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王孙不归11
那人会是凶手吗?
听完顾九的讲述, 刚才还嬉皮笑脸的楚安这会儿皱起眉,默不作声。
沈时砚看他一眼,轻轻拍了拍楚安的肩膀:“走吧。”
夜幕昏沉, 国子监内各斋舍灯火通明,他们到时, 周志恒的三位同窗皆在舍内温书。见此, 纷纷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拱手行礼。
“现府衙查周志恒一案, ”沈时砚望向黄允,“需要问黄郎君一些事情。”
王伯阳和薛丘山面面相觑,前者提着一口气,满腹狐疑,用眼神示意:怎么回事?
薛丘山小幅度地耸耸肩,表示也不知情。
顾九将这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底, 又瞥了眼黄允。比起另外两人的反应,他本人倒是平静得很。
黄允躬身:“王爷请问。”
沈时砚问道:“三年前临近春闱之际, 你去过水云楼?”
黄允道:“是。”
顿了片刻,不待沈时砚开口问,黄允自己便继续说了下去:“科考在即, 钟景云与我说他焦虑难眠,想寻我说说话,便约在正月廿六那日傍晚在水云楼。他借酒消愁,而我不胜酒力,几盏落肚,已是醉得厉害。待我再次睁眼, 便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询问仆从才得知, 是钟景云将我送回府中。”
闻言, 沈时砚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眸底却是冷然:“除去那晚,三年前正月时你从未去过水云楼?”
黄允顿了下:“去过。”
“既然如此,”沈时砚静静地看着黄允:“那你怎么会如此肯定本王要问的是一定是那天的事情呢?日子又记得如此清楚?”
黄允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蜷缩,与沈时砚对视,半响,方才慢慢道:“因为那晚西城门外一座破庙里,一个瘸腿乞丐被人杀害,而我师弟许修竹,不久便被官差押入西狱,周志恒就是当时的人证。”
黄允停顿片刻,敛眸:“我与修竹关系尚可,故而对此事我印象深刻。”
沈时砚轻笑一声,意味不明道:“你倒是坦然。”
他往前走了几步,背后的烛火将落在地上的阴影缓慢延长,笼罩住黄允大半个身子。
沈时砚淡声道:“那晚,周志恒可在?”
黄允道:“不在,只有我与钟景云两人。”
“可周志恒的母亲却说,那日傍晚钟景云乘马车前去周府,将周志恒接去了水云楼,难道不是去与你们见面?”
“不是,”黄允几乎有问必答,没有半分犹豫,“我并不知钟景云与周志恒之间是否有约,也不清楚周志恒是否去过水云楼,那时与我身在一处的只有钟景云。”
沈时砚沉默一霎:“你与钟景云谁先到的水云楼?”
黄允晃了晃神,似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面色微变,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嘴唇动了动:“我,约是等了半炷香的时间,钟景云才到。”
沈时砚问:“他可与你说因而晚到?”
黄允抿抿唇:“并未。”
空气安静一瞬。
“你既然把此事记得如此清楚,”沈时砚负手,缓缓开口,“可还记得清,你那晚醉酒之后,许薛明曾去水云楼接你?”
黄允神情骤然一变,愕然又难以置信,他喉咙发涩:“修竹来找过我?”
沈时砚淡淡一笑:“怎么,这事你不知道?”
黄允往后退了半步,失神摇头:“我不知。”
“你怎会不知?”沈时砚道,“有人与本王说,那晚她碰上许薛明来水云楼,问起因何,许薛明说,‘黄允吃醉了酒,我来接他’。”
“若不是你让人传话与许薛明,他怎么会知道你在水云楼醉酒一事?又怎么会说出接你这番话?”
“不是我,”黄允闭了闭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从未让人去传话给修竹,也不知道他因何得知这些。”
沈时砚静静地看黄允一会儿,没再言语,末了,抬步走到周志恒的书案前,找出那本《治吴水方略》,淡声问道:“你既然对许薛明的事情如此上心,想必应该识得他的字迹。之前本王问你们是否认识这东西时,你为何不说?”
黄允垂下眼:“那会儿我没看清。”
“现在看清了?”沈时砚把那册子拿到黄允面前,“许薛明生前可与你谈过这些?”
黄允接过,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手指微微发颤:“没有,我只知他对水利非常感兴趣,对吴中水患一事也很上心,但碍于不了解当地患灾详情,便一直无法深入研究。”
“至于它,”黄允慢慢摇头,“我不清楚他是何时而写,也未曾听他提起。”
顾九忽然开口道:“那孙先生呢?许薛明可与你提过他的存在?”
黄允面露茫然:“没有。”
该问的都已经问完了,也就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
临走之际,沈时砚停步于门槛前,看向站在原地默然不语的黄允,问道:“徐博士说,你从经义斋去了治事斋,是因为许薛明?”
黄允抿了抿唇:“私人原因,王爷,恕不能告之。”
出了国子监后,楚安便一直垂着脑袋,情绪不佳。
顾九看他一眼,虽是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就刚才一事分析道:“黄允说他没有让人去找许薛明,可今日那姑娘却说许薛明来水云楼接醉酒的黄允,显然,要么两人其中有一方说了谎,要么让人传话与许薛明的便只剩下了钟景云。”
楚安抿紧唇:“黄允不可能撒谎。”
顾九默了默:“那姑娘也没有必要骗我们。”
楚安有些烦躁地摸了摸后颈,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我觉得是后者。”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与黄允自幼相识,他酒量极浅,所以醉酒一事应是做不了假,也很难做假。”
听黄允适才回话时便可清楚地猜出,他与钟景云关系一般,甚至可能算得上不好。是以,若是黄允谎称醉酒,就算府上的仆从丫鬟可作伪证,钟景云也不可能为其圆谎。
顾九沉默了良久,方才抬眸看向楚安:“那便先再去一趟水云楼,待明日,传黄允与钟景云当面对峙言辞。”
楚安点了点头:“眼下只能先如此了。”
三人再次回到水云楼去找那乐妓,却被告知他们今日刚走不久,便有人来此,出高价买走了水云楼的几个私妓,其中就有错认顾九为男子的那个乐妓。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安:“你可知买家是谁?”
酒楼掌柜道:“这小人倒不清楚,不过那买主让小人把她们送到曲院街的一处宅院里。”
闻言,顾九脸色骤变,背脊有一股阴冷的凉意攀爬。
楚安也反应过来,立马往外走:“现在赶过去,或许还来得及!”
流衡高高扬起马鞭,车轮飞快转动,很快便来到高世恒那处私宅。
楚安率先跳下马车,露出藏在袖中的匕首,与流衡一起闯了进去。
厅门紧闭,里面灯火通明。流衡一脚踹开房门,巨大的声响将屋内众人震得愣在原地。
高世恒一边拽下蒙在双眼的黑布,一边怒骂道:“他娘的谁啊!不想活——”
话还未说完,只觉得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紧接着眼前视线一晃,重重地跌倒在地,痛得他眼冒金星。等再次回过神来,看清来人后,高世恒正要破口大骂,却被停在眉心处的锋利刀尖硬生生逼停了声。
一旁的林时惊得目瞪口呆,连忙去救高世恒,然而一把利剑冷冷地横在胸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摔倒在地的高世恒恶狠狠地瞪着楚安,咬牙切齿道:“你想干什么!”
他正与新买来的美人儿捉迷藏,忽然被打断不说,还让人骑在身上如此对待,气得浑身发抖。
楚安眉头紧锁:“人呢?”
高世恒一脸莫名其妙:“什么人呢?你他娘的说什么屁话啊,你找人来我这里做什么!”
话音刚落,刀尖便又靠近眉心半寸。
高世恒胸膛剧烈起伏,磨了磨后槽牙,双眼怒火:“楚安我警告你,你若是敢伤了我,就算你爹是楚业炜,也护不住你!”
“怀瑾,先松手。”
沈时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楚安双唇紧抿,静了片刻,才极不情愿地从高世恒身上起来。
刚没了禁锢,高世恒“腾”地一下爬起来,五官愤怒得狰狞起来:“来人呐来人,把楚安还有这个不会叫的狗给我打出去!”
沈时砚冷眼瞧着高世恒,语气淡漠:“你敢。”
高世恒恼火:“沈时砚,你别太过分了!”
“过分的人是你,”楚安双手紧握,刀柄硌得掌心痛,“我问你,今日你从水云楼买的姑娘呢?”
高世恒愣了片刻,面露恍然,随后讥笑一声:“怪不得你冲到我这里来要人呢,她们其中有你的相好?”
顾九眉心紧锁:“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要找的人是许薛明的旧友。”
此言一出,高世恒和林时两人皆是神色一变。
不待他们说话,顾九转头看向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姑娘们。
其中有几人正是今日她在水云楼曾问过话的姑娘。
顾九环视一圈,唯独没找到那个乐妓,心底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她走到姑娘们面前蹲下身,看向水云楼那几人,轻声问道:“与你们一同被买进来的,应该还有一人,对不对?”
她们颤抖地点点头。
顾九抿了抿唇:“那她人呢?”
几人面面相觑,眼神闪躲,不敢与顾九对视。
“你说那个贱蹄子啊。”
高世恒这才听明白沈时砚他们要找的人是谁,轻飘飘道:“她死了。”
闻言,楚安怒火中烧,气得又要上前揍这个畜生。
沈时砚及时拽住了楚安,看向高世恒:“你杀的?”
高世恒坦然承认:“是。”
他们越生气,高世恒越高兴,不由咧嘴笑开:“我准那贱人爬上我的床,可她竟然敢行刺我,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婊.子,我怎么可能留着她!”
话音刚落,林时忙不迭道:“此事千真万确,王爷若不信,大可询问其他几人,当时她们都在场。”
“是是这样,”其中一个女子颤颤巍巍道,“来的时候秀儿就有些不对劲,奴们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直到”
那女子脸色白了白,似是受到不小惊吓:“郎君让秀儿过去伺候时,她突然拔下发髻上的金钗,刺向郎君。”
顾九眸色微暗。
无缘无故的,她为何想要杀高世恒?若是与许薛明有关,她寻自己那会儿,便应该会把这事说了。再者,她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够提前预料到高世恒会派人来水云楼买走她。
除非是有人在这期间告诉了她一些什么事情,才致使其想要冒死杀了高世恒。
顾九起身,望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夜色,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那人会是凶手吗?
又是什么事情?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阴阳两隔”那个,我没有详细写她的心理路程,所以看起来有点冲突。等结案时,我再重新解释,因为会有一点剧透。
第62章 王孙不归12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思绪几经流转, 顾九浑身冷意愈盛。
秀儿今日之死,绝不可能是巧合。
顾九收回视线,转眸看向高世恒, 淡声道:“你杀死的那位姑娘是衙门重要的人证,汴京城那么多姑娘, 你却偏偏把她也买走了, 还让她命丧于此。高世恒,这是不是太巧了些?”
高世恒沉下脸:“我花钱买妓.子, 买的谁,管你们衙门屁事。”
林时苦恼一笑道:“世间千万巧合,偏偏就让我们碰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前不久你们便来此处寻我们麻烦,若是提前得知那个乐妓与你们衙门有关系,别说她了, 就算是水云楼里其他的妓.子,我们也不会买来。”
顾九还要再说什么, 沈时砚却忽然道:“本王可以相信你这番话。”
顾九和楚安同时看了过去,面露不解。
正当林时准备松口气时,又听沈时砚继续道:“但今日我们来此处到底是不是巧合, 林郎君可要仔细想一想。”
林时神情僵住,待他再回过神时,沈时砚他们已经离开了。
高世恒五脏六腑都要气炸了,他揪住林时的衣领,双眼冒火:“沈时砚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这群贱货是你去买的,林时, 你故意的?!”
林时拧起眉, 不悦道:“高世恒, 你动动脑子好不好,咱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高世恒动作一顿,松了手:“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真是这么巧?倒霉事儿竟让咱俩撞上了!”
林时深吸一口气:“去水云楼买妓子这事确实是我让人去办的,可出这主意的人是钟景云。”
高世恒愣了愣,大脑空白一瞬:“什么意思?”
林时一边整理衣领,一边解释道:“今日傍晚,我在樊楼吃饭时碰到了钟景云,顺嘴提了给你寻美人儿这事。然后钟景云便给我推荐了水云楼,说里面的几个乐妓曲儿和容貌都是顶好的,我这才让人去那儿挑人。”
高世恒猛地拔高了声音:“这伪君子想借刀杀人!”
他怒极反笑,万分厌恶道:“怪不得刚才沈时砚说许薛明与那妓.子有关系,钟景云这厮是怕衙门查到他的头上,便想把这锅全让我们背了。”
三年前许薛明一夜之间莫名成了杀人犯这事,当时他只顾得痛快了,倒是忘了这其中最高兴的人是谁。
被人不动声色地算计了,林时心底也有火气,他冷笑一声:“我这去他府上问个清楚,看他怎么把这件事情解释明白。”
说罢,便率袖离去。
院外月明星稀,浓重夜色如泼墨般笼罩住苍穹。马夫坐在车辕上哈欠连连,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提着纸灯笼。
看到林时从里面出来,马夫困意顿时烟消云散,跪趴在地上。
林时一脚踩了上去,吩咐道:“去钟府。”
马夫连忙应声。
林时掀起车帘,俯身进了马车,正在心底琢磨着等会儿如何质问钟景云,眨眼间,视线便被放在厢底的一封信件吸引了去。
林时愣了下,弯腰捡起。
他掏出火折子,点燃放在车厢内的灯烛,借着昏昏光亮看清了信封上的所写的字。
林时亲启。
林时不由十分诧异,他不记得自己近来收到过什么信。
林时略一迟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拆了信件。
心中猛然一紧。
信封里面竟然是一张年轻男子的画像,而这人,便是他与高世恒适才还提起的许薛明。
他回来了?!
林时一把掀起窗牖,往外瞧去,可落入眼中的只有沉甸甸的黑夜,和不断往后掠去的房屋。
林时不由地想起了周志恒,心底咯噔一下,冒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他攥紧手中的画像,缓了口气,命令道:“掉头回去!”
如果真是许薛明干的,他得和高世恒想个对策。
马夫连忙应声,准备按照林时的吩咐重新往曲院街奔去,然而待他刚拉紧缰绳掉头时,骏马突然莫名其妙地长嘶起来,躁动不已。马夫害怕被林时责罚,慌忙重重地扬起马鞭,催促骏马赶快掉头走,却不想一鞭下去,骏马陡然受惊,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前狂奔。
车轴飞速转起,颠得车厢内的林时难以坐稳,身子东倒西歪。
林时怒吼:“怎么回事?!”
这一喊,马夫更着急了,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拼命地勒住缰绳,想强迫骏马停下,不料绳子忽然断开,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倒,后脑勺重重地撞上了车厢,他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紧接着便滚下马车。
坐在马车内的林时听到动静,赶忙掀起车帘,却不见马夫身影,而骏马还在飞速往前奔跑,仿佛疯了一般,他顿时慌了神,大喊救命。
这个时辰街道上行人稀少,就算有人看见了,也是纷纷惊慌失措地躲到一旁,生怕一不留神便惨死马蹄之下。
林时吓得三魂出窍,牙齿直打颤。
这要是再任由这马跑下去,万一与别的马车相撞,他不死也得残废!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林时眼睛倏地瞪大,一口凉气梗在喉咙深处,悬住了他所有的心惊胆战。
就在前方不远处,竟真的出现一匹马车迎面驶过来。而这条街道狭窄,是万不可能容下两辆马车同时并排而过的!
林时脸色瞬间苍白无色,恍若死了两三天的尸体一般凄惨。
“救命!救命啊!”
林时全然失了往日世家子弟的风范,扯着嗓子大喊。
两辆马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林时神经紧绷,一颗心突突直跳,大脑空白如纸,唯独只剩下“完了”这两个无力又绝望的字。
林时浑身发颤,眼见躲不过了,一咬牙,死死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剧痛到来。
“嘶——”
凄厉尖锐的马叫声划破长空,穿云裂石。
林时只感觉马儿似乎双踢悬空腾起,整个身子剧烈一晃,重重地滚落进车厢里,背脊骨狠狠地撞在硬物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气,半天没缓过来神。
等林时再次睁开眼,却惊讶地发现那只疯马似乎停了下来。他内心涌上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忙不迭地掀开车帘,想要看看这电光火石间发生了什么。
刚一抬眼,愣在原地。
楚安正站在疯马的旁边,眉心紧锁,呼吸不均,衣襟被鲜血染红,右手里握着那把不久前威胁过高世恒的匕首,此时,锋利的刀刃上血滴摇摇欲坠。
而那匹疯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脖子处的伤痕触目惊心。
楚安满脸不悦地看着林时,质问道:“怎么回事?”
