋大约能猜到,萧樾之所以费尽心思掩藏,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却又放不下,心里揣着可耻的向往,又不敢宣之于口,最终变成这样一个面目全非的人,默默守在她身边,不求任何回应,只要能看到她,偶尔说几句话就好。

    他的伪装几乎称得上完美。

    全心全意扮演另外一个人,再也没有他自己。可他苦心营造了一个和萧樾截然不同的人设,最后又因为萧樾的悲剧放弃了这一切。

    得知阮芋和别人在一起,也从来没有认真喜欢过他,“孟学长”的聊天框彻底安静了。

    直到一年后,又是一个大雪天,“孟学长”在草坪上堆了一个雪人,圆润的肚皮圆润的脸,头戴圣诞帽,手插树枝,精致又可爱。他身边很快围了一大群兴奋的女生,他仿佛浑然不觉,默默拍照发给阮芋。

    阮芋上大二之后比大一忙多了,抽空看见孟新益信息,她觉得挺搞笑的。

    这个学长还没忘了她吗?难道想来试探一下她和男朋友分手没有?

    死缠烂打就没意思了。

    孟新益:【观雪亭这边的雪很干净,我堆了个雪人,看起来还不错。你觉得怎么样?学校民间办了个堆雪人比赛,很多外校的同学都跑过来参观】

    阮芋回得又快又狠,她拒绝人素来如此,没什么情面好讲:

    【学长,我最近很忙。我不喜欢雪了,也不喜欢北方,以后也不打算去,你别给我发了,我男朋友看到会不高兴】

    孟新益:【好】

    聊天记录到这里彻底结束。

    孟新益说了那么多冗长的车轱辘话,终于在最后一句,回到他习惯的风格。

    阮芋缓慢地蜷在地上,紧紧抱住了腿。

    这一次被他彻头彻尾地蒙蔽,她却一点也不愤怒,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不想找他算账。

    回想她这几年,身边围绕着无数朋友,她其实很少想他,有时候是不敢想,有时候单纯是忙忘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促使萧樾变成这样,除了以前那场事故,还有其他她不了解的故事吗?

    不管有没有,好像都和她无关。

    阮芋终于意识到,她的心是真的很冷。在她眼里,永远有比他更重要的人和事,约定是她提的,销毁的时候也不用通知他,直接掉头就走就是了。

    明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就因为母亲的一两句奉劝,她就能完完全全不联系他,日子过得不能说不快活,学业有成,身体健康,承欢父母膝下,难过的时候就畅想以后,等到工作了,赚钱独立了,她再去北城看看,能见到他就好,见不到也罢,谁都不是离开谁就不能活。

    一面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一面她又觉得自己再也遇不到这么喜欢的男孩了,趁着年少轻狂,她和大学舍友一起去纹了个身,把喜欢的男孩的名字纹到了身上。

    这就是阮芋。

    一个深情的狠人。

    她从来都不缺爱。

    就算身体里莫名其妙缺了一块,她也浑然不觉,因为有绵绵不断的幸福与唠叨将她捧起来,失重了,自然什么也感觉不到。

    直到这一刻,她落在地面。

    躯壳里面空荡荡的,她才突然发现,原来失去的那一部分,比她想象中重要的多。

    有些承诺,不能不兑现-

    深夜,陈芸洗完澡,掀开被子躺上床。

    阮济明靠在床头用平板看医学文献,陈芸凑过去拉了拉他胳膊:

    “芋仔今天怎么回事?眼睛好肿,情绪也怪怪的。”

    阮济明耸肩:“我怎么知道?”

    “你没有和她说什么吧?”

    “我能和她说什么?”阮济明,“就是让她走自己的路,怎么开心怎么过。”

    陈芸:“哦,你倒是贴心。”

    她终于不再反驳,不再强求女儿留在身边,默许她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这几年过去,陈芸也渐渐看开了,非要找个转折点,那就是去年他们全家一起去泡温泉,在女更衣室里,她看到女儿身上纹了个黑色的东西。

    陈芸当时大惊失色,紧张地问她那是什么。

    阮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神态完全像个大人了,非常平静地对她说:“你知道的。”

