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夜访
“你方才听见了吗?”小宫女问。
另一个小宫女答:“听见了!听见了!刘姑姑家中本就富裕, 算是尚衣局的半个掌事,平日里就大方, 这回逢了喜事, 肯定得招摇一阵子了。”
“过几日她不是要来给咱们昭容送披风?”
“哎!对!那我要去‘沾喜气’~”小宫女话刚说完,苑雅就朝她们俩瞪了一眼:“就算有这种好事也轮不到你们俩, 好好采花!”
两个小宫女被数落后,便闭上嘴采花,苑雅垂眸笑了笑,又对两人道:“今日听到的回去之后不许对旁人说,等到领东西那日我自会去拿, 知道了吗?”
“知道了。”
小宫女听出来了, 苑雅是嫦昭容身边的大宫女,平日里最会逢迎拍马, 为人又小家子气,这回让她知道了,肯定得私吞所有东西,不会让她人占了便宜的。
云谣在逸嫦宫比在延宸殿时还无聊, 在延宸殿,好歹延宸殿里有书可以看, 唐诀住的地方, 摆设一概没有,书籍倒是很多, 而且唐诀喜欢与她说话, 时不时找她逗趣儿, 至少是个解闷的法子。
这两天倒好,云谣才来逸嫦宫没多久,被大雨闷在屋中难出去不说,脚上的伤还没好,她和淑妃说不上话,淑妃身边的人对她又只有巴结,唯有秋夕能真心交谈,饶是如此,少女心事经这两天,也说得差不多了。
雨下了一整个白天,到了晚间才停,淑妃房里的灯都熄灭了,秋夕围着云谣转了一整天,一炷香前就已经微微打鼾,云谣下午在凉椅上睡了一个时辰,现在反而睡不着,翻来覆去之后心中乱得很,于是决定起身出去转转。
逸嫦宫如今全是人,走几步就能碰到一个禁卫军或值夜的太监,云谣不怕,若是与往常一样,天一黑就都休息的话,那她才不敢出去呢。
没吵醒秋夕,云谣提着一盏灯,抬着脚背,用左脚的脚跟走路,姿势虽然别扭了点儿,不过不碰到伤口,不会疼。
出了淑妃住的院子,越过几道门后,门口的禁卫军看见云谣愣了愣,云谣也认得这两个守门的,西瓜四郎之二,只是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云御侍这么晚出来做什么?”其中一个问。
云谣指着漆黑的天空说:“赏月。”
两位禁卫军默不作声,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云谣,恰好一只鸟在空中飞过,不知往何处去,云谣指着鸟儿说:“还是看鸟儿吧。”
“天色不早,云御侍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左边那个道。
右边的也点头:“是啊,若云御侍出事,属下不好与陛下交代。”
云谣朝左右看了两眼,心中有些无奈,她本来就是想四处走走,散散步,吹吹风,等困意来了再回去睡,不过瞧这两人的架势,恐怕她都出不了这道拱门,既然如此,云谣只能打道回府。
淑妃住的院子有三道拱门,往里走才到休息的地方,其他两个都是观景的,云谣坐在中间那个院子里,长廊尽头还有个打盹的小太监,云谣来了他也没发觉。
晚风还在吹,风中尚存湿气,院中的花草大多凋零,这个季节除了应季开的花,也没什么好赏的了。
她将灯放在座椅旁,一双眼空洞地朝夜空望去,实则她睡不着,也是因为心中忐忑,人生第一次算计人,明日早上尚衣局的刘姑姑来时便是关键一步。云谣的心中怕,怕自己布的局不成功,也怕若成功了,她借这种封建迷信来嫁祸素丹,日后会不会遭报应。
毕竟她是穿越来的,若说世上有鬼神,谁都可以不信,她不能不信。
忽而一只手捂住了云谣的口鼻,她心中狂跳,反应过来立刻要挣扎,结果手和腰同时被来者的手臂给勒住,居然让她无法动弹,那人力气之大让人恐惧,云谣踢腿挣扎,望着距离自己不过百米的小太监,意图挥手求救。
谁知道那小太监打了个哈欠根本没睁眼,而云谣就这样被人拉到了长廊之后,房屋后方静谧的园景中。
云谣的双腿不断挣扎,张嘴欲咬,口中发出了呜呜之声,奈何那人力气惊人,松开她腰的刹那间就将她按在了墙上,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云谣一阵晕眩,慌乱与惧怕让她下意识地抬脚要往那人双腿之中踢去。
那人反应快,立刻用手挡住这一击,随后倾身而上,一双眼在黑夜里发亮,微微弓着腰低下头对云谣说:“你这丫头,差点儿废了朕。”
这声音,这口气,这称呼!
云谣立刻睁大双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脸,他穿着黑斗篷,半张脸罩在了黑帽之中,背对着浅淡的夜光,几乎叫人看不清长相,但云谣知道他是谁。
她一瞬卸力,又气不打一处来,扯开了唐诀捂着自己嘴的手,几拳连着捶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脸憋得通红,凉夜里吓出了一身冷汗。
云谣肩膀还在微微发抖,想要怒吼又顾及对方身份,于是压低了声音:“你也太胡来了,我差点儿被你给吓死。”
“你以为素丹半夜差人过来杀你灭口啊?”唐诀刚问出,云谣心口就狂跳了起来。
她的确是这样想的,她以为自己做的那些小动作被素丹发现,所以素丹派人过来杀她了,偏偏唐诀的力气很大,又是半夜从背后出现,直接把她给掳走了,叫人如何不害怕?
瞧见云谣的心思被自己猜中,唐诀抿嘴笑了笑,又见云谣一直瞪着她,那双圆圆的眼睛还有些泛红,笑意收敛,心口有些微痒。他伸手揉了揉云谣的头发道:“好了,朕不是有意的,这不是怕被人发现吗?不生气好不好?”
云谣刚才挣扎的时候没反应过来,这个时候才察觉脚疼,于是气不过,在唐诀的脚上也踩了一下,没轻没重,唐诀顿时皱眉嘶了一声,又低头朝云谣看去,问:“你脚还疼?不是早好了?”
“我在逸嫦宫发生的事,难道陛下一点儿也不知情?”云谣问。
唐诀顿了顿:“朕知晓你来的第一天素丹为难过你,也知晓她给你的伞上有一根毒针,但你的脚朕当真不知情,若知道你还伤着,绝不会与你这般玩闹。”
云谣低垂着眼眸,抬起一只脚,靠着墙壁问:“那陛下这大晚上跑到逸嫦宫来找我,莫非是有什么事要交代?”
“说来也奇,朕本在批奏章,窗前一只小鸟飞了进来,就落在你平日磨墨坐着的地方,叽叽喳喳叫个没完,朕觉得吵,又猜你是让它带话过来,必定是无聊想要解闷,故而朕才亲自走这一趟。”唐诀说起谎来面不红心不跳,说完了又从怀里拿了两本书。
云谣看了一眼,两本故事杂谈,于是笑着接过,抬头眉眼弯弯地看向唐诀:“陛下长大了,也会编故事哄人开心了。”
“别人朕可不哄。”唐诀说完,伸手戳了戳云谣嘴角的梨涡,又道:“天凉,别在外面待太久,是时候回去了。”
云谣将书抱在怀里,晃了晃自己受伤的脚道:“那我这样如何回去?”
唐诀垂眸看了一眼:“莫不成你还想让朕抱你去?”
云谣脸上一红,摇头道:“那倒不用,你、你扶着我回去就行了。”
唐诀嗤地一声低低地笑了起来,将云谣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而后单手搂着她的腰,出了园景,顺着长廊慢慢走,云谣朝那大冷天里也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太监瞧过去,有些无奈。
灯还放在长廊上微微发光,唐诀像是当真不怕被人瞧见似的,扶着云谣一步步朝住的小屋走去,云谣穿过拱门就一直低着头,看向搂着自己腰上的手。
唐诀的手长得很好看,纤长白皙,指骨分明,指甲还很圆润,微微扣在她的腰带上,掌心似乎带着温热隔着衣服都能传达到她的皮肤,于是云谣的脸更红了。
到了门口,唐诀才松手,云谣扶着门框没好意思抬头,只是挥手道:“陛下回去吧。”
唐诀笑着,云谣想起来什么,又道:“下回陛下可别这么吓人了。”
“好,不吓你。”唐诀声音轻柔,说完又抬手在她的脸上捏了一下,用力还不小,捏得云谣眉头都皱起来就差喊疼了,唐诀才收手,没说分别的话,转身便走了。
云谣揉了揉脸再抬头,在院子里已经瞧不见人影了。
第二日一早,秋夕便拉着桂儿一同去逸嫦宫门口领东西了,桂儿问了句:“秋夕姐姐,要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秋夕道:“我家云御侍对待淑妃娘娘也是真心好,几日前就让我交代尚衣局给娘娘做一套绣花针,为的就是早日把那千手观音图绣好,尚衣局答应了说今日便送来,可不得来领吗?”
桂儿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到了逸嫦宫门口,又碰见快步走来的苑雅,苑雅都没拿眼瞧她们俩,刘姑姑到时,苑雅第一个冲上去,不过刘姑姑并未给什么东西,只是交了一件披风,苑雅有些不悦,还站在那儿等着。
秋夕带桂儿过来,刘姑姑道:“前几日姑娘说的我都已经备好了,看看,这花纹可满意?”
刘姑姑身后的小宫女端了一样东西来,一套漂亮的绣花针排在了针线包里,每根针上都有两圈金纹,桂儿瞧见立刻道:“好漂亮啊!”
62.金针
桂儿夸了一句好看, 秋夕又拿了一根放在手心细细瞧着,苑雅拿眼瞅去, 问:“刘姑姑,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给淑妃娘娘送的针还带花样的?”
“这……这是淑妃娘娘吩咐的,金针穿线绣观音, 就是图个好意头。”刘姑姑道。
苑雅问:“那我们蝶语轩可有这般好东西?”
刘姑姑一时语塞,与秋夕对上视线后,便道:“我这儿还有一套针线包,不如苑雅姑娘带回去用吧。”
那针线包看上去与平常的无异,苑雅并不满意, 本来今日刘姑姑没给她手帕、荷包一类就已经不高兴了, 这回不打算饶人:“刘姑姑,蝶语轩的嫦昭容得陛下欢心你也是知道的, 你拿这等次品打发她,就不怕她与尚衣局为难?到时候在陛下跟前说你们尚衣局怠慢……”
刘姑姑连忙哎哟了一声,说:“苑雅姑娘,我哪儿有怠慢蝶语轩的意思, 只是这针是淑妃娘娘特地要求的,若是嫦昭容也这般要求, 我们三日内便做一套送来。”
苑雅见桂儿与秋夕不说话, 便知道她们好欺负,那日秋夕被嫦昭容打了一耳光足足跪了一个时辰就连琦水都不敢言语, 于是笑着问:“三日?三日后我家昭容也未必看得上这针了。”
秋夕听到这儿便道:“罢了, 有人见不得别人好, 凡事都要高人一筹呢。”
她说罢,将刘姑姑手中捧着的那套普通针线拿过来,拉着桂儿转身就走,只留一句:“刘姑姑,这金针就让给蝶语轩吧。”
“这才对,绣观音诚心足以,要什么金针啊。”苑雅见人灰头土脸地走了别提多高兴了,立刻捧着金针趾高气昂地往回走,没落得其他好处,这副针倒也的确好看,好歹有所收获。
刘姑姑见人走了,身后跟着的宫女道:“嫦昭容仗着陛下喜欢,连淑妃娘娘都不看在眼里了,这针分明是淑妃娘娘……”
“好了,别说了,宫中禁多言。此时蜜糖,彼时毒药,针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送到了即可,若要追究,淑妃娘娘自会去找嫦昭容的。”刘姑姑说完,拉着小宫女就走了。
秋夕捧着一副全新的普通针线回来,云谣坐在门前正看书,没注意,等秋夕将东西放在她的桌案上了她才看了一眼,嘴角挂着笑,瞧见桂儿还跟着,于是问:“不是叫你去取金针?我记得我要的也不是这种。”她拿起一根仔细看了看问:“上头的金纹呢?”
秋夕没说话,桂儿心里也气,于是将方才逸嫦宫门口发生的一切如数告知,云谣才放下针道:“好了,我知道了,既然嫦昭容喜欢就让给她吧,这回再让淑妃娘娘端起架子去讨未免小气了些,而且还坏心情。”
云谣将书放到一旁,捧着针朝淑妃住处走,秋夕见她一瘸一拐的,想要跟过去扶着,云谣给了个眼神示意不用,便进了淑妃住处。
一切都就绪,就看淑妃是否愿意配合了。
云谣进了屋子,瞧见淑妃坐在绷好的丝绸前,正看着图纸发愣,这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她一步都没动,也不知是无从下手,还是无心去绣。
祁兰在旁边劝也劝了,哄也哄了,淑妃就是无动于衷,这回见云谣带着针线进来便知道是来催的,于是道:“娘娘,是时候该动手了。”
淑妃抿着嘴不说话,脸色难看,云谣让祁兰出去,祁兰犹豫了会儿,还是走了。
等到人走了,云谣才关上了房门,见这举动淑妃抬头看了她一眼,问:“你要做什么?”
云谣拿起桌上的针走到她跟前道:“今日早上我帮您拦了一份糕点,不知是谁送来的,故而先切了一小块丢到院子的蚁窝旁,半个时辰后,蚂蚁都死了。”
她将针线放在淑妃触手可及的地方,淑妃顿时抿嘴,咬着下唇道:“必是那舞姬想要本宫这个位置了。”
云谣坐在了淑妃身边,心中还有些别扭。
她不擅长安慰人,也不擅长蛊惑人心,而且她其实还挺讨厌淑妃的,不过不可否认,淑妃家中遭逢大劫,她现在瞧上去的确有些可怜。
自始至终,这女人除了嚣张跋扈了点儿,倒是真没做出什么大坏事来,云谣想着既然她们都讨厌素丹,不如一起合作,她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就差淑妃点头了。
“淑妃娘娘,您若想保住现在这个位置,唯有在太后寿辰之日让她高兴,千手观音图是必须要绣的。”云谣道。
淑妃微微挑眉:“绣了又如何?活着又如何?宫中人人皆知,本宫是罪臣之女,空留淑妃头衔,日后必要受气,这两个月你与禁卫军可护本宫,两个月后,本宫死在宫中也无人问津。”
云谣惊讶她会有此觉悟,于是道:“娘娘所言不假,若您以现在这姿态活到太后寿辰之后,逸嫦宫里伺候的小太监小宫女恐怕都要跑光了。”
淑妃一声嗤笑,伸手摸上面前的丝绸,手指发抖。
云谣又道:“除非……逸嫦宫内对您有威胁的人消失。”
淑妃手指一顿,僵在半空中,她朝云谣看去:“你是说那舞姬?”
“嫦昭容如今得宠,又在淑妃娘娘管理的宫中,但您家中遭难已成事实,唯有保全自己才能在后宫过上安稳日子。”云谣道:“我有一个法子,叫那嫦昭容日后都不敢动你半分,至少明里不敢与你作对。”
淑妃眯起双眼看向云谣,嘴角勾起一抹怪笑:“看来,是你与她有仇,想借本宫的手帮你除掉这个眼中钉,本宫可不傻。”
云谣不否认:“奴婢的确与嫦昭容有仇,但淑妃娘娘与她亦有。您自知,不绣观音图,您能安生两个月,绣了观音图日后有嫦昭容在,也只能安生这两个月。既然如此,为何不放手一搏,先将对方一军,让她知晓,即便您如今家中已无靠山,却也是逸嫦宫的一宫主位。”
云谣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她看得出来淑妃不是不想活,而是不想活得窝囊,逸嫦宫原本就是她做主,如今素丹一日日盖过她的风头,淑妃哪怕是死,死前能拉个垫背的心中都快活些。
云谣看向一旁的图纸,找到图纸上颜色的线,为淑妃穿针之后交到她的手上:“娘娘,可以开始动手了。”
……
云谣从淑妃住处出来,祁兰就进去了,一进去便回头朝云谣那一瘸一拐的背影看了一眼,她劝了几日都不愿绣图的淑妃,此时正手中捏针,趴在图纸上细细看着,一片白线银丝整理清楚,正要绣那观音身后的云纹。
祁兰走到淑妃身边,道:“娘娘,您还是没有放弃,这就好!。”
“好?”淑妃面色不变,第一针穿过浅蓝的丝绸道:“好不好,也得等一段时间才知道,不知我究竟是手中刀,还是脚下石。”
祁兰没听懂,只问:“那云御侍是如何说动您的?”
“她呀……我原以为是只长了爪子会挠人的猫,现在看来,恐怕是头收了獠牙能吃人的虎。”淑妃自说自话,祁兰皱眉,不过好在淑妃愿意动手绣图,只要在两个月内完工,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又过了三日,淑妃每日都在绣图,云谣偶尔会去看,只是她与淑妃终究不是朋友,话不投机半句多,故而也就是看看,并未打算聊天,多半是进去了就出来。
唐诀送给她的两本书很快就看完了,其中有几个故事到算是精彩,云谣说给秋夕听了,说给桂儿听了,说给小喜子听了,说到后来整个儿逸嫦宫的下人们都听过这些故事了,云谣才觉得差不多得将好戏端上台面了。
她说的故事,带鬼神色彩,唐诀懂她的心思,那夜送来的两本书跟‘聊斋志异’似的,恐怕也是故意为之。
淑妃绣图的第七日,起身突然就晕过去了,惊得整个儿逸嫦宫的人束手无策,云谣立刻叫人传太医过来,太医到时,淑妃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太医诊断的结果是:无病。
“无病?无病淑妃娘娘何故白日晕厥?两个时辰了到现在还没醒?你究竟能不能看?”祁兰紧张得很,她伺候了两个时辰,淑妃连眼皮都没动一下,若非还在呼吸,这样子看过去就像是‘去了’。
户部尚书夏镇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宫里人心知肚明,淑妃已算是废妃,来的太医虽跪着,却又皱着眉头:“想来应当是淑妃娘娘久日刺绣,疲劳过度,奴才开点儿安神之药,明日应当就好了。”
云谣在一旁听得想笑,这皇宫还真是个见风使舵、墙倒众人推的地方,不过她没戳穿,由太医开了药下去。
到了晚间淑妃的确醒来了,只是精神恍恍惚惚,总觉得胸闷气短,这几天太医来来回回好几次,都从她的身上查不出什么病症,偏偏淑妃看上去的确消瘦了许多,且神情疲惫,说话有时也语无伦次了。
才短短几天,便有人传,淑妃因家中变故遭受打击,精神不济,身体出了问题,水米不进,看样子似是日子到头了。
后来又有人传,淑妃如今的症状,与云谣先前与他们说的那故事中一样,像是被什么恶灵缠上了,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吓得逸嫦宫里的下人天一黑就不敢出门,生怕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云谣是御侍,唐诀派云谣到淑妃这儿本来就是让她看好淑妃的,结果淑妃出了事儿,云谣必然要受罚,在淑妃病后第七日,唐诀来了逸嫦宫。
63.纸人
唐诀才刚进淑妃住的院子就闻到了一院子的药味儿, 立刻皱眉。
云谣见唐诀来了行礼,唐诀当着众下人的面指责道:“你便是这般伺候人的?可是因为朕派人看着, 你便以为她不是朕的妃子了, 刻意怠慢了?!”
云谣跪着:“奴婢不敢怠慢。”
唐诀掀开门帘跨步朝淑妃屋里走进去,人刚进屋子, 云谣就站起来了,秋夕睁大了双眼对云谣道:“云、云御侍,陛下还未……未准许你起来呢。”
云谣拍了拍裙摆说:“我脚还疼着呢,不想跪着,等会儿他出来了我再跪, 反正现在跪了他也瞧不见。”
秋夕一时语塞, 能这般说皇帝的,恐怕也就只有云谣一人了。
唐诀进了淑妃的屋子, 太医跪在一旁没敢动,方才唐诀在外头说的话他也听见了,生怕祁兰这个时候告状。
淑妃细手撑着额头,原本挺漂亮的一个人, 这几日消瘦得厉害,见到唐诀摇摇晃晃地行礼, 唐诀让她坐着别动, 又看了一眼她刺绣的进度,还算满意, 便问了太医淑妃的身体情况。
太医如实道:“淑妃娘娘身体并无大碍, 只是最近失眠少食, 故而虚弱了些,奴才开些药……”
“无碍?这都第七日了!奴婢眼见着娘娘瘦下来,心跟着疼,若娘娘现在这情况还叫无事,如何才叫有事啊?”祁兰打断了太医的话。
唐诀眉心一皱,淑妃立刻开口:“祁兰,无礼,还不跪下。”
她气若游丝,的确不是无事之状,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心中又惊又怕,他是真的诊断不出淑妃到底是出了何事,她一没中毒,二没生病,这样虚弱,当真怪异。
淑妃道:“陛下,嫔妾不想说难听的话,但依如今看来,这副千手观音图,嫔妾怕是绣不完了。嫔妾父亲犯了大错,嫔妾虽不知真假,却也感激陛下念及情分,愿留嫔妾一命,只是嫔妾没那个福分,熬不到太后寿辰了。”
“莫说胡话。”唐诀见淑妃的手伸过来,自知演戏要全套,这个时候得握着安抚,不过他心里还记挂着屋外的御侍是不是还傻跪着,也不愿碰淑妃,便装作没看见,对太医道:“你若真的无能,也不必继续当太医了。”
“陛下恕罪!请陛下给奴才时间!奴才一定能找出淑妃娘娘的病因!”太医吓得连连磕头。
祁兰这时开口:“娘娘最近还总是多梦,半夜惊醒说是梦到了一根针,时时扎在她的心头,又或者是躺在水里无法呼吸,还会觉得冷,有时还说,她闻到了玉兰花香。”
太医睁大双眼,虽不愿这么说,但他这几日往返在太医院与逸嫦宫之中,倒是听到许多逸嫦宫的下人说那鬼神之事,便颤巍巍地抬头,胆怯地看向唐诀:“陛下,奴才进太医院前曾听乡间老者言,这世上有一巫蛊之术,为扎纸人,心头针,压水底……中蛊之人便如淑妃娘娘这般,多梦少眠,难以进食,半月之后便会……”
“荒唐!”
唐诀一句荒唐,屋外都能听见,云谣本和秋夕聊天,听见这话以为唐诀要出来了,连忙跪好,过了会儿又抬头,没瞧见人出来,于是站起来。
一直跪着的秋夕无奈,生怕云谣这举动会受罚。
结果云谣刚站起来没一会儿,唐诀就出来了,淑妃因为生病没能追出来,云谣见他气冲冲地走过来还有些愣住,唐诀看见云谣站着也有点儿愣神,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云谣立刻跪下。
唐诀皱眉道:“逸嫦宫的事全都交给你来办!若不查清楚淑妃的病因,朕唯你是问。”
云谣颔首:“是!”
唐诀来得快,走得也快,云谣见唐诀一脚跨出了这院子的宫门就拍了拍裙子站起来了,从头跪到尾的秋夕这才松了口气,小喜子瞧见了全过程,确定唐诀已经走了这才对云谣道:“云御侍,您是真不怕触怒龙颜啊。”
云谣道:“陛下脾气好着呢,不会与我发火的。”
这话刚落,桂儿就将方才被唐诀扔在地上的碎杯盏给收拾了出来,被骂荒唐的太医哆哆嗦嗦地弓着背离开。
唐诀既然把此事的生杀大权交到自己手上,云谣就什么也不怕了,她先前受的气,这回要连本带利地向素丹讨回来。
唐诀留在逸嫦宫的禁卫军都可由云谣调动,本来淑妃生病一事已经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而唐诀看了淑妃又愤怒离去这事儿也很快就传开了。
云谣受了命令,必然要将事情办好,所以她带着一帮宫女太监,几十个禁卫军,先顺着逸嫦宫里里外外一圈一圈地找。
有水、有玉兰花,这两样凑在一起在宫中有多处,除了云谣这边,秋夕也带着几个逸嫦宫的宫女,比方说祁兰、桂儿等人一同在御花园中与这两样有关的地方仔细找,这等行为也算是大张旗鼓了。
云谣奉命找病因的当日下午,蝶语轩就被禁卫军围住了。
苑雅本是想带宫女们采花的,刚出蝶语轩的门就被禁卫军给拦住,立刻皱眉道:“禁卫军大哥不去淑妃娘娘那边看着,到蝶语轩来作甚?”