他刚和沈时砚与顾九分道而行,便遇上这事。若不是怕误伤百姓,他真想让林时多担惊受怕一会儿。
林时刚死里逃生,这会儿对楚安全然没了敌对的心思,下了马车,拱手道谢:“多谢楚将军救命之恩。”
楚安摆了摆手,将匕首沾上的鲜血随意往衣袍上一抹,又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
“怎么回事?”
林时回想起刚才一幕,还心惊胆战,但还是隐去了那莫名其妙出现在车厢里的画像,只叹息道:“我也不清楚。”
话落,林时担心楚安又多问些什么,忙转了话题:“怎么没见王爷和那位顾娘子?”
楚安收好匕首,转身便走,敷衍地留了一句。
“自然是各回各家了。”
林时松了一口气,庆幸楚安没多问什么。
这边楚安前脚刚走,后脚马夫便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惊慌失措道:“阿郎,您没伤着哪吧?”
林时冷冷地扫了一眼倒在地上已经断气的疯马,寒声质问:“好端端的,这马怎么会突然发疯?还有这缰绳为何断了?!”
马夫哆嗦一下,颤声道:“小人小人也不知。”
林时想起了许薛明的那副画像,背脊处冷汗涔涔:“你一直在马车旁边守着?”
马夫忙道:“当然——”
马夫想起了什么,面色刷地一白。
“离开了一会儿,”马夫咽了下口水,解释道,“小人在院外等阿郎那会儿,看到有位郎君掉落一块金条,一时鬼迷心窍,就就过去把那东西捡了回来。但是小人只离开——”
话还没说完,林时抬腿便踹向马夫的腹部,将人踹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身子。
林时阴沉道:“既然这眼睛没什么用,回府之后,便挖了吧。”
虽已是夜深,仍然能听到从国子监内各斋舍里传来的背书声。
王伯阳坐在书案前,一边咬着笔杆头,一边看着书册上“老鼠打洞”的算术苦思冥想。
“今有垣厚十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题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念完题目,王伯阳苦大仇深道:“我堂堂一个人,为何要研究老鼠如何打洞!”
说罢,他软软地趴在书案上,与薛丘山悲惨哭诉:“我原以为背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诗篇已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这才来了治事斋。没想到啊,一山更比一山高,更痛苦的是这算术!”
薛丘山毫不留情地嘲笑他:“这题早些时候学正便详细讲了,谁让你不听的。”
王伯阳唉声叹气:“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我哪里是不想听,是学正说的话,它进不到脑子里,我能有何办法。”
王伯阳慢吞吞地扭过头,看向薛丘山,好奇道:“今日宁王来此地询问琢玉兄的三年前之事,你可听说过吗?”
薛丘山继续看着自己的书:“那会儿我还没来国子监,你觉得我知道吗?”
“欸我倒是听说过一点,”王伯阳来了精神,直起身,“那许薛明原是咱们徐博士的得意门生,他可是比琢玉兄还厉害的人物,我还曾向他请教过问题。你是知道我的,笨得人神共愤,可这人耐心得很,丝毫不嫌我烦。”
说到这,王伯阳叹了口气:“那会儿传来他因杀人入狱的消息,若不是佑泉兄作证,我压根不敢相信。没想到时隔三年,衙门竟然会重新调查这件事情。”
王伯阳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佑泉兄的死不会与这事有关吧?”
闻言,薛丘山咧嘴笑了笑,抬眼看了过去:“我哪里知道,你这么好奇,干脆下去问问周志恒罢了。”
王伯阳呸呸两声,翻了个白眼:“你少诅咒我,我爹可就我一个独苗。哦对,差点忘了,你也是。”
薛丘山没搭理他。
王伯阳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看向窗外的夜色,自言自语道:“琢玉兄怎么还没回来?”
薛丘山忍无可忍,随手从书案上拿起一本书,扔了过去:“我求求你安静点。”
王伯阳瘪瘪嘴,无趣道:“行吧。”
一语未了,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正是王伯阳适才念叨的黄允。
“琢玉兄,你为何这么晚才回来?”王伯阳忙道,“这要是让监丞知道了,你可就完了。”
黄允扯了扯嘴角,似是有些疲惫:“无事,我已提前与监丞说了。”
王伯阳起身,指了指黄允书案上的食盒:“琢玉兄,那是薛丘山给咱们买的玉米冬瓜排骨汤,刚买回来不久,还热着呢。我尝了一口,汤汁浓郁鲜美,比咱们食堂的可好吃太多了。”
闻言,黄允抬眼看向薛丘山,后者笑道:“我俩就等你回来呢,他一直嚷嚷着要吃。”
王伯阳嘿嘿一笑,跑过去把食盒打开,顿时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黄允敛眸:“我有点困,你们吃吧。”
薛丘山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看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这才买来的,你多少吃些。”
王伯阳也劝道:“是啊,你这脸色都变差了。”
黄允默了一会儿,还是缓缓摇头:“多谢,但我现在实在没什么胃口。”
王伯阳嚷嚷道:“那就让琢玉兄休息吧,咱俩吃。”
薛丘山略感无语:“就你馋。”
最后那份玉米冬瓜排骨汤薛丘山只喝了半碗,其余几乎全进了王伯阳的肚子。待薛丘山收拾好食盒,已经夜深人静。两人吹灭灯烛,轻手轻脚地钻进被褥休息。
四周寂静,只能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虫鸣。很快,斋舍内三人气息均匀,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熟睡中的薛丘山隐隐感到有人在轻戳自己的后背。
“薛哥。”
“薛哥。”
薛丘山困得睁不开眼,费劲地翻个身过去,勉强撑开一条缝。
王伯阳一脸讪笑,声音谄媚:“薛哥,汤喝多了,我有点尿急。”
薛丘山反手就蒙上被子,继续睡觉:“尿急就去茅房。”
王伯阳再次轻戳薛丘山的后背,低声哀求道:“薛哥我害怕啊,万一我撞见了杀害佑泉兄的凶手怎么办?”
“那你就乞求佑泉兄的鬼魂保佑你。”
王伯阳本就胆小,薛丘山这句话无疑让他汗毛竖起,不由加重力道:“求求你,求求你,薛哥,我真憋不住了。”
薛丘山掀开被子,无奈起身:“只此一次啊。”
王伯阳忙不迭地点头。
两人小心翼翼地下了床铺,简单地披件衣衫,提着灯笼往茅房走。虽然有薛丘山作伴,王伯阳还是忍不住心底发毛,他快速结束如厕,紧紧缠住薛丘山的胳膊,往回走。
王伯阳瞥了一眼薛丘山,见他满脸困意,又愧疚又好奇:“薛丘山,你不怕吗?”
薛丘山冷笑一声:“真是‘有奶便是娘’,如厕完就不叫哥了。”
“薛哥,薛哥,”王伯阳立马改口,“你真不怕吗?”
薛丘山打了哈欠:“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看开点,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
夜色浓重,稀薄清冷的银辉将小径两侧的修竹映在地上,纷杂交错,影影绰绰。
“你这话说得好像青灯古佛下看透红尘的和尚一般,这世间的凡夫俗子,谁不想活得长一些,”王伯阳有些感慨又有些害怕,“你看那秦始皇,不还命徐福带人前往仙山求长生不老药。”
薛丘山无语道:“始皇统一六国,坐拥万里江山,是这天下的主人,如此大的权势,你说他想不想活得久一点?”
王伯阳还要反驳,薛丘山不耐烦道:“再废话,我就先跑。”
王伯阳立马怂了。
茅房距离斋舍并不算太远,只需沿着小石子路,绕过这片竹林,便能看到他们的斋舍。
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挡住视线的修竹越来越少,快经过拐角处时,一个黑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人顿时停在原地,王伯阳更是双腿发软,面色全无。
好在下一刻,凭着微弱的月光和灯笼里的烛光隐隐看清了来人是谁。
黄允。
第63章 王孙不归13
“周志恒临死之前,也收到过一封信。”
“琢玉兄?!”
王伯阳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 他仰天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真撞上了凶手呢。”
薛丘山也吃了一惊,缓过神来, 不由问道:“琢玉兄你怎么也起来了?可是我二人吵到你了?”
黄允转身往回走,没有答话, 只轻声道:“回去休息罢。”
声音倦倦。
王伯阳轻轻扯了一下薛丘山的衣袖, 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琢玉兄近来有些奇怪啊?”
薛丘山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别胡思乱想, 赶紧回去睡觉,明日还有早课。”
两人脚步加快,纸灯笼一摇一晃,落在地上的阴影随之延伸,又缩短。
……
翌日一早,沈时砚命人去传钟景云和黄允来府衙问话,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钟景云便到了, 过了一会儿,黄允的身影也出现在议事厅。
沈时砚坐在书案后,顾九和楚安各站一侧。
“今日找你们来此, 是为了弄清三年前的一些事情,”沈时砚没有明说,他看向钟景云,淡笑道,“周家大娘子说三年前临近春闱的某日傍晚,周志恒要去水云楼赴约, 是你亲自乘马车前去周府把周志恒接走了。”
钟景云想了一会儿, 拱手:“是。”
沈时砚继续问道:“本王昨日询问黄允, 他却说当天傍晚你与他在水云楼有约,既是如此,你与周志恒之间又是怎么回事?他又去了哪?”
“回王爷,的确是下官把周志恒从周府接走的,但此事乃周志恒央求下官所为,”钟景云慢条斯理道,“科考在即,而周志恒好赌贪玩,是以其父母便将他关在府中。后来他托人送一封信与我,称那日和人有约在身,希望下官能前往周府,好方便他母亲放行。下官瞧他言辞恳切,便同意了。”
“周志恒出了周府后,没多远,他便下了马车。而下官着急赶去水云楼赴约,并未多注意周志恒的行踪,他后来去了哪儿,下官并不清楚。”
顿了顿,钟景云看向黄允,歉意道:“虽是尽量赶去,但还是迟了些时辰。”
沈时砚只一笑:“后来黄允可是醉酒了?”
钟景云道:“是,他不胜酒力,几盏落肚便醉了。黄允没有带随行仆从的习惯,故而,是下官把他送回府上。之后,下官自个便也回了家。”
与黄允昨日所说的并无出入。
“这期间,房内只有你们两人?”沈时砚问道。
“是。”
“那可就奇怪了,”沈时砚弯了弯唇角,“如你这般所言,黄允醉酒这事,除了你,便只有黄允自己本人知道。可当日有人却看到你们二人的师弟许薛明也来了水云楼,并声称是来接喝醉的黄允回府。”
沈时砚轻轻敲了下案面:“而显而易见,许薛明并没有见到黄允。”
钟景云面露惊诧,再度偏头看向身侧默然不语的黄允,问道:“琢玉你来之前也叫了修竹?”
黄允垂下眼:“没有。”
钟景云回正身子,躬身道:“下官并未在水云楼见过许薛明,至于他为何会来,还得知黄允醉酒一事,下官着实不知情。我这两位师弟关系胜似亲兄弟,若是提前知道师弟来接黄允,下官自然会等着他来,省得他白跑一趟。”
沈时砚静静地看了钟景云一会儿,转而问黄允:“你可知道你是何时回到府上的?”
黄允道:“次日醒来后,我问了身边的仆从,他说约是亥时三刻。”
闻言,顾九默默在心底算了算时间。
水云楼所在的安州巷在外城,御史大夫的府邸虽在内城,但靠近朱雀门,两地相距倒也不算太远。钟景云送黄允回府,算上途径夜市,因行人熙攘而导致马车速度放慢的时间,也用不了三刻钟。也就是说,许薛明大概是在亥时后到的水云楼,而那时候,黄允和钟景云恰好刚离开不久。
沈时砚道:“那之后呢?钟学士回府后便一直未再出去过?”
钟景云道:“是。”
“如此久远之事,你不再想想?”
钟景云道:“修竹是下官的师弟,他那夜——故而,下官对那段时间的事情都比较印象深刻。”
沈时砚未再多言,既然两人当面之词并无出入,便让他们离开了。
待议事厅内只剩下他和顾九与楚安,沈时砚唤来流衡,淡声吩咐:“跟着钟景云。”
楚安微微一愣:“王爷,这是选择相信黄允了?”
沈时砚望了眼门外灰蒙蒙的天空,淡淡道:“只是比起他,钟景云更令我怀疑罢了。”
开封府衙大门外,待钟景云走下石阶,在他身后的黄允忽然开口道:“我以前有块双鱼纹玉佩,尾端缀着玄穗子,那是我祖母去世时所予,故而经常随身佩戴。”
钟景云顿住脚步,转过身,微微抬眼与黄允对视,缓缓笑道:“我记得它,只是琢玉你为何突然与我说起了此物?”
黄允继续道:“可是后来它丢了。”
钟景云面露惋惜:“那真是可惜了,不过你也不要太过自责,老太太生前最疼爱的孙子便是你,想必她定不希望看到你因此伤心。”
黄允直直地看着他:“三年前从水云楼回来之后便找不着了。”
“琢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钟景云不悦道,“那玉佩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但我钟家世代书香,断然不可能行偷盗这等龌龊可耻之为。”
黄允轻抿嘴唇:“我与你相约水云楼一事,虽是与修竹提过,但我平日鲜少饮酒,若是没有人去传话与修竹,他万不可能知道我在那处醉了酒。除非有人用我的随身之物充作信件,告知他这事,他方才赶来水云楼。”
顿了顿,黄允掩于衣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钟景云,你把修竹骗到那处,究竟是为了什么?”
“荒唐!”钟景云脸色骤然一变,愤然道,“若你如此怀疑于我,现在大可再回府衙,将你这番言辞重新讲与宁王听。可我今日告诉你,我钟景云问心无愧!”
说罢,甩袖便上了马车。
“回府!”钟景云冷声吩咐。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车轱辘慢慢转动,驶离了黄允的视线。
黄允站在原地静了一会儿,便也下了石阶,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马车内,钟景云撩起窗牖,往后面望了一眼。
松了手,钟景云面上的愤怒顿时烟消云散,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起,慢慢地,慢慢地,笑容一点点扩大,直待他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钟景云笑得肩膀轻颤,眼角有一抹淡淡的湿意。
待平息了情绪,他眼底划过一丝讥讽。
能奈我何?
马车行至钟府停下,刚下马车,管家便匆匆迎了上来,双手奉上一纸书信,信封上写着:钟景云亲启。
管家解释道:“主君,今日不知是谁塞进门缝里的,小人见信封上写了您的名字,便收了下。”
钟景云微微皱眉,略感诧异。
他一边拆开信封,一边抬步进了府,慢慢展开里面书信后,心脏猛地一紧,面上血色褪个干净。
钟兄,别来无恙。
落尾:许薛明。
管家瞧见钟景云忽然停了步,脸色还极差,忍不住问道:“主君,您这怎么了?”
钟景云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领,紧张地问道:“你可看到是何人送的?又是什么时辰的事情?”
“没没看见,”管家吓了一跳,“大概是您刚离府不久,小人才注意到这东西。”
钟景云失魂落魄地松开手,疾步往书房走去。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许薛明怎么可能还活着!
钟景云行至在书房门前却突然顿足。他飞速思考着,后背却冷汗频出。再次展开那封书信,钟景云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
的确与许薛明的字迹相差无二。
钟景云攥紧那张薄纸,双臂轻轻发颤,闭了闭眼,尝试着平稳呼吸。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是许薛明写的。
再次睁开眼,钟景云眸底尽是狠辣阴沉,他推门而入,在房间内找来一个火折子,准备将这封书信烧个干净。
随着他吹气,火苗从狭小的圆孔窜出,正要点燃,手腕却是毫无征兆地剧烈一痛。
火折子和一颗石子一同掉落在地,火光顿时熄灭。
钟景云刚扭头,便见一个少年从后窗翻身而入,他心底咯噔一下,立马意识到这是沈时砚的人,没有半分犹豫,当即将那张薄纸连同信封一同迅速塞入嘴中。
见此,流衡脸色冷得骇人,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钟景云扑在地上,一手死死掐住他的脸颊,一手探进他的喉咙,试图将纸团取出。
然而,为时已晚。
钟景云已经先一步把那东西咽进了肚子里。
流衡眼底满是杀意,扬起右拳就要砸向钟景云的腹部。
“你敢!”