    女儿越是平静,陈芸就知道她心里的情绪越重。

    多少也有点怨吧,亲情这道甜蜜又沉重的枷锁。

    陈芸平躺下来,拉起被子盖到下巴下面。

    阮济明也放下平板,莫名低头看了老婆一眼。

    随后,两个人同时避开对视。

    相濡以沫二十几年的夫妻,那一刻,各自的眼睛里都藏了几分秘密和惭愧。

    再亲近的人,总有一些信息是不能互通的。

    阮济明的秘密就是他今天和阮芋说的那些话。他从来没有和妻子提过曾经在女儿病房外见过那个男孩,把他的学习资料交给女儿,然后在今天把这一切都告诉她,引发她情绪激烈失控。

    而陈芸心里的秘密,永远也不会说出口。

    不是只有阮济明在安城见过那个男孩。

    大约是四年前的初夏,阮芋联考结束那天。

    陈芸和丈夫在考试中心门口迎接女儿凯旋归来,中途她去街角的便利店买了点东西,不经意瞥见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那张脸蛋英俊得叫人难以忘怀,他坐在考试中心斜对面的咖啡厅里,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正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完全没注意到陈芸的视线。

    陈芸很快离开那里,女儿考完出来了,一家人欢欢喜喜开车回家,陈芸说自己店里有事,没在家坐多久又出门了。

    以为他早已经走了,没想到还待在原位。

    店门口的黄铜铃铛发出叮铃轻响,陈芸走进咖啡厅,拎起手提包,温温和和地坐在男孩对面。

    男孩漆黑的眼睛一瞬间染上张皇无措,他连忙合起笔记本,站起来和陈芸问好。

    陈芸的视线落在他脸上,莫名怔了怔。

    第一次近距离见面,男孩生得高大又清瘦,轮廓流畅利落,和她记忆中某个面目模糊的形象极为吻合。

    那是去年夏天的某天,陈芸大清早去上班,发现停在家楼下的轿车车窗被人砸破了。

    他们一家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大房子,又在阮芋读书的机构附近租了一套小一点的,阮芋联考前他们都住在租的房子里,方便照顾孩子饮食起居。

    那个小区配套的停车位非常紧俏,陈芸的车大部分时间只能停在路边。

    她车里放了一个名贵的奢牌包,包里还有各种证件、银行卡和现金,陈芸看到车窗破了一个大口子,心想这下完了,不抱希望地打开车门,竟然看见手提包还老老实实地躺在座位上。

    检查包里物件,什么都没丢。

    但是皮包表层不知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磨出了几道划痕。

    陈芸心里不安,还是去派出所报了案,和警察一起查监控。

    昨晚深夜。

    一个头戴鸭舌帽脸戴口罩的矮壮男人一锤子砸破了她的车窗,右手伸进车里拿走她的包,猫着腰离开还没两步,街边突然冲过来一个穿黑T的高个少年,一脚把那个男人踹倒了。

    男人显然打不过少年,可他还有同伙,两个人一拥而上和少年撕打了起来。

    陈芸震惊地捂住嘴,像在看警匪片一样,少年似乎很会打架,渐渐占了上风,她几乎要张嘴叫好,猛然看到矮壮男人从衣兜里抽出作案工具,用力砸向少年清瘦的肩膀。

    陈芸这下是真的尖叫了起来。

    街边似是有人经过,两名恶徒立刻转身逃跑,少年最终夺回了她的包,趔趔趄趄走回她车窗旁,将包放了回去。

    少年身姿高瘦,轮廓挺拔清俊,做完好事立刻捡起地上的书包转身离开,一看就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小帅哥。

    陈芸拜托警察找了这个男孩一段时间,始终都没找到,她渐渐就淡忘了这件事。

    直到今天。

    陈芸非常确定那个见义勇为的少年现在就坐在她眼前。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真想问问他那天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流血,身上疼不疼。

    可是陈芸最终忍住了。

    她终究不是萧樾的父母,她的女儿只有一个,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她的女儿能更好,她的家庭能更幸福。

    陈芸渐渐恢复平静,像开员工会议一样,和蔼又严肃地问萧樾:“你在这里住了很久吧?”

    萧樾摇头:“没有。”

    “不要说谎。”陈芸依旧温和带笑,“其实我去年夏天就见过你,但是那时候不太确定。你在安城已经住了至少一年吧?”

    “不是您想的那样。”少年清沉的嗓音微微发紧,“我……我在宁城和北城还有很多比赛和工作,只是偶尔过来。”

    陈芸:“我知道,你没有出现在阮芋面前。你现在租在哪里呢?”

