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晋江独家的五一天

    眼前景物飞速变化旋转, 由尽星穹空旷灰暗的石窟刹那变为一处姹紫嫣红的牡丹花海。在夕照之下分外耀眼夺目,奢华非常。

    只不过师徒二人皆无心去欣赏这份美景。

    君寻魂识巨震,一股从未有过的抽离感遍布全身, 几乎让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耳鸣声不止, 仿佛整个人都被从世界中剥离而出, 与万物都隔了一层不可逾越的薄膜。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死死抓住身边唯一可以触及之物,力度之大, 连消瘦指节都变得惨白, 几乎要将容华的衣袖抓破。

    少年紧紧扶着昏沉痛苦的师尊,眼前却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临被传送出尽星穹时, 那袭冷冽妖冶的红衣。

    即便对方这次戴了面具, 容华却还是能够看出,那就是他曾经在圣清殿偶然遭遇的、与师尊生得一模一样的红衣人。

    现在容华是彻彻底底相信,那绝不是师尊了。

    可不是师尊……又会是谁?

    他心中有些茫然, 可怀中人的反应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容华, 二人之间必定有所联系。

    “你方才——”

    正纠结, 师尊虚弱沙哑的嗓音却兀地打破寂静, 幽幽响起:“有没有看到他的眼睛?”

    容华微怔,迅速意识到师尊在说什么, 犹疑片刻, 还是诚实道:“看到了。”

    君寻没有回应, 却是捂着胸口, 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容华一惊, 立即调动灵气,送入前者仙脉。

    可自身灵力进入师尊仙脉的瞬间, 少年的手却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瞬。

    往日帮助师尊压制火毒时, 他都只是控制灵气在对方仙脉游走, 从未逾越探查过师尊体内其余地方。

    可这一次,师尊的仙脉却好似处处漏风,将容华的灵气漏得到处都是,杂乱无章,根本无法汇聚。

    与此同时,也让容华无意间发现了他体内真正的伤势——

    原本只是在仙脉肆虐的火毒,竟不知何时已然侵入内腑,将所有脏器都腐蚀得伤痕累累。

    在这种情况之下,恐怕师尊连呼吸间都要忍受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

    可一路行来,他面上却半点没有显出异样。

    若非红衣人的出现导致师尊体内火毒忽然狂暴,恐怕容华至死都不会发觉。

    怪不得陆师伯说什么“打一架少一架”,他询问的时候,师尊又避重就轻……

    君寻好不容易缓过一点点,便察觉环住自己的手臂愈发用力,几乎要将他按入胸口。

    他垂着头,视线掠过少年紧紧握住自己小臂的双手,没有说话,反而不抱希望地在识海里呼唤起来。

    “……系统?”

    凌乱沙哑的噪音涌出,其中微弱地混杂着一道低沉男声,竟是销声匿迹许久的系统。

    【我……在。】

    君寻一怔,长眉轻蹙:“碧霄界还有第二人与这具身体瞳色一致吗?”

    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了,遇到这种设定上的问题,问谁都不如问系统。

    噪音不止,那厢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君寻才勉强从电流音中分辨出系统愈加模糊的声音。

    【很抱歉……这超出了我的……范围。】

    君寻面色愈沉,眸光却微妙起来。

    他没感觉错的话,系统比起曾经,似乎变得更像一个“人”了。

    从前与君寻交流,对方从来公事公办、简洁明了,且一向以“系统”自称,绝不会用人格气息如此明显的“我”。

    他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变化正在发生,想追问,识海之中电流噪音却戛然而止。

    “……系统?”

    他试着又呼唤了一下,回应的却只有一片死寂——系统又消失了。

    君寻退出识海,捏捏眉心,有些烦躁地向着容华伸出了一只手。

    少年立即会意,从怀中掏出师尊常用的白绫,小心翼翼地帮人戴上。

    他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将自己曾经见过红衣人一事告知师尊,可对方却似乎并不在意此事,直接抬眸望去。

    将二人带离尽星穹的传送阵不知来自何人手笔,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圣宮少有的平坦山坡。

    此地遍植各色牡丹,视野开阔。

    几乎就在君寻抬眸的瞬间,最高峰耸入云端的山体中段猝然破裂!

    翻滚坠落的巨石之中,隐约有飞鸟轮廓的滔天紫焰率先冲出,一只五彩麒麟伴着剑光紧随其后,与前者轰然相撞——

    磅礴灵压弥散四野,登时将最高峰山体洞口之处又毁去一半,远远看去,仿佛被什么妖物咬去一个豁口似的。

    烟尘飞屑之中,两团光影打得难解难分。

    以君寻的目力,自然可以看出比起却芳舟的处处谨慎,红衣人每一剑都是以命换命的打法,简直疯魔至极。

    却芳舟的身影在麒麟体内隐隐显露,他似乎已然成功将两枚花瓣压制,一剑将满身火焰的紫影格开后,却并未急着追击,反而双手结印,飞快设下保护禁制,将周边山巅皆隔绝在外。

    紫炎的特殊之处实在过于明显,他与那人交手时定然有所察觉。

    再加上对方不要命似的疯狂打法,以却芳舟的性格定然不会拿整个圣宮冒险。

    只是剑气余波加上紫焰侵蚀之下,本就被掏空的最高峰愈发摇摇欲坠。

    从君寻的角度看去,仿佛下一刻便会拦腰断裂,带着隐于山巅云雾的光耀殿与近神天颓然倾倒。

    圣宮另外几位殿主也惊动,除去谢折衣,另外三人皆化光飞出,却并非出手协助却芳舟,而是联手开始修复最高峰的漏洞。

    ……也是。

    人族信仰的圣殿,光耀神明传承的地标,自然重要的紧,半点不容有损。

    君寻唇峰讥诮,却是移开了视线。

    那满身紫焰的人影实在太疯,出手横冲直撞,处处透着同归于尽的意图,让人根本看不出剑招路数。

    唯一的线索,就是与他颜色相近的双眼,与似乎同出一源的火焰。

    君寻早就察觉到了。

    这一路走来,看似偶然,其实他每一步都踏在某人的计划之中,唯有这次,是个例外。

    那人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君寻身上,甚至那枚加了料的记忆晶体都交给了红衣人销毁,却没料到容华身份特殊,他们非但再次上了藏书楼顶层,而且还发现传送阵,入了尽星穹。

    因此为了掩护他们按照自己的安排继续追查,同时保证自己不暴露,那人只能放出红衣人,一是掩护君寻,二嘛,则是转移所有人的注意,方便他们离开。

    既如此,就说明即便他不追查,那人也会自己送上门来。

    是以君寻暂时歇了追根究底的想法,开始转向不远处向着花海快步而来的两道身影。

    许久未见的怀惑双眸金芒流转,跟着一点金光飞掠而来。

    闻鹿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边跑边问:“怀惑!怀惑!我们这是去哪——啊?仙君?容道友??”

    少年一看就是跟着怀惑跑了有一会了,此刻终于停下,边扶着膝盖边喘气,小脸都红了:“你、你们怎么,在这里啊?”

    话音未落,远处天际却芳舟便被红衣人一剑打飞,整个人连带着小山似的灵相“轰”地一声撞在距他们最近的禁制上,吓得闻鹿猛一哆嗦,抬头望去。

    “哇……”

    闻鹿悄咪咪看了默不作声的三人一眼,以为他们是聚众看热闹来的,有些尴尬地拍了拍手:“真、真精彩?”

    ……无人理会。

    怀惑伸手将闻鹿拉至身后,瞳孔亮得仿佛流动的金色岩浆。

    自小世界繁城一战后,这位玄极宗主似乎就很在意那名叫做闻鹿的少年,若非有要事,基本都是围着对方打转。

    君寻想到上次小世界他主动寻上门时带来的消息,抱臂看了他一会,蓦地轻笑一声,好整以暇:“玄极宗主,特意前来,可是又看见什么了?”

    怀惑默了默,视线先是落在容华身上,又转向君寻,缓慢道:“此去代价极大……前因已定,后果如何,端看仙君一念取舍。”

    君寻扬眉:“说人话?”

    怀惑垂眸:“……保重,慎重。”

    君寻:“……”

    ……所以他才不喜欢说话神神叨叨的臭道士。

    他双臂环胸,没接话,反倒抬头望了一眼再次被打飞的却芳舟,回肘顶了顶容华手臂。

    少年当即垂眸,目露询问:“师尊?”

    君寻打了个呵欠,朝他一歪。

    容华立即将人稳稳扶住,便闻前者恹恹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走吧。”

    “……是。”

    容华也没追问,闻言向着怀惑二人一颔首,直接扶着师尊离去。

    设下传送阵那人将他们的落点放在了圣宫最边缘的一处花圃,倒是离君寻想去的地方很近。

    那名叫做荆秋的弟子来自问心宗,像这种规模不大的宗门,通常都会被安排在较为偏僻的山头,唯一的好处便是地方宽敞些,房屋之间相隔较远。

    容华按照君寻指引御剑带着师尊落地,二人眼前正是一处独立的小屋。

    谁知尚未靠近,一男一女的争执声已然透过并不算厚实的小屋墙壁,传了出来。

    “阿秋!”女声十分焦急,甚至带着一丝哭腔,“你别吃了!那么多人都出事了,你还不醒悟吗?!”

    君寻对她的声音有些印象,仿佛是问心宗首徒,星璇。

    “师姐你别拦我了!”

    男声似乎有些焦躁:“初测在即,我再不加快进度,就要不及格了!我们名额本就不多,再淘汰几人,下次就没资格再来游学了!”

    “那又如何?”星璇不赞同道,“师尊他老人家若是知晓此事,定然也不会同意你吃这种来路不明的丹药来提升修为!”

    荆秋音调猛然拔高:“师姐慎言!这怎是来路不明的丹药?!”

    星璇道:“我知道你们那里都信这个……可那神殿太过神秘,而且荆夏都没消息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荆秋有些不高兴了,似乎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道:“师姐,我累了,请回吧。”

    屋内陷入寂静,星璇又沉默了一会,才终于叹息一声,推门而出。

    她反手将门关好,转身正欲离去,脚步却微微一僵。

    前路上,不知何时站了一红一白两道人影。

    星璇对他们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此刻想装不认识都不行,只好朝着白绫覆目的红衣青年恭敬一揖,正欲开口说话,却被君寻隔空遥遥一点。

    颈侧传来一阵尖锐的凉意,杀机临身,星璇立即意识到那是冰冷凌厉的剑锋。

    她浑身僵硬,下意识绷直身体,茫然抬眸,便见白衣少年忽然向前一步,含笑立起一根食指,竖在浅红薄唇之前。

    嘘——

    星璇立即领会,噤声不语。

    剑锋仍旧停在颈边,她眼睁睁看着二人靠近荆秋的小屋,却还是忍不住压低嗓音,担忧道:“仙君……”

    君寻脚步微顿,神色似乎有些不虞。

    容华当即反应过来,一手揽住师尊,一手拉住刹那化作长绳将星璇捆缚起来的星璇,向着小屋旁树丛一钻——

    屋门被荆秋猛然推开,少年谨慎探头:“……师姐?”

    萧瑟晚风吹过,没有一丝回音。

    荆秋摸了摸鼻子,又四下望了一圈,终于轻叹一声,回了房间。

    树丛中,容华缓慢收回逢春,缓慢倾身,向着星璇微笑道:“道友噤声,我们只是听一听,不会做什么的。”

    语毕,他还体贴地幻出一方锦帕,放入星璇手中。

    方才那一瞬间临身的杀气,让星璇毫不怀疑,自己若是真的出声大叫,一定会被这对师徒当场击毙。

    她白着脸,下意识捏着手帕贴近颈侧擦了擦,拭下一片殷红血迹。

    见她终于安静下来,君寻二人再次靠近了荆秋所在的小屋,却见窗棂之间光芒一闪,紧接着再次响起了交谈声。

    只听有人“扑通”一声跪地,激动崇拜地低呼:“神使降临,至高无上——”

    回应他的,却只是一声沙哑的冷哼。

    方才的异动似乎让荆秋有些慌张,他默了好一会,才有些凌乱地出了声,一张嘴就是求救:“神使,我好像要被发现了,怎么办?”

    “荆夏已经失踪好几日了,我根本联系不上他……我觉得、我觉得他是不是……”

    “别慌。”

    那所谓神使的声音大抵是经过伪装,显得沙哑又冷淡。

    他直接打断了荆秋的碎碎念,旋即放缓了声音,低声道:“不会有事的。若是有人来寻你,你只需要将他们带回去……别的什么都不需要管,知道吗?”

    荆秋声音犹疑,似乎六神无主:“可是、可是……万一他们……”

    “荆秋!”神使一声厉喝,直接压下了前者的碎碎念,又缓声道,“是时候为神殿奉献一切了……想想你的家人,还有同村的村民,他们都在等着你荣归故里,获得神殿的勋章,成为众人景仰的对象——”

    神使的声音逐渐减弱,最终消失无踪。

    荣誉名望,总是能成为鼓舞人心的最大诱惑。

    荆秋被成功安抚下来,发现前者不见了,开始寻找,声音却平复了许多:“神使?神使?”

    君寻与容华对视一眼,知道时机到了。

    没有给他继续寻找的机会,二人一路走出树丛,直接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开了门。

    荆秋吓得“啊”了一声,下意识就要夺路而逃,紧接着被容华一把抓住,带去了一旁。

    君寻抱臂等了一会,见容华唇瓣开合间,将荆秋一张脸说得一会青一会白,就知道差不多了。

    他向外勾勾手指,无尽意便带着星璇飘了进来。

    少女方才被他们丢在树丛中,人还在状况外。

    可还在嘴硬的荆秋见状,却忽然一垮,态度终于软化,连声答应求饶。

    容华又问了两句,旋即缓慢起身,来到了君寻面前,含笑道:“师尊,这位荆师弟十分愿意带我们去他得到丹药的地方呢。”

    与此同时,星璇也被无尽意松开,颇有些狼狈地跌落,摔入迎上来的荆秋怀中。

    闻言,她当即起身,神色坚定道:“仙君,我也去!”

    荆秋一愣,目露感动:“师姐……”

    “不许哭!”

    星璇一偏头,梗着脖子道:“我只是怕你出什么意外,没法跟师傅交待罢了!”

    荆秋吸鼻子:“那初测……”

    星璇皱眉:“我会给他们留信解释的。”

    君寻不置可否,双臂环胸,向着门外走去。

    反正只是为了将计就计,找人带个路罢了,一个还是两个都没什么所谓。

    最高峰处,麒麟与紫焰光华皆黯淡了许多,这是即将分出胜负了。

    君寻有些不耐,召出飞舟,回首催促:“麻利点。”

    后方三人不敢耽搁,立即登船,飞舟便倏然化作一道灵光,飞逝而去。

    离开圣宫范围的刹那,君寻立在船头,迎风眺望。

    漫天星辰之下,身披耀日金芒的五彩麒麟终究不如紫焰猛禽豁得出去,在对方一命换一命的打法下左支右绌,最终被红衣人一脚踢飞,重重摔落深谷之中。

    与此同时,紫影双翼一振,倏然凭空消散。

    麒麟吼声伴着却芳舟的勃然怒喝传来,在整片神谕山脉。

    “圣宫上下听令,即日起封锁诸天星明大阵,任何人不得出入!”

    草草写就的信符在大阵符文从天而降的瞬间飞向海棠峰,紧接着整座神谕山脉便被星芒流转的浅金色大阵笼罩在内。

    君寻冷哼一声,回身进了船舱。

    他这次召出的飞舟比从前那艘大了不少,虽航行速度稍慢了些,却胜在地方宽敞,且有船舱可供栖身,适合长途跋涉。

    容华早已在此等候,君寻踏入房间时,他已然整理好室内陈设,地面绒毯直铺到门口,榻上也放好了云被软枕,似乎比从前更为细致体贴了些。

    君寻扯下白绫,心中却好笑,好好的主角到他这变得像是暖床的,还真是他轮回这么多世头回体验。

    实在是有些微妙……又有趣。

    君寻眯着眼,在容华走过来时随手一撩,果真见到少年捂着下巴,耳尖通红:“师尊!”

    君寻轻笑一声,随手脱了外氅一抛,容华立即伸手接住,目露控诉。

    君寻看着好玩,轻描淡写地伸手,逗猫似的再次飞快搔了搔容华的下巴尖。

    容华:“……?!”

    他飞快后撤两步,直接避开了君寻伸手能及的范围,俊脸却肉眼可见地泛了红,在灯光映衬下愈发明眸皓齿,清隽温柔。

    君寻终于不逗他了,笑眯眯伸了个懒腰,从桌面上拎起酒壶要喝,却又被刚刚挂好衣服快步走来的容华一把夺过。

    “师尊,冷酒伤身。”

    容华微笑,转而拿起案上一枚玉盏,悠悠斟满半杯,递了过来:“还有,您身体不好,如今果酒也只能喝半杯了。”

    君寻:“……”

    你要不要报复得再明显一点??

    他没好气地抓过酒盏,却发现触手升温。

    盏中酒液加热后泛出一层浅淡的粉,香气馥郁,愈发诱人。

    君寻勉为其难地原谅了他,捏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了起来。

    无所谓,反正那荆秋的老家在永夜之地,离长明宗也不远。

    等他们快到了,他就给云星夜发信,这次谢疏风不在,小狼崽子才不敢拦他喝酒。

    君寻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面上却不动声色。

    消瘦纤长的手指捏着玉盏转了两圈,他眼波一转,却见白衣少年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君寻又抿了一小口,这才幽幽道:“有话就说。”

    容华一怔,垂眸道:“弟子只是在想,此番没能拿到神器碎片,圣宫定会加强防备,恐怕日后不会再有那样好的机会了。”

    即便师尊不说,容华心里也一直都有数

    自从长明宗那一次,他就发现,师尊真正在乎的东西不多,而神器碎片便是其中一个。

    虽然这一次能见到全是偶然,可容华心里明白,按照却芳舟的行事,此次过后定然会将两枚花瓣转移位置,且加强防护,再想得到,恐怕很难了。

    可君寻闻言,却仍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眉梢轻挑,嗤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们这次,就能拿到么?”

    容华蹙眉,有些不解。

    彼时阵破,两枚碎片若无却芳舟阻挡,分明稳落师尊手中,为何拿不到?

    君寻又抿了一口酒,却是一耸肩:“很遗憾,除了那层金灿灿的王八壳,两枚碎片都被人动了手脚。”

    这一点,他也是在巨剑降落前一瞬间发现的。

    神器碎片上,被人罩上了一层几乎无法察觉的灵力,不会对碎片造成任何影响,可若是旁人伸手触碰,便会被那层灵力反制,束缚原处。

    强一点的,只是动弹不得,成为砧上鱼肉;可实力差些,便会被当场绞杀,连灵识都不例外。

    那是君寻自从来到碧霄界,第一次碰见连这双“妖瞳”都险些没能发现的暗手。

    也是第一次遭遇仅凭一小缕灵气,便能让他产生如此强烈危机感的存在。

    他第一反应就是那位高居近神天的“圣人”,却又隐约觉得圣人而已,不该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

    ——除非那人的存在,已经无限接近于神。

    “说起来,咱们还要感谢光耀殿主,”君寻将杯中最后一口酒液饮尽,笑吟吟道,“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们这对同林鸟可就被一网打尽了。”

    同、同林鸟……?

    容华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不容易平复的绯色再次涌上脸颊,立时别开视线:“可是,师尊……我们若就此离开,岂不是更没机会拿到神器碎片了?”

    “那也未必,”君寻神秘一笑,“你信不信,此行我们还会碰见它们?”

    折花会小世界里,他冒险探的那个空中大阵,可不是去观光的。

    起码有一点——困锁神器碎片的玄奥阵法,与那股和他生而对立的墨色浊息有关系,互相对立又相互依存,形成了一种极微妙的和谐。

    连神器碎片都在这两种力量的影响下失去活力,只能成为圣宫构筑小世界的工具。

    也正是因此,君寻才会如此积极地追查浊息的源头。

    在不知名幕后之人的引导下,他隐约觉得冥冥中有什么线索即将串联起来了,如今只差他们此行将其补完。

    大约也是因此,怀惑才会找上门来,神神叨叨地丢下那么一句话。

    这也是君寻可以暂时容忍那人把自己当剑使的根本原因。

    容华闻言,有些疑惑地思索半晌,却还是没想明白。回首却见师尊打了个懒懒的呵欠,神情恹恹,没精打采起来。

    “……困死了,睡觉。”

    少年原本还想跟他问些什么,见状立即准备告退。

    谁知尚未转身,腰间宫绦却被什么挂住了,用力一扯——

    容华一个不稳,向着力道传来的方向一个踉跄,就被满溢清冷花草香气的怀抱接了个正着。

    容华:“……?!”

    他脸颊爆红,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人贴近耳边低笑一声,登时动作僵硬,连半边身子都麻了。

    “嗯?乖徒儿,这么主动啊?”

    君寻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摸了摸少年后脑光洁柔软的青丝,笑得恶劣:“既然如此,不如留下暖床吧?”

    容华欲哭无泪。

    师尊的怀抱柔软温暖,不知是否因为内伤原因,他耳边分明贴着对方胸口,传来的心跳声却十分微弱缓慢。

    反倒是他说话时的嗓音,经过胸腔共鸣后显得愈加缠绵缱绻,勾人心神。

    少年挣扎的动作顷刻弱了下来,生怕哪里不妥当,伤到内伤严重的师尊。

    可君寻早就疼习惯了,此刻反倒开始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容华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尖,手指又开始蠢蠢欲动。

    “师尊,弟子还是去外面睡……?!!”

    容华闷闷的嗓音响起,他边说边试探着起身,耳尖却被对方轻轻一捏。

    他用尽全力筑起压制妄念的高楼,却能在师尊指间轻而易举坍塌消散,毫无作用。

    容华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握住那只作乱的手,直接反手一推,直接将毫无防备的红衣美人推至榻间,倾身压下。

    “师尊!”容华磨牙,恨恨道,“您再乱摸,我就不客气了!”

    君寻被他压倒,也神色如常,反倒是听见对方放出的狠话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等你醒来,再不客气吧——”

    容华一怔,垂眸却见颈间莲花玉坠不知何时滑了出来,正幽幽闪烁着几不可见的清光。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不知何时抵上眉心,只轻轻一推,少年便登时失去意识,倒上君寻胸口。

    后者被他压得一阵咳,好不容易将人推去一旁,喘了半晌,这才缓慢起身,却是伸出一根手指,隔空虚虚点上了容华额头。

    玄奥晦涩的符文逐渐在他指尖勾勒成型,君寻沉默片刻,旋即提腕一牵——

    少年眉心登时亮起雪亮莲纹,紧接着一道虚影缓缓浮现,赫然是一朵琉璃质地的千瓣莲花。

    莲花只是虚影,却仍旧清圣不可方物,在空中缓慢旋转盛放,露出花心处缺失的八处空档。

    君寻垂眸默了默,另一只手一点自己眉心,直接将系统留在他识海之中的红尘万华召了出来。

    两朵几乎一模一样的莲花并排悬浮着,折射出瑰丽绚烂的光华。

    君寻心中了然,玉指轻收,符文连带着琉璃莲花皆刹那消散,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象。

    ……果然。

    若君寻所料不错,容华的“灵相”,其实就是破碎的红尘万华。

    他早就在想,容华进阶恁久,出招时却从未召出过自己的灵相。

    按理来说,像这种才进入仙人境的新手,都是无法自如控制灵相出现与隐藏的。

    唯一一种可能,就是他本来就不需要。

    所谓仙者修型,乃是为了参透万物生息变化,融灵相成圣;圣人修意,是为了掌握天地运行之理,法随意动。

    而一位神明,自然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怪不得那些花瓣看到容华像孩子见了娘,挤破了脑袋也要往他身上蹭……

    君寻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若容华日后觉醒神格,想起自己少年时哭唧唧的模样,恐怕要气得再死一次。

    君寻靠着软枕,阖起双眼。

    ……弑神夺宝?

    听起来有些刺激,他还没做过这样的事情,想必比起扮演反派被人追杀好多了。

    按理说,他此刻应该毫不犹豫地让容华死一死,彻底断了莲神复苏的可能,这样才能将红尘万华据为己有。

    可偏偏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心底回荡,让君寻收回了伸出的手。

    那是一道温雅清和的嗓音。

    他说——

    等我。

    再等等我。

    *

    穹顶之上,夜幕星河缓慢运转流淌,洒下祥和宁静的柔光。

    容华立在群星浮雕的黑玉王座旁,看着比起上次见面更加虚弱的外祖父,隽秀的眉紧紧蹙起,满面担忧。

    老者本在闭目养神,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苍老面容立即浮现出温和笑意,缓慢睁开了浑浊双眼。

    “乖外孙来啦……”

    华明风似乎又苍老了许多,他压抑地咳了几声,连说话都有些吃力,却还是一字一句道:“来,抓紧时间……”

    容华有些心疼:“您看起来很累……要不改日……”

    “不必,”华明风拉起少年的手,虚弱道,“来,抓紧时间。”

    他态度坚决,容华只好作罢。

    华明风紧紧握住少年手腕,紧接着灵力流转,再次向着少年体内涌去。

    容华阖目入定,开始按照上一次的方法运转灵力,浅青色灵力不断融合汇聚,汇入丹田,少年周身气息开始稳定增长,由仙人境中期一点点攀升至后期。

    琉璃莲花再次由少年头顶浮起,轮廓愈加凝实,几乎能够折射出穹顶投下的无尽星光。

    一夜漫长。

    容华缓慢睁开双眼,尚未来得及找回意识,便捕捉到了房中衣料摩擦的窣窣声。

    他下意识移动眼眸,视野中却兀地闯进一袅红影。

    美人绯裙曳地,乌发挽得十分随意,却愈发显得身形慵懒娇美,靡艳不可方物。

    容华看过来时,那人正捏着一块曳地红纱摆弄,似乎想要蒙在发髻上,却意外地有些笨拙,不得章法。

    少年迅速清醒,从软枕云衾间支起身体,试探开口:“……师尊?”