钟景云大惊失色,扯着嗓子怒喊:“我乃朝廷官员,又是文官!饶是宁王在此,也不能私自动刑!”
流衡的拳头顿在半空中。
钟景云悬在嗓子眼里的心脏重重一落,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见少年变拳为掌,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飞速落了下来。
钟景云只感觉脖颈处传来一阵锥心酸痛,卡在喉咙里的惨叫声被来势汹汹的黑暗吞噬。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睁开眼,一张英眉挺鼻的面容近在咫尺。
楚安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钟学士,睡得还舒服吗?”
钟景云仓皇起身,这才发现他又重新回到了开封府衙的议事厅。
沈时砚缓步从书案后走下,笑道:“钟学士收到的那封信,是谁寄与你的?”
“什么信?”钟景云往后退了半步,神情恢复如常,“下官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楚安环臂于胸前,下巴冲某个方向抬了抬,嗤笑道:“你觉得就此事再嘴硬还有用吗?”
钟景云循着方向看过去,正对上那个将自己砍晕的少年的眼睛,莫名地感到头皮发麻。
“一位朋友罢了,”钟景云收回视线,佯装镇定地拂去衣袍上的灰尘,“王爷连这种私事也要管?”
沈时砚好脾气地提醒道:“周志恒临死之前,也收到过一封信。”
钟景云面色白了又青:“他的事情与下官有何干系?下官收到的那封信,仅仅只是朋友间的寻常问候罢了。”
顾九略感不耐烦:“既是寻常问候,你吃了它做什么?难道不是害怕我们发现信上所写的内容?”
钟景云扯了扯嘴角:“世间凡人千千万万,有些异于他人的怪癖也有罪?”
顾九好笑道:“你的怪癖是吃纸?”
钟景云极力平稳呼吸,负手道:“有何不可?”
“可。”
沈时砚眉眼温和,抬了抬手,让流衡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
他把书册递给钟景云,微微一笑:“吃吧,若不够,本王这里还多的是。”
钟景云悄悄咽了下口水,并未接过。他回以一笑,却仍是狡辩:“下官现已是饱了。”
顾九忍不住蹙起长眉,又嫌弃又难以置信:一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榜眼,竟然会是如此无赖模样。
徐正若是见到了今日之事,怕是要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第64章 王孙不归14
“此事怕不仅仅只是一个命案这么简单。”
钟景云见他们虽是眼底冒火, 却仍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由哼笑一声,挺直了背脊:“倒是下官想要问问宁王, 您派下属跟踪朝廷官员,还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 重伤于下官, 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沈时砚笑意慢慢敛起,甩手将书册扔在钟景云脚旁, 他黑眸沉寂,语气淡淡:“你与黄允在府衙外的谈话,本王的人听得真切。”
钟景云神情微僵。
“你现在无所畏惧的原因,无非是时间久远,证据难寻。且你是文官,没有确凿的证据, 于理于法,本王都不能对你严刑逼供, ”沈时砚沉声道,“可你别忘了,本王若是循规蹈矩之辈, 又岂会为封白云观而无惧民愤?”
钟景云背脊有些发凉。
“周志恒被凶手勒死后又割去舌头,这便是他有口胡言的下场。”
沈时砚故意顿了下,直直地看着钟景云:“你觉得你的所作所为会让凶手如何处置你?”
钟景云又往后退了半步,借此错开视线,理直气壮道:“下官行得正,坐得端, 哪怕是许薛明的鬼魂索命, 我心安理得, 自是无所畏惧!”
顾九眯了眯明眸,察觉到这话的异常之处:“三年前许薛明分明被一群黑衣人从皇城司手中半路劫走,至此失了踪迹,不知生死。你为何却说‘鬼魂’二字?”
钟景云应付不来宁王,是因为他是官家为了与高太后争权,特地将他从惠州调回京都。沈时砚既是官家的亲叔叔,又是官家唯一可以依靠的皇室宗亲,如此尊贵的地位,故而钟景云不敢与他硬碰硬。
自从在徐正那儿知道府衙在查三年前许薛明杀人一案,他便命人去打听了经常跟在沈时砚身边的三个人。一个是先皇留给沈时砚的死士,一个是楚老将军的次子,另一个是礼部侍郎顾喻府上被逐出族谱的低贱庶女,尤其是最后一个,实在没什么好让他顾及的地方。
想到这,钟景云笑了笑:“一时失语,姑娘何必字字计较。”
言罢,钟景云对着沈时砚拱手行礼,语气似是恭敬又似敷衍:“若是没什么别的事情,下官可就回府了。待王爷日后寻得铁证,无需您再派人闯入家宅,下官定然二话不说,自请落狱。”
楚安盯着钟景云远去的背影,不甘心道:“王爷,就这样让他走了?他绝对有问题!”
“无碍,”沈时砚敛眸,“所为之恶,必有迹可循。况且凶手既然已经将杀意锁定在钟景云身上,接下来的日子必起风波,他心中有鬼,也不可能安然若素。”
“只不过——”
沈时砚若有所思地皱起眉:“许薛明被人劫囚一事或许有古怪。”
顾九抿了抿唇,点头:“我也觉得。”
“且不说钟景云适才那番话,究竟是不是真如他所说,是一时失语,”顾九道,“我们近来调查三年前这个命案,从他人口中了解到的许薛明心系民生,聪明正直。若他真是这样一个人,应该不可能会做出逃罪这种祸连全家的行为。”
楚安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们是怀疑劫囚一事并非许薛明所愿?”
顾九忖了忖,颔首道:“正常思维下,劫囚这种事情于犯人而言,多是百利而无一害。可若我们所查一事恰恰与之相反呢?案情查到现在,我们虽然还没能找到关键证据,来证明许薛明不是杀害瘸腿乞丐的凶手,但无论是根据凶手所为之因,还是目前所得推测,我觉得许薛明大抵是被冤枉的。”
“而真正杀害瘸腿乞丐的凶手就是利用这种寻常思维,彻底将许薛明的罪行牢牢落实。与畏罪自杀相比,畏罪潜逃令人信服的程度显然更大。”
楚安听得毛骨悚然:“可若真是这般,这件事情的背后绝不可能只有钟景云一人。钟家在汴京城仅仅只能称得上是书香门第,单凭他一人,是万万没有那大的本事敢从皇城司手里抢人。”
一直默然不语的沈时砚忽然道:“如果,劫囚这事就是皇城司一手策划呢?”
顾九和楚安同时一震。
“对啊,差点忘了这事,”顾九恍然,“许薛明原本就应该被关在府衙西狱,等待官差进一步查明真相,可正是因皇城司突然从中插了一脚,才导致许薛明杀人一事匆忙结案。钟景云心中有鬼,皇城司又怎么可能无辜呢?”
楚安张了张嘴,有些晃神:“钟景云和皇城司能有什么关系?”
一个文臣,一个阉党。
虽说大宋文臣和阉党之间还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是由于皇城司违背太宗设立之初衷,自断鹰爪,落地成了外戚的走狗。朝野那些肱骨之臣,还有以徐正为首的文人墨客所自发而成的“风骨派”,对皇城司那些阉贼的唾弃达到了历史顶峰。
而钟景云乃为徐正的学生,自然是站在阉党的对立面。再者,即使钟景云身在曹营心在汉,皇城司那是个怎样的嚣张的存在,几乎不可能给他这个毫无实权的崇文院校书做这种擦屁股的事情。
这样想着,楚安顺嘴便说了出来。
顾九道:“你说的没错,可你不要忘了,许薛明这件事情中还有高世恒和林时两人。尤其是前者,他是高家嫡系子孙,而皇城司又效忠于高太后。”
楚安皱眉道:“可这样的话,杀瘸腿乞丐的人难不成是高世恒?”
沈时砚却缓缓摇头。
“高家是高家,皇城司是皇城司,”沈时砚淡淡道,“高世恒对于皇城司而言并没这么重要。”
顿了顿,他继续道:“可能有他的原因,但绝不可能是皇城司参与这件事的根本。”
顾九对政事纷争所知不多,且朝堂势力本就盘根错节,若要细细追究起谁人的所忠,必定是复杂得很。对于沈时砚这番话,她没听太明白,又不想往深处想,干脆继续听他分析。
沈时砚抿起薄唇,语气沉沉:“此事怕不仅仅只是一个命案这么简单。”
言罢,他转身回到书案后坐下,提笔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与澧州知府,询问许家在流放途中遭遇土匪此事的详情,而后又派人密切监视钟景云的一举一动。
顾九有些担忧:“澧州知府能靠得住吗?”
沈时砚眉心缓缓舒开,笑道:“高家和皇城司还没厉害到手眼通天的地步。”
这江山,仍是赵家的江山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顾九他们正准备去州桥附近吃晚饭,水云楼一个跑堂急匆匆地跑到府衙,送来一张两指宽的字条和一本诗集,并称这是收拾秀儿姐姐房间时,在她软枕下面发现的。
三人看了,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字条上面仅有简短的一句话:许薛明是被高世恒所陷害。
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故意为之,不想让人凭此查到什么。
顾九翻开诗集书封,第一页并无诗词,而是三个字。
赠秀娘。
沈时砚垂眸扫了眼,判断道:“应是许薛明所写。”
想起那个站在二楼凭栏处笑得娇憨的姑娘,又不禁想到不过一日之间她的下场,顾九感到胸口有些沉闷。
楚安看着那本纸张泛黄却丝毫褶皱未曾有的书册,忍不住问道:“这东西她平日应该是宝贝得紧,为何没带走?”
顾九抿唇:“因为她知道,她有去无回。”
刺杀高世恒这件事,无论成功与否,她都活不了。
她抬眼看向那张字条,眸色淡然:“起初我便猜测秀儿之所以会刺杀高世恒,一定是有人在我们离开水云楼后告诉了她什么,这才使她铤而走险。”
现在看来,她猜得分毫不差。
楚安问道:“会是杀死周志恒的凶手吗?”
“我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也是这个人,”顾九道,“但现在,我觉得不是。”
楚安不解道:“为何?”
顾九看他,不问反答:“你觉得秀儿能杀死高世恒的可能性有多大?”
楚安不假思索道:“几乎为零。”
顾九点头:“没错,既然如此,那你猜送这张纸条的人又是为了什么?”
楚安愣了下,犹豫一会儿,隐隐抓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道:“想让秀儿死。”
顾九敛眸:“除此之外,我现在想不出更满意的推测了。”
顿了顿,她继续道:“那人应该是知道我们去了水云楼,又看见我与秀儿谈话,害怕我们从秀儿口中听到什么有关他的事情,这才故意给了秀儿这张字条。”
楚安不由一惊:“如此的话,那人岂不是提前知道高世恒会买水云楼的姑娘们。”
顾九轻轻嗯了声:“更有可能,就是那人在暗中推动了这桩买卖。
一语未了,顾九问道:“林时和高世恒翻脸的可能性大吗?”
楚安摸了摸下巴:“除非高林两家有巨大的利益冲突,否则这两个人,是不可能相互捅刀子的。毕竟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下去了,这船都得翻。”
那就可以排除林时的嫌疑。
顾九忖了忖:“这个人一定是能与高世恒或是林时接触的到,且还能与之说上话。”
楚安脑海里立马冒出一个人名:“钟景云?”
三人曾是同窗,只不过后来钟景云金榜题名,离开了国子监。
“目前来看,他的嫌疑最大,”顾九静了会儿,看向沈时砚,“王爷,咱们还没去过许薛明遇袭的地方。”
根据之前王判官所言,许薛明入狱后称那晚他被人打晕,扔在了一处深巷。
沈时砚看顾九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便点头道:“那便叫上王判官一起吧。”
第65章 王孙不归15
“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非要我死啊。”
顾九他们随着王判官去了外城, 来到许薛明昏过去的那条深巷。
王判官道:“就是这了,但那会儿没来得及详问,具体在什么位置, 下官就不清楚了。”
时隔三年已久,哪怕是知道具体位置, 也未必能找到什么关键证据。
顾九展开来之前问沈时砚要的汴京坊市的地图, 站在巷口往两侧道路看。
若以她所站的位置为中心点,许府在西南方向, 周府在东南方向。
顾九若有所思地合上图纸,快步往前直走,穿梭至深巷彼端。
站在另一侧巷口,顾九再次展开地图。
若以现在的位置为中心点,两府的方位不变,可出了巷口往右直走, 约一柱香的脚程,便到了史氏茶坊。
再以茶坊为中心, 水云楼与其同位于一条街道,在正东向。而许府和周府皆在西南向,只不过周府距离史氏茶坊远比许府更近些。
顾九点了点地图上水云楼大概所处的位置, 指尖随着她的分析慢慢移动,尝试着还原正月廿六那晚许薛明的行径:“那天过了亥时不久,许薛明来到水云楼,可他并未见到黄允和钟景云两人。然后史掌柜说子时左右,许薛明带着周志恒来到茶坊买糕点。”
“而周府仆从说周志恒大概在子时两刻时回到家。从史氏茶坊到周府的脚程,若是动作快些, 也差不多能在两刻内走完。”
顾九抿了抿唇:“所以, 他们两人从史氏茶坊离开后, 周志恒应该没有再逗留旁处,而是直接回了家。那会儿临近宵禁,且从茶坊到巷口这段距离之间共有三处邸店,许薛明既然没有选择入住,大概也同周志恒一般,离开茶坊后便往家赶去。”
“此街宽敞,两侧商铺繁多,民宅连片。又因临近春闱,各个商铺为了盈利,多数与史掌柜一样,打烊的时间较晚。也就是说,当时基本符合人多眼杂这个情况,”顾九的指尖停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所以,我觉得偷袭许薛明的人极大可能就在这巷口处埋伏着,等许薛明从这里经过时,迅速把人打晕,并拖去巷内。”
说到这,顾九顿了顿,看向王判官:“我记得您之前提过许薛明的伤处,您看过?”
王判官点点头:“他全身上下都有淤青分布,且后脑勺有一处明显是由硬物撞击所导致的伤口。”
闻言,楚安微微皱眉:“将人打晕后,还继续施以暴力这看着不像为了陷害许薛明杀人,倒像是泄愤啊。”
“没错。”
顾九抬眼,望向水云楼的方向,悬在天际的旭日刺得她被迫眯了眯眼。
在亥时至子时这段时间内,许薛明在何处遇到了周志恒呢?且周志恒作伪证来陷害许薛明,是事先预谋,还是之后受人指使?若是前者,那两人当晚的相遇一定并非偶然。
她想到了钟景云和黄允在府衙前说的那番话,仅略一思考,制造这场相遇的幕后主使便很容易地浮出水面。
现在就只剩下两人是在何处碰上,以及在亥时至子时这段不算短的时间内,曾经发生过什么。
“茶坊。”沈时砚忽然开口道。
顾九的思绪被这简短的两个字拉回现实,略一抬眸,便对上了沈时砚的视线。
沈时砚轻声提醒道:“你忘了史掌柜说过那晚周志恒受了伤。”
一句惊醒梦中人!
顾九微微睁大眼睛,明白了过来:“这般的话,凶手为何引我们去查高世恒便清楚了。”
楚安晃了晃神,略一迟疑道:“当晚周志恒的伤是高世恒所致?”
顾九点点头,语速飞快:“高世恒和林时欺辱周志恒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胡海业是后来者,虽然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我觉得他那么依赖周志恒肯定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
因为周志恒所遭遇霸凌的时间比他长,所承受的痛苦自然也远在他之上。如此,胡海业那么胆小且脆弱的人,方才能在那段黑暗且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日子里,寻到活下去的力气。
楚安按照这个推测,往下思考:“这样的话,那晚周志恒应该和高世恒呆在一处过,当然,估计林时也在。”
说到这,他有一点困惑:“可他们当晚能在哪呢?根据距离和位置来看,不可能会是高世恒的私宅。”
顾九唇角弯了弯,明眸宛若星辰。
“我猜,他们也在水云楼。”
几人赶到水云楼,找来酒楼掌柜询问起三年前正月廿六那天,高家二房那位郎君和刑部尚书嫡子可曾来过此处喝酒。
他们两人皆是世家高门子弟,出手阔绰不凡,且高世恒又臭名远扬,劣迹斑斑,故而这些酒楼掌柜应会多多留意他们,既是避免招待不周,也是担心出了别的岔子。
果不其然,如此一问,水云楼掌柜当真记得清楚。
酒楼掌柜道:“那晚一个跑堂去给他们送酒时,不小心打翻了酒盏,弄湿了高郎君的衣袍。而那会儿高郎君似是心情不好,此事惹得他大发雷霆,便断了那孩子的右胳膊。”
说到此处,酒楼掌柜忍不住叹息道:“那孩子的右手至今使不上力气,小人担心若是因此把他打发出去,怕是日后都难以寻到什么好的活计谋生,便让他去后厨烧火了。”
说罢,酒楼掌柜让人去后厨把那个跑堂叫了过来。
沈时砚从袖中拿出两张画像:“当晚除了高世恒和林时,你可见过这两人吗?若是见过,又大致在什么时辰?”