云谣身后跟着小喜子,笑着从一旁走过来,她站在苑雅跟前时便道:“奴婢奉命,调查淑妃娘娘重病一事,还请蝶语轩嫦昭容配合。”
“淑妃生病,与我家昭容有何关系?”苑雅还当云谣是个好欺负的,说这话时抬着下巴,却没想到立刻被云谣扇了一耳光。门外动静早就被人传到里头,素丹出来时刚好看见这一幕,脚步顿住,又加快走来。
“你……你敢打我?!”苑雅捂着脸睁大双眼看向云谣。
云谣抿嘴笑了笑,瞧见素丹出来,于是道:“我是在替嫦昭容教你宫中规矩,你一个小小宫女,不称淑妃娘娘为娘娘,不尊我二品御前御侍,我自然可以打你。”
“琦水,你这是什么意思?!”素丹走到跟前,将苑雅拉至身后,看向门外的禁卫军与太监宫女,心中思索最近几日是否发生什么怪事,但她除了听说淑妃因家中变故一蹶不振生了重病之外,没什么特别事情发生。
云谣抬着下巴,勉强行礼道:“嫦昭容,奴婢奉陛下命,调查淑妃娘娘重病一事,如今来蝶语轩也是为嫦昭容好,您就在逸嫦宫中,若逸嫦宫出了事儿,他人第一个就怀疑您,我这是第一时间来帮您洗脱嫌疑呢。”
“我看你这是没事找事!”素丹一挥袖:“全都给我滚开!”
门前禁卫军没动,云谣给了小喜子一个眼神,小喜子心领神会,得罪陛下宠妃这事儿他是真怕,但陛下命云谣调查也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所以……
小喜子走到素丹跟前,弯腰道:“嫦昭容,得罪了。”
说罢,便领着太监宫女将蝶语轩中的下人们拦到一边,不许任何人在这个时候动手脚。云谣昂首挺胸,心里别提有多解气,她与素丹擦身而过,一记眼神朝对方瞧去,随后抿嘴笑了笑道:“你送我的东西,我还给你了。”
禁卫军跟着云谣入了蝶语轩,蝶语轩中种了许多花草,到了春夏引彩蝶无数才得了这个名字,众人将蝶语轩里外搜了一遍,翻得凌乱,没什么发现。
素丹担惊受怕了半晌,见他们无功而返,她站在门前扶着墙,对着云谣的背影道:“你既然如此对我,就别怪我御前告状。”
云谣假意要走,又停下脚步道:“对了!蝶语轩的后方还未查过。”
她完全没将素丹的话放在心上,让小喜子顺着蝶语轩的围墙往后方而去,素丹皱眉差使苑雅:“还不跟上去看?!”
蝶语轩后方偏阴,有一方浅池,池中飘着几片碗莲叶,这个季节枯萎了一半,浅池旁边还有几棵玉兰花树,入寒的季节里,正要开放,发着浅浅香气。
云谣瞧人过去了,这才收回视线,双手背在身后,平淡地看向素丹。
“琦水,你究竟要搞什么花样?”素丹咬牙切齿地问。
云谣道:“我叫云谣。”
“改了名字,便能改变你原先是思乐坊歌姬一事?”素丹扯了扯嘴角,云谣又笑:“成了昭容,也改不了你曾是舞姬的事实。”
“你胆敢如此与我说话,简直放肆!”素丹几步上前,扬手欲打,云谣立刻伸手拦住,顺势将她推了推,素丹纤弱,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你敢推我?!”素丹怒不可遏,云谣连假笑都懒得给她挤出来,只瞧着小喜子身上半湿跑了过来,这才道:“素丹,为人要善,切莫张扬,你得罪的人太多,就不怕遇见比你更狠的来收你吗?”
她话音刚落,小喜子便颤抖着将手中的东西捧到云谣跟前,他脸上发白,一行禁卫军都瞧得清楚。方才五人下水,一人在浅池之中找到了这样东西,没敢乱动,小喜子冲入浅池才将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做工精巧的纸人,身上穿着淑妃平日里素来喜欢的粉色衣裙,在那纸人的背后还写着淑妃的闺名。
云谣问:“如何找到的?”
“这东西被石头压在水下,禁卫军的脚挪走了石头,它……它就飘上来了。”小喜子浑身发抖,还是第一次在宫中见到如此邪门的东西。
素丹脸色苍白,道:“此物不在蝶语轩内,却放在蝶语轩后方池中,显然是有人要栽赃嫁祸!”
云谣没看她,将纸人拿在手中,前后翻看了一会儿又突然皱眉,她的拇指压在纸人的心口位置,挪开时指尖被刺破,结了半点血珠。
云谣顺着纸人的心头慢慢拔出了一根针,细针在众人眼前明晃晃地闪着寒光,而那针的针孔下方有两圈金纹,苑雅瞧见吓得直接倒在了地上。
云谣将纸人与针重新放在小喜子手中道:“东西交给陛下,至于蝶语轩……围起来。”
64.闹剧
宫中说是不能妄传鬼神之说, 但晏国开国以来每年也都有祭天之行,前几位君主在位时朝中也有天师, 当时天师地位崇高, 一句话便可断人生死。
皇子诞生,也要算命数, 那时晏国将天地看之极重,唐诀的爷爷当皇帝时,天师入宫无忌,却偷偷与宫中备受圣宠的妃子生了情谊,那妃子诞下的皇子也未必是太上皇所出, 正因为此事太上皇大怒, 成了首位斩杀天师的皇帝,从此之后, 晏国朝中没了天师。
虽说巫蛊之术害人有些扯,但淑妃病重是事实,在蝶语轩后方的浅池中找到纸人也是事实。
素丹跪在唐诀跟前时哭得梨花带雨,身后一排宫女太监跟着她一起哭。
云谣将纸人交给唐诀, 唐诀解决了要紧政务之后,当晚就过来了, 他坐在淑妃的寝宫里, 而素丹与其蝶语轩中的一干宫人全都跪在了淑妃的跟前,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就等着看嫦昭容的眼泪是否能让陛下垂怜。
云谣站在唐诀的身后, 静静地看着这出戏, 偶尔朝唐诀瞥一眼,明显从唐诀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嫌弃,她想笑,不敢笑出来。
“你可有解释?”唐诀将纸人丢在了素丹跟前。
淑妃气得伸手捂着心口,苍白的脸总算有了几分血色,她道:“嫦妹妹,本宫平日里没有为难过你吧?日常里凡是你的所需所求,本宫一应答应,如今本宫遭逢难事,你何必如此落井下石?你这……这是要害本宫的命吗?”
素丹没理会淑妃,只抬头看向唐诀,一双眼睛都哭红了,她跪着往前两步,摇头道:“陛下,嫔妾冤枉,此事与嫔妾无关啊!那纸人是在蝶语轩后方找到,那地方谁都可以去,怎么能断定是嫔妾所为呢?”
云谣朝还在发抖的苑雅看去,压低声音道:“嫦昭容,纸人身上所穿布料华丽,不是宫女太监能碰得到的,能做这东西的,在宫里必有一定地位。”
“那也不会是我!”素丹朝云谣瞪过来:“你怎知不会是其他宫中的妃嫔?故意做了放在我的住所意图嫁祸!”
“可那纸人上的金针,却只有你蝶语轩里有。”云谣道:“若是普通的绣花针,倒也可以说是嫁祸,但这金针是奴婢半月前差下人特地去尚衣局吩咐定制,给淑妃娘娘绣观音像所用,但领针那日,这针被您宫中的苑雅姑娘夺走,试问除了蝶语轩,谁还能碰到这针?”
素丹心中震惊,回头朝苑雅瞧去,苑雅立刻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我做的!陛下,奴婢碰不到这等好绸子,这针……针……”
素丹转身给了苑雅一耳光,看得屋中的人都震惊了,苑雅捂着脸呜呜直哭。
云谣给了小喜子一个眼神,小喜子立刻将在屋外候着的刘姑姑叫进来。
刘姑姑跪在唐诀跟前,云谣问:“刘姑姑,您是尚衣局的老人了,记人应当不成问题吧?”
刘姑姑点头:“奴婢记性尚可,若是三月内所见之人,不会忘。”
云谣道:“半月前,你曾往逸嫦宫送过特别定制的绣花针可还记得?”
“奴婢记得,那针是淑妃娘娘差人到尚衣局要求的,针眼下要打两圈金纹上去,说是以金针绣观音像,图吉利,也算诚心,奴婢便命人加紧赶制了一副,送到逸嫦宫来了。”刘姑姑道。
云谣又问:“那你可还记得,那金针被谁拿走了?”
刘姑姑微微抬头,朝苑雅看了一眼,道:“是蝶语轩中的苑雅姑娘拿走的,那日奴婢交代过,这针是淑妃娘娘用来绣观音的,但苑雅姑娘不依不饶,非得要去,淑妃娘娘跟前的宫女僵持不过,便让给她了。”
“这针,别处可还有?”云谣这一问,面色淡然地看向素丹。
刘姑姑摇头:“只特别定制了这一套,一套二十四根大小不一,再没有别的了。”
云谣点头,对着唐诀轻声道:“陛下,只需将嫦昭容住处的针取来,与这纸人上的一做对比,便知道是不是一样的了。”
唐诀冷着脸让云谣去办,半柱香后,小喜子捧着金针进来,素丹看见了那针,尖叫着直接起身将针打翻,云谣两步走到了唐诀跟前,抬手拦住,假意紧张地说了句:“护驾!”
门外禁卫军进来六名,素丹顿时哭着跪在了地上。
唐诀厉声道:“你这是疯了吗?!”
素丹摇头:“嫔妾没有疯,这一切都与嫔妾无关,根本不是嫔妾所为啊!陛下,您平日里最疼嫔妾,为何今日却不信嫔妾的话呢?都是她!都是她!”
素丹指着云谣:“是她怀恨在心!是她做出了这一切嫁祸到我的头上,是她!”
“嫦昭容未免也太看得起奴婢了,奴婢不过是下人,从头到尾与这些东西都无法接触,若是奴婢做的,又如何会被藏在纸人里的金针扎手?”云谣跪下:“陛下圣断。”
素丹又转而指向了淑妃:“那便是她!她怕有朝一日被我取代,所以才会如此陷害!陛下……”
“够了。”唐诀侧过脸,伸手揉了揉眉心道:“吵得朕头疼!”
头疼二字一出,淑妃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在场所有人都噤声,宫中谁都知道唐诀有疯病,犯病必头疼,如今这一场闹剧证据都摆在眼前还没完没了,众人生怕惹得唐诀不高兴,他若疯起来,谁也活不成。
云谣起身,伸手在唐诀的眉尾揉了揉,眼睛故意朝素丹看了一眼,素丹张嘴欲辩解,却又不敢再说,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叹气,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而跪在她身后的苑雅下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唐诀睁眼,云谣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唐诀道:“看来是朕平日里对你太好了,才让你如此无法无天。”
说完这句,唐诀起身朝外走,边走边道:“即日起嫦昭容降为美人,褫其封号,在蝶语轩中抄经百遍,闭门思过。”
“陛下!”素丹看向唐诀离去的背影不死心地喊了一声。
云谣道:“美人还是别叫了,此事陛下没交给皇后娘娘以宫规处置,已算是对你施恩。”
皇后倒是想来,若皇后领着静妃一群人拿着这事儿来做文章,巫蛊纸人,邪术害命,素丹与其宫中人一个也活不成,传到太后耳里,也饶不了这事儿,若非唐诀思着留素丹一命以后或还有用,也不会还让她当个美人。
素丹此时站不起来,一双眼恶狠狠地瞧着云谣,咬牙启齿:“你好毒的手段。”
“你说什么?我没听懂。”云谣浅浅一笑,倒是有些自鸣得意。
淑妃干咳了两声,云谣又道:“还不请素丹美人回去抄经?天色不早,别吵了淑妃娘娘休息。”
没一会儿淑妃的住处就空了,除了原先在这儿伺候的老人之外,还撤走了一部分禁卫军。
等人走后,淑妃才让祁兰出去,只留云谣一人在寝宫之中,她望着云谣,方才那病恹恹的样子消失,虽长时间没吃饭消瘦了几分,眼神却更为明亮。
“淑妃娘娘好演技。”云谣真心钦佩她能将病人演得如此传神。
“也比不上你的好计策。”淑妃垂眸:“如今那舞姬已失了圣宠,陛下又有意维护于我,想来日后宫中人不会太与我为难,这一步已达,不知云御侍下一步将如何做?”
“下一步?”云谣眨了眨眼,不解:“什么下一步?”
淑妃微微眯起双眼问她:“难道你不想……”
云谣顿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笑道:“淑妃娘娘多虑了,奴婢就是奴婢,当不了主子,奴婢不过是与素丹有些私仇,淑妃娘娘帮奴婢报仇,此恩奴婢记在心中。”
淑妃顿时挑眉,云谣这话说得好听,没有半分错,一句话反而把她说成了这事的主谋,功归她,过也归她。
“不过如果淑妃娘娘念及奴婢在此事中还帮了一点儿小忙,奴婢也想厚着脸皮向娘娘讨要一个人。”云谣道。
淑妃问:“何人?”
“桂儿。”云谣说:“奴婢看她顺眼,想留在身边陪着说话,不知淑妃娘娘允否?”
“你都开口要了,本宫岂有不给的道理?”淑妃挥手:“人归你了。”
“多谢娘娘。”云谣行礼后退出淑妃寝宫,祁兰进去伺候。
她跨步朝外走,这些天休息,脚好了,素丹加在她身上的恨也消了大半。
云谣刚走到自己的小屋前,端了板凳坐下,送唐诀离开的小喜子就从外跑进来了,瞧见云谣,他笑着道:“云御侍,陛下说了,让您回延宸殿伺候去。”
云谣愣了愣,一瞬笑了起来,抬脚就准备走,又想起来一事儿,问:“那逸嫦宫这边怎么办?”
“哎哟,经过嫦昭容一事儿,现在谁还敢找淑妃娘娘的麻烦呢,有几个奴才在这儿看着就行了。”小喜子道。
云谣心想这样也可,经过素丹一事,想来淑妃也学聪明了,吃的用的多少都会注意些,加上尚且还有一些禁卫军留在此处,唐诀都让她回去了,便不用她挂心于此。
云谣招呼了秋夕离开,想到了桂儿,便让秋夕带着桂儿一起走。
桂儿有些意外,睁大双眼看向秋夕问:“秋夕姐姐,这……怎么回事?”
“云御侍向淑妃娘娘要了你,日后跟着云御侍在御前伺候,你可得机灵着点儿。”秋夕道。
云谣朝外走,又想起来一事儿,于是对小喜子道:“蝶语轩那边的善后你去做,一个美人要不了那么多人伺候,宫人带走一半,其余地方要用人的多着呢。”
小喜子立刻道:“奴才明白。”
“还有,宫女里有个叫萱萱的,擅唱曲儿,送到善音司去。”
65.狐狸
走了二十多天, 云谣回到延宸殿住处一尘不染,显然有人提前打扫过。
秋夕和她住在一间, 至于多出来的桂儿, 便让秋夕帮着在后方收拾了一个小屋,虽说屋子有些简陋, 但是一个人住完全够了,比起淑妃宫里小宫女们的住处也宽敞一些。
桂儿感激云谣能将她从逸嫦宫带出来,淑妃平日里并不好相处,当着皇上的面儿是温婉可人,但私底下嚣张跋扈, 易动怒, 这么些年伺候,桂儿若非有些小机灵, 也活不到今日。
秋夕帮着她收拾床铺时,桂儿笑着道:“秋夕姐姐你真好,云御侍也好,你们都是我的恩人。”
“在逸嫦宫我就看出来了, 你不爱与逸嫦宫里的宫女们一块儿,怎么?她们排斥你?”秋夕问。
桂儿顿了顿, 道:“我以前有个一道入宫的朋友, 她叫云云,本来我们在淑妃娘娘手下做事本也没什么, 不过云云不知如何得了陛下喜欢, 被封为了莹美人, 个中缘由我不清楚,但淑妃娘娘很生气,我平日与云云交好,便……”
“她便把气撒在你身上了?”秋夕问。
桂儿点头,眼中的难过稍纵即逝,随后展露笑颜:“不过现在好了,云御侍与秋夕姐姐都很好,很亲切。”
秋夕弯着眼睛道:“时间不早,早些休息,明早卯时起,陛下要早朝,我们不能比陛下起得迟,至于明日你要做的事,等起了我再告诉你。”
“多谢秋夕姐姐。”桂儿含笑,给了秋夕一盏灯,送秋夕离开了小屋。
桂儿的住处就在云谣住处的后方,中间隔了个花坛,绕过长廊就能瞧见延宸殿了。秋夕回来时,云谣正躺在屋外的摇椅上看星空,身上盖着条毯子。
秋夕走过去叹了口气道:“我的云御侍啊,这都十一月的天了,天黑了您还在外头吹风,这是想生病啊?”
云谣缩在毯子里,她身下的摇椅还垫了厚厚的软垫,听见秋夕说话,她抬眸看去,笑了笑道:“躺下就不想起来了。”
秋夕无奈:“奴婢扶您回去。”
用毯子将云谣裹了一圈,她鞋子也没穿好,踩着鞋帮朝屋里走。
回屋时,秋夕心里回忆着扎纸人一事的来龙去脉,云谣将金针之事交给她,又让她故意在苑雅面前演那一出,苑雅小人得志,秋夕偷偷藏起来的针她果然没看见,只顾着和刘姑姑一争高下。
可秋夕心中始终有些疑惑,她问云谣:“云御侍,那纸人究竟是谁做的?又是谁放到了池子里?”
云谣朝秋夕看了一眼,道:“自然是素丹她自作孽,自食之。”
秋夕见她如此回答,便没再问了,云谣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呵出一口凉气,回想起她亲眼看着淑妃扎小纸人的经过。
淑妃不放心将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交给云谣,所以当云谣提出这事儿,淑妃便说她要自己做,于是云谣就看着她缝了小衣,套在了纸人身上,那小衣上虽写着淑妃的闺名,但那纸人包了三层,最里面贴着心口的位置,写的却是素丹的名字。
一根金针死死地扎了进去,淑妃面上还带着微笑,做完一切便将纸人交给云谣。
自己给自己扎小纸人这事儿,云谣是第一次见,淑妃说,即便真有巫蛊之术,她也算是死在自己手里,而非两个月后,被人害死。
这等觉悟,云谣佩服。
想到这儿,她翻了个身,闭上眼,困意袭来了。
十一月中旬,天已经彻底凉了下来,前些日子接连下着的一场大雨将寒风吹到了京都,如今少穿点儿衣服都能冻着,寒风萧瑟,宫中花草的叶子都落了大半了。
因为前些日子的大雨,唐诀这些天都被晏国各地的水灾弄得焦头烂额,工部多次以赈灾为由向户部伸手,夏镇刚去,唐诀的人执掌户部,因为这赈灾银两之事户部与工部不知在朝中争辩过几次。
百姓之事,也是国之大事,既要赈灾,没有不给银两的道理,只是此次赈灾工部就如同无底洞,银钱去了就没去了就没,来来回回几次,赈灾效果一般,钱却不知花到哪儿去了。
唐诀为了此次狠批了工部尚书,工部尚书又以灾民过多,即将入冬没地方住也没粮食吃为由,处处花钱不说明细,只说了个大概也花了一刻钟,一刻钟后朝中人的脑子都被他说得嗡嗡直响,唯有真正掏钱的新任户部尚书从头听到尾,眉头紧皱。
户部与工部为了赈灾银钱一事儿,从朝上辩到朝下,唐诀回了延宸殿,饭都吃不进去。
午膳时分,云谣与唐诀坐在一块儿,夹了片卤牛肉吃,小半碗饭都下去了,回头看向一旁的唐诀,他眉心皱着,手指轻轻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一口饭也没动。
“陛下,再不吃就要凉了。”云谣说。
唐诀朝她看了一眼,道:“你吃吧。”
“有烦心事啊?”云谣筷子没放,含了一口饭,口齿不清地问:“能与我说说吗?或许我能帮上忙。”
唐诀叹了口气,正欲说,尚公公便从外头进来了,一进来瞧见云谣坐在一旁嘴里还含着饭愣了愣,那脸色立刻白了下来。云谣反应快,放下碗筷就起身,站在一旁,嘴里的饭嚼了三口就吞下,一抬手袖子将嘴角的油擦去,然后垂眸不动。
唐诀朝两人看了一眼,眉心皱着问:“何事?”
“徐大人与吴大人在殿外候着。”尚公公道。
唐诀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轻声呢喃了句:“这便是朕的烦心事儿。”
挥了挥手,让人将这一桌饭菜撤了,唐诀起身朝书桌走,云谣在后头跟着,饭菜出了延宸殿,新任户部尚书徐杰与工部尚书吴仲良便进来了。
云谣朝两人看了一眼,户部尚书年轻,大约二十多岁,工部尚书却有四五十了,胡子长得于肩齐平。
唐诀翻看手中赈灾一事的折子,伸手揉了揉眉心道:“若你俩还是那套说辞,就私下去吵,别再让朕心烦了。”
工部尚书语塞,陛下两个字才说出口便听见这话,只能将说辞吞了回去,改口道:“徐大人刚任户部尚书不过一个月,赈灾银两一事拖了又拖,办事效率如此,恐怕是难堪大任。”
徐杰垂眸道:“吴大人非要将我拉到殿前,就是为了当着陛下的面儿求陛下罢我的官职吗?”
“你办事不利,何必占着位置,反而误了灾情,若难民再有死伤,徐大人难辞其咎。”吴仲良哼了一声。
“赈灾银钱拨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多,银钱比往年水灾赈灾的还多了一百万两。先帝在世,孟大人为工部尚书时接连一个月的洪灾,所耗银钱也只如我此次交给工部的这般数量,孟大人三个月内修理河坝、建造难民所、帮着难民重整土地,得无数赞誉,怎么如今十日连雨的水灾,吴大人却迟迟未见成效,在其位不谋其职的究竟是谁?”徐杰反将一军。
“你!”吴仲良道:“你又不知灾民人数,也未见水灾破坏之广,只会在此说风凉话。”
徐杰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唐诀听他们俩说到这儿,朝云谣看了一眼。
云谣眨了眨眼睛,张嘴打算小声地说一句她听不懂,不过一开口打了个低低的饱嗝,惹得唐诀嗤地笑了一声。
云谣打嗝的声音两位大人没听见,唐诀嗤笑他们听见了。
“吴尚书既然说徐尚书不知灾情严重,那就让他去看看吧。”唐诀道。
吴仲良没料到唐诀会这么说,猛地一抬头,不解:“陛下?”
唐诀将折子盖上摇头:“雨停了近一个月了,如今还有灾民,还有灾情,你也的确办事不利,户部要掏钱,就让他掏。即日起,水灾一事工部与户部一同去办,你不是说徐杰只会说风凉话吗?你让他到发水处去看他还说不说。若最后徐杰到朕这儿说是你工部实行慢,赈灾银两去处不明,那便等着朕治你的罪吧。”
“陛下!”吴仲良摇头:“户部不懂赈灾一事,来了不是添乱吗?”
“你现在倒是不乱,赈灾全是你的人,结果呢?!”唐诀从面前的奏折里找出了一堆,七八本全都丢到了地上:“这全是你工部呈上来的折子,自己拿回去。”
将人赶走,延宸殿才安静了些,唐诀伸手揉着眉心长叹一声,云谣朝他瞧了一眼,问:“事情难办?”
“难!”唐诀摇头:“工部尚书吴仲良,曾是御史大夫周丞生的门生,其女又嫁给了殷太尉的长子为夫人,朕一个月前才将户部交到了徐杰的手中。徐杰年轻,又不攀附周、殷两家,他们当然要趁着这水灾一事参徐杰一个办事不利,好在户部安插他们的人,都是老狐狸。”
“陛下要斗朝中的老狐狸,恐怕得废不少心了。”云谣说。
唐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她:“你吃饱了吗?”
云谣愣了愣,伸手捂着肚子说:“半饱。”
唐诀笑了笑,方才见小顺子差人将饭菜撤下时,云谣回头看了好几眼,虽然打了个饱嗝,但显然还没吃够,他道:“朕让人给你再弄碗糯米丸子来?”