    红裙美人终于放弃自己摆弄那块头纱,缓慢回首。

    瑞凤眸中星海潋滟,在见到容华的同时漾起一丝笑意:“醒了?”

    容华一时有些难言,却还是第一时间起身,仔细地帮师尊将缀满珠玉的头纱从缠得乱七八糟的发间解下:“师尊,这是在做什么?”

    君寻心安理得地找个了把椅子一坐,边任由容华帮他摆弄,边闭目养神,恹恹道:“你谢师伯来信,说圣宫最近乱的很,让我们藏好狐狸尾巴,尽量低调一点。”

    容华帮他梳理长发的手指一顿,面色古怪起来。

    穿成这样……叫低调??

    恕他直言,师尊这副打扮,哪怕是去极乐城选花魁,都能甩第二名五百条街,哪里低调了???

    当然,容华也知道师尊最不喜欢别人夸他美,所以老老实实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认命地仿照记忆中母亲的手法,帮他松松绾了一个低髻,又研究了一下头纱戴法,旋即捏起一根珍珠小钗,仔仔细细地为他将绯纱别好。

    无尽意尽职尽责地飞至美人鬓边,开始充当一件平平无奇的饰品。

    君寻颇为满意地照了会镜子,却是抚掌一笑:“乖徒儿,该你了——”

    容华:“……?”

    师尊说的,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他试图拒绝,可君寻却早有预料似的,直接从身后抓出一套雪衣长裙,塞到了容华怀里。

    晶亮紫眸中,满是期待笑意:“来,试试?”

    这身衣服整体样式偏中性,领口也严丝合缝,并非很明显的女装,只是更为修身些,不若容华身上那一身宽松。

    他抱着衣服看了师尊半晌,终于败下阵来,开始更衣。

    君寻倒是对自己如今的形象接受良好。

    换上这身衣服后,倒是让他隐约想起,似乎有一世,系统出了差错,给他安排过一次魔女身份。

    君寻饶有兴致,虽然一直我行我素,却罕见地没有换回男装。

    后来怎么着了?

    好像是那些对他喊打喊杀的正道傻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敢排着队来魔宫求亲,被君寻一路从殿门口杀到了山脚,最后被系统强行踢出了世界……

    君寻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那些人有什么大病。

    他支着下巴,眼看少年越换衣服脸越红,终于忍不住,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做什么像个小媳妇似的?”

    他身体弱,笑了几声就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却还是肩膀乱颤,眯着眼道:“其实……你不换也可以。”

    容华刚刚系好腰带的手一顿,便闻对方又道:“换了嘛,咱们就以姐妹相称;不换,就装成夫妻咯。”

    他笑吟吟地眨了眨眼:“既然你选了姐妹,那就快叫一声姐姐吧?”

    容华:“……”

    他用尽全力将大逆不道的念头压下,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把对面那只妖精按住狠狠欺负一顿!

    容华直接选择非暴力不合作模式,任凭师尊如何撩拨,都自顾自地忙碌着,连一个眼神都不给。

    君寻意味深长地看着油盐不进的小家伙,薄唇轻勾,却是面色一白,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血迹差一点点就要溅上容华衣摆,少年一惊,却见甲板上的血液中竟隐约有紫色光流荡漾,只一滴,便将二人脚下地板灼出了一个小坑。

    “师尊?!”

    容华也顾不得赌气了,立即将人扶住,调动灵气送入对方仙脉,开始助他调息。

    他自然认得那些幽紫色的光流,看似美丽,实际上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师尊的火毒。

    此刻火毒已然溢出到这般程度,说明师尊即便是坐着不动,体内伤势也在不断恶化中。

    容华又开始心疼,握住师尊苍白细弱的手腕时,眼圈也跟着泛了红。

    谁知对方却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见容华难过,居然还有心思调笑,非要他喊一声“姐姐”。

    容华气得不行,正欲加重灵气输送,飞舟却蓦地轻轻一震。

    ——他们要去的地方,终于到了。

    与此同时,房门被小心翼翼地叩响,传来星璇试探的声音:“仙君,容道友?我们到了……”

    容华迅速整理情绪,抬头缓声道:“多谢道友,我们马上就来。”

    他说完,又转向正抓着手帕拭去唇角血迹的师尊,有些迟疑:“师尊,要不再歇一歇……”

    君寻摇头,随手将他方才掀起的头纱一放,缀了珠玉的绯纱边缘刚刚好将那双顾盼生姿的紫眸遮掩,只露出高挺鼻梁与线条精致的苍白薄唇。

    师尊决定之事,无人能够左右。

    容华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只好一手继续握住对方细腕输送灵气,另一手小心将人扶下飞舟,来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小镇。

    这座小镇深入永夜之地腹地,几乎已经快要接近魔渊边缘,甚至稍微抬头,就能看见远处滚滚升腾的漆黑雾气,令人心头忍不住压抑起来。

    不是所有永夜之地的范围都能如长明宗一般,有夜明石照亮。

    更多的地区还只是倚靠灯烛,在这不知尽头的永夜之中苦苦煎熬,比如他们眼前的玉荆镇。

    鲜少有人主动造访的偏僻小镇忽然来了一架如此精致华丽的飞舟,立即引起了镇民的注意。

    待到君寻被容华搀扶着慢吞吞走下飞舟时,一名镇长模样的人已然在与荆秋交谈。

    再走近些,便闻荆秋道:“我就是想家啦,刚好休沐,便带着朋友回来看看。”

    他边说,边回过头来:“给镇长爷爷介绍一下,这二位是——???!!!”

    荆秋的话卡在嗓子眼,看着相扶而来的两位美人,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镇长从未见过如此美人,愣了好一会,却仍在状况之外。

    见他忽然卡壳,花白眉毛一动,追问道:“小秋?你怎么了?这两位姑娘便是你的新朋友吗?”

    星璇也看呆了,所幸她反应快,立即狠掐了一把荆秋手臂,后者当即找回了声音,磕磕绊绊道:“对、对,这这这这就是我、我的新新新新……朋、朋友……”

    这边一团凌乱,君寻却看得唇角上扬,几乎大笑出声。

    憋了好一会,他才清了清嗓子,柔柔一欠身,道:“见过镇长。”

    话音未落,美人却忽然面色一白,细细咳嗽起来。

    面纱边缘的珠坠随着他的动作乱颤,碰撞出泠泠碎响。

    如此美丽脆弱,将之让在场诸人揪心不已。即便是荆秋与星璇,也忍不住面露忧色。

    唯有容华知道,师尊不过是觉得好玩,装的罢辽。

    他环住对方腕骨的手微收,默不作声地加大了灵气输入。

    谁知君寻却身躯一颤,咳得更厉害了。

    容华手指一僵,刚刚开始纠结自己是不是不小心伤到师尊了,手臂便是一沉,被对方软软倚了上来。

    “我旧疾沉疴积累多年,此番也是据荆秋道友所言,听闻贵镇求神甚灵,舍妹才不远万里,带我前来求医……”

    温香软玉贴上肩头,嗓音轻柔,笑意缱绻,听得容华立时浑身一紧,目下无尘的表情险些没有绷住。

    “你说是吧,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假期的社畜哭泣TvT

    最近几章卡文好厉害,对不起大家orz

    小红包补偿qwq

    感谢还没有放弃蠢作者的小可爱们呜呜呜呜

    会尽快恢复成以前的状态的!

    (数了一下欠了4章……会一点点补上的TvT)

    第52章 晋江独家的五二天

    众目睽睽之下, 容华自然不能反驳师尊。

    而对方显然也算准了这一点,愈发肆无忌惮,死死抱着少年的手臂, 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容华忍了又忍, 终于绷着脸, 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回应。

    “……嗯。”

    君寻唇角压不住地上扬,立即拈起衣袖, 掩面轻咳起来。

    容华气得够呛, 不动声色地继续加重灵力流动,剔透眼眸仍旧一派清冷。

    红衣娇艳热烈, 白衣皎洁出尘。

    两道气质截然不同却分外融洽的身影几乎将无尽黑暗照亮, 令人根本无法移开双眼。

    镇长捋着花白胡子走来,闻言更是了然颔首,笑道:“那二位可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里每日皆有神使前来, 定能帮这位姑娘医治。”

    容华矜持点了点下巴尖, 缓慢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接下来的一路, 荆秋与星璇直接被挤去了一旁。

    镇长带着一众镇民将二人簇拥着送去了镇上最大的客栈, 直接开口给他们定了天字一号上房,又好生将人送至房中, 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受够了万众瞩目的容华浑身不自在, 一关上门, 少年长舒了一口气, 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 少年控诉的眼神已经落在了师尊身上。

    君寻随手将遮挡视野的头纱一撩,挣开少年手腕便直接向着几步之外的圈椅一倒, 没精打采地窝了上去。

    “师尊……”

    容华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襟, 端端正正坐在他身侧, 低声道:“我们要在这里等‘神使’来吗?”

    君寻正在打瞌睡,闻言凤眸微启,懒懒应了一声。

    前者见状,却有些迟疑:“我们是以看病的名义来的,若是那神使给您什么丹药……”

    君寻打了个呵欠,恹恹道:“见机行事,又吃不死。”

    少年隽秀的眉毛都皱了起来,不赞同道:“即便给了丹药,您也不能吃。”

    ……小唠叨精又来了。

    君寻呼了口气,稍稍坐直了些,歪着头懒懒开口:“……又想说那些?”

    容华一噎,却是思索片刻,忽然一伸手,再次握住了师尊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左腕。

    后者眯眼看他,以为少年又要运转灵力帮自己压制伤势,刚想拒绝,却被对方严肃认真的嗓音打断。

    “……师尊说的很对。”

    容华顿了顿,缓慢道:“容华幼年坎坷,颠沛流离,确实过得不好……很多时候,真的动过一了百了的念头。”

    君寻哼笑一声。

    ……意料之中。

    碧霄界的主角也算是他这么多世见过的主角里数一数二的惨了,容华能忍到现在,着实是比常人强了许多。

    不然也不会被他看中,非但没杀,还留人一命,准备培养一下。

    君寻早就玩腻了。

    在他的预期里,碧霄界这一次轮回,最好是由容华来终结,也让他能体验一下被亲手锻造的利刃杀死是什么感觉。

    更何况,这位主角还是个重生归来的神明。

    君寻试过很多死法,却还没被神杀过。

    光是想一想,都觉得一定很有趣。

    比从前每一次终结都要令他期待。

    君寻单手撑头,胡思乱想着,少年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握住师尊腕骨的手指紧了紧,一字一句郑重开口。

    “可是自从遇见师尊,容华是真心觉得……活着很好,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情了。”

    君寻唇角笑意一顿。

    前者却好似没有察觉似的,眼眸微垂,自顾自道:“非但如此,容华还想……和师尊一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他说着,又蓦地抬眸,望向师尊潋滟深邃的眼底:“所以,请您爱惜自己,好吗?”

    君寻:“……”

    他皱眉定定看了容华半晌,薄唇微启,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乍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

    “二位姑娘,你们休息得如何?”

    镇长苍老的嗓音响起:“快到每日神使布道的时间了,老夫来为你们引路啦。”

    君寻冷哼一声,甩开容华的手,将面纱拉了下来,不说话了。

    容华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能感觉到师尊虽然没开口,却很不高兴。

    少年收回手,想要试着解释,可门外镇长没有得到回应,又开始敲门,催促起来:“二位姑娘,神使不等人的,你们要治病可要快些啦。”

    容华又回首望向师尊,后者却已慢吞吞起了身,一把拉开房门。

    白胡子老头正准备再次叩门的手顿在半空,一见君寻,便笑了起来:“姑娘,快走吧。”

    君寻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越过老者,走向楼梯。

    容华跟着出来,却是满面无奈,却还是向着镇长微微颔首,温声道:“抱歉,久等了,烦请镇长带路。”

    短短一会不见,这对方才还亲密得恨不得黏在一起的姐妹花却好似吵过一架,气氛冷得几乎能将人冻僵。

    镇长夹在二人中间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出声,试图活跃气氛:“不知小秋可曾与二位讲过咱们信奉的归一神?”

    双臂环胸走在左侧的君寻隔着绯纱睨他一眼,懒得理会。

    右侧的容华只好礼貌回应:“未曾,还请镇长介绍一二,我……姐妹二人,也好与神使有话可说。”

    终于有人搭理,老者也暗自松了口气,捋着胡子笑:“归一神本领通天,咱们家家都有神使布下的灵丹,非但能强身健体,有的人甚至还能踏入仙道呢——”

    似乎怕二人不信,他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夸张道:“之前镇西的王大娘,也是不知怎的,得了顽疾,神使一颗丹药就给治好了,可厉害了!”

    容华若有所思地点头,一直默不作声的君寻却兀地轻笑一声,嗓音恹恹:“真有那么灵?”

    “当然灵啊!”镇长一拍手,又转向君寻,信誓旦旦,“我爷爷的爷爷,还亲眼见过神迹呢!”

    “哦?”君寻眉峰微挑,“什么样的神迹?”

    老者轻叹一声:“二位也知道——”

    他指了指天际翻滚升腾的墨色浓雾:“咱们镇子时运不好,碰巧就在那魔渊边上,看不见白天黑夜……可当年神使一出现,就让天上裂开了一道小缝!”

    镇长抖着胡子,边比划边嚷嚷:“几千年啊,那可是咱们头回见阳光……”

    他说着,又开始加油添醋地赞美起那所谓的归一神来,无非就是在说什么神迹通天、慈悲为怀之类的溢美之词。

    君寻根本没耐心听,直接忽略了对方的吹嘘,望向不远处矗立小镇最中央的神坛。

    不得不说,这次的神坛,比沈家村的精致了不知多少倍。

    连黑玉雕像都由两人高进化为四人高,神情悲悯的面容随着距离的拉进,却无端显得冰冷淡漠,似乎只是无情地审视着世人一般。

    君寻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容华。

    ——莲神曾经,也是用这般孤高自许的疏离眼神看着芸芸众生的么?

    分明从未谋面,可他却无端觉得不会。

    君寻的心莫名有些乱。

    似乎有种难以描述的情绪翻滚着想要喷涌而出,却又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不上不下,抓得他格外烦躁。

    而容华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师尊一触即走的视线,以为对方消气了,立即回望想要开口,却被径直略过,走向神坛。

    少年眸光再次黯淡下来,垂首跟上。

    尽管有着镇长引路,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神坛之上,黑衣白氅,戴着半边面具的神使已然张开双臂,开始带着下方黑压压围了一片的信徒们高声吟唱。

    ……还是那首假冒伪劣的敬神曲。

    “无神之天,无圣之世,永夜将临,唯吾归一……”

    “奉吾凡躯,献吾残魂,福泽惠世,唯神归一……”

    镇长立即双膝跪地,跟着唱了起来。

    君寻皱着眉头,却强忍着没有动作,默默听了下去。

    “明吾所苦兮,甘泽怀恩……”

    “知吾所悲兮,耀世慈航……”

    浅淡金光从下方人群升腾而起,随着歌声汇入黑玉神像。

    清淡平和的调子,却在众人合唱下显得无比诡谲,听得君寻气血浮动,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容华立即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将师尊气息浮动,他心焦不已,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伸手将人揽入怀中,灵力释出,将师尊牢牢包裹了起来。

    君寻缓了半晌,想要推开他,却被不容抗拒地锁在臂弯,挣脱不得。

    一来一往间,敬神曲却已唱完。

    镇长一路小跑至神坛边缘,跪地叩拜,不知说了些什么,黑衣白氅的神使却缓缓抬头,视线落在表面上互相搀扶的“姐妹”二人身上。

    一挥手,下方人群立即分出一条通路,神使便慢悠悠下了高台,向着二人行来,停在三尺之外。

    镇长也一路小跑跟着过来了,弓着腰赔笑:“神使,便是这二位姑娘了。”

    那神使仰着下巴,眼皮半掀,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眼底一瞬惊艳,却根本没有给君寻诊脉的打算,直接从袖中摸出一枚小玉瓶,抛了过来。

    “喏,”他几乎是用鼻孔看人,从牙缝里纡尊降贵地挤出几个字来,“吃了吧,保好。”

    容华下意识要接,却被君寻半路截胡,攥在手心。

    见师尊拨开瓶塞便要将瓶中丹丸倒入口中,少年一惊,直接一把按下,皱着眉转向神使:“阁下看都不看,便赐药么?”

    神使下巴扬得更高了,冷哼道:“归一神可是常人能够揣摩的?神丹自然包治百病,药到病除,不吃还来,别人削尖了脑袋想求还没有呢!”

    “你!”

    容华气得够呛,逢春在储物空间蠢蠢欲动,几乎立时便要出鞘,却不料君寻直接将药瓶换了个手,一仰头,便将药丸倒入口中。

    “师……姐!!!”

    容华险险改口,气得几乎要抓住君寻肩膀猛摇。

    他方才在客栈说了那么多,这人都一耳进一耳出权当听了个响吗?!

    那神使见状,却一脸“早该如此”的神情,嘲讽一笑,拂袖而去。

    君寻微微阖目,感受着丹药入体后扩散的路径,却被容华一把抱起,向着客栈飞掠而去。

    怀中身体越来越烫,容华仿佛抱了块烧红的炭,连正门都没来得及走,直接撞开窗户,抱着师尊跌入房内。

    与此同时,紫焰“腾”地一声由君寻身体表面涌出,刹那将二人身上衣料灼成了飞灰。

    君寻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一把将容华推去一旁。

    少年猝不及防脱了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尊翻了个身,半伏在地,眉心飞鸟灵光大盛。

    半|裸|露的精致蝴蝶骨上,却刹那生出一双流光溢彩的雪白羽翼!

    作者有话要说:

    划重点

    疯批,疯批,疯批

    红包!么么啾!

    第53章 晋江独家的五三天

    这是容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师尊灵相的翅膀。

    展开几乎能超过一丈的白翼之上, 每一片流光溢彩的羽毛,都仿若天际被旭日照射过的柔软白云般,镀着一层极浅淡的金边。

    圣洁, 灿烂, 美好……

    容华脑海中所有的褒义词汇都不足以形容这双羽翼的美丽, 他愣愣看着,待到有所察觉时, 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伸出一只手, 抚上了那根最长的飞羽。

    触手柔滑,泛着些微凉意, 根本不似常年被火焰包裹, 反而更像脱身冰雪,澄净无瑕。

    君寻双肘撑地,正半垂着头与体内四散游走的黑气抗争, 此刻却也有所察觉, 头颅微抬, 紫眸横移, 落在了那只胆大包天的狼爪子上。

    原本随意弯垂几乎触地的羽翼蓦地一振,细长华丽的飞羽瞬时由少年掌心滑出。

    容华下意识收紧指尖, 却仍旧抓了个空。抬眸跟去, 却见师尊不知何时被双翼带得起了身, 正低低悬浮, 双眸轻阖。

    缭绕翻滚的紫焰将他大半身体都裹在其中, 只露出一双修长手臂与紧实细长的小腿,当然, 还有一双赤|裸纤细的玉足。

    容华在发现师尊起身的瞬间已然翻出一身内袍罩上, 眸光却不由自主掠过那三处, 仿佛被烫到了,逃也似的移开了视线。

    君寻才将黑气处理干净,一睁眼,就看到少年欲盖弥彰地别开头,正巧露出鬓发遮盖下泛着可疑红晕的耳尖。

    他心中好笑,立即起了作弄的心思,足尖踏空一点,登时飘至容华面前不远处,微微倾身。

    炽热气息将师尊身上独有的花木香气蒸腾得格外馥郁醉人,容华默默移动眸光,视野登时被雪羽占据充斥——

    他猛然抬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雪白羽翼围拢,结结实实地困在了墙角。

    而那双翅膀的主人,此刻正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俯身过来,轻笑道:“……你脸红什么?”

    容华:“?!”

    他下意识向后缩了缩,拉开与师尊之间的距离,视线却左飘右飘,不肯与那双潋滟凤眸对视:“师尊看错了……我没有。”

    ……太近了。

    近到容华几乎可以分辨出,鼻尖缭绕的气息有那么一点像桐花,却又混着一缕香木焚烧过的辛灼味道。

    少年的理智就在这熏香弥漫中摇摇欲坠,要拼命克制,才不会对疯狂涌上的妄念吞噬。

    容华心中绝望,却又藏着悸动与欣喜。

    他觉得,自己一生都要被困在这双羽翼缔造而出的“牢笼”里了。

    而更可怕的是,他却甘之如饴。

    君寻一阵好笑,虽然没太明白为什么容华经常会拒绝直视自己,却不妨碍他一如既往地伸出两根手指,顺着前者线条优雅的下颌线一勾。

    “……小东西。”

    微哑嗓音慵懒缱绻,每个字都像一只小勾子,几乎要将容华脑海中紧绷的弦挂断。

    少年浑身一僵,尤其是发现师尊身上火焰开始逐渐消退、露出寸寸冷白肌肤的瞬间,几乎要立即起身回首跳窗而逃。

    君寻轻笑一声,终于不逗他了。

    随着美人直起身体,幽紫火焰终于褪尽。

    雪白双翼缓慢舒展,却是化作一袭师尊贯穿的冰丝曳地长衫,柔顺飘逸。

    直到此时,容华才猛然意识到,那双羽翼只是师尊的灵相,并非实体。

    怪不得飞羽的触感像是冰冷云雾,那般虚幻缥缈。

    君寻掩唇轻咳两声,紧接着回身,从架子上抽下一身绯红单衣随意裹好,再次懒懒倚上圈椅,没精打采地打起呵欠来。

    容华收拾完毕过来时,正巧看见绯红广袖滑落,露出师尊消瘦的手臂。

    火纹由他指尖开始逐渐向后消退,仿佛见光退避的鬼藤,在苍白皮肤衬托下分外显眼。

    容华俊眉紧皱,却还是忍不住发问:“师尊,那丹药……”

    君寻眼皮微掀,神情恹恹:“无甚新奇,没劲。”

    单谈药效,甚至还不如神殿发给信徒的丹丸,浊息含量却翻了几番,绝对是一颗能送常人归西的水平,不然也不会把他的灵相都逼出来。

    镇长口中所言的那位王大娘,恐怕壳子里早已换了芯,早已不是曾经的本人了。

    至于是魂识被污染,还是直接遭夺舍,倒是有待商榷。

    只是吃了这么多丹药,君寻倒开始对神殿的目的好奇起来。

    原本按照他的猜测,丹药的目的是为了让服用者在被抽取生命力的同时仍然保持亢奋,起的是欺骗性的作用。

    可这些一颗致死的丹药呢?神殿要这些活死人有什么用??

    君寻老没正形地歪在椅子上胡思乱想,容华就安静地看着他,眼神温柔地描摹着师尊眉眼,安宁平静。

    前者自然感受到他的视线,虽不知容华在看什么,却早已习惯,连眼皮都没抬,任由他瞧。

    蓦地,房门却再次被人叩响。

    容华下意识起身,还没忘了伪装嗓音,轻声回应:“哪位?”

    门外传来矍铄的男声,似乎是入住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客栈掌柜:“二位客官,镇长临走前特意交代好生照顾贵客,小的是来为二位送午膳的。”

    容华转向君寻,眼神询问。

    后者下巴尖轻抬,少年便清了清嗓子,起身拉开了门。

    那掌柜的身形高大,推着一辆托盘小车进来,细致地将七八道菜品码放整齐,又转身点燃了房中香炉,旋即目不斜视地告退关门,一气呵成,似乎真的为了避嫌,不敢看两位“姑娘”一眼。

    君寻嗤笑一声,没说什么,待到门外脚步声远去,才在容华搀扶下缓慢起身,坐在桌前。

    这些菜肴着实精致,色香味俱全,看上去倒是真正用了心。

    只是嘛……

    君寻捏着玉箸,挑起一根青菜闻了闻,意料之中地笑了。

    容华见他神情,立即会意:“他们出手了?”

    君寻单手支腮,放下玉箸,笑得意外深长:“……不止呢。”

    容华微怔,却被师尊示意着望向香炉的方向。

    乌金香炉造型古朴,镂空雕花之间,香烟缓慢溢散,袅袅娜娜,融入空气之中,消弭无形。

    少年下意识深吸一口气,试图分辨香烟的成分,红衣美人却不知何时起了身,好整以暇地微微倾身,凑至容华耳边,呵气如兰。

    “……这个味道,不熟悉吗?”

    容华有些茫然,着实有些想不起来。

    君寻轻啧一声,却是向着他耳际轻吹了一口气。

    温热吐息拂过耳廓的酥麻感激得容华打了个颤,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将师尊推开,一股无力感却乍然由四肢百骸汇聚而起,刹那遍及全身。

    容华:“……?”

    他猝不及防,却不由自主地软倒下去,被君寻伸出手臂揽了个正着。

    “……你怎么这么沉???”

    接住他的瞬间,君寻就后悔了。

    看着瘦瘦高高的少年,也不知怎么就重得像座山,直接把君寻带得跌倒在地,手肘撞在桌角,立时令人痛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容华无措抬眸,原本被他抛诸脑后的记忆却浪潮般翻涌而出。

    一个猜测从这些记忆中挤上心头,他沉着脸试图运转灵力,仙脉丹田却空空如也,没有丝毫回应。

    容华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封灵??”

    君寻被压得够呛,腾出一只手,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猜中了还不起来?”