顾九略感惊讶地看他一眼。
她只记得沈时砚之前备了周志恒的画像,什么时候又画了钟景云?
跑堂指了指其中一幅:“小人只在那房间里见过这位郎君。”
他想了想,谨慎道:“具体时刻实在记不清了,只能隐隐记得是在亥时至子时之间。”
顾九蹙起长眉,有些诧异。
她以为会是周志恒,没想到竟是钟景云。
楚安张了张嘴,显然也感到意外:“钟景云不是说他送黄允回去之后,便也回府了吗?”
“显而易见,”顾九想起今日钟景云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眸色冷了冷,“他在撒谎。”
而眼下,还被他们戳破了。
“钟景云敢撒这个谎,一定是因为此事与高世恒和林时脱不了干系,”顾九嗤笑一声,“有这两个难缠的妖怪阻碍我们,他自然有恃无恐。”
楚安道:“那咱们现在还要去曲院街找高世恒和林时?”
“找,”顾九望了眼外面已经黑沉的天色,咬牙抱拳,“这次不但要找,还要让钟景云的‘有恃无恐’,只剩下‘恐’。”
楚安莫名感到一股冷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什么意思?”
顾九弯了弯明眸,却看向了沈时砚,笑得狡黠:“挑拨离间啊,这事王爷多熟呐。”
楚安顿时恍然,连连应声:“没错没错,这招王爷玩得最是厉害。”
沈时砚:“”
眼下这个时辰,国子监早已下学。高世恒几乎不留宿于学内,故而顾九他们仍是直接去了曲院街。
到地方后,顾九发现宅院大门前,有六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手持粗棍,守在门旁。见他们从马车下来,登时纷纷举棍,凶神恶煞地瞪着几人。
王判官看了眼默然不语的沈时砚,大着胆子上前两步:“我们乃是来此查案的,还请几位壮士禀告你们家郎君,宁王来了。”
六人不为所动,显然是高世恒提前吩咐了。
顾九扭头看着楚安和流衡:“你俩能打得过吗?”
楚安扭了扭脖子,两只手腕一转,眨眼间,两把藏在袖中的锋利匕首被他握在掌心中。
“顾娘子,”楚安眉峰微扬,笑了笑,“我好歹是位将军啊。”
一语未了,流衡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楚安见状,“欸”了一声,也连忙过去帮忙。
沈时砚摇了摇头,轻声提醒道:“莫要伤人性命。”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六名壮汉全都地倒在石阶下面,东倒西歪,哭爹喊娘,丝毫没了适才的威风。
楚安轻弹衣袍,站在门槛后面,下巴一抬:“王爷,顾娘子,如何?”
顾九当即捧场鼓掌。
楚安正要咧嘴笑开,吹嘘自己一番,却听顾九道:“流衡,你刚才那借力弹踢好厉害!”
楚安:“”
他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顾九,你过分了嗷。”
顾九嘻嘻一笑:“骄兵必败,我这是敲打你呢。”
扫清了拦路石,再进去,又恢复了之前的通畅。
而高世恒和林时应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们到时,厅内并无丝乐舞娘。两人站在厅内,林时笑容得体,高世恒面色不善。
楚安不跟他们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三年前许薛明入狱前一晚,也就是正月廿六,去了水云楼。而那时候,你们和钟景云也在。”
林时笑了笑:“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们三人去过那儿多次,哪能次次都记得如此清楚。”
他们不承认此事,实乃意料之中。
顾九往前走了两步,无所谓一笑:“当晚不仅你们三个人在,周志恒也去过。”
那跑堂之所以说没见过周志恒,应该是因为那会儿周志恒已经又走了,这才没碰上。
高世恒脸色微变。
顾九挑了挑眉,平静地试探:“哦对,还有许薛明。”
林时脸上的笑容已是有些绷不住,他僵硬地扯着嘴角:“顾娘子说的这些,我们二人还真没什么印象。”
“你们当然可以不承认,”顾九耸了耸肩,“只要你们不在乎钟景云在你们背后捅刀子这事。”
高世恒瞬间联想到那个妓子,沉下脸:“你把这话说清楚。”
顾九眨了眨眼,回头看了一眼楚安,佯装惊讶:“什么?高郎君竟然不知道昨日刺杀一事是钟景云一手谋划!”
楚安连连点头,与顾九一起干起了沈时砚的活:“没想到啊,高郎君和林郎君如此维护钟景云,而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竟然借刀杀人,还意图误导我们把三年前许薛明杀人一案的幕后主使就是你们二人!”
说完台词,他捶胸顿足一番,装模做样道:“实在可恨呐,可恨!”
高世恒气得脸色青了又黑,眼底窜火。而他身旁的林时还算冷静,问道:“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乱说,我们三人乃有同窗情谊,他怎会如此陷害我们?”
顾九当即从袖中拿出那张字条,当着两人的面慢慢展开:“这是在秀儿软枕下找到的,我知道你们可能会怀疑这东西是我们伪造的,但答案如何,我相信你们心中有数。从水云楼买妓子这主意究竟是暗搓搓地推动的,为何我们前脚刚询问秀儿三年前之事,后脚她便收到了这纸条,死在高郎君手中。而紧接着,我们便赶来此处质问你们。”
顾九又重新收好纸条,唏嘘道:“欸这世道险恶,人心不古,真真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非要我死啊。”
一语落下,林时显然也动了怒,只不过仍是拽着高世恒,不让他情绪行事。
顾九忍不住在心中“啧啧”两声。
比千年的王八还能忍。
她莞尔一笑,继续拱火:“而且经我们调查,三年前许薛明出现在水云楼这事是有人刻意引导。这个‘有人’是谁,我想两位郎君如此聪明绝顶,应是不用我再多说了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随着顾九最后一句话落下,高世恒再也压不住滔天怒火了,气得恨不能现在就把钟景云那孙子挫骨扬灰。
高世恒挣脱掉林时的束缚,叉着腰,来回跺脚:“我就说怎么这么巧,偏偏,偏偏就让许薛明撞上了!”
高世恒咬牙切齿:“这个虚伪小人,自己见不得许薛明好,就把我们算计——”
“是!”
林时忽然抬高声音打断了高世恒的话:“那晚我们二人确实在水云楼。”
顾九有些惋惜。
好大一条肥鱼,就这样被林时一嗓子嚎没了。
“钟景云和周志恒也在。”
林时深吸一口气,勉强平稳了满腔怒火:“周志恒好赌这件事你们应该知道。三年前他曾欠我们二人一百二十贯,到期却死活赖着不还,故而,我们才小小地给他一些教训。”
顾九在心中冷笑连连。
只怕是平常的欺辱打骂罢了。
林时继续道:“结果这事却让许薛明撞上了,他不知真相,误以为我们二人平白欺负周志恒,所以出言劝阻,并且把周志恒带走了。”
顾九问:“那钟景云呢?他是何时去找你们的?”
“许薛明和周志恒两人走后不久,他便来了。”
顾九等了一会儿,见林时没了动静,微微蹙眉:“没了?”
“我们二人只知道这些。”
顾九直勾勾地盯着林时的眼睛:“可许薛明那晚回府的途中被人袭晕,扔在巷子里。”
林时惊讶道:“还有这事?”
顾九好笑道:“既然如此清白,为何你们两人刚才不肯说?”
林时面露痛心:“自然是怕许薛明那事和钟景云有关,我们顾及兄弟情谊,这才没能及时如实告知。”
顾九:“”
这家伙倒顺着她搭的梯子往上爬了。
不过事情说到这,纵然他们再隐瞒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顾九转身回到沈时砚身边,对上他那似笑非笑的视线,不禁挑了挑眉,低声道:“王爷,戏看完了?走吧。”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沈时砚眉梢微动,笑着点头。
待几人离开曲院街,王判官忍不住道:“下官查案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遇上顾娘子这般——”
顾九眉眼弯弯,笑出了声:“野路子是吧。”
王判官哑然。
一旁的楚安哈哈大笑,心道,那是因为今晚没给王爷表演的机会,待你看了他的路子,就不会这般说了。
王判官略一迟疑,好奇道:“只不过下官对此案所知甚少,听完顾娘子和楚将军说的,还是没能理清三年前临近春闱——哦对,正月廿六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安十分热情地揽住王判官的肩膀:“正常正常,你又没跟着我们东奔西跑,所知不全,自然理不清这其中过程。来来来,本将军讲与你听。”
楚安轻咳两下嗓子,继续道:“正月廿六那天傍晚,钟景云前往周府把周志恒接去了水云楼,然后他去赴与黄允的约,而周志恒则去了高世恒和林时所呆的房间。”
“钟景云故意灌醉黄允,趁他意识昏沉时,取下黄允的随身玉佩,并以此为信物托人交给许薛明,并告诉他黄允在水云楼醉酒,让他去接。而许薛明与黄允关系匪浅,也知黄允与钟景云在水云楼有约一事,再加上有玉佩作为信物,许薛明定然深信不疑,误以为是黄允托人传信与他。故而,他便去了水云楼。”
“许薛明在亥时左右到了地方,可这时候钟景云已经把黄允带走了。所以,他定然寻不到两人。”
说到此处,楚安卡壳一瞬,将目光投向顾九和沈时砚,后者失笑,顺着他的话接着道:“应是钟景云故意使了某种技俩,把许薛明引到了高世恒和林时所呆的房间。”
“对对,”楚安道,“许薛明为人正直善良,钟景云和周志恒便是利用了这点,故意让他撞见了高林两人欺辱周志恒这事。”
若说周志恒在这个阴谋中无辜,他是断然不可能相信的。
“许薛明出手相救,然后把周志恒带走了。而这时,钟景云也从黄府回到了水云楼。”
楚安摸了摸下巴,有些疑惑:“不过他还回来做什么?”
“像我们刚才那样,”顾九道,“拱火。”
“高世恒那个暴躁脾气,被许薛明落了面子,怎么可能不生气。只不过那会儿怕是林时在旁边劝阻,担心许薛明把欺辱周志恒这事闹大。酒楼人来人往的,他们能堵住几个人的嘴,但万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顾九伸了个懒腰,继续道:“这时候钟景云来了,他定然说了什么话来激怒高世恒和林时,然后才有了许薛明回家途中遇袭这事。”
楚安愣了愣:“这是高世恒和林时干的?”
顾九点点头:“你不是说了吗,许薛明先被人打晕,再施以暴力,这个行为显然是为了泄愤,完全符合他们两人的作风,尤其是高世恒。也正是因如此,他们两人对三年前许薛明杀人一案才讳莫如深。”
想到林时那番虚伪的说辞,她不由哼笑一声:“若许薛明这个案子和他们毫无关系,适才林时就不会打断高世恒那没讲完的话。”
“至于瘸腿乞丐那事——”
顾九抿了抿唇,又蹙起眉:“钟景云费尽心思布置了这些,应该是为了让许薛明没法证明当晚瘸腿乞丐死的时候,他并不在破庙。”
顿了顿,顾九道:“毒死瘸腿乞丐的糕点,我觉得要么是钟景云通过周志恒之手所得,要么就是他等高世恒和林时派人把许薛明打晕后,偷偷捡走掉落的糕点。”
楚安摩拳擦掌:“那咱们现在应该可以去抓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了吧。”
顾九好笑道:“我们以什么罪名抓他?”
楚安道:“当然是杀人啊!”
“想什么呢你,”顾九缓缓摇头,无奈道,“周志恒已死,而高世恒和林时显然是被钟景云利用了,只怕也不清楚他杀人这事。哪怕是现在猜到了,他们两人和我们一样,都没证据啊。”
顾九摊手:“没有实证,咱们现在所得出的一切,只能是虚无缥缈的推测,治不了他的罪。”
“那怎么办啊,”楚安有些恼火,“总不能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此逍遥自在。”
顾九也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下意识看向身旁。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缓缓吐出一个字:“等。”
顾九忍不住叹了口气:“不是办法的办法,除了等,眼下也没别的选择了。”
楚安跟着叹气,停了会儿,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说既然钟景云才是导致许薛明冤案的元凶,那为何凶手不直接杀了他呢?而是先杀周志恒,引我们去查三年前这事?而且自周志恒死后,凶手便一直没了动静。”
王判官捋了捋胡子,面露困惑:“对啊。”
顾九脚步微顿。
这也是现在困扰她的问题。
而目前为止,她心中只有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
顾九唇瓣动了动,正要开口,却听沈时砚先一步说了出来。
“因为凶手也不清楚三年前许薛明受冤这件事的所有真相。”
顾九偏头看了过去,沈时砚那清润温和的眉眼轻轻敛起,黑眸沉寂,一副若有所思的安静模样。
沈时砚警惕性很强,几乎在她投来视线的同时,眼皮半掀,却又压着眉尾,睨了过来,带着一丝沁透人心的薄凉。
不过仅是须臾间,这种感觉便消失个干净,恍若是顾九的错觉。
沈时砚眉眼舒展,薄唇微弯:“我说的对吗?”
顾九怔了下,莫名有些羞赧,胡乱点了点头,眼睫一垂,挡住了视线。而后却又立马觉得有些敷衍,干脆补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
一旁的楚安紧接着道:“那我也如此觉得。”
然后他又搂紧了王判官,眸光闪烁:“你呢?”
王判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勒得险些一口气没吸上来,边试图挣扎,边应和道:“下官也如此觉得。”
顾九:“”
作者有话说:
大家猜剧情我是一个也不敢回哈哈哈
以及我真的谢——没赶上,小红花又没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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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王孙不归16
“岂止是匪夷所思,简直是天方夜谭!”
自从那日钟景云从府衙离开后, 接连几日“告病”在家,未曾再出府半步,且府内护院成群, 看这严阵以待的架势,估计要当好一阵子的缩头乌龟。
而与此同时, 沈时砚前不久让王判官所查“孙先生”一事有了结果。
议事厅内, 王判官奉上来一本厚册子:“王爷,汴京城内所有‘孙’姓男子皆在此处, 籍贯、原籍贯、现居处、年龄等,凡能从户部查到的资料,下官都已誊抄下来。还有未在京都内居作一年的流民与乞丐,凡厢官登记在册的人也在其中。”
沈时砚扫视的速度很快,几乎没等楚安和顾九两人反应过来,他已经翻了页。
顾九有点犯晕, 闭上眼,捏了捏眉心骨, 正准备再次将视线投过去时,却见沈时砚翻页的动作忽然停下。
他抬手,用朱砂红笔将一个人的名字慢慢圈住。
楚安仔细瞧了两眼, 无意识地念了出来:“孙惊鸿。”
孙惊鸿,原籍贯汴京,建元三年授司农寺丞,调任于吴中,另担江东转运判官,协助当地官员治理太湖水患, 于建元六年病逝。
吴中?
顾九微微蹙眉, 立即联想到了许薛明那本《治吴水方略》。
沈时砚之前说, 除非许薛明亲自去过吴中各地考察,否则只凭一些书卷所记,几乎不可能写得如此详细。
不是许薛明所想,可偏偏却是他亲手所写,如此,便有一个合适的原因可以解释这些。
是有人将这些告知与许薛明,而这人,则非常熟悉吴中的地势水系。
楚安也反应了过来,难以置信道:“在破庙里的乞丐是他?”
沈时砚沉默一霎,缓缓道:“符合,但也不符合。”
楚安不禁道:“王爷,你这绕得我有些晕。”
“前几日我们在破庙遇到的村民说过,许薛明和那人相谈甚欢。既然聊,便是有话题可说。许薛明对水利一事志趣甚深,若两人所谈之事乃就是这吴中水患,便可将此点解释得通,以及许薛明为何能写出那本《治吴水方略》,也有了合理答案。”
“但如果那瘸腿乞丐当真是孙惊鸿——”
沈时砚顿了顿,用朱砂红笔勾出“建元六年病逝”这几个字。
他眸色微沉:“而不符合的地方,便是这时间和地点。”
楚安恍然:“孙惊鸿死于建元六年,而那乞丐却是早在建元五年时,就被人谋杀于城西外的破庙中。可那会儿,孙惊鸿仍在吴中任职。”
说到此处,楚安连连摇头:“仅这一处疑点,就可以把孙惊鸿的嫌疑完全排除在外。总不可能这世上有两个孙惊鸿,一个远在吴中治水,另一个跑到汴京城外当乞丐,听着就荒唐。”
顾九抿了抿唇,却忽然转了话题:“你们应该还记的无头女尸案中的岑四娘子吗?”