“你吃吗?”云谣问。
唐诀反问:“朕不吃你就不吃?”
云谣犹豫了,唐诀先是皱眉,随后又无奈地笑了起来,这人自己舍不得不吃,又偏偏要拉他一起。
于是他道:“朕吃。”
“那我去让人做两碗来,加芝麻馅儿的那种!”云谣说完,提起裙子就朝外头跑,唐诀看着她的背影,又看见她半个身子探出外头,笑着吩咐小顺子叫尚食局弄糯米丸子的侧脸,唐诀微微抬眉。
总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她给拿捏了。
他原不是能被轻易左右的人啊。
66.执子
芝麻馅儿的糯米丸子很快就做好了, 白玉盅外头盖了一层厚厚的棉布,被人端进延宸殿时, 唐诀已经没管政务的事儿, 而是在偏殿里摆棋盘。
小顺子差人又弄了个桌子进来,然后将糯米丸子放在上头, 棉布掀开,白玉盅的盖子打开时糯米丸子还在冒热气儿,一个白色的丸子如鹌鹑蛋那般大小,一盏盅内大约十二颗,汤水不多, 不过上头还撒了蜜糖桂花, 清淡的香味儿顿时散开。
云谣对小顺子挥了挥手让他下去,等人走后, 她才笑嘻嘻地拉着唐诀的袖子道:“快!吃东西!”
唐诀手中还握着棋子,刚将前两天与陆清下到一半的棋局复原,因为云谣这一晃,手中的黑子落在棋盘上, 反而入了陆清设下的‘圈套’中。
唐诀哎了一声,云谣也就是扯一扯他, 自己根本等不及, 跑到桌边坐下,勺子舀了一个先吃。
唐诀见她这般摇头, 起身走过去道:“小心烫着。”
一口咬开, 芝麻馅儿流了出来, 云谣嘴里除了芝麻的甜,糯米丸子的软弹,还有桂花的清香,一口满足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一双脚在桌子底下不安分地跺了跺说:“陛下快尝尝,好吃极了!”
“你这辈子是不是有口吃的就满足了啊?”唐诀坐在她的对面,斯条慢理地吃了一口,味道的确不错,如今天冷,这等零嘴倒是比饭菜要讨人喜欢得多。
云谣没抬头,随口一道:“谁活在世上不都是为了口吃的呢?”
唐诀顿了顿,道:“前几日陆清来找朕,关于素丹的身份,他倒是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了。”
云谣抬眸朝唐诀看了一眼,不太明白他与自己说这个做什么,平日里唐诀关于素丹的安排几乎不与她说的。不论是后宫事还是前朝事,云谣若是不多嘴问,他都埋在心里。莫非是今个儿那两位尚书过来闹一闹,他的确心中闷闷不乐,想要找人倾诉?
云谣立刻正襟危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她的确是个不错的倾诉对象,小皇帝对她说的话,她绝对守口如瓶,半句不透露出去。
“采蝶轩的班主虽然死了,但找到了采蝶轩解散前的一名乐师,那乐师在采蝶轩做了多年,死去的班主恐怕与他也有些交情,故而在知晓情况不对时就早早让他离开了,所以素丹一事,他不知情,但他告诉陆清,那段时间齐国公府的人时常与采蝶轩来往。”唐诀道:“没想到转了一圈,倒是朕想复杂了。”
云谣撇嘴:“此人说话可信吗?”
唐诀说:“可不可信,就看继续查到的消息能否对上了。”
云谣低头吃着糯米丸子,唐诀又说:“若素丹当真是齐国公府的人,这到算是一件好事。”
“怎么说?”
“这说明齐国公府有意与殷家撇开关系了,如今殷家在朝中做大,齐璎珞当了皇后,面上看过去似乎是殷家得势,实则她是齐家的孙女,齐家也有一分野心在。”唐诀抿嘴笑了笑:“他们若真的狗咬狗,朕倒是乐意看。”
云谣咬着下唇,想了想素丹如今的处境,问唐诀:“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素丹?你先前留她一条命,肯定是见她还有利用价值吧?”
“宠她是宠给安排她入宫的人看的,冷落她自然也是冷落给那人看的,素丹究竟是不是齐家的人,就看她要如何做了。”唐诀放下勺子,盅里还剩下几个糯米丸子,因为太甜他实在吃不下,于是擦了擦嘴道:“不过朕不用与她打交道,心里舒坦多了。”
云谣吃完了自己的这一份儿,又去捞唐诀的那一份,唐诀见她伸手,一巴掌拍在了她的手背上,云谣立刻吃痛地将手收回来,抿着嘴看向对方。
唐诀皱眉啧了一声:“少吃些,积食胃就难受了。”
“陛下,我还在长身体呢。”云谣道:“我这……这身体才十八岁。”
她又抬了抬自己的胳膊和腿,然后看向真正十八岁的唐诀,唐诀瞧她那眼神,顿时让云谣觉得自己说得话没有任何说服力,云谣说:“你倒是长好了,我这身体的个子才到你的肩膀,我还想往上再长一点儿。”
“就这样挺好。”唐诀说完,起身拉着云谣过来:“陪朕下棋。”
“我不会。”云谣老实交代。
二十一世纪的人,显少有会下围棋的了。
她坐在唐诀对面,唐诀看着一盘棋局,问她:“那你会什么?”
“五子棋。”云谣道:“就是连五子。”
唐诀抬眸朝她看去,眼神中带着些许不可置信,他微微眯起双眼,嘴角勾了勾,云谣伸手抓了抓脸,挑眉:“我瞧见你眼中的鄙夷了。”
“朕没有。”唐诀收回视线反驳。
云谣心底吐槽:你有!
“那就来连五子。”唐诀说完,开始收拾起盘,云谣帮着动手一起,白子归她,黑子是唐诀的,等棋盘上干净了,云谣才率先落了一子,唐诀紧跟其后。
云谣玩儿五子棋不喜欢费脑子想出路,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也就是大致看一下,堵一堵唐诀的棋,再看着发展一下自己的棋,便是如此了。
延宸殿内安静了会儿,云谣闲不住,于是问唐诀:“陛下怎么会想到要拉我下棋?”
“朕陪陪你不好吗?”唐诀落子,这话说出来,云谣脸都红了。
“我……我有秋夕可以陪。”云谣说。
唐诀又道:“秋夕与朕能一样?”
云谣笑了笑:“那自然是不一样的。”
“那在你心里谁更重要些?”唐诀五子即将连成,云谣一看他两路都通,堵哪边都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她现在的心思不在棋上,而在唐诀问出的这句话上。
云谣抬眸朝唐诀看去,说:“陛下耍赖,以提问来分散我的注意。”
唐诀微微一笑:“分明是你先提问朕的。”
云谣动了动嘴,回想起来好似真的是自己先开口说话的,她本来只是想随便聊聊,却没想到才说了几句,这话题就被唐诀给带跑偏了,突然戳中了她心中一直隐忍不发的一个点,叫她如何回答?
两人对视了许久,云谣心口的跳动越来越快,她深吸一口气,执子的手心微微发汗。
唐诀的瞳孔很黑,皮肤却很白,他上午一回到延宸殿就将朝服褪去了,此时头发只是简单地束着,年轻的五官充满了朝气,浑身又有与他年龄不符的迫人的压力在。剑眉星目让云谣久久不能挪开视线,那双眼中倒映着她泛红的脸,在唐诀微微挑眉时,云谣猛地呼吸一窒。
她立刻低下头,指着棋盘上的棋子道:“你你……你能不能收一个回去?”
“朕若收回去了,你能否回答朕一个问题?”唐诀将手中的黑子丢下,这一句轻柔吐出,云谣的双耳发烫,她觉得自己似乎猜到唐诀要问什么了。
“不能。”云谣摇头。
唐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先将方才必赢的那一子收了回去,而后又捏着云谣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云谣的脸彻底涨红了,一点儿隐藏都没有,如抹了一层胭脂,还发着烫。
唐诀问她:“朕在你心底,究竟是什么位置?”
云谣扯开了唐诀的手,往后退了一点儿,一颗白子在手中几乎捏碎。
她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可恋爱这种事儿,哪儿有女的先表白的?
古人男性与女性的地位本就不平等,唐诀虽没宠幸过后宫里的妃嫔,但是他名义上的大小老婆的确有一堆,云谣怕自己一旦开了这个口,入了这个坑,以后不能回头,也将成为他后宫里大小老婆中的一员。
好一点儿,如素丹这般,备受恩宠,差一点儿,说不定几年后就有人代替了她的位置。
她不愿过这样的生活。
在晏国,她想和唐诀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是痴人说梦,喜欢上皇帝本身就算是悲剧了,她这回一开口,告诉唐诀她心里有他,那不就是将悲剧进行到底?
唐诀察觉了她的犹豫,他心底清楚,如云谣这般反应绝不是对他没有情谊,她迟迟说不出口的爱意也绝对不是因为害羞。
“云谣。”唐诀轻轻呢喃了一声她的名字,这一声中带着些许叹息,顿时如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瞬时荡起了层层涟漪。
云谣的手垂在身侧微微发抖。
唐诀道:“朕心里有你。”
“你……”云谣猛地抬头看向唐诀,她没想过唐诀居然会说这句话,她知道自己与唐诀而言一定是不同的,否则她不可能在一国之君面前没大没小,也不可能与他同桌吃饭,让皇帝跟着她下五子棋,输了还能耍赖。
她以为,唐诀对她多少有那些心思,但他心中顾忌的事更多,不会在儿女私情上用心,可这句话一旦说出口,唐诀便没有退路了。
唐诀面上几乎叫人看不出他的情绪,除了眉头微微皱着,只有一道浅浅痕迹之外,那双眼都深不见底。
“罢了,你出去吧。”唐诀说着,挥手让云谣离开。
云谣愣了愣,心中犹如天人交战,但战事也一瞬定了胜负,她的行为甚至来不及经由大脑思考,立刻从唐诀跟前拿了一粒黑子放在方才他撤回的地方,道:“是我输了,我认。”
唐诀尚未反应过来,云谣紧接着又道:“我是喜欢你,我也认。”
67.狩猎
云谣还站着, 双手紧紧地握着,眉头微皱, 面对唐诀的脸仿佛与他正在生气, 说出的话又急,若非唐诀听清楚了, 就她这样子,唐诀还以为自己表露心迹唐突了对方。
小皇帝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喜欢便喜欢,你气什么?”
云谣咬着下唇,话既然都说出口了,索性一股脑交代完, 说半句留半句从来都不是她的性格, 故而便道:“我不愿意当你的妃子,我不想和人分你, 所以……”
“所以?”唐诀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所以喜欢与不喜欢,没有差别。”云谣微微抬起下巴让自己稍微有些底气:“是女人就有妒意,我若和你没那层男女关系,你后宫里的女人我看了虽烦, 至少不伤心,但若真的与你越过了那层关系, 我日后不光烦她们, 还会烦你。”
“可朕从未碰过……”唐诀的话没说完,云谣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扬声打住:“我知道!”
若不是唐诀一直守身如玉, 不!恪守底线, 她也不会轻易对他动心。
唐诀宫中的女人家世背景都不简单, 他忌惮这些人,所以不会轻易去碰对方,若唐诀是个没心没肺的,皇位都坐不稳,还想着男欢女爱水乳交融,就他那点儿小好处,云谣也未必会轻易动心,更别谈喜欢。
她见识了唐诀的隐忍,看出了他的自律,知晓这人身上有许多他人看不到而她能看得到的发光点,基于这些之上,唐诀还待她好,她才会不自觉越陷越深,不光欢心于他的好,还惦记着他的色。
但云谣也有底线,她终究是个从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不是土生土长的晏国姑娘。
“我不与陛下越过界限,正如陛下不与后宫妃子们那什么是一个道理,你有所顾忌,我也有。”云谣抿嘴。
“你是在怀疑朕的诚意?”唐诀慢慢起身,朝她走去。
云谣摇头,方才说出那些话的勇气像是渐渐用完了,这个时候卸了力一般将双肩耷拉了下来,她道:“在我们那儿,男子只能娶一个女子,若双方有一方不愿意了,彼此都可以休了对方,我不怀疑陛下的诚意,担心的是世道、时局,还有……你们这儿人的节操。”
“你后面的话,朕听不懂。”唐诀已经走到了云谣跟前,云谣一抬头就能对上他的视线,这距离近到甚至可以从他的双眼中清晰地看到自己。
云谣叹气:“哎呀,说白了,就是以你的身份,我必然不能与你在一起的,我要的是两相对等的感情与关系。”
“那朕可以理解为,你想当朕的皇后,还不能让朕有其他妃嫔,对吗?”唐诀问她,口气里倒是没有生气,不急不躁。
云谣抬眸,看向他:“对,所以,可能吗?”
唐诀听到云谣承认,这才微微皱眉,他的眼底涌上了几分失望。
宫里的女子都想当他的皇后,也都想他只有对方一人,再没有其他妃嫔,可他是皇帝,云谣的这个要求必然不可能成真,哪怕是现如今他后宫里的那些人,唐诀自己面对都焦头烂额了,更别说再去一个个处理掉。
杀,是杀不成的,赶也未必赶得走。
再者,那些人,他尚且还不能动。
云谣见唐诀的表情明显为难,于是扯了扯嘴角哈哈干笑了两声:“所以……所以我才说,喜欢与不喜欢没有差别嘛,我、我是喜欢你,但也就是喜欢而已,喜欢也未必非要在一起,对吧?”
“你的意思是,你撩拨了朕的心,但不愿与朕在一起,做了,又不想担责,朕明白了。”唐诀垂眸,点了点头,他原先是靠近过来,这回又主动往后退了一步,玄色广袖一挥,他道:“你出去吧。”
云谣见他这模样心里很不好受,就像是有针在扎一样。
分明该难过的是她,是她终究不可能得到对等的感情与身份,所以才会选择后退一步,表露心迹,又不想被感情牵绊,从而放弃自己。她明知自己对唐诀心有爱意,又顾及两人的身份与古人的旧观念而战战兢兢,所以宁可保留现状,两人还能好过一些。
她心里才该酸涩的,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她才应该有苦难言才是。
偏偏,唐诀表现得似乎比她还要难过,她虽心口疼,虽胸前发闷,至少还能自我调节,一声苦笑化解尴尬,但唐诀的眼底涌上了落寞,他甚至后退。
他在云谣面前从未后退过。
这一退是否表示,他的那句‘朕心里有你’也将收回?
“我……”云谣没忍住上前一步,之开口吐出一个字,唐诀便转过身对她,肩背笔直,声音带着些许不耐:“出去!”
云谣怔住,脚下顿了顿,抿了抿嘴后伸手捂着心口,喘了两下才转身掀开珠帘,再拉开延宸殿的门离开了殿内。
云谣出门,小顺子与小刘子正在一旁聊天,瞧见人出来了,可又见她脸色不好,于是问:“云御侍,怎的这副面色,可是陛下出了何事?”
莫非是生气?或者是病发了?
可怎么也没听见动静啊。云谣晃神,根本没听清小顺子的问题,她讷讷地看向对方,心口疼得难受,她只是扯了扯嘴角哦了一声,又摇摇头,然后离开。
云谣走后,唐诀僵硬的背才慢慢放松下来,不过他的姿势一直没变,只站在原地双眼空洞地朝前方瞧去,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半晌后又微微眯起眼睛,这才转身,坐回了方才下棋的地方,瞧着自己已经赢了的连五子棋局,面色冷冽。
唐诀记得小时候母妃与他说过一个故事。
从前有户富贵人家想要完整的虎皮,于是重金求之,猎人知晓消息,上山去寻老虎踪迹,但若想猎兽必然需要诱饵,猎人身无旁物,晓猛虎爱食生肉,于是割下了自己腿上的肉以此为饵,引来了老虎入了陷阱。
母妃告诉他,帝王之道亦是如此,富商给的重金,便是这天下土地,便是高高在上的皇位,而作为帝王,要有猎人的耐心与狠心。往往朝中能助他有朝一日坐上皇位之人,都如那猛虎,自己不割肉,也会被对方咬下一块来,舍小利,换大义,与其遭其反噬,不如主动抛出诱饵。
唐诀捏着黑子,双目放空,思绪不知飘向何处,心底又是一番苦笑,原来割肉,当真如此之痛。
他用好来诱云谣放松警惕,然后步步陷入他设的情之陷阱,本想哄她主动脱口承认她的爱慕,如此唐诀才能放心。
对他人,诱饵可钱可权。
对云谣,诱饵唯有真心交之。
唐诀哄不出云谣开口,便自己主动割肉,当他说出那句‘朕心里有你’时,他自己都开始迷惑了,或许在这场不见风云的狩猎中,他也早就陷了进去。
从他知晓云谣能转换身体不会死亡开始,从他知道那个雨夜山间奋不顾身为他挡刀的女子还活着开始,唐诀的野心与私心便一同生长。
他知晓这样不好,可他按不住,在云谣涨红着脸看向他时,他心底的声音拼命叫嚣,万分期待从她口中吐出的喜欢二字。
她说了,唐诀欢喜,却又为自己的欢喜忧心。
只是没想到,云谣果真与他人不同,明明知晓自己喜欢,还能说出保持不变的话,明明听见了唐诀表达爱意,还说不愿与他一起的话,她是喜欢,但她也拒绝了。
也正因为她的拒绝,唐诀逐渐清醒。
被情爱短暂的迷惑,差点儿毁了一个少年帝王的自持,他回想起自己也并非出于真心才说出那句话,他的本意,原就是利用大于真情,所谓的男女情爱,在他皇位坐稳之前从不去想,甚至在之后,都未必能侵入他的生活。
他要的,就是云谣无尽的付出。
金针纸人一事,唐诀看出了她的聪慧,不,早在她分明知晓徐莹与户部关系,分明知晓太后宫中存在着一些蛛丝马迹,她还能装傻不说,藏于心底时,唐诀就知道她必定能成为一把好刀。
云谣口紧,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心知肚明,即便是在与他的相处中都极会把握分寸,进退皆让他满意。
这样的一个女子,若说是大智若愚,倒不如说是懂得藏敛锋芒。
她与素丹对峙时,可没有半分维诺呆傻的小宫女模样。
将她送入后宫,她将是一步好棋,死不了,还能瓦解他人的好棋。
他险些要陷进去,自己挖的陷阱,分明就在眼前,猎物没入,反而自己跳了。
唐诀淡然的脸上慢慢扬起了一抹笑容,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转而又成了几分狠厉,目光落在棋盘上,反正不论如何,终归是他赢了。
云谣回到住处,直接坐在了门前的摇椅上,她目光愣愣地朝前看,手还贴在心口,那里还在疼,一直没有好转。
今天的阳光刚好,十一月中旬的天已经渐冷,却因为这阳光暖上了几分,但云谣一点儿也没觉得暖,总觉得四肢百骸传来了彻骨的凉意,她满脑子都在想方才唐诀退后的那一步,一直在想,想得心跳加速,想得烦闷焦急。
右手边传来了几声咳嗽,云谣没听进去,直到咳嗽不停她才回神,转头看过去,瞧见了年迈的苏合裹着厚厚的绒被躺在靠椅上晒太阳,那双眼还直勾勾地朝她看过来。
云谣顿了顿,起身颔首:“苏公公。”
“嗤……”苏合发出一声,声音哑着道:“祸水。”
68.祸水
任谁莫名其妙被骂能当做没事儿的?云谣本从唐诀那儿出来之后心情就一直很低落, 好声好气与苏合打了个招呼,结果对方倚老卖老, 反而骂她一句‘祸水’, 云谣顿时皱眉。
“没那倾国倾城貌,却也是个祸水。”苏合又道, 这便收回了视线,双目眯起来望着顶上的太阳,鬓角苍白的发丝随风飘摇。
“苏公公是在说我吗?”云谣声音不算友善。
撇开苏合目前还是大内总管一职,为她的上司,单对方是个都过了七十岁的老人, 她也得给几分尊重, 但尊重是相互的,云谣不想吃哑巴亏。
“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吗?”苏合反问。
云谣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不知云谣何时得罪了尚公公, 让尚公公数落我为祸水?我又祸害谁了?”
“你知,我知,心知肚明,又何必拿出来说呢。”苏合轻轻地叹了口气:“原只是出了趟宫, 却没想到带了个麻烦回来,陛下还是太年轻气盛了。”
苏合与她打哑谜, 云谣联想了方才她与唐诀在延宸殿内的谈话, 顿时明白过来苏合的意思。
苏合是在说她与唐诀太过亲近了,本来唐诀当皇帝六年了, 身边从来都没有过御侍一职, 更不怎么亲近女子, 虽时常装疯自保,但好歹几年下来,他也办了不少大事,对外来说算是个称职的皇帝了。
唯独出了趟宫,不仅带回了云谣,还领了个备受恩宠的素丹来,一连两名女子,外界或多或少对唐诀的看法有些改变。
苏合看着唐诀长大,自然知晓他的习性,只是这一句祸水,云谣当不起。
“正如苏公公所言,奴婢没有那倾国倾城貌,也成不了红颜祸水,您若有这个力气,不如去那逸嫦宫蝶语轩里骂,嫦昭容现在虽然成了素丹美人,但至少曾受万千宠爱于一身,她长得又漂亮,才是正儿八经的祸水。”云谣一句话堵了回去。
苏合哈哈笑了起来:“我虽老了,眼也快盲了,可心还不瞎,谁是真,谁是假,旁人看不出,我看得出。”
云谣的笑容挂不住了。
心想苏合不愧是在宫里待了六十年的老人,都活成人精了,别人看不出的,他还当真猜中了。
见云谣不说话,苏合慢慢闭上眼睛,又是几声轻轻地咳嗽,微微侧过脸去不愿理她。
云谣不明白这人什么意思,分明是他招惹在先,现在又摆着脸了。
先前大雨吹倒了他的窗户,还是她及时发现,才使得唐诀让人帮忙修好了窗户,换了批听话的小太监伺候,就算于他而言不算恩,但至少也不是仇啊。
说话阴阳怪气的,看穿了她受唐诀庇佑,素丹只是幌子又如何?这副年迈的身体,还能在皇城中激起什么浪花儿来?
云谣撇嘴,因为苏合的这几句话,在唐诀那儿压下来的心也渐渐放回了原位。
总归……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唐诀只是让她出来,又没说让她离开。
又过了几天,云谣不得不承认她高估了自己的自愈力,也低估了唐诀的气性。
与唐诀闹了不合的当天她被苏合气了一下,那天虽转了目标心情没那么遭,可当天晚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次日一早起来时精神不济,眼神总是忍不住往延宸殿的方向看。
偏偏,唐诀不唤她,她又拉不下这个脸去求和。
是她和小皇帝说了,喜欢也只是喜欢,与不喜欢没有差别,她自己愿意保持着这份关系,不愿再往前跨一步,她做下了这个决定,也只能认了。
说时顾着自己的心,不想让自己一步步深陷,可到了第三天,云谣靠在屋外的摇椅上看着阴沉沉的天时,她裹着厚厚的绒袄,觉得自己是在自讨苦吃。
她原以为自己能忍得住对唐诀的这份喜欢,她能藏在心底一辈子,只要能好吃好喝好活着就行了,但那些错误的感觉全都基于她每日能和唐诀见面,每日能与他言谈嬉闹的基础上,一连两天唐诀没来找过她,一句话也没有,甚至就像没她这个人了,云谣才明白,喜欢实则是忍不住的。
只要看不见,就必然会想念。
他们离得这么近,百步就能走到对方的跟前,可就是这么近的距离,不想瞧见就有办法不碰面。
云谣在摇椅上躺了一整天,吃饭也是秋夕端着小桌过去看着她吃的,但云谣吃不下饭,于是这两天都是让小厨房下饺子。
如此纠结过了五日后,许久不曾出现的陆清来延宸殿了,这人每回出现身旁必然跟着两只鸟儿。
云谣身上穿着短袄,腿上盖着绒毯,手里还捧着个暖手的望着脚下蚂蚁在爬,摇椅慢慢晃着,忽而一只鸟儿落在了她的膝上,云谣吓了一跳,一抬头望去,瞧见了陆清就站在不远处,与她相望。
陆清长得很冷清,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有时他的嘴角勾起来笑着,眼底也不会有笑意。
这人一身靛色的长衫,高高的领子上还有一圈绒毛,他腰背挺直,与云谣互看的这一眼停了许久,这才对云谣的方向慢慢抬手。
云谣膝盖前的那只鸟立刻展开翅膀飞了过去,然后落在了陆清的掌心,低着头似乎是在啄食。
一会儿,陆清合上手,鸟儿飞走,他也朝延宸殿过去。
仿佛刚才与云谣看的那一眼是她的错觉,这人实则一直在看鸟儿。
陆清进了延宸殿,云谣继续无聊地盯着脚下三两只蚂蚁搬食。
桂儿手上捧着热茶正准备往云谣那边去,还没靠近就被秋夕拦住了,桂儿愣了愣,问:“秋夕姐姐,云御侍这几天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不高兴的何止是她。”秋夕抿嘴:“早上顺公公还被陛下从延宸殿内赶出来了呢。”
“陛下心情也不好?不会是与云御侍有关吧?”桂儿眨了眨眼,问。
秋夕朝她看去,摇头道:“许是朝中诸事繁杂,这要到年尾了,总归是忙一些的,云御侍也只是御侍,碍不了陛下的心情。”
她没打算将云谣和唐诀那段不清不楚的奇特关系说出,桂儿毕竟只是个小宫女,知道得越少越好。
桂儿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杯子问:“那云御侍这几日也不去延宸殿,吃喝还少了许多,陛下那边没人伺候,这么长久下去……”
“不会长久的。”秋夕望着云谣的背影道:“她耐不住。”
桂儿不知有没有将这句话听进去,只是手上的茶没送过去,便退了。秋夕见桂儿走了,这才往云谣那边去,然后端着个椅子坐在云谣身边问:“云御侍数了几只蚂蚁了?”