    萧樾回答得含糊:“在这附近。”

    顿了顿,垂着眼再次强调:“我从来没有跟着她,也没有打探您家的事情,我只是想……”

    “离得稍微近一点。”

    偶尔的偶尔,能看到一眼,就足够了。

    他已经没有任何奢求了。

    他比所有人都希望她过得更好。

    陈芸垂下眼,看到桌上放着一份纸质材料。

    她视力还不错,一眼瞥见材料底部最关键的那行字——A大安城校区计算机视觉实验室。

    他想做A大安城校区的实验项目?还是以后干脆转到安城校区的专业就读?

    他作为国赛金牌学生,以全国第一的成绩选进国家队,选进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实验班,一个是高贵古老的主校区,另一个则是刚成立不久啥也没有的分校区,毫无可比之处,根本不应该拿来做选择。

    陈芸伸出手,替萧樾的父母将那份材料倒扣起来。

    “你是个优秀的好孩子。”陈芸所有话都是发自内心的,“以后在北城好好读书,芋仔在我们身边也会好好的。”

    “不要再来找她,我不想看到你们的人生再有交集。”

    “就当阿姨拜托你了。”

    这就是陈芸,总是能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迷信。

    她只是一个深爱女儿,希望女儿远离灾祸,一切都好的普通母亲罢了。

    第60章 再遇

    九月中, 秋高气爽,浮云点缀碧空,北方的空气吸起来鼻子干干的,阮芋在鼻腔周围又抹了点保湿霜, 戴上口罩, 扛起一大摞纸箱拿去楼下垃圾站卖。

    许帆中午来帮忙安家, 这会儿刚走。阮芋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风吹就倒的小竹竿了,虽然也没强壮到哪去,但是看到垃圾站瘦干干的老大爷要跟她上楼拿纸箱,她连连摆手说自己一个人就行, 没想到真的一趟就弄下来了, 她叉着腰站在垃圾站前,收下了八个钢镚, 学老大爷口音回一句:“谢您!”

    搬到北城第三天,阮芋去公司报道。

    公司位置偏, 她住的位置更偏,快逼近郊区了,但是去公司很方便,地铁只有四站路。

    阮芋租的是一室一厅一卫的一居室, 面积四十平出头,月租四千八。帝都房租果然名不虚传,爸妈又不让她租太便宜的房子, 阮芋自给自足的梦破灭了。一家人说好, 房租阮芋自己出,生活费还是花爸妈的, 工资剩下的钱她收着当小金库, 女孩子手里头不能没有存款。

    比起南方的暴晒, 初秋的北城还是挺舒服的,温度刚好,小风习习吹,阮芋买的二八天穿的薄外套和连衣裙总算派上用场,同事们告诉她也就你这种刚工作不久的小年轻每天爱打扮,再过两个月试试,保准你一周都懒得梳一次头发。

    领导正好经过,停下来指责了这位同志几句,告诉她公司的美好环境就是被你这种人污染了,以后每天早晨坐在工位上梳五分钟头再开始上班。全部门听完爆笑了一分钟不止。

    其实在北城工作真不适合打扮,街上打工人来来往往,没几个不是灰头土脸的。

    阮芋却坚持每天早起,护肤化妆烫卷头发再出门,一周内衣服不重样。

    城市浩大如烟海,不期而遇的概率比彩票中头奖都低,但是万一呢,万一真的中了头奖,她希望那一刻的自己看起来还挺像回事。

    漫长的岁月拦在阮芋面前,像一刀劈开了两块莲藕,刀切面已经干涸、枯萎,就连藕断丝连的地方也完全崩断了,她现在才想起来伸出触须,还能做些什么?

    她只有“孟学长”的联系方式,这个账号,想必对方早已弃置不用。

    就算她执意联系,又要以怎样的方式开口?