沈时砚倏地抬眼,眉心慢慢敛起,显然是明白过来她想说什么了。
楚安则愣了愣,而后点点头:“记的啊,怎么了?这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还能有什么牵扯吗?”
“两件事情的本身并无牵扯,可它们都有一处疑点相似,”顾九缓缓呼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带了丝颤抖,“如果如果在破庙里的乞丐真是孙惊鸿,而五年前前往吴中任职的另有其人呢?”
楚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接连几次张了张嘴,都没能说出半个字来。楚安忍不住来回踱步,借着动作来抵消内心的惊讶和愕然。
顾九见他如此,叹了口气:“我知道有些匪夷所思。”
“岂止是匪夷所思,简直是天方夜谭。岑四娘子和孙惊鸿怎能一样?!”楚安惊得倒吸两口凉气,满脸写着荒唐,“孙惊鸿可是前往吴中上任的朝廷官员,这又不是话本子,偷天换日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楚安又指了指王判官送来的册子:“孙惊鸿五年前受命去吴中治水时,可是带了家眷,一个正妻,两个儿子。而且从汴京前往吴中需要好几日的车程,我估计他们十有八九还带了随行照顾的仆从婆子。再者,还有朝廷派去护送孙惊鸿上任的吏卒,告身敕书,沿途经过各州县所需的批文,到吴中后与当地官员的见面交涉,这一步又一步,无论哪一环出了差错,冒充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他忍不住扶额,连连摆手:“不可能,偷天换日这个猜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顾九也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默了默,无奈道:“可能性是很小,但这也不代表一定不会发生。”
顿了顿,她又道:“如果那乞丐身份没有什么要紧之处,为何钟景云在杀死他后,还要用石头毁了他的容貌?”
“没错,”楚安道,“那乞丐的身份肯定有问题,但绝无可能是孙惊鸿。而且你别忘了,那时告诉我们这些的村民说过,‘孙先生’这个称呼他并不确定。汴京城里那么多人,总不能只有孙惊鸿一个人去过吴中吧。”
顾九道:“你说的也没错,可去过吴中,且对吴中水利水势这些甚为熟悉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楚安一噎,停了会儿,又问道:“万一那乞丐并非汴京人士呢?”
顾九不说话了,只觉得被这复杂的一切搞得阵阵头疼。
“王爷,”她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时砚,“若真要细细论起来,符合咱们目前所得线索的人可是数不胜数,总要先寻个方向去查。”
沈时砚眼皮动了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冷然。
顾九微微蹙眉:“王爷?”
沈时砚回神,看了两人一眼,缓声道:“这件事你们暂且先放着罢,我会让人再去查。”
顾九点点头,问道:“那钟景云那边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让他当乌龟,缩着脖子不出来。”
沈时砚笑了笑:“不会的,三日后徐正要举行一场曲水流觞席面,汴京城凡有名气的文人墨客皆会前往,届时钟景云也一定会去。”
他合上册子,又道:“眼下已是午时,你们先去寻处酒楼坐下吧,我还一点事情要安排,过会儿我便去找你们。”
楚安道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行,那我和顾娘子先去。”
“好。”
目送两人离开议事厅后,沈时砚又让王判官退下了,待厅内只剩下他与流衡两人,眉眼间的温和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垂着眼,面上神色难辨。
静了会儿,他在书案上铺了一张白纸,缓缓抬笔,迅速画了一副画像。
沈时砚把画像递给流衡,淡声吩咐:“你带着它速去吴中,暗中调查五年前往那里任职的孙惊鸿是不是这画中的模样。”
他慢慢敛起长眉:“切记,此事绝不可声张,否则定会引来杀身之祸。”
作者有话说:
我先说,这章好短小。
第67章 王孙不归17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顾九和楚安两人心里挂念着满脑门官司的案子, 便在开封府衙附近寻了家食肆,并未走远。
“呦,楚将军呐!”
食肆掌柜原本正倚在柜台后, 不停地拨弄着算筹,一抬眼, 瞧见楚安带了那位新来府衙不久的女官差进来, 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将两人迎到一处安静的角落。
掌柜立即眉眼笑开:“楚将军近些日子都没来小店了啊。”
楚安摆摆手, 大刀金马地坐在木凳上,满脸愁云惨淡:“这些天调查旧案忙得晕头转向,哪里能得空。”
“重翻旧案?”掌柜不由愣住,而后叹息道:“时隔越久,查证越难,将军和娘子为民翻案, 还以清白,多有辛苦啊。”
顾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若不是凶手用周志恒的死引他们去查三年前这桩冤案, 恐怕此事的真相永无得见天日之时。
楚安与掌柜又简单地聊了两句,便让掌柜报了些食肆的菜式,问顾九想吃些什么。
一连串菜名从耳朵飘入脑子里, 顾九只记得与“肉”这个字眼有关的东西。
“蒸羊羔肉,糖醋排骨,酒酿蟹……”顾九停顿了下,稍稍犹豫会儿,又道,“还有间笋蒸鹅。”
楚安评价道:“无肉不欢。”
顾九挑眉笑道:“然也。”
待跑堂把菜肴端上, 沈时砚才姗姗来迟, 手里还拿了一封书信。
顾九心底不由咯噔一下, 视线紧紧粘在那书信上:宁王亲启。
沈时砚在两人身侧坐下,将信封放在食案上,慢声解释道:“从澧州送来的回信。”
适才他前脚刚迈出府衙的大门,正要赶去与两人汇合,后脚便见一个驿差骑着马从远处奔来,停在他面前,急匆匆地翻身下马,奉上这封书信。
顾九默默叹了口气,心道,果然。
算算时间,的确应该有了回信。
顾九看了看满桌色泽诱人的美味佳肴,又瞧了眼那还没打开的信封,忍不住道:“王爷,咱们能等半柱香之后再打开看吗?”
沈时砚微微一怔:“怎么了?”
顾九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我怕这信里又有什么惊天骇地的消息,看过后哪里还有心情吃的下去饭。”
“没错没错,”想到他与顾九关于乞丐身份一事的分歧,楚安颇为赞同,“这若是再讨论起来,我们二人也有力气。”
沈时砚不由失笑。
两人也只是嘴上这般说说,筷子还没动两下,仍是没忍住让沈时砚拆了那书信。
顾九和楚安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神情有些紧张。
信上所写内容并不多,沈时砚快速浏览一遍,眉心微蹙:“澧州知府来信说,许家是在途径安乡县娘娘山时遇上的山匪。许家连同押送的官吏共五十七人,无一生还。当地官差清点尸体时,数目也对的上。”
顾九顿然觉得嘴里的食物索然无味,放下了筷子。
沈时砚继续道:“今年四月初在澧州的帮助下,当地知县亲自带兵上山剿匪,将盘踞娘娘山的各个匪窝尽数肃清。”
说到这,沈时砚忽然顿住,楚安却面露疑惑:“这是好事啊,既然娘娘山上的土匪们已经全部被抓,再审问许家一事岂不是方便得多?”
“没错,”沈时砚看他,“但问题是,安乡县知县并未审出与许家相关的事宜。”
楚安愕然良久,迟疑道:“也许是那些强盗故意隐瞒不说?”
沈时砚缓缓摇头:“大宋对匪徒盗贼素来以重刑惩处,而这时候知县以坦白从宽诱之,他们若是知晓许家一事,定然不会三缄其口。”
顾九敛眸,补充道:“而且匪徒多是劫财,可许家众人是被流放的罪犯,身上定无贵重物品,又有押送他们的吏卒随行,我若为强盗,像这种既没钱,还有极有可能惹怒官府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干的。”
可如果不是盘踞在娘娘山的土匪,三年前劫杀许薛明全家的人还能有谁?
不可能是钟景云。
顾九与沈时砚相视一眼,置于膝上的手掌轻轻蜷缩:“皇城司。”
有了劫囚一事在先,再把这件胆大包天的事情与皇城司挂钩,内心已有了些许平静。
“皇城司初设时,原在各路辖区均设有据点,”沈时砚淡淡道,“后来因权势过大,经常发生与地方官员狼狈为奸,为祸一方之事,京都朝野上下对其意见很深。经朝臣联合上奏多次,太宗迫于无奈,这才舍弃刺探地方情报的作用,开始慢慢缩小皇城司的势力范围。直至今日,除去京都,皇城司仅在荆湖北路和陕西路两处辖区遗有据点,而自官家登基后,其势力日益渐长。前不久高太后要在京西路重新启用其地的皇城司,官家和朝臣极力劝阻,这事便一拖再拖,没有正式施行。”
当初他从惠州北上汴京,正是途径荆湖北路时遭遇山匪袭击,这其中的“匪”,怕是也藏有皇城司的人。
“荆湖北路”楚安稍一失神,低声喃喃,“澧州便是隶属荆湖北路。”
“如果三年前真是皇城司自导自演了劫囚一事,然后迫使许薛明全家流放岭南,等他们途径澧州时,再伪作山匪将其劫杀,”楚安越说越觉得四肢发冷,“如此,便也无人状告,无人再为许薛明重翻旧案。”
“你至今还觉得皇城司插手此事,”顾九眉心深锁,直直地看着楚安,“仅仅只是为了坐实许薛明杀人的罪名?”
楚安下意识屏住呼吸,没有说话。
“杀了许薛明还不够,还要杀光整个许家”顾九垂眸沉思,“他们平日与皇城司应该没有交恶的可能,若是有,那得是多大仇恨才能促使皇城司铤而走险至此,而且京城里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故而,我觉得仇杀的可能性很小。”
她仔细思忖着所有的可能性,脑海忽地闪过许府那些东倒西歪的破败家具,心中一凛,慌忙道:“前些日子我们前往许府查看时,怀疑有人曾去过那里搜寻什么东西,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皇城司的人?”
不待沈时砚和楚安回答,顾九又自顾说了下去:“他们在找什么?也许就是因为此物,他们才对许家痛下杀手。”
她不禁想,是许薛明写的那本《治吴水方略》?
可如果是,为何皇城司苦苦寻找的东西会在周志恒那里?皇城司那群人敢为了它杀光整个许家,若要是知道这东西在周志恒那儿,又岂能放过他?而且,根据他们目前的推测,周志恒与钟景云应是一伙的,可皇城司和他们两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合作?
钟景云和周志恒联手陷害许薛明入狱,皇城司借此杀之?
顾九觉得哪里隐隐不对。
皇城司的目的若真是寻找某样东西,他们至少应该先寻机会审问许薛明和其他许家人,前者未说,故而杀之,这说得通。那许家众人呢?皇城司在澧州伪装山匪劫杀他们,定然没有留有审问他们的时间。
所以,搜东西是次之。
而要他们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顾九眼底闪过一丝凉意,眉头紧紧蹙起,缓缓吐出两个字:“灭口。”
她看向沉默不语的沈时砚,重新道:“王爷,皇城司这么做的原因会不会是灭口?”
虽是问句,可语气却是淡然得如同万分笃定一般。
沈时砚并没有接话,他对上顾九投过来的视线,薄唇微抿,那双澄澈如山间溪流的眼眸几乎不可见地颤了颤。
顾九没有察觉沈时砚这轻微的异常,继续道:“但是有什么秘密,是许家人知道且对皇城司异常重要的呢?”
她敲了敲食案,一字一句道:“结合目前所有浮出水面的线索,我只能联想到孙惊鸿。”
顾九偏头看了眼满脸骇然的楚安,将原本就不大的声音再次压低,几近无声:“三年前死在破庙里的人是真正的孙惊鸿,而两年前病死在吴中的‘孙惊鸿’,另有其人。”
顿了顿,她继续道:“如果这偷天换日的险事有皇城司参与,为何他们会插手陷害许薛明一事,为何他们设计迫使许家流放岭南还不够,仍要将其置于死地,这两个疑问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按照这个推测,皇城司所潜入许家翻箱倒柜搜寻的东西,定是许薛明所写的那本《治吴水方略》,因为它的存在可能会成为来日他人疑心孙惊鸿身份的证据。
就如同现在一般。
而杀许薛明,杀许家。
是因为许薛明曾和真正的孙惊鸿于破庙相识,而皇城司担心孙惊鸿与许薛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又疑心许薛明得知后,与其日夜相伴的许家众人也有知晓此秘密的可能性。
因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顾九沉声道:“这个秘密足够大,一旦被人揭露,于皇城司而言,实乃重击。”
若是官家手段够强硬,便可趁此机会将皇城司这颗危及皇权的毒牙连根拔除。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一定长!认真脸.JPG
第68章 王孙不归18
“冥冥之中,因果轮回,恍如昨日。”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 三人沉默良久。
顾九觉得手心处莫名有些湿意,她垂眸扫了眼,有一瞬慌乱。
是不知从何时冒出的冷汗。
顾九慢慢收拢十指, 喉咙发紧。
适才她推测的所有若是真的,皇城司能因此不惜冒险杀光整个许家, 更能杀了她这个自小便失了依靠的浮萍。
顾九悄悄咬住下唇里肉。
哪怕皇城司当真因此遭受重创,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捏死她, 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就此放手,不再参与此事?
皇权与外戚之间的斗争宛若巨大且深不见底的漩涡,稍不留神,便会卷入其中化作牺牲品。
顾九用眼角余光瞟向沈时砚,见他神情冷然,心脏不由一紧。
她抿紧唇角, 默默长叹了一口气。
若是刚才她没有说出骇人听闻的推测,故意避而不谈, 再趁机寻个理由退出此案,或许还有一丝退路可言。反正案情已经查到这一步,用不了多久, 沈时砚也能猜出其中原由。
可如今,在她把这些话说出口后,她同府衙,同楚安,同……沈时砚,已是站在风口浪尖上。
他们查此事已有些时日, 皇城司最善刺探情报, 不可能对此毫无察觉。
顾九看着食案上秀色可餐的美味, 静了片刻,重新拿起筷子,夹了片浸满杏仁酪的羊肉,送入口中。
罢了罢了。
从她决定就在汴京的那一刻,这辈子便别想着安宁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若真因此丧命,也算死得其所了不是?
想到这,顾九不由豁然一笑。
况且不是还没有到生死危机的时刻吗?没有退路,她便奋力把前方的死路劈开。
你死我活之间。
她定然要选择后者。
还有。
顾九看了眼沈时砚和楚安。
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
三日的时间转瞬即逝,徐正在城内安远门之东的夷山庭院,举办一场雅集。
如沈时砚所料,钟景云这只缩在壳里的龟,果真伸了脖子。
沈时砚收到徐正命人送来的请帖,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便托辞未去。顾九和沈时砚两人在夷山山脚处寻了处茶摊坐下,楚安则偷偷溜进徐正的庭院,看着钟景云。
时至今日,三年前导致许薛明蒙受不白之冤的元凶已经浮出水面,杀死周志恒的凶手绕了如此大的一圈,只为查明此事。是以,想必在他们东奔西跑调查旧案的时候,那人也不会坐以待毙,定会躲在暗处悄悄注视着这一切。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剩下的,便是报仇。
作伪证的周志恒都死了,钟景云这个阴谋的策划者又怎么可能跑得掉。
顾九随手给沈时砚倒了杯茶水:“王爷,这几日怎么没见流衡?”
