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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无娘藤8

    “你猜。”

    议事厅内静可闻针, 在顾九话落之后,好一会儿楚安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率先打破这份沉默。

    他求证道:“你是说当晚瓜农看到的人不是袁彪, 而是袁同?”

    顾九点点头。

    楚安茫然一瞬,迟疑道:“可两人的身形差实在过于明显啊, 这怎么能看错呢?”

    顾九淡声道:“正是因为袁同明白他与袁彪存在体型差, 所以他才会穿上隆冬时分才用到的棉衣。”

    楚安猝然一惊。

    顾九敛眸,回忆着那条贯穿袁家村的小道, 以及必须经过的瓜田。

    她道:“袁同清楚瓜农会在那个时候呆在木棚里防偷瓜贼,他利用臃肿的棉衣和昏暗的光线,就是为了让瓜农误以为他是袁彪。”

    “但袁同忽略了袁彪醉酒这事,”顾九道,“醉酒之人,能在提灯的情况下走得稳已是不易, 又怎么可能如瓜农所说的那般脚步匆匆呢?”

    顾九语气沉了沉:“而且我怀疑,袁同带着贺儿从瓜田地经过的时候, 贺儿就可能已经死了。”

    小孩尸体上最严重的伤口就在后脑勺的部位,但那种程度并不致死。如果当时贺儿没有因伤昏迷,理应会啼哭不已, 可瓜农却丝毫没听见贺儿的声音。再结合布铺伙计所言,若贺儿只是失去了意识,袁同应该会带着他去找秦郎中,而不是直接跑到山上,把贺儿掩埋于土。

    如此,便只剩下这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楚安感到头皮发麻, 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那……那袁彪?”

    顾九默然不语。

    推测至此, 三人当即领着一众官差奔向袁家村, 将瓦砖房围得水泄不通。

    灵奴听见动静,着急忙慌地从屋里出来,与顾九他们迎面撞上。

    灵奴又惊又恐,缩着肩膀,躲到院门旁边,看着官差们鱼贯而入,雷厉风行地四处翻找着什么,各个面色严肃。

    顾九安慰似地拍了拍灵奴的肩膀,问道:“袁同现在在哪?”

    灵奴无措地摇头:“我……我也不知道,贵人你今日离开没多久,同哥儿便也走了。”

    顾九凝视着眼前这个如同受惊兔子一般的女子,明眸间有些许犹豫和猜疑。

    她思索片刻,还是低声道:“灵娘,你应该知道袁彪不举吧?”

    灵奴神情僵了僵,两侧脸颊灼烫涨红,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拘谨起来,尴尬地点点头。

    顾九神色变得严峻,却也还是用仅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问道:“他如今治好了?”

    灵奴摇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动作陡然顿住,难以启齿道:“应该应该吧。”

    她绞着手指,声音细如蚊呐:“我也不太清楚,但半个月前我们同房过。”

    顾九忖了忖:“你能具体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灵奴彻底怔住了。

    顾九也觉得尴尬不已,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的意思是,你确定和你同房的人是袁彪吗?”

    “不是,我的本意是——”顾九在脑海里面组织着措辞,换了个问法,“你们那时点没点蜡烛?”

    灵奴低垂下巴,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那晚我原以为夫君不会回来了,便早早地熄了烛火,上床休息了。没想到,半夜间我我感觉有人把我的手绑我闻到了很重的酒气”

    后面的话灵奴越说声音越小,终还是囫囵掠过。

    顾九抿了抿唇,不再问了。

    剩下的事情,只需等抓住袁同之后审问核实即可。

    顾九转移了话题:“十三日那晚,袁彪打你和贺儿时,袁同在家吗?”

    灵奴低声道:“没,当天同哥儿很晚才回来。”

    几个官差在袁彪家细细搜查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尸体,如实禀告之后,顾九默了片刻,疾步走到后院,指着那口腌菜缸,吩咐道:“把它砸开。”

    有官差困惑道:“顾娘子,我们已经瞧过了,这里面都是腌制好的咸菜。”

    “我知道,”顾九仍是重复道,“把它砸开。”

    那官差不再犹豫,找来铁锄,对着缸体用力一挥,随着陶片破裂的声音,藏在腌菜缸里面的东西一涌而出。

    酸腌的咸味和腐烂的腥臭,让在场的人都不由地掩住口鼻。

    陶缸底部的位置卡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板子,正好把缸体分割成两个大小不一的空间。上大下小,木板之上放着普普通通的腌菜,而木板之下,是一堆糜烂发臭的尸块。

    其中一颗圆滚滚的头颅格外显眼。

    正是消失不见的袁彪。

    众人看得胃里一阵排山倒海,有的人实在撑不住了,慌忙跑到墙角处呕吐起来。

    顾九从官差手里拿过铁锄,屏住呼吸,来回翻动尸块。

    半响,她将铁锄扔在地上,淡声道:“少了。”

    楚安偏过头,不敢往那堆东西瞅去,竭力遏制那股住涌上来的恶心感:“什么少了?”

    顾九看他:“这些尸块显然拼凑不成一个人。”

    楚安毛骨悚然:“那还能藏哪?”

    顾九眸色暗了暗,却是忽然话锋一转:“楚将军,你可以带人去抓捕袁同了。他这会儿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所以并不会逃。”

    楚安求之不得,赶紧领着几个官差离开这里。

    顾九和沈时砚也相继回到前院。

    灵奴还站在原处。

    顾九从后院出来后,灵奴连忙迎了上去:“贵人,我刚才听见有东西碎的声音,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顾九不答,只道:“贺儿的尸体如今正在府衙,你与我们一同回去吧。”

    灵奴惨白着脸,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顾九留下几个官差守在袁彪家,一是为了收拾那堆尸块,二是为了应对袁同回家的情况。

    临走时,顾九脚步顿在院门口,扭头看向了那只被拴在树下的大黄狗。烈日当空,她却遍体生寒。

    大黄狗耷拉着脑袋,精神颓靡,露在外面的肚子却有些肿胀

    如顾九所猜的那般,袁同并不知晓事情已经败露,楚安赶在天色彻底暗下之前,将人捉至府衙。

    幽暗的刑房内,顾九将所推测的一切悉数说出。而面对如山的铁证,袁同没有任何辩解。

    与往日一般,袁同在亥时末左右关了布铺,然后匆匆出城,赶回了袁家村。

    不远处的瓦砖房亮着烛火,他累得满身是汗,只想赶紧回家冲个凉水澡。

    还不等他加快脚步,却瞧见袁彪从里面走出来,摇摇晃晃的,怀里还抱着号啕大哭的贺儿。

    他心中一紧,立马猜到那个狗改不吃屎的老畜牲又撒酒疯了。

    袁彪扶着墙壁,没走两步便停了下来,暴躁地掐住贺儿的脖子,骂骂咧咧地让小孩儿闭嘴。

    醉鬼手上的力道没个轻重,袁彪掐住贺儿的同时,哭声便戛然而止。

    从院子里透出的几缕光线照亮了小孩儿胡乱挥舞的四肢,他意识到要出事,连忙跑过去。一时情急下,他没看清能脚下凹凸不平的小道,狠狠地被石子绊了一跤,整个人跌倒在地。

    等他爬起来,再冲过去推倒袁彪时小孩儿已经没了呼吸。

    看着倒在地上哼哼啊啊的酒鬼,和贺儿安静不语的尸体,他想到了惨死牢狱的母亲,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被愤怒冲昏了头,一气之下,骑到袁彪身上,掏出用来防身的匕首,狠狠地刺进袁彪的咽喉里。

    一击毙命。

    袁彪甚至没来得及反抗。

    袁同神情有些麻木:“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浑身是血,没了呼吸。”

    他道:“杀死袁彪之后,我为了掩盖罪行,便将他先拖至墙角处用杂草掩盖,再偷偷溜进家,找来棉衣穿上,然后抱着贺儿赶往秦郎中那儿,为的便是让瓜农记住这一幕。”

    袁同像是老了十几岁,声音沧桑干哑:“我把贺儿埋在山上后,为了让人误会是袁彪畏罪潜逃,便故意在后山留下摔倒似的滑痕。等我再回到家,就开始处理院外的尸体。我在外面一直等到后半夜,等到灵奴出去找袁彪和贺儿时,便趁此机会将袁彪肢解,塞进腌菜缸里。”

    “后来官府的人来了,我担心事情败露,就想赶紧把尸体处理了。”

    说到这,袁同看了眼顾九,继续道:“你撞见我搬动腌菜缸的时候,我就已经处理了一部分。至于剩下的,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楚安皱着眉,眼神复杂:“他可是你亲爹。”

    闻言,袁同麻木不仁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他嘲弄一笑:“可他在打我和我母亲时,又何曾想过我是他亲儿子?我母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看着袁同眼底抑不住的讥讽和恨意,顾九有些许出神。

    常言道,血浓于水。

    可这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很快,顾九便收回发散的思绪:“那你和灵奴是怎么回事?”

    袁同神色僵住,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我听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九直白道:“袁彪既然不举,那灵奴就不可能怀孕。”

    她直勾勾地盯着袁同:“半月前,与灵奴同房的人是你?”

    袁同脸色发灰,紧闭着嘴,不说话。

    顾九眸色冷然,仍是继续质问:“你们是两情相悦?还是你自己胆大包天?”

    袁同被锁在刑架上的双手动了下,却古怪地笑了笑:“她那么好看,是个男人都喜欢。喝多了酒,把持不住罢了。”

    顾九冷下脸:“这事要是让旁人知道了,就相当于把她往死里逼!”

    袁同却道:“她的死活,与我无关。”

    顾九气急:“你这般行径,与袁彪又有何区别!”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袁同咧嘴笑道,“要怪,就怪袁彪那个老畜生吧。”

    三人从西狱出来后,顾九嘴里念叨个不停,眼底冒火。

    “歪理,净是歪理!”

    楚安用手给她扇风:“好了好了,别气了,既然知道是歪理,你做什么还与他计较。”

    沈时砚轻声道:“那你可想好要不要将此事的真相告知于灵奴?”

    顾九的注意力立马被这个难题牵住,苦恼地叹了口气:“我怕要是说了,她想不开啊。”

    “也对,”楚安点点头,认同道,“没了丈夫,又没了儿子,再得知——一般人哪里受得住这冲击。”

    说曹操,曹操到。

    顾九正纠结着,抬眼却望见灵奴正往这边走来,不由停在原地。

    灵奴眼睛红肿,显然是已经得知了袁彪和贺儿死的真相,她声音哭得沙哑:“贵人,能不能能不能让我与同哥儿说几句话?”

    “你与那个小——”

    畜生。

    顾九顿了顿,想到袁同毕竟是为了想救贺儿才杀的袁彪,便看向沈时砚。

    沈时砚只一笑:“我说了,此案你做主。”

    顾九想了想,还是点了头,让一个狱卒领她进去。

    灵奴慌忙欠身谢过。

    ……

    顾九本以为本案到此算是彻底拉下帷幕,翌日却从狱中传来袁同自杀的消息。

    顾九和楚安俱是怔愣在原地。

    最先发现袁同身死的狱卒道:“仵作说,他是硬生生地咬断了手腕的筋脉,流血过多致死。”

    顾九一惊。

    自己咬断筋脉……这求死的决心得有多大啊。

    她拢起长眉:“怎么突然就自杀了?”

    楚安猜道:“弑父是死罪,他应该是知道自己逃不了一死,索性就自己了断生命,省得煎熬。”

    顾九紧抿唇角。

    确有道理。

    可她心底却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顾九唤来昨日领着灵奴进牢房的狱卒,问道:“你可清楚昨晚灵奴和袁同说了些什么?”

    那狱卒摇头道:“灵娘子声音太小,实在听不清。”

    这时楚安问她:“那这个消息要不要让人告诉灵奴?”

    顾九思索片刻:“我去一趟袁家村。”

    楚安不解道:“这事交给其他人就可以,这么热的天,你不歇会儿?”

    顾九还是去了。

    再次从那条弯长的小道走,村民们议论起袁彪家的声音不绝于耳。

    经过一处田埂时,有两个有些眼熟的人追了上来。

    是袁彪家的邻舍。

    祝二婶亲切道:“娘子,您这又是去袁彪家?”

    顾九点头。

    祝二婶眼底冒光:“袁彪真被他儿子杀了啊?!”

    顾九有些不想回答。

    这种事情作为饭后谈资实在没什么趣。

    不过妇人似乎也并没有真需要她回应的意思,自顾道:“真是奇怪了,这个旱天,袁彪的尸体也没发臭?这得是藏哪儿了啊,灵娘整日呆在家中,竟然没发现。”

    灵娘竟然没发现。

    顾九倏地一僵,突然想到了那口腌菜缸。

    她和楚安让袁同打开腌菜缸时,里面的咸菜几乎堆至缸口,这是因为缸体底部有木板隔去了一些空间,用来藏尸。

    袁同说这东西是袁彪爱吃的,既然如此,那些腌菜便不可能是袁同准备的。

    只能是灵奴做的。

    腌菜缸里的萝卜和荠菜已是腌制好的,那这些天袁彪没吃过?如果吃过,腌菜应该不会堆至缸口啊。

    且缸里面的腌菜有多少,准备三餐的灵奴应该最是清楚。

    顾九蹙起眉,看向还在喋喋不休的妇人,问道:“婶子,你可知道袁彪家的腌菜是何时做的?”

    祝二婶愣了愣,满脸困惑道:“娘子问这做什么?”

    顾九道:“婶子只管回答即可。”

    祝二婶想了想:“这个我不太清楚。”

    话音刚落,她身边的丈夫忽然道:“五月初几时。”

    顾九心沉了沉。

    腌菜一般半个多月就能腌制好。

    顾九看他:“你确定?”

    汉子连连点头:“我路过她家时,瞧见过。”

    祝二婶气恼地揪住汉子的耳朵:“还路过?!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整日闲着没事时去就偷看人家,呸,一大把年纪,下流东西!”

    汉子也急了:“死婆娘,你松手!”

    顾九却抓住了其中一句话,忙问汉子:“那你近两三日可曾见过灵娘洗过一件褐色棉衣?”

    汉子挣脱掉妻子的手,揉着发烫的耳朵,本来想摇头,但见顾九神情严肃,也不敢隐瞒,支支吾吾道:“……见过。”

    顾九呼吸一紧。

    十三日那晚袁同抱着后脑勺流血的贺儿,棉衣上肯定会沾有血迹。所以她和楚安当时才会在后院看见那件被洗过的褐色棉衣。

    灵奴为什么要撒谎,答案昭然若揭。

    因为她是知情的。

    她知道那晚袁同杀了袁彪。

    甚至。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她也清楚至极。

    顾九又想到了袁同打灵奴的那一巴掌。

    只怕也是假的了。

    是在做戏给她和楚安看。

    心中冷意愈沉,顾九快步赶往袁彪家。

    见此,身后的祝二婶连忙追了两步,急切问道:“娘子,你还没告诉我袁彪的尸体藏哪了呢?”

    顾九头也不回:“腌菜缸。”

    祝二婶顿时僵在原地。

    袁彪家院门紧闭,顾九敲了敲,很快,木门便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灵奴愣了愣:“贵人怎么来了?”

    顾九看她:“袁同死了。”

    灵奴面露惊愕,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怎么会?”

    顾九继续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袁同的。”

    灵奴身子晃了晃,眼眶瞬间泛红,她艰难道:“贵人,这种话可……可不能乱说啊。”

    顾九却笑:“你不知道?”

    灵奴脸色惨白,颤颤摇头。

    顾九无动于衷,直白道:“昨晚你与袁同说了什么,他才会选择那么惨烈的方式自杀?”

    灵奴仍是满脸困惑不解,泫然泪下:“我……我实在听不懂贵人在说什么。”

    顾九静静地看着她惺惺作态,面无表情:“我很好奇,你为了什么?”

    灵奴还在哭,楚楚可怜,满脸无辜。

    “你不回答,我替你,”顾九扯了扯嘴角,眸底却凝起冰霜,“因为家产?”

    “袁彪被袁同杀了,接着袁同又自杀了,袁家那两间布铺就是你腹中孩子的,换句话说,就是你的。”

    “死无对证,只要你咬死不认,谁也不清楚你这腹中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

    “对不对?”

    灵奴擦了擦泪,却是温婉一笑:“贵人这些话我是真听不明白,若是没什么旁的事情,我就不招待了。”

    顾九手撑在木门的一面,阻住灵奴想关门的动作,眼神犀利如冰刃:“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明白。”

    顾九缓缓吐字,双手却紧握成拳:“贺儿的死,究竟在你计划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那双盈盈秋水的眼睛弯了弯,灵奴只一笑,淡粉的唇瓣无声地张了张。

    你猜。

    作者有话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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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无娘藤9

    “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恶都能被绳之以法。”

    六月十三日深夜。

    匕首刺入袁彪脖子的瞬间, 铁锈般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唤醒了袁同的理智。

    他看着那不断从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双手控制不住地发颤,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趴在地上疯狂干呕起来。

    躲在院门后的灵奴目视完这一切, 终于从暗处走出来。她面色惨白, 惊呼一声后,张皇失措地跌倒在地。

    “袁郎——”

    袁同听见声响, 猛地扭头看去,对上灵奴那惊恐万分的眼睛,他急切解释:“灵娘,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灵奴颤颤道:“他……死了?”