    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

    或者一上来就解释,我不知道你是孟学长,当年那些话都是用来搪塞其他追求者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一定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少年了。他身边的一切,看过什么书,做过什么事,交过什么朋友,她完全不了解,俨然已经是陌生人,难道要以陌生人的方式交往吗?阮芋不敢面对这样的现实,思来想去,她觉得最好的重逢情景就是同学聚会,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围坐在同一张桌边,假装自然地问一声好,然后听大家东拉西扯地寒暄谈笑,就像读书的时候一样,氛围好的话,她也许能找机会加上他现在的联系方式,之后就能顺势聊一聊聚会上听同学们谈到的和他有关的事……

    前几天安家,听许帆说过,萧樾这几年身边别提女朋友了,连只母蚊子都没有。高中那会儿他虽然洁身自好,不怎么和女孩子玩,但是好歹能数出几个女生朋友,在教室里偶尔也会和同班女生聊两句天,上大学之后他变得孤僻太多,完全异性绝缘了,绝缘到什么程度——许帆某次去A大听讲座,路上碰到萧樾,两个人停下来聊了一分钟,就这一分钟,许帆差点被传成萧樾的神秘校外女友,因为从来没有人在校内见过他和异性说超过三句话。

    阮芋并没有因此妄想自己还有机会,更多的是心疼,同时担心自己可能也是被他绝缘掉的极大多数。

    他们这届一中学生,考去北城的很多,大学期间经常聚会。许帆和萧樾算是同一个圈子里的,又有劳动这个共同的密友,所以对萧樾的聚会习惯还算了解。非节假日肯定约不到他,节假日约到他的概率五五开,不同的节假日还有不同的说法,其中只有中秋节的聚会,他几乎每年都来,和国庆劳动还有许帆他们一起过。

    就像高一刚入学那年,他们一伙半生不熟的人关在9班教室里围着个五仁月饼给他庆生一样。

    今年中秋晚,萧樾的生日早就过了。

    下周一就是中秋,今天已经周四,许帆给阮芋转了聚会的地址,在大学城某家酒吧餐厅,离阮芋住的地方有些远。

    地图软件搜了搜距离,十七公里。

    顺手搜了下从家出发去A大的路,也要十五公里。

    明明待在同一个城市,却和异地也没什么区别。

    转眼来到中秋节当天。

    阮芋中午就从家里出发,打车去B大当游客。

    导游不止许帆一个人。她没有提前告诉劳动今天谁要来,劳动傻愣愣站在校门口,看见那抹熟悉又有点生疏的身影从出租车后排下来,他眼睛一瞪,下巴跟着一掉,呆了好几秒,然后嗷嗷叫着抱住了……身旁的女朋友。

    阮芋立即挡住眼睛:“虐狗了虐狗了,吴劳动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傻缺,完全没变化嘛。”

    三个人一起逛校园。来B大参观,阮芋的心情本来是很惆怅的,然而有吴劳动这个乐子人在身边,动不动还要被塞一嘴狗粮,再惆怅的心情也被闹得疯疯癫癫的,阮芋算是明白许帆这几年为什么话丽嘉变多了,也爱和她打电话聊天了,看到闺蜜过得越来越开心,阮芋心里倍感温暖,莫名也有些说不清的酸胀。

    即将离开B大赶往聚会地点,劳动接到一通电话。他奇奇怪怪地看了阮芋一眼,走远去接,没一会儿就走回来。

    “这是可以说的吗?”他凑近许帆耳边,“樾哥的电话,说是实验室项目临时出了点问题,今晚聚会他不来了。”

    许帆转向阮芋:“萧樾今晚不来了。”

    “哦。”阮芋表情平静,耸耸肩说,“读博真是身不由己呀,国庆今晚会来吗?他是不是过段时间又要出国了?”

    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扯开。

    阮芋心里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被迫注入了更浓稠的液体,每走一步胸腔都要震晃一下,她感觉头重脚轻,不知道萧樾是不是听说她也会来,所以临时编了个理由避开这次会面。

    晚间,大学城某商业街。

    这家酒吧餐厅没有包厢,不过每张桌子之间间隔很大,环境也干净清雅,并不乌烟瘴气,头顶上十几盏镭射彩灯投下绿蓝紫变幻的冷光,有种特立独行、大俗大雅的意味。

    阮芋他们来的早,后面到的人,有认识阮芋的,每个见到她都要夸张地惊叫几声。

    其中最夸张的莫过于国庆同学。

    国庆和阮芋一样,都是稀客。他刚到的时候被一群同学围住,七嘴八舌地奉承了一阵,说什么“联合国官员大驾光临”、“外交官明年又要驻派到哪里去”云云,国庆被他们堵着,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阮芋。

    随后落座,他瞅了眼身旁隔着两个位置坐着的大美女,瓜子脸大波浪,浅紫色法式方领连衣裙裹着姣好身材,皮肤白得在黑暗的酒吧里都能反光,国庆下意识想妈的哪个魂淡找了北影的女朋友带来显摆了吗,下一秒他表情突变,身旁的劳动明明几个小时前已经嚎叫过了,这一秒也跟着他的好兄弟异常默契地再次鬼哭狼嚎起来:

    “啊啊啊啊芋姐,这他妈竟然是我的芋姐吗!!!”