沈时砚握杯的动作一顿,微微敛眸:“我让他去办了些事情。”
闻言,顾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弯起明眸:“五年前去往吴中赴职的‘孙惊鸿’,王爷心底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
沈时砚眼皮掀起,语气有些无奈:“有时候太聪明,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顾九只一笑:“你说得对。”
她抿口了茶水,十分自然地换了话题:“我这两天重新整理的周志恒这个案子,凶手既然想引我们为他查明三年前的真相,那本《治吴水方略》——我猜,或许也是他放在周志恒书案上的。”
皇城司都没能找到的东西,没道理会出现在周志恒那儿。而同样的,根据胡海业所说,周志恒在收到那封不知所踪的书信后,一直在做噩梦。显而易见,如此心中有鬼且惴惴不安之人,也没道理会收藏为他所害之人的物品。
“塞钱引,拿走信,放书册,对周志恒和胡海业受辱这事了如指掌,”顾九以水为墨,以指为笔,简单地画了一个圆圈,“尤其是后者,同一斋舍的人最有可能知晓。”
高世恒和林时两人自知所行之事恶劣,且周志恒与胡海业乃为朝廷官员之子,如此,更是罪加一等。所以,他们对待知晓此事的旁人自然会严加封口。之前去曲院街寻秀儿时,她便发现最初见到的那些家妓仆从,无一例外,全部换了新面孔。
这般谨慎,是以,此事从高林两人那里走漏风声的可能性不大。
顾九继续道:“而再结合前三者,很显然,与周志恒同一斋舍的人嫌疑最大。”
黄允、薛丘山、王伯阳。
“若是从动机出发,”顾九抿了抿唇,“三人中最可疑的,必定是和许薛明有师兄弟情谊的黄允。”
这些猜测她一直没敢当着楚安面说出来。
楚安这人单纯且重情义,当初从秀儿口中得知三年前正月廿六那晚,是黄允将许薛明叫去水云楼时,他便是那副既不相信却又迫于所得线索,不得不将怀疑的对象锁定在黄允身上的伤心模样。
顾九不由轻叹一声。
若真是黄允,楚怀瑾怕是要伤心好些天
正藏身于一棵枝繁叶茂的粗树上的楚安,忽然感觉鼻腔涌上来一阵莫名其妙的痒意,张了张嘴,极其克制地打了个喷嚏,而后便又将视线投向下方。
徐正的曲水流觞席面已经开始了,众文人墨客齐聚于后院的竹林。
一条清澈如镜的溪流弯弯绕绕,从两侧岩石中间潺潺流过,温柔地抚过沉积水底的鹅卵石。十几个红木案浮于溪面,上面放着光洁无暇的白玉酒壶、琳琅满目的茶碟碗盏、栩栩如生的鲜花果
人们坐在溪流两侧的紫檀翘头食案后,一边等着身边的童子执杆揽物,奉与案处,一边或与旧朋好友叙旧聊天,或对酒赏词、低吟浅唱,或下棋品茶。
碧空万里,云淡风轻,一派祥和之景。
钟景云虽置于其中,却明显心不在焉。徐正接连唤了他好几次,他才如梦方醒般应了声。
徐正打量着钟景云的脸色,眼底泛青,嘴唇苍白。他不由地皱起眉,既有担心,也有不满:“怎么回事?我听崇文院其他人说,你近些日子一直告病在家,想来没了公务烦扰,应是恢复得不错。怎得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可是病情上有何苦难?”
钟景云扯了扯嘴角,拱手道:“劳老师挂念,学生身体已是无碍。昨晚有野猫进院,啼声不止,故而没能休息好。”
“罢了,”徐正摆摆手,“我让人带你下去休憩片刻。”
钟景云面色微僵,正要拒绝,却见徐正已经唤来一个书童,吩咐了下去。他抿紧唇角,只得起身离开。
不远处的楚安见此,轻跃而下,借以竹林周遭繁盛的树木作遮掩,紧随其后。
钟景云跟在书童身后,穿过游廊,有风吹过,帘幕轻轻晃动,如此细小的声响落入他耳中,也成了潜伏的危机。
钟景云绷紧了神经,后背冷汗涔涔。
虽然他笃定沈时砚他们寻不到实证,但是那个给他送信的人至今仍如哽在喉间的一根鱼刺。
不是许薛明。
那会是谁?
许家众人已经死绝,还有谁会为他报仇
黄允?
钟景云陡然停住脚步,他叫住书童,问道:“琢玉师弟今日来了吗?”
书童道:“黄郎君昨日遣人送来口信,称身体抱恙,便不来了。”
钟景云心中冷笑。
他称病是假,黄允又如何作得了真?
不过若想为许薛明报仇的人真是黄允,从情分上倒也说得通。
黄允视许薛明为人生知己,如今又明白过来,许薛明的冤案也有他的参与。纵然是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以自己对黄允的了解,他仍会愧疚万分。
只是——
钟景云皱起眉头。
正因为他对黄允了解甚多,所以才深知凭他的秉性,是万不能做出这种杀人的勾当。
可如果排除了黄允,钟景云再难想出第二个人了。
思绪流转间,钟景云已经跟随书童来到一间房前,这是他来夷山经常会住的房间。
钟景云站在门口踌躇一会儿,起了离开的念头,但也只是一瞬,便又作罢。
如果凶手真在暗处监视他,现在离开夷山,无旁人作陪,无疑是最危险的。
若不是前些日子崇文院大学士忽然派门厮送口信于他,邀他今日同行来此,他也不会涉险出府。
不过沈时砚他们既然有本事能将三年前旧案查到如此地步,想来要抓住杀死周志恒的凶手也用不了多久。只要那人入了牢狱,他便不必再如此担惊受怕。
想到此处,钟景云不由地松了口气。再等等,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书童推开门,钟景云迈步进去。
书童停在门槛前,躬身道:“小室内已让人备了些吃食茶水,郎君在此处休憩,小人不敢叨扰,便先退下了。”
钟景云随意“嗯”了声,刚坐上床榻,忽然又叫住书童:“你……别走远,就在门外候着。”
书童称是。
待房门关上后,钟景云又立马起身。他这些天是没能睡个安稳觉,而眼下身处别地,没有身强体壮的护院守着,他更是不敢闭目休息。
于是钟景云便走到书案后坐下,随手拿了本书卷翻看。
如今已过初夏,今日又旭阳高照,四处的窗棂敞开,散去闷热,送来阵阵令人舒心的凉风。
没一会儿,钟景云便觉得困意阵阵,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皮,又继续看了下去,丝毫未注意到在他身后敞的窗户外,一个黑衣人悄然无声地从不远处围墙后冒出头来,手中握着蓄势待发的箭弩,对准了他的后脑勺。
……
顾九在茶摊等得无聊至极,她喝尽杯盏里的茶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刚一抬眼,便见夷山别院的上空出现一抹红色烟雾。
顾九瞳孔紧缩。
还真让他们等来了!
两人迅速翻身上马,奔向那处。
而潜伏在山林间的官差们,看到那飘浮在半空中的红色烟火,立即鱼贯而出,将夷山别院团团围住。
等顾九和沈时砚赶过去后,却发现原本应该聚在竹林处附庸风雅的文人们,此时却是站在一间房屋外,神情惊恐万状,周围声音噪杂。
顾九心底不由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动静闹得如此大。
楚安在房内望见他们来了,当即喊道:“顾娘子!”
顾九快速冲进房间,看清里面的场景,倏地瞪大眼睛,立即明白过来眼下如此局面是何原因。
房间内一片狼藉,显然是剧烈打斗后所造成的惨状,而钟景云则倒在书案旁,右胸口处插了一根短箭,淋淋鲜血浸透了他胸前的大片衣襟,面色苍白如纸,唯有口唇被溢出的血液染红。
“救……救我……”
钟景云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顾九,颤颤巍巍地伸出胳膊,似乎想要抓住她。
顾九扭头冲门外喊道:“速去找些金疮药和白酒来!”
她慌忙跑到钟景云身边,一边问楚安发生什么了,一边把衣袍撕成布条,给钟景云紧急止血。
楚安脸色难看,语速飞快:“我原躲在后院监视着钟景云,没一会儿却发现围墙外突然冒出一个蒙面黑衣人,手里拿着箭弩,应该是想要刺杀钟景云。”
发现那人的意图之后,他当即拔刀冲了过去。可仅仅眨眼间的功夫,箭已离弦,势如破竹。他正要把手中的刀扔过去,截下短箭,然而下一刻,那黑衣人便也拔刀奔向自己。
没有办法,面对来势汹汹的杀意,他被迫抬刀迎上,怒吼一声,让钟景云立马趴下。
可惜钟景云受惊,仓皇起身,待他转过来的一瞬间,原本刺向后脑勺的短箭,没入了他的右胸口。
那人看到钟景云中箭后,并未选择离开,而是当即撇下他,冲进房间,想要送钟景云立即上路。
沈时砚敛起长眉:“人呢?”
楚安摇头:“我与那人打斗中,砍伤他的腰腹后,他捂着伤口跑了。我担心钟景云再出意外,所以没敢跟上去。”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不知道来人是不是凶手,但他武功不低,从招式与反应来看,必定是训练有素之人。”
沈时砚冷眼扫过房间狼藉,淡声道:“别院外有官差看守,他受了重伤,应该出不去。”
沈时砚快速吩咐:“怀瑾,你把庭院里所有人聚集在前厅,避免出现挟持人质这种意外,然后再带几个人速速彻搜此处。”
他又转过身,望向老泪纵横的徐正,淡声道:“徐博士,本王需要今日所有宴请之人的名单,以及所出示的请帖。”
徐正嘴唇蠕动,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好。”
沈时砚随徐正一起去了众人齐聚的前厅,房间里只剩下顾九和两个守在门口的官差。很快,便有人送来顾九适才要用的东西。
钟景云还在死死拽着顾九的衣服,拼命地张着嘴呼吸,像是一条快要窒息的鱼。不断重复道:“救我……救……我。”
顾九听得心烦意乱:“闭嘴!”
钟景云却仿佛聋了一般,固执道:“救我……我说……三年前……真相……救我。”
顾九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冷笑道:“如今快死到临头了,倒是不再嘴硬。”
钟景云被这句话吓得原本已是煞白的脸色,此时更是比死了三天的尸体还要难看。
钟景云胸腔剧烈起伏,似是怕顾九真的不管他,再也撑不住了,凄惨地哭道:“是我……杀的人……陷害……许……薛明……”
趁钟景云分神期间,顾九迅速把短箭从他体内拔出。
钟景云双目倏地瞪大,眼角似是要撕裂开来,一声凄厉悲惨的哀嚎从喉咙里溢出,紧接着便痛得昏死过去。
顾九又麻利地往伤口处撒上药粉,裹上布条。
做完这一切,她不由松了口气,失力地坐到地上。
幸好。
幸好不是左胸口,不是致命伤。
顾九看了眼满手的鲜血,正要起身寻个地方洗干净,眼角余光无意往书案旁一瞟,两盘精致小巧的糕点掉落一地,盛放它们的瓷碟破碎不堪。
顾九隐隐想到了什么,连忙从头上取下她束发用的银簪,插入糕点里。
片刻,她缓缓拔出,心脏猛然一紧。
有毒。
那一刹那,关于钟景云和皇城司的关系,困扰她的疑惑解开了。
答案是,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顾九晃了晃神,看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钟景云。
三年前正月廿六那天深夜,共有两拨人想要取孙惊鸿的性命。
一个是毒死孙惊鸿的钟景云,另一个是毁了孙惊鸿容貌的皇城司。
两拨人,为了不同的目的,要杀相同的一人。一前一后,并无交集。
但那晚,钟景云却无意知道了皇城司的存在。所以后来传出许薛明被人劫囚一事时,只有他明白,这是假的。
许薛明不是被救走了,而是死了。
三年前的所有就如同现在一般。
顾九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日刺杀钟景云的人是皇城司,而想要毒死他的人是为了报仇的凶手。
冥冥之中,因果轮回,恍如昨日。
作者有话说:
嗯……又晚了,仍旧算周五的。
第69章 王孙不归19
“你真的吓死我了。”
夷山别院前厅, 众人按照沈时砚的吩咐齐聚在此,徐正递上来宴请的名单以及凡今日到此的请帖,沈时砚快速核对两者, 视线微微一顿:“黄允没来?”
徐正点头:“黄允患病在家。”
沈时砚敛眸。
王伯阳和薛丘山都不在受邀名单内,故而, 今日与周志恒同一斋舍的人全不在此。
正思忖着, 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来。
顾九神情严肃,快步走到沈时砚身边, 微微踮起脚,迅速耳语一番,将适才的推测简而言之。
沈时砚静了一会儿,偏头看向众人,淡声道:“给钟景云备吃食的人是谁?”
厅内静可闻针,聚集在外面的仆从奴役则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一个书童颤颤巍巍地举起手, 弱声道:“是小人。”
霎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书童,小少年额头处直冒冷汗, 扑腾一声,跪在地上。
沈时砚走过去,垂下眼,神情淡漠:“那些糕点中含有剧毒。”
书童身体猛然僵住,面上血色顿时褪个干净,满脸惊恐:“小人小人不知情啊, 不是小人干的!不是小人干的!”
顾九抿了抿唇, 扫向其他仆从:“今日准备茶点的厨子都有谁?”
话音刚落, 有几人相继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喊冤。
顾九从宽袖中拿出用帕子包住的几枚糕点,挨个走到他们面前:“我曾在一间茶坊吃过类似样式的茶点果子,你们仔细看清楚了,我手中的这些可是你们厨房今日做过的?”
不约而同地,几人疯狂摇头。
顾九回身与沈时砚相视一眼。
这若不是夷山别院的东西,便只能是从旁处得来的。
顾九的心沉了沉。
她猜,十有八九来自史氏茶坊。
顾九半蹲下身,轻轻按住书童发颤的肩膀:“你听到了,这些糕点既然不是你们夷山别院的厨子做的,那你是从何处买来的?若不是别有用心,又为何单独给钟景云准备这些?”
书童仓皇摇头,眼泪鼻涕满脸乱淌:“这些不是小人准备的!”
顾九笑了笑:“不是你准备的,却是你送到钟景云房间的。如果不是你想杀钟景云,那就只能说明是给你这些糕点的人想杀他。”
顿了下,她轻声提醒道:“钟景云可是朝廷官员,谋杀他,你觉得你有几条命可以活?”
书童哭喊道:“是黄郎君。”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纷纷起身,面色俱变,其中徐正最为惊愕,他晃了晃神,大怒:“尔敢胡乱攀扯我徒!”
书童被吓得一个哆嗦,重重磕头:“小人没有撒谎。今日有个人带着黄郎君的请帖来此,就是他把这些糕点交与小人,还说是钟学士特地托黄郎君买来的,只因黄郎君有疾病缠身,不便前来,故而吩咐他前来操办此事。”
说着,书童慌忙从怀中拿出请帖:“小人就是见此物为真,这才听信与人啊。糕点有毒这事,小人全然不知情!若今日有半句假话,就叫小人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徐正踉跄上前,一把从书童手里拿过请帖,越看神色越难看,直至最后,浊泪夺眶而出,连连跺脚:“荒唐啊,荒唐!”
是挺荒唐。
顾九不明所以地扯了扯唇角。
三年前那晚,钟景云是如何诓害的许薛明,而今,几乎全部重新报复于他自己身上。正应了周志恒与胡海业说的话:报应,是他的报应。
是他们的报应。
“来人啊——”
一声呐喊突然从不远处传来,顾九循声望去,心中一紧。
正是钟景云所在的方向。
莫不是那贼人去而复返?