    袁同失神点头。

    灵奴泪水夺眶而出,她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袁郎, 他……他可是你父亲啊,你怎么……能杀了他呢。”

    袁同无力地垂着头, 低声喃喃:“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灵奴这才看向一旁没了呼吸的贺儿,近乎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她一边死死咬住手臂, 一边无声流泪,椎心泣血的模样惹得袁同心疼不已。

    袁同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不停地道歉:“都怪我……都怪我……我要是早一点回来就好了,灵娘别哭,别哭,我已经给贺儿报仇了。”

    灵奴哽咽道:“怎么办?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弑父可是死罪啊, 你这让我和我们的孩子如何活下去?”

    袁同浑身血液陡然僵住, 愣了好一会儿, 才激动地攥住灵奴的肩膀:“你说什么?你有了!”

    灵奴轻轻点头。

    袁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人抱得更紧:“别怕,一切有我呢,一切有我。”

    灵奴下巴依偎在袁同的脖颈处,她看着那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泪眼朦胧,唇角却扬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她温柔地抚摸着袁同的后背,戚戚然道:“袁郎,即使你已经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哪怕来日会被世人唾骂,我也绝不会离开你。”

    袁同冷静下来后,便开始着手处理这两具尸体,接连想出好几个法子,都又觉得漏洞百出。

    时间飞速流逝,袁同焦急万分。

    灵奴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善解人意地替袁同擦汗,柔声道:“袁郎,我有一个主意。”

    两扇木门缓缓合上。

    灵奴回到卧房,长睫垂下,细细瞧着放置于梳妆台的浅粉袖衫绣花裙。

    她纤长的手指落在衣裙上,轻轻抚摸着那栩栩如生的刺绣,唇角噙着明媚的笑意。

    布料是上好的云锦和纱罗,款式也是当今最受京都官宦千金们喜爱的款式。

    灵奴愉悦地轻哼小曲,脱掉那身寒酸的粗布旧衣,换上新裙。她优雅地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木梳,重新为自己梳妆打扮。

    细细描着黛眉,涂上嫣红诱人的口脂,梳个流苏髻,最后再戴上金银首饰。

    灵奴欣赏着铜镜里自己楚楚动人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抬手抚过脸颊,不由轻叹:“真好看啊。”

    她满意地笑了声,起身推开窗棂,望着那紧闭的院门,不由想起顾娘子适才的问题。

    “昨晚你与袁同说了什么,他才会选择那么惨烈的方式自杀?”

    灵奴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动作轻柔。

    还能说些什么。

    自然是些藏着□□的甜言蜜语了。

    她朱唇微张,笑意吟吟:“袁郎,我害怕,我好害怕。顾娘子那么厉害,我觉得她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那么爱你,哪怕入狱了,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我也无所谓。可我们这还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

    “一个母亲,最放心不下的不就是她的孩子吗?”

    她太了解袁同了。

    他那病死狱中的母亲,是他这辈子永远也走不出的囚牢。

    也是他的七寸。

    关上窗棂,灵奴提起裙子,在房屋中轻快地转圈。

    闭上眼睛,数不清的记忆涌上脑海。

    她看到了她那酗酒狰狞的爹爹,也看到了绝情离去的娘亲。

    以及一年前她初来袁家村的画面。

    她温柔地抚摸着贺儿的脸,指着在众多茅草屋中唯一的瓦砖房,笑道:“贺儿,那就是我们下一个新家了。”

    记忆还再不停翻滚,最终定格在贺儿那具冰冷的尸体上。

    灵奴停在原地,低声喃喃。

    乖孩子,下去之后,记得要与你哥哥姐姐问好

    顾九走回汴京城时,烈日已经收起燥人的灼热,隐身于瑰丽似火的晚霞中。

    顾九随便寻了个茶摊坐下,买了一碗冰镇酸梅汤。摊主从裹着棉被的铁桶中舀了满满一竹筒,刚好倒满瓷碗。

    顾九端起碗,直接饮尽。

    酸甜清凉,一碗入肚,只觉得齿颊生凉,身上令人焦躁的黏腻感都随之消散。

    也让她烦闷的心情有了片刻纾解。

    顾九只觉得不过瘾,便又要了两碗。

    直到她还想再要第四碗时,有人从她背后伸出手,冷不丁地将她手中的瓷碗拿走,轻轻搁置于桌案上。

    顾九回头,不由愣住:“王爷?”

    沈时砚薄唇微抿,语气有些无奈:“别人都是借酒消愁,怎得你借这酸梅汤呢?”

    顾九撇撇嘴:“它好喝。”

    “再好喝也禁不住你这般灌,”沈时砚叹息,“你自己就是郎中,难道不清楚冰水过饮对肠腹不好吗?”

    顾九反驳道:“正因为我是郎中,所以即使病了也不怕。”

    沈时砚静静地看她,半响,抬步离开。

    “嗯,顾郎中厉害。”

    语调平淡,让人听不出喜怒。

    顾九懊恼地捏了捏肩膀。

    怎么能胡乱发火气呢。

    她连忙追上去,与沈时砚并肩而行,歪着头瞧他:“王爷?”

    沈时砚抿唇不语。

    顾九又接连叫了好几声,仍是没得到半个字的回应,不由生了些烦躁。

    她停住脚,呼了口气,冲着那道背影喊道:“沈长赢。”

    一语落下,沈时砚顿在原地,他缓缓转过身,望向她。

    沈时砚背着霞光,顾九看不清他的神情,心里一时没了准,适才的嚣张气焰瞬间蔫了,不知该继续做何反应。

    索性闭口不言。

    这个时候暑气褪去,正值热闹开始。街市上熙来攘往,有闲逛的百姓、路过的行人、挑担叫卖的货郎

    人声鼎沸。

    唯独他们俩隔着一尺的距离,静默相视。

    沈时砚细瞧着她的眉眼,只觉得好看到让他移不开视线。

    心也跟着乱了几分。

    最后,终还是他打破了这份隐藏在热闹中的安静。

    他往前走了两步,将那横在两人之间碍眼的距离缩短:“你不是要给楚老将军回礼吗?”

    换了话题。

    顾九垂着眼,摸了摸鼻尖:“嗯。”

    她顿了下,抬眸:“王爷,你与我一起吧。”

    沈时砚轻笑:“好。”

    两人闲逛似地在街道上穿梭,走走停停,始终没挑到合意的东西,而夜幕降临,千家万户点燃烛火,站在桥上往远处眺望,灿若星河。

    “王爷,”顾九扶着红漆护栏,低头看向河中悠然漂过的船只,“我好像做错了事情。”

    她抿唇:“灵奴在此案中并不无辜,袁同的死和她肯定脱不了干系——”

    沈时砚打断她:“不是你的错。”

    “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恶都能被绳之以法,我们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数不胜数。”

    顾九偏头看他。

    沈时砚神色格外温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九脸颊有些热,眨了眨眼:“王爷,你好会哄人开心。”

    闻言,沈时砚失笑,却是缓缓摇头。

    他们又逛了一会儿,近乎将大半个内城逛个遍,仍是两手空空。

    顾九忍不住叹息道:“挑礼物怎么比查案还要难。”

    她扶着后颈,转了圈脖子:“王爷,你知不知道楚老将军喜欢什么?”

    沈时砚想了想:“燕云十六州吧。”

    顾九动作僵住,对上沈时砚那温润清明的黑眸,有些无语:“王爷。”

    她倒是想送,可哪有这泼天的本事。

    沈时砚笑:“楚老将军的喜好,我还真不清楚。”

    “不过——”他继续道,“我倒觉得比起买来的东西,你亲手做的礼物,他或许更喜欢。”

    顾九愣了愣:“那岂不是寒酸了些?”

    沈时砚反问道:“那你认为楚老将军像是缺钱的人?”

    顾九连连摇头,顿了顿:“可送礼这事——”

    “你就把他当成你长辈即可,”沈时砚眉眼温和,“楚老将军既然会送你玉如意锁,想必是把你当成自家晚辈看待,如此,你便回以晚辈之礼,岂不是更好?”

    好像是很有道理。

    顾九思索片刻:“但我会的东西实在少,总不能给楚老将军抓一堆药材吧。”

    沈时砚道:“你觉得做些吃的怎么样?”

    顾九哽住:“不怎么样。”

    她哭丧着脸:“我除了米糕,什么也不会做。”

    沈时砚不由笑道:“可以让王府里的司膳司内人教你。”

    顾九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勉勉强强地点了头:“那我试试吧。”

    虽是这般说,但顾九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回王府的途中,又逛了几家铺子。

    结果照旧。

    不过,半路却迎面碰见一个相识的人。

    “秦郎中?”

    顾九看了眼这人手中的食盒,随口问道:“秦郎中这是要去哪?”

    秦郎中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她,惊讶过后,便道:“家中今日来了个客人,我便买些菜肴来招待她。”

    顾九好奇道:“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秦郎中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来者便是客,总要尽心招待。”

    顾九点点头:“也对。”

    两人没有过多闲聊,简单打过招呼之后,便朝着两个方向离开。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这人是?”

    顾九心里正琢磨着做些什么好,闻此,便随意道:“袁家村的郎中,欸,不重要。”

    反正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沈时砚唇角弯了弯:“嗯,不重要。”

    回到王府之后,顾九立马撸起袖子,准备跟着司膳司内人大干一番。

    沈时砚也去了。

    甚至还进了厨房,说要帮忙。

    顾九愣住了:“王爷,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顾九现在还记得当初明月身死那晚,她跑来厨房做米糕,沈时砚便只站在门槛前,未曾踏进厨房半步。

    沈时砚却道:“你于楚老将军而言是晚辈,我亦是。尽晚辈本分,有何不可?”

    顾九心道,你可是个王爷啊,天潢贵胄,又不是娶了楚家的姑娘,无缘无故的,给楚老将军作晚辈?

    这要是让有心之人知晓了,岂不是让楚老将军落人口实?

    不过沈时砚神情太过理所应当,顾九便也没再提此事,两个人在厨房忙碌着,她负责照葫芦画瓢,沈时砚则负责递东西。

    顾□□了两个时辰,实在熬不住了。

    她今日本就走了好多路,眼下又手忙脚乱地学做菜,整个人筋疲力尽。恰好流衡有事禀报,沈时砚出去了。

    顾九便趁这个机会赶紧让厨子回去休息,自己也溜之大吉。

    待沈时砚再回来,已是人去厨空。

    他垂下眼睫,轻轻拿起顾九适才系在腰间的裙布,眼底有些无奈。

    很快,便见不到了啊

    翌日,顾九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她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却是感到格外舒坦。

    夏蝉从外面进来伺候她洗漱:“娘子,楚将军来了。”

    顾九擦干净脸,面露困惑:“找我?他在府衙呆着不就成了,我只是起晚了,又不是旷工。”

    夏蝉笑道:“看楚将军似是有急事的样子。”

    又有案子了?

    顾九赶忙穿好衣装出去,楚安正站在庭院等着。

    她问:“怎么了?”

    楚安神情严肃:“灵奴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无娘藤算是彻底没啦~无娘藤是指寄生缠绕草本植物,与菟丝子差不多,它作为小标题的意思就是:寄生。大家可能被秦郎中误导了哈哈,他不是这个案子的主人公,但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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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神降于莘1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顾九没想到能怎么快再次来到袁家村。

    官差近乎将袁彪家掘地三尺, 愣是半个人影也没找到,昨日那个还作为赢家得意微笑的姑娘,仅一夜之隔, 便如同人间蒸发了般。

    发现灵奴不见的人是府衙官差,他本来是按照王判官的吩咐, 将贺儿的尸体送回袁家村。

    官差数次敲门, 却无人应声,只能擅自进去, 谁料却发现那只看门的大黄狗被人扭断了脖子,尸体已经有些僵硬。

    而屋内,空无一人。

    楚安带人检查完了角角落落,还是一无所获。

    顾九打量着灵奴的梳妆台,长眉不由拢起。

    小橱数格被抽出,里面都是些金银首饰, 放在桌面上的胭脂水粉盒皆是被人打开,旁边是沾了几根细发的木梳, 还有一根用以描眉的螺子黛。

    顾九扭头,又看向床榻旁边的云纹衣架,昨日灵奴穿的衣物就挂在上面。

    顾九又去了堂屋。

    房内各个摆件毫无移动的痕迹, 桌案中心摆着杯盏水壶,其中一只茶杯孤零零地站在桌旁。

    顾九走过去,拿起那只葵口茶盏,里面盛着的茶水已经冷却,不知放了多久。

    她视线又投向其他茶杯,随意掠过, 却倏地顿住。

    其中一只茶盏, 杯沿处有抹极浅的红色。

    楚安见她对着一个杯子出神, 略感奇怪:“发现什么了?”

    顾九将两只茶盏放到一起,推测道:“灵奴在房间梳妆打扮后,很快,家中便来了一个人,所以她才没来得及收拾镜台。他们坐在此处喝过茶,那人离开之时,本想把自己喝水的茶杯放回原处,借以消除曾经到来的痕迹,却阴差阳错地误拿了灵奴的杯子。”

    “应该就是那人将灵奴带走的,”顾九望向门外那只大黄狗,“最后,顺便把它也处理了。”

    楚安皱眉苦思:“难不成这案子还牵扯第五人?”

    顾九沉默摇头。

    紧接着,官差们走访了各个村户,但并无所获。

    ……

    西京畿县,一户小宅院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摩肩接踵,百姓们交头接耳,神情又惊又恐。

    十几个官兵乘马疾驰至此,跃下马,抽刀呵斥:“衙门查案,散开!”

    很快,拥挤的人群便退散至两侧,留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为首的两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人正是被派遣至西京,协助开封府调查命案的高方清。

    开封府和河南府两地相距不远,高方清赶在旭日西沉之际来到河南府,顾不及休整,便开始翻阅地方官员送过来的案件卷宗,然而仅隔了一日有余,却又有命案发生。

    陈县尉走在前面为高方清引路,两人脚步匆匆,直径进了后院。

    饶是已经见识过类似诡异恐怖的场面,映入眼帘的场景还是让陈县尉感到浑身发毛。

    一头血淋淋的死猪被悬吊在铜架上,肚子被人划开,里面的内脏尽数掉落在地,而在那本该空荡荡的腹中,却被塞进一个赤.裸男子。

    尸体背脊蜷缩,凶手用一条麻绳从他的脖子往下缠绕,将其手脚紧紧捆绑在一起。泛黄的皮肤被粗糙的麻绳勒出淤青,足以看得出凶手用力之大。

    高方清用手帕半掩住口鼻,一双漂亮的狭长眼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猪腹中人”。

    尸体本身的死法并不残忍,脖子处有一道很深的血痕,看伤口走势,大概是被人从后背偷袭,一刀割喉而死。

    一旁的陈县尉也没闲着,赶忙为他介绍:“此人乃是屠户,今日一早,其妻发现的尸体。”

    高方清皱着眉,点了点头,视线却未曾离开过凶手布置的现场。

    这铜架的横杠上嵌着三个尖锐的弯钩,应是平日用来悬挂被宰杀的死猪。

    凶手把人塞进猪腹中,再悬挂起来,是想表达什么。

    替那些死去的猪猡报仇?

    还是想说……屠户此人犹如猪畜一般?

    高方清抬了抬下巴,吩咐道:“让仵作验尸,再唤来屠户的妻子去前院问话。”

    陈县尉立马命人去办。

    高方清快步回到前院,心里却琢磨着昨日看的卷宗。

    自春节后,这已经是西京第四起毫无头绪的命案了。

    四具尸体生前并无交集,死法千奇百怪,死亡时间的间隔也毫无规律。

    第一个是位教书先生,被裤腰带勒死于学堂,且喉咙里插着死者的戒尺,死于正月初二。

    第二个是河南府知州的幕僚,与朋友在画舫喝酒时坠河,尸体被打捞上岸后却没了人皮,死于三月廿六。

    第三个是暂居洪恩寺的游方僧,尸体在清晨时被寺庙扫地的小和尚发现,尸体肚子被剖开,里面的内脏让人掏个干净,放了一尊佛像,最后用针线缝合,死于五月十六。

    第四个便是眼前这位被塞进猪猡肚中的屠户,死于六月十八。

    还有女子失踪案。

    不知是不是巧合,自春节至今,西京共有三名女子凭空消失。

    想到此处,高方清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只被悬挂起来的死猪。

    如果这四起命案乃是同一凶手所为,如果这四起命案与女子失踪案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近几日,西京应该就会出现第四位女子失踪。

    ……

    接连寻了两日,开封府衙仍是没能再打听到有关灵奴的消息。

    这个在此案中唯一的赢家,还没来得及享受自己费尽心思得到的一切,就这般消失了。

    顾九除了满肚子疑惑,竟还感到一丝丝高兴。

    最后,灵奴还是没能逃脱“惩罚”。

    但顾九很快便将这个刚刚冒出来的念头扼杀,因为她想到了薛丘山。

    当初在悬崖上,她还劝阻薛丘山不要以暴制暴,如今自己倒生出了这般想法,实在惭愧。

    日子似乎又恢复如常,不过经由袁家村此案,顾九这个“会破案的郎中”在汴京城的名声愈发响亮。

    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顾九的生意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她撑了三天,便决定只在上午和傍晚左右出去摆摊看诊。

    月明星稀,顾九和楚安在王府的湖心亭扯七扯八地闲聊。

    顾九叹道:“从来没感觉过挣钱也是能这么累。”

    楚安却嘿嘿笑道:“你现在可是汴京城的‘女中豪杰’了,三日的时间便将这起命案的真相公之于众,可让刑部和大理寺那些人酸成金鱼吐泡泡。”

    金鱼吐泡泡?