“一直就这几个。”云谣道。
秋夕问她:“陛下可有与你说太后的生辰你得送什么礼啊?”
“我又不是他妃子,孝顺什么老母亲?”云谣撇嘴,视线没收回,依旧看着蚂蚁。
她一句话将秋夕堵得无话可说,于是只能抿嘴笑了笑,然后顺了顺云谣的背道:“气几天就行了,气久了伤身,陛下本就有顽疾,您稍稍顺着点儿就好了嘛。”
“他那……”云谣顿了顿,差点儿将唐诀装疯的事儿说出口,于是抿嘴不说话,半晌后道:“哎呀……蚂蚁进窝了。”
秋夕:“……”
云谣回过神来,朝秋夕看去:“我怎么觉得你是某人的说客?”
秋夕不解,歪着头眨了眨眼睛,云谣挑眉,心想自己还真是太敏感了。秋夕与唐诀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他们俩平日里碰面都隔着自己这层关系。恐怕当真是她心里烦得很,闷得很,又气又酸,才会胡思乱想。
说到底……一直僵着不是事儿,到最后总归不是她认栽,就是唐诀妥协的,不过照现在看来,云谣觉得自己快熬不住了。
陆清将自己查到的事一一上报了之后,看着坐在桌案后的唐诀单手撑着额头,手里捧着奏折一句话都没说,垂眸想起来方才在外头瞧见的同样在发呆的云谣,眉心微皱。
过了好一会儿唐诀才嗯了一声:“齐国公府早年几乎一手遮天,到了父皇那一辈势力逐渐削弱,直至朕登基之后,凭着与殷家的姻亲关系,将长女塞入皇宫做了朕的皇后。他们本想靠着齐璎珞光复齐国公府,但齐璎珞终究不是殷太后,所以才会兵行险招。”
“素丹从小便被兵部尚书齐瞻训练成了一流舞姬,又以药练石送给了她,让这个女人接近陛下,已存谋反之心了。”陆清道。
唐诀合上奏折摇头:“谋反倒不至于,齐瞻不过是想与殷道旭一般,操控朕当个傀儡皇帝,齐国公府不愿居于殷太尉之后。”
尤其是殷家与御史大夫周家交好,一文一武把持朝政,即便分了齐瞻一个兵部尚书做,实则兵部也有殷家的人在其中掺和,加上齐瞻的发妻本就是殷太尉的妹妹,齐瞻的一言一行皆在殷太尉的眼中,他自然不甘心。
多年前的齐国公府猖獗得很,比起如今的殷家有过之而无不及,齐瞻兄长无能,迷恋采蝶轩舞姬,又荒唐纨绔,最终不得好死,齐国公年迈,已是大半个身子进了棺材的人,吃喝都要人伺候,更是掀不起风浪。
齐瞻想让齐国公府重现往日余晖,第一步便是搭上殷家这条船,表面看与殷家为一条船上的人,实则他不过是站在殷道旭之后,让殷道旭帮他挡着风雨,自己暗箱操作,想要伸手入后宫,以药石控制疯病缠身的帝王。
说到底,都是野心家。
唐诀嗤笑一声:“如此看来,是时候对兵部动手了。”
“户部方掌握于陛下手中,此时收回兵部是否有些操之过急?”陆清问。
唐诀微微皱眉:“朕当然急,再有两年便到二十,届时朕无法掌控朝局,那这辈子恐怕也都掌控不了了。”
延宸殿的门被敲响,唐诀与陆清止话,便见身穿黄袄粉裙的小宫女低着头走进来,手上捧了一杯热茶,慢慢朝唐诀这边靠近,将茶放在桌边。
唐诀朝对方看了一眼,微微眯起眼,他记得,这是云谣从淑妃跟前要下来的人,好似叫……桂儿。
69.心事
唐诀看向桂儿的这一眼, 桂儿也刚好抬眸朝他看来,两双视线对上时,桂儿立刻跪地,磕了个头后捧着茶盘慢慢后退,直到走出延宸殿,门帘垂下,殿内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她有问题。”陆清皱眉,好在他方才与唐诀谈话声音都很低,本就是私下查办的事儿, 从未声张, 也不存在被人听见, 但刚才那宫女此刻进来,绝对动机不纯。
唐诀伸手揉了揉眉尾,打开了桂儿端上来的茶盏的杯盖看了一眼,里头泡的是安神茶,与他平日喝的不同,显然不是云谣有意求和, 让小宫女替她跑腿了。
“的确是有问题。”唐诀又想起来方才桂儿看他的那一眼, 战战兢兢,又露有精光,面色薄红, 还特地在唇上点了妆, 心思不纯, 留着终是祸害。
“她是云御侍身边的人……陛下若不方便动手, 属下……”陆清的话还未说完,唐诀便笑了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此事无需你插手,退下吧。”
陆清颔首正要走,唐诀又道:“等等,把这茶也带走。”
陆清端着茶出来时,小顺子打了个哈欠正要与他撞见,于是颔首行礼,陆清多嘴问了句:“怎的不见尚公公?”
小顺子道:“尚公公昨日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陛下准许他休息一日。”
陆清皱眉,心想什么吃坏了东西,准又是功夫练出岔子了,陆清将茶杯放在小顺子手中,便跨步走了,路过云谣门前正对着的平台时,陆清余光朝那边扫了一眼,云谣已经回屋了。
小顺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杯子,里头的茶还是满的,陛下一口没喝让陆大人带出来了,陆大人又问尚公公的去处,莫非是怪自己没将延宸殿的门守好?放了宫女进去?
可那宫女是云御侍身后的人,平日里云御侍在延宸殿进出随意,根本没个制度,她身后的宫女规规矩矩端茶过来,还与小顺子打了招呼说这是云御侍的意思,小顺子如何能不放人进去?
小顺子叹了口气,将茶杯又交给了身后的小太监,让人换一杯陛下平日里喝的来。
数完了蚂蚁,云谣就回到屋中避风了,天色渐暗,屋外的冷风大了起来,云谣屋内点了灯,秋夕给她弄了个手炉捧在手心里,又拿了本她上次没看完的书放在她边上,这才出去准备晚饭。
秋夕刚出去,就碰见了垂头在笑的桂儿,于是问:“你方才去哪儿了?”
桂儿抬头看她,愣了愣,见秋夕没有生气的意思,于是道:“我见云御侍数蚂蚁,以为没事儿,就去转了转。”
“延宸殿伺候的人,哪个敢随便去转?即便你不是伺候陛下的,也要随时在云御侍的跟前,方才我取炭火时找不到你人,连个帮忙的都没有。”秋夕口中虽有怪罪,却也只是数落几句。
桂儿立刻扬着笑,拉着秋夕的袖子道:“对不起嘛,秋夕姐姐,我下次不敢了,走,我与你一起去端菜。”
“一说吃你就跑来了。”秋夕摇了摇头,与桂儿凑近时闻到了什么又微微皱眉,她朝桂儿看了一眼,少女脸上挂着天真灿烂的笑,还说着瞧见今日的小厨房里做了鱼。
云谣平时与她们并不分什么主仆关系,本来大家都是宫女,只是云谣多了个御侍的身份,品阶高些,秋夕年长规矩,桂儿年幼,到了延宸殿见云谣不是个摆架子的人就活泼了许多,每次吃饭,她们三个都是同桌的。
桂儿从鱼说到四喜丸子,秋夕抿嘴,没搭腔。
晚饭过后,桂儿收拾了桌子天也黑了,她帮云谣打了水,等云谣洗漱好了之后自己再去洗漱休息。
云谣泡了热水澡,裹着厚厚的被子让秋夕给自己擦头发,两根手指露出来夹着书,借着微弱的烛火正看得入神,秋夕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今日桂儿去延宸殿了。”
云谣的手指没抓住,书掉在了一旁,她回头朝秋夕看去:“你见到了?”
“没有,但她身上有延宸殿内燃的熏香味儿,延宸殿内燃的是沉水香加上一些妙法华寺呈上的安神药,香味儿独特,其他地方不可能有。”秋夕道。
云谣愣了愣:“你又没去过延宸殿,你如何分辨是这香的?”
秋夕垂眸:“云御侍自己或不知晓,每回你从延宸殿回来时,身上也带有这种香气。”
淡淡的如莲花盛开时又含了冰的气味儿,冷冽浅淡,味虽不重,但极易染上。
云谣将书捡起来,翻到方才看的那一页问:“你是想让我提防桂儿?”
她刚问出口便觉得心口猛跳,握着书的手紧了紧,秋夕道:“奴婢什么也不想,只是将自己所知告诉云御侍,桂儿是云御侍带回来的,如何处置,也看您的意思。”
秋夕说完,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云谣的头发基本干了,她用梳子疏通之后,便行礼退下,再去洗漱。
云谣看着书,书页迟迟未翻,心口的狂跳一直没能平稳下来,她咬着下唇,深吸一口气。桂儿偷偷去了延宸殿,要提防桂儿的不是她,应当是唐诀才是。
她只念着起初还是云云的那个早晨,桂儿冒着被罚的风险叫醒了她,还帮了她一点儿忙,所以向淑妃要来了桂儿,本想留在身边日后没人随意打骂她也算照顾,却忘了在这皇宫中长大的,哪个人不多长了个心眼儿。
如此一想,云谣的头都开始疼了。
她翻身躺在床上,又盖了层被子,将头蒙住,她现在还不能胡思乱想,也不知桂儿去延宸殿是唐诀叫她去的,还是她自己主动去的。
秋夕发现桂儿的不对劲,往云谣这边说了一句后,两人就再也没提过关于桂儿去延宸殿的事儿,不过云谣留意了一番。
她午觉睡醒了之后,秋夕去尚衣局取冬衣没回来,叫桂儿桂儿也不在,过了会儿便能瞧见她从外头跑进来,凑近时身上的确有那浅淡的香味儿。
那味道唐诀身上也有,延宸殿内都在燃着,云谣不可能记错。
云谣问她:“你去何处了?”
桂儿见云谣面有愠色,知道她生气了,立刻跪下来说:“奴婢……奴婢是去小厨房偷吃零嘴了,这才没能及时过来,云御侍恕罪。”
云谣看着桂儿可怜兮兮的脸,十六岁的小姑娘脸颊还是圆润的,跑进来时带着薄红,现在瞬间煞白,就像是云谣欺负了她似的。
云谣叹了口气道:“起来,我又没说要责罚你。”
桂儿抬眸朝她看了一眼,立刻笑了起来,不过她凑近帮云谣理了理盖在身上的棉被时开口说着讨饶的话,唇上的口脂并没擦干净,嘴角还留着一点儿,显然是匆匆过来的。
她精心装扮,又去了延宸殿,是何居心已算是一目了然了。
云谣没想过桂儿居然也想成为唐诀的女人,而唐诀居然还能让她安然进去完好着出来,他是什么意思?是故意气她,还是当真觉得桂儿挺可爱,打算收到后宫里去?
又过了一日,云谣发现桂儿总有一小段时间人是不见了的,回来之后心情还很不错,脸上带着浅笑,对秋夕与她说话都甜甜的,若见到她们俩不算高兴,还会说两句好听的哄着。
午间用饭时云谣吃不下,这几天胃口不好,大鱼大肉统统不愿下咽,吃了几天的饺子和糯米丸子也腻了,整个人清瘦了一些。
桂儿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剩下的饭菜都进了她的肚子里。
云谣见她在收拾桌子便道:“你与秋夕等会儿去逸嫦宫一趟。”
桂儿抬眸朝云谣看去,问:“去淑妃娘娘那儿?”
“嗯,眼看着太后寿辰就要到了,淑妃那边观音像也不知绣得如何,你与秋夕去瞧一瞧,回来告知我,我再告知陛下。”云谣道。
桂儿眨了眨眼问:“云御侍不与陛下闹别扭了?”
秋夕立刻用胳膊轻轻撞了她一下,后半句缩小了声音,不过云谣还是听见了,她抬眸朝桂儿望去,道:“谁与你说我和陛下闹别扭了?”
“没、没有。”桂儿摇头,云谣才说:“见到旧主好好表现,切莫过分张扬,也别太过卑微,多和秋夕学学。”
“是。”桂儿颔首,与秋夕将东西收拾好了,这便一同去逸嫦宫。
云谣见人走了,眼神落在屋外已经一片泛黄的树上,风一过叶子就簌簌落了下来,她手里碰着手炉,摇椅已经被秋夕端到了屋中来,靠着窗户边,她此刻就躺在上面发呆。
云谣面上虽然静得很,这两天与人说话也少了,但心里却急躁得差点儿就要爆炸了,她便是如此,真正放在心上的事儿反而不流于表面,本来就在为自己与唐诀的关系心烦,这回还来了个桂儿捣乱。
云谣还在纠结,她若主动去找唐诀,唯有两种结果,要么彻底闹翻,以后恐怕就不会有往来了,要么便是妥协,正儿八经地谈恋爱,日后当个后宫里的宠妃,必然要与其他人分享唐诀的时间与头衔,人或感情,许不用分,许他也会薄情。
云谣烦,烦为何唐诀要说心里有她,让她忍不住将话说开,若不说开,她至少还能赖上一段时间。
可情之一字,藏不住的。
即便压在心底,眼睛也会止不住去看,她这些天,几乎要把延宸殿给看穿了。
屋外树上又一片叶子落地,伴随着云谣的叹息,她将手炉放到一旁,扶着窗沿从摇椅上站起来,身上的毯子丢到摇椅上,留仙裙下的脚鞋子都没穿好,踩着鞋帮走了出去。
说到底,还是唐诀能忍一些,她服了。
70.谤言
秋夕与桂儿从逸嫦宫回到了延宸殿, 桂儿捂着肚子说腹痛,想要去方便,关于淑妃娘娘刺绣的进度,还是秋夕去说与云谣听。
秋夕朝桂儿看了一眼道:“算了,平日里这个时候云御侍还在午休,恐怕也没起来,你呀,要去就快去,别到时候又见不到人了。”
桂儿连忙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在路前就分开了, 秋夕往云谣的住处去, 桂儿则在后方长廊绕了一圈, 直接绕到平日里给陛下泡茶的茶房里,两个眼熟的小太监瞧见她还打了声招呼。
一个小太监道:“桂儿姑娘今日又来给陛下送茶呢?”
桂儿点头,小太监又说:“陛下近日好似都没与云御侍见过了,瞧来,桂儿姑娘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这两日, 也就桂儿姑娘送过去的茶陛下愿意多喝两口。”
太监会说话, 桂儿听得心里开心,不过抿嘴笑了笑并未说话,她眼眸精光, 抬起袖子亲自给唐诀泡安神茶, 并不说破自己的心思。
若当她只想当个御侍, 这几个太监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御侍就算有品阶,那也是下人,人要往高处走,还是当主子好。
她泡好了茶出了小茶房,将茶杯搁在一边儿,自己从怀里掏出掌心镜,对着小铜镜朝唇上点了一点口脂,抿嘴后又端着茶朝延宸殿走去。去延宸殿前她仔细看了一眼,云谣的住处前没人,恐怕是云谣没醒,秋夕也休息了。
本分的人终归只能受人欺负,唯有有胆量的人才能搏出一片天地。
桂儿垂眸,走到延宸殿门前,今日在门口站着的居然不是小顺子,而是尚公公,尚公公前几日病了一直在休息,今天早上才好些,这便过来延宸殿门前守着了。
桂儿瞧见尚公公心中还有些慌,尚公公朝她瞥了一眼,桂儿还未开口,小顺子便道:“是桂儿姑娘啊,云御侍又让你送茶来了?”
桂儿点头,扯着嘴角笑了笑道:“是、是啊,陛下恐怕还在恼云御侍,这不,我便成了跑腿的了。”
桂儿说完,朝尚公公看了一眼,尚公公没说话,只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半睁着看向她,小顺子见尚公公没反对,就掀开了延宸殿门前的帘子让人进去,秋夕对尚公公行礼之后,低着头钻进了延宸殿内。
人进去了,小顺子才嗤地一声笑出来道:“师父,这小宫女可不简单。”
尚公公回头朝小顺子瞄了一眼问:“是你准许的?”
“起初我真当她是替云御侍来求和的。”小顺子有些委屈:“我那日与小刘子说话,瞧见云御侍从延宸殿内出来脸色不好,从那之后,陛下便没笑过了,心里猜测许是两人……”
“日后再有这种事,不要管。”尚公公打断他的话,后面那些他不想听,猜都能猜到了。
云谣当真是个不可轻视的人,瞧着没什么存在感,也不像什么厉害的人物,偏偏凭着一身的真劲儿,让唐诀高兴与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了,这种人,接触是好是坏都未可知,闹了矛盾才好,又何须费神让他们复合。
桂儿进了延宸殿,殿内稍稍有些昏暗,熏香燃着,从香炉里飘出了一点儿烟来,唐诀就靠坐在桌案后翻看奏折,里头穿了三层,最外面披了一件玄色的外衣,乌发垂下,眉心微皱,嘴唇抿着,看不出喜怒。
桂儿安静地走过去,将茶放在了桌案上,静静地站在一旁,又瞧见唐诀砚台里的墨少了,于是主动伸手去添了点儿水开始磨。
唐诀见她没走,朝她瞥了一眼,桃花眼眼眸垂了几分睥睨过去,右侧眉尾微微抬起,桂儿这才停了手上的动作跪下道:“奴婢不懂规矩,还请陛下恕罪。”
“谁让你来的?”几天过去,唐诀终于开口与她说话了。
桂儿垂眸想了想,原先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顺口一改,便道:“奴婢……奴婢是自己来伺候的。”
“朕跟前不缺人伺候。”唐诀视线收回,落在手中折子里。
桂儿没下去,道:“奴婢知晓,陛下日理万机必然辛劳,云御侍近日心情不佳本职工作也懈怠了,奴婢是云御侍带回来的,记她的一份恩,云御侍的事没人做,奴婢不怕累,愿意代劳。”
话说得虽好听,却将云谣给贬了一遍,唐诀缓缓勾起嘴角,轻蔑的笑就写在脸上,不过桂儿没抬眸看不见,她想了想又说:“而且……而且莹美人曾与奴婢说过,陛下极易头疼,奴婢不懂,只晓得安神茶有缓解头疼之效,若做的不好,还请陛下恕罪。”
唐诀拿笔的手顿了顿,又蘸了墨汁问:“莹美人?”
“是。”桂儿点头。
“你原是淑妃跟前的人,如何与莹美人认得?”
桂儿呼出一口气,嘴角挂着浅笑道:“奴婢说的莹美人并非先前的莹美人,而是后来的莹美人,陛下在看中她前,她原也是淑妃娘娘跟前伺候的宫女,与奴婢一同入宫情同姐妹,即便后来她成了莹美人,也没与奴婢断了来往,时常……时常与奴婢提起过陛下。”
“哦?”唐诀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她都与你说了朕什么?”
“陛下的好,哪是奴婢这张笨嘴能解释得清的,时隔多日奴婢记不得,只知晓莹美人对陛下用情至深,只可惜……”桂儿说到这儿,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擦了眼角道:“去锦园途中,奴婢跟着淑妃娘娘同行,莹美人本与奴婢说要将奴婢从淑妃娘娘跟前要去,却没想她却在途中……”
“莹美人是为了护朕而死的。”唐诀朝桂儿瞧去,眼眸一片冷清:“你也莫太伤心。”
“从那之后,奴婢心里就想,莹美人想做却没做到的事,奴婢一定要帮她做到。”桂儿得了宽慰,心情好转。
唐诀问她:“何事?”
桂儿道:“莹美人一生心愿,便是陪在陛下左右,照顾陛下,陛下处理朝政若是烦了闷了,她那处便是最好的去所。奴婢没什么本事,入宫多年只学会了如何伺候主子,奴婢当不了陛下的解语花,只愿能为陛下奉茶添墨,做些小事,也算替莹美人了了心愿。”
唐诀单手撑着额头,手中的笔在奏折上批了几个字后合上奏折,他半垂着眼眸,面上已没了兴趣,道:“可朕身边已有御侍,这些事她都可做。”
“云御侍……已经许久没进过延宸殿了。”桂儿叹了口气:“她日后恐怕也……”
适当停话,反而让唐诀问了下去:“日后如何?”
“没、没什么。”桂儿顿时慌乱,唐诀见状又问了句:“你尽管说来。”
桂儿咬着下唇,眼眶泛红几乎要哭了出来,忍了半晌没忍住,道:“奴婢念着云御侍的恩,若非云御侍将奴婢从逸嫦宫带出,奴婢绝没有机会伺候陛下的。可……可奴婢也不敢替她隐瞒。那日奴婢听见云御侍与秋夕姑娘说,她虽能对淑妃娘娘指手画脚,不过也只是个下人,她不愿做下人,也不愿伺候人,故而现在使着欲拒还迎的手段,意图在日后某天爬上龙床当……当后宫里的主子。”
桂儿连忙磕头:“奴婢听见不敢声张,手中也没有证据,若非陛下问起,奴婢绝不敢说出口,可云御侍用心不纯,奴婢怕有一日她仗着陛下对她的信任,当真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来……”
唐诀挑眉:“她说,她不愿当朕的御侍,而想使计当朕的女人?”
桂儿头没抬起,肩膀颤抖道:“是。”
唐诀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桂儿原以为他生气了,却没想到帝王起身,从另一边走下去,背对着桌案方向轻轻叹了口气道:“她若真这样说倒也好了。”
桂儿没明白这话的意思,胆子放大,慢慢抬头朝唐诀的方向看去,只见唐诀走到了隔间的珠帘前,伸手掀开珠帘朝里面看了一眼,嘴角挂着浅淡的笑,伸手将站在帘后藏身于纱幔旁的人一把扯了出来。
云谣踉跄几步,面色有些难看,一双眼垂着眉头紧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朝桂儿看过去。
桂儿万万没想到应当在午休的云谣居然会在延宸殿内,她当下便浑身发软往旁边一倒,倒在了平日云谣给唐诀磨墨时坐着的软垫上,云谣立刻道:“离我的东西远些。”
桂儿颤抖得厉害,根本没听清这句话,她还在想她进来时碰见小顺子,小顺子说的那句话,小顺子问她是否是替云御侍来送茶的,她说什么?她说是,她以为小顺子这般问便代表云谣从来没来过,却没想过另有所指。
她方才的话,恐怕已经被云谣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所有谤言,全都因为她的天真和愚蠢不攻自破,甚至在方才,陛下还诱她将话说全。
桂儿立刻朝唐诀看了过去,站在云谣身后的男人双手环胸,眼眸落在云谣的背后,自始至终就没看过别人。
云谣已经不想问桂儿为何会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要借着自己现在还年轻有几分姿容得到陛下的临幸,然后就从一个小小宫女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才多大,不过十六岁而已,就会踩着他人上位,一是踩着莹美人的好,二是踩着云谣的坏。
不过桂儿说这些太过愚笨,她不知晓云谣即是当初的莹美人,若无桂儿对她的那点儿好,她也不会将人带回到身边来。
只是让云谣更为痛恨的不完全是因为桂儿的背叛,更是因为桂儿居然在打唐诀的主意,自己救回来的人,给了她吃喝,给了她尊严,她却想要挖云谣的墙角,抢云谣的男人。
71.妒意
云谣不敢的事, 一个小小的桂儿都敢做。
她虽未与唐诀在一起,至少互通过心意,她还举棋不定犹疑不决时,桂儿选择了插足搅和。
她低头苦笑了一声,苦笑之后又觉得可气,于是指着桂儿咬牙切齿道:“是我看错了你,也白对你好了。”
桂儿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百口莫辩,这种情况, 也只能认命。
云谣双手垂在身侧捏紧, 问唐诀:“陛下, 人能交给我处置吗?”