    容华本就微微泛红的脸绯色更甚,他挣扎着从师尊身上爬起来,努力调整姿势,靠上了一旁的凳子腿。

    传闻封灵香,乃是由数千年前一位惊才绝艳的毒医研制而出。

    此人以医入道,却从不救人,只钻研至极的毒,经他手而出的毒药堪称精妙诡谲,据说连圣人都不敢轻易招惹。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不知为何,竟以一己之身将万里平原化为了毒瘴之地。

    万千生灵因此灰飞烟灭,毒医本人最终也被九位圣人联手围剿,葬身自己一手造就的毒瘴之中,死无全尸。

    如此奇人,封灵香也只不过是他随手做来玩玩的小东西罢了。

    只是毒医死后,所有与之相关的物事皆被销毁,封灵香也不过唯有那么几支漏网之鱼,一向仅在黑市流通才对。

    莲华峰主作为仙门四宗之一的高层,有封灵香这种稀奇东西倒也说得过去。

    可一个小镇上的店老板,甚至都不能修炼,又是从何得来如此邪物?

    说是背后无人,恐怕连濯心那把憨剑都不会信。

    君寻显然也是这么认为,却只是向着容华眨了眨眼,但笑不语。

    早在圣宫,他们听见荆秋与所谓神使的对话时,二人便已经商量好了——神殿行迹飘忽,与其他们费力去找,不若将计就计。

    是以他们自从来到小镇,便一直是躺平静等的状态。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的有人按捺不住了。

    二人对视间,已然达成一致,听着门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君寻拂袖将案上杯盏扫落在地,与此同时,二人齐齐阖目一倒。

    瓷盏碎裂声乍响,门外那人还谨慎地停顿片刻,才试探着敲了敲门。

    “……二位客官?”

    压低嗓音飘进来的,赫然是才离开半盏茶时间的客栈老板。

    他踏进房间,似乎又站着观察了一会,才缓步靠近君寻二人,低声道:“对不住了……”

    客栈老板的动作实在小心,就连捆缚、搬动二人时,都尽量减少接触,竟十分的有礼貌。

    君寻感觉到自己与容华似乎被搬到了一处狭窄的所在,大约是架马车。

    鼻尖缭绕的清浅莲香对于君寻来说一向十分助眠,再加上他近期本就愈发精神不济,马车摇摇晃晃的,竟直接令他靠着容华肩头睡了过去。

    朦胧间,似乎听到了车厢外面传来的贺喜声,君寻却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只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靠着容华,坠入沉眠。

    再醒来时,镇上的喧嚣已然消失,耳边取而代之的,是郊外林叶被风拂动时摩挲而出的簌簌声。

    封灵香的持续时间,一般能有数个时辰。

    容华一直谨慎留心着周遭动向,因此君寻的呼吸频率一变,他立即意识到师尊醒了,垂首悄声关切道:“师尊……身体可有不适?”

    车内没有光亮,君寻透过黑暗盯着他看了片刻,眸底紫芒幽微,缓慢摇了摇头。

    他从前一直以为,在容华身边能睡个安宁的好觉,是因为对方身上莲香与灵气辅助的双重作用。

    可方才一睁眼,容华仍旧是被封住灵力的状态,可君寻却同样没有梦魇,没被痛醒。

    仅凭香气,真能有这么强大的作用吗??

    君寻若有所思地坐直身体,马车前帘处却蓦地响起客栈老板冷漠的声音:“……醒了?”

    二人谁都没有回答,前者却哼了一声,威胁道:“劝你们不要想着逃跑,此地靠近魔渊,魔物出现的频率可比外界高的多,你们两个弱女子不可能活着回去的。”

    弱?

    女子?

    君寻有些好笑。

    说起来还真可惜,亏得他在第二次去极乐城的路上就向陆栖霜捎信讨了两身衣裙,竟一下子全烧完了,如今身上穿的只是式样简单的长袍,那店老板却先入为主,到现在还觉得他们是姑娘家。

    他压下喉间血气,刻意软着嗓子道:“我们姐妹与你无冤无仇,阁下为何要出手暗算?”

    说到底也只是装装样子,免得被发现端倪,可那店老板却好似真的被问住了,沉默良久,才冷硬道:“神殿是个好地方,你们去了才是享福。”

    君寻笑眯眯应:“可阁下的语气,却好似并不这么觉得。”

    客栈老板又默了半晌,却是轻轻叹了口气:“大家都这么说,大概便是真的吧……只是我不信罢了。”

    他顿了顿,仿佛平日里根本无人倾诉,此刻面对师徒二人,话却好似多了起来,絮絮叨叨道:“都说神使会带着根骨好的孩子斩尘孽、踏仙途,可这十几年镇上送走了多少孩子,哪有人回来瞧过一眼的?”

    “若不是前些时日嫣嫣偶然闯入神坛,也不会被神使选中……”

    “实在对不住,今日是神使给出的最后期限,可我真的不能送走嫣嫣……只能委屈二位了。”

    君寻歪头,枕在容华肩头,百无聊赖:“阁下如何知晓,凭我们便能取代令嫒?万一神使不认,你岂不是白忙活了?”

    “不会的!”

    店老板的嗓音猛然拔高,有些惊慌,语无伦次道:“你们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神使喜欢你们,他说了……”

    他自言自语着,又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话了,立即冷哼一声,又道:“你再套话也没用!我知道那香的效用,特别是对你们这种修仙之人,一旦中招,要有几个时辰使不出法术,还不如凡人武夫——总之,你们是跑不了的。”

    君寻又笑了起来,默了半晌,忽然又道:“封灵这种禁物,连圣宫都不一定有,给你那人身份不一般吧?”

    “他……”

    店老板本松了口气,此刻下意识便要作答,又忽然警觉:“我自有途径,你们管不着!”

    “别问了,从此刻起,我是不会再理你们的!”

    他说完,手中马鞭一扬,马车行进速度又快了起来。

    君寻被颠得气血翻涌,只能勉强倒在容华怀中缓神。

    少年体贴地将人环住,这才让他没能一口凌霄血直接喷出来。

    可就在此时,不算厚实的车帘之外,却有银光一闪,登时吸引了师徒二人的视线。

    客栈老板魁梧的身影旁,另有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二人似乎认识,前者赶着车,同时微微偏头,似乎想要与来人说话。

    “你来——?!!”

    然而对方却并不想让他开口。

    帘外刃光一晃,血迹登时飞溅而出,刹那将帘布尽数染红。

    而来人只是一伸腿,轻描淡写地将人一脚踢下车辕,转而抬手一掀,望向车厢内互相依偎的师徒二人。

    “二位,没事吧?”

    借着他手中的刀光,君寻眼皮微启一道细缝,瞥见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君寻:“……”

    他一眼看穿了来人真面目,连应付都懒得应付,直接冷哼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容华则不动声色地将人挡了挡,转而面向那人,眼神戒备锋利,仿佛暗夜中潜伏的孤狼:“阁下是……?”

    那人微微一笑,却是由怀中摸出一方手帕,不紧不慢地擦起刀来。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不知二位美……姑娘,可愿在下搭救?”

    他说着,又忽然眼神一动,越过容华肩头,落在君寻身上,笑眯眯道:“尤其这位睡不醒的姑娘,似乎与在下颇为有缘呢。”

    他说话时,刻意加重了“姑娘”二字,意味深长。

    君寻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又将头向着容华肩头埋了埋,一副全权交给他交涉的模样。

    少年不动声色地动了动眼神,紧接着微微一笑:“如此,便有劳阁下了。”

    “好说!”

    那人面上笑着,手中长刀却毫不犹豫一斩——

    车辕应声而断,同时对方飞身而起,整座车厢少了支撑,登时向前倾倒!

    容华一惊,力道强提,直接足尖轻点,反手抱住师尊从后方车窗一跃而出,有些踉跄地落在地上。

    那人却轻“咦”一声,似乎有些意外:“身手还不错嘛。”

    没有灵力,身体就是这般沉重。

    少年面沉如水,心念一动,逢春登时现身掌心,只是受到封灵阻扰,连灵光都黯淡了不少。

    见他似乎要翻脸,那人落在一株片叶不生的枯老树桩上,却是好整以暇地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回头去看。

    就在不远处的山石之间,一座宫殿似的建筑被隔绝在一处禁制之中,波纹流动的屏障之下,是翻腾不息的磅礴黑气。

    “……这就是神殿?”

    君寻扬眉,眸光却早已穿破黑气与禁制的阻挡,窥见了宫殿的全貌。

    殿门简陋,甚至还有碎裂的瓦砾。

    檐牙也残缺不堪,似乎经受了许多岁月的璀璨,摇摇欲坠。

    就这?

    还不如玉荆镇的神坛精巧,能是传说中的归一神殿??

    他面露讥诮,下意识回首,却发现那名刀客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无踪。

    容华也发现了,下意识转向师尊,征求意见:“师尊,我们接下来……”

    君寻打了个呵欠,勉强提了提精神,眸底星海漫卷,光华潋滟。

    濯心身上的束缚消失,金凤手环登时长鸣一声,化作赤金长剑飞袭而出,一剑没入禁制偏左下方一处漩涡。

    非但濯心会对那黑气产生反应,后者似乎也认得这把剑。二者相触的瞬间,原本只是缓慢翻滚的墨色雾气登时沸腾起来,甚至发出了尖锐的嘶鸣!

    濯心也不甘示弱,剑身登时倏地腾起一层紫焰,毫不客气地朝着张牙舞爪的黑气劈砍起来——

    容华下意识半挡在师尊面前,以免二人遭到突袭,却被后者伸手轻轻一拔,扒拉去了一旁。

    少年有些茫然,下意识望向面色苍白的师尊,却被对方再一次出手飞快地一撩下巴尖。

    容华:“?!”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怎么还有心思玩闹?!

    剔透眼眸顷刻溢出控诉,容华皱着眉,再次试图和师尊讲道理,却被君寻出手如电,一把捂住了嘴。

    他才失去灵力还不适应,闪避动作一时没赶上反应速度,恰巧被捂了个正着。

    容华:“呜呜?!”

    他握住师尊消瘦手腕,想将之拉开,对方却笑得不能更慈祥,直接竖起食指,贴上薄唇。

    “嘘——”

    君寻余光掠过逐渐占据上风的黑气,朝着容华笑眯眯道:“乖徒儿,站在师尊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啾咪!

    第54章 晋江独家的五四天

    即便濯心之中提前被他留下过一缕紫焰, 面对如此源源不断的黑气,还是难免力有不逮、后继无力。

    君寻放开容华,无尽意立时化作长绳, 将少年身躯一套, 牢牢定在了原地。

    “师尊!!!”

    师尊体内伤势如何, 容华再清楚不过,呆着不动都在恶化, 此时出手岂不是加快消耗?

    他下意识挣扎起来, 却因灵力被封,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无尽意的束缚。

    正焦急, 红衣美人却蓦地回首, 眉眼含笑,眸波潋滟。

    “为师教你的‘摘星’,还记得么?”

    少年动作微顿, 点了点头:“每日练习, 不敢或忘。”

    “很好。”

    君寻十分满意, 忽然向后伸出手臂, 五指一张——

    前一刻还在与黑气搏斗的濯心登时倒退而回,将镂空雕花的赤金剑柄送入了那张看起来格外消瘦羸弱的手掌。

    君寻随手挽了个剑花, 旋即竖起濯心, 在其灵光四溢的金锋之上屈指一弹。

    清越剑吟中, 美人缥缈缱绻的嗓音传来:“今日再教你几式。看好了——”

    禁制被濯心刺破, 黑气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顺着裂缝汹涌而出,直接冲破缝隙, 化作小山一般的十首怪蛇, 咆哮而来。

    君寻终于摆正神色, 手腕翻转,先是一式“摘星”,直接削掉了一只蛇首,紧接着长剑横扫,磅礴剑意被压成一隙,在黑暗中割裂出一道极致明亮的光线!

    “第二式,折月!”

    微哑嗓音落下的同时,又有三只蛇头被这一剑切断七寸,落地的同时登时爆发出蓬勃紫焰,将之彻底焚毁。

    第三式,撄日。

    第四式,焚海——

    第五式,齐天!

    即便师尊有意收敛,容华也能感觉到,这些剑招威力一式比一式盛大,内中所蕴含的力量甚至成幂增长,名字也一个比一个狂傲嚣张,却毫不意外是师尊目中无人的风格。

    十首黑蛇在剑光中被削得七零八落,又被紫火分别消磨焚灭,逐渐露出了不远处小殿的全貌。

    那是一处废弃的庙宇,神台空置,门窗凋敝,摇摇欲坠。

    可就在君寻第五式剑光波及的瞬间,神坛顷刻垮塌!

    烟尘碎屑中,黑黢黢洞口不详地大张着,看起来与极乐城地牢简直十成十的相似。

    最后一缕黑气也被火焰焚尽,君寻不紧不慢左手打了个响指,无尽意终于化回金羽,飞至青年鬓边。

    容华立即快步上前,正欲开口询问师尊伤势,前者却缓慢收剑,眼皮微掀,尚未散尽的纷乱剑光从他幽紫眼底流泻而出,锋芒毕露,不可摧折。

    “还有一式——”

    君寻手腕动了动,似乎想要继续演示,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抬眸一笑:“……罢了,下次再教你。”

    见他神色如常,容华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自顾自地拉过对方左腕,想要帮他梳理仙脉。

    谁知一调动,才猛然想起自己此刻灵气被封,根本做不到。

    见少年眼眸刹那黯淡,君寻有些好笑。

    他随手收回濯心,紧接着曲指在少年额角一弹:“好歹也差不多学完了,你就不问问这剑法叫什么名字?”

    与其他类型的修士不同,剑谱每一个字皆有深意,所有以剑入道之人若要修习一套剑法,皆要从最基本的名称开始参悟,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像容华这种到最后都想不起来问名讳的,放在以前那些老古板眼中,就是对创造者的不尊重,能将他们气得当场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容华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微赧垂首:“请师尊告知……”

    ……便是如此,也不肯松开君寻的手腕。

    后者似笑非笑,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两个字:“……摧眉。”

    他举起右手,眸光略过有些凌乱的掌纹,深远沉寂。

    这是自他有意识以来,就一直存在于脑海深处的一套剑法。君寻对此仅有的记忆,唯有这剑法的创造者,是他自己。

    自创剑招,唯有获得相当体悟,方可成型。

    催眉。

    这两个字本为贬义,却被用来冠名如此嚣张骄傲的剑法。这般特立独行、桀骜不驯,世间除却君寻大约找不出第二人,却又不那么像是他的手笔——

    可只有君寻自己知道,他虽肆意妄为,却没有、至少如今没有那么高的心气。

    这般张扬凌厉的剑招,怎么说,也该出自鲜衣怒马、意气平生,不知愁为何物的明媚少年。

    像容华这个样子,便很好。

    他希望那是曾经的自己,可心底却又隐约有着一道声音,祈祷容华千万不要是曾经的自己。

    ……为什么??

    关于过去的记忆皆是空白,君寻垂手,莫名有些烦躁。

    “我令世间尽摧眉——”

    容华思索片刻,忽然出声:“此剑法,原来是这个意境吗?”

    乾坤之大,万物并作,却也要在这一剑之下折腰催眉,俯首称臣。

    意气张扬,目空一切,当真是嚣张至极,桀骜至极,高傲至极。

    君寻有些意外,侧眸看了他一眼,毫不吝啬地夸奖起来:“不错,悟得很快。”

    不愧是神明转世,天资悟性皆是一绝。

    既如此,想必也用不着他再指点什么了。

    君寻轻轻挣脱容华圈住自己腕骨的手,径自举步向着破败神殿而去。

    他能看见地牢入口仍旧覆着一层浅淡黑气,只不过无伤大雅,并不会如方才一般化作活物。

    只是由此可见,那些黑气并非来自外部,而是由下方溢出。

    濯心只是出来放了个风,此刻再次开始细细嗡鸣,在君寻左腕震颤起来。

    青年按着手腕踏入禁制,正要拾级而下,却被不知何时跟上来的容华抢了先。

    少年握着灵光微弱的逢春,坚定不移地走在了最前面。

    既然劝不住师尊,那他至少尽些微薄之力,能让对方少动一分力量是一分。

    君寻扬眉,稍稍有些意外,却还是没有出声,默许了他的行为。

    这次的台阶并不长,几乎没走几步便到了底。

    此地大约是被废弃了,里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没有一丝光亮。

    无尽意缓慢飞出,浅月色灵光逐渐扩散,将二人面前几丈范围照得犹如白昼——

    此地布局与极乐宫地牢很是相似,只是所有牢笼皆已被锈蚀毁坏,摇摇欲坠,更有甚者已经扭曲变形,形同虚设。

    容华握紧了逢春剑柄,薄唇抿得发白。

    无尽意逐渐向前移动,靠近地牢中央,可君寻却眉头紧蹙,有种不祥的预感。

    光圈边缘,最先出现了一只手,紧接着是层叠堆积的尸体。

    与极乐城一样,全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根骨出色,魂识早就散干净了,一点都救不回来。

    灵光再向前,尸身堆积的走势便越来越高,直到最顶端,才有一道人影动了动,在金羽光华下逐渐起身。

    他的灵识已经被尽数污染,两边眼白消失,呈现出一种阴森恐怖的墨色。却并不似极乐城中那些孩子一般,无法动弹,竟能自如行动。

    君寻眼神转冷,隐约猜到了这里的情况。

    因为某种原因,这个地牢被神殿弃置了,却也同时丢下了这些被当作试验品的孩子。

    经年累月,牢笼被腐蚀风化,尚在存活的人挣扎脱出,却无法离开,只能在黑气侵蚀下自相残杀,最终养蛊一般,只留下这最后一人。

    似乎许久未曾见过会动的活物了,人影满是血迹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竟是直接长啸一声,朝着二人飞扑而来!

    逢春嗡鸣一声,容华已然迎击而上。一式摘星,直接划破那人半边脖颈,却无一滴血液流逝。

    对方也根本就没感觉似的,逢春根本没能将他拦下,只阻挠了一瞬他的脚步。

    来人目标明确,直奔君寻,后者眉梢微扬,一旋身避开逼面而来的利爪,直接往容华身后一闪,与他后心相贴,却是微微笑了起来。

    “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都到了这个时间,他还有心思出声指点。

    容华端正神色,脑海中飞快回忆了一遭极乐城的经历,清澈眼眸蓦地一亮。

    冷银剑尖一掀,直接对准来人眉心,一式折月挥出,可后者的腰却极为诡异地向后弯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硬生生避开了绵密锋利的剑光。

    之前没躲,如今却知道闪避,说明眉心当真是要害。

    容华有些雀跃地看了一眼师尊,趁着那人来不及调整身形,登时提气紧追,又是一式摘星!

    锋利剑尖霎时刺穿那人眉心,人不人鬼不鬼的少年立即有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似乎有什么东西刹那流逝消散,让他直接瘫软在地。

    仅凭剑招,便能有如此威力,君寻也难得有些高兴。

    他双臂环胸,正要点头夸赞两句,却蓦地一顿,向着尸山望去。

    一层浅淡红光不知何时凭空亮起,透过尸体之间的缝隙缕缕透出,又汇作无数肉眼可见的血红光丝,汇聚纠缠,刹那化作覆盖整个地牢的大阵!

    无数幽魂挟着幽冷黑气由每一具尸身之上抽离浮起,边盘旋边向着色彩耀目鲜明的两道人影包围而来。

    容华一怔。

    数月前在圣宫门前的迷阵中,他也是被那黑袍人带着一群模样相似的幽魂袭击的。而今看来,那人九成九是出自归一神殿了。

    他似乎要在自己身上找什么东西……是什么好东西,才会让神殿在圣宫眼皮子底下也不惜出手?

    熟悉的拉扯抽离感遍布全身,君寻立即召回无尽意,为免传送时失散,还随手抓住了容华衣袖。

    少年乍然回神,看了他一眼,立即会意,同样收起逢春,却是蓦地伸手,将师尊牢牢护入了怀中。

    君寻:“?”

    ……大胆???

    漫漫莲香顷刻包裹而来,他心头莫名一缩,不由自主抬眸望去,此方天地却乍然天旋地转。

    那些被黑气污染的幽魂也被卷入,不住冲袭着二人身体,却有八|九成都被容华挡下。

    传送时造成的负荷根本不是君寻如今的身体所能承受,他蹙眉阖目,却能感受到身上越箍越紧的力道,与被幽魂撞击时,少年因剧痛骤然紧绷的肌肉与尽量压抑的颤抖。

    ……罢了。

    方才还想讥讽容华大逆不道趁机吃豆腐的君寻迷迷糊糊地想,抱一下就抱了,两个大男人,又不会少块肉。

    与普通的传送阵不同,他们似乎在虚无之中停顿了很长时间,脚下才终于触到实物。

    站定的同时,君寻兀地挣开容华,偏头直接吐出一口鲜血。

    混杂着幽紫流晶的血液登时将脚下之物灼焦,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一缕烟雾似的黑气钻出,又顷刻激起鲜血之中的火毒,紫焰刹那升腾而起,与黑气纠缠消磨着,同归于尽。

    容华满身伤口,白衣被血染得斑驳凌乱,状态也没比他好到哪去,不然也不会被君寻如此轻易推去一旁。

    可他还是忍着眩晕感再次伸手,牢牢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师尊。

    “师尊!没事吧?”

    少年的嗓音在黑暗中幽幽飘荡,激起无数回音。

    君寻摇摇头,心念微动,无尽意的灵光由仅能勉强照亮二人的范围开始扩散,最终模模糊糊地映出了这个地方的全貌。

    他们大约是在地下,或是某座被掏空的山中,目之所及皆是嶙峋怪石,被不知什么东西染得黢黑,第一眼还以为到了采煤的矿洞。

    君寻勉强凝神,抬眸望去,却发现脚下所踏并非山石,而是数不尽的废弃尸骸。

    看骨相,皆年岁不大,甚至鲜有青年。

    他们有的已然化为白骨,钙化断裂;有的却仍旧完好无缺,神态安详,仿佛只是陷入沉眠。

    唯一的共同点,是仙骨纯净,一眼能看出是修炼的好苗子。

    容华也被这情景吓到,下意识四下张望,想要为二人找一处合适的落脚点,最起码不要踏着死者的身体,却发现整处山窟地面皆被尸身填满,根本没有一处能让人落脚的平台或石块。

    就像是一处格外庞大的垃圾场,只是被废弃的并非物件,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

    而他们此时此刻,正站在堆积如山的骸骨顶端。

    容华几乎产生了生理性的反胃,他强忍着不适调整站位,尽量避免去踩到那些尚且完好的尸身,一抬头,却见无尽意灵光之下,满地骸骨忽然开始异动。

    本该一片死寂的洞窟之中,竟有身影挣扎由尸堆中缓慢挤了出来,一如此前在破庙地牢中似的,浑身鲜血,看不清面貌。

    一眼望去,四面八方,少说要有几百人,皆目标一致,手脚并用地缓慢爬动向最高处的师徒二人。

    容华面色凝重,立即召出逢春,将仍在低头缓和眩晕的师尊护在身后。

    算算时间,封灵的效用应该已经快要结束,只要能撑过这一段……

    少年视线扫过周遭环境,飞快思索着可行的退路,却被身后之人蓦地抬手,按上肩膀。

    “……没用的。”

    师尊气息凌乱,沙哑嗓音几乎失真,却还是缓慢道:“你抬头看。”

    容华下意识仰头,本就冷凝的面色愈发沉重。

    他们所处的洞窟极深,距上方一点铜钱大小的亮光少说有上百丈,所以底部才会如此黑暗。

    而就在这一束极其微弱的光芒周围,盘旋漂浮着无数幽魂,仿佛深海之中游荡的水母,在容华视线掠过的瞬间忽然苏醒,向着二人飞袭而来!

    若只是那些无知无觉的活死人,容华还有自信能护住师尊。

    可要加上这些幽魂,他却没有十足把握了。

    君寻却是盯着黑暗中某处看了会,平静道:“无妨,不用出手。”

    容华皱着眉,持剑戒备,随时准备出招,闻言一怔:“……什么?”

    这些东西没多厉害,只胜在数量众多。

    自己如今灵力被封,仅有一柄逢春,退敌倒是问题不大,可若要保证师尊毫发无伤,恐怕有些难度。

    尽管他们可以联手,可不到万不得已,容华还是想尽量避免让师尊动用力量。

    君寻捂着胸口,却是轻笑一声,缓慢道:“……等。”

    少年一愣,挥剑将马上便要爬到脚边的活死人掀飞,有些迟疑:“等……什么?”

    君寻直起身体,濯心不知何时现于掌中,赤金剑脊上点缀的紫晶光华璨璨,再无半点凶戾之气。

    容华下意识伸手将他扶稳,却见青年调整呼吸,旋即薄唇微启,扬声开口:“修罗城主,看戏看够了么?”

    四野静寂,回应他们的只有幽魂愈发逼近时意义不明的纷乱低语。

    君寻冷哂,却是不紧不慢,继续补充:“阁下费尽心思引我师徒二人来此,应该不止是想看吾等如何惨死吧?”

    沙哑缥缈的嗓音回荡片刻,终于激起了一声轻笑。

    与此同时,银白刀芒倏然大作,半月形圆弧飞旋而出,绕场一周,正巧将所有幽魂依次斩碎!