    顾九满脑门问号,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比喻。

    而且……

    顾九想起了自己见灵奴的最后一面,她温婉可人的笑容。

    现在世人知道的这些,也不能算全部的真相。

    楚安继续道:“这可是好事啊,要是搁我身上,我做梦都能笑醒。”

    顾九趴在石桌上,感受着丝丝凉意,悠悠长叹:“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楚安一拍大腿,信心满满道,“孔夫子说的话!”

    顾九心跳骤停。

    好样的,一句话,得罪两个学派。

    顾九拍了拍楚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少读点书,多练些武。”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继续跟着司膳司内人学做菜。

    “你自个玩——”

    声音戛然而止。

    一转身,迎面瞧见沈时砚正往这边走来。

    顾九顿住脚。

    算算时间,自从那晚她偷溜,近些几日都没怎么和他碰见过。

    她忙着给人看诊,沈时砚则——她还真不清楚,但听楚安说,似乎也在忙着什么事情。

    思绪流转间,沈时砚已经行至眼前。

    楚安贱兮兮地凑了上来:“顾娘子怎么不走了?”

    顾九微眯着眼,斜他。

    楚安瞪大眼睛,捂嘴。

    顾九:“……”

    楚怀瑾,你还敢再做作一点吗。

    沈时砚薄唇弯了弯:“明日官家在紫宸殿举办曲宴,你与怀瑾随我一起去吧。”

    顾九愣住。

    能够被官家留在宫中参加曲宴的人,多是天子亲近之臣,她一个小老百姓,哪有资格去参加什么宫廷宴会。

    顾九挠了挠脸颊:“我去……不合适吧。”

    而且,她也不懂宫廷礼仪,皇宫里又多是皇亲贵族,总不能碰见一个,就跪地磕头吧。

    她磕不过来,也不太想磕。

    沈时砚却温声道:“此事是官家特地说的。”

    哈?

    顾九满脸惊愕,有些没反应过来:“官家让我去的?”

    沈时砚轻轻点头,笑了笑:“官家听说了你破案追凶的事迹,所以想借此嘉赏于你。”

    闻言,楚安激动地攥起拳头,对着空气胡乱挥舞了两下,简直比她本人还亢奋:“顾九,你这名气都大到官家耳中了啊!”

    顾九看他上蹿下跳的模样,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一时分不清是被楚怀瑾这天真无邪的傻样逗笑的,还是单纯因为此事高兴的。

    楚安见顾九还没开口,便一个劲儿的催促道:“去吧,去吧,开朝以来,你可是头一个被邀去参加曲宴的女子,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官家亲口说的,”顾九挑了挑眉,笑道,“我敢不去吗?”

    不过——

    顾九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墨蓝衣衫。

    既然是入宫,总不能再做男儿郎的装扮了。

    她得好好捯饬一番,不为其他,就为楚怀瑾适才说的那句话。

    “你可是头一个被邀去参加曲宴的女子。”

    她这也算为大宋的女子们争光了不是?

    沈时砚似是看出了顾九的想法,慢声道:“这些交于夏婵去做即可,你无需费心。”

    顾九略感惊讶地看着他,扯唇笑了下,却是缓缓摇头:“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是自己去街市上购置一身吧。”

    她顿了顿,怕这话让沈时砚误会,便解释道:“不管官家如何嘉奖与我,但在旁人眼中我始终只是一个平民,若是浑身行头过于不菲,只恐会让人在背后说些闲话。”

    造谣一张嘴,澄清跑断腿。

    顾九自己倒无所谓,随那些人怎么说都行,但她如今住在宁王府,又与楚家走得近……

    况且有多少钱便过多少钱的日子,这又没什么好丢人的。

    沈时砚歉意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又道:“那我与你一起去吧。”

    顾九道:“王爷近来不是忙于处理公务吗?你与我同去,岂不耽误时间?”

    沈时砚看她:“无甚重要。”

    顾九眨了眨眼。

    最近王爷说话,实在让人有些扛不住啊。

    一旁的楚安只顾得沉浸兴奋中,完全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高高举手:“我也想去!”

    顾九单手按响了拇指,保持微笑。

    不,你不想。

    ……

    次日。

    许是天公作美,虽是晴空万里,但与前几日相比,却是凉快了不少。

    顾九和沈时砚离开王府后,先去将军府接走楚安,再从御街直行至宣德门。

    三人下了马车。

    顾九跟在沈时砚身后,沿甬道一路往前走,期间会碰到些巡守的禁卫军和宫婢内侍,迎面相遇,他们纷纷停步行礼。

    四周安静,朱墙瑰丽无双,琉璃瓦顶在赤橙的阳光下泛着粼粼金芒。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雕廊水榭雅致无双。

    雍容华贵,却也肃穆威严。

    顾九和楚安跟着沈时砚左绕右绕,最后进了一座宫殿。

    一进去,顾九便感觉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背脊不自觉地绷直。

    楚安垂着头,给她使眼色:别怕,有我和王爷呢。

    这会儿还未到用膳的时间,七八个大臣分坐两侧食案后,眼风扫过,顾九眉头微微蹙起。

    高太师和顾喻竟也在。

    顾九心底顿时涌上一阵不太妙的感觉。

    行完礼,沈时砚便被赵熙身边的内侍引到最前面的位置,大厅中央只留下她和楚安。

    少年天子看向楚安,笑道:“前些时候朕有意让你去殿前司,楚老将军还说你整天没个正形,担不了职责。如今看来,倒怕是楚老将军舍不得。”

    “多谢官家厚爱,我爹说得没错,我游手好闲惯了,哪里能在宫里当值,”楚安顿了顿,也笑道,“不过官家说得更没错,我爹这人就是心口不一,分明心里疼我得紧,嘴上却总说着嫌弃我。官家,您可要找个机会说说他!”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忍俊不禁,气氛瞬间变得轻松起来。

    顾九诧异地偷瞄他一眼。

    楚怀瑾这不精着呢?平日在她和沈时砚面前的模样,怎么就傻里傻气的。

    赵熙又和楚安聊了两句,这才看向顾九:“之前你替朕照顾皇叔,朕还挂念着要如何赏你,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屡破凶案,名扬汴京城了。”

    顾九恭敬道:“都是王爷的功劳,民女也就是跟着沾光。”

    赵熙道:“顾娘子莫要自谦,近来袁家村那个命案不正是你自己去办的吗?”

    那你非要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

    顾九微微一笑:“正是。”

    赵熙顿了下:“……”

    场面话又说了些,赵熙问顾九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顾九早就想好了,但还是佯装苦思冥想下,认真道:“一间铺子。”

    这次不仅是赵熙,其他大臣也皆是愣了愣,席中的顾喻面上毫无异色,心底却暗骂顾九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赵熙下意识看向沈时砚,见他眉眼含笑,不由缓缓摇头,好笑道:“之前朕想要给皇叔赏赐,他便要走了司膳司里顶好的厨子,如今你要的赏赐也是这般与众不同。”

    他又道:“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真的只要一间铺子?”

    顾九点头:“能开一家自己的医馆,是民女一直以来的愿望,无奈银钱没能攒够。”

    她明眸弯了弯,继续道:“官家亲赐的铺子定然是汴京城独一无二的,来日民女医馆的名气便全仰仗此了。”

    没有人不喜欢听漂亮话,天子亦是如此。

    赵熙笑:“顾娘子这般会说话,又秀外慧中,也不知道哪家这么有福气——”

    顾九原以为赵熙要说什么娶回去当妻子之类的话,却不想这位少年天子脑回路异于常人。

    “能有你作为子女。”

    下方的顾喻脸色微僵,连大气也不敢喘。

    这番对话很快便结束,顾九被内侍引到楚安身旁的位置坐下后,席面也就开始了。

    顾九秉持着两耳空空的原则,安安静静地品尝着食案上的菜肴,努力当个透明人。

    眼看殿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宴席随之接近了尾声。

    听到赵熙说回去的那一刻,顾九彻底松了口气。

    众大臣行完礼,准备离开紫宸殿,却见一个内侍匆匆进来禀告。

    “官家,大娘娘头疾又犯了。”

    顾九不由腹诽,有病找郎中,你找官家有什么用。

    然而她这边刚吐槽完,忽听那内侍又继续道:“大娘娘听说宫里来了个妙手回春的女郎中,便让奴婢前来将人请去永安宫。”

    顾九登时有种大难临头的危机感!

    太医局那么多见多识广,医术高超的郎中,你找我看病?!而且她今日被宣进宫,是因为她破案,可跟她医术没有半分钱干系!

    沈时砚这时开口道:“顾娘子虽是位郎中,但资历与太医局那群郎中相比还是浅了些,大娘娘千金贵体的,还是让人去太医局一趟吧。”

    顾九在心里疯狂点头。

    对对对,王爷,接着说!

    有人却哼笑一声。

    顾九循声看去,气得牙痒痒。

    好啊好啊,老匹夫你在这等着呢!

    高太师道:“宁王此言差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顾娘子虽然年轻,但是这也不代表她医术不行。而且太医局那群人至今连大娘娘是何病因都没能找出,让顾娘子去试试又何妨?”

    顾九紧抿着唇角,只觉得手脚有些发凉。

    话已至此,她不得不去。

    沈时砚默了默,对赵熙道:“既然如此,我便带她一同过去吧,顺便看望一下大娘娘。”

    赵熙准许。

    出了紫宸殿,沈时砚轻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顾九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到了永安宫后,沈时砚便被留在了大殿,顾九跟着内侍进了高太后的寝宫,来至床榻旁。

    帷帘垂落,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旁边的嬷嬷道:“娘子,请吧。”

    顾九只能俯身为她把脉,靠近时,一股淡淡的药味萦绕在鼻尖下。

    她皱了皱鼻子,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闻到过。

    片刻,顾九直起身。

    嬷嬷问道:“如何?”

    顾九犹豫了会儿,缓缓道:“从脉象上看,大娘娘并无疾病缠身。”

    这并非是糊弄人的假话。

    嬷嬷却道:“不可能,大娘娘的头疾已经有好些年了,怎么可能没有疾病缠身?”

    她顿了下,看向床榻,又道:“这样吧,顾娘子写张药方,奴婢拿到太医局问问。大家集思广益,或许就能弄清楚病因。”

    顾九曾在江陵府时便吃过这亏,眼下自然警惕:“不知病因,如何写药方?大娘娘许是没休息好,你可以去太医局拿些安神药。”

    说罢,她便躬身行礼,想要退下:“民女医术不精,就不打扰大娘娘休息了。”

    那嬷嬷瞬间变了脸,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着嗓子喊道:“来人呐!快来人!这庸医要谋害大娘娘!”

    话音刚落,一群人便从殿外涌了进来,粗鲁地堵住顾九的嘴,不由分说地将她捆了起来。

    正是皇城司。

    这时,帷帘才被人从里面撩开。高太后冷声道:“把她头上的那根银簪拔下来。”

    嬷嬷立马照做。

    顾九心底凉了半截,立即猜出了高太后想干什么。

    如她所料,高太后接过银簪后,便闭着眼,在自己手腕上狠狠划了下,顿时,一道血痕出现在雪白的皮肤上,她柳眉紧紧拧着:“将这胆大包天的贼人押入皇城司,另外,速去告诉官家和沈时砚此事。”

    顾九前脚刚被皇城司带走,后脚沈时砚便从大殿赶了过来。

    高太后已经包扎好了伤口,不等沈时砚开口,她便指着地上那根沾了血迹的银簪,怒道:“宁王,此事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直说吧,”沈时砚却连眼皮都未抬,“皇嫂你弄了这么一出戏,到底是想干什么?”

    高太后也没想瞒过他,闻此,朱唇勾了勾:“不知宁王是否还记得,七月初二,乃为你母妃的忌日。”

    沈时砚眼底凝了一层寒霜。

    高太后继续道:“身为子女,难道不应该去皇陵看看她吗?”

    沈时砚犀利道:“你想让我离开汴京。”

    他嗤笑道:“你觉得可能吗?纵然我愿意,官家也不会放我离开。”

    “他自然舍不得放你走,”高太后道,“但前提得是,你对他的皇位没有威胁。”

    “而现在——”

    高太后笑:“不是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和计划的进度有偏差,没写到阿九和王爷吵架!(锤桌)猜猜看,到底谁去了西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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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神降于莘2

    “你算计我。”

    空气凝固下来, 沈时砚眸色渐沉,显然是动了气的模样。

    高太后笑容扩大,慢悠悠地转着拇指上的玉环, 蔻丹猩红,全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做派:“皇嫂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你这孩子, 从小性情便有些孤僻,身边除了官家和楚家那个次子, 便也没什么朋友了,更遑论能有什么心仪的女子。”

    她善解人意道:“哀家近些时候听了你与那顾娘子的相处,觉得你们应是两情相悦,既是如此,便该好好珍惜这段缘分才是,莫要辜负了人家姑娘的心意。”

    沈时砚薄唇抿起:“好。”

    高太后动作倏地顿住, 不自觉地攥紧玉扳指,适才运筹帷幄的模样瞬间消失不见, 声音都带了丝愉悦的颤抖:“对啊,就这样离开汴京有什么不好的,离开这个你厌恶——”

    沈时砚忽然打断她:“皇嫂听见我答应下来, 的确很高兴呢。”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高太后面色不悦,心底却有些惶惶不安,“想反悔?”

    沈时砚缓缓摇头:“我从未答应,又何来反悔一说?”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银簪,从袖中掏出方帕细细擦拭:“你刚才想暗示我官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可皇嫂, 帝王权术与后宫的勾心斗角不太一样。”

    高太后神情几变, 十分难看。

    沈时砚将银簪收入袖中, 淡着眉眼:“哪怕官家真的知道了我的身世,只要他还需要我对付你们高家,便不会将此事摊开了说,也不会如你所愿,把我调离汴京城。”

    “况且——”沈时砚微微笑了笑,“官家如今也并不知道此事。”

    她若敢说,早在自己回京之前便说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高太后彻底明白过来了,从刚才一开始,沈时砚便猜到自己是故意诓他!

    高太后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他,威胁道:“沈时砚,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心上人还在哀家手里,你若乖乖自请离京,哀家便可放了她。你若不走,哀家即刻便可以命人杀了她!”

    说到这,高太后情绪缓了些,毕竟自己手里还有筹码。

    “是不是刺杀,全凭哀家一张嘴。哀家动不了你,但她一个无足轻重的贱民,哀家纵然杀了,又有什么关系?”

    这时有宫婢慌忙从外面进来:“大娘娘,官家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赵熙的身影便绕过屏风,出现在两人眼前。

    赵熙一眼便看到高太后手腕上缠绕的白纱,心底跟个明镜似的,却也还是佯装发怒:“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高太后刚想指向那根沾有血迹的银簪,却见地上空空如也,一抬头,对上沈时砚温和的眉眼,心中火气愈发茂盛。

    还是一旁的嬷嬷及时道:“刚才那位顾娘子给大娘娘请脉时,不知为何突然拔下头上的银簪,意图刺杀大娘娘。”

    赵熙问:“银簪呢?”

    嬷嬷顿了顿,咬着牙道:“就在宁王袖中。”

    赵熙看向沈时砚,希望他赶紧找个理由将此事糊弄过去。

    沈时砚躬身道:“官家,此事定有误会。”

    高太后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宁王还想包庇她不成?哀家总不至于去冤枉一个小姑娘吧!”

    “自然不会,”沈时砚仍是不急不慢道,“大娘娘手上的伤做不了假,只是,若说这是顾氏故意行刺,应是不可能的。”

    不给高太后说话的机会,他继续道:“官家,顾氏是第一次进宫,又被叫去给大娘娘看病,心中定然紧张万分,这才在把脉的时候不小心伤了大娘娘。”

    高太后恼火道:“你——”

    “当然,”沈时砚语气诚恳,“大娘娘千金贵体,她既然伤了大娘娘,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自然都该受罚。”

    赵熙趁机接话:“是该罚!”

    高太后气极反笑:“那宁王倒是说说,如何罚?”

    沈时砚道:“官家,臣听大理寺卿说西京近来屡生命案,不如就罚顾氏前去查清此事,也算戴罪立功。”

    “西京命案如今都快成了无头悬案,她一个人怎能查得清?”高太后道,“宁王断案如神,不若你与她一同去缉拿真凶,也好让西京百姓们尽早安宁度日。”

    她扯了扯嘴角,和善道:“而且再过些日子便是你母妃的忌日,你这些年都未回京,今年也应该去看看她。”

    闻言,沈时砚只一笑:“大娘娘身居深宫,应是不太清楚外面发生的事情。且不说此前府衙破的几桩命案,她在其中有不可否认的功劳,近几日袁家村一案,全是她一人所负责,臣甚至没来得及插手,顾氏便已经将凶手缉拿归案。”

    “而且今日官家宣她入宫,正是因此事嘉奖于她,”沈时砚道,“如此看来,官家对顾氏的查案能力也是极为认同的。”

    “至于臣母妃的忌日一事,”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神色,温声道,“汴京与西京两地相隔甚近,待七月初二那天再去也不迟。”

    “戴罪立功,这的确是很好的法子,”赵熙满意地点头,又看向了高太后,“顾氏若真能破的了西京那些命案,这其中的功劳自然与母后的宽容仁慈分不开关系,到时候西京百姓们也定会对母后感恩戴德,为您祈福的。”

    高太后满腹火气,见赵熙如此说,也只能强忍着不悦,扯了扯嘴角:“官家说的是。”

    她疲惫地摁了摁太阳穴,只觉得头疾隐隐有了发作的迹象,便想摆摆手,赶紧让他们离开,省得碍眼。

    没想到沈时砚却又道:“官家,西京那几起命案所发生的地点并不相同,这查起案来需得各个地方官员配合。虽说顾氏能力足够,但她毕竟是女子,只怕到时候有人心存异言,不愿配合,耽搁了抓捕真凶的时机。”

    赵熙想了想:“的确如此,那皇叔有何好的办法?”