    身边一群兄弟劝他注意维持外交官形象,别给祖国抹黑,国庆像没听见似的,和劳动两个人兀自鬼叫了一分钟都不够。

    国庆和劳动当年自认为和阮芋关系很亲近了,可她一走就宛如人间蒸发,彻彻底底断了联系,他俩心里多少有些怨怪,后来发现阮芋竟然和萧樾也没有联系,他们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阮芋听到熟悉的破锣嗓又在耳边嗷嗷叫唤起来,欢声混杂笑语,五年多的光阴好像一瞬间倒退回起点,她又回到一中教学楼CBD中心街上,身旁青涩的少年少女来来往往,雪白的校服反射阳光,真真拉着她和许帆聊隔壁班谁谁谁的八卦,她们在前往水房的路上迎面撞见三个身量高挑的少年,其中两个人非常热情地和她们打招呼,恨不能当场喊个秦腔,个子最高的那个手插在口袋里嫌弃地睨着他的两个傻缺舍友,目光落到阮芋脸上时,拽的二五八万似的动了动眼皮就算打过招呼。

    ……

    不知谁的啤酒罐不小心倒到桌上,哐叽一声,将阮芋的思绪从陈年的回忆中无情拔|出。

    阳光消失了,雪白的校服消失了,教学楼走廊消失了,少年少女长成独当一面的大人,曾经最耀眼的那个少年,也彻底消失在她生命里。

    劳动和国庆看着大大咧咧,实际都很有心眼,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大家坐在一块聊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愣是没有提到一次唯一不在场的那个好兄弟。

    但是在场的总有几个不了解情况的,况且阮芋消失了这么多年,就算有些人曾经了解情况,现在可能早就忘了。

    一个人只要足够牛逼,就算他不在场,场上也处处是他的身影。

    阮芋听到有两三个男生在聊萧樾投资过的创业公司。萧樾很有钱,阮芋高中的时候就知道,不过几年过去他的有钱程度似乎翻了好几番,这些钱大部分都不是他一个学生能挣来的,据说萧樾高中毕业后几乎不再回宁城的家了,和父母的关系也越来越生疏。他父母都是鼎鼎有名的企业家,尤其是他母亲,做连锁商超生意,手握巨大的现金流,这几年分店开遍海内外,公司市值水涨船高。不知道他父母出于什么心理,有传言说是因为愧疚,自从萧樾成年,他们就把手头上的资产大笔大笔转给他这个唯一的孩子,具体有多少钱没有人知道,萧樾平常也没有任何奢侈的爱好,就像普通学生一样学习搞科研,直到他升大三那年,有个比他大两级、同专业关系不错的学长毕业后要创业,当时创业环境不好,到处找风投找不到,萧樾应该是参与了那个创业项目的初期规划,但他学业未尽,不能出太多时间精力,于是他出了一大笔钱,七位数,反正放在银行卡里也是发霉,干脆拿出来投资他认为有前景的项目,这个创业公司就靠着这笔钱渐渐盘活,加上创始人非凡的头脑,两年过去,如今已经壮大成业内独角兽。这两个同学谈论,只等财务周期足够,再过两年,这家独角兽公司肯定要上市了。

    这时有另一个人加入话题,阮芋竖着耳朵听,这个同学似乎也是A大信院的,和萧樾很熟。他说那个创业的学长不仅要萧樾的钱还要萧樾的人,说等萧樾博士一毕业就把他聘过去做算法科学家云云。

    什么学长这么牛逼,股东给你钱你还要拉股东去卖命。

    阮芋恨不得把耳朵贴到他们脸上。

    她一只手佯装闲散地搭在桌沿,身体微微倾向声源处,碗里的菜半天不吃一口,早就放凉了。

    另一只手垂在身侧,隔壁的许帆突然拿手肘撞了她一下,阮芋浑然不觉,过了一会儿,许帆又猛怼了两下她的腰,阮芋才一激灵,从全神贯注的偷听状态中抽回神志:

    “干嘛?”