    君寻见状,立时释出紫焰,眼疾手快地将被刀气赶至一处的黑气刹那点燃焚毁。

    长刀终于停驻半空之中,虚幻冷刃一抬,点上一只玄底描金的锦靴。

    再向上,则是一袭同色系的劲装,冷白色指尖一拨挂在双侧耳垂的孔雀羽,衬得那张俊脸愈发妖冶邪异。

    汨绝双臂环胸,笑眯眯看着下方身形愈发单薄的红衣青年,眨了眨眼:“不愧是本座看上的美人儿,当真聪慧。”

    他说着,脚下长刀蓦然消散,整个人飞跃而下,稳稳落在师徒二人面前。一根风华的腿骨被他踩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

    墨沉沉眼眸定定看了君寻半晌,直到后者莫名其妙地扯过容华将他隔开,汨绝才又是一笑,抚掌赞叹:“美人儿摘了布条竟是这般模样,当真一眼荡魂,看得本座心都化了……”

    君寻懒得理他,靠着容华后背直接将他打断,恹恹道:“此地是归一神殿?”

    汨绝也不生气,仍旧笑意盎然:“准确来说,是神殿地下的垃圾场。”

    君寻扬眉:“你千方百计引我前来,就是为了打‘垃圾’?”

    从那封写着“荆秋”名字的信符开始,这一路的经历都印着汨绝的影子。

    “不是美人儿自己说,想要神器碎片的么?”

    汨绝神秘兮兮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洞窟最上方的光孔:“本座可是拳拳之心,只为博美人一笑呢。”

    君寻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踢翻爬至脚边的活死人:“真要博我一笑,便将封灵香的解药拿来。”

    容华一怔,抬眸望向汨绝。

    后者一向运筹帷幄的自信表情也几不可见地一动,眯起了双眼:“美人儿说笑了,封灵香这种几乎失传的东西,何来的解药?”

    君寻阖目,长呼了一口气,缓慢道:“客栈老板的封灵香,是你给的;用我们两个换他女儿去神殿,也是你出的主意。从头到尾,你就算准了我们这一路所遇。”

    “世上流通的封灵香,一共只有五支,其三放在尽星穹,其一在长明宗,还有一支被我用了,所以客栈老板那支只能出自阁下之手。”

    君寻百无聊赖地说完,反问道:“修罗城主,还要我继续猜吗?比如阁下为何向来以幻术化身示人,你的真身又在什么地方;还有数千年前——”

    汨绝越听,笑容愈盛。

    他抱臂看着君寻在容华身后露出的一隙侧脸轮廓,眸光深沉,看了半晌,才忽然应了一声,抚掌赞叹:“仅凭一支香,便能猜出这么多,不愧是美人儿。看来本座眼光很好,没看错人!”

    他大笑几声,接着从衣襟捏出一枚小玉瓶,紧接着向容华一抛。

    少年下意识接住,打开一看,却是一枚核桃大小的漆黑丹药,气味刺鼻,属实不算什么好的卖相。

    君寻手肘顶了顶他后腰:“……吃吧。”

    难看是难看了点,却也没加料,大约只是那人的恶趣味罢了。

    师尊既然开口,容华便全心全意地信任。

    他毫不犹疑地将丹药放入口中,硬是忍着一股子又苦又辣的辛凉气味将药丸咬碎吞了下去,整张小脸死死板着,太阳穴却青筋直跳,连眼角都憋红了,可见着实是难吃。

    汨绝看得捧腹,指着前者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难吃吧!你也有今天,报应不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容华根本没心思搭理他,丹药入体的瞬间,一直被封锁的仙脉刹那汹涌起澎湃灵力,绵密剑光顷刻奔涌而出,几乎同时将所有仍在苟延残喘的活死人眉心洞穿!

    汨绝还在笑,似乎等容华吃瘪等了很久似的,想一次性把这么多年的幸灾乐祸笑够。

    君寻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捏了捏眉心:“……你吵到我了。”

    话音未落,濯心登时光华一闪,向着妖冶魔君刺去!

    汨绝不闪不避,任由赤金剑尖刺穿左肩,笑眯眯道:“美人儿脾气还是这么坏……不过无妨,本座喜欢!”

    他说着,甚至迎着剑锋顶上前来。

    利刃穿破骨肉的声音格外刺耳,却没有流出一丝血液。

    趁着容华清理周遭,汨绝压低声音悄悄向着君寻笑:“这一次……考虑考虑我吧?”

    “……你有什么毛病?”

    君寻莫名其妙,冷哼一声,紧接着手腕毫不留情地一拧——

    赤金剑锋登时翻转,本该将汨绝肩头搅出一个血洞,后者却蓦地抬手握住剑锋,继续向前压了半寸。

    “华明风要死了……”

    汨绝笑吟吟望向不远处忙碌的白衣少年,意味不明道:“如今的他,不过是个拥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如此羸弱,怎能配得上你?”

    君寻动作微顿,却蓦地抬眸,盯着对方灿然一笑。

    他本就生得张扬殊艳,放软神情时,笑意愈加动人明靡,几乎顷刻抓住了汨绝视线。

    一眼荡魂,大抵如此。

    汨绝几乎是有些痴迷地看着他,没有握住剑锋的手微抬,想要碰一碰那双深邃潋滟的紫眸。

    容华才将活死人解决一波,谁知一回首,便见到这一幕,立时飞身而来,蹙眉呼唤。

    “师尊!!!”

    可就在汨绝指尖即将触到君寻眉梢,容华足尖落地的瞬间,澎湃剑意却刹那于君寻身上爆发!

    极致凌厉张扬的剑气顷刻将玄衣魔尊逼退,他捂着伤口站定,再抬头,只看见美人衣袂青丝无风自动,紫眸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孤傲疏冷,有若高坐龛中的神明。

    “——你算什么东西?”

    美人薄唇微启,缓慢开口:“配不配得上,我说话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师尊觉得配不配呢?

    只要我还没睡,就是白天!(bushi

    我错了呜呜呜……(顶锅盖)

    红包!啾咪!

    第55章 晋江独家的五五天

    容华疾步而来的动作一顿, 神情忽然有些古怪。

    ——师尊与修罗城主,方才在说一些什么奇怪的话题?

    “……啧,越来越辣了。”

    汨绝低喃一声, 如此重的伤势, 却仿佛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行动。

    妖冶青年边说边缓慢起身, 却是转向快步而来的白衣少年,咧嘴一笑。

    “若是消受不住, 记得让给我——”

    容华稳稳扶住师尊手臂, 眼神疏寒,嗓音淡漠:“不会有这么一日的。”

    君寻:“???”

    ……你们在说些什么鬼东西?

    他懒得琢磨二人打机锋, 冷笑一声, 直接反手一掷——

    赤金长剑登时化作一道流光飞袭而出,准确无误地刺穿魔君眉心!

    玄衣身影登时模糊虚化,竟是刹那间化作碎光, 溃然消散。

    ……果然, 又是一道幻象。

    自从长明宗初次见面, 这位修罗城主似乎就从未以真身出现过。

    君寻微微眯眼, 想到他那柄气息玄妙的银刀,若有所思。

    就在此时, 一道呵气声伴随恶魔低语似的嗓音于耳侧乍响。

    “美人儿可别放松得太早……你将本座的幻身打散, 以为那小子护得住你么?呵……”

    君寻皱眉, 随手于耳边一抓, 却只捏下一片瑰丽斑斓的孔雀羽。

    青年紫眸一沉, 紫焰“嗤”地一声由指尖燃起,顷刻将彩羽焚成一道翠烟, 随风而散。

    “师尊? ”

    容华立即注意到他的动作, 俊眉深蹙:“他又做什么了?”

    君寻压下翻涌的气血, 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无事。”

    容华唇瓣翕动,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神情却蓦地一顿,下一刻直接反手将师尊拉入怀中:“小心!”

    君寻猝不及防,一头撞上他胸口,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与此同时,散落遍地的骨骸忽然开始齐齐颤动,竟摩擦出一种类似怪物吼叫的低鸣。

    几乎只是一眨眼间,容华单手揽住师尊细腰飞身而退,一只骸骨长蛇刹那由君寻方才站立之处冲天而起,向着二人猛然甩尾!

    少年剔透眸底冰雪漫卷,逢春剑尖一旋,整座山窟骤然灵光大盛。

    濛濛细雨凭空洒落,却在即将接触骨蛇的瞬间化作锋利绵密的剑光,直接削掉了大蛇半身骨骸,却没有对其造成了任何实质性影响。

    被剑光削落的碎骨冰雹般哗啦啦坠落满地,却又有更多的骸骨填上,大蛇本就庞大的身形愈发粗长,几乎将整座山窟底部塞满。

    君寻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睁眼,便见翻滚黑气之中,探出了一只由无数头颅组成的蛇首。

    这些头颅有的仍然完好,有的却腐烂不堪,更有甚者,早已化作枯骨。

    可就在与君寻对视的瞬间,所有头颅竟齐齐睁开双目,数以万计的血光裹挟凶戾怨气霎时迸发而出,直冲灵识!

    君寻灵识受损本就未曾痊愈,如今首当其冲,当即识海剧痛,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淋淋漓漓落上蛇身,登时将其身上厚重黑气灼出一片缺口。

    巨蛇吃痛,所有头颅同时张嘴惨叫,连石窟都在嘶吼共鸣中摇摇欲坠,开始落下碎石。

    容华当即运转灵力护住师尊全身,可君寻却仍旧被震得心律失常、耳鸣不已,一张俊脸惨白如纸,唇瓣却被鲜血染得极艳,仿若勾人心魄的妖鬼。

    怪不得那神使敢让荆秋直接将他们带回老家……

    若是永夜之地每一处神殿地牢皆有那一道传送阵法,那么不论他们跟着什么线索调查至何处,最终落点应该都是这座石窟。

    君寻不得不承认,对方抓到了对敌的关键。

    一般来说,所有修道者在达到圣人境前,都会以修身为主,并不会着重修炼灵识魂魄。而这条集凶煞怨气于一身的巨蛇却每一招都是朝着灵魂而来,方才接下那一击的若非历经无数轮回、魂识尚且凝练的君寻,怕是圣人来了都要吃瘪。

    着实阴损,也确实有效,怪不得归一神殿有恃无恐。

    至于容华?

    历经数千年才勉强转世的莲神,恐怕要被害得再魂飞魄散一次了。

    原本充作照明之用的无尽意自发化作长剑,供二人在半空落脚。

    君寻捂着胸口,抬眸便见容华单手一招“焚海”,凌厉剑光绵绵不绝,仿佛海浪蒸腾般卷向巨蛇,登时将蛇身表面凶雾击溃!

    在容华的视野中,是看不到诸如凶气、戾气、怨气这等虚幻之物的,可他却能凭借直觉发现巨蛇身上的弱点,着实细心敏锐。

    那些组成蛇首的头颅又是一阵惨戾的尖叫,君寻早有准备,当即反手揽住容华一旋身,雪白羽翼展开回拢,顷刻将二人包裹在内。

    镀着一层华丽流光的白羽充斥视野,容华一怔,清澈眼眸蓦地泛起一层青碧微芒。未曾握剑的左掌不由自主抬起,覆上了师尊环扣在自己腰间的双手。

    君寻没注意他的行动,视线越过少年肩头落上蛇身,忽然咧唇一笑。

    归一神殿确然厉害,只可惜,这次遇见了他们师徒俩。

    濯心早就按捺不住飞脱而出,正朝着大蛇骂骂咧咧,被君寻压下的凶戾之气再度升腾而起,只是屈服主人淫威,不敢轻举妄动。

    君寻白它一眼,却是忽然咬破指尖,在剑脊那串似乎只做装饰之用的紫晶之上一抹——

    原本有些黯淡的清澈晶体刹那光芒大盛,莹紫烈焰由赤金剑身升腾而起,翻滚张扬。

    如此猛烈的紫焰,濯心却格外畅快的长鸣一声,一头向着骨蛇飞袭而去。

    与此同时,容华又是一剑。

    绵绵微雨顷刻分化为无尽剑光,再次排山倒海而来,朝着巨蛇七寸一卷!

    墨红雾甲登时被如冰似雪的剑意击溃,露出白骨腐肉累聚的蛇颈。

    要害暴露,巨蛇嘶吼一声,凶戾怨气登时翻滚汇聚,眼看便要再次闭合——

    清鸣响彻,升腾黑暗中,赤金流星挟紫焰火尾奇袭而来,就在墨红戾气即将围拢的瞬间一举没入骨蛇七寸!

    君寻双翼一振,二人一路高飞而上,远远悬停于半空之中。

    与此同时,一簇幽微火苗刹那由巨蛇七寸处冒出,只有巴掌大小,却呈燎原之势,顷刻间蔓延扩散。

    巨蛇吃痛开始疯狂翻滚挣扎,组成蛇首的头颅们齐齐张开眼睛,凄惨尖叫。

    刁钻攻击向着二人魂识席卷而来,君寻灵相双翼一围,尽被几不可见的清光隔绝在外。

    与此同时,容华似有所感,缓缓抬起了头。

    洞窟上方的洞口随着距离拉进终于显现出真实的大小,却也仅能容一人勉强通过,白蒙蒙光华透过洞口洒落二人周身,却让容华没来由产生了一种被呼唤的共鸣。

    君寻立即发现他的异常,顺着少年视线抬起头去,却只能看见一层浓重如墨的黑雾。

    “容华?”

    少年刹那回神,垂眸时,却正巧与师尊眼神相对。青碧色的眼眸映出雪羽华光,美得仿佛一块无瑕暖玉。

    细看时,似乎还能在他眼底窥见一朵莲花的虚影。

    可容华自己却似乎没有任何感觉,目露疑惑:“师尊?”

    君寻罕见地愣了愣。

    这似乎是他记忆中容华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维持这双碧眸,莫非归一神殿里也有神器碎片?

    然而现实并没有给他时间多想,就在二人一来一回的同时,滔天紫火已然爬满巨蛇全身,又随着它的挣扎翻滚点燃整座洞窟底部。

    这些被当做垃圾随意丢弃的尸骸登时被滔天火焰焚作黑灰,连空气中都是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那些红黑色的凶煞怨气也几乎被火焰灼尽,在消失前发出尖利惨叫。

    巨蛇身量随着火焰蒸腾开始缩水,却在濒死前一瞬一头撞上洞壁,直接将那处嶙峋石块撞碎,坍塌出仅容一人跻身的狭窄通道。

    二人对视一眼,双手交握,缓慢下降。

    堆积成山的尸骸已被火焰焚烧干净,君寻收起灵相双翼,看了眼几尺厚的黑灰默了默,还是招来了无尽意。

    浅月色长剑悬停半空,为二人提供了几寸落足之地。

    黑灰之中,仍旧翻滚着骨蛇半丈有余的尸体,数不胜数的烟尘扬起,仿佛一片薄雾充斥视野,迫得二人不得不微阖双眸,以免飞灰飘入眼中。

    可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翻滚扩散的烟尘之中,蓦地响起一声直逼灵魂的尖啸——

    几不可见的魂识攻击凝聚了洞中数以万计惨死之人的怨气与不甘,在骨蛇濒死之时汇聚反扑,直奔容华而去!

    君寻下意识反手将少年揽入怀中,雪翼张开围拢,试图抵挡。

    容华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回抱师尊细腰,却在抬眸时无意瞥见飞扬曼舞的墨色烟尘在后方悄然化形,凝作一条漆黑长蛇。

    少年瞳孔霎时紧缩。

    与此同时,魂识冲击临身!

    二人本就立在长剑之上,此刻更是被这股巨力推飞,眼看便要落入长蛇的血盆大口——

    一点清光刹那于黑暗之中迸发。

    君寻灵相受创,正值血脉翻涌、识海动荡,眼前一片昏黑花斑,连无尽意都有些控制不住,根本无法维持身形。

    可就在他做好后背撞上嶙峋石壁准备的同时,一只缭绕鼻尖的浅淡莲香骤然馥郁。

    昏暗模糊的视野之中蓦地闯入一道清圣绚光,君寻半僵硬地移动眼珠,只能看见眼前包裹而来的层叠花瓣,剔透晶莹,似曾相识。

    清光逐渐膨胀扩散,竟化作硕大的莲花幻象。

    琉璃质地的花瓣于半空之中缓缓绽放,将两道身影牢牢护入莲心。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窟被顷刻映亮,有如白昼降临,所有蠢蠢欲动的黑气皆被如水清光涤荡逼退,肃清四野。

    君寻终于恢复灵识清明。

    充斥视野的瑰丽光华,也掩不住那一双清澈剔透的青碧双眸。

    君寻见过世间所有类型的恶意,却都污染不了这双美丽的眼睛。

    温柔、包容、平和、澄净……

    他所有能想象到的褒义形容,似乎都能与这双眉眼相关。

    ……任何能想象到的美好记忆,也好像都有面前这名男子参与。

    一直寂静悬停识海深处的紫珠忽然光芒大盛。

    恍惚间,似乎有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一闪而过,最终却都汇聚成白衣人唇边的一抹浅笑,与一声轻柔缥缈的呼唤。

    ——阿寻。

    君寻双眼忽然有些干涩。

    似乎有无法形容的热流涌上眼眶,导致他一眨眼,视野顷刻模糊。

    胸腔被一种酸涨的情绪攥紧,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连君寻自己都不知有何意义的低喃。

    “你……”

    温软指腹轻轻抚上脸颊,力道轻和地将他横流的泪水拭净。

    视野中,对方温雅俊美的面容逐渐明晰,他深深看了君寻片刻,旋即微微倾身,吻上了那双花瓣一般的薄唇。

    小心又克制,轻得仿佛一片落雪,却令人心都颤了。

    “阿寻……”

    他微微抬眸,连呼吸间都是辛凉温柔的莲香。

    “再等等我……”

    很快了,再等等我。

    到那时——

    君寻猛然惊醒。

    所有的光华温暖顷刻抽离,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似乎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他们不知何时已然离开洞窟,通过巨蛇撞出的洞口来到了一处隔间。可眼前却还是只有狰狞嶙峋的石壁豁口,与无穷无尽的噬骨黑暗。

    君寻盯着虚无处看了半晌,却是缓缓伸出指尖,抹去了眼角未干的湿渍。

    极浅淡的幽微莲香飘入鼻尖,君寻下意识寻香望去,终于察觉自己正斜斜靠着一方温暖坚硬的胸膛。

    白衣少年眼眸紧闭,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双臂却紧紧抱着怀中之人,不肯松懈丝毫。

    一点清芒从他领口滑出,君寻凝神去看,终于看清了这枚莲花玉坠的真容。

    重瓣莲花,尽管是白玉质地,也与红尘万华外貌极为相似,很难让人不将二者联系到一起。

    君寻无意识想要伸手触摸,指尖却蓦地一顿。

    ……汨绝是不是说过,华明风怎么了?

    *

    容华睁开双眼,视野中却是黑玉宫殿穹顶处流动的日月星轨。

    他恍惚一瞬,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来到了外祖父的梦境。

    方才……发生了什么?

    容华似乎有些模糊印象,一时却又有些想不起来。

    只记得似乎朦胧中唤醒了什么,如今却又感受不到任何行迹。

    他试图回忆,记忆中却似乎缺失了什么,识海当即一阵剧痛。

    少年表情有些痛苦地捂住了头,在黑玉地面上翻了个身,眼前却蓦地闯入一片玄色衣角。

    曳地锦衣缀着黑曜石与精致金饰,配合金线珍珠,隐约能看出是星图的一角。

    容华动作微顿,下意识顺着星轨延伸的方向抬眸望去,正巧对上外公慈和温柔的眼神。

    “怎么躺在这里?”

    华明风笑着伸出一只手:“地上凉,快起来。”

    今次的外祖父,似乎比前几回都要精神些,非但眸光锋利矍铄,也是第一次没有靠在王座上,而是站在他面前。

    容华有些恍惚,却还是伸出手去,被老人一把从地上拉起:“外祖父,今日……”

    华明风仔细为他将有些凌乱的衣襟理好,闻言嶙峋大手忽然摸了摸少年后脑:“今日再修炼一次,小容华就能完全掌握我离天宫的独门心法了。”

    容华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却又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可是外公……母亲似乎从未说过我们还有什么独门心法……”

    华明风抚过外孙长发的手微顿,苍老双眼却几乎弯成了月牙:“哼,小妮子一向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知道才怪——”

    他顿了顿,眸光再次落在容华身上,慈爱道:“独门心法只传给继承人……小容华,今后你便是离天宫的新主人了。”

    容华敏锐地捕捉到了祖父言语中的漏洞,隽秀长眉蹙起:“那外祖父呢?”

    华明风捋着胡子呵呵笑道:“小容华这么有出息,外公我自然是退居幕后,享清福咯……”

    前者微怔,似乎还是有些犹疑,却被华明风拉着拾级而上,再次来到王座前。

    这是容华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端详这座足有五六尺宽度的黑玉王椅——流云为底,靠背两端分别刻着日与月的图腾,其余位置则细细雕了完整的诸天星图。

    玄奥力量流动其间,似乎在自行运转,奥妙非常。

    华明风直接拉着容华来到近前,按着他一人一端盘膝落座,深深看了容华许久。

    直到少年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皱眉,他才和煦一笑,平伸出双手。

    这个姿势似乎也与平时不太相似。

    容华蹙眉,敏锐地察觉到外祖父今日似乎处处反常,心底没来由有些奇怪。

    他垂眸看着外公凌乱褶皱的掌纹,却没有按照对方示意将双手覆上,反而沉默片刻,缓慢发问:“……外祖父,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华明风微微扬眉,却是怡然一笑:“什么?”

    容华又默了一会,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精神矍铄的外公良久,可仍旧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他终于阖目摇头,垂眸道:“没什么……是容华想多了。”

    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谨慎了……

    容华轻叹一声,想到师尊大约还在梦境之外等待自己,心知要抓紧时间,只好伸出双手,覆于外祖父双侧掌心之上,闭好了眼睛。

    华明风见状微微一笑,伸出手指反握住少年双手,蓝紫灵力当即澎湃涌入,江河入海般汇入容华仙脉。

    修者入定寒暑不侵,自然也意识不到日月更迭,时光流逝,因而时常一闭关就是几十上百年。

    容华一开始还有注意,只是后来要分心梳理的力量越来越多,只好全心关注放在仙脉之上。

    可即便如此,当他终于结束入定时,还是意识到似乎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双手还是被紧紧握着,少年边睁眼边疑惑开口:“外祖父,这样我们就结束了吗……?!”

    容华心头一缩,立即扶住面前摇摇欲坠的老人,眉心紧蹙:“外祖父!!!”

    片刻前还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的老人,此刻却形容枯槁干瘪,像支随时会熄灭的风中残烛。

    容华手都在抖,此前发现的所有异状终于尽数联系到一起,在心底浮现出一个可能性最大、却又最不能令他接受的想法。

    对于修者来说,灵元几乎和命一般珍贵,若是被人强行吸取,也会与那人本身灵元相排斥,根本无法相互兼容。

    若要将毕生修为传授给他人,还不产生排异,只有一种办法——

    牺牲己身,成就他人,名为“赠予”,实为“献祭”。

    容华眼圈霎时红了,他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做最坏的猜测,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坠落,在华明风衣襟洇出一团团暗色水渍。

    “为什么……外公,为什么?!”

    他自出生便与父母隐居深山,而后颠沛流离,直至近日才与世间仅剩一位亲人相见,却又噩耗当头,甚至要他接受献祭?

    容华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

    他拼命想要将手腕由老人手中抽出,可濒死边缘的华明风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攥住了少年左腕。

    “乖孩子,听我说……”

    华明风虚弱开口,神情却分外祥和:“外公早已伤重淤积,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这些修为,就当我补偿小外孙的见面礼……”

    容华满脸泪水,不住摇头,却被外公温柔拭去。

    华明风喘息片刻,终于攒起力气,握着容华左腕缓慢道:“好孩子,听好……”

    他顿了顿,忽然伸出右手,一曲指,食指上的星云戒指一棱却蓦地刺入少年掌心。

    鎏金尖角登时将雪白皮肉刺出一个血点,容华吃痛,条件反射要缩手,却被缓慢浮现的血红符文制止了动作。

    少年瞳孔登时紧缩:“这、这是……?!”

    华明风喘了两声,缓慢道:“同命咒……这是初次为你传功时,发现的。若外公没猜错,另一半应该在你师尊身上。”

    “同生不共死……他大约以为你是仙魔混血,活不过二十岁,才将自己的生命共享给你……”

    容华不可置信地摇头:“不,不可能……”

    相处这么久,他早就发现师尊天性宁折不弯,一个不自由毋宁死的人,又怎会容忍自己的性命与他人捆绑在一起???

    容华心神不定,识海之中一片混乱,一会想到每次遇险时师尊都会前来营救,一会又想到每每对方向自己释放出杀意时,似乎总会因为各种原因收手……

    “容华,”华明风的声音换回了少年纷乱的心神,攥住他的手蓦地收紧,似乎愈发虚弱了,却还是一字一句,坚定道,“记住了……你不是混血,你有世间最纯净的血统,没人有资格说你肮脏……”

    短短片刻,容华接受的信息量太多了,认知受到震撼,几乎说不出话来。

    华明风面色却愈加灰败,呼吸嗓音都逐渐微弱,连箍住少年的力道都越来越轻,几乎可以随手挣开。

    可他还是勉力开口,艰难道:“好孩子……外公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我与你父母唯一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安然活下去……”

    “不要……报仇了,别让恨……蒙蔽你的心……”

    怀中呼吸终于消失。

    容华一动都不敢动,唯有眼眸向下,却因泪如泉涌,根本看不清外公遗容。

    唯一的感觉,是压在臂弯的重量越来越轻。

    老人的身躯不知何时尽数化作星辉,在少年模糊的视野中飘摇飞升,逐渐汇入大殿穹顶华丽绚烂的星海。

    容华无意识伸出双臂,想要拼命挽留一二,却因心力波折过大,直接由王座上摔跌下去!