    沈时砚道:“不如官家先暂让顾氏担任京西路提刑官,待她查案结束,再罢免即可。”

    他语气平淡,似是所言仅仅只为了公事。

    高太后怒拍床榻,脸色发紫:“宁王,你敢对天发誓你这番言语全然没有半点私心!”

    沈时砚面色如常:“自然。”

    “荒唐荒唐!”高太后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顾九只是一介女流,怎能在朝为官!”

    沈时砚看着她,似笑非笑。

    高太后立马意识到这话把自己也绕了进去,又连忙道:“官家,顾氏查案的本事再大,到底是个平民,官家若真是让她一夜之间成了正四品的提刑官,岂不是让旁的臣子寒心!”

    赵熙也觉得此举不妥,他看着沈时砚,为难道:“皇叔,母后所言有理。”

    沈时砚眉眼平静:“官家有所不知,顾氏乃是楚老将军的义女。”

    此言一出,赵熙和高太后俱是愣住。

    而与此同时,赵熙身边的内侍小跑进殿,跪地道:“官家,楚老将军求见。”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出了永安宫,沈时砚阔步赶往左承天门内的皇城司。守在牢狱门口的曹司想拦,却被这人阴沉的目光看得发怵。

    又一个曹司匆匆跑来,忙不迭地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官家下旨,放顾氏离开。”

    沈时砚冷冷道:“带路。”

    那曹司瞬间绷紧了背脊,连忙走在前面,将人领到顾氏所在的牢房,迅速打开缠绕在牢门上的铁锁链。

    金属撞击的声音在昏暗的牢房里格外响亮,可绕是如此,里面的人仍是一动未动,恍若未闻。

    沈时砚拧眉:“你们用刑了?”

    曹司摇头否认。

    牢门一开,沈时砚无心再与他多言,疾步进去,想去检查顾九有无受伤。

    待靠近,藏在黑暗中人终于清晰地出现在视线内。

    顾九倚靠着墙壁坐下,双手环住两腿,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沈时砚觉得心脏猛地一抽,喉咙有些干涩。

    他蹲下身,低声道:“抱歉。”

    顾九缓缓抬起头,明眸却有些冷然:“宁王。”

    沈时砚沉默一霎,薄唇动了动:“我们先离开这。”

    说罢,便要将她扶起来。

    顾九眉心皱起,微微侧身,堪堪躲过了。

    沈时砚的手僵在半空,片刻,缓缓收回。

    顾九站起了身,垂着眼皮,将剩余的半句话说了出来。

    “你算计我。”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顾九被皇城司的人关进牢狱时才慢慢想明白。

    应该是从她处理袁家村的案子时,从沈时砚说全凭她负责此案时,一直到她因此名扬汴京,被官家宣进宫,再遇上高太后陷害……

    想到这,顾九心中冷晒。

    只怕名扬汴京这事,也少不了这位宁王的功劳。

    作者有话说:

    默念质量守恒,质量守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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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神降于莘3

    “你可以,试着习惯我。”

    沈时砚慢慢起身, 面容苍白。

    牢房光线昏暗,被污垢和血渍浸染的墙壁长满了潮湿的青苔,空气充斥着经久不见光日的霉腥味, 屏息侧耳时,隐隐还能听见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哭嚎。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肮脏不堪, 而沈时砚竟然感觉有些心安。

    幸而是在这种环境下, 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哪怕她的声音冷冽, 倒也可以自欺欺人,自己没有被厌恶。

    隔了一层黑暗,他看着顾九,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蜷缩。

    “抱歉。”

    他嗓音低哑,又苦又涩。

    顾九咬牙:“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沈时砚无言。

    顾九忍无可忍,一把攥住沈时砚的胳膊, 明眸紧紧地锁着他:“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她低声质问,呼吸有些急促:“沈时砚, 你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四目相视,沈时砚只觉得那视线灼人。

    引路的曹司早已不见踪影,四周沉寂, 唯有两人在昏暗中面对面地对峙。

    一人想要问个明白,另一人却默然不言。

    时间悄然流逝,顾九的呼吸逐渐平复,心底凉意也随之蔓延至全身。

    她眼眶涌上来一阵酸意。

    不要哭。

    没出息。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抛弃了。

    顾九的力气被这份沉默消耗殆尽,紧攥着沈时砚的那只手,一点一点地松开。

    她扯了扯嘴角, 近乎呢喃:“算了。”

    顾九放弃了追问, 转身想走。

    身后那人却忽然反握住她的胳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到一丝颤抖。

    沈时砚在颤抖。

    顾九压抑住想回头的冲动,咬着干裂的唇瓣,不去看他。

    “我要送你离开汴京,”沈时砚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几分,似是怕她挣脱,“我已向官家请旨,暂任你为京西路提刑官,前去西京洛阳调查命案,以……将功赎罪。”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带了些许难堪。

    顾九转过身:“你想让我去西京查案,直说便是。”

    她抿唇,静静地看着他:“我不会不帮你。”

    为什么非要这般?

    为什么非要把她蒙在鼓里?

    非要把那些算计人的手段用在她身上?

    沈时砚眼皮微动,想错开视线,但又舍不得从她身上挪开眼:“前些时候皇城司两处据点被拔,高太后对我恨意愈盛,而我母妃忌日.逼近,我猜到她会想方设法让我离开汴京。”

    “与其等她用些我不知情的手段,不如亲自将机会送到她面前,让事情以我所设想的那般发展下去,”沈时砚慢声道,“而且你留在汴京也不再安全。”

    他往前一步,靠近她:“高家在汴京城扎根多年,我现在还未彻底弄清他们的党羽都有谁。而皇城司据点被拔是我与高太后撕破脸的开始,我要布局,也要护你。”

    “岑家、白云观、高世恒、皇城司这些事情里面都有你的身影,高家不可能不知道。”

    沈时砚微微低下头,与顾九对视:“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我每走一步都要千思百虑。我很害怕,害怕一个不留神,你便因此丧命。”

    “所以你得离开汴京城,而且还要大张旗鼓地离开。”

    他手指顺着顾九的胳膊往下移,经过她的手腕,最终攥住那只纤长冰凉的手。

    “你现在是朝廷命官,又是女子,一举一动都会格外引人注目,如此,他们便不敢轻易害你。”

    他握得很紧,不一会儿,两人紧贴的手心便生出些粘腻的湿意,饶是如此,他也不想松开分毫。

    只有这样,他才感到安心。

    “西京与这里不同,你呆在那,有人会护着你,”沈时砚声音放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顾九,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描摹着她的眉眼,“还有,我想让我母亲见见你。”

    皇陵修在西京,那里埋葬着他的母妃。

    顾九心头重重跳了一下,有片刻怔愣,不待她细想最后那句话的含意,两个人之间相隔的距离倏地消失不见,她被沈时砚环在怀中,下巴埋在他的脖颈处,唇瓣微张,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旁边的皮肤。

    她脸颊滚烫。

    沈时砚紧紧地抱着她,像在寒冬里汲取温暖般:“阿九,抱歉。”

    他又一次道歉,语气近乎乞求。

    顾九红了眼眶,她抬手,攥紧他的衣袖:“那你为什么不提前与我说这些?”

    她声音闷闷的:“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不是,”沈时砚几乎立刻否认,薄唇微颤,“我只是不习惯。”

    自幼,先皇便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帝王家最是无情,所以他生来便注定是要独身一人的。

    先皇不允许他与任何人亲近,楚安和赵熙是例外。

    赵熙是先皇命他守护的人。

    而楚安,先皇之所以放任两人往来,只是因为那时楚老将军远在北疆与辽人打仗,先皇生性多疑,便留楚安在眼皮子底下,防止生变。

    先皇教他帝王权术,教他如何成为一把锋利的刀。

    却从不教他如何与人真心相处。

    若不是楚安,他如今怕是也和流衡一般,成了众人口中“只剩下躯壳的活死人”。

    他不是不信任顾九,他只是习惯了。

    顾九听不懂沈时砚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深意,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颤抖。霎那间,所有的愤怒忽然就消失个干净,她回抱住他,声音极轻。

    “你可以,试着习惯我。”

    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便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月色凉如水,楚安在宣德门外等得焦急万分。在紫宸殿听到有人来报顾娘子意图刺杀高太后时,他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但没有允许,外男禁入后宫,楚安再担心也只能在祈祷着沈时砚能平安把顾九带回来。

    结果,他没等来两人,倒先等到了他爹。

    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听楚业炜与内侍说,他是来接他的义女顾九的。

    楚安当场愣在原地。

    比他还震惊的人是礼部侍郎顾喻。

    顾喻忍不住问道:“小女何时认了楚老将军做义父?”

    楚业炜半分脸面都不给他留,直接讽刺道:“此事与顾侍郎有何干系?我记得顾侍郎家的九姑娘不是被你嫁与岑庆冲喜了吗?顾侍郎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刚升完官没多久,倒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顾喻脸色白了又青,难堪至极,气得甩袖离开。

    楚安想细问详情,却被他爹先一步道:“你去宫外等着,放心,不会有事的。”

    楚安自知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照做。

    他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他爹从宫里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楚业炜大步上了马车。

    楚安急道:“不等王爷和顾娘子了吗?”

    楚业炜掀起车帷,望向宫门:“不用,事情已经解决了。”

    他又看着忧心忡忡的楚安:“我们先走,我有话要与你说。”

    待马车缓缓驶离皇宫,楚业炜才慢慢道:“你今晚回府后,便收拾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与顾娘子同去西京查案。”

    楚安满脸愕然:“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突然?”

    楚业炜便将顾九以将功赎罪的理由担任提刑官,前往西京查案的消息言简意赅地说了遍。

    楚安久久没能反应过来,消化这个消息半响,试探性地问道:“爹,王爷是故意认下顾娘子这莫须有的罪名?”

    楚业炜点头。

    楚安当即恍然。

    “怀瑾。”

    楚业炜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格外严肃。

    楚安不由挺直背脊。

    楚业炜缓缓问道:“此事你可情愿?”

    楚安不假思索道:“当然情愿,顾娘子若是独身一人前往西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楚业炜欣慰地点点头:“你即使不情愿也得去。”

    楚安:“”

    楚业炜继续道:“怀瑾你要记着,此行一定要护好她。”

    楚安觉得他爹今日实在有些奇怪:“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楚业炜却是不答:“你照做就是了。”

    楚安道:“自然。”

    他挠了挠后颈,问了另一件让他好奇得抓耳挠腮的事情:“爹,你什么时候认了顾娘子做义女啊?”

    楚业炜坦然道:“就在刚才。”

    楚安呆住了。

    楚业炜想了想,似是觉得这番言辞不太严谨,便又补充道:“当然,此事现在还只是你爹单方面情愿的,顾娘子并不知情。”

    说到这,他忍不住发愁,叹息道:“也不知道这孩子乐不乐意。”

    楚安猛拍大腿:“多好的事啊!”

    楚业炜被他这傻儿子吓了一跳,瞧着他那兴奋的模样,心情既高兴又有些复杂。

    楚安连忙问道:“爹,那我是兄长吗?”

    楚业炜沉默片刻。

    此事怕是除了她,无人知情。

    他只认真道:“爹希望你能像兄长一般好好保护她。”

    楚安拍拍胸脯:“那自然是肯定了。”

    说完,楚安嘴角忍不住咧开。

    他现在是顾九的兄长,将来长赢把顾九娶进门,那他不就成了长赢的大舅子了?

    这辈分瞬间就抬高了啊!

    而顾九与沈时砚从皇城司离开后,得知了楚老将军想认她做义女这事,也是惊愕良久。

    她下意识去怀疑道:“王爷,这是不是你与楚老将军的权宜之计?为了尽量减少旁人对我担任提刑官一事的置喙?”

    “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在里面,”沈时砚认真道,“但楚老将军也是真心想认你做女儿的。”

    顾九还是难以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何德何能啊。”

    沈时砚微微蹙眉,有些不悦:“你很好。”

    顾九低头,摸了摸鼻尖。

    沈时砚见她不说话,便轻声问道:“你可是不愿?”

    顾九连忙摆手,而后又不好意思道:“我只是太惊讶了。”

    她抿了抿唇:“王爷你应该知道我是棺材子,旁人都道我命硬,我怕——”

    沈时砚问她:“你信这些?”

    顾九道:“我当然不信。”

    “那你还顾虑什么?”沈时砚笑了笑,“楚老将军带兵打仗多年,若是信这些东西,早就被刀下亡魂折磨得精神衰弱了。”

    顾九搓了搓脸,呼出一口气道:“那我得赶紧学好做菜,也不能光顶着这个名头,却不尽晚辈之礼。”

    沈时砚脚步顿了顿,提醒道:“明日一早便要启程,此事怕是要往后推推了。”

    顾九愣住:“这么快?”

    沈时砚颔首:“怀瑾会与你同去,还有流衡。”

    顾九皱眉道:“流衡若是去了,谁保护你?”

    闻言,沈时砚失笑,轻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好好照顾自己即可。”

    ……

    顾九回到王府后才发现夏婵早已将她的行李收拾好,一时无言。

    沈时砚自知理亏,薄唇动了动,又要道歉。

    顾九打断他,凶巴巴道:“王爷,你若再这般,我可就没怎么好哄了。”

    沈时砚嗯了声,清润的眉眼注视着她:“不会了。”

    ……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宫里便有人送来赴任用的敕牒和符牌。顾九接过时,只觉得手指有些发抖,有些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楚老将军也来为她和楚安送行,顾九见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楚老将军看出了她的纠结,笑着让她随心即可。

    听楚老将军这么说,顾九反倒没了犹豫,不好意思地叫了声“义父”。

    楚业炜怔愣片刻,眼眶有些泛红,只道:“好孩子。”

    他又看向楚安,嘱咐道:“此行莫要贪玩,照顾好顾娘——”

    楚业炜摇了摇头,笑着改口:“照顾好小九和你自己。”

    楚安拍着胸脯,让他爹放一百二十个心。

    坐上马车后,顾九掀开窗牖,与沈时砚对视,忽然想到了两人第一次在江陵府分别时的场景。

    她弯了弯唇,缓缓笑开,无声道:王爷,有缘再见。

    而沈时砚仅愣了一瞬,便拱手行礼,眉眼温柔。

    一定会再见的。

    流衡扬起马鞭,车轴缓缓转动,逐渐驶离众人的视线。

    车行半晌,顾九忍不住又掀起窗牖,往后望去。

    已是不见。

    顾九垂下眼,只觉得心底空落落的,有些不舍。

    一旁的楚安笑她:“顾九,又不是不回来了,别看了。”

    顾九正要怼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重新往车后看去,并无异常。

    奇怪。

    顾九抿了抿唇。

    她似乎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戴着青铜面具。

    顾九不死心,又仔细瞧了半响,仍是无所获。

    楚安见她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顾九松了手:“没什么。”

    许是看错了吧。

    ……

    午时过半,三人也抵达了西京河南府。

    流衡将马车停在一处邸店前,顾九和楚安跳下马车。

    打量着眼前这个生意有些萧条的邸店,楚安困惑道:“流衡,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不应该去驿馆吗?”

    流衡卸下行李:“王爷吩咐的。”

    顾九率先进去了:“走吧,住哪儿都一样。”

    有伙计迎了上来,亲切地招呼他们是打尖还是住店。

    顾九言简意赅道:“住店,三间。”

    伙计便引着他们去了二层,顾九往楼下瞅了两眼,正撞上另一个伙计投过来的视线,不过几乎立刻,他便转身去擦桌案了。

    顾九心底生出了些许怪异。

    看好房间,楚安便要下楼付银钱,那伙计却道:“郎君给我即可。”

    楚安动作一顿。

    那伙计怕他们误会,连忙解释道:“我们掌柜的经常不在店里,都是由我们收银钱。郎君若是不放心,可以等到掌柜回来,再付银钱也可。”

    顾九看他一眼,点点头:“给他吧。”

    那伙计收好钱,也没细数,说了句娘子和郎君好生休息,便离开了。

    楚安琢磨着:“长赢怎么选了个这般奇怪的地方。”

    顾九想到了昨夜沈时砚和她说的话。

    “西京与汴京不同,有人会护着你。”

    她笑道:“他又不会害我们,赶紧收拾收拾,等会儿负责迎接的地方官员该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刚落,两人便听见楼下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

    “京西路提刑官顾九可是在此处落脚?”