顾九忙不迭地赶了过去,沈时砚下意识伸手去拦,却只堪堪碰到了她迎风飘起的衣角。
他敛起长眉,快速吩咐身边的官差:“看好这里所有的人,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一语未了,他抬步跟了上去。
而被刻意引到别院最偏僻地方的楚安众人,也听到了从钟景云那里传来的声音,立马意识到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当即往那处火速赶去。
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里,顾九飞跑着,簌簌风声掠过两耳,带来一阵愈发浓重的窒息感。细风随着她的动作,迅速钻入袖内和衣领内,将她后背因紧张和焦急而冒出的汗渍,吹得如霜如雪,冰凉刺骨。
如果皇城司真干了那偷天换日的险事,那么死在他们手里的冤魂不仅有许薛明全家,还有孙惊鸿的家人以及随行一众。而且冒顶官员这事能够隐瞒四年之久,皇城司所杀之人
顾九浑身发寒,不敢深想。
所以钟景云纵然罪大恶极,现在也绝对不能出什么意外。
绕过最后一个拐角,金属相接时所发出的铮鸣声直直地钻入耳内。
守在钟景云房前的两个官差此时只有一人还在奋力持刀与黑衣人搏杀,另一人深受重伤,倒在血泊之中。
几乎在顾九赶来的一瞬间,黑衣人猛地偏头看了过来,如鹰钩般的眼睛冒着寒光,阴森狠辣。
顾九心底不由发怵,但她想到那些惨遭无妄之灾的冤魂,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从受伤的官差手里拿过刀刃,冷冷地对准黑衣人,站守在房前。
不要怕,等会儿沈时砚和楚安他们就会赶到此处。
黑衣人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持刀与官差厮杀。可饶是如此,在面对宛若疯子般不要命的进攻,那官差也是节节败阵,身上的衣衫被刀刃砍得破烂,血痕狰狞。
不过眨眼间,黑衣人便一脚将人踹飞出去。官差的后背狠狠地撞在石灯上,又重重地滚落在地,虚弱地吐出一口鲜血,气息奄奄。
顾九手心直冒冷汗。
黑衣人没有丝毫停歇,立马把刀尖对准她,飞身冲了过来。
顾九面色煞白,紧紧地抿住唇角,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寒刀砍来的方向,快速找出黑衣人的破绽。就在双刀相接的霎那,她猛地侧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往黑衣人腹部拼命一挥。
黑衣人显然是没想到她能有胆迎击,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躲闪,护住腹部的手被重重一砍,痛得哀嚎一声,整只手“碰”地掉落在地。
顾九收刀的瞬间,一滴鲜血随着她的动作飞溅至瞳中,她不受控制地眨了下眼,便是在此时,胃部剧烈一痛,整个人跌出几米开外的位置。
她唇瓣发颤,痛得直不起身来,刚一抬眸,便见黑衣人不顾伤势,挥刀砍下。顾九心脏骤然停下,她下意识闭上眼睛,抬臂去挡。
周遭安静得诡异,“碰——”,两下重物倒地的声响在此刻格外刺耳。
顾九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长睫,想要睁开双眼,一只手却从背后轻轻盖住她的眼睛,突如其来的黑暗吞噬掉所有的视线,寂静得让她有些害怕,也让她万分心安。
顾九鼻子一酸,哑声道:“王爷”
“嗯,我在。”
沈时砚轻声应道。
他把人揽入怀中,紧紧地贴着胸膛,试图以此将藏在里面的剧烈心跳遏制住。
“下次不许再如此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刀扔在旁处,目光阴冷地看着倒在面前的无头尸体,语气却是格外温柔,“天大的事情,也没有保护好自己重要。”
顾九想反驳,张了张唇,却最终还是微弱地“嗯”了声,长睫不可察觉地落下。
沈时砚呼吸滞涩片刻。
掌心如同被一片柔软的羽毛抚过,余有一阵转瞬即逝的痒意。
他轻阖下眼,遮住半眸,沉沉地看着怀中人的耳朵,神使鬼差地,慢慢凑了过去。
顾九清晰地感受到一股轻微的热息悄然缠绕住左耳,她陡然僵住,阵阵酥麻顺着耳畔席卷全身。
热息停在一处,却久久未再靠近。
沈时砚闭了闭眼,压下涌上心头的异样,极其克制地抿紧薄唇,偏头吻向了顾九耳尖上方的乌发。
“你真的吓死我了。”
楚安带人匆忙赶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瞬间瞪大了眼睛,及时刹住脚步,既欣慰又感到羞得慌。
有官差看见了那倒在地上无头死尸,心底发毛,低声问道:“楚将军,咱们还过去吗?”
话音刚落,不等楚安回话,不远处的沈时砚已经转头看了过来,神色淡淡。他没有说话,视线冷冷地扫过尸体,所含之意不言而喻。
楚安当即挥手,命人迅速把尸体和头颅拿走,并抬走伤患。
沈时砚这才松开手,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顾九扫了一眼周围,抬眸看向沈时砚,低声嘟囔:“不过是头没了”之前又不是没见过。
沈时砚指尖微蜷,没有接话。
不一样。
他是我杀的。
所以,不一样。
……
离开夷山别院后,沈时砚立马带兵前往黄府,闻言,楚安怔在原地,神情僵住:“怎么回事?去那做什么?”
顾九虽然有些不忍心,但是想到楚安迟早都要知道,还是把适才他不在时所发生的一切,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楚安呼吸一屏,沉默了片刻,单手缠住缰绳,翻身上马:“走吧。”
说罢,扬起马鞭,率先奔去。
顾九和沈时砚紧随其后。
三人赶到黄府时,官兵已经围在黑漆大门外,而御史大夫以及黄母站在门槛前,面色铁青。
见沈时砚来了,御史大夫疾步上前,冷声质问:“宁王,我知府衙公务繁忙,眼下却抽出闲空将我府邸围住,还要带走我儿。此事宁王若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今日我便前往金銮殿,参你一本!”
沈时砚只问道:“黄三郎今日可是告病在家,并未前去夷山别院参加徐博士举办的雅集?”
黄御史冷哼一声,甩袖负手:“没错。”
“既然如此,为何令郎的请帖会出现在别院的书童手里?”沈时砚将帖子递给御史大夫,淡笑质问,“又为何那书童说黄三郎让人给钟景云带了糕点,而那糕点里有毒呢?”
话音落下,不待黄家人反应,沈时砚便带人闯了进去:“黄允涉及谋杀国子监学生周志恒和崇文院学士钟景云,本王带兵查案,还望黄御史理解。”
官差们手持兵器,鱼贯而入。
府门外,御史大夫和黄母脸色瞬间一变,后者更是惊慌失措起来,紧紧攥住她夫君的衣袖,颤声道:“好端端的,琢玉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那儿?又怎么可能和杀人这种勾当扯上干系!”
黄御史自然也是又惊又恐,只不过毕竟是在朝野厮杀出来的人,很快便压制住心头的慌乱,拍了拍黄母的柔荑,沉声安慰道:“没事,三郎什么秉性,你我二人还不清楚吗?此事定然存在某些误会。”
他看了眼沈时砚那群人的背影,神情严肃,立马抬步跟了上去。
而沈时砚这边,有楚安在前面带路,很快便来到黄允住的院落。
一进去,便瞧见院子的主人正坐在穿堂厅,安安静静地抚琴。
琴弦铮铮,鸣声悠扬,如珠落玉盘、淙淙涓流般清脆干净,又如山泉直流、浪遏飞舟般热烈豁达。
一首停,又是一首。
顾九脚步微顿。
虽说她不通音律,但如此有名的曲子她还是听过的。
应该是……
《高山》和《流水》。
官差们一分为二,迅速从两侧游廊将穿堂厅围住。
黄允仍是面无异色,继续抚琴。
沈时砚静了片刻,并没有去打扰他,抬了抬手,示意楚安带着几个人去搜查黄允的院子。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个官差从黄允的书房里匆匆出来,禀告道:“王爷,里面有间密室。”
官差所说的密室位于两侧书架之间,狭窄的木门被一副偌大的山水画遮挡住,门锁是个被改造的九连环。
沈时砚走上前,如玉的指骨在铁环间按照规律反复拨动,很快随着一声声清脆的金属声响,门锁开了。
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外面空气涌入的瞬间,钉在墙壁四周的青铜灯台突然窜出火苗,驱散了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但并不刺鼻。
三人相继走进去,沈时砚轻声解释:“应与火折子是类似的道理。”
顾九点点头。
这个密室仍是一间书房,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顾九往一处瞥去,书案上似乎铺满了纸张,还未抬步,沈时砚已经率先走了过去,随手拿起其中一张纸。
顾九也过去瞧了一眼,不由愣在原地。
是字。
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还是似曾相识的字迹。
顾九下意识偏头看向身边人,沈时砚薄唇轻启:“他在模仿许薛明的字。”
顾九连忙俯下身,从一叠厚厚的纸张中找到一封书信。
上面写着:周志恒亲启。
是那封自周志恒死后便无所踪迹的信。
还未来得及打开看,忽听楚安开口叫他们:“王爷,顾娘子。”
两人抬眼,便见楚安正站在一处墙壁前,昏黄的烛光映亮了视野,墙壁上似乎刻了什么东西。待他们走近,这才看得清楚。
顾九面露惊愕。
正月廿六。
我于傍晚水云楼赴约,钟迟。
亥时三刻。
钟送我回府。
同一天,双鱼玉佩丢,城西外破庙乞丐被人毒死,糕点来自史氏茶坊。
正月廿七,巳时五刻。
修竹于家被捕。
巳时七刻。
周去府衙,自称人证
怪不得。
顾九晃了晃神。
怪不得那日询问黄允正月廿六相关的事情时,他会记得如此清楚。
她伸手去触摸墙壁上的划痕,凹槽已经变色,应是有些年头了。
三年以来。
黄允一直没有忘了这件事。
顾九抿了抿唇,方才打开手中的信件。
佑泉,五月廿九寅时,学内太湖假山见。
落尾:许薛明。
铁证如山啊。
楚安往后退了半步,仍是难以置信。他看了一眼顾九和沈时砚,转身便冲出密室,直奔穿堂厅。
而此时,黄允恰好抚停琴弦,听到如风的脚步声,偏头看了过去,紧接着便感到衣领被人死死地揪起,抬眼,对上一双充满怒火的眼睛。
“怀瑾——”
“黄琢玉,我不相信你是这种人!”楚安红了眼眶,大声质问,“我要你自己亲口说,周志恒是不是你杀的?还有今日想要毒杀钟景云是不是你?”
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黄御史和黄母看见,当即一阵恼火:“楚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我儿不可能杀人!”
黄允扯了扯嘴角,在三道紧张又焦急的视线下,缓缓点头。
随着黄允的动作,楚安的心重重沉了下去,失力一般松了手。而黄氏夫妇更是晴天霹雳,好像被人当头一棒,身形不稳。黄母大声哭喊道:“三郎,你莫要胡说啊!”
黄允望向白发苍苍的父母,起身跪下,额头重重地叩地三下,面色苍白:“儿子不孝,让你们失望了。”
黄母的哭声久久回荡在庭院内,悲伤戚戚,催人断肠。
黄允眼前逐渐蒙上一层水雾,热泪顺着脸颊滚落于地,眨眼间,便被灰尘吞噬,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他一直是个失败的人。
三年前没能救的了修竹。
三年后辜负了朋友的情谊和父母的期望。
……
三年前正月廿七。
黄允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喝了仆从送来的醒酒汤,又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头疼欲裂的感觉这才消散了些。
黄允下床洗漱,问身边的仆从:“我昨日是如何回来的?”
他清醒后,往往记不住醉酒时发生的事情。
“是钟郎君送三郎的,”仆从伺候黄允穿衣,“大娘子看见您那副站都站不稳的醉态,又心疼又生气,让您去参加会试之前,都老实在家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黄允微微皱眉:“不行,我今日与修竹约在老师那儿温书。”
说罢,不待用完早膳,他匆忙就要赶去母亲的院子。
两个仆从着急忙慌地去拦:“三郎,三郎,大娘子去大相国寺了,不在府中。”
黄允感到有些奇怪:“母亲向来都是在初一与十五才去寺庙,今日怎么会去?”
两个仆从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黄允知道他们在撒谎,也不去理,继续往母亲的院子走去。
两个仆从又去左拦右拦,就是不想让黄允去找大娘子。
黄允无奈道:“你们两个今日实在怪得很,是不是我昨日醉酒,母亲罚你们了?”
两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黄允问:“那是怎么了?”
两人垂着头,就是不开口解释。
黄允略感不耐,眼瞧着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又往前走。
其中一个人忽然道:“三郎,您就算去找大娘子,她也不会让您出去的。”
黄允扭头看他,满腹困惑:“为什么?就因为我昨晚醉酒?”
母亲对他是严厉了些,可去老师那儿温书这事,母亲素来都是非常同意的,只要他承诺科考前不会再发生昨夜那种事,母亲肯定不会禁了他的足。
没想到那两个仆从又不说话了,活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般。
黄允耐心告罄,这次真的不再理会他们二人,直径来到母亲的院子。不料,还没进去,便被母亲身边的嬷嬷拦在外面,说大娘子身体不适,现在谁也不想见。
奇怪。
黄允越想,越觉得奇怪。
母亲不愿见他,他也没有办法,只得又回到自己房间,然后托人去许府给许薛明捎个口信,说今日便不去了。
待第二日,仍是相同的情况。
母亲闭门不见黄允,也不允许他离府半步,询问府中下人,也无一人告知。
黄允心底涌上一股不安感,他写了一封信给许薛明,问他京都这两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将自己现在的情况详细告之。
可这信件让仆从送出去后,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音讯。
直到第三日,钟景云托人送来一本书。黄允从每页被人刻意用硬物描出印痕的字中,得知了母亲如此奇怪的原因。
许薛明涉嫌杀人,且人证物证齐全,现已被抓捕入狱。
黄允仓皇失措。
不可能。
修竹他怎么可能杀人呢!
黄允当即去求母亲放他出府。
“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母亲,我与修竹自幼相识,同是老师的学生,他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您心底也清楚吧,修竹他不可能会杀人!”
黄母面色不善:“人证物证齐全,难道我说他没杀人,他就没杀人了!好了,莫要再说了,会试在即,赶紧回去温书学习,真相如何是府衙的事情,与你无关。”
看着冷酷无情的母亲,黄允有些难以置信,他不由抬高声音:“怎能无关!修竹是我师弟,是我此生挚友,我相信他的为人,此案绝对有鬼!”
“够了!”黄母不满地拍了一下桌子,分外恼火,“来人呐,把三郎带回房间关起来,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黄允伤心焦急:“母亲!”
黄母满是不耐烦:“你若还知道我是你母亲,就好好回去温书备考。你准备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科考吗?现在没有什么比这还要重要!”
最终,黄允还是没能如愿以偿,整天被关在房中。他以绝食抗之,没两日便迅速消瘦下去。
从小伺候黄允的仆从心疼他这副模样,冒着大娘子发火的风险,将外面的事情告诉了他。
许薛明被押送去皇城司的路上,让人劫囚带走了。
那仆从本意是想让黄允知道许薛明既然有本事能逃走,想必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好让他家三郎不要再为其忧心。
却不想,黄允听到这个消息后,竟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这一倒,便足足卧榻一月有余,直接错过了科考。等黄允病好如初,重返国子监的第一件事,便是顶着父亲和母亲的怒火,从经义斋转到了治事斋。
……
铁证如山下,黄御史也无法阻拦府衙拿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允被带走。
西狱一间牢房内,黄允四肢带着铁链,坐在由干草铺成的床榻上出神。
直待听到金属相碰的声响,这才迟钝地抬头看了过去。
是沈时砚他们。
楚安恰好与黄允的目光相接,他偏过头去,不去看黄允。
“怀瑾……抱歉。”黄允哑声道。
楚安抿紧唇角,眸光黯淡:“你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空气陷入僵持。
顾九看了看楚安,又看了眼垂着头的黄允,轻咳两下,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胡海业过敏一事,是你做的?”
黄允点头,默了片刻,继续道:“我不是衙门的人,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查明许修竹的冤案根本不可能。所以才会出此计策,引你们去查。”
“林时那受惊的马也是我做的,可惜他被怀瑾及时救了下来,没死成。”
顾九面露疑惑,扭头看向楚安:“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楚安也是愣了愣,将那事简而言之地说了一遍,然后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件事情与此有关,当时我救下林时后,他也没有向我透露过只字片语。”
黄允扯了扯嘴角:“他心中有鬼,自然不会告诉你。”
沈时砚盯了黄允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这般的话,林时也收到了你假装许薛明所写的信?”
黄允道:“是。”
“为什么?”
黄允顿了下,嘴唇动了动:“自从你们调查三年前那事后,我便一直暗中寻机会跟着你们。虽然大部分时候我都听不到你们调查时都说了什么,但是根据你们前往的地点和所见的人,大致推测与此案有关的都有谁。而写信给他们,便是用来确定一下,他们心中对许修竹的死是否心虚。”
沈时砚又问道:“你既然如此想查明三年前的真相,又为何等了三年之久?时间越长,查证越难,这个浅显易懂的事实黄郎君会不清楚?”
顾九困惑地蹙起眉。
对啊,黄允为何拖了这么久呢?
黄允唇色苍白,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说的。”
“是吗?”沈时砚轻声道,“对了,本王忘记告诉你,钟景云并没有死。”
黄允神色倦怠:“可惜了。”
沈时砚笑了笑:“黄郎君好像并不意外啊。”
黄允偏过头:“他死没死都会受到应有的报应,于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沈时砚敛了笑意,语气淡淡:“黄允,你可要想清楚了,一但认罪,再想翻案可就难了。”
黄允轻声道:“我无悔。”
……
出了西狱,楚安先一步离开,顾九连忙赶上:“楚怀瑾,你干什么去?”
楚安垂下眼:“去查验黄允所说的话是否存伪。”
停顿了会儿,他抬眼看向沈时砚,艰难地动了动唇:“王爷,你刚才并没有让黄允签字画押,是不是也认为他并非是杀死周志恒的凶手?并非真的想要谋杀钟景云?”
沈时砚没有接话,只一笑:“你若是想去,便去吧。”
楚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顾九着急道:“王爷,你真让他去?”