唐诀凉凉道:“野火烧不尽。”
云谣回头朝他看了一眼,抿了抿嘴,心口跳得厉害,这一眼情绪复杂,安静了许久后,她才道:“你别小看了一个女人的妒意。”
唐诀听她这么说,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眉眼弯弯笑意没有收敛,只说:“朕何时逆过云御侍的心意?”
云谣垂眸,跨步朝延宸殿门走, 她给过桂儿机会的, 秋夕问过桂儿的去处, 她也问过桂儿的去处, 她甚至在桂儿平日午后给唐诀送茶的这个空档将她支开,可她还是来了,一日也不能缺,踩人上位的野心极强,根本没有给自己留过后路。
她既然不留,云谣也就不给她留了。
掀开门帘,云谣走出去,对尚公公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又朝后头站着的小喜子道:“差人将桂儿带出来。”
小喜子朝小顺子看了一眼,小顺子伸手摸了摸鼻头,小喜子这才哎了一声算是应下,领了两个小太监入延宸殿,没一会儿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桂儿就被人从里头拖出来,一路拖到了云谣的住处。
此时云谣正坐在屋中的凳子上,手里捧着手炉,目光沉沉,心口跳得厉害。
桂儿不爱唐诀,她爱的不过是唐诀的地位,即便如此她都敢以命相搏,就为了一个能出头的机会,可云谣……她自知自己对唐诀的感情,也自知这种感情挥不走,压不下,甚至还越长越烈,犹如一把火,差点儿就把她给烧死了。
她对唐诀如此用心,却没有桂儿的胆量,畏手畏脚,害怕自己终有一日被帝王的皇位所伤,被他后宫里的莺莺燕燕所伤,最终也被感情吞噬了自我。
说到底,她如此做像是自保,其实也是自私吧。
要让唐诀对她说出一个喜欢来,何其难,尤其唐诀此刻处境也不算好,两人不过半斤八两各有顾虑,饶是如此,他愿意进一步,自己却退了。
人……总归是要变一变的,她今日既然迈出了对唐诀妥协的这一步,就不可能还坚守着自己曾经的底线,一味善良什么都留不住。
眼皮子底下的人都会踩着她的背攀龙附凤了,更何况那些本就存在后宫擅长尔虞我诈的妃嫔们,她终归是要面对的。
桂儿被带进来了,两个小太监直接将人丢在了云谣的跟前,桂儿歪倒在一边,从刚才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不过一路上的冷风吹得她有些恍惚,入了云谣住处,身旁就是暖炉,她才渐渐找回心思,抬头朝云谣看了一眼。
秋夕就站在云谣边上,皱眉道:“好一个白眼狼。”
“白眼狼?”桂儿抿嘴,下唇先前已经被自己咬破了,血还在上头,猩红欲滴,她苦笑了一声道:“奴婢如何成了白眼狼?在淑妃娘娘跟前是奴婢,在云御侍跟前也是奴婢,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的下等人,如何不能为自己谋出路了?”
“你谋出路的方式,便是踩他人一步步往上爬吗?”云谣微微皱眉,眼底一片冰冷。
“不然呢?!像我这样的人,宫里一抓一大把,我若不踩着别人,如何能被人瞧见?”桂儿一声放肆的怒吼之后,又垂下头双手握紧:“我也曾想本本分分地就当个普通宫女,可那日……那日雷电交加,倾盆大雨,禁卫军突然闯入将逸嫦宫围住。我在淑妃跟前做了三年了,十三岁入宫时便在她的身边,我们那些人,谁不是战战兢兢替她做事,可她呢?雨夜里将我们关在屋外一夜。”
桂儿抬眸看向云谣,咬着下唇道:“你可知……你可知雪儿死了?就在那个夜里,淋了一日的大雨,发着高烧,太医院的人进不来,我们出不去,就像是个牢笼,她半夜睡了过去就再也没醒过来,被两个人不知不觉处理掉了。我害怕啊……我看到了真的害怕!我不想变成雪儿,我不想一辈子都当被人关在门外的下人!我为了更好的活着,我错了吗?!”
云谣倒是不知道雪儿死了,难怪她在逸嫦宫那些日子没瞧见,还以为雪儿是惹了淑妃不高兴被赶到掖庭去了。
“云云也是宫女,她为何就能得陛下欢心,而我不行?!她与我同年入宫,是个除草的下下等宫女,若非是我帮她,她如何能到淑妃身边做事,又如何能成了后来的莹美人?!”桂儿跪着几步朝云谣爬过去:“我的野心不大,一个美人的位子足够了,至少我也是个主子!好过当个奴婢!”
云谣看她就在自己跟前,弯下腰朝桂儿的脸上扇了一耳光,秋夕浑身一震,她还是第一次瞧见云谣打人。
桂儿说得声泪俱下,倒真让人有些同情她的遭遇,但云谣心中却更难受,就因为她曾是云云,她知晓云云的心境,更知道云云是真心将桂儿当成姐妹,却没想到她死后,桂儿都能利用她的身份来当做自己的垫脚石。
错,便是错。
与她遭遇值不值得同情无关。
“我真后悔将你从淑妃那里带出来。”云谣说。
至少若不带出来,她也不用有亲手去解决桂儿的这一天,她若继续留在淑妃跟前,过得必然比云谣此刻惩罚来得好。
桂儿死不认错,只是哭,她那只手死死地抓着云谣的裙摆,云谣瞧见了,一脚将人踢开,道:“把她带下去掌嘴三十,杖五十,送去掖庭,永远也别让我看见。”
“云御侍……云御侍!!!”桂儿料定她是个软心肠的,却没想到惩罚会如此之重,掌嘴三十尚可忍,但杖刑五十能活下来的人只有一半,即便活了日后走路也成问题,便是残疾,一个残疾被关入掖庭,将来的日子就如枯叶在风雨中被打得稀碎,痛苦一生。
“云御侍你既救我出地狱,为何又要一手将我推入地狱!”桂儿被拉出了住处,声音还在喊着:“何不如当初不要救我啊!!!”
秋夕见人被拖远了,声音也听不见了,这才将心放了下来,再看云谣,她握着手炉的手微微发抖,整个人也僵得厉害。
“这是她的错,意图迷惑陛下,这是死罪,云御侍反而是救了她。”秋夕道。
云谣抬眸朝秋夕看了一眼,这一眼视线有些模糊,仿佛透过了秋夕的双眼看向别处,她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声音哑着道:“你别为我开脱,我知道她若死了还算痛快。”
秋夕一时哑口,半晌后才问:“既然云御侍不忍,为何又非要如此惩罚她?她虽用心险恶,可计量浅薄,你我也早就知晓她的用心不会得逞,既然如此,为何不放过她,算个恩情,将来留着用呢?”
“我给过她恩情了,她不记。”云谣垂眸又说:“况且……”
况且桂儿要勾引的不是别人,是唐诀。
她又怎么敢将这个女人留在身边继续用?即便唐诀不为所动,但只要想到尚且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觊觎他,云谣的心里就不舒服。
“这个人啊,合该身边不要女的才是,端茶倒水,红袖添香什么的,太碍眼了。”云谣咕哝了一句,将手炉放下,又起身朝延宸殿走去。
秋夕听见了她的嘀咕,只听出了几分酸意,没明白什么意思,见云谣又朝外走,问了句:“云御侍去做什么?”
云谣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去吵架。”
她是真的抱着要吵架的心入延宸殿的,走到延宸殿前与尚公公匆匆打了招呼人就如一阵风往里头刮了,小顺子瞧见她那脸色就知道情况不妙,立刻上前问尚公公:“师父,可要人进去……”
尚公公只给了小顺子一个眼神便让小顺子噤声了。
陛下的事儿,陛下自己去处理,谁也干涉不了。
云谣风风火火进了延宸殿,唐诀坐在殿前正在批奏折,听见脚步声如踩了雷进来一般,一步步哒哒跑到了跟前,他这才抬眸朝云谣看过去,问:“又怎么了?”
云谣记得自己午时用过饭到延宸殿来时的场景,她进来还没说话,唐诀便道:“你来得正好,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就待在这儿,朕让你好好瞧瞧你身边养了个什么人。”
于是云谣就在隔间里待着,唐诀处理他的公文,随后过了一段时间桂儿进来,在此之前,他们并未有过什么交涉。
这会儿进来,云谣非得把话说明了,不然憋在心里怒气难平,早晚得生病。
瞧见小皇帝一脸自在,云谣心里更难受,牙根紧紧地咬着,那双眼睛还带着点儿恨恨的意思。
两人对视了半晌,云谣才开口,声音有些大,语气带着抱怨问他:“我不来找你你就不来找我了是不是?”
唐诀一愣,微微抬眉,云谣上前一步又说:“这些天见也不想见到我?你怎么那么沉得住气呢?!”
唐诀放下笔,云谣走到了他的桌案前,双手往桌上一拍,砚台里的黑墨荡了几圈涟漪,她问:“你说你心里有我,是骗的我吧?!”
72.深吻
一连三问, 一句一逼,她说完后,眼眶都红了,泪水积在里头,生生地忍住就是不落下来,不过脸色倒是泛白,说完之后就死咬着下唇,呼吸都带着几分颤抖,直勾勾地盯着唐诀, 势要他给个答案。
唐诀看着人在自己面前被气成这样儿了, 心中本来也有些气, 对上了那双眼,又酸了起来,什么气都没了。这么几天再多烦躁与不满也都冷下来了,瞧云谣还狠狠地瞪着自己,唐诀心口软得不像话。
他伸手捏了捏云谣的脸,松开后才说:“是你拒绝了朕的一番心意啊。”
分明当时是她说喜欢与不喜欢没有差别, 是她说就保持现状不愿与他有多余瓜葛, 是她打破了他那些许幻想,将他推向了现实。
唐诀自然得冷静下来,不能让那一股脑莫名而来的热情毁了自己的心智与理性。
“朕是皇帝, 第一次表明心迹便被一个不知好歹的御侍拒绝, 朕的心情能好到哪儿去?”唐诀问她, 又说:“你都明摆着不愿与朕在一起了, 朕还去找你作甚?再听一遍你的拒绝,再难受一次?还是说天天在你跟前晃,惹得你不开心?”
云谣松开牙,下唇咬得泛红,还有些肿起来了。
她张嘴只说了个你,你了半天什么也没你出来。
这件事儿被唐诀这么一说,怎么反倒成了理所当然了?
他一个皇帝,青春期头一次给人告白,被她拒绝了之后没脸再见她这也算合情合理,可云谣总觉得不甘心,唐诀在处理感情的事情上未免也太过冷静了些。
于是她扬着声音道:“我说拒绝就拒绝啊?我说不愿就不愿啊?亏你还是个皇上呢,你就不能再……”
再霸道一点点?
后面的话,云谣吞了回去。
总归是她先矫情,怪什么唐诀不解风情。
方才涨红着脸不管不顾开说的女子,话说到一半又打住了,唐诀坐在椅子上微微抬头看向她,他瞧见了云谣眼中乱撞的情谊,感情本就是头锁不住的野兽,更何况这扇牢笼的门已经打开。
唐诀等着她再说下去,搭在一旁的手手指本是轻轻地有节奏地敲着椅子上的扶手,可偏偏云谣没了下话,那敲节奏的手指也越来越不耐烦,他见云谣缩了缩肩膀,冲动过去,这丫头就该往后退了。
察觉到云谣的意图,唐诀突然起身,云谣被他惊得不轻,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皇帝一脚踩在了桌案上,借着这个力气双手搂住了云谣的腰,然后用力一抬就将人从桌案的另一边给抱了过来,云谣身形本就娇小,唐诀此番举动似乎毫不费力,等把人抱到自己跟前后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他将云谣按在自己的怀里,云谣刚在他腿上坐稳,唐诀双手就拉着桌案,刺啦一声刺耳的桌子挪动声响起,紫檀木的桌子绝对不轻,偏偏这人两手就拉了过来,桌边与椅子扶手靠近,直接将云谣与他困在了其中,谁也逃不出去。
“陛下!”殿外的尚公公听见了动静,开口算是询问一声。
唐诀扬声道:“无事!谁也不许进来!”
桌案上的奏折乱成一团,墨水洒出,笔架倒下毛笔又的滚到了一边。
“你、你、你!”云谣脑子一团浆糊,你了好几声之后下巴便被唐诀给捏住了。
人就在自己跟前,两人贴着彼此亲昵得很,唐诀抬起双眉,一双漆黑的眼看向云谣问:“既然你都主动来二次了,那朕就不放过了。”
云谣眨了眨眼,怔怔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脸,唐诀是真的年轻,十八岁的大男生连青春痘都没有,俊逸的五官近距离看又是另一番感觉,光看他的脸,不远看他周身气场,便觉得这人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沉稳冷淡。
“朕不管你先前是如何说的,朕给过你机会,这几日朕没去找你,是你来找朕的,今后不论你说什么拒绝的话,朕就权当你是欲拒还迎了。”唐诀说完,云谣就脸红了。
事实上她早就脸红了,在唐诀说完这话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颊耳朵烫得难受,她是想让小皇帝稍微主动些,霸道些,但却没想到这人一旦气场全开,耍点儿无赖起来,云谣觉得自己招架不住。
唐诀的声音低,如一道热风吹入了她的耳里:“云谣,朕要你。”
云谣顿时睁大双眼,身体不自觉往后缩,偏靠着紫檀木桌边震惊地问:“哎?!什、什么?这这这、这会不会太快了点儿?”
唐诀见她这逃避的举动不高兴,微微皱眉,眼神中还有几分疑惑。
云谣看他这眼神就知道自己是想歪了,于是她的脸更红了。
看来小皇帝说的‘要’和她想的‘要’不是同一个意思,小皇帝的要,恐怕是要她留在身边,要她继续喜欢,要她不躲不避,也要喜欢她,要在一起。
云谣松了口气,见小皇帝还皱着眉头,于是尴尬地笑了笑,说:“可、可以放开我了吗?”
“你还没回答朕!”唐诀不满,声音拔高。
云谣被他吼得缩了缩肩膀,她颔着下巴,一双漂亮的眼睛抬起来望着唐诀,眨巴眨巴有些示弱与撒娇的意思在里头,随后道:“我、我都来了,不是回答吗?”
“朕要你亲口说。”唐诀道:“亲口答应。”
“我……”云谣盯着他的眼,道:“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可以和你谈恋爱。”
“朕听不懂。”唐诀摇头,耐心已经快到极限了,云谣再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下去,唐诀觉得自己就要开始头疼了,就算没个疯病,也要被这丫头给逼出一个来。
分明说好了要抽身,偏偏还是满脚泥。
云谣瞧见唐诀那烦躁两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于是心头跳了跳,坐在怀里不安分,略微动了动,然后朝唐诀靠近,看着那张紧抿的唇,慢慢抬起下巴垂着眼眸凑过去,最后闭上眼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很快收回,然后云谣的头就低下了,唐诀只能看见她通红的耳朵。
心口猛地跳动了几下,他突然呼吸加重,椅子的空间毕竟太小,于是小皇帝扶着云谣的腰,一脚把桌案又给踢远了些,这才搂着对方倾身过去,几乎是把云谣按在桌案上亲吻。
他不管不顾,在云谣震惊地用手抓着他衣领时,唐诀两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将她的手按在了桌上,鼻息间闻到的尽是云谣身上浅淡的香味儿,眉心微皱,双唇厮磨,呼出的热气撒在彼此脸上。
云谣是慌的,她虽从开放时代来,却也没谈过恋爱,突如其来的深吻杀得她措手不及,呼吸零乱,一双手被唐诀按着不能挣扎,纤腰微微挺起毫无力气,片刻后就软了下来。
尚公公听到了桌子又一次挪动的声音,比上一会还要夸张,他立刻开口:“陛下?”
里头没人回应,安静得出奇,尚公公双眉紧皱,拔高了点儿声音又道:“陛下?!”
小顺子脸色瞬间煞白,生怕里头出了什么事儿,毕竟方才云御侍可是一脸凶相进去的,绝对不像是会与人和颜悦色说话的模样。
尚公公喊了三声没人应,掀开门帘就朝里面进去。
一步跨入,另一只脚还在外头他就怔住了。
披着黑色外衣的唐诀不知经历过怎样的动作,外衣的领子大开,露出里头裹着半边肩膀的白衣,而云谣的长发铺在平日放奏折的桌案上,两人一上一下,吻得入神。
唐诀抬眸,双眼含着些许雾气,一眨眼便立刻清明,顺手拿起桌上的奏折也不看,直接朝定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戏的尚公公砸去。
尚公公立刻后退一步,奏折跟着砸了出来,门帘挂下,小顺子头一次瞧见尚公公的脸上也会出现‘惊慌’二字,于是问:“师父,里头发生何事了?”
尚公公没回,只是弯腰将奏折捡了起来,奏折是户部呈上来的,说是上次水患之事已经解决,赈灾银两还有结余,统统收回了户部。
小顺子还好奇,正欲往里探看,尚公公手中的拂尘倒过来直接打在了他的头上,呵斥道:“不该看的不看,这是规矩!”
小顺子知错,安静地站在一旁。
云谣知道方才有人进来又被唐诀赶出去了,见人走后唐诀还欲低头来吻,云谣立刻抬脚,脚心抵在唐诀的跨上哎哟了一声:“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啊陛下。”
唐诀见她脸通红,说这话的时候还拼命摇头,又略微低头看了一眼抵在自己跨上的脚,鞋子不知何时脱了,他松开了云谣的手往前一瞧,一只鞋在他桌案的另一边,还有一只扫了周围一圈才发现在椅子下方。
鞋帮踩扁,唐诀知道这人又不好好穿鞋了。
将云谣扶好让她坐在了桌案上,唐诀微微皱眉看向她道:“天越发冷,你这样穿鞋就不怕脚冻裂开?”
云谣抿了抿嘴,道:“情急所至,顾不了那么多嘛。”
唐诀起身,走了两步,将云谣的鞋子拎回来搁在桌上,云谣立刻盘腿就穿。
能让皇帝亲自帮忙捡鞋子,还能坐在皇上批奏折的桌子上穿鞋,云谣这待遇恐怕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人。
73.瑶儿
云谣将鞋子穿好了, 这才看向唐诀,然后伸手指了指唐诀的衣领。
他的外衣还挂着,衣领被她方才扯得有些乱,露出了半截锁骨。
唐诀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两人一人坐在桌上,一人靠在椅子上,互相看着,安静了许久,唐诀才道:“朕现在不能允你什么, 朝局未稳, 大权也并非掌握在朕的手中, 后宫人心复杂,朕暂且也不愿放你去与毒蛇猛兽厮杀,你给朕一些时间吧,瑶儿。”
一声瑶儿,将云谣的心都给喊提起来了。
她愣愣地看向唐诀,唐诀道:“等朕处理好了危机, 再允你你想要的位置, 可好?”
“好。”云谣点头。
好,当然好。
她还怕唐诀一时情动,立刻就封她个什么妃子来做, 那样反而让云谣觉得他并非认真, 倒更像是得了有趣的玩意儿想要收着一样。
唐诀知晓他身边还有危险, 也知道后宫里的女人都不简单, 他愿意在解决这些之后让她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身边,并非不负责任,倒更是负责,更是保护,更是深思熟虑后下的决心。
云谣满意这个决定,于是咧嘴对唐诀笑了笑。
瞧见多日未见的人在自己面前展露笑颜,她嘴还是肿的,眼睛周围也红红的,这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眼下红痣越发显眼,平平无奇的脸上,偏偏这双眉眼分外惹人。
唐诀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下了,只皱眉,顺手拿了根笔戳了戳云谣的腰道:“从朕的桌子上下来。”
“你把我抱上来的。”云谣撇嘴,唐诀问:“那是否要朕把你再抱下来?”
云谣双腿伸直一跳,落在地上后微微抬起下巴道:“我自己下来。”
方才一时情动,弄乱了桌子,此时看过来,桌上如一片狼藉,墨水都洒出来了,几封奏折的面上沾了墨点,他伸手摸了摸眉尾,对屋外道:“尚艺。”
尚公公听见唤声才捏着手中的奏折进来,延宸殿内的两个人虽然没抱在一起,但现场凌乱,尚艺看得还是头疼,将手中的奏折奉上,唐诀才道:“收拾一下。”
尚公公点头道是,而后叫小顺子进来收拾。
云谣一个御侍就站在旁边干看着,根本没有打算帮忙的样子,唐诀朝她瞥了一眼,云谣抿嘴假装自己没瞧见满眼的凌乱,眨了眨眼睛就像是不存在似的,唐诀才失声一笑,对她道:“回去休息,朕还有要务要忙。”
“奴婢陪着陛下?”云谣小声地问。
唐诀道:“不必。”
小太监匆匆收拾好了退下,云谣才问:“为什么不必?”
唐诀朝她看了一眼,张了张嘴道:“你在这儿朕还能专心要务吗?”
云谣脸上一红,伸手捂着脸颊略微弯腰朝唐诀凑过去道:“那我回去休息啦,你要需要人磨墨啊什么的,便让小喜子来叫我。”
唐诀挥手,不看她,云谣这才提着裙摆颠儿颠儿地往外小跑,她掀开门帘一脚跨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刚好对上了唐诀看她的视线,小皇帝不知是害羞了还是怎么的,眉头一皱又收回了视线,抬起奏折假装在看。
云谣心中哼了一声:小屁孩儿。
秋夕发现,她家云御侍心情大好。
说是去与陛下吵架的,也不知那一刻钟里延宸殿内发生了什么,总之云御侍回来之后啊,连跑带跳,一点儿也没被桂儿之事扰了心神,捧着手炉看着书,胃口也好转了,一下午就吃了一盘桂花糕,嘴不能停。
除了云御侍心情好转,小顺子发现一国之君的心情也好转了许多,不像先前那样冷冰冰的,有时忙碌完了之后还会出来伸个懒腰,顺便跑去云御侍那儿逗逗她。
唐诀与云谣的关系,延宸殿内的人都看在眼里,大家知道云御侍在延宸殿内可以无法无天,反正有陛下宠着,但他们也不见陛下与云御侍当真有什么越界之行,反倒像个玩伴,时常闹在一起。
就比方说先前云御侍在她屋前发现了蚂蚁窝,拉着刚下早朝朝服未退的陛下去看,于是陛下一身龙袍陪着云御侍蹲在她屋前的树下看蚂蚁,身后尚公公还捧着龙袍衣摆,皱着眉头,似乎是想要骂谁,但终究没开口。
这场面要是被朝中大臣们看见了,云谣必然没个好下场,光是批她的折子就一定能堆成山,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跟着一个宫女蹲在树下看蚂蚁窝,成何体统?
不过延宸殿内的风声,唐诀不乐意便传不出去,他身边的人都跟了许久,除了秋夕与先前被云谣从淑妃那边要过来的桂儿之外,其余人都在唐诀登基之后就留在了他的身边,唐诀是什么脾气大家心知肚明,就怕稍微惹了他不高兴,小皇帝头疼疯病一犯,伺候的人就又得少几个了。
不过说来,陛下好似许久没有犯病了。
十二月中旬的天已经完全冷了下来,寒风瑟瑟,半夜吹个不停,皇城各宫各殿里的冬衣、碳炉都已到位,窗户与门上都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挡风,饶是如此,也有不少人被这冬风给催病了。
太后寿辰转眼将至,淑妃忍着冬季的寒冷连夜刺绣,十根手指都冻疮肿了起来,好在在太后寿辰的前几天她得以完工,宫里的人听说淑妃的千手观音像足有人高,展开如真的千手观音在眼前一样,栩栩如生,金光耀眼。
期间静妃有意要探望淑妃,不过唐诀吩咐守在淑妃逸嫦宫里的禁卫军并未完全撤走,静妃也就只是在逸嫦宫的门前转了一圈便准备离开,却没想到刚一抬脚,就碰见个宫女冒冒失失地跌倒在跟前。
静妃抬起的脚没落下,往后退了一步。
海棠扶着静妃皱眉便道:“瞎了你的眼!从哪儿冲出来的?差点儿撞上静妃娘娘。”
那宫女一听自己差点儿撞上的是静妃,连忙磕头对静妃赔不是:“奴婢不是有心的,还请静妃娘娘饶了奴婢!”