    肩头着地,似乎刚好碰上一处凸起石块,摔得他登时一声闷哼。

    梦境刹那终结,容华猛然抬头,却只见昏暗洞窟内,一抹占尽所有风华光彩的靡艳身影。

    就是这袭红衣,数次险些取走他的性命,也是这个人,几次三番救他于水深火热。

    如此矛盾的行为,他却从未深究其背后的原因。

    容华抬袖抹掉颊边未干的泪痕,缓缓起身。

    君寻调息完毕,便起身四下稍作查看了一圈,大约确定了他们所在位置应该是归一神殿地下,一处不知作何用途的秘密基地。

    没想到容华这次耗时如此久。

    他靠着石壁正思索汨绝的话是真是假,背后却兀地响起一声低哼,与衣料摩擦的响动。

    “……舍得醒了?”

    他的嘴一向比动作快,边说边缓慢回首,便见白衣少年由暗处缓慢起身,剔透眼眸在黑暗中泛着光泽柔和的青碧殊华,却无端显得有些深不可测,看不出内中情绪。

    君寻秀眉轻蹙,下意识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他直起身体正面容华,正欲开口,却见对方右手微抬,召出了长剑逢春。

    逢春剑刃折出有些耀目的利光,君寻猝不及防被晃了一下,双眸微眯时,眼前剑光已至!

    君寻:“……?”

    第56章 晋江独家的五六天

    君寻扬眉, 却双臂环胸,不闪不避。

    清凌凌剑光豁然而至,却是险险擦过红衣美人鬓角, 不偏不倚刺入由上方石棱间探头而下的黑蛇七寸!

    长蛇无力坠落, 啪嗒一声砸在石质地面, 却激起一片丝丝吐信之声。

    与此同时,君寻随手一掷, 早已握于袖间的月色匕首登时化作一道流星, 将即将爬上容华衣角的黑蛇钉死在地。

    幽微紫焰“腾”地一声于蛇尸燃起,顷刻将昏暗洞穴映亮。

    无数细长黑影刹那投射至嶙峋石壁之上, 竟是不知何时汇聚而来的漆黑蛇群。

    “长进不少——”

    君寻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 容华一默,二人同时出招,水波似的剑光登时与紫炎融合, 顷刻将围攻而来的蛇群点燃, 焚烧殆尽。

    洞中终于再次沉寂。

    无尽意化归金羽, 飞回美人鬓角落下。

    君寻盯着缓慢收回逢春的少年半晌, 眸光微凝。

    原本在他体内一直互相消磨的两色光团逐渐虚化透明,取而代之的则是水波般温柔潋滟的清光。

    君寻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修为在这一次入定后从仙人境中期直接飞跃了两个境界, 已然进入巅峰状态。

    单论修为, 甚至比起圣宫五绝也没差多少。

    如此大幅度的灵力提升, 君寻能联想到的仅有一个原因——献祭。

    就在他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同时, 容华也终于迈开脚步来到了他面前。

    君寻下意识抬眸, 对上那双剔透如玉的眼睛,这才看清他眼圈早已泛了红, 脆弱又无措。

    “师尊……怎么办?”

    容华顿了顿, 忽然扯动唇角, 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我没有亲人了。”

    这世间唯一一位与他血脉相连之人,已然化作星光飞散,融入离天宫的夜穹之中,再也见不到了。

    君寻沉默片刻,忽然抬手,贴了贴少年柔顺细软的鬓发。

    亲人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

    君寻孑然一身无数年,早已忘了有人相伴是什么感觉,故而并不能与容华共情。

    可这并不妨碍君寻想要摸摸他。

    似乎……别人都是这么做的?

    君寻又伸出另一只手,迟疑一瞬,动作难得温和地将垂头沉默的白衣少年轻轻一拢,圈入怀中。

    容华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少年身体僵硬片刻,却还是软化下来,将脸埋入师尊颈窝,同样伸手,揽住了对方不盈一握的细腰。

    容华个子窜得飞快,如今二人身量已然差不多高下。

    君寻像抱住大型犬撸毛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对方垂落的长发,颈间却缓慢泛起湿意。

    不知过了多久,肩膀细颤的少年终于平复情绪,却是头也不抬,嗓音闷闷地飘了出来。

    “生死道那次……师尊之所以射偏,是不是因为同命咒?”

    君寻撸毛的手一顿,面不改色地承认:“……没错。你知道了?”

    容华环住他的双臂紧了紧:“……是。”

    君寻倒没什么所谓。

    无论容华作何感想、愿与不愿,同命咒已成,根本没有解法。

    除了原主记忆中,那被烧毁的典籍下半页所言。

    君寻粗略估算过,以他如今的状况,想必距解咒之日也不会太远了。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稀松平常,反正总归要死的,唯一一点可能会让他稍微遗憾的,大约是没能亲眼看看所谓的神明与常人究竟有何不同。

    而且,他在这个世界活得有些过于安分了。

    不知为何,他意外地没有和主角闹掰,意外地没有成为众矢之的,也意外地没有被全境追杀。

    ……甚至有些无聊。

    君寻推了推容华肩头,制止了对方在自己颈边蹭个没完的动作,缓慢打了个呵欠:“……赖不够了?哭完了就起来,这鬼地方我呆够了。”

    容华一向不舍得违逆他,闻言立即起身后退,让开前者面前一尺——这是师尊与自己相处时觉得最舒服的距离。

    君寻眯着眼,盯着少年无辜神情看了一会,蓦地轻嗤一声,移开了视线。

    ……年岁不大,心思不少。

    他对容华不知何时将自己的脾性摸清这件事早有察觉,却从善如流,不置可否。

    这么多世,对君寻噤若寒蝉者众,想要谄媚讨好,试图摸清他的脾性的也不少。

    可这样,就能从他剑下逃生么?

    即便容华比较特别……

    君寻:“……”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思路似乎转向了一个不可控制的趋势,一股烦躁涌上心头,当即回神,跨过蛇尸向外走去。

    他神情有异,可容华什么都没问,只是紧紧跟上。

    他一向对师尊格外有耐心。

    即便想一口气将心中所有疑惑都弄清楚,想问师尊每一次的手下留情、撩拨挑逗、舍命相救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因为同命咒……

    可看师尊眼神就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无尽意幽幽漂浮着,在前路引出一片朦胧的光。

    二人一前一后,边探索边清除路上纷至沓来的黑蛇,就这样沉默了一路,良久,君寻才在前面轻声道:“你若不喜欢,很快便可以解开了。”

    容华脚步一顿。

    他望向师尊瘦削挺拔的背影,却莫名觉得与师尊之间的距离在拉远。那层格在二人中间好不容易有消解迹象的冰川,似乎在故态复萌。

    容华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此刻若不做些什么,他可能再也无法靠近那个人了。

    这样的想法令他心头一缩,思想尚未做出反应,身体已经领先一步,隔着广袖握住了对方细瘦的小臂。

    “师尊!我……”

    君寻被他抓得脚步一顿,蹙着眉心缓慢回首,只见少年唇瓣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黑暗中逐渐明晰的断续抽噎声盖住了。

    二人俱是一默。

    前方是嶙峋错杂的石壁,似乎除了循声而去,并没有其他路径可供他们行走。

    君寻双眸微眯,视线横移而开:“……出去再说吧。”

    此时情境似乎的确不适合纠缠辩解,容华犹豫片刻,还是点头作罢,召出了逢春。

    两把灵剑的清光立时将前方照亮,又被无数双无措慌张的眼睛折射而回。

    容华一惊,第一反应是侧身将师尊挡在身后,横剑戒备。

    这是一处类似极乐城与那破庙地牢的暗室,无数铁笼被分做三组各自摆放,似乎有着什么规则。

    灯火虽然昏黄,但好歹比外界更亮一些,能让二人能够直接瞧出室内全貌。

    那些眼睛,便是来自距二人最近处铁笼之中几十位面黄肌瘦的少年少女。

    君寻越过少年肩头粗略一瞧,立即意识到这些孩子与下面那些被遗弃的尸骸相似,根骨出色,皆是修炼的好苗子。

    笼中少年们大约也没想到此地出现的竟是两位陌生人,齐齐怔愣一瞬后,立即一窝蜂似的拼命挤向铁笼边缘,七嘴八舌地哭诉求救起来。

    君寻被这豁然爆发的冲天哭喊吵得耳鸣不止,余光落上不远处另外两组沉寂铁笼,面色十分难看。

    ……又是一个地牢。

    归一神殿到底要做什么?

    满世界吸收信徒,还要搜罗这些根骨出色的少年少女,抓来后却又喂毒将人折磨至死?

    他隐约感觉自己摸到了关键,似乎就差一条线索,一个启示。

    这厢思索,容华那边却已在短短时间内将这些鬼哭狼嚎的少年安抚好,紧接着转身回到师尊面前一揖,缓慢开口。

    “这些都是因为根骨出色被父母送来问道求仙的孩子,一入此地便被统一关押起来,每天都要服食数类丹药。”

    他说着,单手一指:“那两个笼子,关得是更早些来的,据说死了很多人,如今只剩下几个。”

    君寻没有回应。

    甫一踏入这处山洞,他就明显感觉到了三组牢笼内中黑气浓度的差异,容华给出的信息也在意料之内。

    远处两组牢笼中,稍近些的一组灵息尚存,君寻能由黑雾中瞥见星点光亮,只是少年们如极乐城地牢中一般,无法行动言语,只能躺着等死;而最深处的那一组,已被全然吞噬,看不到一丝灵识波动的迹象,想必是全军覆没了。

    他视线由这些少年身上掠过,又转向眉头紧蹙的容华。后者唇线绷得死直,薄唇血色褪尽,分明死死盯着那些痛哭流涕的孩子,却又好像透过他们看到了其他的东西。

    “师尊……”容华垂眸,缓慢道,“我们能救他们吗?”

    他这样说着,却根本不敢看君寻。

    看过极乐城与破庙地牢的惨状,容华心里早已心知肚明——这些被黑气污染过的人,一旦出现症状,绝无生存可能。

    他知道自己想法天真愚蠢,甚至能想象到师尊嘲讽他脑子里尽是无用慈悲的神情和语气。

    可看着这些求救的眼睛,容华真的无法放任不理。

    他垂着头,根本不知道若被师尊讽刺该如何辩解,却没注意到身侧的红衣青年缓慢抬起手臂,移至自己身后。

    一股力道乍然传来,容华猝不及防被推得向前走了两步,惊诧回首时,却见红衣美人正缓慢收回手臂,凤眸波光潋滟,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蔑讥诮。

    “拿好你的剑。”

    君寻双臂环胸,薄唇微启:“今日起,自己做决定。”

    他神情沉静,望进少年错愕的眼时,却蓦地一笑:“为师只要你记住一点——有多大的善意,就会承担多大的责任。做出任何决定的同时,也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他边说,边伸出指尖,在逢春剑格银花处轻轻一点。

    梦幻流晶登时由花蕊处晕出一片旖旎温柔的紫,沿着花藤蜿蜒至秘银剑锋,在本就绵密清冷的刃光中激起一片愈加锋利摄人的剑气。

    “……你想好了,就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昨天更新结果码睡着了……orz

    周末两天万更把这几天的补上!立字据了!

    (悄咪咪剧透有告白!!)

    继续红包,啾咪

    第57章 晋江独家的五七天

    容华因讶然微启的薄唇抿起, 缓慢扯出一个温柔绚烂的笑。

    他向着君寻深深一揖,再直起腰时,已目光坚定。

    逢春受到君寻紫焰的加持, 在容华如今仙人巅峰的灵力下只需一剑, 黑气凝聚而成的牢笼登时灰飞破碎。

    终于获救的少年们相互搀扶着跪下, 不住叩首哭泣。

    昔日天之骄子的心气早已被无止境的折磨摧残殆尽,本该朝气蓬勃的孩子们虚弱畏缩, 甚至不敢抬头。

    看着容华低声安抚他们, 少年们却仍旧哭个没完,君寻恹恹打了个呵欠, 垂眼一瞥, 满面不耐:“……吵死了。”

    深邃紫眸居高临下,折出一隙锐利摄人的冷光。

    原本还在低声抽泣的少年们齐齐一噎,登时安静如鸡, 缩成一团发起抖来。

    容华有些无奈, 摇头失笑:“师尊。”

    君寻冷哼一声, 懒得理他, 直接昂着下巴抱臂走开,兀自绕着几个笼子溜达观察起来。

    他的眼光一向很准, 遑论有紫眸加持。

    这些牢笼皆由玄铁打造, 又以浊息凝聚加固而成, 牢不可破。若非君寻有专克此物的紫火, 只怕圣人来了也轻易无法将之破坏。

    可就在他面前, 最深处的一组牢笼内部,却隐约能看到密密麻麻满是痕迹。

    君寻蹙眉, 略微倾身凑近, 想要仔细查看, 充斥其间的浓重黑雾中却乍然响起一声嘶吼。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蓦地窜出,一头撞上儿臂粗细的铁笼,伸爪朝着君寻抓来!

    容华一直分神关注着师尊动向,见状神情一凛便要拔剑而起,却不料前者竟不闪不避,反而还一扬眉,主动握上了那人手腕。

    “……师尊!”

    被君寻攥住的半截胳膊皮肤灰白,容华快步走来,只见铁笼中猛地窜出一道影子。

    一见二人,它当即嘶吼一声,一口咬上了铁笼栏杆,并在上面印下了一个格外鲜明的牙印。

    抬眸望来时,眼神空洞,没有丝毫属于人的神光,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连圣人都奈何不得的铁笼,竟能被这奇怪造物咬出一个如此明显的印子,君寻饶有兴致,心道莫非这就是归一神殿想要培养出来的东西?

    一个没有理智,只知道攻击的怪物。还是这样的存在,也只是他们的失败品?

    那他们培养这些东西的目的又是什么?

    至少目前为止,整个碧霄界并没有听说过有类似这般的怪物伤人的意外事件。

    连那些因为浊息发狂的,都被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压下,并未扩散消息。

    这至少说明,无论归一神殿的计划为何,在目前可能都只是起始阶段,而且很可能是想憋一波大的。

    但对于君寻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所谓。

    他之所以愿意跟着幕后之人的引导前来归一神殿,无非也只是想探究一下黑气与神器碎片究竟有何关联。

    ……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对他而言都是麻烦。

    君寻面无表情,火纹沿着他的手臂攀爬而出,仿佛藤蔓一般,爬上了不住挣扎的怪物手臂。

    幽紫纹路顷刻融入后者灰白皮肤,似乎与它体内浊息陷入了搏斗,显现在外部,便是经脉血管中开始出现游走的小蛇,几乎要冲破皮肤。

    君寻一阵厌恶,皱眉松手,同时收回了探查的灵识。

    果不其然,壳子里早已没有任何魂魄气息,他能感应到的唯有一片冰冷死寂、遥远空旷。

    反观那怪物,却开始疯狂撕咬牢笼,尖牙利爪在漆黑笼柱上盖下一道又一道的新痕。

    不远处瑟缩成一团的少年们也被吓到了,好不容易憋住的哭声故态复萌,在黑暗中幽幽飘了过来。

    师尊的脸色着实不太好看,容华有些担忧,想要将人搀住,却被他轻飘飘一推:“你去……把他们带走。”

    容华一怔,立即意识到师尊要做什么,当即蹙眉摇头:“师尊,我也可以——”

    “急什么?”

    灵识与黑雾接触的感觉实在难受,君寻原本正揉着额角,闻言眼皮微掀,蓦地轻笑一声:“趁着有人走在你前面,能避则避吧。日后即便你不想,也没得选择了。”

    容华微哑,下意识想要反驳,前者却又伸手一搡,秀眉紧蹙:“……快走,别让我说第二遍。”

    师尊一向说一不二,容华从来都明白,只好作罢。

    见他终于转身带着那一群瑟瑟发抖的少年离去,濯心立时由君寻腕间化作原型,委屈低鸣了一声,。

    君寻捂着气血翻涌的胸口,没有理会对方传递而来的抗拒之意,只垂眸缓慢道:“……去吧。”

    濯心又是一哼唧,可本命剑与君寻灵念相连,自然也不会违逆主人的意愿。

    赤金光华一瞬而出,昏暗洞穴内剑意纷乱,顷刻将所有牢笼破坏。

    被黑气污染的少年们蜂拥而出,却只来得及看到一袅如烟似雾的红衣。

    君寻连看都没看,广袖一振,紫焰便以其为中心四野扩散,将所有的罪恶焚烧殆尽,唯余一层死寂湮尘。

    与此同时,红衣青年刹那倾身,吐出一口鲜血。

    眉心沉寂已久的飞鸟印记光华微闪,愈加殷红绚丽,仿佛鲜血绘就。

    有那么一瞬,君寻嗡鸣不已的耳边似乎有人低语,轻得仿佛只是幻觉。

    那道声音在不断重复一句话——

    杀吧……再杀点……

    君寻捂着头,根本无法屏蔽那道仿若穿耳魔音般的低喃。

    他能感受到周遭令人生理性厌恶的浊息在逐渐围拢,甚至已经成功沾染自己的衣角,却因识海混乱,根本无法凝神调动体内紫焰。

    混沌空茫的感觉笼罩而来,君寻只觉得似乎要从整个世界被排斥而出。无法抗拒的抽离感来袭,他条件反射般伸出手去,犹如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浮木。

    蓦地,清浅辛凉的莲花香气扑面而来。

    一股柔和温暖的力道坚定不移地圈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

    君寻刹那脚踏实地,不由自主地顺着这股力量向前倾倒,一头扎进容华清香四溢的怀抱之中。

    “师尊???”

    容华惊魂未定,天知道他方才回来看到师尊向后仰倒时有多心慌。

    他怕极了,怕师尊受伤,怕师尊出事,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师尊的肆意笑颜……

    君寻缓缓抬头时,正对上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

    他有些读不懂那双如玉眼瞳之间的情绪,却隐约能感受到其中的惶然,像是……即将失去什么似的。

    容华连呼吸都要停滞了。

    就在方才的一瞬,怀中师尊的眼眸忽然变得苍凉幽深,几乎与圣宫那名红衣人重叠。

    他心头一阵紧缩,下意识再唤:“师尊!!!”

    君寻乍然清醒。

    他有些莫名,唇边还挂着未来得及拭去的血迹。却无暇顾及,下意识四下张望,却发现方才几乎将自己吞没的浊息不知何时已然退避消散。

    连带着那道恼人低语,都刹那消失,无迹可寻。

    “师尊,”容华的嗓音有些发颤,围拢怀中之人的手臂却愈发收紧,“下次不会了……”

    君寻茫然:“什么?”

    少年忽然垂首,在前者探究的眸光中与其额心相抵,一字一句道:“将师尊独自留下,这是最后一次。”

    君寻一怔,立时失笑:“……我又不是纸糊的。”

    他单手推了推少年左肩,无奈道:“轻些,腰要断了。”

    容华立时松开师尊,举起双手,满脸无措:“啊,我、我不是……”

    君寻揉着腰,吃吃笑:“为师知道,小容华又要哭又要抱——”

    容华:“……?”

    他忽然有些不高兴,皱眉道:“师尊,再有两个月弟子就十八岁了!!”

    君寻摇头,百无聊赖:“十八如何,八十又如何?”

    他懒懒摆手:“走吧,抓紧时间,困死了。”

    容华看着缓慢晃向门外的红衣身影,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不信师尊什么都没有察觉,可对方却似乎在有意识地将己身与他人隔绝。

    容华有些不明白,却也不想强迫师尊。

    ……罢了。

    还有时间,徐徐图之。

    他这样想着,又快走两步追上君寻,来到门外缩成一团的少年们面前。

    其中一名年岁最小的,似乎胆子也最大,此刻已经稍微缓过来些,见二人出来犹豫片刻,终于大着胆子探头出来,怯怯道:“仙、仙人,是仙人吗?”

    君寻没理,容华放缓神色,微微倾身:“怎么了?”

    “我知道……他们都把人带去哪了,”小童一张嘴,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却仍旧强忍哭腔低喊道:“我可以带你们去,求你们救救哥哥!”

    容华皱眉:“你不是一直被关在笼子里,如何知道那些人去向?”

    小童吸了把鼻子,旋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和哥哥……我们有一只眼睛,可以分享对方的视野……半年前,哥哥被带走的时候,我看到他去了什么地方,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他说着,又无比肯定地补充:“但我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容华道:“已过半年,你如何笃定兄长还活着?”

    小童有些失落:“这半年,我偶尔能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场景……我猜那一定是哥哥眼睛看到的!”

    容华望向君寻,目露询问,后者略一思索:“带我们去。”

    小孩点头,便要从人群中起身,却被身侧几人一把拉下,七嘴八舌惊慌开口。

    “别,别去!你们去了我们怎么办!!!”

    “别丢下我们!!!”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君寻被吵得脑仁疼,当即捏着眉心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好啊,反正留在这里也会被发现,大不了就是被抓回去接着折磨,想来你们也早就习以为常,吃药如流水了——”

    众人:“……”

    容华也默了默,无奈失笑。

    他早就习惯师尊的说话方式,听着或许不够友好,却是出于好意。

    可旁人或许并不这么认为。

    一群十几岁的少年被吓得脸色煞白,大约是回忆起了被囚禁的日子,一个个硬是颤巍巍扶着墙站了起来,着实惨烈悲壮,硬是烘出了一种壮士断腕的气势。

    君寻嗤笑一声,无尽意刹那化作一只月色玄凤,叼着最开始说话那名小童的领子将其从人堆里拎了出来,扔去前方。

    后者吓得几乎腿软,靠着石壁勉强站好,便见小鸟扑棱着翅膀回到他肩头,将那张靡艳无双的脸映亮。

    他这才发现,那红衣人非但生得极美,还有一双荡人心魄的潋滟紫眸。

    君寻睨他一眼,薄唇微启:“叫什么?”

    小童被那满含疏冷矜傲的一眼看得一哆嗦,嗫嚅道:“荆、荆柳……”

    君寻扬眉:“玉荆镇的?”

    荆柳点头,垂眸道:“……是。”

    永夜之地本就人烟稀薄,玉荆镇算是方圆百里最大的人口聚集地,同样也是归一神殿布道传教的据点,几乎算得上是这一方地域居民心中的圣地。

    与哥哥被瞧中根骨送来归一神殿前,荆柳也是这么觉得,平日里见到那些镇外前来朝拜的几乎要仰着下巴走路,骄傲极了。

    谁知……

    荆柳心中酸涩,更难受的却是自离家后再未见面的父母,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自己亲手将两个孩子送入了地狱。

    听着身后传来的“带路”指令,荆柳压下惆怅,心中蓦地涌起一丝希望。

    还有救!

    这两位仙君一看就很厉害!

    只要能找到哥哥,他们就一起离开,回家澄清神殿的真面目,和父母团聚!

    他光是想想就觉得干劲百倍,连脚下步子都轻快起来,带着身后一众人浩浩荡荡向着记忆中兄长走过的路线走去。

    君寻双臂环胸,逛街似的溜溜达达跟着荆秋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了一处门前,目露讶色。

    归一神殿倒是好手笔,连房门都要用如此坚固沉重的玄铁,还加持了一层墨水似的黑气,简直算得上严防死守。

    这样一处坚不可摧的据点,加上他们进行的实验,怪不得下方洞窟之中没有设置任何守卫。

    容华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他面前,逢春出鞘,冷银剑身仍攀爬着师尊留下的紫纹。

    见他想要出手,君寻自然也乐得清闲,直接后退半步,给他让出空间施为。

    他看不到师尊视野中的黑色雾气,却能感知到门上那股空寂阴冷的不祥气息。

    容华沉心凝神,蓦地一剑挥出,直接将厚重铁门劈作两半,轰然倒塌。

    四散而起的烟尘中,念及哥哥一头冲进去的荆柳竟是惊叫一声,吓得跌坐在地。

    君寻二人耐心地等到烟尘散尽,潋滟眸光却也同时一顿,落在门内黑压压一群人影之上。

    这是一个格外宽敞的房间,没有任何摆件装饰,而是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少说有成千上万,身上没有任何灵识存在的迹象与生机,反而浊气升腾,几乎淹没他们的相貌。

    每一双眼睛皆是空洞虚无,人偶一般向前平视,没有表情,整整齐齐地成排站立,肩挨着肩,像个没有被唤醒的军团。

    荆柳于人群中格外准确地认出了哥哥,几乎是哭着扑了过去,像是想要兄长接住自己,却不料目标一动不动像块木头,小少年立即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跟头。

    荆柳人都傻了,坐在地上连哭都忘了哭,直愣愣盯着兄长,心中却忽然涌上不详的预感。

    君寻看着这一幕,秀眉紧皱。

    可就在此时,这些人却蓦然齐刷刷一个转头!

    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生命,无数道视线同时横移,尽数落在君寻身上。

    原本黑白分明的瞳仁被墨色完全覆盖,呈现出一种无机质的空洞死寂。

    容华立即反应,横剑挡在师尊面前。

    几乎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后方一直畏畏缩缩缀在师徒身后的少年们也闷哼出声,皆面色痛苦地捂住了头,开始在地上打起了滚。

    这下君寻面色也沉了下来。

    怪不得他们闹出这么多动静,都没引来归一神殿的人。

    有这些试验品在,任何人闯进来,恐怕都只会落得一个被围攻致死的下场。

    而幕后主使,却如小世界的魔王控制兽潮一般,只需一根“傀儡丝”。

    濯心与无尽意同时化作本体,色彩风格各异的两把灵剑在他手中一旋,登时燃起一层薄薄紫焰。

    正在地上手脚并用攀爬而起的少年们被紫火气息逼退几步,抬起头来,又是十几双无机质的纯黑眼瞳。

    与房间中那些一样,空洞视线无论来自哪个方向,最终都会落在君寻身上。

    容华握剑的手微微一颤,薄唇抿得有些发白。

    君寻与他背对而立,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后之人骤然僵硬的身躯。

    他腾不出手,只能曲肘顶了顶对方后腰:“专心点。”

    容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神色终于恢复如常:“……是。”

    没错。

    早在决定救下这些被黑气污染的少年时,他就已经做好了承担反噬的准备。

    容华面容沉着,完全冷静下来。

    而那些怪物也低吼一声,直接扑向师徒二人!