    两人相视一眼,连忙下了楼。

    陈县尉刚问完邸店伙计,便瞧见一男一女从二层下来,登时心底有了判断,连忙走过去,对着楚安躬身道:“顾公事,下官是西京畿县的县尉陈春。”

    顾九轻咳一声:“鄙人姓顾。”

    陈县尉怔了怔,而后瞪圆了眼睛,满脸写满了荒唐。

    顾九毫不在意,只道:“无人告知你新上任的提刑官是个女子?”

    陈县尉张了张嘴,显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此事太过突然,我等对顾公事的了解并不多。”

    顾九点了点头,总被陈县尉这般看着,生了些尴尬,便打算给他介绍楚安,却见又一人从店外走来,身穿绛紫华服,贵气逼人。

    高方清笑了笑:“顾公事,别来无恙啊。”

    考虑到未来多日需要与他共事,眼下倒不适合对他冷脸,顾九挑了挑眉:“高少卿见到我倒不惊讶。”

    “起初听到新上任的提刑官姓顾时,还是有些惊讶的,”高方清慢悠悠地摇着手里的玉扇,“知道他不会来,但没想到他会舍得让你来。”

    他合拢了折扇,懒羊羊地拖着长音:“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顾公事若是后悔了,我的怀抱永远向你敞开。”

    又恢复了之前的纨绔模样,恍若之前的不愉快都不存在一般。

    陈县尉的目光来回在两人之间转悠,察觉到他们之间似有渊源,便也识相地选择不开口。

    顾九快速结束这番对话,直接看向陈县尉:“劳烦带我去看看这些命案的卷宗。”

    陈县尉应声。

    作者有话说:

    四舍五入,在一起了,新副本也正式开始啦

    第86章 神降于莘4

    “女施主,此话可不能乱说。”

    四起命案的卷宗俱已被送到高方清下榻的驿馆, 驿卒早已单独收拾出一间房屋供他们处理案情,顾九坐在书案前翻看,半炷香不到的时间, 阖上最后一个卷宗。

    身后的楚安也将这四起命案大致浏览个遍,忍不住搓了下胳膊:“这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吗?”

    顾九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同一人所为暂且不清楚, 但仇杀的可能性非常大。”

    四起命案中, 凶手皆是先将人杀死,再将尸体布置成他们所看到的模样。

    此举让她想到了周志恒。

    当时薛丘山之所以选择割掉周志恒的舌头, 是因为他作伪证,从而导致许薛明蒙受不白之冤入狱。

    而戒尺捅喉、扒皮、开膛藏佛像、塞入猪腹,这些行为与割舌头很相似,明显具有某些强烈的情绪。

    不过,奇怪的是其中三名尸体的死法都与他们自身所从事的生计有关。

    如果从这点出发,倒可以往凶手是同一人的方向推测下去。

    顾九抬手, 按了按眉梢:“这四人平日里有无来往,可调查清楚了?”

    高方清放下茶盏, 点头:“早已向死者的家属和身边的人打听过,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另外三人的存在,且除了屠户和池郎君在畿县, 另外两人所居各异。”

    池郎君便是那位被扒了人皮的河南府幕僚。

    顾九思忖片刻,想起了另一件事:“那西京女子失踪案呢?”

    “所失踪的人皆是二十左右的姑娘,”一旁的陈县尉道,“此案愣是半点痕迹也没留下,恍若人间蒸发了一般。”

    说着,便让人拿来三幅画像。

    陈县尉道:“这三人是自春节至今失踪的女子。”

    画像的姑娘们长相各异, 但无一例外, 皆是貌美如花。

    顾九问:“此案有何进展?”

    陈县尉顿了顿, 迟疑道:“我们觉得此事大概是采花贼所为,再加上命案在前面压着,百姓哀怨不停,便没怎往下查。”

    高方清猜到顾九在怀疑什么,便将之前的推测说了遍:“屠户被遇害之前,命案和失踪案都各有三名受害者,我原也猜疑这两者之间是不是存在某种关联,但从屠户遇害至今,西京并未出现第四名女子失踪。”

    闻言,顾九愣了愣。

    高方清察觉出她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顾九抿唇道:“屠户遇害的时间是六月十八,而便是在这天,汴京城东外袁家村的一位姑娘消失不见了。”

    陈县尉只觉得这位顾公事太多虑,下意识道:“或许只是个……巧合吧。”

    顾九眉眼平静,反问道:“万一不是呢?”

    陈县尉一噎,不说话了。

    顾九想了会儿,便吩咐道:“你将近三年内,凡是与女子有关的失踪案全部找来给我。”

    陈县尉愣住了,声音不自觉地抬高:“整个西京三年内?”

    顾九点头。

    “顾公事,”陈县尉扯了扯嘴角,“这若是没查到什么怎么办?”

    顾九奇怪地看着他:“没查到便没查到,弄清楚三年内的失踪女子有谁很难吗?”

    陈县尉压着火,强颜欢笑道:“西京可是共有十处辖县,这若是全部找来您想要的东西,怕是要费些力气。”

    顾九心底清楚,费力气是假,只不过是嫌弃她是一介女流之辈。

    “查案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情,”顾九道,“要是如喝水一般简单,朝廷还派我与高少卿来西京作何?”

    陈县尉身边的衙役不悦道:“顾公事,您也不能因为您同为女子,便将此失踪案放在前头啊,无论怎么看,都是这四起命案更重要。”

    “我查这些,与我是不是女子无任何关系,”顾九淡淡道,“倘若失踪的这些人换成男子,我亦会如此。”

    “而且那些姑娘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你又怎么清楚她们有没有命丧黄泉?”

    衙役脸色铁青,却也碍于这正四品的官职不敢轻易放肆。

    顾九缓了缓语气,继续道:“我让陈县尉去做这些,也不代表我要放任命案不管,这两者并不冲突。”

    话已至此,陈县尉再嫌麻烦也只能应了下来,他拱手道:“顾公事莫要为难我的下属,此事我定会尽快为您办妥。”

    顾九:“……”

    楚安听得火气直冒,他正欲上前与这人理论,顾九及时拦住他,放任陈县尉和那衙役离开。

    楚安生了些暴躁:“都说小鬼难缠,果不其然。”

    顾九笑道:“与他们计较这些也没什么用,只要我说的他们照做了,其他的便都不重要。”

    高方清看完了戏,慢悠悠地起身:“顾公事好气度。”

    顾九端着假笑:“用你说。”

    她也站起了身,将话扯到正题:“那四具尸体如今在哪?可有掩埋?”

    “前两具均已入土,”高方清道,“僧人和屠户的尸体都各在其所属县衙。”

    顾九估摸着时间,这天气正热,僧人的尸首又被破坏得严重,怕是放不了多久。

    她抬步往外走:“先去看那僧人吧。”

    ……

    洪恩寺所在的巩县离畿县不远,在四人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左右赶到了目的地。

    高方清这些日子只顾得忙活调查屠户的死,倒还没来得及来看僧人的尸首。

    仵作引着四人来到殓尸房,僧人身上已经布满了尸斑,好在尸体被放在了棺材里,里面又铺满了防腐用的香料,故而,尸体保存得还算完善,没有出现过度腐烂的迹象。

    尸体的肚子被竖向划开近一尺长的大口子,里面空荡荡的,该有的内脏一个也没有,两侧皮肤上还残留着没拆完的绳线。

    那尊金身佛像就在僧人颈边放着,慈眉善目,神态雍容,与面色青灰,毫无生气的僧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仵作悄悄地打量着这位女提刑官,见她神情平静,完全不害怕眼前这血腥的画面,心底那些质疑不由消散了些。

    仵作介绍道:“此僧人法号弘敏,是暂住在洪恩寺的游方僧。”

    顾九只点点头,也没说她已经看过卷宗了。

    她看着弘敏那张挤满了肉的脸和肥硕的四肢,挑了挑眉:“伙食不错。”

    尸体放在棺木里,顾九不方便去检查,便问道:“除了肚子,身上可有别的伤口?”

    仵作摇摇头,又忽然顿住动作,迟疑道:“有,但只是些旧疤痕,多在后背。”

    一些旧疤痕。

    还是一些。

    顾九起了疑心,下意识便问道:“你可能看出那些疤痕是何所致?”

    仵作认真想了想:“有些伤疤已经看不出了,不过他大腿后侧和背脊这两处,有两道约一掌长的刀疤。”

    顾九抿了抿唇:“将他翻过身,我看看。”

    仵作照做。

    顾九打量着那两处狰狞的皮肤,微微蹙眉。

    的确是刀疤。

    且这和尚后背上的旧伤还不少,大大小小,约莫十多处,应该是时隔已久,基本上只留下一层粗糙的皮。

    怪哉。

    一个出家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疤痕。

    顾九忖了忖。

    难不成这和尚未出家之前,所干的事情是个刀口上舔血的活计?

    若是这么猜的话,他结仇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顾九问道:“这和尚来洪恩寺多久了?是在哪剃度出家的?”

    “两个月前,”仵作答道,“至于他是在哪出家的,小人就不清楚了,洪恩寺的僧人们好像也不知情。”

    心也真够大的。

    顾九无声叹息,便和三人又去了趟洪恩寺。

    黄墙黛瓦,寺庙大门两侧种着几棵粗壮的菩提树,枝叶繁茂,生机盎然。香客们进进出出,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晃动的衣袂间。

    四人进去,迎面撞见两个小和尚拿着笤帚在清扫石阶。

    楚安走过去,单手置于胸前:“小师傅。”

    顾九憋着笑。

    整挺好。

    两个小和尚俱是停下手里的活,回以一礼,其中一人道:“施主可是有何事情?”

    楚安说明来意。

    两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没说话。

    顾九察觉一丝怪异。

    这可不像是他们应该有的反应。

    她弯了弯明眸,笑得和蔼可亲:“当天发现弘敏师傅尸体的人在哪?还劳烦两位小师傅帮忙带个路,我们有些话想问他。”

    最先回话的那人犹犹豫豫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发现弘敏尸体时,他已经死了,周遭也没发现别的异常。你们还想问什么?”

    顾九便将弘敏和尚身上的刀疤说了遍,问道:“我们怀疑杀害弘敏师傅的可能是他未出家前的仇人,所以特来问问他之前所呆的寺庙在哪里,或是说他有无与谁结过仇。”

    另一人撇了撇嘴,泛起了嘀咕:“他那种人——”

    “你们俩又在偷懒?”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人打断。

    来人是个年长的和尚,他走到小和尚们身前,恰好挡住两人,行礼道:“阿弥陀佛,四位施主有何事情?”

    那两个小和尚攥紧了手里的扫帚,相视一眼,便想离开。

    流衡手疾眼快,先一步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两个小和尚看着横在身前的利剑,吓得哆嗦,立马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大和尚。

    这一动静很快便吸引了来往香客的注意,纷纷驻足看过来。

    有人不满道:“佛门重地,你们如此行为,岂不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立马有人附和道:“就是,你们也不怕佛祖降罪下来,洗不清身上的罪孽,将来在饿鬼道和地狱道中遭受苦难。”

    一时间,他们四人竟成了众矢之的。

    顾九抿了抿唇,忽然想到了当初沈时砚带兵强封白云观的事情。

    那时,他所承受的骂声远比现在更难听。

    高方清笑眯眯地看着众人:“前段时间洪恩寺死了一个和尚,你们应该还记的吧。我们便是前来调查此事的官差。”

    他指了指远处的大雄宝殿,语气颇为认真:“调查真相,抓捕凶手,如此,才能还佛门一片清净。”

    高方清展开玉扇,声调懒懒的,透着些随意,听起来却又有些伤心:“我等一心为佛,你们怎么还能责怪我们呢?”

    洪恩寺命案这事众人都有所耳闻,听此,陆陆续续地,有人离开,也有人劝大和尚多配合官府查案。

    顾九看了眼高方清,后者笑了笑,用仅有两人听能到声音道:“当初王爷没得选,而我与他不同。”

    顾九没说话。

    她走到那小和尚面前:“你刚才说‘他那种人’,弘敏师傅是哪种人?”

    小和尚紧抿着唇角,偷偷看向大和尚,不敢应声。

    顾九皮笑肉不笑道:“师傅们这般态度,我很难不怀疑贵寺庙与弘敏师傅的死有关系啊。”

    大和尚脸色有些不好看,僵硬道:“女施主,此话可不能乱说。”

    顾九看他,轻声道:“你们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我不知情,便也只能胡言乱语。”

    说到这,她又是莞尔一笑:“我不信神佛,你若再对此案遮遮掩掩,我立马带兵包围住贵寺。要是香客们问起原因,我便说杀害弘敏师傅的凶手就在寺中。”

    “到时候若坏了贵寺的香火,可就实在不好意意思了。”

    大和尚眼底隐隐冒火,嘴里连连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缓了口气,余光掠过周围来来往往的香客,咬着后槽牙:“请四位施主移步禅房说话。”

    顾九挑眉。

    皆大欢喜,这多好。

    四人跟着大和尚来到一间禅房,没一会儿,洪恩寺的住持也来了,身后还跟着那个最先发现了弘敏尸体的小和尚。

    “阿弥陀佛,”住持叹道,“施主们想问什么便问吧,只是……有一件事希望施主们可以保密。”

    顾九坦然道:“住持总要先说是什么事情,我等才好决定保密与否。”

    住持慢慢转着手里的佛珠,神色倦怠:“施主们需要向贫僧保证,查清此案后,待与外界说时,不能将弘敏的所作所为与本寺扯上丝毫关系。”

    顾九心中一跳,谨慎道:“前提得是,贵寺和这些无关。”

    住持点点头:“这是自然。”

    顾九没有废话,直入正题:“住持可清楚弘敏和尚未出家前是何身份?为何身上会有那么多疤痕?他暂居贵寺时,可有与人结仇?”

    “弘敏是何身份,贫僧确实不知,”住持顿了顿,又是一声叹息,“但贫僧觉得他应该不是真正的出家人。”

    说到这,住持懊悔道:“当初贫僧就不应该让他在寺里住下。”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

    看来这个弘敏和尚不是个善茬啊。

    住持看向身边的小和尚,慢声道:“去吧,把那东西拿过来。”

    小和尚立马跑进禅房里侧,很快,便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块折起来的灰布,交给顾九。

    顾九打开这东西,不由愣住。

    灰布里面放了一个藕粉色肚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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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神降于莘5

    “就在半个多月前,掉河里被水鬼拖死了。”

    两个月前的雨夜, 洪恩寺的大门被人重重叩响,稀里哗啦的雨声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起夜的大和尚。

    大和尚慌忙撑着伞去开门, 来人身披蓑衣,自称是云游四海的游方僧人, 法号弘敏, 想在洪恩寺借住几日。

    弘敏体形肥硕,五官略显凶相, 怎么看都不像是风餐露宿的行者。但大和尚见他浑身狼狈,又觉得不能随意以貌取人,就让弘敏先进寺庙避雨,待次日,便将此事告诉住持,凭他做主。

    住持听后, 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谁知,这弘敏和尚一待便是半个月, 洪恩寺里的其他和尚也不好直接把人赶走。

    拖拖拉拉,又是半个月。寺庙里其他人对此哀声怨道。

    若弘敏是个老实人,大家也不会如此, 可偏偏随着时间流逝,这人的真实面貌逐渐显露无遗。

    好吃懒做也就罢了,他竟然还偷偷喝酒贪荤,甚至有些女香客向住持明里暗里地反映这弘敏和尚放荡形骸。

    为此,住持找过弘敏好几次,但每次这人都理直气壮地否认了, 直言是那些女施主自己心术不正, 还要当面与她们当面对质。

    可这种事情要如何对质!

    因此, 寺庙少了好多香客。

    说到此处,住持又是一句“阿弥陀佛”。

    常言道。不怕小人,就怕无赖。一时的善心,竟给寺庙招来这么个的祸害。

    住持闭上眼,也不去看顾九手里的肚兜:“这东西是弘敏被害后,这孩子收拾他所住的禅房时发现的。”

    顾九把那东西重新折进灰布里,收好:“可有其他东西了?”

    “有,”小和尚难为情地点点头,“但是,住持让我扔了。”

    顾九无奈地叹了声,事已至此,再纠结也没什么用了,便问答:“那是什么东西?”

    小和尚支支吾吾道:“蒙……蒙汗……药。”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连忙问道:“住持知不知道与弘敏接触较多的女施主都有谁?”

    “这……”住持想了想,叹道,“贫僧也不清楚,但应该没几个。”

    “不过,”住持又一转折,“自从弘敏出事后,有一个女施主便不再来了。”

    楚安觉得有些奇怪:“寺庙里每日来往香客不算少,住持为何能把这位女施主何时不来的时间记得如此清楚?”

    住持解释道:“倘若换个人,贫僧或许是记不得,但这位女施主近几年,每日都会来本寺替她参军的丈夫祈福,风雨无阻的,故而印象深刻。”

    顾九蹙眉:“不知原因?”

    住持缓缓摇头。

    高方清低声道:“或许这是个突破口。”

    一个几年如一日,来寺庙烧香拜佛的人,应该是个忠实信徒。若是如此,她的突然消失大概几率是事出有因。

    顾九问道:“那住持可知道这位女施主姓甚名谁,大概是何年龄?家住何处?”