    “劳动出去了……”

    “哦,他出去就出去呗。”

    “我还没说完。”

    许帆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压低声音,

    “他去楼下接萧樾了。”

    “哦。”

    阮芋随口应了声。

    片刻后。

    “什么?”

    阮芋像是才回过神,细长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不是说不来了吗?”

    许帆:“谁知道,也许实验室的事情搞定了吧……”

    她话音未落,斜后方的铁质楼梯上传来一串平稳沉着的脚步声。

    他们桌的位置紧临二楼观景围栏,阮芋背后就是一片低矮的绿植,越过一道铁艺围栏,下方是酒吧舞台,有乡村歌手抱着吉他,坐在清冷而缱绻的灯光中悠然吟唱。

    劳动走在前头,拾阶而上,路过的美女巧笑嫣然和他打招呼:“嗨,帅哥。”

    劳动朝她礼貌地笑了笑,没说话,很快擦肩而过。女人的视线于是落在他身后那人脸上,刹那间似是被魔法定住身体,连调笑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眼睛能动,夸张的睫毛上下翻动,不敢相信现实中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忽明忽暗影影绰绰的光线中,男人从楼梯遮掩处走来。

    阮芋没有一直盯着那边看。

    但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每个细胞都在身体里鼓噪,他来了,她最想见也最不敢见的那个人,现在来了。

    记忆中最后一面是在宁城她家楼下,少年身染红漆,落魄又痛苦地站在她身旁,就此仓促一别,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更何况流年翻覆,时过境迁,曾经那个少女已经长大成年,却依然紧紧蜷住手指,屏住呼吸,惶惶撞撞地等待着回忆和现实在眼前重合交织成那道深刻的、从未离开她脑海的身影。

    国庆给萧樾腾了他和劳动中间的位置。

    阮芋终于松开攥得发麻的手,抬起眼睛,和那道久别的漆黑视线不期而遇。

    耳边充斥着状况外的同学们的寒暄和奉承,楼下歌手唱起《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略显沧桑的声音混杂着杯盏碰撞声、嗡嗡聊笑声与喁喁低语声,阮芋张了张嘴,从干涩发痒的喉间挤出艰难的一个字:

    “嗨。”

    “……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

    远在世界尽头的你站在我面前……”

    凭借阮芋对从前那个萧樾的了解,他应该是听到了。

    那层薄薄的眼皮动了下,周围太多人呼呼喝喝地对他说话,他的视线很快从她脸上移开。

    “……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

    你是黎明地平线是我永恒的终点……”

    萧樾的头发比读书时长了些,额发像是被北城的夜风吹过,微微向上扬,没做过造型胜似做过造型。记得他读书的时候脸上就没什么肉,和现在对比起来那时候都算有点婴儿肥,眼前的男人眉宇凌厉深刻,眼瞳沉黑,五官极其锋利分明,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唇和下颌,轮廓立体得像是神匠用利器凿刻而成,肤色在冷光照射下更显凛然清绝,身上穿一件宽松版型的黑色衬衫,肩膀似乎比以前更宽,身材依然偏瘦,但是脱去了少年时期那股抽条拔节的空荡感,显得成熟稳重,同时又极富力量。

    阮芋的社牛属性在这一刻全面偃旗息鼓。

    心跳快得似是能跃出胸口,她忽然觉得自己握不住的东西实在太多,一切都在她指间飞快地逝去,她一次次拢起手指,抓到的只有虚无的空气,那些蹉跎的光阴,早已经把她推到远到看不见他的天涯海角。

    劳动细腻地察觉到这两位现在不太对劲,尤其是他芋姐,文静得像被人锁了喉。

    他麻利地问侍应生要了张酒单,隔着许帆给阮芋递去:

    “芋姐,就剩你没点酒啦,你看看想喝什么,这家的鸡尾酒都还不错。”

    阮芋摆摆手:“不用了,你们喝就行。”

    “哎,你就点一杯嘛,今天过节呢,喝点酒暖暖身子活络活络筋骨,咱气氛也能热络一点。”

    “真的不用。”

    “你看大家都喝了就剩你一个……”

    “我不是人?”

    萧樾眼皮都没抬,直接伸手把劳动递给阮芋的酒单抽走,看都不看一眼就甩给身旁的侍应生,冷声道,“冰朗姆,什么都别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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