    一红一白两道人影登时如离弦之箭般向着两个不同方向飞出——

    容华直接一剑拦向那些发狂的少年,仙人境巅峰的灵力澎湃而出,逢春清光大盛,浅紫流晶跟随绵密剑光环绕包围而来,直接将目标禁锢原地。

    反观君寻,红衣仿佛飞鸿,轻飘飘落在山洞中央一处圆台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围拢而来的傀儡,手中双剑交错挥落。

    无尽剑意裹挟紫焰呈波纹状四散而开,最近一圈姿势各异的人影身上立时腾起滔天火苗!

    按理来说,以二人修为与能力,即便敌方占数量优势,也不该在他们手下撑这么久,可这些傀儡无痛无觉,哪怕变成火人也仍旧前仆后继地涌上来,格外棘手。

    君寻倒是无所谓,可容华天性温和,又是此生第一次杀人,杀得还是自己刚刚救下的可怜人,难免心生犹豫。

    可君寻并不准备插手。

    总有一天,小狼崽子要面临相同或相似境地。此时由他兜底,给容华一个缓冲的时间,最好不过。

    今日迟疑,总好过来日后悔。

    ……这种事情他见得太多了。

    仿佛小世界的兽潮一般,这些被操控的“傀儡”踏着同伴的尸体接连不断地向着君寻围拢,几乎要将那袭清绝靡艳的红衣淹没。

    容华视线穿过无数人影望去,急得心都要揪成一团。握剑的手紧了又紧,终于一咬牙,一剑挥出!

    受到紫焰加持的剑气仿佛一道贯穿长夜的曙光,毫无阻拦地突破重重围困,直接清出一条连接师徒二人的通路。

    那层火焰人墙被顷刻打散,甘霖天降,每一滴温柔雨丝都蕴含着锋锐无匹的剑气,在接触活死人军团的瞬间刹那将其灵台剿灭,终于按下了敌方攻势。

    而与此同时,一声清鸣乍响。

    火墙之后,无尽意与濯心齐齐飞掠而出,两把长剑交织着穿梭敌群,割韭菜似的四处造作。

    反观红衣美人,却不知何时张开了双臂。

    仿佛山巅新雪的羽翼由他背后舒展而开,刹那夺尽世间所有颜色。

    所有失序肆虐的火焰皆在此时受到感召,裹着活死人体内浊息飞旋而出,在漆黑穹顶逐渐汇成一只璀璨华美的藤紫火凤,盘旋飞舞间,浊气焚烧殆尽。

    金色光屑伴着火凤羽翼翻转的动作纷飞飘落,顷刻驱散房中残留的墨色残雾,四野清明。

    与此同时,容华沉着收剑,逢春冷银剑尖由面前最后一名活死人眉心抽出,山窟终于再次沉寂。

    无论是荆柳,还是那些被他们救出牢笼的少年,抑或是被操控的活死人军团,皆在此时化作灰烬,消失无踪。

    火凤盘旋而下,一头冲入君寻胸口,被六道封神印尽数收归体内。

    高台之上,颀长身影雪翼轻振,轻纱衣摆翻飞间,缓慢落在容华面前。

    少年仍旧握着剑,面色有些疏离恍然,似乎还没能从适才的屠杀中回神来。

    察觉到熟悉香气飘近,容华近乎机械般抬头,眼底尽是披着云霞雪羽降临的师尊身影。

    张扬靡艳、清圣出尘,两种气质近乎完美地在他身上融合展现,造就出一种极致的美丽与和谐。

    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世间万般美好风物,竟不及他垂眸一眼。

    君寻看着他呆愣模样,登时眉梢一扬,有些好笑。

    亏他还以为小狼崽子可能心绪不稳,想着要不要安慰一下。如今看来非但没事,甚至还有心思想别的?

    他恶意瞬起,却蓦然一笑,抱臂向着少年走近。

    容华刹那回神,在师尊堪称杀伤性满级的逼人美貌下有些无措,下意识别开视线想要后退。

    可那双流光溢彩的雪翼却倏然舒展笼罩而来,将他整个人围困原处。而羽翼的主人就在咫尺距离,近得容华一伸手便能将他揽入怀中。

    容华浑身紧绷,眼睁睁看着师尊花瓣般柔软的薄唇微启,呵气如兰。

    “……好看吗?”

    容华眼神乱飘,就是不敢对上前者潋滟深邃的眼,却还是艰难诚实地开了口:“好、好看……”

    君寻轻笑一声:“那……你看够了吗?”

    他仍维持着双臂环胸的姿势未动,一侧雪翼却缓缓探出,绚丽柔软的纤长飞羽极缓慢地撩过少年线条温雅精致的耳廓、下颌、唇角……

    羽翼分明只是灵相幻象,可容华此刻却被冰凉柔软的触感撩得几乎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听着师尊近乎蛊惑的嗓音,满溢的妄念几乎要脱口而出。

    看不够。

    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看不够。

    容华下意识抬手,想要抓住一撩即退的长羽,却被君寻蓦地一抽,凤眸轻眯:“……小东西,得寸进尺?”

    雪羽柔软顺滑的纹路擦过指腹,容华乍然回神,鼻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隐约血气。

    “师尊,您受伤了?”

    他眉头紧锁,视线扫过面前美人全身,却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正欲绕到师尊背后,却被对方不轻不重地一推,似笑非笑道:“怎么可能?”

    君寻面色如常地收回羽翼,似乎除了脸色又苍白了些真的无恙。

    容华将信将疑,还是不放心地想要抓起师尊手腕仔细诊脉,后者却反手一拽,直接拉着人大步回到中央圆台。

    君寻松手,看着他:“还记得溯回术怎么用么?”

    前者有些莫名,却还是点了点头。

    君寻笑着扫了一眼周边焦土:“举一反三,帮为师将幕后主使抓出来。”

    容华一怔,略一思索后,郑重点头。

    少年线条温柔俊美的双眼缓慢闭合,冰雪般清冽的灵识之力扩散舒展而开,顷刻将整座房间覆盖。

    一朵莲花虚影由他脚下浮现绽放,与此同时,无数碎光由漆黑焦土之中升腾而起,交汇融合成点点萤火,又在容华面前逐渐攒聚,现出一个隐约的人形。

    对方感知格外敏感,灵光人像头颅微抬,登时爆发出一股反制之力,竟也是个熟知溯回术的熟手。

    君寻冷笑一声,眼皮微掀,眸底星海漫卷,摄人剑意席卷而出,顷刻将小人绞碎!

    重瓣莲花消散,容华缓慢睁眼,眸底清光璨璨。

    君寻饶有兴致:“找到了?”

    容华点头,面色冷沉:“……而且是个熟人。”

    君寻一顿,目露了然:“带路吧。”

    能让容华如此神情的,唯有那名几次三番以身外化身袭击的黑衣剑客。

    自圣宫游学开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久到君寻几乎快要忘了这人的存在。

    如今仔细一想,那人曾经也被黑气操控身外化身,若非当时归一神殿尚未露出马脚,二人或许早就将人揪出来了。

    容华点头,手持逢春在前方开路。

    二人走过一道格外长的黑石阶梯,终于来到了归一神殿地上的部分。

    周遭环境逐渐转变,由嶙峋石壁过渡为工艺精美的雕梁画柱,金碧辉煌。

    昏暗光线也顷刻转变为绚烂光华,无数烛火明珠镶嵌点缀于各处,晃得二人同时不适地闭了闭眼。

    空气中游荡着难闻的草药味,君寻几乎顷刻鼻子一酸,立即捏起衣袖捂住口鼻,这才免于在容华面前再次鼻血横流。

    少年见他这般,有些担忧,脚步稍缓,却被师尊轻轻一蹬小腿,隽眉轻皱:“……磨蹭什么?”

    容华无奈,只好领着人继续向前,又穿过一道悠长走廊,来到了一扇数丈高的鎏金大门前。

    药味至此浓重到了极致,甚至熏得人眼睛发疼。

    容华眨了眨被熏红的双眼,第一反应是由衣襟抽出一根白绫,倾身为师尊戴好。

    几乎要被熏出眼泪的君寻并没有拒绝,后退给前者让出施为空间,容华周身灵气一振,厚重金门发出令人牙酸的久远吱呀声,终于缓慢开启。

    率先入目的,是数不胜数的矮架,密密麻麻列满了尾指高矮的小瓶。只需一眼扫去,便能发现内中除却极乐丹与神殿发放给信徒的丹药,还有很多其他种类,黑气浓淡不一,外貌也不尽相同。

    再向前,绕过一处围成八卦形状的药柜与丹炉,便见满地雕花中,静静立着一袭黑袍曳地的身影。

    察觉到二人前来,他缓慢回首,亮出了手中长剑。

    那是一把寒气四溢的细剑,光华如坚冰,与此人前几次袭击时所用兵刃并不相同。

    “果然是你们……”

    他似乎早有预料,兜帽下线条锋利的薄唇轻启,嗓音却格外轻和婉转,像是与老友相见:“我等很久了。”

    君寻扬眉,双臂环胸,不慌不慢扬眉道:“阁下当初誓死不屈,还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了呢——”

    “即便我不说,想必莲华峰主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对方轻笑一声:“既如此,想必在此也不必多费唇舌了。”

    他说着,缓慢抬起长剑,不知为何遮得格外严实的手腕微转,细剑剑脊之上的两枚小字“逐流”被光华折射,倒映在二人眼底。

    这把剑并非凡剑,而是一柄不比逢春弱上多少的上品灵剑,且是一把与其相似的冰属灵器,却从未听说何时曾现于人前。

    容华死死盯着他,忽然沉默着上前半步,将师尊挡在了身后。

    这是为了报前几次袭击之仇了?

    君寻领会到前者意图,自然乐得清闲,好整以暇地一耸肩,便闻少年嗓音疏冷道:“不知容某身上有何好物,竟能让阁下数度穷追不舍?”

    黑袍人闻言,却好似有些意外,奇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师尊没告诉过你??”

    蓦地,他又好似明白什么,再度转向君寻,摇头失笑:“阁下与高足关系进展神速,还真令人意外。”

    “亏我还担心,若被仙君捷足先登杀了这位小公子,要拿回那东西可要棘手无数倍了……未曾想,阁下竟将他保护至这般地步。”

    一向只会阴阳怪气别人的君寻如今竟也会被挑衅,他眉梢一扬,却是笑容灿烂,薄唇微启:“……干你何事?”

    红衣青年说着,忽然伸手,按上默不作声的容华左肩,笑道:“容华,信不信我?”

    少年几乎毫不迟疑地回答:“信。”

    君寻笑吟吟:“去吧,揍他。”

    容华也学着师尊的习惯,盯着黑衣人眯了眯眼:“师尊放心,弟子定会速战速决。”

    黑袍人轻笑一声,不予置评,手中逐流横出,直接出剑!

    容华肃容以对,一式“摘星”迎上,二人顷刻纠缠在一起。

    君寻飞身离开站圈,若有所思地盯着黑衣人的身形,只觉得莫名眼熟。

    他的剑气含而不露,锋芒凌厉,一身剑术卓尔不凡,面对修为暴涨甚至稳稳压他一头的容华,却仍能于百招之内不露颓势。

    这样一个人物,居然能忍受自己岌岌无名至今,着实有些奇怪。

    就在君寻疑窦顿生的同时,容华却剑势一变,原本刺向敌方左肋的剑尖出其不意一抬,登时将黑衣人遮住大半张脸的兜帽割裂!

    黑绸布料顺着后者轮廓滑落,露出一张凌厉俊美的脸。

    本就锋利的眉眼在额心血红剑痕的衬托下愈加冷冽迫人,却在抬眸时蓦地漾出一抹浅笑,在这张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异样地和谐。

    又是一具身外化身,可看清他样貌的瞬间,师徒二人几乎同时愣在原处。

    君寻:“……师兄??”

    容华:“谢师伯?!!”

    白衣少年飞身而退,黑袍人却不紧不慢地摘下斗篷,露出一身单薄垂坠的墨色长袍。

    他裹得格外严实,衣衫曳地,袖口收紧,甚至还戴着一副手套。

    可就在对方行动的瞬间,君寻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人领口处不慎露出的暧昧淤痕。

    这种样式的伤,他只在一人身上见到过。

    “圣坤殿主?”

    君寻眉心紧拧,神色不虞:“阁下自己作死便罢,何故女扮男装,还要顶着谢疏风的脸?他惹你了?”

    谢折衣当初一口一个“疏风”地唤,君寻一直以为她与谢疏风只是表面关系不好,实际上还是血脉相连的。

    如今再看,倒也有待商榷了。

    更何况,谢疏风一向死脑筋,嫉恶如仇,若被他知晓自家阿姊竟是归一神殿走狗,不知该气成什么样。

    君寻一阵头痛,正揉着额角,谢折衣却忽然收敛笑容,冷冷开口:“女扮男装?……呵。”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神色却兀地一变,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闷哼一声,紧接着腾身退至房间一角,身形顿时化作一道轻烟,消散而去。

    君寻一眼瞥见隐匿黑气之中的微弱阵纹,心念一动,浅金流光飞袭而出,霎时钉入传送阵中。

    阵纹运转立时滞涩,他看准时机,直接抓住容华飞身一跃,一头冲入。

    抽离感刹那显现,君寻眸光如电,无尽剑气顺着烟雾飘散的方向直追而去,将谢折衣身形逼出,反手一剑斩来!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脆弱的传送阵根本经不住如此摧残,阵纹登时崩坏,空间乱流肆虐而起。

    “师尊!!!”

    容华惊呼一声,伸手想要将师尊护入怀中,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道一扯,竟无法抗拒地向后倒飞而出。

    格外强烈的撕裂感来袭,连白绫都被绞碎。

    君寻喉间血气翻涌,掌中手腕被拉扯抽离的瞬间,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催动无尽意化作金绳,将容华紧紧缚住。

    眼前骤然亮起一瞬白芒,二人一同被那股清冽温柔的力量拉出黑暗,周身剧痛刹那消解。

    摔落地面前一瞬,容华反向拉住长绳,用尽全力将师尊拽入怀中牢牢护住,却被那股力量拖住,缓慢放上石砖。

    君寻头晕眼花,意识稍归清明的瞬间,耳边响起被胸腔共鸣加持过的低沉闷哼。

    他压下血气,缓慢抬头,深邃眸底便被温柔清光映亮。

    君寻顺着容华搀扶的力道起身,望着眼前墨雾滔天的大阵,轻笑一声:“……我就知道。”

    这里应是归一神殿的中庭位置,空旷死寂,唯有玄黑锁链四处横亘,与定春门内的红绳相似,在一方血池之上结出一个分外厚重的茧。

    方才见到的清光,便是由锁链缝隙挣扎流泻而出。

    这般澄净温柔的气息,除了红尘万华,君寻根本不做他想。

    无尽意顷刻一声欢喜清鸣,直接化回原型一头扎向阵法,却被血池之中刹那涌起的凶煞邪气逼退,委屈巴巴地退回二人身侧,开始嘤嘤诉苦。

    君寻分外嫌弃地白它一眼,双臂环胸靠近,眸光微动。

    说是池,其实只是一个深坑,这些鲜血一般的液体皆是由浓度过高的凶煞怨气凝结而成。

    君寻站在阵法边缘,看着“血液”翻腾间偶尔冒出来的发顶,便闻容华不可置信的嗓音由身后响起:“师尊……这里面,是人……?”

    君寻随口应了一声,眸底星河漫漫,折射出池中景象。

    血水之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形貌各异,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垂首阖目,神情痛苦。

    君寻放出一丝灵识,耳边刹那响起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

    这些人体内尚有魂魄残留,却只能依附阵法存活,被困缚于此折磨摧残,无尽凶煞怨气因而涌出,成为了血池的一部分。

    他被吵得眼前一眩,气血翻涌间,又被温和力道稳稳扶住。

    温凉气息涌入经脉识海,将翻涌气血抚平。

    君寻揉着额角抬眸,便闻容华缓声道:“师尊,我来吧。”

    冰雪般清冽干净的灵力四散而开,顷刻将满池邪血涤荡净化,显露出坑中林立尸体的全状,以及最中央墨茧下方正对的一方孔洞。

    隐约有火焰灼烧过的焦糊味道飘散而出,正是他们最一开始所处的深窟。

    怪不得躲避巨蛇时,洞顶怨气格外浓重,如今看来“垃圾场”才是邪气源头,被紫焰清理后血池亏空,阵法削弱,神器碎片才能挣开一隙墨茧,将他们带至此处。

    君寻凤眸微眯,手腕微转,月色长剑显现。

    锁链分布与阵法运转的方向早已被他看清,不同的是定春门那一座是在汲取神器碎片之中的力量,而归一神殿这个纯属是为了禁锢。

    即便如此,破解之法于他来说也没什么难的。

    君寻剑尖微抬,一层幽微火焰覆于其上,直接刺上墨茧之上最薄弱的所在。

    与此同时,容华也释放灵力,同样集中在那一点。

    天生相克的紫焰加上仙人境巅峰的灵力,本就被神器碎片由内部不断冲击的墨茧终于支撑不住,溃然消散。

    冲天火苗刹那将池中所有残留焚尽,两枚琉璃花瓣飞出束缚,一头撞向正在收剑的容华!

    少年猝不及防,直接被两道流光冲入胸口,向后仰倒。

    君寻本欲将他拉住,孰料莲花虚影霎时于其脚下盛放,直接将容华包裹而起,与外界彻底隔绝。

    指尖传来花瓣柔滑微凉的触感,似曾相识。

    君寻忍不住又摸了摸,却蓦地眸光一冷,持剑回首。

    十尺之外,灯火阴影中,正静默立着一袭红衣。

    还是尽星穹相遇时那副装扮,只是因为大战之故,袖口与衣摆皆有被利器切碎的破损痕迹。

    赤金面具之下,幽冷苍凉的紫眸正死死盯着半透明琉璃质地的重瓣莲花,隐约间竟有碎光浮动。

    可望向君寻的瞬间,那些情绪却又霎时消失不见,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面对一个与自己极端相似的人,君寻面色实在好不起来:“……你是何人?”

    红衣人沉默片刻,却并未回应,只缓缓伸出双手。

    宽大袖袍登时沿着他手臂滑落,露出苍白肌肤上蜿蜒缠绕的幽紫火纹,与纵贯整个右小臂的刺目伤口。

    他右手似乎有些不灵便,却还是缓慢解开束绳,取下金面,露出了一张火纹满布的昳丽容颜。

    从眉心印记到唇角,皆与君寻如今的身体别无二致,除却眼神与火纹,几乎瞧不出任何差别。

    饶是君寻看到他瞳色后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也不由怔愣一瞬,眉头紧锁:“你是君尽欢?”

    可对方却仍旧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面具一摘,便径直回身向着远处黑暗走去。

    君寻立即意识到那处应是另一个传送阵法,下意识跟随靠近几步,可尚未站定,脚下却骤然光华大盛——

    他心中一惊,足尖一点欲抽身而去,孰料阵纹中一朵极其虚幻的浅白莲花收拢包裹,刹那抽离原处!

    天旋地转只是一瞬,对于君寻如今的身体来说却漫长如十年。

    脚踏实地的同时,他终于压不住翻腾气血,偏头重重一咳。

    蕴着莹紫流晶的鲜血洒落在地,登时将石砖地面灼出一片小坑。

    与此同时,一股温和力道由手臂处传来,将红衣青年稳稳扶住。

    “仙君,还好么?”

    低沉温润的嗓音响起,却不是熟悉的声线。

    君寻皱眉挣开对方双手,立即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传送阵的落点乃是一处山谷,仍在永夜之地的范畴,却被夜明石映得有如白昼。

    遍地花草被灵光照亮,仿佛一场美丽虚幻的梦境。

    而他们所在,正是花海中央一处小亭。

    面前少年未着绣着耀日麒麟袍,只是一件不能再朴素的长衫,却仍旧掩不住眉宇间的出尘贵气。

    郁雪归似乎对君寻的出现早有预料,此时被他推拒疏离,也仍旧笑意温柔,月眉星目。

    君寻捏着袖口抹去唇边血迹,背脊笔直:“……是你。”

    方才的传送阵式样过于特别,除却尽星穹那一次,只有这一遭见到。且都是特意隐藏在其余阵法之下,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发觉。

    说是巧合,鬼都不信。

    郁雪归根本没有否认的意思,被他一语道破,却只含笑点头:“是我。”

    君寻双臂环胸,神情恹恹:“郁公子千方百计引我去神殿,不会只是想让我发现谢折衣吧?”

    前者眉眼弯弯:“以仙君才智,想必稍作思索,定能发现更多。”

    君寻根本懒得与他周旋,冷哼一声:“既如此,郁公子还是开启传送阵,将我送回去吧。”

    一意识到自身境况,君寻便已开始留意四周隐藏的阵纹,却没有任何发现。

    容华还在融合神器碎片,归一神殿底细未明,谢折衣又不知所踪,独自一人实在危险。

    哪怕只是为了三片神器碎片,君寻也不能置之不理。

    谁知郁雪归闻言,却摇了摇头,转移话题道:“仙君可知,为何神器碎片格外偏爱容道友?”

    君寻别开视线,不予理会。

    少年也不恼,只自顾自道:“红尘万华裂作九瓣,散落世间,集齐便可组合神器,获得无上力量……大家都是这么觉得,却不知若要承载九枚花瓣,还有一物不可或缺。”

    君寻沉默一瞬,忽然接话:“莲花台。”

    在容华的记忆中,他听见却芳舟与容华父母的对话了。

    他竟知晓答案,郁雪归有些错愕,却还是点了头:“……不错。”

    “当年光耀殿天骄容霁与离天宫圣女华云裳之所以被追杀,便是因为传言离天宫非但持有一枚神器碎片,还有组合红尘万华最关键之物——莲花台。”

    郁雪归笑:“可最后,圣宫却只得到了一枚花瓣。莲花台自此下落成迷,再无人知其下落。”

    君寻扬眉反问:“既如此,郁公子是从何得知,又凭什么觉得莲花台就在小徒体内?”

    郁雪归知道他在套话,意味深长一笑,并不正面回答:“今日之后,得知此事的便不止在下一人了。”

    君寻最讨厌跟别人拐弯抹角地说话,此刻耐心耗尽,瑰丽凤眸微眯,正欲发作,却似有所感,蓦地抬眸望去。

    西方似乎爆发了一场大战,灵力余波甚至将永夜之地遮天蔽日的黑雾搅动影响,映出一个几乎绵延千里的云团漩涡。

    其中一方强盛凌厉到连君寻都觉得危险,与曾经在神器碎片表面感受到的气息相似。

    而令一方却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清冽温和,干净得仿佛山巅新雪。

    ——是容华。

    君寻刹那明悟,理解了郁雪归话中关窍。

    归一神殿禁锢两枚神器碎片的阵法之中,定有施法者留下的感应。

    他们破阵的瞬间,定是惊动了什么,赶来的这般快,除了近神天的圣人,君寻根本不做他想。

    思及此,他立时召出灵舟要离开去寻容华,却被郁雪归一把抓住了手腕:“等等!!!”

    君寻神色疏冷,出手如电,未待少年开口,另一只手直接扼住对方咽喉,将其一把按在了亭柱之上!

    幽紫凤眸剑光漫卷、星海翻腾,杀气四溢:“容华若有差池,我会让整个圣宫陪葬!”

    郁雪归被他掐得险些背过气去,却还是死死扳住君寻的手,拼命从喉间挤出几个音节:“你……会被……认出…来…的!!!”

    君寻根本听不进,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将人向外一甩——

    郁雪归毫无反抗之力,直接重重撞上山谷岩壁,嶙峋岩石登时碎裂垮塌,将人掩埋,不知死活。

    可君寻连看都没看一眼,也顾不得永夜之地御空飞行可能遇到魔兽的限制,径直翻身上舟,化光而去。

    郁雪归的传送阵是卡着能够到达的最远距离施展,君寻立在舟头,无视云团中隐约泄露而出的窥视与低吼,只冷冷看着天边魔息翻腾处交战的两团光华,眉头紧锁。

    他的实力受到世界规则限制,不同世界强度各异。

    如今能达到的巅峰,大约便是碧霄界所谓“圣人”的水平。

    可这位近神天的圣人实在过于强了。

    强到连君寻都不敢保证能从他手下全身而退,强到甚至已经隐约快要超脱天道法则。

    换句话说,他已经无限接近于神了。

    既如此,圣人要神器碎片又有何用?

    难道真如系统所言,要借助红尘万华方能开启神界之门?