静妃仔细看了对方一眼,抬眉道:“瞧你的穿着,不是普通宫女,是淑妃跟前做事的?”
那宫女一抬头,脸上挂着泪,鼻头上亦有灰尘,看上去有些滑稽,海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瞧你脏的!”
静妃朝海棠看了一眼,海棠噤声,宫女才道:“奴婢不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奴婢是逸嫦宫蝶语轩素丹美人身边的宫女。”
“蝶语轩?”静妃微微抬眉,这倒是想起来了,一个多月前蝶语轩的那位恐怕是急于上位,恨不得快点儿拉下家中遇事的淑妃来,于是用了巫蛊之术扎小纸人,害得淑妃大病一场差点儿没救回来,饶是如此,陛下还只是降其位,褫其封,并未动手杀人,可见对素丹的偏爱。
“是!奴婢是蝶语轩的。”宫女哭涔涔道:“奴婢名苑雅,是贴身伺候素丹美人的。”
“既是贴身伺候,怎会如此落魄?”静妃手里还捧着手炉,她道:“即便是个美人,也是陛下的人,谁敢给你们脸色瞧?”
“都是……都是尚舍局的人,这早早就入冬了,蝶语轩内却没有碳炉,饭食也是凉的,蝶语轩内的人也被内侍省调走了许多,就剩奴婢一个能做事的,奴婢早间起火,午间做饭,实在太累才会不慎跌倒,还请娘娘饶了奴婢。”苑雅说完,又哭了起来。
她当真是恨,好恨!又苦又恨!
恨素丹将她从思乐坊带出来却不把她当人看,恨那琦水忘恩负义不念旧情要将她赶尽杀绝,更恨皇宫中这些趋炎附势的墙头草,害得她沦落至此。
静妃叹了口气道:“恐怕是内侍省在为太后寿辰忙碌,故而才疏忽了。”她又看向海棠道:“海棠,去吩咐内侍省尚舍局的人到蝶语轩中瞧瞧,看看素丹美人那儿还缺什么,一应补全了,这寒风彻骨,没有炭火热汤如何能熬过冬日。”
“娘娘,这是淑妃娘娘的事儿,素丹美人也是逸嫦宫里的人,您这样……会惹淑妃娘娘不高兴的。”海棠多嘴。
苑雅立刻道:“还请静妃娘娘救命啊!”
静妃叹了口气:“淑妃连着两月刺绣,自己都累病了,恐怕也顾不得这些,本宫也算是在帮她。况且……素丹美人毕竟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物,陛下不过是一时生气,素丹美人日后哄一哄,保不齐能青云直上重获圣宠呢。”
海棠愣了愣,瞧见静妃对她微微挑眉,于是吩咐身后的宫女去一趟内侍省。
苑雅对静妃磕头道:“静妃娘娘大恩!苑雅定铭记在心!”
静妃笑着说:“你家主子也有一技之长,陛下当日只说抄经百遍静思己过,如今太后寿辰将至,她经书也抄了,思过也该思过完了吧?是时候出来活动活动,别在蝶语轩中憋坏了,太后心善,淑妃家中那么大的事儿,一幅千手观音刺绣便能抹平,素丹妹妹那么点儿小事儿,想来也不成问题。”
苑雅总觉得静妃话中有话,静妃却抬脚就走了,最后一句话轻飘飘地传来:“可惜啊,本宫没见过素丹美人的一舞惊天下,只是不知在太后娘娘的寿辰上,善音司能否排出一个亮眼的来。”
人已走了,苑雅才起身,愣愣地看向静妃的背影,她心中狂跳,立刻跨步朝蝶语轩过去。
是啊,陛下留了素丹的性命,可见对素丹还有情在,如今太后寿辰便是个契机,天后喜欢素丹的舞,陛下更是被惊艳过好几回,若素丹能抓住这次机会,东山再起就在眼前了。
74.便宜
尚善局里又研制了新菜品, 说是从民间学来的菜色,肉丸与鹌鹑蛋烧在一起,两样事先都用油炸过,外焦里嫩,还锁了鲜味儿,特地给陛下尝一尝。
说是给唐诀尝,实际上就是进了云谣的肚子里。
这一日午时,云谣一连吃了两碗饭,肉圆与鹌鹑蛋几乎被她给吃光了。
唐诀手里捧着碗, 碗里还剩小半碗饭, 眼看着云谣第二碗饭就要见底了, 于是道:“少吃些吧。”
云谣口齿不清地说了句:“好吃啊,你尝尝。”
唐诀几乎没什么喜好,吃所有的东西都是点到为止,每样尝一口,不放在跟前的就不尝,往往是一口菜, 两口饭, 与云谣相反。
唐诀道:“还有汤呢。”
云谣这才想起来,还有一锅鸡汤,于是就不去盛第三碗了, 改成喝汤, 她也不客气, 一条鸡腿放在碗里, 大咧咧的看上去有些吓人。
唐诀瞧她这么吃,自己看都看饱了,于是放下碗筷道:“哎,朕与你说个事儿。”
“你说。”云谣嘴角还有油,几乎没抬头。
唐诀道:“朕有意恢复素丹的位分。”
云谣的鸡腿才咬了一口,这就当着唐诀的面直接吐回了碗里,唐诀眉心微皱,好在他已经停筷了。
云御侍不高兴,拿起放在一旁的手帕擦了擦嘴,一双眼睛瞪大了看向唐诀,倒是没生气,就是有些酸,于是问他:“为什么?”
唐诀道:“先前朕已让陆清查清楚了,素丹是齐国公府的人,如今齐国公府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便是兵部尚书齐瞻,齐瞻为殷太尉的妹夫,又是当今皇后的亲爹,在朝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偏偏人心不足,他养了素丹多年,却是为了用来控制朕。”
云谣听唐诀这么说,大约知道他的意思了,他既然知道素丹的底细,又明白齐瞻的目的,自然是要反击的,否则以素丹这样的人养在后宫里,迟早要成祸害。
唐诀垂眸,拉着云谣起身道:“朕早些时日对素丹百般忍让,让人以为朕对她宠幸有加,就连她自己也以为自己是朕心尖上的人物,如今冷落了一段时间她必然焦急,人一旦焦急就会出错,她不是个擅长蛰伏的人,否则当初在思乐坊也不会被你一眼看穿了。”
倒也的确如此,素丹不是个擅长蛰伏的人。
她被齐瞻养了许久,终于放出来成为惑上媚主的人物,自然要利用药石对唐诀的效果加以控制,一来可以完成齐瞻给她的任务,二来也可达到她自己的野心,试问整个儿晏国的女人,谁不想让皇帝对自己言听计从。
她被藏了太久,一经出场就锋芒毕露,她不知忍让,逞一时爽利,所以在思乐坊才会对云谣出手,所以云谣前去逸嫦宫看淑妃时她会立刻过来耍威风,更是仗着唐诀的喜欢不将后宫的人放在眼里。
云谣听说过,她刚从锦园到皇城,起先那段时间并不去给皇后请安,理由是脚疼,她的脚还是皇后亲自推的,皇后也就由着她了,后来她当了昭容倒是时常过去,但往往迟到,一旦迟了便说陛下留宿早晨才走,她累。
如此女人,想要让她露出马脚,就是要让她急一急,这一个多月,够她心浮气躁了。
“你打算怎么做?”云谣问他。
唐诀微微皱眉,将人拉到了隔间,坐在软塌上才道:“明日是太后寿辰,朕并未关她,她若有心定然出来欲求表现,朕只要顺水推舟,让她重回昭容之位,她才会相信朕的确为她所迷,从而对朕说的话,也深信不疑。”
“你打算假借素丹的口传消息给宁国公府?”云谣凑前去问。
唐诀一怔,随后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朕的瑶儿怎么如此聪明呢?”
云谣被他这小举动弄得脸有些红,眨了眨眼后想到了什么便说:“你别拿话哄我,反正你要去陪素丹卿卿我我,我还是不开心的。”
“知道,朕只与你卿卿我我,与他人都是逢场作戏。”唐诀道,又将云谣的脸说得更红了些。
“户部因为水患之事被多番刁难,刚才稳住,这时便去动兵部,会不会太急躁了些?”云谣想了想,还是将心中所担忧的说了出来,唐诀又是一怔,这回没有调戏她了。
“你倒是深思熟虑。”唐诀收了视线道:“夏镇之事是他自食恶果,他本就走错了路,户部虽到了朕的手里,但徐杰还年轻,于朝中大臣而言,朕也还小,一个小小户部,只需几年他们便可从中瓦解,自然不会将此放在眼里。”
“至于兵部……”唐诀垂眸:“兵部大权说到底也算是殷道旭让给齐瞻这个妹夫的礼,一来示好,二来要挟,兵部出一点儿纰漏,齐瞻都难辞其咎,越在高位,就越容易被人拉下来,唯有站到殷道旭这个位置,其他人才不能碰之衣角,动弹不了他半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云谣朝唐诀看过去,唐诀因为这话捏了捏拳。
她知道,小皇帝着实不容易,能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还没长歪,光靠装疯病来放松他人警惕自保,其实也算是无路可退,无计可施了。如今他一年年长大,自然知晓殷道旭在朝中的位置,朝中凡是权臣,都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肱骨,甚至有人野心大,还要控制唐诀,让他成为自己手中的傀儡皇帝。
殷道旭与齐国公府的齐瞻,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为了权利,为了地位,算尽心机。
“所以……”唐诀忽而抬头,朝云谣看过去,笑得眉眼弯弯道:“朕打算让他们狗咬狗。”
云谣撇嘴:“你若认为可做,想做,便去做,但你……你最好少碰素丹,那女人有毒。”
“知道。”唐诀伸手越过软塌上的矮桌,捏着云谣的下巴晃了晃道:“朕不碰她,就碰你。”
云谣拍开他的手道:“你、你也别碰我。”
“朕说过,你拒绝,朕权当是欲拒还迎。”唐诀说完,低声笑了笑,突然起身将矮桌推到了软塌的边上,整个人朝云谣扑了过去。
高大的男人压在了云谣身上,云谣惊得心口狂跳,睁大了双眼看向他,双手与腰被人搂着不能动弹,只能缩着肩膀看向唐诀。
“叫朕别碰,就是要碰!”唐诀说完,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云谣闭上眼,嘀咕了一声:“无赖。”
“这么说朕可是要被杀头的。”唐诀松开云谣的双手,手指戳了戳她长了梨涡的嘴角道:“不过朕舍不得杀你,让你占点儿口头上的便宜,权当是接下来要陪着素丹做戏,提前给云御侍的补偿了。”
“这也能算补偿吗?”云谣双手推开了唐诀,唐诀顺势往旁边一躺,而后起身盘腿坐在了软塌上问:“那你想要什么补偿?”
“怎么也得是玉如意,夜明珠之类的才算吧。”云谣说完,朝唐诀瞥了一眼。
次日太后寿辰,云谣的住处多了几件东西,秋夕手中拿着丝巾小心翼翼细细地擦着,云谣刚睁眼起身,便瞧见放在自己屋中桌案上的宝贝了。
血玉如意一对,夜明珠一颗,羊脂白玉插花瓶两口,屋中的屏风也换了一个雕花镶金边的进来,这么些东西拿进拿出的,她居然都没醒。
秋夕瞧见云谣做起来了,立刻笑着走过去道:“云御侍,你瞧,都是陛下早上让人送来的。”
“……”云谣有些哑语,她昨天不过是随便说说,嘴里泛酸,磨磨牙而已,没想到小皇帝还当真了。
“给就给了,那我就收了吧。”云谣往旁边坐下,秋夕赶紧端了热水进来让她洗漱,不过漱口水递到跟前,云谣还没漱口,反而想起什么来抬眸朝秋夕看过去问:“你说今日太后寿辰,陛下送我礼,这算什么?”
她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秋夕扯了扯嘴角,心里暗道:算你占陛下便宜呗。
太后寿辰的确没有大肆铺张着办,太后虽说不喜欢浪费,但是看见皇上与皇后还有宫中的妃嫔以及前朝的大臣呈上来的礼后,心中还是欢喜的,自早上见到了人便一直笑到现在。
云谣跟在唐诀身后,特地穿了一身低调的衣服,不想太惹人注意。
皇后知晓太后礼佛,刺血为墨写经书送给了太后,静妃又拖家中的人求得妙法华寺已故百年金身犹在的大师手中玉佛珠为礼送给了太后,而淑妃忙活两个月,亲手绣的一副千手观音图也尤其讨太后欢心。
宫里的老人大多知道太后喜欢什么,一个比一个还要贴心。
淑妃的千手观音图出来时,好些人都惊讶地凑过去细细地看着,那千手观音像的确有人高,手臂白皙纤细如真人一般,一双明眸半垂,嘴角挂着温和浅笑,脚下踩着佛莲座,身后仙云渺渺,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瑜儿辛苦了。”太后特地将淑妃拉到了跟前,紧紧握着淑妃的手,眉眼尽是笑意,她的一句瑜儿便犹如一道懿旨,直接免了淑妃的罪责,又因她家中变故宽慰了几句,这事儿便算了了。
一切都是唐诀安排,也是唐诀让尚公公特地来太后这边如此说到,唐诀免淑妃的罪,太后当了大好人,淑妃还能在寿辰之日大放异彩,也算是三全其美。
“善音司为太后献礼!”一声高高扬起,众人立刻抬眼望去,身穿红裙的曼妙女子二十余人迎风而来,在殿前排好阵列。
75.寿礼
鼓点起, 奏乐起,为太后准备寿宴的宫殿之外微风徐徐,将那些善音司舞姬的裙摆长袖吹动煞是好看。
宫殿内的人都在朝外看,想瞧瞧有什么精彩的,云谣也没忍住看了两眼,不过很快就收回来了,她一看到跳舞就想到了素丹,一想到素丹心情就不好,所以对舞蹈也没什么欣赏。
收回视线时她却瞧见了另一个不打算欣赏的人, 就连唐诀都陪着太后看那二十多个妙龄少女跳舞, 唯有静妃一人手上捧着茶杯, 垂眸浅浅地尝了一口,似乎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儿早有了心理准备。
一声锣响,身穿白裙的女子在红裙舞姬的簇拥之下登场,她广袖招风,翩翩而起,光着脚旋转许多圈, 顿时将那二十多个舞姬衬得泯然众人。
那张脸, 那身段,能让所有人跟着惊喜叫好的,除了素丹还能有谁?
素丹一舞结束后, 脸颊与鼻子冻得通红, 又给一旁的苑雅提示了一眼, 苑雅立刻将礼物呈上来, 素丹捧着手中的白玉观音慢慢走向宫殿,直至到了太后与唐诀跟前才跪下行礼,双手双脚都泛红,说话时喘着气,不知是冷得还是方才跳舞没缓过来。
“妾身参见陛下,太后,祝太后福寿绵延,福海无穷。”说着,就将玉观音献上。
“好,好,起来吧。”殷太后今日显然高兴,对谁都和颜悦色的,让素丹起身之后瞧见她吸了吸鼻子,又说:“穿得太单薄了,快去换件缓和的来。”
“多谢太后关心。”素丹说完,那眼睛朝唐诀瞥了一眼,唐诀只看着她,抿嘴笑了笑后素丹才垂眸离开。
众人观了被唐诀所言的舞惊天下,还没从方才的舞中缓和过来,正谈论着素丹的舞姿,又说了许多话。
唐诀没有兄弟在世,更没有子侄,宫中的女人都在这处,太后的寿宴也如同家宴,善音司出了一些表演节目,不说好看也不说难看,一餐饭就算是这么平平淡淡地吃完了。
饭菜撤下,便有小太监来传,国子监殷大人到了。
国子监中姓殷的只有一个,能在太后寿辰入宫来祝寿的也就这一个。
殷太尉的次子殷琪,年二十三,长相温润俊朗,从小就与太后亲近,故而被殷家捧着长大,没受过搓着,也没什么本事,唐诀看在殷家的面子上,给了个国子监里的闲职,让他在里头多读读书,不参与政务,也不参与军务,却是实打实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
殷琪入场脸上就带着笑,除了外人所道的温润俊朗之外,他还很爽朗,眉目阳光,周身散着亲和力,即便带了一股寒风入宫殿来也没人觉得他走路太快。
殷琪先是给唐诀行礼,又是对太后说了好些好听的祝寿词,太后方才吃饭就降下来的笑意因为殷琪的出现又扬了起来。
云谣朝殷琪看了一眼,他倒的确是个让人忍不住喜欢的类型,看上去便很好相处,也不摆架子,眉眼弯弯,没什么心机似的。
可云谣总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却又肯定自己绝对没见过他,她甚至都没听过这一号人物。
因为奇怪,所以云谣多看了对方几眼,却没想到这几眼惹得殷琪目光过来,落在云谣身上后又笑了笑,云谣心口一顿,说不上来什么感觉,闷得有些难受,于是颔首垂眸不再抬头了。
唐诀微微挑眉,并未说话,反倒是殷琪在旁边一直给太后说着笑话,一口一个姑姑叫个不停,后来说到了民间糗事,说一名男子醉酒进了猪圈,次日酒醒说自己与猪也算同床共枕,便不忍杀之食肉。
皇后听不下去,张嘴道:“殷大人还是少说这些吧,奇奇怪怪的。”
殷琪说得正在兴头上,转头便对皇后道:“璎珞妹子……”
天后的笑容收敛,干咳了两声,唐诀刚抬起来的杯子也放在了一边,皇后脸上满是尴尬,殷琪立刻跪下道:“陛下恕罪,臣一时口误,实在该死。”
“你这胡闹的性子,是时候改一改了。”唐诀没发话,太后率先开口。
“是。”殷琪说完,唐诀才道:“太后,朕还有政务要忙,寿宴既然结束,便让她们陪着您说说话,儿臣先走了。”
太后点头,也知道现在的氛围他不好留下来,皇后领着后宫妃嫔们站起来对唐诀行礼,素丹刚换了衣服过来还未与唐诀打照面便见他匆匆离去,心里稍微有些失落。
后来太后那处发生了什么云谣就不知道了,不过不得不说唐诀这家庭关系还挺复杂的。
跟着唐诀一路往延宸殿的方向走,他起先脚步还有些快,不过出了太后寿宴那处就渐渐放慢了,尚公公与云谣本来是跟在后头一路小跑的,唐诀突然停下,尚公公能及时刹住,云谣没能,所以当唐诀转身过来的时候,云谣刹脚的同时差点儿与他面碰面撞上。
往后退了一步,云谣安静地站着不说话,就当自己方才没有冲撞。
唐诀指着尚公公道:“你先走。”又指着云谣道:“你,跟朕来。”
云谣朝尚公公看了一眼,总觉得唐诀的口气不算好,尚公公对她翻了一个白眼,云谣顿时觉得惊奇,突然笑起来说:“你居然也有这样的表情。”
尚公公不理她,转身叫跟在后头的人与他一同先回延宸殿,就留了四个禁卫军跟在唐诀与云谣的身后,云谣瞧了一眼,那四个禁卫军刚好是西瓜四郎。
她觉得西瓜四郎应当是挺有前途的,日后肯定会被唐诀重用。
人走了之后,云谣问他:“你有话单独与我说?”
唐诀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就拉到了自己跟前,西瓜四郎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一个盯亭子,一个盯枯树枝,一个盯脚下的青石板,还有一个卷起衣摆一角绕在手指上玩儿。
唐诀压低声音问云谣:“你与殷琪认识?”
云谣立刻摇头:“不认识。”
“那你为何朝他看那么多遍?还叫他发现了?”唐诀眉头皱得更深:“你该不会是因为觉得他好看吧?”
云谣一愣,立刻摇头:“没有没有,冤枉啊,他再好看,还能比你好看吗?”
唐诀:“……”
话是好话,也有些受用,却也不是完全受用。
云谣说:“我只是觉得他有些眼熟,可我看那张脸又确定自己没见过,原想着恐怕是过去某个身体里存在着与之相关的记忆,却没遭到重视吧。”
“眼熟?”唐诀挑眉:“莫非是你当宫女的时候见过他?他儿时陪在五皇兄身边伴读,生母又早早过世,故而与太后非常亲近,所以朕也准他时常入宫来看太后。”
“或许吧。”云谣垂眸,心口又是一闷,深吸一口气后才觉得这感觉渐渐消去了。
唐诀还抓着她的手,她动了动,没抽回来,再看向小皇帝,对方的脸色并没有比刚才好到哪儿去,又说:“你是不是对他笑了?”
“没有!”云谣立刻否认,随后道:“是他对我笑,不过他这人恐怕爱笑,对谁都是笑着的。”
“日后见到殷琪离他远一点儿,他虽二十有三,却没娶妻,家中只有两个姬妾,你这双眼睛会勾人,别被他看上了才好。”唐诀这才松开云谣的手,改为捏她的脸道:“若到时候他过来跟朕要人,你说朕给不给?”
“当然不能给。”云谣揉着自己被掐得有些痛的脸,反问:“若他真的瞎了眼看上了我,来跟你要人,你给不给?”
唐诀挑眉:“自然不给。”
说完,唐诀又顿了顿,道:“这么说是朕瞎了眼了?”
云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唐诀往前一步,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唐诀逼近,云谣拔腿就跑,前方九曲桥,荷塘中除了几个枯萎的莲叶枝干便是几条锦鲤在里面游荡。
唐诀见人跑了,立刻跟了过去,扬声便道:“跑什么?过来,来来来,让朕好好看看朕是不是瞎了,看上你这么个丫头。”
“你离远些也能看到,为何非得到跟前才行,我天生貌美,远看更好看,你就别跟过来啦!”云谣道,生怕裙子碍事,将裙摆抱在怀里跑在前头。
四名禁卫军瞧他们家陛下跑起来了,吓了一跳,顿时将视线收回,跟过去又不敢跟太近。可那九曲桥两边就是莲池,不管是唐诀还是云谣掉进去了,他们都得倒霉,只能在心底盼望这两位可千万别在危险的地方打闹。
小孩儿都知道不该这样。
云谣腿不长,跑不过唐诀,脚下顿了顿,鞋子掉了她也没顾得上,唐诀跟在后头还得帮她捡鞋,捡起来一看鞋帮又是踩下去的,心中好气又好笑:“你又不好好穿鞋!”
九曲桥刚跑到顶,云谣就被唐诀抓住了,她被人提着衣领没法儿动,于是立刻认怂双手举过头顶假惺惺道:“陛下饶命啊,千万别与奴婢一般见识,奴婢贱命一条,陛下要去没用的。”
“闭嘴。”唐诀听她掐着声音说这句话就无奈,把鞋丢到了云谣跟前说:“穿好。”
云谣哦了一声,笑嘻嘻地将鞋子穿好,再一抬头,唐诀正双手环抱于胸看着她,云谣眨了眨眼,问:“好看吗?”
唐诀被她问得一愣,轻轻笑了一下,方才的玩闹心这时散去,两人跑了几步也不觉得冷了,互相安静地瞧着对方好一会儿,唐诀才开口:“你原来长什么模样?”