沈时砚不答反问:“如果今日之事换到怀瑾身上,即使证据确凿,他也认罪,你会像怀瑾现在这般吗?不到最后一秒,绝不相信他是凶手。”
顾九没有犹豫:“会。”
沈时砚眉眼缓缓舒展,温声道:“那不就成了?”
顾九也不由笑了下,连忙跟上去,挥手道:“王爷,我去帮他。”
……
顾九和楚安两人根据黄允说的话,先来到了林时马车受惊的曲院街。
他们拿着黄允的画像,从高世恒私宅附近,开始挨家挨户地问起,本来都已经做好走完一条街的准备了,不曾想问到第三次时竟有人给了答复。
那是一家开在曲院街的肉饼铺,摊主是位年过半百的婆婆。
老妇眯着眼睛瞧了画像半响,恍然道:“他啊,见过见过。他前些日子晚上来我这里买饼,却粗心地多给了三个铜板,我叫住他,他也不应,比我这个老太婆的耳朵还要不好使。”
末了,老妇问道:“你们可是他的朋友?”
说着,就掏出三个铜板硬塞到顾九手里,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亏心的买卖决不能做之类的话。
顾九哭笑不得,只得说好,然后又用自己的钱买了几个肉饼,分给楚安,两人边吃边赶往钟府。
同样地,他们仍是毫不费力地便得到了和肉饼铺婆婆相同的答案。
这次是在钟府旁对面的一家茶坊。
茶坊掌柜道:“见过啊,就前几天。这位郎君从我家店铺刚开门,便来了,一直坐在二楼凭栏处,点了茶点也不吃,属实奇怪的很。”
两人跟着茶坊掌柜来到黄允之前坐的位置,往楼下轻轻一瞥,就能将钟府大门前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顾九问道:“掌柜的,你可还记得是哪一天的事情?”
“这我就记不清了,”茶坊掌柜想了想,“不过那位郎君是待到巳时之后才离开的。”
巳时。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
莫非是王爷传钟景云和黄允去府衙问话的那天?
楚安低声道:“那日黄允比钟景云来得要晚些。”
而且当时流衡跟着钟景云回钟府后,听到其家仆说那信是在钟景云刚离府不久发现的。
顾九忖了忖。
这样的话,时间便对得上了。
黄允在此一直等到钟景云出府,然后离开茶坊,将书信塞到钟府的大门里,紧接着便也跟着前往府衙。
越往下查,楚安心情越沉重。无一例外,凡他们查到的地方,都有黄允的身影。
楚安不死心,还要继续再查,顾九这次却拦住了他。
楚安不好意思道:“你回去休息罢,我自己来就好。”
顾九锤了楚安一拳,不悦道:“说什么废话呢。”
她微微蹙起眉,眸色肃然:“楚怀瑾,我有点相信你的坚持是对的了。”
楚安猛地瞪大眼睛,激动道:“你……你再说一遍。”
顾九懒得理他,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太巧了。”
她若有所思道:“黄允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那里的人留下记忆点。”
这些记忆点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却足够让人记上几日,若时间再久些,估计那些人就该忘得差不多了。
如果是只是一两处有这种情况,倒还正常。可她和楚安所查的每个地方,皆是如此,就实在令人生疑了。
顾九抿了抿唇,正色道:“假如来日公堂审判,我们把今日所发现的种种尽数呈上公堂,黄允还有翻身的余地吗?”
楚安缓缓摇头,苦笑道:“那时候,就不是铁证如山了,而是压住齐天大圣的五指山。”
“没错,”顾九认真道,“且往后时间一长,若是有人发现异常之处,再想替黄允翻案,远比现在我们查许薛明一案可难太多了。”
如果她和楚安今日没拿着黄允的画像前来查验此事,时间一长,这些目击者很快便会把黄允忘掉。但现在他俩来查了此事,就必定会把这个记忆在目击者脑海里加深。待未来某日,有人重新询问起此事,他们要是还能想起来,第一个记起的人绝对是黄允。
顾九眸色沉了沉,低声喃喃:“加强某一段记忆的同时,也会遗忘掉某些记忆。”
她看一眼楚安,见他有些茫然,索性举了一个例子:“假如你是那个卖肉饼的婆婆,当天有两个人去过曲院街,一个人可能从你那里买了一张饼,也可能只是从你摊位前路过,又或者干了一些别的事情。而另一个人不但买了你一张饼,而且还给多了钱。试想一下,过了几天后,你还能想起这两个人吗?”
楚安想了会儿,方才道:“第一个人因为你没说明他的行为到底是如何,所以我不确定。但我若是见过他的脸,可能会再认出来。不过第二个人我一定记得。”
顾九又道:“也就是说,我若是拿着第二个人的画像前来询问你前些天有没有见过他,你给的答案肯定是见过。”
楚安点点头。
顾九道:“那如果又过了些时日,我拿着两个人的画像来找你,你觉得你认出谁的可能性大些?”
楚安不假思索道:“肯定是第二个。”
顾九打了一个响指:“这就是我想说的。”
“如果你的坚持是对的,那便存在一个除黄允以外的人,也走过我们如今调查的路线。只不过,被黄允刻意制造出的记忆点抹杀了,或者说淡化了。”
“哪怕待他日我们察觉出疑点,再来调查这件事,这些人所能回忆起的大概只有黄允一个人。”
第70章 王孙不归20
“大胆,刁鹰!”
暮色降至, 白日间的燥热随着大街小巷上一盏盏燃起的灼灼明灯,渐渐消散于行人的欢声笑语中。
顾九和楚安两人并肩而行,且走且聊着黄允的案子。
“既然你都说了有什么记忆抹杀之类的事情, ”楚安语气里尽是抑不住的喜悦,“那应该可以说明黄允并不是杀害周志恒的凶手了吧——至少, 至少这件事情中还有疑点不是吗?”
顾九叹了口气:“现在来看, 是有些疑点。但这与咱们今日在黄府所发现的证据相比,实在站不住脚。”
而且她适才所推论的一切, 还必须以“黄允不是凶手”作为前提条件。
楚安立即道:“我们等会儿回府衙后再去问他即可。”
顾九斜了楚安一眼,不咸不淡地点评他这句话:“天真。”
她继续道:“你瞧黄允今日那认罪的麻利劲儿,你觉得即使你问了他有关今日我们所发现的疑点,他又会承认吗?”
“那怎么办,”楚安耷拉着眼角,满是沮丧, “如今铁证如山,钟景云又是朝廷官员, 且这其中还牵扯了高世恒和林时,他们两人肯定会在其中煽风点火,最多两日的时间, 黄允就该被拖去刑场。”
顾九忍不住咂舌,颇有无奈道:“你永远也拉不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不过——”
她停顿了片刻,若有所思道:“我很好奇,假如真的存在这么一个被黄允刻意模糊了存在的人,该会是谁呢?”
谁能时隔三年之久后却忽然要为许薛明报仇,还能让黄允心甘情愿地替罪呢?
这个问题仅仅困扰了顾九不足半炷香的时间, 等她与楚安回到府衙不久, 便见王判官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跑来议事厅。
“王爷, 王爷,”王判官累得气息不均,“刑部尚书派人来报官,说高世恒和林时不见了!”
楚安正愁着黄允的案子,听到这话,随意地摆摆手,敷衍道:“指不定是去哪里鬼混了,等过两日,自个便回来了。”
王判官急得嘴皮子都冒烟:“楚将军呐,这两家的事情对您来说无足轻重,可对下官来说不是小事啊!高郎君和林郎君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只怕下官也跟着遭殃。”
顾九心底倒是咯噔一下,给王判官倒了杯茶水:“怎么回事?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王判官一口喝尽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哭丧着脸:“就是今天国子监下学之后,根据他们的仆从所述,两人照例去了高郎君在曲院街的私宅。大约戌时五刻,林郎君起身去如厕,之后便好久没再回来。等高郎君去找他时,谁知人也没了。”
顾九皱眉道:“我记得那地方有护院看守,两个人怎么会先后凭空消失呢?”
“我也问了这个事情,”王判官道,“他们说杀害周志恒的凶手如今已经被捕入狱,高郎君便没继续让人守着了。”
楚安蹭地一下站起身来,面色有些紧张:“会不会是那个真正的凶手?”
顾九不敢妄下结论,但据王判官所言,高世恒和林时两人的消失绝对有问题。还不待她深想,又见一人匆匆跑来,禀道:“王爷,薛丘山不见了。”
顾九错愕片刻,转身看向沈时砚:“王爷,你何时让人去监督的他?”
沈时砚快步往外走,言简意赅:“从我发现雅集受邀名单里没有他与王伯阳之后。”
顾九和楚安连忙跟上。
“你今日在茶摊所分析得很对,”沈时砚且走且说,“钱引、书信、《治吴水方略》,能将这三者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周志恒那里拿放,还能在周胡高林四人的刻意隐瞒之下知晓欺辱一事,凶手极大可能就在黄允、薛丘山和王伯阳之间。”
“之前我们去他们斋舍搜寻那封不知所踪的信件,却发现了《治吴水方略》,那会儿便是薛丘山给周志恒整理的书案。这是其一。”
“其二,我今日之所以问起黄允为何等到三年之后才为许薛明报仇,是因为前两日我翻看了有关王伯阳和薛丘山在户部的籍贯记录。王伯阳和黄允都是京都子弟,除了薛丘山,他是去年因父来汴京任职,这才转入国子监。”
楚安满腹疑云:“只单单因此?”
“自然不是,”沈时砚缓缓摇头,眸色微沉,“而是我发现他原籍贯乃在澧州。”
闻言,顾九和楚安皆是愣了愣。
沈时砚看了一眼顾九,问道:“你应该也困惑,如果真正的凶手不是黄允,那还有谁会为了给许薛明翻案报仇,且能让黄允心甘情愿地替罪?”
“这个人必定于许薛明和黄允而言是极其重要的人。”
楚安想起了一个人:“徐正符合这个条件啊。”
沈时砚道:“可他也仅仅符合这一个条件。而且我并不认为徐正会为了许薛明杀人,就像你坚持黄允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一般。徐正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一个已经将儒家思想奉为大半生信仰的人,几乎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排除了他,我目前只能想到的是——许家人。”
三年前在澧州并未被害死的许家人。
楚安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不可能吧安乡县知县不是说清点尸体时人数对得上吗?”
闻言,沈时砚轻笑一声,眼角眉梢却是饱含讥诮之意:“活人尚且能够做到偷天换日,死人岂不是更容易?”
说话间,三人已经行至府衙门外。沈时砚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玉哨,轻吹三声,一声高昂悠长的鹰鸣由远及近传来。
顾九循声抬头,望见他们头顶上方盘旋着一只雄鹰。
她不由怔了片刻,看向楚安:“是替你从柳家湾送信的那只?”
楚安点头,而后小声道:“它可厉害了,这东西原是西域使臣进献给先皇的,乃是其神鸟所诞,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尊贵。结果先皇转手就将它送给了王爷。”
顾九心有惊讶。
先皇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真的比亲儿子还好。
说白了,那鹰不过是一只比寻常鸟儿更为凶猛的飞禽而已。真正厉害的地方是它所被赋予的含义。先皇能把这鹰送给王爷,很难说不是动了立储之心。
雄鹰落到沈时砚的肩膀上,高昂的头颅顺势垂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顾九抿了抿唇。
大胆,刁鹰!
比起老鹰的热情,沈时砚这个主人显然冷淡了许多,他拍了拍鹰的头颅,又吹了两下玉哨,鹰鸟便展翅飞走了。
沈时砚回头,看见眼底茫然的顾九,温声解释道:“我们现在不清楚薛丘山有没有把高世恒和林时带出汴京城。不过他若想带走两人且避免惹人怀疑,所乘之物应为马车。而眼下这个时辰的城外不比城内,其路人稀少,光线又暗。在这种情况下,让它寻人要比我们快很多。”
楚安问:“那城内呢?”
顾九先一步替沈时砚回答了这个问题:“城内用不着我们去查。高世恒背后有大理寺和皇城司,林时背后有刑部,他们俩不见了,这三者肯定不会闲着。估计这会儿,寻找高世恒和林时的人布满了大街小巷。”
说到这,她忽然顿住,隐隐想到了什么:“王爷,既然咱们都能想到这点,你说薛丘山呢?”
楚安恍然道:“对啊,他要想躲过追捕,汴京城外才是最好的选择!”
话音刚落,便已经有人将三匹骏马牵了过来。三人没有犹豫,当即翻身上马,驶向离曲院街最近的南薰门。
出了城,在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方才停下。
沈时砚勒紧缰绳,望向前方黑沉沉的夜幕:“我们要尽量在皇城司和大理寺之前找到他们。”
顾九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沉了沉。
尤其是皇城司。
薛丘山若真是许家人,皇城司势必不可能留下活口。
楚安却生出一点疑惑,不由问道:“如今陷害许薛明的元凶都已经知道了,为何薛丘山还要绑走高世恒和林时?”
顾九提醒他:“现在知道钟景云真面目的除了我们、皇城司以及高林两人,便只有黄允。”
而且黄允能怀疑到钟景云身上,只怕是因他那枚双鱼玉佩。
“差点忘了,”楚安手里的火把晃了晃,“钟景云现在昏迷不醒,一没审问,二无认罪,旁人并不知晓。”
说罢,楚安转眸看向沈时砚:“王爷,薛丘山会不会已经把他俩给杀了?”
“不会,”沈时砚一边在脑海里回忆着汴京城外附近的地形,一边回道,“薛丘山若想杀了他们,早在高世恒私宅时便动手了。而眼下他将人带走,想必是为了和我们谈条件。”
听到这,顾九微微蹙眉。
黄允和薛丘山应该不是一伙的,如果是,黄允知道的事情,薛丘山定然也知道,没道理还要铤而走险,把高世恒和林时绑走。如今这番行事,怕是薛丘山听到了黄允谋杀钟景云未果,还替自己担下了所有的罪责。他这样做,既是变相承认了黄允并非真正的凶手,也是破釜沉舟,想要以高林两人作为威胁,来换取害他许家至此的真凶。
思绪流转间,三人忽听从泼墨夜色中传来几声鹰鸣,沈时砚立即调转马头,奔向一个方向,顾九和楚安紧随其后。
而在他们离开不久,又一批人马从南薰门出来。
跟着阵阵鹰鸣声,三人很快在一处断崖附近找到了一辆马车,而他们所寻找的薛丘山和高林两人正在悬崖之上。
薛丘山盘膝坐在悬崖边,手里拿了一把刀,时不时地拨弄着身前的火堆,火星点子随着他的动作,四处飞溅。而高世恒和林时则被他用粗绳困成蚕蛹一般,扔在左右两侧,嘴里被塞了白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薛丘山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惊讶,抬了抬眼,起身:“站那儿别动。”
三人停住脚步,不再上前。
见他们来,高世恒和林时顿时疯狂挣扎起来,呜呜的求救声接连不断。
薛丘山用刀拍了拍两人的脸颊,刚被烈火灼烧的金属触碰到人肉,瞬间“滋”的一声,痛得他们目眦欲裂。
薛丘山面无表情,抬头看向他们三人,直接开门见山道:“你们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顾九稳了稳神,轻声道:“三年前陷害许薛明的人是钟景云。”
薛丘山淡淡地嗯了声:“他俩已经和我说了。”
青年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后是千尺高崖,也是漆黑幽暗的夜色。悬挂在穹苍之上的半轮残月,遮掩于灰沉沉的云层间,几乎笼去了所有银辉,而施舍般地撒下的片缕月光,只落在青年脚边,冷冷清清,映不清他隐藏在黑暗间的神色。
薛丘山把刀尖对准了高世恒的脖子,“我现在想问的是,三年前是谁杀了我阿兄?又是谁在澧州劫杀了我全家?”
阿兄?
她明明记得他们当时查许家一事时,户部所给的记录上明确写着许家共有一子三女。
怎么突然之间多出了一个儿子?
顾九茫然一瞬,正要偏头看向沈时砚,却听从背后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侧身望去,几十个人正浩浩荡荡地举着火把往他们这边赶。
而楚安眯了眯眼,看清了来人。
林时的父亲,林尚书。
薛丘山立即警惕起来,狠声道:“别动。”
林尚书瞬间慌了神,连忙让身后的众人停在原地,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走到沈时砚身边。
“有什么事咱们可以好好商量,只要你别动我儿,你想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你!”
作者有话说:
明示了吧~
可以去找有薛丘山的片段先看看。
以及,好像又晚了(微笑脸)仍然算周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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