    他想不明白,一时有些烦躁。

    飞舟被他催到极致,眼看便要靠近战圈,却见属于容华的浅色光华流星般于天际坠落,霎时由魔渊边缘激起一片尘雾。

    与此同时,君寻左手掌心剧痛,同命咒血纹浮现,前所未有的牵引之力攥紧心脏,提醒着如今容华命在旦夕,登时引得他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君寻暗啧一声,扯出一根白绫系好,旋即随手解开了飞舟护罩。

    狂风登时扑面,将他几乎长及膝弯的青丝扬起,衣袂烈烈翻飞,几乎要将这副单薄身躯卷走。

    可君寻却毫不犹豫,足尖一点,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

    第58章 晋江独家的五八天

    魔渊边缘, 容华已是强弩之末。

    他不明白神器碎片为何要向自己飞来,只是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昏迷。

    再睁眼时,是被云端那名负手而立的金衣人一招掀翻归一神殿屋顶时的余波震醒的。

    对方有秘法遮蔽容貌, 可容华见他装束与衣摆上张扬的耀日麒麟绣图, 几乎立即猜到了来人身份——光耀殿近神天, 那位传言中避世千年的圣人。

    背后是浓雾喷吐的万丈魔渊,容华浑身浴血, 拄着逢春, 视线在剑眉紧皱的谢疏风身上微顿,又扫过被圣人带来的五位殿主与碧霄界其余仙门众人, 神情疏冷, 背脊笔直。

    哪怕他接收了外祖父毕生修为,在圣人手下却也不过撑了一百招,便被打得失去还手之力。

    如今, 容华是一丝灵力都用不出来了。

    鲜血不住由他手臂沿着冷银剑身滑落, 融入脚下墨黑色泥土之中, 又被迅速吞噬吸收, 邪异古怪。

    “诸位——”

    一声混了灵力的高喝响彻天际。

    众人不约而同抬眸,只见却芳舟踏出一步, 先是向着云端圣人恭敬一揖, 旋即来到人群之前, 朗声开口。

    “此乃圣宫叛徒与魔女苟合之子, 身负魔血, 其父容霁为包庇魔女与孽种,不惜叛出师门, 甚至盗走圣宫至宝, 简直天道难容!”

    谢疏风脸色难看, 太华宗人也齐齐皱眉,他们向来不喜圣宫做派,此刻显然也并不相信他们的鬼话。

    长明宗与玄极宗门人也在各家长老领导下没有作声,倒是那些依附于圣宫的其余宗门,闻言皆是一副群情激奋的模样,纷纷出声附和。

    “仙魔结合,有违天理!”

    “他身负魔血,早晚有一日要入魔!”

    “魔头!魔头!交出至宝!!”

    “我们愿追随圣宫!求圣人尽快将之剿灭,以免祸害生灵!”

    “杀了他!”

    “杀了他!!”

    容华冷笑一声,却未出声辩解。

    仙域已被圣宫支配领导过久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一个人的声音根本不会被人信服。

    不得不说,却芳舟此举实在高明。

    当着天下人的面揭露容华身份,将太华陷入护短则等同于背叛仙域的境地,哪怕执意相护,也不得不先考虑门下数千弟子的死活。

    也怪不得谢疏风一脸想杀人的表情了。

    面对群情激奋的众人,却芳舟抬起双手,虚虚压下沸腾的议论之声,视线转而落在黑着脸的谢疏风身上,微笑道:“素闻论剑峰主深明大义,嫉恶如仇,想必今日也定然不会阻拦圣宫将人带回吧?”

    谢疏风的忍耐已经到了顶点,他本来就脾气不好,手中岁寒甚至已然出鞘半寸,溢出摄人寒光。

    见他似乎马上要出剑了,容华却蓦然出声,冷冷道:“不必问了。”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射而来,集中在白衣染血的少年身上。

    容华刻意忽视掉来自谢疏风的眼神警告,却是将逢春换至左手,缓缓抬起了右臂。

    好不容易攒聚而起的一缕灵力探出,随着少年满是血迹的指尖点上眉心。

    灵力牵引下,一枚月白色剑符就这样被他抽出,幽幽悬停于掌中,剑芒涌动,光华绚烂。

    修界各宗,皆有自己的特殊印记,可结成弟子契的方法大同小异,皆是放在眉心灵台处。

    故而他一抽出符文,便有人眼尖地认出了这是何物,当即指着容华叫出了声。

    “是弟子契!他要将自己师尊召来么?”

    “他师尊?是太华宗那个闭关十几年不理外事的莲华峰主?”

    “有什么用?莲华峰主若知道自家弟子是这么个孽种,估计会气得清理门户吧!”

    冷嘲热讽声此起彼伏,可容华仿若未闻,神情也逐渐柔和下来。

    事实上,他早就料到会有身份暴露的一日,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成为众矢之的。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到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向师尊表明心迹。

    不过这样也好。

    他醒来时,对方并不在神殿之中,这样最好。

    至少……师尊没有被自己拖累。

    容华眼圈有些泛红,如玉眼眸极度眷恋地望着掌心悬浮的弟子契纹半晌,终于长呼了一口气。

    众目睽睽之下,少年沾满鲜血的五指缓慢收拢,契纹苦苦挣扎了片刻,却还是不敌外力,被容华咬着牙一把捏碎!

    议论声登时一寂。

    少年漠然眼神扫过全场,右拳平伸而出,缓慢张开。

    躺在掌心的月白光屑登时被风一卷,飞散而逝。

    “今日起……我容华正式脱离太华宗,从此再无瓜葛,生死无犹!”

    坚定嗓音铿锵有力,字字坠地有声,在一片死寂中分外刺耳。

    谢疏风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剑眉深锁,神色冷沉:“你这样做,可想过你师尊的感受???”

    容华垂眸,淡淡回应:“仙门既容不下我,我又何必眷恋。”

    师徒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谢疏风气得不轻,登时就要破口训斥,孰料被却芳舟抢先一句笑道:“如此,倒也省了许多事。”

    “既然你已非太华弟子,如今也无需问剑峰主过问了——”

    却芳舟眯眼,挥手一道灵力锁链当即飞射而出,直直向着白衣少年左肩而去:“孽障,束手就擒吧!!!”

    容华当然不会束手就擒,见状薄唇紧抿,双眸死死盯着逼面而来的金色锁链,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他所有退路都已被人封锁,如今唯一可取之路,便是身后魔渊。

    无人能从深渊归来,世间自然也没人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跳下去说不定会死。

    可容华还是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愈发向崖边靠拢。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容华后半只脚已然离开脚下石面,锁链近在咫尺,几乎要碰到少年飞起的发丝。

    可就在此时,一柄飞剑携无尽剑意从天而降!

    儿臂粗细的锁链霎时被这惊世一剑斩断,连云端圣人都矜持地垂下眼眸,视线落在那柄没入地面一尺有余、尚在剧烈颤抖的月色长剑之上。

    唯有容华,一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望向那抹从天而降,几乎占尽世间风华的烈烈红衣。

    “师尊???您怎么……”

    红衣青年单薄背影落在自己面前,容华心情复杂,想到自己才捏碎弟子契,似乎叫师尊并不合适,可他却根本不知道对方真名……

    容华一阵失落,看着眼前背影,眼眶一阵一阵地发烫,却被君寻回首一瞥。

    有如实质的冰冷视线几乎穿透白绫,看得容华心头一缩,正无措,对方冷冽沙哑的嗓音已然飘入耳尖。

    “给我闭嘴,”君寻直接将他打断,磨着牙拔出钉入地面的无尽意,没好气道,“以后再跟你算账。”

    容华一噎,意识到师尊大约是在说弟子契被毁之事,神情有些低落地垂首,对面却再次响起了却芳舟的声音。

    “莲华峰主?你似乎来晚了。”

    却芳舟笑得格外公式化:“就在方才,容华可是亲手捏碎弟子契,叛出太华宗了呢。”

    君寻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当即冷嗤一声:“碎了又如何?不过是个形式上的玩意,还真让你们当回事了?若我愿意,便是当场结个道侣契生死契,又有什么不行的?”

    众人:“……”

    ……那是一种东西吗?!

    连却芳舟都被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论一噎,当即皱了眉:“这么说,莲华峰主是要对这孽种包庇到底了?”

    “别给爷一口一个孽种,学狗叫呢???”

    他剑尖扬起,直指却芳舟与其身后云端的金衣圣人,笑意讥诮:“一群道貌岸然的畜生,爷早就看不惯你们了。”

    表面装成救世主,背地里做尽了阴损勾当,就这还好意思自称圣宫,要光耀莲神传承?

    莲神就在面前,你们倒是认出来啊!

    却芳舟面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正待开口,却被云端圣人随手一拨,隔空推去了一旁。

    他身负秘法,于众人眼中显现出的长相各不相同,可这些人却还是立即垂首行礼,神态虔诚。

    圣人饶有兴致地打量君寻,点头微笑:“勇气可嘉。”

    “少废话。”

    君寻与他遥遥相对,却无丝毫惧意,唇瓣扯动:“今日正好见识见识,所谓的圣人究竟有何能耐,受不受得住我一剑!”

    他说着,已然一剑劈出!

    滔天剑意毫无保留冲天而起,跟随半月型剑光刹那逼近圣宫人群,却被一道浅金色屏障拦下。

    君寻哼笑一声,径直又是一剑,直接轰击在上一道剑痕之上!

    屏障登时碎裂,发出嘶嘶拉拉的噪音,君寻一哂:“怎么,圣人难得移动尊驾,就是出来护犊子的?”

    当然不止于此。

    圣人被他一语激怒,挥手便是一道灵力匹练!

    天际波涛汹涌,月华漫漫,随着这一掌尽数袭来,君寻压下因出招再度翻涌的血气,持剑迎上,四五剑才将面前杀招击溃。

    “交出你身后之人。”

    圣人仍是一派笑意,嗓音却开始转冷:“不然,别怪本座不客气了,”

    君寻反而讽道:“你们客气过么?”

    圣人终于不笑了。

    他想说的话大概都转成了他手中的杀招,牵动天地,浪潮般向着君寻奔涌而出,势要取他性命!

    却方舟冷笑一声,谢疏风气得够呛、长剑出鞘想要插手,却被君寻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师兄,别过来。”

    ——这是君寻在传音。

    谢疏风一怔,立即怒回:“你疯了?!我不出手,你自己打得过?”

    君寻笑:“你、我,哪怕再加上大师兄与师姐,都打不过。”

    谢疏风气急:“那你还——”

    君寻将他打断:“……师兄,太华不止我们几个。不能为了我,置太华万千弟子安危于不顾。”

    谢疏风陷入沉默。

    君寻知道他听进去了,嗓音终于柔和了些,缓慢道:“师兄,谢谢你。还有……若能活着回去,定会同你好好比一场剑。”

    谢疏风一怔,直接别开头:“……就你这身板,明月尘才不会同意。”

    话音未落,青年却骤然回身,竟径直拨开人群向外走去。

    就在他即将离开传音范围的前一瞬,君寻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低若蚊鸣的叹息。

    “……我等你。”

    容华不知何时硬撑着来到身侧,君寻看他一眼,忽然一笑:“怕死吗?”

    容华摇头:“有师尊在,什么都不怕,”

    君寻轻叹一声:“……好徒弟。”

    他举起长剑,缓慢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有为师在,绝不会让你死的。”

    罡风漫卷,拔地而起,直冲天际云霄。

    可就在剑意上升至最高点时,君寻却乍然剑尖一转,薄唇轻启:“还记得当日教你剑法时,为师说过什么吗?”

    容华点头:“记得。”

    师尊曾言,摧眉尚有第六式,下次再传授给他。

    君寻轻笑一声,幽幽道:“看好了——”

    “第六式,名唤……销魂。”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君寻忽然松手,弃剑。

    无尽意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可漫天剑意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威压更甚,又上一层楼。

    手中无兵,那抹红衣自身却仿佛已化作一柄利剑。

    周遭所有飞石、砂木、花草、枯叶,俱在此时被他同化,凝成数不胜数的耀目剑芒。

    连魔渊喷吐而出的黑雾都被这绵延四野的剑意搅碎断流,现出一处巨大的豁口。

    云端圣人面上笑意凝滞,眉头轻皱,似乎有些惊讶:“这是……?”

    面临排山倒海压下来的圣人灵力与威压,他面无惧色,心念一动,飞身跃起!

    漫天遍野的剑芒如臂使指,以他为中心逆流而上的同时,仿佛一只冲天而起的火凤,一往无前,直直撞上灵涛巨浪——

    极招相对,天地之间兀然一寂。

    连人们的呼吸声都消失了一瞬,紧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刹那爆发,所有人都承受不住地捂住耳朵,却还是灵识剧震,耳鸣不已,几乎无法站稳。

    稍能维持意识清醒的人挣扎着抬起头来,只见漫天光华中,那抹红衣烈烈飞扬,仿佛一只坠落天际的飞鸟,凌厉却又凄美。

    硬碰一招,君寻自然没吃到什么好果子,但圣人也没比他好多少。

    借着距离的拉进,君寻一眼就发现了对方身上的沉疴,已然开始影响灵力的运转。

    还有,他灵识有损,再不医治,可就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魂飞魄散了。

    最重要的,是他借机看到了圣人秘法遮盖下的真实面貌,当真与那名“归一神”十成十的相似。

    怪不得神殿要在信徒冥想时吸收他们的生命力,原来一切都是为了给这位传说中圣人续命!

    君寻控制身形,稍有些狼狈地落地,立即被容华扶住。

    二人此刻情况都好不到哪去,只能互相支撑,才不至于双双倒地。

    反观圣人,则不动声色地收回渗出鲜血的手臂,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终于开始转冷:“……你究竟是谁?”

    君寻懒得理他,只是靠着容华肩膀,实现扫过不远处密密麻麻的仙门众人,又问了一遍:“怕么?”

    容华摇摇头,即便已经快要发不出声音,却还是勉力开口道:“不怕。”

    五脏六腑烈焰烧灼,君寻还是在笑,苍白唇角却开始溢出鲜血。

    容华捏着仅剩的一处干净袖角吃力伸手,想要帮他拭净,却被对方缓慢压下,失笑道:“别擦,脏了你的衣服。”

    容华眼圈发烫:“师尊是世间最干净的人,怎么会脏……”

    君寻有些迷糊,根本没理解他在说些什么。

    远处却芳舟已然询问过圣人,正在指挥人手,想要包围过来将他们擒住。

    君寻强撑着抬起眼皮,却是伸出双手,拉住了容华手臂,扬眸道:“容华……你信不信我?”

    容华用力回握,哑着嗓子毫不犹豫道:“信。”

    君寻轻笑,脚下微动。

    二人执手来到魔渊边缘,在周遭敌人即将靠近十尺范围的同时对视一眼,竟纵身一跃!

    “——他们跳魔渊了!!!”

    围攻而来的仙门众人俱是一惊,一窝蜂般冲到魔渊边缘,却被冲天而起的黑雾吹袭得人仰马翻,什么都看不见了。

    圣人没有说话,不知在思索什么。

    却芳舟带着人来到魔渊边缘,神情是少有的咬牙切齿。

    他探出全部灵识与灵力不死心地扫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任何收获,最终也只能下令圣宫弟子与下属仙门围绕两侧山崖细细搜寻,后拂袖而去。

    魔渊之下,容华睁开双眼,视野立时被流光溢彩的雪羽充斥。

    温暖清圣的光华将所有魔雾隔绝在外,他勉强意识到,是师尊张开双翼,护住了他们两个。

    此前发觉的那股血腥味再次飘入鼻尖,混着师尊身上温柔缱绻的熏暖香气,可二人身上本就都是血,容华也分不出是不是错觉。

    与圣人交手时,对方招招狠辣,他早就伤势过重,能撑到现在全凭意志,可此时意识也开始模糊不清,难以维持了。

    全身上下所有的感知除了痛,便唯有死死环在自己腰际的一双手臂。

    一片漆黑的魔雾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又似乎早已出动了,因此师尊的身体才会不时轻颤,那是受到剧痛时的条件反射。

    容华模糊地觉得,不能让师尊这样受苦。

    他环在对方腰际的双手上移,却触到了师尊蝴蝶骨处的羽翼根部。

    本该柔顺光滑的羽毛摸起来竟有些黏腻,他下意识抬起手,却发现摸了满手血腥。

    原来师尊受伤的地方是背后……怪不得他怎么找也发现不了伤口,因为师尊的伤处都在他看不见的另一面!

    容华气血翻涌,登时吐出一口鲜血。

    迷雾之中的怪物们愈加兴奋地围攻而来,似乎想要将他们两人撕碎。

    容华强提灵力输入师尊体内,想要尽一些绵薄之力,却乍然惊觉怀中重量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同名咒……已解……”

    师尊沙哑缱绻的嗓音由耳边响起,却仿佛重锤,一下一下敲在容华心头。

    君寻低咳一声,继续道:“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说完,他又自嘲一笑,有些吃力道:“……真是……剑没铸成,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不过倒也还好,至少君寻原本的计划便是让容华这把剑亲手杀死自己,如今虽差了点意思,倒也差不多。

    几千次轮回至今,他还没因为救人死过呢……倒也新鲜。

    容华视野登时模糊。

    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再也没机会说了的恐慌袭上心头,让他一阵心绞。

    容华回抱师尊的手一紧,终于涩声道:“我不想……自由……”

    “师尊……您怎么就不懂?”

    “我不想离开师尊,想与您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我爱慕您啊……”

    魔兽的攻势越来越强,君寻忍受剧痛的同时,几乎无法分散心神去听容华说话。

    可他还是听见了最后一句,少年发自内心,在生死边缘的告白。

    只可惜,太晚了。

    君寻已经感受到同命咒在逐渐消解,自己对躯体的掌控也愈发吃力,意味着他这一世的生命马上就要走向尽头了。

    灵识即将脱离肉身的抽离感愈发强烈,君寻强忍着巨痛,却是一扯薄唇,嗓音微颤。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谁?”

    容华已然快要失去意识,闻言却还是条件反射般抬起头来,听师尊说话。

    君寻看着他清雅柔和的轮廓,忽然垂眸,在怀中少年唇角落下一吻。

    容华只感觉唇边似乎被什么柔软温热的事物贴了一下,却已然无力思考那是什么。

    唯一剩下的感知,就是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耳边如同梦呓的低喃。

    “我叫君寻,寻觅的寻——”

    “容华……记住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写两个大佬对着骚啦!

    继续红包,么么

    第59章 晋江独家的五九天

    君寻望着漆黑一片的虚空, 似乎一切事物都在离他远去。

    碧霄界的身体彻底消散前,他感应到魔渊最深处其实是个极度蕴含生机的所在。

    他将全部力量都留在了容华身上,足够在浓重魔雾中护他周全。

    君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居然会在脱离世界前一刻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能……只是因为生死攸关时, 少年那一句发自肺腑的告白。

    他有些好笑, 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君寻啊君寻,什么时候也会心软了?

    当初留下容华, 明明只是为了将他培养成一把能够杀死自己的利剑。

    ……如今又算什么?

    明知时日无多, 竟还让他对自己动了心。小狼崽子那么爱哭,待他醒来发现师尊不见了, 可要难过死了吧。

    君寻轻叹一声, 下意识唤了一声系统,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暖安定的力量, 正托着他的魂体, 在黑暗空寂中缓慢漂流。

    君寻莫名觉得这股力量有些熟悉, 可尚未来得细想, 眼前却蓦地一亮。

    一直躺在识海当咸鱼的紫珠幽幽由他魂体胸前悬浮而起,内中莹华绚烂, 无尽光影漫涌而出, 顷刻将君寻淹没。

    *

    少年睁开双眼, 紫藤萝花色的漂亮瞳孔空茫一瞬, 紧接着被绣着莲纹的浅青纱幔填满。

    空气中一如往日, 缭绕着清冷辛凉的浅淡莲香,安宁澄净。

    他盯着帐顶出神片刻, 旋即移动视线, 缓慢掠过屋内素雅精致的陈设, 缓慢起身。

    仙脉中流动着干净温柔的灵气,正持续不断地安抚消解着体内肆虐的疼痛。

    他拢了拢身上有些宽大的衣衫,赤脚下地,踩着冰凉玉砖来到窗前,向外望去——

    目之所及,是一片接天遍地的雪白莲池。

    干净无瑕的莲叶团团锦簇,仿佛堆积而起的丛丛新雪,衬着间或点缀其间的冰晶莲花,在空旷远寂的如墨天穹下光辉流转,无穷无尽。

    如此美丽夺目的景色,却胜不过莲丛间衣袂翻飞的一袭白。

    那是道雪衣无瑕、青丝如瀑的挺拔背影,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世无其二。*

    华衣层叠繁复,却丝毫不影响他出剑的力道与速度。

    臂间薄纱被如水剑意扬起,与玉冠尾端垂落的两根凤羽似的丝带纠缠飞舞,飘逸若飞鸿,冷冽胜新雪。

    少年愣愣盯着他,一时竟忘了要如何呼吸。

    或许是投射在身上的视线太过直白明显,那人似有所觉,剑光收束飞散,又攒聚成一朵晶莹莲花,被他轻轻一送,回归莲池。

    白衣人旋即缓慢转身,回眸柔柔一笑:“阿寻,晨安。”

    姿容胜雪,纤质无尘。

    世间所有风华绝代加在一起,竟无法比他更美好了。

    ……是那个自称莲君的怪人。

    少年猛然回神,沉默着移开了视线。

    前者却似乎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说话,见他这样也不尴尬,边整理衣襟边弯着眉眼,笑道:“我算着差不多今日阿寻便能下床活动了,却不料你醒的这么早。”

    “要出来看看吗?”

    说话间,莲君已穿过九曲石桥一路来到窗外,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这里很漂亮,你会喜欢的。”

    他的轮廓线条清雅精致,格外好看,双瞳仿佛两枚剔透干净的青碧色玉石,凝望时目光专注,竟会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错觉。

    被这样一双眼眸看着,心中很难不动摇。

    少年的视线由他干净修长的手掌移至脸上,又逡巡回来,犹豫半晌,终于试探着伸出了手。

    莲君面上笑意愈盛,反握住那只消瘦小手,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便托起少年身躯,将他从大开的窗口送入一个香气馥郁的温暖怀抱。

    少年从未与人如此接触过,当即瞳孔微缩,挣扎起来。

    “别乱动……阿寻仙脉尚未恢复,此刻少动,才不会痛。”

    莲君笑吟吟收紧双臂,嗓音轻柔:“况且你赤着脚,会受凉的。”

    他边说,冰雪般清冽的灵气却已涌入少年体内,仔细安抚着再次开始躁动的火焰,又道:“以后隔几日为你梳理一次,再有一月,应该就不会疼了。”

    少年抿唇,终于乖乖安静下来,偏头靠上莲君胸口。

    后者轻笑一声:“真乖。”

    温润嗓音经过胸腔共鸣,几乎要将少年半边身子震麻。

    他仍旧没做声,只是头垂得更低了些。

    莲君横抱着轻如鸿羽的少年一路来到莲池中央的开阔平台,广袖轻扬,原只用来练剑的平台上登时出现一套精巧陈设。

    他小心仔细地将怀中人放在垫了绒毯的靠榻上,自己坐在榻沿,指尖在一侧小案上轻轻一点,原本陈列其上的糕点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碟灵气四溢的炒竹米,还有玉壶盛装的甘甜醴泉。

    少年原本淡漠空茫的视线蓦地一移,落在了小案之上。

    莲君将碟子向他推了推,目露邀请:“尝尝看?”

    前者抬眸又垂下,细瘦指尖伸出,试探着捏起一粒竹米放入口中。

    少年生了双飞扬缱绻的瑞凤眼,瞳中蕴着流晶星海,清澈潋滟。

    竹米入口的瞬间,他仍旧面无表情,紫藤花色的眼眸却刹那一亮。

    莲君也跟着眸光一动,笑道:“凤凰对食物一向挑剔,我猜你大抵吃不下别的——如何,可还吃得惯?”

    少年默不作声,却轻轻点了点头。

    的确……除却这盘米粒,旁的东西在他看来和泥土无甚区别。

    见他愿意回应,莲君笑得月眉星目,却又忽然单手托腮,面露苦恼:“阿寻怎么都不理我?太清无上境这么大,只你我二人,阿寻又不说话,我很寂寞的。”

    少年:“……”

    他有些无言,抬眸盯着一脸无辜的莲君半晌,终于有些别扭地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声回应。

    “……好。”

    他嗓音微哑,发音也有些生涩,莲君却丝毫不在意,神情一转,又是温柔清润的笑意:“阿寻刚化形不久,是不是还不太会说话?以后每日我都教你念书,好不好?”

    ……这人好烦。

    一听要念书,少年这次真的不想理他了,紫眸一动,整个人骤然化光,凭空消失。

    他身上本就宽大的丝绸白衫松散垂落,显出一团拳头大小的滚圆轮廓。

    莲君忍着笑,捏着白衫一角轻轻提起,一只通身雪白的小凤凰便蓦地探出头来,挣扎着爬出布料束缚。

    紫水晶似的眼珠“瞪”他一眼,流光溢彩的雪翼展开一振,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他没有回房间,而是在莲丛中找了个角落休息。

    周遭终于安静下来,凤凰松了口气,开始阖目消化体内喧嚣不息的凤火。

    太清无上境没有昼夜,也不知过了多久,凤凰结束入定,却闻远方有衣袂翻飞之声传来。

    他眼皮微掀,便见莲君踏花而行,飘然而至。

    “阿寻,”俊美青年眉眼弯弯,“晨安。”

    见他五指一张,掌中竟凭空出现了一沓厚重古书,凤凰默了默,直接展开翅膀,再次飞走。

    接下来的几次,一人一凤都好似捉迷藏似的,一个死活不想读书,变着法找地方躲;一个说什么都要教他,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将人找到,你藏我追,不亦乐乎。

    凤凰无奈,只好选了一处最为偏僻的房檐补眠,谁知一觉刚醒,正舒展羽翼,白衣人就优哉游哉地抱着一摞竹简由廊下踱来,仰头望来,笑意柔软:“阿寻?晨安——”

    凤凰:“……”

    ……这个人好烦!