问完,他又加了一句:“朕是说,你自己本来的样子。”
76.面容
一阵寒风吹过九曲桥尽头的四方亭, 风中带着玉兰花淡淡的香味儿,云谣与唐诀的发丝都被风吹起了几缕交错在一起。唐诀看着那双熟悉的眉眼,不论眼前的人怎么变,换成了谁,至少这双眼睛不曾变过,还有她左眼眼下角的朱砂痣。
这双眼与这一粒红痣应当是她本来就有的。
云谣抿了抿嘴说:“我……我原来长得不好看。”
唐诀不信,能有这双眼的人,必然不会难看到哪儿去。
“宫里有画师,朕让他们画下来。”唐诀说。
云谣愣了愣, 睁大双眼看向对方, 随后微微皱眉, 心里稍微有些酸涩,她垂眸片刻,咬着下唇道:“其实……我也不太记得我自己本来长什么样子了。”
她没想过自己的脸,即便努力去想,也过了太久时间,她换过好几个身体, 每个人高矮胖瘦都不相同, 唯一相同的就是她能认出自己的这双眼,可面对铜镜,她光是看着这双眼是想不起来过去的长相的。
云谣自诩记性还不错, 但自己本来的相貌却怎么也无法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人总是会习惯性对自己的某些事物忽略, 正如她此刻闭上眼, 一定能想象出唐诀的样子,从眉到唇,一处不差,甚至连苏公公的相貌她也能想得出,唯独自己的,她想不到。
“即便宫里有再好的画师,恐怕也画不出我无法表述的脸吧。”云谣心底有些犯苦,随后又笑了笑,扬起脸摆出一副没所谓的样子指着自己的脸道:“陛下就记这张脸吧,你不是说你会好好护着我的吗?只要你还在,我便不会死,你既这般说,那这张脸就是我接下来会用一辈子的脸了。”
云谣说完,唐诀怔了怔,随后轻轻嗯了一声,抬手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道:“走吧,回延宸殿。”
云谣摸了摸自己被他手指弹痛的地方,上前两步拉住了对方的袖子,等唐诀回头看她时她又歪着头笑了笑,眉眼弯弯,脸蛋还有没完全褪去的圆,脸颊薄红,寒风中高立的绒毛领子被风吹得略微有些凌乱。
唐诀仔细地将她这一抹笑容记下,就刻在心里与脑里,随后说:“你扯朕的袖子做什么?”
云谣收手,微微抬眉嘁了一声:“我知道,规矩,体统,我不扯。”
却没想到唐诀反而拉起了她的手道:“要牵便牵,袖子又不是朕。”
云谣看了一眼两人互相牵着的手,垂眸笑了笑,偶尔与小皇帝耍嘴皮子也别有一番趣味,只是还没走两步,唐诀便道:“手太冰了,下回若让朕瞧见你不好好穿衣服或是鞋子,朕就把你关在屋里,什么时候春暖花开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那也没关系,你记得每日差人给我送三餐过来就行,啊对了,昨日那肉丸子好吃,还有还有,上次那八宝鸭也好吃。”云谣说着便肆无忌惮,走在前面的唐诀牵着她的手微微收紧,摇了摇头无奈地舒出一口气。
素丹在太后寿辰上也算是大放异彩,唐诀自然借着这个机会重复她之前的盛宠,只是昭容的这个位置迟迟没有还给她,但往蝶语轩跑的次数也比较勤快。
他去蝶语轩就是吃顿晚饭,然后与素丹说说话也就回来了。
素丹早知晓唐诀那方面不行,即便她有心伺候,对方也无力享受,每当素丹有那方面的想法后,唐诀都会如临大敌,面露难色,一会儿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一会儿又是好言哄着,最后只能让素丹好好休息,自己赶忙离开。
来了几次,都是如此。
这一次唐诀走后,苑雅对素丹道:“陛下年纪轻轻,如何能有那方面的问题?又不是人到中年疲软了。”
素丹面色微愠,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如今我还只是个美人,若不想办法怀上龙嗣,如何能往上爬?在这宫里,谁先身怀龙嗣,谁就是第一等人,届时即便是皇后也要给我三分面子,何故如现在这般,居然是整个儿后宫女人中位分最低的。”
“即便最低,陛下也宠爱你。”苑雅说着:“不如……我们用药?”
“药?”素丹挑眉,心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总比一直等着强,若她真能用药与唐诀行鱼水之欢,说不定唐诀到时还得感谢她呢。
“您答应了?”苑雅问。
素丹皱眉,苑雅见她没有反驳,便道:“奴婢明日就去一趟太医院。”
“笨蛋,你若去了太医院,谁都知道我要将那药用在陛下身上了。”素丹伸手敲了敲桌子,她入宫以后从未向那人提任何要求,那人不论自己是得宠还是失宠也没给过半分叮嘱,而今她先做联系,不知是否会出麻烦。
可想到如今这地位,又想到先前被淑妃与云谣合起来摆了一道心里就气,于是她抬头看向苑雅:“明日你领我的令牌出宫一趟,就说你家中有人病了,我准许你出宫陪着,出宫后到京都城南采蝶轩废弃的院子里找到半根枝丫伸出墙头的桃树,然后在桃树上挂一根红绳,再将我交给你的信纸埋在桃树下。”
苑雅怔了怔,素丹抓着她的手道:“切记!此事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一旦发现不对,立刻离开,宁可什么也不做,也不可被人发现。”
苑雅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云谣一早就被秋夕给晃醒了,她还躺在床上梦周公,突然一阵天旋地转顿时让她惊醒,差点儿呕了出来。睁开眼一看瞧见秋夕就坐在床边,拉着她胳膊还在晃,云谣立刻开口:“干什么呀,秋夕,我醒了,醒了!”
秋夕见人醒了,这才松了口气道:“陛下找你有事。”
云谣眯着眼睛朝窗户外头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这屋里都还点着灯,今日又是休沐日,陛下根本不上朝,外头天还没亮,起来做什么啊?”
“那……那我不清楚,反正陛下站在外头应当有半盏茶的功夫了。”秋夕说着,有些为难:“所以云御侍您还是快快起来吧,别让陛下久等了。”
云谣抬眉,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又伸手揉了揉眼睛,心里无语也无奈,有哪个皇帝隔了十天终于轮到休沐日不用早朝了,还爬起来拉着宫女晨起的?
云谣穿好了衣服,漱口洗面之后,头发随意梳了梳,就用一根簪子挽着,大半披下,秋夕又给她披上了厚重的斗篷,这才打开房门推着人出去。
云谣一步跨出房门就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哈欠打完,再睁眼时,进入视线的是满眼的白,她顿时楞在原地,放眼望去,延宸殿门前全都被白雪覆盖,昨夜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雪还挺大,到了这时已经有一寸厚了,天上还簌簌地往下飘。
天的确没亮,距离天亮还得再半个时辰,唐诀披着斗篷站在她的门前,居然也是穿戴随意,头发都没梳起来,只用一根发带绑在脑后扎了个半高的马尾,一头墨发与纯白的雪狐领对比鲜明,玄色斗篷上还绣着金龙,尚公公跟在他身后撑着伞。
除了尚公公,还有小刘子,小刘子手中捧着两根粗大的毛笔,脚边放了个墨桶,云谣一看这阵势就知道唐诀要去宫门处画画。
“清醒了吗?”唐诀笑弯了眼睛看向她。
云谣伸手揉了揉眼,道:“勉强清醒。”
唐诀顿时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差点儿将人戳踉跄了,这才说:“走,朕带你去作画。”
云谣还没答应,就被人牵着手往外拉。
延宸殿门前还无人走过,大雪上不留痕迹,鞋子踩在上头发出咯吱咯吱的雪声,几人在广阔的白上留下了几排脚印。
延宸殿距离雁书楼并不远,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尚公公与小刘子被唐诀吩咐了就在雁书楼等候,也别跟着过去一起吹冷风了,便自己提着墨桶拿着毛笔打算顺着雁书楼的大路往宫门处去。
云谣嫌麻烦,拉着唐诀道:“你还记得我之前从哪儿过去的吗?”
“那墙缝朕可不钻。”唐诀撇了撇嘴,看了一眼也只够两人擦肩而过的巷子。
云谣道:“这不叫钻墙缝,这叫抄近路。”
随后拉着唐诀的手便要往那窄巷子里走,这里虽然看上去像见不得光,可好歹挡风,而且去宫门处更快,省得走大路还迎雪吹风。
唐诀跟在云谣身后,手里提着的半桶墨溅起了几滴沾在桶壁上没洒出来,他瞧着自家御侍一步做两步跨,突然想到了他起初捉弄她时的场景,当时他便是在这条窄巷靠近宫门的那边巷口看见撑着一把伞蹲在地上拔草的云谣,傻得很。
抿嘴笑了笑,唐诀眉目柔和了几分,牵着对方的手也握紧了些,就在两人即将出巷子时,面前匆匆跑过了一个人,那人低着头,手中拿着包裹,似乎有些焦急,只在白雪覆盖的路上留下一排脚印。
云谣停下脚步没动,唐诀也未开口,等确定那人走远了听不见声音之后,云谣才说:“那是苑雅。”
“素丹身边的宫女?”唐诀挑眉。
云谣嗯了一声:“她是思乐坊的人,跟着素丹一同入宫,只是这处是离宫的宫门,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看来,是有人等不及,要她去办事了。”唐诀笑了笑,又扯了扯云谣的手指说:“喂,朕教你画画,你管其他人呢?”
云谣回眸朝他看去:“你不好奇?”
唐诀依旧是那副笑脸没变,云谣顿时睁大双眼:“你早就知道?!”
唐诀俯身,压低声音双目直视她道:“人或许还未出宫门,瑶儿你这般大声,就不怕被人发现?”
“那你来宫门这处,是打算跟过去?”云谣问他。
唐诀轻轻眨了眨眼,摇头道:“不,朕就是一心一意带你来作画的。”
77.作画
白雪路上一排匆匆离去步伐略微凌乱的脚印被人从中拆成两段, 与白雪相比,宫墙成了灰色,上头布满了鬼面,墨迹挥洒凌乱,一笔一划交错成了有五官的鬼脸,一张张,一面面,越来越狰狞,越来越凶恶。
从宫墙的另一边一路画了过来, 在雁书楼的巷子口这处停下, 剩余的墙都是灰白色的, 没有那可怖的鬼脸,反而停在了一张画劈了的猪头上。
云谣与唐诀出了巷子就站在宫墙前了,墨桶放在一旁,两人身上落了些许白雪,白雪逐渐被体温融化,成了一粒粒细小的水珠。
唐诀的笔落在了猪头旁, 对着云谣道:“你瞧瞧你这画的, 脸都是歪的。”
“画头猪还讲究脸对称吗?”云谣撇嘴,唐诀笑道:“画什么都要静下心来细细琢磨的,否则画出来的东西就不像样了。”
云谣目光朝前方一面墙的鬼面看过去, 问:“那你这一墙的鬼也都是静下心来细细琢磨出的?”
唐诀顿了顿, 微微抬眉道:“朕这一宫墙上的鬼, 是为了能静下心来才作的, 不过还未完成,等有朝一日完成了,你就知晓朕这么些年在此地究竟画了什么出来。”
云谣往后退了几步,眯着眼睛朝前方看去,大大小小的鬼面铺满了墙壁,有的像是咧嘴阴险的笑,有的像是怒气冲冠的恶,有的是张开巨口要吃人的侧面,有的则是以背示人,只留了小半边的斜睨,重复不多,却又杂又乱,看上去排列毫无章法。
云谣看了好几遍也不知道唐诀究竟是在卖什么关子,只是这一面宫墙很长,已经被他画了五分之四,只剩下前往宫门那处的短短百十步距离而已。想来,这其中若真的有什么玄妙之处,应当很快就能看得出了。
唐诀见云谣还在细细琢磨,于是用毛笔敲了一下她的头道:“别看了,过来,朕教你。”
云谣哦了一声,拿起了毛笔,这毛笔的笔杆有两指粗,笔头有半个拳头大,蘸了墨之后又重,抬起来就废了不少力气了,更别说用它去作画。
墨水顺着笔头滴下,唐诀在墙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形状,而那形状周围犹如火焰一般的毛发炸开,直接盖在了他先前画好了的画面上,草草几笔,便是一个没有五官的人头出来了。
那墨水用量较多,水滴顺着宫墙的墙面滑下,正如那无脸的头颅被人割下,下面正涔涔地滴着鲜血,流入墙角的雪堆之中,顿时化开了不少白雪。
云谣看唐诀这笔墨挥洒得逍遥自在,心里有些没底,于是小家子气地跟在后头画了个小圆圈,刚要加上五官,唐诀便阻止了她。
云谣朝对方看过去,心里不解,唐诀抿嘴笑了笑,这一笑如春风拂柳,分明满是暖意,偏偏他的眼底没有笑意,笑容没收,只对云谣说:“下笔之前想好,你要画的是谁。”
“……不是鬼面吗?”云谣问。
唐诀道:“你见过鬼吗?”
云谣摇头,她虽说是穿越过来的,也死了好几次,可当真没见过鬼长什么模样,若非要说见鬼,云谣只能对着唐诀伸手指向自己的脸说:“我……我觉得我死过好几次,应当算是?”
唐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与先前那假意装出来的笑容不同,眉眼弯弯,眼中带着几分透亮,口中呵着白雾,等他笑够了,唐诀才道:“你若算鬼,那朕算什么?”
“陛下是真龙天子,是神仙化身。”云谣立刻弯着眼睛夸了对方一句,她夸人顺口随说的,带着点儿调戏的意思在里头,结果脸又被唐诀给捏了两下,对方俯下身道:“瑶儿是不是偷偷吃过糖?否则怎的说话这般甜?”
“好听吗?”云谣问。
唐诀点头:“好听,朕喜欢。”
静了会儿,唐诀又道:“不过朕此刻是在教你画画,不接受你的油嘴滑舌与恭维,只告诉你,若你当真不知道鬼长什么样,不如就画人吧。世人善于伪装,都给自己披上了假面具,眼前看见的并非他们本来的样貌,看不见的那些,才是他们真实的样子。”
云谣愣了愣,话题急转而下,突然严肃了起来,她静静地看着唐诀的那张脸,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今日会带自己过来作画了,说是来作画,倒不如说是来教她从今往后在皇城中的为人之道。
在这个地方,想要活就不能率性而为,即便是唐诀也得摆出他人想看的姿态保全自己,更别说她一个小小的御侍。
唐诀先前对云谣纵容,云谣知晓相对于她来的那个时间而言,晏国封建、不自由得多,可唐诀却给了她基于这些封建和不自由不平等之中,最大的宽容和放纵。
与皇帝同桌吃饭的人,就她一个,能与皇帝你呀我的称呼的人,也就她一个,她可以在唐诀面前表露真心,她可以毫无伪装与掩饰,她甚至不需要对他人设防,总归所有的危险在朝她袭来时,唐诀会帮忙挡去大半。
可率性,率真,不适合皇城生存。
他人有面具,唐诀亦有,唯独云谣这个占着他人身体披着‘真面具’的人,少了那层‘假面具’。
那些是人面,是他人想看的样子,但在那些人面之后,则是唐诀画出来的样子。
云谣望着这一墙的鬼面,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唐诀画中的意义。
唐诀道:“朕儿时有个玩伴,温和有耐心,那时朕并不聪慧,太师教的,总得学好几遍才行,皇兄们总会以诗词对年幼的朕提问,朕回答不出,都是那个玩伴背后告知,才让朕不丢了面子。”
唐诀的目光朝宫墙前方望去,似乎是要望到那最开始,他眼神迷离,不知究竟落到了哪一张脸上。
“朕喜欢他,亲近他,甚至与母妃提起他,更希望母妃能在父皇面前美言几句,帮他家在朝中提官,这样他便会感激朕,与朕更为要好。”唐诀微微抬眉,嘴角挂着浅笑:“可后来朕听见他在三皇兄跟前说朕的坏话,说朕愚笨不堪难成大器,说他不过是忌惮朕的皇子身份才对朕和颜悦色,他对三皇兄谄媚的样子,当真叫朕恶心。”
“所以,温和是他的脸,谄媚才是他的心。”唐诀伸手一指,指向前方:“那里便有一张谄媚的脸。”
云谣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她怔怔地盯着远方的宫墙,这一面墙上数不清多少张鬼面,若每一张鬼面都有一个由来,那唐诀这么多年来究竟看穿了多少人,又究竟在心里压下了多少阴暗与怨气?
能识破身边的小人固然是好事,但若识破了身边的所有人,那他活得该有多孤独,多恐惧?
“瑶儿,作画之前要想好,自己画的是什么。”唐诀收回视线,手中的笔在他原先画出的那张空白的脸上开始落下五官,一双漂亮的眼睛勾魂摄魄,高挺的鼻梁与小巧的嘴唇皆貌美,乍一眼看过去,那是一个引人无限遐想的美娇娘,但唐诀并未停手。
他在那张原本漂亮的脸上加了几笔,柔情蜜意的眉眼,成了贪婪自私,单单是这双眼改了,那整张脸便彻底变了,几滴墨点滴落在那张脸上,她的口中渐渐生出了獠牙,好似一张嘴便能将人的血吸得一滴不剩。
这人,云谣似乎看出了她是谁。
“素丹?”她问。
唐诀莞尔一笑,侧过脸朝她看过来,他的笑容与他作的画截然相反,一面幽暗,一面绚烂。
“聪明。”唐诀说。
云谣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停住了,又将目光落在墙上那张已经作完的鬼面上,云谣猛地吸了一口气,空中带着冰凉的雪花,一口气吸进之后她觉得心口稍微有些疼,这一刹那的疼转瞬即逝,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云谣还在看着唐诀,唐诀瞧出了她视线中有些木楞,趁着云谣这一瞬的出神,他突然俯身过去在云谣的嘴唇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云谣眨了眨眼睛,蜻蜓点水的吻带着片刻的柔软与温暖,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脸颊微红。
“醒了?”唐诀调侃她。
云谣撇嘴,看向自己画的那一张没有五官的小脸,想了想脑海中也浮不出谁的脸。众人假面之后的样子,她都不清楚,即便她对素丹厌恶,对桂儿失望,可这两人内心里的样貌云谣拼凑不出,所以这张脸也就作废了。
“我不会画。”云谣放下了手中的笔。
“你真善良。”唐诀忽而感叹一声。
云谣朝他看过去,问:“那你呢?”
唐诀顿了顿,目光微滞,云谣接着问:“你真实的一面是什么样子的?我知道你也有装模作样的时候,你在他人面前多少都演过戏,那些我看得出来,那你现在呢?你现在的脸上也还戴着面具吗?”
唐诀将笔放下,手指略过方才画的鬼面,那张妖冶的脸上布上了贪婪。
不可否认,在云谣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唐诀的心口微妙地疼了一瞬,就像有人拿刀从里头剖开一般,而他的脸也几乎被这夹杂着大雪的风给冻僵了,笑容挤不出来,却也没让人看出任何破绽。
云谣见他不说话,往前凑了凑,喂了一声:“唐诀?”
瞳孔收缩,被叫的人回神,因为被唤名字而露出了笑容,唐诀道:“你看到的,就是我该有的样子了。”
云谣觉得他的笑容有些怪,又夹杂着几分柔软与暧昧,紧接着就听见对方道:“叫我晗,以前母妃便如此唤我。”
78.晗诀
唐诀不称自己为朕, 而是称我。
云谣微微愣神,冷风吹过才有了反应,略微歪着头问:“晗?”
唐诀点头,牵起了她的手,两根笔扔进了墨桶里,将墨桶提起,显然是要带她离开的意思了。
“什么晗?”云谣见他没说话,有些焦急地问。
两人站在靠近宫门的这条路上,路并不宽敞, 前后无人, 白雪也未被大范围的破坏, 天空初见白,东方铺着浅金色的微光,那一缕光芒透过皇城的屋檐洒下,落在这皑皑白雪之上。
唐诀朝东方望去,轻声道:“晗,为初升太阳之光, 这个名字是母妃选, 父皇定的,十二岁之前,他们一直如此唤朕, 不过宫中变故太多, 十二岁时朕被迫登基, 懵懂无知, 父皇临终前给朕改了名,从晗,到诀。”
诀,有高明之意,初生时的一抹东方微光不可能在这朝堂、深宫中活下去,所以才将他的名字改了,一改,意义变了,恐怕连唐诀的性格从那时起也变了吧。
“所以,你当上皇帝之后,就没人再叫你晗了?”云谣问他,两人穿过窄巷。
唐诀垂眸只轻轻嗯了一声,事实上,从他母妃过世之后,就没人这么叫过他了。几位皇兄都叫他‘六弟’,就连父皇也叫他‘六儿’,晗这个字,除了母妃得宠的那几年父皇会挂在嘴边之外,恐怕也就在他咽气之前,从喉咙里轻轻吐过一声。
那一声不知是真的,还是唐诀的幻听。
谁都希望美好,谁都想要轻松地活在这世上,可是时局将他推上了这个位置,他不得不把肩上的责任背起,也不得不在这漩涡之中改头换面。
从前他也天真不知愁滋味,不爱读书不爱习武,只喜欢拉着伴读满院子跑,去抓鸟,去斗蛐蛐儿,那些荒唐是早就死在过去的六皇子所为。当上皇帝之后他偷偷习武,将过去荒废了的一点一点地补回来,不欲人知,极力隐藏。
十二岁刚当上皇帝那段时间,他夜夜都能看见窗外有人窥视,那高高的帝王牢笼外,站了许多人,他只到他们的心口位置,只能抬着头看他们,一到晚间,整个儿殿外都是人,那些人扬起火把,说是在保护陛下,实则那窗纱上被人戳了一个个洞眼。
那些洞,是他们窥进来的眼,他们要盯着小皇帝的一言一行,要知道这位新君,到底是真的怕鬼,还是装疯保命。
所以他渐渐也就不喜欢光亮了,若能不点灯,便不点,至少让里头暗一些,那些眼才看得不那么清晰,他们看到的不多,他能做到的就更多。
回想起那些不算愉快的时光,唐诀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苦笑,双眸低垂,最终将云谣拉出了窄巷,两人回到了雁书楼旁。
唐诀回头看了一眼,窄巷里来回的两排脚印将路中间踩出了一个深深的雪坑,而升起的太阳照在前往宫门的那条路上,光芒洒在了宫墙的鬼脸之上,唯有这窄巷,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心思,必须藏在黑暗里,谁也不能窥到。
云谣突然打了个喷嚏,唐诀朝她看过去,瞧见她鼻子下头挂了点儿水一样的鼻涕,顿时皱眉,然后将墨桶放下,抬起袖子往她的脸上胡乱地擦了擦。
云谣刚从怀里掏出手帕还没用上,被唐诀用袖子一通乱擦,顿时道:“冷、冷!你的袖子好冰啊。”
唐诀收手,声音略微压下来道:“回去吧,这天着实太冷了,晨露未干又下了大雪,是朕思虑不周拉你来作画,而且……你也不是个能作画的人。”
云谣朝他瞥了一眼,眼神中有些无奈,在雁书楼等候的尚公公小刘子听到了两人谈话的声音立刻走过来,该拿的东西他们拿着,纸伞撑起,遮蔽了两人顶上的大雪。
云谣说:“若让我画花儿,画鸟儿,我或许还能画出个样子来,可是叫我画鬼,不是谁都有这天赋的啊。”
唐诀不说话,只是朝她的额头上戳了一下,云谣被戳得往后退了一步,赶忙笑着蹦了两下凑过去,然后提起了唐诀的袖子,自己冰冷的手顺着唐诀的广袖里头探了进去,手指贴着他的手腕往上钻,唐诀顿时缩着胳膊嘶了一声。
云谣的袖子撸到了手腕,而她的手也探到了唐诀的手肘处,露出了对方一截细嫩的皮肤,几片白雪吹在了上头,唐诀立刻抽回了自己的手,略微扬声道:“胡闹!”
“不要这么严肃嘛,大不了我也冰一冰。”云谣说着,开始撸自己的袖子,唐诀赶忙扯着她的袖子将她手臂遮住,又扬声道:“藏好!”