    住持却仍是摇头:“看模样,应是年近三十。她不常与人多言,每日来此上完香,再听小半个时辰的经书,便离开了。”

    闻此,楚安忍不住咋舌,略感棘手,心中不由腹诽:刚有点线索,不会便在此处断了吧。

    而顾九有些不死心:“她往日多是何时来此?又有无别的特征?”

    三个僧人略一沉吟,小和尚犹犹豫豫地举起手:“秋冬时,那位女施主一般是在辰时过后来到寺庙,如今这个季节会来得早些,而且她大多时候会挽着一个竹篮。”

    刚说完,小和尚又忙不迭地解释道:“我……我每日清晨扫地时都会看见她从寺门进来。”

    只凭这些线索寻找那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顾九微微俯下身,语气温和:“还有吗?只要与她有关的信息都可以说出来。”

    小和尚苦思片刻,小心翼翼道:“之前我瞧见她被别的香客无意撞倒,竹篮里的东西便掉了出来……那会儿我离她有些远,若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些东西应该是荷包。”

    高方卿眉梢挑起,心里有了猜测:“看样子,这大概是她的活计。”

    倘若不是做买卖,一般人身上不会带这么多荷包。

    顾九默了会儿,突兀地问了句:“那尊被缝进弘敏肚子里的金身佛像,是贵寺的东西吗?”

    住持道:“不是。”

    顾九点了点头。

    他们现在所处的房间就是弘敏生前住的禅房,同样也是尸体被人发现的地方。该问的都问了,顾九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便往寺庙外走。

    楚安换了只手握刀,跟上去:“这样看,其实洪恩寺这群和尚杀害弘敏的动机也挺大。”

    他顿了顿,分析道:“你们想想看,首先他们对弘敏这种地痞无赖的行为埋怨许久,再者,杀人地点就在洪恩寺内,要是动起手来也方便。最后,只要他们团结一心,咬死不承认,这案子便很难再继续查下去。”

    顾九心里琢磨着事,闻此,偏过脸看他:“对,也不对。”

    楚安问道:“哪里不对?”

    “后半句,”高方清笑了笑,“从顾公事最开始威逼他们回话时,便不难看出这群人非常重视寺庙的名声,如此,我觉得纵然他们对弘敏心怀杀意,也应该会提出去杀,而不会选择在寺庙动手。”

    “而且若是真把官府逼得急了,一通乱逮,这群人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高方清又补充道:“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并不在意这些。”

    他看向敛眸沉思的顾九,询问道:“接下来,顾公事想怎么查?”

    说话间,四人刚好出了寺庙大门,顾九顿住脚步,视线在周围来往的行人间穿梭。

    顾九抿唇:“找人。”

    楚安微愣:“这要如何找起?张贴画像?”

    “可以,”顾九眉心蹙起,淡淡道,“但不能只凭此,不然太慢了。”

    她拿定了主意,快速翻身上马:“先回县衙,找巩县的地图。”

    楚安也紧跟其后,攥紧缰绳,跨上马背:“怪哉,这回咱们只知道洪恩寺的地点,你还怎么推测出那女子的路线?”

    “谁说我要猜路线了,”顾九调转马头,声音平缓,“住持说那女子是为她在外参军的丈夫祈福。”

    “既已嫁人,又外出售卖自制的荷包补贴家用,还风雨无阻地来寺庙烧香,”顾九顺着仅有的线索,一点点地推测,“所以她应不是懒惰之人,家境也算不得好。”

    “那女子每日晨起做饭,然后带着平时在家中绣好的荷包,徒步行至洪恩寺。”

    而寺庙香客众多,在这附近做生意再好不过。

    顾九觉得,那位女施主很可能从洪恩寺离开后,会先在寺庙周围转悠,售卖荷包。待接近午时,再返回家中。

    “弘敏死于五月十六,而五月已是仲夏,卯时左右,天便已经开始亮了。”

    顾九在脑海里演练着画面,“假如这女子是卯时起,辰时至寺庙,减去洗漱、做饭、吃饭、收拾等琐碎家务所花费的时间,便可以大致估算出她的脚程。”

    “以洪恩寺为心,脚程为径,据此画出一个方圆,”顾九斟酌道,“然后根据巩县各个村庄分布的情况,应该能粗略算出那女子夫家所处的范围可能有哪些。”

    “最后以丈夫参军、年近三十这两个信息,翻看户籍,便能进一步缩小搜寻范围。”

    楚安听得膛目结舌。

    高方清也不由一怔,而后无声笑了笑。

    沈时砚还真是好福气。

    高方清解下缰绳,正准备跃上马,却见顾九忽然看了过来。

    他动作一顿:“怎么了?”

    顾九坦然道:“不管以哪种方式寻人,但总归是少不了画像的。”

    “我不会画,”她又指了指楚安和流衡,明眸弯起,“他俩一个画得丑,一个要保护我,所以这女子的画像一事,便劳烦高少卿再返回寺中了。”

    顾九虚伪地吹嘘道:“毕竟您是能根据面骨画出人原来容貌的神人。”

    高方清将缰绳重新系在树上:“你若是夸得再真心些就好了。”

    顾九扬起马鞭,敷衍道:“我这人贯是虚情假意,对谁都如此。”

    三匹骏马扬尘离去。

    高方清陡然抬高了声音,冲着那离去的背影喊道:“那沈时砚呢?”

    顾九挥了挥手,微风拂起她耳鬓几绺柔软的乌黑发丝,唇角噙着明媚的笑意。

    你是虚和假。

    他是情和意

    三人折返回县衙后,找来巩县地图,按照顾九刚才推测的那般,在上面画出一个圆。凡在圆上以及其左右的村庄共有四个。胥吏翻看了这些村庄的户籍,还真找到了十几个符合“丈夫参军”和“年近三十”这两个条件的女子们。

    顾九大概扫了眼这些人的相关信息,又划去了些,最后只留下七个人。

    其中有三人都在同一村,梅山村。

    恰好它又是这四个村庄中距离洪恩寺最近的那个。

    顾九忖了忖,觉得这个梅山村的可能性极大。

    她用手指点了点这个村庄,吩咐当地县令:“我和楚将军去这里搜人,剩下的地方由你们兵分三路去搜。”

    而他们这边分工完没多久,高方清也带着那女子的画像从洪恩寺赶了回来。

    他坦然道:“时间太紧,只能画成七八分相似。”

    顾九点头:“足够了。”

    高方清照着那副画像又迅速摹了三张,交给县令。而他们四人则策马奔向梅山村。

    旭日西沉,片片绵云如同跌入染缸般灿烂夺目,同时也向世人无声地宣告着黑夜将至。

    四人到了梅山村时,正值村民们扛着农具从田埂回家,顾九拿着画像略一打听,还真让她猜对了。

    村民道:“我瞧着和苗老三的儿媳妇有些像啊。”

    另一人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儿,笃定道:“就是她!不过,你们是归娘什么人啊?”

    那人上下打量着他们四人,迟疑道:“归娘的远方亲戚?”

    顾九顺势点了点头:“能不能劳烦两位带下路?我们找……归娘有些事。”

    两人面面相觑,愕然良久:“你们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顾九蹙眉:“她死了?”

    “对啊,”其中一人道,“就在半个多月前,掉河里被水鬼拖死了。”

    楚安听得茫然,戳了戳高方清,小声道:“县衙里的户籍记录明明写着她还活着啊,而且都半个多月了,他们家人怎么没报给衙门呢?”

    高方清摇了摇头,也是不解。

    顾九抿唇道:“那她具体是什么时候溺死的?”

    村民道:“应该是……五月廿六吧。”

    顾九笑了笑:“能劳烦两位给带个路吗?”

    两人同意,将四人领到一间茅屋前:“就是这了。”

    待他们走后,顾九没着急敲门,反而是掏出了那个藕粉色肚兜,让楚安用刀把上面的荷花图案割下来。

    楚安挣扎道:“你这让我以后如何正视它!”

    顾九哄道:“那你就斜视。”

    楚安瞪她:“想得美。”

    他搂紧了自己的弯刀,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可是我的心肝宝儿。”

    楚安立马将视线投向高方清:“让高少卿来,他肯定有匕首之类的利器。”

    高方清颔首,笑眯眯道:“你求我。”

    楚安果断道:“我求你。”

    高方清扬了扬眉,从袖中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将那肚兜中间的部分割了下来。

    楚安狐疑道:“顾九,你为何要把它弄成这个样子?”

    顾九只拿着那块巴掌大的布片,将剩余的部分重新收进袖中:“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她清了清嗓子,喊道:“有人在家吗?”

    声落,老媪从堂屋走了出来,警惕地打量着这四个陌生人:“你们找谁?”

    顾九笑道:“我们是来买绣品的。”

    老媪摆摆手:“我儿媳妇不在了,你们走吧。”

    顾九连忙道:“我是真的很喜欢归娘绣的荷包,她虽然不在了,但肯定还留有之前没卖出去的吧。我愿意出三倍的价钱来买。”

    说罢,她将那块布条递到老媪面前:“这是我之前买的,可惜不小心被我贪玩的妹妹剪坏了,只剩下这块碎布。婆婆若能找到与这一模一样的绣纹图案,无论新旧,我亦买了。”

    老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旧的你也要?”

    顾九弯了弯眸:“洗洗不就干净了。”

    老媪有些犹豫。

    顾九乘胜追击,将自己的钱袋掏了出来,塞进老媪的手中:“千金难买我欢喜。”

    老媪数了数里面的铜板,目瞪口呆。

    竟足足有一贯多!

    老媪当即同意了,让他们在院中先等着,她转身又回到了堂屋。

    而顾九也没闲着,目光到处晃着,忽然一停,注意到了屋角周围的杂草。

    长短不一,高矮不平。

    应是被人拔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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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神降于莘6

    “小心你也被水鬼抓去。”

    老媪再次从屋里出来, 将手中的荷包交给顾九。

    两相对比,无论是图纹还是针线走势都一模一样。

    那出现在弘敏和尚禅房中的肚兜,便是这位名唤归娘的东西。

    老媪见她神色有异, 以为她要反悔,不由攥紧了钱袋:“钱货两清, 你们走吧。”

    “别急, ”顾九这才把那已经残缺的肚兜拿了出来,重新还原成它最初的模样, “您瞧瞧,这是归娘的东西吧。”

    那老媪脸色骤然一变,登时便扑了过去,想将那东西抢过来。

    在来梅山村之前,顾九就已经预料到多半会发生此事,微微侧过身, 让老媪扑个空。

    老媪恼羞成怒,转身拿起倚在墙角的扫帚, 冲着四人胡乱挥舞:“滚,赶紧滚出我家!”

    楚安正犹豫着要不要拔刀,吓吓这老太太, 身后的流衡已经拔剑出鞘。

    眨眼间,那老媪手中的扫帚便被削得只剩下小半截。

    她嘴唇哆嗦,吓得瘫倒在地。

    顾九亮出腰牌,禀明了来意:“这私物是从一个暂住在洪恩寺的和尚那里找到的,也就是你儿媳归娘的东西,同时, 在弘敏房中又找到了蒙汗药。而五月十六, 弘敏被人谋杀于房中。”

    老媪情绪十分激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不是我儿媳的东西,我也没听说过弘敏这个人。我们家和他也没任何关系!”

    顾九早猜到她不会轻易承认,不然适才也不会把那肚兜上的绣花图纹割下来,用以编谎诓人。

    顾九平静道:“证据在此,你狡辩也没有。”

    她蹲下身来,叹息:“归娘去洪恩寺上香时,却被弘敏和尚迷昏糟蹋,后来没多久她便发现自己怀孕了,是不是?”

    老媪气急败坏:“胡说!胡说!我儿媳妇和那和尚没有任何事情!你走!你们走!”

    她一边低吼着,一边再次扑了过去,顾九虽是立马站起了身,但还是措不及防地被抓到了。

    左脸颊渗出一道细长的血丝。

    流衡抬腿便要踹过去,顾九及时拦住了他。

    要不是看老媪年纪大,楚安简直也想踹一脚,他恼道:“你觉得你现在撒泼会有用?衙门牢狱里多的是嘴硬之人,到最后不还是一个个服软了。”

    楚安深吸了口气,抬手指着顾九,脸色发沉:“她是朝廷派遣至西京的正四品官员,你若再敢如此,就算弘敏的死与你们家没有关系,你也要到衙门吃板子!”

    老媪面上血色褪个干净,眼底又惊又慌。

    她张皇地跪起身,边磕头边哀哭道:“官爷们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吧,我真不知道弘敏是谁啊!”

    “你或许是不认识他,”顾九冷冷道,“那你儿媳怀孕的事情呢?”

    “你儿子在外参军,你儿媳却怀孕了,”顾九道,“归娘既然能日日为她丈夫去寺庙祈福,想必应是用情至深。她发现自己怀孕后,无论是因为情,还是名节,都肯定会选择堕胎。但此事定然不能让旁人知道,所以她不敢去找郎中买药。”

    顾九指着生长在屋脚附近的杂草,神情淡然:“被拔掉的那些是车前草,民间有个堕胎的土方子,把车前草和凤尾草混在一起蒸汁服用,而这两样东西在农村很常见。”

    她顿了下,继续道:“你如今这番反应,应是已经知道了此事,对不对?”

    老媪惨白着脸,却仍是固执摇头:“我儿媳妇和那和尚没有关系,她也没有怀孕。”

    顾九略感不耐烦,皱起眉:“杀死弘敏的人多半是因仇行凶,你、你儿媳、你丈夫、你孙子,除了你参军的儿子,都有嫌疑。”

    老媪哭冤:“我们没有杀他啊。”

    顾九面色如常,质问道:“五月十六那晚,你们四人全在家中?”

    老媪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是何时察觉到归娘怀孕的?”

    老媪却又不说话了。

    顾九按了按眉心,叹道:“你对你儿媳怀孕的事情三缄其口,无非是觉得此事太不光彩,怕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但你要清楚一点,惹恼了衙门,这事只会闹得人尽皆知。”

    老媪垂着头,嘴唇蠕动两下:“五月十三。”

    “那时她腹中的孩子还在吗?”

    “没了。”

    顾九忖了忖,猜道:“便是那天你知道了她怀孕的消息?”

    老媪咬着牙,恨恨道:“出了那么多血,她还想怎么瞒!”

    五月十三归娘堕胎。

    五月十六弘敏被杀。

    五月廿六归娘溺水。

    顾九眉心紧锁。

    虽然老媪说五月十六那晚他们全家人都在,但若是没有让人作证,很难辨别这番话是真是伪。

    不过顾九觉得凶手是他们的可能性不算大。

    开膛破肚,掏出内脏,还将佛像缝入弘敏肚子里……一般人鲜少能做到如此。而且寺庙建有高墙,凶手既然能够偷溜进去,想必身手不错。

    尤其是那尊金身佛像,哪能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

    顾九略感头疼,她不由问道:“那归娘溺水是怎么回事?”

    闻言,老媪身体一僵:“还能怎么回事?自己不小心跌进河里,被水鬼拖死了。”

    话音刚落,她又立马补充道:“这事村里好多人可都亲眼瞧见了,我老伴为了救她,差点没上来。”

    老媪这模样实在令人生疑,顾九凝眸问道:“尸体呢?有没有打捞上来?”

    老媪眼神有些闪躲:“被水鬼拖死的人不吉利,村里人都不敢下去。”

    顾九抿唇:“那地方在哪?”

    老媪猛地抬头,声音有些发抖:“你问这干什么?”

    顾九仔细瞧着她的神情,试探性道:“当然是验尸了。”

    老媪明显慌了,她一把攥住顾九的衣袍,忙不迭道:“贵人,不吉利,不吉利啊。”

    有鬼。

    绝对有鬼。

    顾九笑了笑,云淡风轻道:“我这人,就爱寻晦气。”

    她用力扯出衣角,不顾老媪的阻拦,转身便走了。

    顾九随便找来一个村民,打听出归娘所溺水的河流。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顾九看着眼前这条大河,问道:“归娘溺水时,村里好多人都瞧见了?”

    村民点头,心有余悸道:“这水鬼可吓人了啊,归娘水性那么好都被它拖死了,还差点搭上去救她的苗老三。”

    正说着,忽然听见有咯咯的怪笑声从附近传来,几人循声看去,一个小男孩正坐在河边玩着什么,周围芦苇丛遮掩住了他半个身子。

    村民立马认出了他,慌忙道:“傻子你怎么还来这里玩啊,赶紧上来,小心你也被水鬼抓去。”

    男孩冲他们挥舞着胳膊,展示手里的东西,仍是不停傻笑:“玩……我玩。”

    顾九眯了眯眼。

    那应该是一条鱼。

    鱼尾还在不停地拨动,想挣扎着从男孩手掌心跳出。

    不过奇怪的是,鱼尾下面还有一根悬在半空的绳子。而在绳子的尾端,缠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

    顾九想到了什么,心中猛然一紧,她忙道:“你刚才说归娘水性很好?”