    他气得想啄人,却还是碍于神兽修养,只是别开头,又一次振翅离去。

    这次他飞得格外远,远到已经看不清莲君居住的水榭。

    视野中唯余空寂苍穹与云池之上的雪白莲叶,层叠掩映,向四面八方蔓延至水天交界处。

    少了那抹长身玉立的飘逸白衣,这些景色美则美矣,却仿佛只是一张静谧空寂的景观画。

    凤凰抖了抖尾羽,下意识望向水榭方向,莲君并没有跟来。

    他沉默一会,化出人形,寻了一片最大的莲叶卧下,又朝着水榭看了几次,终于阖起双目,沉沉睡去。

    这次他似乎睡得更久,醒来时竟觉得栖身的莲叶变小了些。

    衣袂烈烈声再度由远方传来,少年缓慢撑起身体,从花丛中探出头来,却见飞身而来的莲君一怔,广袖一荡,清光登时将少年包裹,化出一件雪白长衫。

    长衫还是有些宽松,却比前几日穿着时更合身了些。

    少年有些不习惯,想要将衣襟拉开,却被已然来到他面前的莲君一把按住手腕,神情严肃,正色道:“阿寻,不论何时,化成人形一定要穿衣服,知道吗?”

    少年挣了挣手腕,下意识想要化出原型飞走,却被莲君牢牢抓住,挣脱不得。

    他别扭了一会,只好应了一声,表示同意。

    莲君这才神情缓和些,一手摸了摸少年柔软的鬓发,眉眼弯弯:“阿寻真乖。”

    少年紫眸一缩,再次开始挣扎,孰料双手又被握住。他一急,背后竟倏地展开一双流光溢彩的雪翼,振翅便要飞起。

    “不行哦——”

    莲君玉眸轻动,灿然一笑:“这次不能放你走了。”

    氤氲着莲华香气的清冽流风刹那将扇动双翼的少年包裹托起,跟着飘逸白衣向水榭飞去。

    凤凰一急,花瓣似的薄唇动了半晌,终于磕磕绊绊憋出化形至今最长的一句话:“你、你,放……开,我!”

    “我也很想放开阿寻。”

    莲君笑眯眯将他安置在池边一处垫满软枕靠垫的绒毯上,紧接着一手握住后者细腕,丝毫没有给他逃脱的机会,冰雪般的灵力直接涌入少年仙脉。

    “但阿寻一觉睡了太久……再不梳理灵力,又会全身痛了。”

    凤火自他醒来后的确又有开始躁动的迹象,少年抿唇又挣了几下,终于安静下来。

    他微微抬眸,却正好对上莲君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青碧眼眸温柔专注,仿佛世间最无瑕的美玉。

    被他注视着,似乎所有的心绪都平静下来,唯余一片安然祥和。

    ……怪人似乎也没有那么烦。

    背后一直暗自用力的雪翼不自觉放松舒展,绚丽灿烂的飞羽拂动着,落下点点细碎星屑,融入莲叶下方的云池之中,化出一枚小巧灿烂的星辰。

    少年自己也注意到了,眸光登时被吸引,有些好奇地观察起来。

    莲君见状,含笑讲解:“池水之下,是碧霄界的天穹——就是我捡到阿寻的那个地方——池中是碧霄界的群星,可映射部分凡人气运,本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颗,方才阿寻又添了一颗。”

    他顿了顿,笑道:“想来凡世又多一人,能得群星庇佑了。”

    少年没有回应,紫眸微动,倒映出池中最近处一朵莲花。

    莲有九瓣,远望像是冰晶凝成,但此刻细观,却发现这些花原是琉璃质地,在岸上灯火下折射出瑰丽耀目的光华。

    或许是他盯的时间有些久,回神时忽觉圈住手腕的力道紧了紧,本坐在面前不远处的莲君却凑了过来:“好看吗?”

    少年转眸看他,莲君便弯了眉眼:“我比它们都好看——”

    他说着,伸出另一只手,修长五指舒展,掌心竟凭空浮现一朵千瓣莲花。

    瑰丽精致的花瓣在少年注视中缓慢舒展,层层绽放,显现出最中心处,九枚光华格外耀目的晶芒。

    璨璨清辉倒映在潋滟清澈的紫眸之中,激起一片波光漫卷,星海翻涌。

    少年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手指,抚上了重瓣莲花最外层的轮廓。

    莲君身躯不着痕迹地一僵,蓦地将花收回。

    前者只来得及感受到花瓣与外表不符的柔滑,有些疑惑地回望,却见对方别开视线,有些缓慢道:“……这是我的本体。”

    少年:“……”

    他绷着脸缩回手,广袖遮掩下,指腹却不由自主摩挲几遭,似乎是在回味方才的触感。

    莲君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阿寻若是不喜欢读书,不若我先教你写字吧?”

    少年抬眸睨他一眼,本在放松状态的雪翼却有再度张开的迹象。

    谁知尚未来得及舒展飞羽,又被温柔清冽的灵流包裹,登时动弹不得。

    “你……有完、没完!”

    凤凰气得要喷火,可那股灵息比他强了太多,非但体内凤火歇菜了,连身后挣出的双翼都在莲君灵力催动下化光而散,再度回到少年体内。

    “阿寻可是凤凰——”

    莲君笑意温柔,边摆出一套文房四宝,边软声道:“若世人知晓神兽凤凰化成人形竟是个文盲,可要笑话你的。”

    他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少年散落的青丝,安抚道:“今日只学几个字,然后就放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凤凰愤愤瞪他一眼,终于安分下来。

    莲君忍着笑,握住少年右手,提笔蘸墨,在白宣上落下两字。

    “这是‘莲君’,”他说着,又在旁边写下一字,“这是阿寻的字,寻觅的‘寻’。”

    “上穷碧落下黄泉……”**

    莲君嗓音轻柔,难辨悲喜:“为何要取这么辛苦的名字?”

    少年默了默。

    自有意识起,他便觉得自己该叫这个名字,却从不知晓其中意义。

    ……很辛苦吗?

    漂亮凤眸泛起茫然,他转头望向莲君,摇了摇头。

    后者也垂眼看他,见状抿唇一笑,缓慢道:“我听闻凡世习俗,人们除了取名,还会取字——不如我为阿寻取个字吧?”

    少年别开视线,有些别扭地小小声道:“……随便,你。”

    莲君眉眼弯弯,提笔思索片刻,玉笔一挥,又在纸上落下“尽欢”两字。

    “人生得意须尽欢,”他笑吟吟道,“这个名字如何?”***

    少年抿唇,点了点头。

    莲君指尖点了点笔杆:“那……姓什么好呢?”

    青年凝眉思索,少年却垂眸在“莲君”二字上停顿片刻,旋即伸手,指向第二个字:“这,个。”

    “君?”莲君点头,“神兽凤凰,的确当得起这个字。”

    “君……寻,”少年薄唇轻启,努力模仿对方发音,“君,尽,欢。”

    莲君轻抚少年发顶,展眉一笑。

    “愿君……寻得所愿,一世尽欢。”

    *

    漫长的梦境终于结束,君寻睁开双眼,整个人却蓦然一眩。

    紫珠不知何时回到识海,只是光华黯淡些许,表面跃动的幽微火苗也消散不少,显现出内中纷乱闪动的光影。

    他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处冰冷平面,眼前是漆黑天幕下纷乱无序的光纹,看着隐约像是一处巨大繁复的阵法。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微风,君寻手背抹上颊边,触手一片冰凉湿意。

    他面无表情地将脸上泪痕擦干,四下望去。

    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莹白光辉,是兀自发光的兰草花冠,仿佛星辰般,在微风中静谧摇曳,安宁祥和。

    除此之外,便是漫山遍野的繁复阵纹。

    君寻隐约分辨出那是个召唤阵,而所有纹路汇集处,正是他目前身处的石台。

    下意识地,他觉得自己并未脱离碧霄界,而是被什么留下了。

    “……系统?”

    君寻不抱希望地在脑海中呼唤系统,果然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不知是能量不足彻底消失了,还是又在装死。

    他沉默片刻,灵识下沉,内观体内,发现自己果然换了一具身体。

    只是不知为何,体内竟有一缕莫名熟悉的血脉感应,且紫火与六道封神印竟也还在。

    若非一切都是毫发无损的模样,君寻恐怕真的会觉得自己之前一直都是在做梦。

    他捏了捏眉心,缓慢起身。

    大约是躺了太久,这具身体僵硬得很。

    君寻随手扯下一旁立架上搭着的红羽大氅穿好,赤足踩着冰冷地面来到石台边缘。

    他隐约猜到有人布下大阵,又特意准备好一具躯体,将他的灵魂由魔渊底部召来此地,不知究竟有何目的。

    不过无论那人所求为何,此刻应该都已察觉到他醒了,差不多该现身了。

    君寻扬眉轻笑。

    他倒想看看,究竟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主动来触他的霉头。

    对方果然没让他等太久。

    君寻听着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双臂环胸,缓慢回首。

    那是一名锦衣玉簪的青年,眉眼含笑,线条优雅。

    见他望来,对方立时舒展眉眼,温声道:“仙君,晨安。”

    君寻好生分辨了一下,才勉强记起一个名字,不确定道:“……郁雪归?”

    见他记得自己的名字,郁雪归面上笑意更甚:“苏生兰,复魂草,凤凰血……云宗主果然厉害。”

    他顿了顿:“仙君,您已睡了五年了。”

    君寻冷冷看着他,眸底却是剑意纵横,杀气四溢:“你还没死??”

    想到当日归一神殿一战,他拳头又有些硬了。

    郁雪归微微一揖:“多谢仙君当日手下留情,郁某人才能侥幸存活。”

    君寻冷笑。

    当日若非急着去找容华,按他往常的性子,若得知被如此算计,只怕会先把这人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捏碎,再将人彻底玩死才罢休。

    “云宗主呢?”

    他懒得理郁雪归,直接冷冷开口。

    云星夜能和郁雪归合作,必是后者开出了绝对让他无法抗拒的条件。

    看在云巅春的面子上,君寻愿意理解。

    “仙君恐怕暂时见不到云宗主了。”

    郁雪归含笑道:“为了给仙君打造身体,云宗主可是几乎耗尽修为,此刻正在闭关呢。”

    时隔五年,昔日的少年早已蜕变,如今让人愈发琢磨不透。

    可他方才提到凤凰血,却让君寻不由自主想到了此前的梦境。

    那是他第一次在梦中可以操控自己的身体,说什么与做什么几乎根本不需要思考,都是凭借本能。

    这一点让他不由产生了一些怀疑。

    君寻不动声色地按下心头猜测,靠着石台边缘一根立柱,懒懒开口:“阁下千方百计复活我,恐怕不只是想聊天吧?”

    他打了个呵欠,恹恹道:“有话快说,无事快滚。”

    “……仙君果然快人快语,”郁雪归弯了眉眼,“既如此,在下也不兜圈子了。”

    青年一字一句道:“我想请仙君去杀一个人。”

    君寻扬眉,嗤道:“这世间还有圣宫天骄杀不了之人?”

    “仙君折煞在下了。”

    郁雪归无奈,眸底却倏地溢出一隙冷光:“吾欲请阁下……戮圣。”

    君寻微怔,旋即哈哈大笑。

    “怎么,圣宫终于开始窝里斗了?”

    他抚掌,扬眉道:“真不巧,我这人最爱看狗咬狗!”

    被人这么骂,郁雪归也一点都不恼,似乎面对君寻时格外有耐心。

    待他笑够了,才出言解释:“仙君睡了五年,有所不知。”

    “如今世上共有两位圣人,其一是我圣宫近神天之圣,坐镇仙域;其二,乃是一年前自魔域横空出世的一位新圣。”

    “此人手腕铁血,生杀予夺,甫一出世便将魔域一宗血洗,不过短短半年即一统魔域,如今对仙界虎视眈眈,随时皆有可能带着众魔大举进犯。”

    郁雪归言简意赅:“在下此番委托,便是此人。世间除却师祖,在下以为唯有仙君能与新圣一战。”

    君寻听得百无聊赖。

    他才不在乎什么仙魔纠纷,最好统统死干净,免得一刻不停地来找事。

    他摆摆手,直接表示自己没有兴趣,接着转身便要离去,谁知却被郁雪归蓦地伸出手臂一拦。

    红衣美人倏然抬眸,锋锐剑气登时飞旋而出,眼看便要削断青年手臂!

    后者不避不闪,只快速道:“新圣宿居离天宫,极度偏爱红衣美人,魔域各主为讨其欢心日日进献——”

    看着悬停眼前的无形剑芒,郁雪归放缓声音,轻笑道:“还需要在下继续说吗?譬如他喜着白衣,瞳似青玉……”

    话未说完,便直接被君寻打断:“你想他死?”

    郁雪归诚实点头。

    君寻扬眉:“为什么?”

    青年眉眼舒展:“仙君可听说过‘王不见王’?”

    他顿了顿,缓慢道:“这世上很多事物都是独一无二的。比如——”

    郁雪归在脸上比划了一个火纹的形状,含笑道:“仙君是不是也想知道?”

    对方是在说那名与他一模一样的红衣面具人。

    君寻嗅到交易的味道,看着对方成竹在胸般的神情,却蓦地冷嗤一声,咧唇轻笑。

    “双王并立之局,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抹杀其一……”

    他伸出手,隔空对着郁雪归脖颈比划了一下,凤眸轻眯:“杀你,不是比杀圣人容易多了?”

    郁雪归认同点头:“不错。”

    他说着,微微偏头:“但我猜,仙君或许还想知道更多东西,譬如……那只凤凰。”

    君寻眸光微沉。

    “有件事情,你或许不知道。”

    他兜圈子已经兜够了,此刻耐心耗尽,直接开门见山,似笑非笑:“我这人生平最恨两件事。”

    “一恨被人觊觎……”

    “二恨……被人威胁!”

    无形杀气倾巢而出,顷刻凝成无比锋利的一点,直刺锦衣青年!

    后者面色登时一肃,立即意识到君寻是真的动了杀心。

    见他神情有些紧绷,君寻却嗤笑一声,乍然收手。

    ……真没劲。

    比起小狼崽子差多了。

    “你似乎以为自己救了我,立了大功,会被我感激涕零,恨不得万死以报救命之恩……那你对我似乎有些误解。”

    他微微垂眸,分明与青年身高相似,眼神却仿佛在俯视众生。

    冰冷幽深,如隔云端,甚至令人发自心底的战栗。

    “现在,一句话的机会,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分明美人刚刚转醒,无论灵魂还是修为,强度皆不如已在仙人境巅峰徘徊三四年的郁雪归。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能给人一种谈笑间生杀予夺的威慑感。

    郁雪归默了默,望着那双瑰丽靡艳的紫眸,缓慢开口。

    “……十日后,是魔域各主为新圣安排的选妃大典。”

    作者有话要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宋·郭茂倩《白石郎曲》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唐·白居易《长恨歌》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唐·李白《将进酒》

    第60章 晋江独家的六十天

    ……选妃大典??

    君寻微怔, 蓦地哼笑一声。

    ——不愧是主角,蛮会玩的嘛。

    他看着郁雪归的表情,忽然觉得有种令人不爽的玩味。

    紫眸蓦地泛起一丝荡人心魄的绚辉, 一直观察他反应的郁雪归刹那被这眼眸之中的神光一晃, 立时失神。

    君寻一向懂得如何运用自身所有的优势, 见他失神,薄唇轻勾, 出手如电!

    郁雪归分明已然仙人境巅峰的修为, 却仍旧被他抓了个猝不及防。

    猛然惊觉时,被美人握住的手腕骤然一阵剧痛, 极为强烈的烧灼感冲入仙脉, 横冲直撞。

    青年立时疼出了一头冷汗,英俊面容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仙君?!”

    饶是郁雪归早已做好面对君寻的心里准备, 却也万万没想到自己面对的是个如此不好惹的人物。

    他甚至做好了被追杀的准备, 却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想到这么一种以牙还牙的手段。

    郁雪归根本顾不得飞身而去的红衣背影, 当即运转全身灵力抵御方才不备时闯入经脉的幽微紫焰, 却也只能勉强站立,根本无法正常行走。

    君寻算得很好, 放出的火焰不至于令郁雪归命丧当场, 甚至不会令他重伤。

    可只要青年找不到抵御侵蚀的办法, 就会一直被这一缕发丝般幽微的火苗时刻折磨, 连呼吸都要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除非……对方去找那名面具红衣人。

    只要后者出手, 他即可感应到那人所处方位。

    君寻飞身跃上山巅,面无表情地回首一瞥。

    山谷之下, 无边的苏生兰隐约勾勒出一个展翅飞鸟的形状, 竟与他从前那具身体的眉心印记有些相似。

    君寻冷笑一声, 转而望向远方魔雾喷吐的地平线。

    崖风喧嚣,将美人身上本就单薄的羽衣卷得几乎绷成一条直线,与乌黑长发交叠翻卷着,颓靡殊艳。

    君寻缓慢合拢双眼,六道封神印悄然运转,解开一重。

    失去控制的火焰登时冲出,又在他的引导下向后背聚拢,逐渐化出一片缥缈绚烂的云雾。

    郁雪归好不容易暂时将作乱的火焰压下,一抬头,便见浓墨夜幕之下,云霞汇聚,在缭乱纷飞的红衣乌发之间凝出一双流光溢彩的半透明雪翼。

    就在他眸光投过去的当下,风中摇曳的红衣蓦然倾斜,由高耸入云的山巅一跃而下!

    郁雪归心头一缩,正欲咬牙提起灵力追去,却见那双堆雪似的羽翼一振——

    红衣腾空而起,骤然化作一道流星,向着天际飞袭而去。

    与此同时,仙脉中才被压下的火焰故态复萌,郁雪归心神激荡,登时喷出一口鲜血。

    飞溅的血珠落在苏生兰莹光熠熠的花瓣上,顷刻被贪婪地吸收殆尽。

    毫不起眼的花瓣脉络泛出殷红之色,又齐齐流向花蕊,消失无踪。

    唯留郁雪归沉着神色,平日温润含笑的眉眼阴晴不定,只是盯着吸收血迹最多的一朵苏生兰冷哼一声。

    “呵……神之血?”

    他随手将那朵吸收血液后愈发生机蓬勃的兰花掐下,紧接着握紧五指,将柔软脆弱的花瓣碾作尘泥。

    *

    魔域边陲。

    说是魔域,其实只是因为修魔之人众多,仙域这个名字又被圣宫当先一步占了,便也只好作罢。

    尤其是靠近魔渊边缘,更有许多人借助此地得天独厚的条件修炼,是以比起仙域方圆七百里才能见到的人烟,魔域反倒是越不见天日之处人员分布愈密集。

    比如说,君寻如今来到的一座小城。

    此地也算是各类人员交集的枢纽了,仙魔混杂,甚至还有凡人。

    大家对各门各路的人员往来早就见怪不怪,是以见到幕篱几乎遮住全身的红衣人,也并未投来任何异样与探究的目光。

    即便有少数人注意到了,也只是发现这人身姿优雅矜贵,大约是个易装出行的贵人。

    君寻双手揣袖,旁若无人地寻了个看起来生意最好的酒摊坐下,点了两坛好酒,便开始百无聊赖地听着隔壁桌的一群少年聊天。

    他们衣着相似,一水的鹅黄,活生生一茬没长齐的小白菜,一眼就能看出是哪个仙门出来历练的弟子。

    只是不知为何,放着偌大的仙域不去,反倒跑来人员混杂的魔域。

    其中一名小少年喝了一大口酒,红着脸歪向身侧似乎是领队的青年肩膀,大着舌头道:“丝、丝兄,我们森么四候去,去泥天宫哇……”

    后者被他逗得一笑,颇为无奈地将他手中酒坛夺走,摇头道:“尚有十日,不急。”

    另一名稍清醒些的少年闻言,也凑了过来:“师兄……师尊究竟为何要我们去离天宫啊?听说新圣整治魔域手腕狠辣,我们真的不会被他像捏蚂蚁一样捏死吗……”

    他这句话可谓说出了其余几人的心声,少年们一股脑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附合起来。

    “是啊师兄,你就告诉我们吧!”

    “离天宫地处魔域深处,真的很吓人诶……”

    “是啊是啊,听说魔修可凶了,万一我们连门都没进去就被——”

    青年被几人闹得一脸凌乱,正在纠结该如何回答,却被一声脆响打断。

    是陶瓷酒壶磕上桌角的声音,众人齐齐一哑,不约而同抬眸望去,只见一名幕篱遮面的红衣人立在桌前。

    白纱将透未透,恰巧遮住了他的容貌与大半身形,少年们穷极目力,也只能瞧出对方精致优雅的轮廓。

    他似乎是笑了一声,幕篱白纱间,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分外懒散地搭在壶盖上。

    如此简单随性的动作,甚至颇有几分吊儿郎当的意味,却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移不开视线。

    空气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花香,像极了盛夏阳光中开放的桐花,还带着浅淡的焚香味道。

    “小公子们,”他微微一偏头,示意众人看向人满为患的酒摊,笑道,“可介意不才拼个桌?”

    对方嗓音缱绻慵懒,似乎每一个字都含着一枚小钩子,挠得人心头痒痒。

    少年们顷刻脸红了一片,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唯有那名青年还理智尚存,轻咳一声,强自镇定道:“阁下不嫌弃的话,请、请坐吧。”

    君寻又笑了一声:“多谢,公子们今日的酒钱我包了。”

    分明隔着纱幕,可青年却没来由觉得自己被盯着眨了眨眼,清秀面容终于也泛了红,开始结巴起来:“不、不必,阁下,客、客气了……”

    君寻心中好笑,似乎透过几人看到了当年的容华。

    他边斟酒,边似笑非笑开口:“诸位小公子是仙门中人吧,怎的跑到魔域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了?你们师长也放心么?”

    青年将已然醉晕在自己肩头的少年交给一旁的师弟们,旋即抬手一揖:“我们是秋水宗弟子,此次前来魔域,正是奉了师尊之命。”

    ……秋水宗?

    这名字怎么有些熟悉?

    君寻拧眉思索片刻,总觉得似乎在哪听过,却又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于是干脆先抛诸脑后。

    他抿了口酒,又道:“方才听小仙长们所言,似乎在聊离天宫那位圣人?”

    青年谨慎地看他一眼,诚实道:“是。”

    君寻眉眼一弯:“他很凶吗?你们好像很怕的样子。”

    前者一顿,视线开始游移:“没、没有……圣人之威,并非我等可以谈论……”

    君寻懒懒轻笑:“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还能杀到你面前捏死你不成?”

    一旁簇拥的少年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压着嗓子低声道:“阁下有所不知……传闻唤灵渊薮的魔君前一夜在自家后殿说了一句圣人坏话,第二日便被那位圣人血洗了老巢!”

    君寻失笑:“哦?”

    见他似乎有些感兴趣的样子,另一名少年也压不住八卦之魂了,从另一侧凑过来,神秘兮兮道:“还有啊,听说魔域第一美人聂彩衣好奇新圣样貌,曾偷偷潜入离天宫,谁知只被圣人远远看过一眼,便吓得三日三夜寝食难安,竟自废合欢道,拜入佛寺,出家去了!”

    君寻扬眉,奇道:“……是吗?”

    “你说的不对!”

    秋水宗少年们吓得齐齐一缩,却见隔壁桌不知何时凑过来一个脑袋,竟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他似乎旁听很久了,且对少年们所言十分不赞同,瓮声瓮气反驳:“她聂彩衣算什么?魔域第一美人分明是俺妹子!”

    他说着,却又掏出一方锦帕,咬着尖尖委屈道:“俺妹子也不知被那新圣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入驻离天宫那日只远远看了一眼……就一眼!还是带着面具根本看不清相貌的!谁知回来就魔障了,天天嚷嚷着非他不嫁!”

    大汉“嘤”了一声,又啐了一口:“呸,就是个小白脸!”

    君寻听得津津有味:“唔——”

    他一手拄着下巴,笑眯眯道:“你们说了这么多,可知道这位新圣名讳?”

    大汉一噎,少年们也开始你看我我看你,皆是目露茫然。

    原来圣人也有名讳???

    ——就算有,也没人敢问啊!!!

    唯有一直沉默的青年终于出了声,迟疑道:“我好像知道……师尊说,圣人名讳似乎是叫……‘雪尘’?”

    大汉嗤笑一声:“起这么个名字,还说不是小白脸!”

    他说着,又转向君寻,眸光上下打量了一遭:“你问这么多,是要干嘛?你和小白脸有仇吗!”

    君寻饮尽杯中酒液,笑吟吟道:“我问这么多,自然是要去应选了。”

    自他进入魔域,便在每一处城池见到了张贴的大字报,点明了圣人选妃,各地首领拼了命的搜集红衣美人。

    君寻啧啧称奇,同时又玩心大起。

    仅凭郁雪归一面之词,他也无法确定这位新圣究竟是不是容华,自然是见一面才好。

    大汉惊得下巴都要掉出来,嗓门霎时拔高:“你???应选??!!!”

    这下非但酒摊,连外面行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好奇地望了过来,便见一名彪形大汉一敲桌,对着一名头戴幕篱的美人大吼大叫。

    “你做梦呢吧!应选也是俺妹子应选,有你一个大男人什么事?!”

    其余人早就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向,闻言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赞同的目光。

    连少年们都觉得这红衣人说话着实有些惊人了,一个个瞪着眼睛,不可置信。

    谁知君寻却好似根本没感觉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异样目光,闻言只是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又为自己斟了杯酒。

    “那又如何?”

    他两指捏着酒杯晃了晃,嗓音慵懒,看似散漫,却又似乎透着一股子引人折服的骄矜傲气。

    “来日再到离天宫朝拜,可不要忘了带上你妹子。”

    大汉警惕道:“你要干嘛?”

    君寻轻笑:“带她一起,叩拜我这个圣人道侣啊。”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腱鞘炎发作,缓慢戳了一更TvT

    明天继续orz

    红包包,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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