见他那一板一眼的样子,云谣便觉得好笑,唐诀看恶作剧的女子还笑起来了,便道:“你说你,三餐不按量吃,鞋子不好好穿,现在天上还飘着雪呢非要露胳膊,你这……”
说到后面没措辞,唐诀又是戳了一下云谣的额头,这回稍微用了点儿力,将她眉心之间戳出了一个浅浅的红印来。
后头跟着的三个人看见了也装作自己没看见,只是耳畔云御侍的声音笑得越发响亮,想要忽视也不容易。
京都的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这期间唐诀往素丹那儿去得也勤快,即便是这么大的雪,他也隔日去蝶语轩小坐片刻,吃了晚饭才回延宸殿。
苑雅总共出了三次宫,第一次是去那采蝶轩的院子里找桃树,挂了根红绳在上头,又在树下埋了一张纸。第二次便是隔了三天去瞧,那张纸已经不在了,树上的红绳也消失了,又隔了三天,她第三次去。
那日树上挂着一根黄绳,苑雅在树下挖了好久才挖到了一个小瓶子,瓶子大约一根手指大小,细细长长,瓶口封住,苑雅打开看了一眼,里头是一些暗红色的药粉,闻起来带着些许香味儿,她赶忙将瓶口盖上,然后把东西塞进怀里,带回了宫中。
素丹得了药,当日便去小厨房做了牛肉汤,冬日里喝最能暖身了,汤还在炉子上滚着,素丹便让苑雅去一趟延宸殿请唐诀来。
延宸殿内,唐诀正坐在软塌上看奏折,桌案上堆了七八本,他虽低头看着,可却时不时抬眸朝正在玩儿投壶的云谣看过去。
云谣就坐在矮桌的对面,身上的衣服穿厚了许多,裹得跟个球似的。
这些天没再下雪了,可开始化雪,眼看着就要到除夕,天寒地冻唐诀连早朝都不想去,就愿意窝在殿内烤暖炉看看书什么的。
一根箭朝壶口过去,距离相差甚大地擦过,云谣叹了口气,这投壶她玩儿了七八回,没有一根进了壶口里,平时看小皇帝靠在软塌上懒散地玩儿,还以为很简单,实际上也没她想的那般容易。
唐诀朝云谣伸手,云谣将手中的箭递给他,结果唐诀没动,眼珠子朝那壶口的方向瞥了一眼,又看回来对云谣笑了笑,手腕轻轻一晃,手中的箭飞了出去,正中壶中,连壶口都没挨到。
云谣顿时睁大了双眼朝他凑过去,惊讶道:“你怎么做到的?”
唐诀瞧她这模样便颇为自豪地抬起下巴道:“这有何难?”
云谣拉着他的袖子便晃,还有些激动:“快告诉我快告诉我,我试了好几次都没用,我眼睛也不是不好,每回都是瞄准了投过去的,怎么都没进去呢?”
唐诀将她手中的箭拿过来,轻轻敲在了她的额头上道:“笨,没投进去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你根本没瞄准。”
说完,手中的箭丢了出去,又进了壶中。
云谣啧了啧道:“你这可以摆摊卖艺了。”
唐诀:“……”
云谣从软塌上跳下,将那些被丢出去的箭给捡回来,唐诀伸手揉了揉眉心道:“鞋!”
没穿鞋的人捧着十几根箭回来,又盘腿坐上了软塌,唐诀叹了口气将奏折放下道:“云谣啊。”
“哎。”云谣闭上一只眼睛瞄壶口。
“朕还管不管得了你了?”唐诀瞥了一眼她藏在裙摆下的脚,只印出了一个形状。
云谣说:“管得管得,你要是能让我投进去,我让你管。”
唐诀又一次哑了,于是起身,走到了她身边抓起云谣的手便道:“来,朕教你。”
只说了这句话,手还没举起来,延宸殿外便传来了小顺子的声音:“陛下,蝶语轩派人来话,说素丹美人身体不适,请您过去看看。”
“身体不适,请太医啊。”云谣嘀咕一句,唐诀挑眉,抬起云谣的手,胸膛略微贴着她的背,下巴磕在对方的头顶,声音低低道:“朕说放就放。”
唐诀抓着云谣的手固定在了一个高度,道:“放。”
云谣手腕用力,将手中的箭丢了出去,刚好入了壶口,虽然险些又擦过,但至少进去了,她顿时笑了起来,结果小顺子又道:“陛下?您是去……还是不去啊。”
唐诀叹了口气,云谣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说:“你去吧。”
“这般殷切,肯定没什么好事儿。”唐诀说完,起身理了理衣服,云谣穿好鞋子站起来,从一旁拿来了斗篷披在他身上,又理了理领口的雪狐毛,只叮嘱了四个字:“多加小心。”
苑雅还在门口迎着冷风等回复,结果没想到延宸殿的门帘直接被掀开,身上披着玄色斗篷的唐诀眉心微皱,脸上似乎有些担心,他大步朝外走,苑雅没反应过来,小顺子连忙跟上道:“苑雅姑娘,还不快走?去蝶语轩呢!”
苑雅这才哦了一声,笑嘻嘻地跟上。
等人走了,云谣才掀开门帘朝外看,寒风阵阵,树木之下还堆着未融化的厚厚白雪。
小顺子跟着唐诀走了,小喜子守在殿前,瞧见云谣要出不出的,有些好奇,结果云谣反而扭头朝他一笑,问:“小喜子,你会玩儿投壶吗?”
79.肉汤
唐诀入了蝶语轩便闻到了香浓的牛肉汤的味道, 谎称自己生病的素丹美人此时正在布菜,那一锅牛肉汤的盖子半开,滚滚白烟往上直冒,散着热气儿。
苑雅将人领进来了之后便行礼退下了,屋内就剩下唐诀与素丹两人。
素丹对唐诀抿嘴笑了笑,眉眼之中满是柔情蜜意。
唐诀先是朝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满桌的菜色,虽不都是大荤菜,不过也算丰盛了, 瞧着素丹身上还披着做饭穿的外衣, 唐诀便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你亲自做的?”
素丹似是不太好意思, 点头道:“妾身入宫前穷过苦过,为了吃饱自己琢磨过一些菜,都难登大雅之堂,不知陛下能否赏脸,尝一尝妾身的一片心意啊?”
唐诀坐在了桌边,松开素丹的手拿起筷子道:“既然是你亲手做的, 朕自然要尝一尝, 不过以后可千万别让自己这般辛苦,瞧你手冻的,朕都心疼了。”
素丹听见唐诀如此说, 心里暖了几分, 面上笑得更灿烂, 于是为唐诀盛了一碗牛肉汤道:“陛下先尝尝这个, 煮了好几个时辰了,肉都软化了,暖了胃再吃其他。”
唐诀看着眼前的牛肉汤,双眉不动声色地抬起,他改拿勺子先没动,反而是素丹在旁边说个不停:“近日化雪,天冷得很,陛下又得早朝,天还没亮便要起床,妾身问了太医院的太医,向陛下这般操劳容易体寒多病,故而妾身才想着给陛下准备些能暖身子的汤,陛下喝了身体好,疲劳也都散了。”
唐诀嗯了一声,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里,顿时眉眼带笑道:“味道不错,还是你体贴。”
素丹得他夸奖,便道:“陛下喜欢就多喝些。”
唐诀又喝了两口,随后便放下勺子,轻轻叹了口气,素丹见他停了,愣了愣,微微皱眉问:“陛下怎么了?”
“若所有人都能如你这般体贴那朕便省心多了。”唐诀摇头,面对一桌美食佳肴毫无食欲,眉心皱着伸手揉了揉,道:“方才你那小宫女来时,朕还在为朝中之事头疼,听到说是你病了,立刻就赶来了。”
“陛下……”素丹心中猛地一跳,连忙拉着他的袖子求饶:“妾身不是有意撒谎,只是想要让陛下开心一些,若陛下为朝中事情烦忧,妾身这儿便是最好的栖所,至少……能让陛下放松放松。”
唐诀拉着她,指着自己身旁的位置让她坐。
帝王吃饭,若非准许,他人都不可陪坐在旁边,素丹以前也都是站在一旁伺候的,今日坐下,心安了许多,又见那一碗牛肉汤他已喝了小半碗,也愿意与他多聊聊,将这时间给耗过去。
“朕知道,有些话与你说恐怕无用,但正如你所言,这朝中后宫,还当真只有你这一处能让朕轻松片刻。”唐诀摇头:“朝中老臣太让人烦心了,尤其是那个……”
唐诀顿了顿,犹豫了半晌还是哼了一声捶桌子道:“那个齐瞻!”
在唐诀提到齐瞻时,素丹本垂着双眸安慰他,瞬时抬起了目光,她怔怔地看着唐诀,等他继续说下去,结果唐诀半晌叹了口气,只说:“这个齐瞻真是太让朕失望了,若非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朕非得砍了他的脑袋以儆效尤。”
“究竟发生何事,陛下如此生气?”素丹说完立刻回神:“妾身并非是后宫干政,只是瞧着陛下生气,担心陛下将话憋在心中,气坏了身体。”
唐诀把手抽了出来,又将素丹落在脸庞的发别在了她的耳后,眉目中虽然还有怒意,却也平息了不少。瞧着素丹的脸,他声音尽量柔和道:“前几日有人呈奏折给朕,说兵部尚书齐瞻治下不严,导致兵部出现大批劣质兵器,而造兵器所用的银钱从中折扣许多,朕本不信,这几日让人查证确有此事,当真是胆大妄为。”
“劣……劣质兵器?”素丹挑眉,心中不解。
唐诀摇头:“与你说这个,你也不懂,兵部管晏国兵力,平时军营中训练都需要用到弓箭、盾牌、刀剑棍棒一类,而这些兵器原料的采买与制作都归兵部管理,好铁如黄金,要打造兵器本就不易,耗工匠许多。”
“这都是将士将来上战场要用到的玩意儿,即便是平日训练也不可马虎,稍有不慎也会出人命。可兵部兵器库中的兵器大半是低价购买废铁重铸,不堪一击,有的甚至放在兵器库里没用过都锈迹斑斑,如此恶行,你说这齐瞻可不可恶?!”
唐诀说到这,气得都站了起来,最后一声怒气冲冠,吓得素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怔怔地看着他。
她已很少见唐诀如此生气的模样,就怕对方一个不顺病发,然后在她这蝶语轩中要打要杀。
“陛下……”素丹起身,细声哄着:“陛下切莫动怒,动怒伤身啊,若兵部尚书真做错了事,陛下惩罚他便好了,不可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唐诀哼了一声,似乎是怒气消不下来,不论素丹如何哄着都不愿坐下,他眼尾涨得微红,愤怒难平,只说:“今日朕与你说的这些话你切莫传扬出去,朕就快要找到齐瞻过错的证据,万不可打草惊蛇,等朕翻到兵部滥竽充数,枉顾国家大事,置将士们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证据,朕定不会轻饶!”
说完这话,他拂袖而去,素丹跟在后头连喊了几声,一路追了出去。
站在门前的苑雅见人出来连忙行礼,谁知道唐诀走得很快,她一抬头人就在蝶语轩中消失了,唯有素丹身上穿得轻薄得很,跟出来没一会儿便咳嗽了两声。
“主子,这是怎么了?陛下知晓您下药的事儿了?”苑雅见他刚才离开的劲儿可不像是平时对素丹宠溺温和的样子。
素丹摇头,眉心微皱,也不管自己冷,只觉得她今天请唐诀过来反倒是对了。
牛肉汤中的药对他无效不打紧,但他方才在屋里说的那番话却是真真让人心慌的,若唐诀所说句句属实,那齐瞻的确犯了杀头的罪,不光是齐瞻,就连齐国公府都会连着一起遭殃。
唐诀说他就快找到齐瞻以次充好的证据,在这个证据落实之前她尚且还有时间通风报信,皱眉回屋,素丹扬声道:“苑雅!备笔墨,今日晚间你还得再帮我跑一趟!”
寒冬风大,又是日落时分,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这一日的天只会越来越凉,偏偏跨着大步离开蝶语轩的唐诀烦躁地解开了身上的披风,厚重的玄色披风被他往后一丢,顺着风砸在了匆匆跟在他身后的小顺子身上。
小顺子身后还有几个太监,瞧见冷天里年轻的帝王脱衣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小顺子担忧,将衣服丢给了小太监,连忙跟在了唐诀身后道:“陛下,陛下!陛下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风,穿少了容易生病,眼看年关将至,您若真的病了可不得了……”
“闭嘴。”唐诀没回头,声音几乎算是咬牙切齿地从口中吐出,他也就脱了披风,任由自己在冷风中吹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凌乱,从逸嫦宫到延宸殿的这条路他只用了平日里一半的时间便赶回来了。
站在延宸殿门前的小刘子瞧见唐诀立刻回神,高高扬声:“陛下万岁!”
唐诀不等他动手,自己掀开门帘道:“你这是给谁通风报信呢?!”
一进延宸殿便瞧见云谣与小喜子并肩站着,地上拉着一条红线,红线前方不远处立了一个瓶子,两人手中都拿着箭,箭上绑着绳子,一绿一黄,玩儿得不亦乐乎。
小喜子方才听见小刘子那声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唐诀进来了,于是丢掉手中的箭立刻跪下,反倒是站在一旁的云谣怀里捧着手炉,还在细细地瞄着那瓶口,瓶子里头三根箭,两根绿色一根黄色,云谣手中拿着的是黄色,正是关键时刻。
唐诀走过来,直接将瓶子踢倒,声音带着几分怒意道:“都滚下去,不论听到了何声,没有朕的准许,谁也不准进来!”
小喜子当是自己与云御侍在小皇帝的延宸殿内玩儿投壶惹了陛下怒,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了,小喜子与小顺子就在门口守着,瞧他出来时脸色苍白,不用问也知晓里头那位恐怕是要发威了。
多日没见过他发病,他们三人渐渐习惯了跟着云谣没大没小起来,也忘了这才过十八岁的小皇帝,曾一日鞭杀过十三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此时云御侍与疯子待在一屋,凶多吉少,只能盼她好自为之。
云谣手中还握着箭,愣愣地看向唐诀,唐诀方才那一声怒吼将殿内所有人赶出去时,她差点儿也自觉地跟着小喜子出去了,不过她瞧见了对方一直盯着自己,故而留下来,只等着唐诀的下一步。
他是有什么话要与她说,才叫人出去的吗?
还是见她与小喜子太靠近,心里吃小太监的醋了?
又或者是她领着人在延宸殿内玩儿投壶,把他手下的人都带得没规矩起来了?
云谣一连起了好几个想法,在片刻的静中没得到回复,反而见唐诀阔步朝自己走来,站在她跟前还没叫她看清对方的长相便直接把云谣给打横抱起来了。
云谣惊呼一声,手中的箭立刻丢下,手炉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她改为双手搂着唐诀的肩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摔了下去。
“唐……唐诀?”云谣怔怔地看着对方,唐诀抱着她钻入了珠帘,没停留在隔间的软塌处,而是越过玉屏风,一路入了内间,直到走到宽大的龙床旁,他把人放在床边,欺身而上。
80.合欢
云谣完全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她一张嘴,唐诀的那张脸便压了下来,直接吻在了她的唇上,云谣刹那间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心中狂跳。
双手被唐诀按在了身侧不得动弹,小皇帝贴着她的身体,眉心微皱闭上双眼连啃带咬地、急躁地吻着她,粗重的呼吸顿时让屋内的气温腾升,缠绕着暧昧之色。
云谣觉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仿佛就要被吞噬了, 唐诀的手贴上了她的腰, 稍稍用力地捏着,一寸寸往上,云谣立刻反应过来他身体上的变化与这越来越不对劲的发展。
她猛地睁开双眼,用力将手挣脱出来,再捧起唐诀咬着她肩膀的脸来看,果然看见唐诀的脸颊通红, 一双眼几乎布上了血丝, 他细细却又急促地喘着气,即便是与云谣对视,那捏着云谣腰间的手也丝毫没有减轻力道。
“你……”云谣有些颤抖。
唐诀的眼眸中闪过几分烦躁, 他挪开视线, 低下头又一口咬在了云谣的肩上, 这一口用了不少力气, 饶是隔了这么多层衣服云谣也觉得疼。
她嘶了一声,疼痛忍下,只是还不太敢动,毕竟唐诀的某处正硬邦邦地抵着她,他没动,似乎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方才他冲进来的那一刻恐怕也算是忍到了极限才没被人发觉他中药了,从素丹那处离开之后,唐诀甚至有想要回去直接将那下药的女人掐死的冲动。
他知道素丹会有所举动,他的千只眼也看见过苑雅几次三番地出宫与齐国公府的人有所来往,他确定了素丹是齐瞻的人,却没想到过素丹居然会让齐瞻帮她找这种下三滥的药来。
今日去蝶语轩瞧见一桌丰盛的菜他便知道这菜不对劲,恐是素丹蓄意讨好的手段,就怕在里头下了什么微量的毒,意图控制于他。
唐诀试了,他藏在袖子里的银针探过那碗里的牛肉汤,银针没有变色,汤中无毒。
是,无毒,却有药!
唐诀立刻紧紧抱住了云谣,搂着对方的腰又将人往床中央送了几分,手指不耐烦地解开云谣的腰带,方才片刻的安静在这个时候又一次躁动了起来。
云谣连忙拉住自己的腰带,她与唐诀一个扯着这头,一个扯着那头,互相不让,最后唐诀有些焦炙地坐了起来,直接压在了云谣的腿上,他开始去扯云谣的领口,云谣立刻开口:“唐诀!你、你你冷静一些!你不能这样对我……”
唐诀只将她的外衣给扒了一半下来,领口略微有些扯坏,不过她穿得多,里面还有好几层,总体算来还是包裹得完整。
唐诀的手微微颤抖,他的心跳得很快,喘息的节奏也很快,只是在云谣说出这句话后他再度没了举动,一双漂亮又微微发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云谣,不知多久他再度将手伸过来,云谣心中惊慌,扭着腰想要躲。
不过唐诀没有扯她的衣服,而是将她方才被扯下来的衣服又重新给穿了回去,双手发抖又凌乱地帮她把腰带系好,起身站在了床边,拉着云谣让她起来,等云谣站稳了之后他便立刻背过身去,一手指着延宸殿门的方向道:“出去。”
云谣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双肩,小皇帝的手垂在身侧紧紧地攥着,关节处指骨突出,指尖发白,此时他不光是脸,就连耳朵与脖子都是通红一片,素丹用在他身上的药恐怕当真是烈得很,也不知如此憋着是否伤身。
“我去叫太医?”云谣问。
唐诀摇头,气得一跺脚,转过身来满脸几乎是忍耐到极限的疲惫,他伸手搓了搓脸道:“你快出去罢……”
云谣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离开,在出延宸殿门前确定自己现在看上去并不狼狈,这才掀开门帘一步跨出,门前站着的小顺子、小刘子与小喜子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眼神中带着几分震惊,似乎在惊讶她还活着。
云谣脸上发烫,对着那三人道:“看好延宸殿,陛下不出来,谁也不许放进去。”
三人没说话,算是应下了,云谣这才迎着晚风往回跑,一头冲进了自己的住处没再出来了。
云谣走了没多久,小顺子三人就在门口听见了唐诀在里头摔东西的声音,动静不小,恐怕也摔了不少贵重物品,又是一声巨大的哐当,吓得三人头皮发麻,这个时候就算让他们进去他们也不敢进去了。
谁进去,不都是个死字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诀的声音从里头低低传来,说是让他们进去收拾。
小顺子小刘子领着小太监进去一瞧,殿内大堂一切都好,只是隔间软塌上的小桌案废了,被人扔在地上榫卯分离,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还有一个坏了的,便是唐诀就寝床前立着的玉屏风,巨大的玉屏风倒地碎裂成一片片,上头的图都拼不齐了。
殿内靠着龙床边的香炉倒了,香灰撒了一地,满殿内都是浓郁的香味儿,甚至有些冲鼻。
此刻唐诀侧躺在龙床上,几件中衣凌乱地扔在一旁,他身上盖着被褥,额头上还发着汗,领口开着,半截肩膀露了出来,纤长的手指揉着眉心,似乎头疼的病方才转好。
小顺子瞧着殿里的一片狼藉,叫人赶忙收拾了去,又见唐诀似乎发了一场汗,让小刘子下去备热水给唐诀沐浴。
唐诀见人将殿内收拾干净要出去了,这才睁开眼道:“把陆清叫过来。”
“是。”小顺子点头,出了延宸殿,瞧着外头的月色,心想都这么晚了,叫陆大人过来能有什么事儿?
陆清到时,唐诀已经沐浴好了,头发干了大半披在了身后。唐诀的身旁有两个碳炉取暖,他裹着厚重的被子坐在软塌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微微皱眉看着,书里写的什么他都没看进去,脸上带着不悦,还在想他今日晚间气急时一脚踹倒了玉屏风的事儿。
只怪他当时不够清醒镇定,那玉屏风是他在这延宸殿内最喜爱的东西了,碎了,着实可惜。
“陛下。”陆清适时开口,打断了唐诀越想越烦躁的思绪。
唐诀抬眸朝他看去,心口发闷,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陆清问:“陛下身体不适?”
脸色不太好,像是病了一般。
唐诀摇头:“无碍,朕此番叫你过来,便是让你安排合适的时机该收网了。”
陆清颔首:“属下明白。”
唐诀道:“朕让你安插在兵部的人去了三年,始终不得要职,齐瞻这个人心眼很多,不是他自己的人,他不会重用,除非是殷道旭特地安排入兵部的人,他不敢轻视了去。”
“贺强在出现那日,陛下便说过他将会是一枚很好的棋子。”陆清道。
落寞的齐国公府唯有齐瞻的肩膀能够承担点儿责任,他借着殷太尉的势,在朝中混了个掌管晏国兵力的兵部尚书之职已是了不得,殷太尉手中握有兵权,分了一半给齐瞻是念着齐国公府旧时的名望,拉拢齐瞻。
但这一半的兵权他不会白给,必然要派一个自己的人过去掣肘齐瞻在兵部的势力,或者说是盯着齐瞻在兵部的一举一动,告诉齐瞻,他空得了位置,空拿了兵权,实际上真正的实权,还是在殷太尉的手中。
那被殷太尉安排到齐瞻身边的便是贺强,早年跟随殷太尉打过仗,废了一条腿,如今走路一瘸一拐,却实打实的有过功绩,故而在兵部当了个侍郎,侍郎在尚书之下,可贺强长年跟随殷太尉,也根本不把齐瞻放在眼里。
久而久之,齐瞻自然不满足现状,所以他未雨绸缪,养了素丹,并不打算与殷太尉硬碰硬,而是从唐诀身上下手。
唐诀知道他的目的,心思却比他早了三年,棋子也早落了三年。
他知晓以齐瞻这多疑的性子,不会轻信他人,可贺强却是个武将,孔武有力,头脑并不算太灵光,唐诀安插到兵部的棋子掌握不了大事,小事却能掺和一脚,不投靠齐瞻,而是投靠贺强。
早一年多前军中兵器制造一事他便留了个心眼,如今借着贺强的势,倒是替唐诀省了不少心,稍加提点便立刻明白,蛰伏三年收敛尾巴当个爬虫,而今蝎子露出了倒钩尾,就看这毒到底狠不狠了。
贺强这枚棋子,看上去是殷太尉的,实则却成了唐诀手中的刀。
唐诀挑眉:“看来此事成否,就差朕再推一推了,叫你的人机灵点儿,在贺强跟前说几句,三日后朕要去阅兵。”
“陛下要亲自去?”陆清有些震惊,抬头朝他望了一眼。
唐诀点头:“自然。”
“可贺强毕竟是武将,陛下在人前又不通武艺,稍不留神便……”陆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唐诀给打断了:“若不流血,如何杀人?朕要的,便是殷、齐两家,彻底断了来往,再见面便是仇人!”
唐诀忽而手抖,手中捧着的书掉在地上,他微微皱眉,眉尾处一阵刺疼,唐诀立刻伸手捂着额头咬着牙沉吟一声。
陆清见状靠近,跪在了唐诀跟前道:“陛下,让属下给您把脉吧,您……看上去当真不太好。”
唐诀抬眸,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将手伸了出去。
陆清搭上了他的脉门,又近距离借着一盏烛火细细看着唐诀的脸色,他眼中还有血丝,唇色几乎淡到没有,又过了一会儿,陆清问:“陛下是否与云御侍……”
“没有!”唐诀立刻否认。
“难怪如此了。”陆清皱眉道:“陛下所中之药名合欢,极耗精力,药效伤身,更别说如陛下这般隐忍不发,或许会大病一场。”
“可解了?”唐诀问他。
“此药非毒,不会再发,但近日天凉,陛下需好好调养,至于手抖头疼,几日便好。”陆清说罢往后退了一步。
唐诀嗯了一声,挥手让陆清下去,陆清离开前有些犹豫:“阅兵之事……”
“不改,必须得是朕去。”唐诀说完,陆清颔首退下,延宸殿内归于安静,唐诀伸手揉了揉眉心。
齐瞻知晓药是用在他身上的,弄来合欢,恐怕也有试探他的意思,他再不出手,就该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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