    村民茫然一瞬,点点头:“对啊,她娘家是靠捕鱼为生,就在隔壁村,顺着河流往下便到了。”

    高方清神情微变,看向顾九:“你是怀疑——”

    顾虑到有旁人在,他话并未说完,但于顾九已是足够明白他的意思。

    顾九望了眼昏沉的天色:“先回去叫些人。”

    好在梅山村距离县衙不远,楚安很快便赶了回来,身后跟着五个衙役,各个举着火把,疾驰而来。

    顾九吩咐他们轮流值守在此处,待天一亮,立马下河搜尸。

    一般情况下,溺死之人的尸体只需三至七天便可以浮上来,可这如今都已近一个月了,归娘的尸首仍是没有消息。

    就算是顺着河流漂走了,百姓靠水吃水,尤其是此时正值酷暑,人们多聚于河岸荫蔽处乘凉,如此明显的异物浮于水面,没道理会注意不到。

    而至今归娘的尸体未被人发现,原因不外乎有二。

    要么尸体因绑有重物,沉入河底。

    要么尸体已经被人捞走了,并且没有上报衙门。

    而结合老媪的反应,很明显,前者的可能性非常大。

    顾九长眉拢起。

    可若是如此,归娘的死便不是意外

    顾九三人和高方清并不顺路,从梅山村分别后,便各回各的住处。

    邸店内灯火通明,门前街市上人来人往,店里却仍是冷冷清清,除了两个伙计,便只有一个清瘦的妇人,身前的食案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却是没有动筷。

    顾九觉得自己的肚子隐隐作响。

    她正打算让伙计备些饭菜送入他们房中,却见那个妇人忽然开口道:“若是不嫌弃,便坐下来一起吃吧。”

    顾九愣了愣,扭头看向楚安和流衡,用眼神示意:认识?

    两人皆是摇头。

    而不待他们三人有所反应,旁边的两个伙计已经殷勤地将凳子拉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他们的模样,顾九隐隐猜出了这妇人的身份:“掌柜的?”

    妇人看她,淡淡地嗯了声。

    顾九笑了笑,推脱道:“多谢掌柜好意,但无功不受禄的,我们怎好意思白吃呢。”

    妇人目光锁着她,顾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从进店之后,这人便一直在看自己。

    妇人道:“这些便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顾九茫然:“……我们认识?”

    妇人敛眸,嗓音凉淡:“我识你,你不识我,便是不认识。”

    顾九顿时哑然。

    所以她认识自己?

    顾九犹豫半响,问道:“那你认识沈时砚吗?”

    妇人眼皮微抬:“认识。”

    顾九懂了。

    奇怪的邸店,奇怪的掌柜,若是沈时砚安排的,便可以解释得通了。

    但她还是回头跟流衡小声确认了下,这邸店确实是沈时砚让他们三人落脚的地方。

    顾九拱手谢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人刚好把空缺的位置坐满,四方桌案上的菜肴,只有顾九和楚安两人动筷。流衡面无表情地抱剑,尽忠尽职地做个护卫。妇人只默不作声地品茶,视线却仍停留在顾九身上。

    顾九这顿饭吃得极其别扭。

    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身上还背着包袱,应是来住店的。顾九心里期待着这妇人起来招呼客人,却不想她竟是连眼皮都未抬。

    那两个伙计快步将人拦在了外面,毫不客气道:“客满了,您去别处吧。”

    顾九视线扫过空荡荡的邸店,艰难地咽下嘴里的红烧肉:“”

    她轻咳一声:“掌柜的,为何不让他住店?”

    妇人放下茶盏,只有一字。

    “吵。”

    作者有话说:

    此副本和主线密切相关,所以会出现一些与命案无关但也重要的人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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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神降于莘7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被陌生人一直盯着吃饭, 换谁谁也感到别扭。

    顾九快速解决了饿肚子这个问题,再次道谢,拉着楚安上了楼。

    楚安小声问道:“你真不认识她?我总觉得那掌柜眼里但凡带点什么情绪, 都能把你戳成个窟窿。”

    顾九苦思片刻,还是摇头。她也纳了闷:“难不成我长得很下饭?”

    可问题是, 那女掌柜只看着他们吃, 自己却从未动筷。

    楚安:“哈?”

    顾九推门进去,决定将此事抛之脑后:“算了算了, 早些睡吧,明天还有命案要处理。”

    “对了,”楚安叫住顾九,担忧道,“你的左脸……”

    “没事啊,还没马蜂蛰得疼, ”顾九笑道,“你这表情,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要破相了呢。”

    楚安环臂,哼了一声,扭头便走, 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

    要是让长赢看见了,肯定比他还要小题大做。

    顾九虽是嘴上说早些睡,但案情查到现在,又牵扯出了一条人命,她哪里睡得着。

    顾九趴在书案,握了杆笔, 开始在白纸上圈圈画画, 梳理思路。

    先说归娘溺死这件事, 如果明日能打捞出尸体,且她腰间坠有石头,那杀死她的人应该就是苗老三他们夫妻俩。

    如果不是他们,老媪那番心虚的模样作何解释?

    至于杀人动机,也很容易猜到。苗老三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应是宝贝得不行。夫妻两人发现归娘堕胎后,十有八九不会听她解释,只怨恨她不守妇徳,红杏出墙,给他们儿子戴绿帽子,给他们家抹黑。

    故而起了杀心。

    而村民们所看到的苗老三跳河救人那幕,估计是夫妻两人故意引来的,为的就是摆脱害人的嫌疑。而苗老三差点也溺水这事,多半是装的,一是为了避免其他村民们跳河救人,二是散播水鬼这个谎言,转移众人对归娘溺死这件事情的注意力。

    顾九一手托住脸,一手用笔端抵住太阳穴。

    那弘敏的死呢?

    凶手之所以把金身佛像缝进弘敏肚子里,大概便是因为他作恶多端,并不是真正的出家人。

    而就目前而言,存有嫌疑的有两拨人:可能知道弘敏本性的苗老三他们,以及已经知道他本性的洪恩寺和尚们。

    那难道说就没有其他人了?

    显然很难说。

    顾九联想到了其他三桩命案。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暂不清楚,这四个人究竟是不是被同一凶手所杀?

    如果是——

    顾九的思路被迫打断。

    有笛音探入窗棂飘进她的耳中。

    断断续续,如同锯木。

    顾九叹息,多倒霉的一首曲子,硬是被吹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起身,打算关上窗户,那笛声却戛然而止。一抬眼,却瞧见那奇怪的女掌柜正坐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望向远处,手里拿了一根细长的木棍。

    片缕清冷的月辉落在上面,泛起银光,似乎是个玉笛。

    顾九眉梢微挑。

    破案了。

    而几乎她看过去的同时,那女掌柜便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侧过脸。

    四目相视,顾九想起了吃饭时的尴尬气氛,决定关窗溜走。

    女掌柜却开了口:“吵到你了?”

    顾九动作顿住,违心地摇摇头。

    女掌柜似乎并不是真的在意这个问题,又道:“要上来吗?”

    顾九还想摇头,但女掌柜已经抬手指向某个地方:“那有梯子。”

    顾九:“……”

    你真的是在询问我吗?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再加上这人又是沈时砚的朋友,倒不好直接拒绝。

    顾九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然后下楼,顺着木梯爬了上去。

    然而女掌柜却不再开口,静静地望着远方。

    顾九尝试着打破这份沉默:“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女掌柜偏过脸看她,不答反问:“好听吗?”

    顾九心一横:“如听仙乐耳暂鸣。”

    女掌柜极淡地笑了下,听出了她故意偷换的字眼。

    她这才道:“这是我姐姐教我的,可惜当初我未认真去学。”

    可惜?

    顾九敏感地意识到这个词背后应是隐藏了什么。

    是没学会的可惜。

    还是故人已不在的可惜。

    不待她接话,女掌柜忽然跃下屋顶,淡声道:“有人找你。”

    只留给顾九一个消瘦的背影。

    “顾娘子,高少卿来了。”

    流衡从黑暗中走出。

    顾九抬头望了眼悬在夜幕中的孤月,低头看了眼木梯,认命地爬了下去。

    回到邸店前院时,楚安已经从房里出来了,旁边站着高方清。

    顾九见楚安神情不太对,不由蹙眉:“出事了?”

    高方清沉声道:“适才有人来报,那屠户的母亲自缢……认罪了。”

    ……

    夏夜,草丛间虫鸣声不断,书房的窗棂虚掩,微风吹过,木窗轻轻晃动,一抹幽莹趁机从黑暗中溜进房内,披了层薄薄月色,漫无边际地飘浮在暖橙的烛光中。

    最后,轻飘飘地落于一片冷白之上。

    沈时砚执笔的手陡然停住,豆大的墨汁浸染了白纸,毁去他写了近一个多时辰的东西。

    他眼尾微动,鸦睫悄然垂下,遮住那双浸透薄凉的黑眸,静静地看着右手指节处的小流萤。

    沈时砚仍是保持着流萤落在指节时的姿势,随着时间流逝,那纸上的墨点越来越大,远远看着,像一只丑陋的黑虫。

    “王爷。”

    有人进到书房,手中拎着鹰笼。匆忙的脚步和沉稳的声音惊扰了流萤。它扇动着薄翼,慢悠悠地飞走了。

    沈时砚放好笔杆,解开绑在鹰爪上的细竹筒。

    里面共有三张书纸,上面的黑字密密麻麻,将顾九今日在西京的所言所行所遇,事无巨细,全部记录了下来。

    浏览至某处时,沈时砚眉心皱起:“她受伤了?”

    下属不敢吭声。

    沈时砚心底涌上来一阵烦躁,太阳穴隐隐作痛,慢慢地,似乎有千万只蝼蚁在头颅中攀爬啃噬,痛得他呼吸滞涩。

    下属脸色刷地一变:“王爷?!”

    沈时砚意识开始涣散,冷汗粘湿了他额角处散落的几绺乌黑发丝,视线中一切愈发朦胧失真,剧烈的疼痛折磨得他恨不能凿开脑袋。

    “碰——”

    身体重重倒地。

    下属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扶起沈时砚,一边冲外面喊道:“来人!”

    沈时砚反手紧拽住下属的手腕,薄唇苍白:“备……马。”

    可这种时候下属哪敢领命离开,很快,又一人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药碗。

    沈时砚眼皮无力地抬了抬,看着那黑褐色的汤药,眸中尽是深不见底的厌恶。

    多少年了……他像个废物一般,离不开这东西。

    以前受先皇牵制,现在是那个人。

    沈时砚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扯了扯唇,在痛不欲生的折磨中,他竟生了些许报复的快意。

    先皇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他所命人研制出的毒药,会成为别人报复他的工具,他所养出来的怪物最后却被仇人利用来对付他。

    喝尽药,疼痛一点点消散,理智也慢慢回笼。

    他不能走。

    他现在还不能离开汴京。

    沈时砚按着太阳穴,闭了闭眼,哑声道:“那批东西运到哪了?”

    下属道:“皇城司据点拔掉时,东西才开始从惠州运出,算算日子,应是快到衡州了。”

    沈时砚倦容淡淡:“传消息过去,一定要在七月初二之前运到登州。”

    下属躬身告退。

    “等下。”

    沈时砚又突然开口。

    他垂眸,凝视着案上的书信,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鼓噪。

    去见她。

    去见她。

    去见她。

    ……

    想见她的欲望肆虐疯长,无论沈时砚怎么在心中劝说自己她只是受了些再小不过的伤,仍是难以遏制这个念头。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备马。”

    下属冷汗涔涔,跪地道:“王爷,那人既然与您约定好了,便不会让顾娘子出事。”

    沈时砚垂眸:“知道。”

    他起身,走到窗棂边,望向高挂树梢的孤月。

    “本王不会露面。”

    看看她就好。

    ……

    邸店位置偏僻,等顾九他们赶到屠户家中时,已是深夜,大街小巷空无一人,浓墨夜色笼罩着千家万户。

    唯独屠户一家,火光亮如白昼。

    逼仄破旧的柴房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被麻绳勒住脖子,悬挂在房梁上,面色紫红,干瘪的嘴唇泛黑。

    衙役将死者留下来的遗书交给顾九。

    那是一大块破旧的灰布,应是从衣服上剪下来的。

    鲜红的血字歪歪扭扭,看起来分外诡异,像一张张面目狰狞的鬼脸。

    顾九拧着眉看完了血书上面所写的内容,神情有些疲惫。

    楚安问道:“这曹氏是如何交代的罪行?”

    顾九道:“曹氏只交代了杀人原因,并提了几句人是她杀的。”

    屠户的媳妇此时此刻正在屋外哭得泣不成声,顾九捏了捏眉心,不耐烦道:“让她到别处哭去。”

    楚安愣了下。

    怎么突然发火了?

    不待他问,顾九已是开口道:“曹氏说,一个月前屠户的父亲得了重病,屠户和他媳妇儿却不想给老人花钱请郎中,于是两人借口带老人出去看病,实际则是趁机把人丢在凤凰山,任野畜分食。”

    “曹氏恨儿子狼心狗肺,连畜牲都不如,所以激愤之下才杀了他,”顾九抬眼,看着老太太冰冷的尸体,“但行凶过后,她又不忍受罪孽折磨,便选择自行了断,以此谢罪。”

    高方清皱起眉:“屠户虽不太高,但体型壮硕,曹氏一个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怎么可能有力气把屠户连同猪猡一同悬在铜架上?”

    顾九回忆着卷宗上记录的口供,再次确认道:“六月十八那晚,曹氏并未在家中?”

    高方清点头:“曹氏说她去了凤凰山,但不小心迷路了,所以当晚没能赶回家。”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当时曹氏并未说她去凤凰山做什么。”

    顾九眸色沉了沉。

    高方清说得没错,这曹氏的年龄没有八十也有七十,单凭她自己,是断然没可能把凶杀现场布置成那个模样。

    楚安道:“有没有可能是借助了某种工具?”

    高方清摇头道:“绝无可能。”

    他分析道:“凶手把屠户的尸体被塞入猪猡肚中,用铜架上的尖钩穿透猪的两只后腿,呈倒挂状态。这种情况下,若想要省力,尖钩需得做到自由延伸,但很显然,屠户的那个铜架做不到如此。”

    楚安奇怪道:“可如果人不是曹氏杀的,那她为何要自杀认罪?”

    顾九沉默一霎,神情肃然:“人大概不是她杀的,但屠户的死一定与她存在某种关系。”

    或是换句话说。

    间接导致或是直接促使。

    ……

    回到前院,屠户媳妇正瘫在地上,浑身发抖,哭哭啼啼个不停。

    顾九将那血书怼到妇人面前,淡声质问:“识字吗?”

    妇人连连摇头。

    应该是不识字的,不然在报案之前,这妇人肯定会把这块揭露他们夫妻两人罪行的血书藏起来。

    顾九问:“那你婆母识字吗?”

    妇人又要摇头,但似是想到了什么,动作倏地顿住,颤声道:“她……近来总……总往隔壁秀才家去,我前些日子问了那秀才一嘴,他说……我婆母求他……教她认字。”

    顾九蹙眉:“左邻舍还是右邻舍?”

    妇人道:“……左。”

    顾九当即命人去隔壁敲门,没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赶来,边跑边提鞋。

    顾九看他:“曹氏让你教她识字?”

    秀才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阵仗,手心冒着冷汗:“是,是。”

    顾九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秀才不敢轻易答话,想了会儿,才道:“大概……大概就是屠户死后两天。”

    顾九问:“曹氏可与你说了什么?比如说为何要识字?”

    “她只说……她丈夫失踪得突然,这么多天过去了,估计是没命活了,”秀才无意瞥见了顾九手里的血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所以,她就想给……给她丈夫写封信,好烧过去。”

    顾九敛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四周安静,妇人努力憋住哭声,不敢发出声响。

    半响,顾九淡笑道:“你可以回去了。”

    一听可以走了,秀才忙不迭地起身离开。

    顾九又将视线投向妇人,眉眼平静:“自你公爹失踪后,曹氏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妇人还不知自己和屠户的恶行已经被公之于众,她强装镇定道:“婆母她每日都去凤凰山寻找公爹,清晨去,傍晚回,所以我也不清楚她有无异常……”

    凤凰山。

    顾九抿了抿唇:“什么时候不再去了?”

    妇人小心翼翼回道:“我丈夫被害之后。”

    顾九默了会儿:“那你可见过曹氏与除秀才之外的人来往密切?”

    妇人摇头,挤出了两滴眼泪:“自我公爹和我丈夫相继没了,婆母身子越来不好了,走几步便要歇上一会儿,所以这些天除了去找过秀才,便都在家中待着。”

    问完话之后,顾九抬了抬下巴,示意衙役可以把人绑起来了。

    妇人顿时惊慌失措,奋力挣扎:“贵人,贵人,您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抓我啊?!”

    “因为这个,”顾九抖了抖血书,语气淡漠,“曹氏说你和屠户把你那重病的公爹故意抛至凤凰山,却对外称他失踪了。”

    妇人陡然僵住,待她反应过来哭冤时,已经被衙役拖至院门。

    顾九拢起长眉,往后院深处瞥了眼,那曹氏的尸体还正悬在房梁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愁死她得了。

    楚安见顾九满脸倦意,不由道:“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再去巩县找归娘的尸体。”

    顾九转了转脖颈,困意席卷,有气无力地嗯了声。

    再次回到邸店,顾九倒床便睡,很快,她平稳轻缓的呼吸成了周围唯一的声响。

    有人躺于床榻睡得昏沉,有人身披月色悄然而来。

    房间的窗棂没关。

    沈时砚进屋时,几乎没怎么发出动静。黑暗无声,将他大半个身子吞噬其中,掩去了他疾驰奔来的狼狈。

    沈时砚停在床榻旁,轻轻蹲下身,深渊似的黑眸静静地凝视着熟睡中人,这一路疯长的欲念终于在此刻肯消停下来。

    顾九趴在床榻上,未脱鞋袜的两脚搭在床沿处,睡姿随意。

    沈时砚想看看她的左脸,但那半张脸恰好深埋于软枕,挡得严实。许是因为太累了,顾九眉心微微拢起,堆积着散不去的倦意。

    沈时砚无奈起身,小心翼翼地替她脱下鞋靴。而彼时从窗外传来几下梆子声,提醒着沈时砚已是三更天。

    他乘夜奔来,能够停留的时间却不过片刻。

    沈时砚薄唇抿起,慢慢从衣袖中拿出祛疤膏,俯身轻放于枕边。

    准备离开。

    然而下一刻,不待他直起身,宽大的衣袖忽然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牵住,沈时砚心跳一滞,措不及防地撞入那双明眸。

    顾九已然醒了过来。

    她眼尾弯了弯,声音极轻:“三更半夜,去翻姑娘家的窗……王爷,你这是什么癖好?”

    那无声的笑意下,却藏着浓浓的倦怠。

    沈时砚突然后悔了今夜的冲动。

    她白日赶路,到了西京又马不停蹄地奔走查案,显然累极。

    顾九缓缓从床榻上起身,手却仍是拽着那片衣袖。

    这时沈时砚才发现,顾九另一只手里攥了一把匕首。

    他薄唇动了动,低声道:“这里是安全的。”

    顾九嘀咕道:“……又不是王府。”

    沈时砚听清了,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嗯?”

    清清冷冷的月光探入窗内,落在沈时砚耳边,映亮了那抹紧紧缠绕住冷白的绯色,有一种说不出的靡艳。

    他好像一害羞,耳尖便先红。

    顾九垂下眼:“隔墙有耳,王爷,你靠近些。”

    沈时砚照做。

    半尺有余的距离,四目相交,轻缓微热的呼息悄然纠缠在一起,像不可控的火星般,变得炙热。

    顾九问:“王爷,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语气平常,神色自然。

    可顾九那慢慢加重的力道还是出卖了她。

    她在紧张。

    沈时砚眉眼不自觉愈发温柔,低低道:“很想见你。”

    “撒谎,”顾九抿唇笑了笑,抬眼看他,“那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走?”

    起初察觉有人翻窗进来时,她以为是刺客或是凶手,直到鞋靴被脱下,她才隐隐意识到来人是谁。

    沈时砚的身影朦胧于夜色与月辉中,她看得不真切,那瞬间,她恍惚以为是自己做了梦。

    沈时砚道:“怕吵醒你。”

    那我现在醒了,你还走吗?

    顾九知道他应是私自离京,不能久留此地。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王爷,你不是不会武功吗?”

    这可是二楼。

    沈时砚微怔:“谁告诉你的?”

    顾九道:“高方清。”

    沈时砚只注视着她要,未曾移开半分:“你信他?”

    顾九立马摇头:“当然信你。”

    她顿了顿,缓缓道:“和之前一样的答案。”

    沈时砚轻笑:“我一直记的。”

    他抬手,轻轻抚上顾九脸颊处那道细长的红痕,微凉的指腹下,是一片温热,却烫得他喉咙都干涩了几分。

    顾九眼睫颤了颤。

    沈时砚声音莫名哑了两分:“好好休息,我走了。”

    顾九松了手:“嗯。”

    微风轻拂,只听窗棂随之晃动一下,短促的声响后,眨眼间便重新归于沉寂。

    顾九打开那个小巧的玉瓷盒,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下。

    她从未觉得夏夜如此短暂。

    仿佛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说:

    这撕欠条算撕成功了吗?

    哦,不太算的样子。

    那明天再补补?

    勉强行吧。

    Ps,王爷有病这点,我第三章时就提了点,终于可以拉出这条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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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神降于莘8

    “看不见的第三人。”

    巩县梅山村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过, 鸡鸣几声,村民们早起扛着农具,却是直奔村中那条藏有水鬼的河流去, 邻村的人们听闻了风声,也纷纷赶来凑热闹。

    河岸两侧, 人头攒动。

    顾九站在木栈桥处, 长眉紧拧。

    几个衙役光着膀子在河里起起伏伏,寻了半个时辰, 却是毫无所获。

    她转身,望向身后交头接耳的人群,微眯了眸,目光落在藏于其中的苗老三夫妇身上。

    日头毒辣,周围一张张脸被晒得泛红,但仍掩不住满心的好奇和惊诧, 唯独他们两人惨白着脸,眼睛死死地盯着捞尸的衙役们, 神情紧张。

    顾九捻了捻指腹,心底的谜团不断扩大。

    今日若是没寻到归娘的尸首,她那番推测便失了凭证, 可这对夫妻的模样又太过惹人生疑,让她很难相信此事并无蹊跷之处。

    是他们故意做戏与她看?

    还是——

    存在连他们都不知道的第三人,将归娘的尸体偷偷带走了?

    顾九紧抿着唇,额头的汗水浸湿了几绺乌丝,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又酸又痛。

    高方清递过来一个方帕,下巴抬了抬:“擦擦吧。”

    顾九垂眸, 扫了眼:“不用。”

    高方清正要将东西收回去, 却又见顾九的目光落到了他手里的折扇上。

    高方清挑了挑眉:“你倒是很会挑。”

    顾九道:“我有说要吗?”

    高方清笑:“我有说不给吗?”

    他把折扇递给顾九, 视线瞥过她的左脸颊:“顾公事不愧是郎中,伤好的都比寻常人快些。”

    语气极其平常,应是随口一说。

    但顾九心底还是生起些许警惕,她瞥了眼高方清,顺着他这话接了下去:“承你今日借扇之情,他日你若也被人挠了,我也为你医上一医。”

    高方清懒懒地拱手:“多谢。”

    说罢,便转身去了树荫处,一副多晒会儿就能蜕层皮的金贵模样。

    顾九也不去管他,重新看向河中。

    几个衙役顺着河流往下游,很快,又过去了半个时辰。

    楚安不由着急道:“许是他们没好好找,若不然我下去吧。”

    “算了,”顾九拦住他,敛眸,“归娘的尸体应是不在这儿。”

    楚安皱眉:“可尸体如果没有沉在河底,那势必应浮在河面上,但县衙近来又无人送来死尸”

    “一具尸体,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人人只会厌弃或恐惧,”他难以理解道,“除非是有心之人将其藏了起来,否则又怎么会不见呢?”

    顾九默然未语。

    她越发觉得此案很可能还与另一人牵扯甚密。

    是藏于真相背后,且他们看不见的第三者。

    顾九捏了捏眉心,她估摸着再继续找下去仍是相同的结果,便打算命人去叫那些捞尸的衙役回来。

    “找到了!”

    忽听下游有人大喊一声。

    顾九心中一紧,倏地扭头看向人群,苗老三夫妇面上惊恐交加,对上顾九冷冽的视线,转身便要逃。

    顾九沉声道:“抓住他们。”

    一声令下,早已藏在人群中的两个衙役立马行动,两个已过半百的老人哪里跑得过他们,眨眼间便被按倒在地。

    衙役们把尸体拖至岸边,高方清离得近些,率先赶到下游。顾九和楚安紧随其后,周围的村民也纷纷涌了过去。

    还未看清死者的容貌,高方清却突然转过身,命衙役拦住想要围观的人群,不让他们靠近。

    顾九见他脸色不对,隐隐意识到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顾不得询问,她阔步来到尸体旁边,神情几变,明眸蕴含怒意,冷如刀剑。

    死者是个女子,如顾九猜测的那般,腰间绑有粗绳,而在绳子的另一端,是块足有百斤重的石头。而尸体面部因长时间泡在水中,已经浮肿不堪,但从那未被破坏过的五官上,仍是能辨别出她生前的模样。

    那张脸,和高方清所画之人毫无相似之处。

    她。

    并不是归娘。

    楚安如此迟钝的人也迅速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脸色黑如锅底。

    有人在戏耍他们。

    高方清看着女尸,眼神暗了暗:“我识得她。”

    顾九攥紧了手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与其他三起命案有关?”

    高方清没想到她竟猜得如此快,顿了顿,他点头:“河南府知州幕僚池禄,他妻子身边的贴身婢女。你没来之前,我去调查此案时见过她。”

    顾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第三人。

    他们至今还未寻到任何踪迹的第三人。

    怕是真的存在。

    楚安额角青筋直暴:“他是什么意思?挑衅?!”

    顾九拍了拍楚安的肩膀,扭头望向不远处的苗老三夫妇,明白过来适才高方清为何要命人拦住围观的村民。

    高方清想诈供。

    没有寻到归娘的尸体,便是没有寻到证据。

    这夫妻两人若是发现了衙役打捞上来的人并非归娘,怕是不会轻易认罪。

    顾九抿了抿唇,走了过去,停在两位老人面前。

    她负手而立,冷眼睥睨:“尸体如今被到找到了,你们还打算继续嘴硬?”

    苗老三跪地求饶,泛黄的牙齿直打颤:“是我们杀的。”

    老媪却是指着那具尸体,怒骂道:“我儿待她如此好,她却趁我儿不在家时与旁人厮混,还怀了野种!她该死!她这种水性扬花的荡.妇是要下地狱的!她该死!”

    尖锐嘶哑的声音钻入耳中,让人心烦。

    顾九示意旁边的衙役堵住老媪的嘴,而后淡声问道:“那洪恩寺的弘敏呢?也是你们杀的?”

    苗老三哭道:“我们只知道归娘怀了旁人的孩子,其他的一概不知啊!我们连洪恩寺都没去过,又怎么可能识的哪一个和尚叫弘敏?”

    顾九蹙眉:“归娘没说过欺辱她的人是谁?”

    苗老三连连摇头:“她说她也不知道。”

    “那五月十六那晚”顾九停顿了下,怀着最后一丝怀疑,“归娘是否在家?”

    “在。”

    苗老三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满脸的沟壑愈深:“我们发现她偷偷堕胎后,怕她逃出去,便将她一直绑在家中。”

    顾九不自觉按响了拇指,眼角眉梢缠了点倦意。

    连续作案的可能性,几乎落实。

    而随着这个答案的揭露,顾九却越发不安。

    有了前四起命案。

    那之后呢?

    她望向那具死尸,眼皮重重一跳。

    正如楚安所说的那般,凶手这番作为,应是在挑衅官府。

    既然如此,怕是在不久之后那人便还会继续作案。

    可凶手是为了什么呢?

    烈日高悬,苍穹之下,地面被晒得滚烫,看不见的空气被反复蒸烤,万物都在忍受这种酷热难耐的折磨。

    顾九外衫下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黏答答的,紧紧吸附在肌肤上,惹人心生躁意。

    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似火的骄阳嚣张。

    作恶多端的和尚。

    忘恩负义的屠户。

    那另外两人呢?

    顾九心跳陡然剧烈。

    她有了一个猜测。

    顾九紧抿着唇,抬步离开。

    需得查。

    从头查起

    苗老三夫妇认罪,顾九他们便带着那具被凶手换掉的尸体回了畿县。

    驿馆书房内,顾九、楚安、高方清三人围坐在桌案旁,案上放着四起命案的卷宗。

    顾九重新翻看了两遍,沉思片刻:“归娘虽已经不在了,但屠户的母亲曹氏留下了那封血书。”

    “曹氏不会无缘无故地认罪,屠户的死势必与她存在某种关系,”顾九慢声道,“同样的,那弘敏和尚的死也极有可能与归娘有关。”

    顾九抿唇,食指轻轻点了下桌案:“如此的话,曹氏和归娘应是都与凶手有过接触。”

    楚安忍不住道:“那教书先生和那个幕僚呢?”

    “我猜,在他们两人的命案中,也有类似曹氏和归娘的存在”顾九眉眼平淡,缓缓吐字,“死者生前曾伤害过的人。”

    她看向高方清:“你查这两人时,可有发现此类之人?”

    高方清摇头:“还没来得及细查,只是重新对过口供。”

    “那我们就兵分两路,”顾九道,“你去查教书先生,我去查池禄。”

    “眼下我们在明,凶手在暗,”她明眸闪过一丝凌冽,“他应是在旁处欣赏着我们寻找他时焦急模样。”

    高方清初来西京查案时,那婢女还活着,而今日却出现在梅山村的河底中。早不换,晚不换,却偏偏等到他们下河捞尸时换掉,显而易见,他一直在暗处默默盯着官府的一举一动。而凶手今日此举,即是挑衅,也是宣战。

    “他很可能会再次作案,而时间、地点和人,我们一概不知,”顾九沉下声,“所以此事需得尽快查清。”

    高方清道:“那凤凰山呢?自屠户父亲‘失踪’后,曹氏每日都去凤凰山,那儿很有可能便是她与凶手有过交集的地方。”

    顾九点点头。

    她并不觉得曹氏与凶手之前便是相识的。

    “交给我,”顾九道,“池禄和屠户都在畿县,我查起来也方便,你便去新安县查那个教书先生。”

    分工结束后,高方清当即驾马赶往新安县。

    顾九起身,唤来陈县尉:“屠户妻子可认罪吗?”

    陈县尉道:“昨个便已经签字画押了。”

    顾九稍感诧异:“这么快?”

    说实话,只凭曹氏死时留下的血书,并不足以说明屠户夫妻是蓄意谋杀他们父亲。

    陈县尉语气有些得意:“再硬的嘴也硬不过那些刑具啊。”

    顾九不太赞同这种严刑逼供的方式,但眼下木已成舟,她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用。

    顾九皱了下眉:“人现在还活着吗?”

    陈县尉迟疑一瞬,笑道:“顾公事放心,还留有一口气呢。”

    顾九委实不太相信陈县尉这番话,淡淡瞥他一眼:“带我过去看看。”

    陈县尉立马意识到顾九是什么意思,待顾九离开,脸色沉下,暗骂了句“臭娘们”。

    走在后面的流衡倏地顿住脚步,转过身,眼底杀意横生。

    陈县尉浑身一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他反应迅速,压下心底的慌乱,立马快步跟了上去,像个没事人一般给顾九带路。

    天气一热,牢狱里各种臭味便在空气中肆虐开来。

    楚安皱了皱鼻子,有些嫌弃:“你留在外面吧,我进去看看。”

    顾九笑了笑,堆积在眉心中的烦闷散了些。

    她道:“我哪有这么娇贵。”

    楚安见顾九终于展颜,暗暗松了口气,也笑:“好歹我是你阿兄,自然处处都要照顾你了。”

    顾九眉梢轻挑。

    倒是旁边的陈县尉面露诧异:“顾公事和楚将军竟是兄妹?”

    “对啊,”楚安弹了弹刀柄,冲他咧嘴一笑,“陈县尉,我爹可是把我这妹妹当成掌心宝,临来时他老人家可交代了,说要是哪个不长眼的人敢瞧不起她是个女子,让我不必顾虑,直接动手,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楚老将军威名在外,任谁都得敬上三分。

    陈县尉额头冒出几滴冷汗,讪笑道:“顾公事乃巾帼不让须眉,谁人敢瞧不起。”

    顾九斜楚安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倒是会胡诌得很。”

    楚安只觉得冤枉:“这可真是咱爹亲口说的。”

    顾九哼笑不语。

    陈县尉在一处牢房外停下,却见本该躺在里面的人不见了踪影,登时暗道一声不好。

    顾九察觉出他的异常,冷声道:“人呢?”

    陈县尉当即赔笑道:“许是下官记错了,顾公事和楚将军先在此稍等,下官这就去问问狱卒。”

    然而话音刚落,三人忽听几声清脆的鞭子声。

    流衡屏息侧耳,禀道:“顾娘子,是有人在受刑。”

    他顿了顿:“好像是女子。”

    陈县尉还要再说些什么,顾九已经让流衡循声去找鞭声传来之处。

    随着步伐,鞭声越来越响,静静去听,酷刑之下,似乎藏有女人气若游丝的痛吟声。

    几人在一间刑房前停了步。

    昨晚还装模作样哀哭的妇人,此时却被吊在半空,浑身是血,仿佛下一秒便要咽气。

    而一个狱卒正用力挥舞着刺鞭,苍白的脸上满是飞溅的血滴,每一次落鞭,他眼底癫狂便更盛一分,似乎妇人的痛吟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欢愉。

    楚安当即踹了过去,将人死死地摁在地上。

    顾九面若冰霜,质问道:“陈县尉,我记得你刚才说过,她昨晚便已经签字画押了。”

    “为何现在你们却仍要动刑!”

    狱卒奋力挣扎,声音嘶哑:“她蓄意谋杀公爹,本就是死罪!”

    顾九冷笑道:“纵然如此,这也不该是你满足自己施虐欲的理由。”

    她看向那奄奄一息的妇人,吩咐流衡:“把人放下来,换他上去。”

    陈县尉如遭雷击,碰地跪在地上,惊惶失色道:“使不得,使不得啊顾公事,他是河南知州的小儿子!”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目前好像有很多人的样子。

    宝们云里雾里:啊啊啊啊好多人,好多不认识的人,谁和谁啊!!!

    其实没这么多人QAQ……只是视角问题再加上某些人的故事情节还没到,所以造成一种好多“神秘人”的感觉。

    这个副本是阿九在推动,为的就是以她的视角来彻底揭开当年发生在王爷身上的事情。

    以及,之前的欠条算是撕成功了吧(单方面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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