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之后
食素节的一场风波惹得朝堂上下皆人心惶惶, 众多大臣亲眼看见年轻的帝王手持长剑对着自己的母后过去, 险些就将太后杀死。
弑母的名声虽没传出,却也的确因为疯病做了荒唐之事, 食素节后, 太后大病了一场,躺在紫和宫中许久,皇帝也未曾去看望过她,也怪不得皇帝不去尽孝,在食素节的第二日起, 小皇帝也病倒了。
次日殷太尉正要以此为话题拿捏唐诀,众多大臣也在议政殿中等候, 没等来唐诀,而是等来了尚公公拿着唐诀的一道圣旨出现, 圣旨内容便是他因病情发作身体不适,这些日子都不能处理朝政,索性开春无事,便让大臣们好好回去歇着。
他也没说让殷太尉代为处理朝事,只是说如果有重要的政事可拟奏折送到延宸殿去,他看完了之后自会召见大臣处理,至于每日的早朝便暂歇了。
散朝之后,殷太尉第一个拂袖离去,倒是御使大夫周丞生跟在了他的身后, 伸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笑了笑, 好声安慰:“看来陛下是当真吓得不轻啊。”
“这么大一件事, 因为一个宫女之死就不了了之了,这话说出去能叫人信服?”殷太尉微微皱眉,再看向周丞生一眼:“也难为周大人想出这般好计策,偏偏事与愿违。”
“时间还长,太尉大人切不可心急啊,此次不成,还有下次,总归他翻不出你我的手心。”周丞生说罢,朝前方缓慢走着的人看去,那人与他们不是一路。
殷太尉先走一步,周丞生与齐瞻打了招呼:“齐大人。”
齐瞻回头朝周丞生看了一眼,有些不屑,但还是颔首道:“周大人有事?”
“昨日食素节,当真是把人吓得不轻啊,齐大人当时距离陛下最近,还险些被陛下给伤着了,大人……没有大碍吧?”周丞生说完,故意担心地上下打量了齐瞻两眼。
齐瞻知道周丞生与殷道旭是一路人,他有与殷道旭势不两立,自然不会与周丞生交好。只是周丞生为人狡猾,虽然与殷道旭是多年好友,却也不与朝中其他大臣们作对,反倒是抹平了不少殷道旭霸道的棱角,每每发言,都对朝政颇有建树,实在难分辨他是正是邪。
“多谢周大人关心,我没有被伤着。”齐瞻说罢,正要拱手离开,却被周丞生按住了手腕,周丞生道:“我是真心关心齐大人的伤势的,昨日陛下发病,拉着齐大人喊舅舅,唉……我真怕当时陛下认出您并非沈大人,反而被陛下给伤着了,昨日就连尚公公,也差点儿倒地不起咯。”
齐瞻微微眯起双眼。
唐诀的舅舅,名沈乾,是唐诀生母宁妃的弟弟,先前也是兵部尚书,恐怕昨日唐诀是看见他穿了一身飞雁纹朝服又神志不清,将他错当成了舅舅,不过沈乾在宁妃死后没多久也因病去世了,沈家……无人在朝。
“周大人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齐瞻不愿意与周丞生拐弯抹角。
周丞生稍稍用力握着他的手腕道:“我只是想提醒齐大人,日后危险的事儿切不可再做,你可是肱骨大臣,朝中少了你可不行,切莫太靠近陛下,免得被陛下意外伤及,殷太尉一身功夫,若再有同事发生,齐大人可与在下一同躲在太尉身后,拿他挡着。”
说罢,周丞生像是开了个玩笑般哈哈笑了起来。
齐瞻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嗤地一笑转身便走了,周丞生看向齐瞻的背影微微抬眉,嘴角勾起,阔步离去。
齐瞻与周丞生不欢而散后并未离开皇宫,反而是得了批准,去了皇后的清颐宫,皇后得知齐瞻过来高兴得很,连忙让睦月泡了茶,自己会面了父亲。
齐瞻到了皇后跟前还要行礼,皇后自然不许,让明溪扶着齐瞻坐下,睦月上了好茶,齐瞻才朝皇后看过去。
皇后从小在齐家备受宠爱,齐瞻更是从未对她有过苛责,她便是规规矩矩的大小姐长大,也没有过忤逆父母之事,当年殷道旭提议齐瞻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后时,唐诀才刚刚十四岁,太后垂帘听政两年后还政于皇帝,但是殷道旭心有不甘,可惜膝下无女,便来找她的女儿入宫,也算是给他这份面子。
齐瞻并未急着将女儿送入宫中,而是趁着那年太后生辰,将齐璎珞带入宫里,叫齐璎珞远远地看了一眼唐诀,问她可愿意,齐璎珞自己点头答应了,齐瞻才与殷道旭商量此事。
齐瞻对女儿好,皇后看在眼里,体会在心中,如今父亲难得过来却是一言不发,眼底满是失望,叫她心中惶惶。
皇后率先开口:“父亲可是有话要与女儿说?”
“皇后娘娘,近日与太后娘娘走得颇为亲近啊。”齐瞻开口第一句话,便让皇后愣了愣。
皇后垂眸道:“太后娘娘毕竟是女儿的姑姑……”
“呵……”齐瞻摇头:“如今就连你母亲都不与殷家来往了,却没想到我齐瞻的女儿,竟然还念着这个旧情呢。”
皇后抬眸朝齐瞻看过去,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明溪瞧见向来和睦的父女居然这般对话,没忍住开口:“老爷误会了,娘娘并非真心与太后修好,只是后宫大权尚未在娘娘手上,娘娘为了自保,唯有假意奉承,老爷在牢狱中受的苦娘娘都看在眼里,太后一句好话都未说过,娘娘如何能与她重修旧好?”
皇后垂眸,咬着下唇道:“女儿知父亲在朝中受辱,亦痛恨自己无法替父亲分忧,殷家,女儿痛之怨之,太后,女儿嫌之厌之,唯有韬光养晦,才能帮助父亲。”
齐瞻微微抬眉,看向皇后,皇后没忍住扯了扯手帕,道:“女儿还学不会撒谎,唯有真话假话各掺一半,女儿心知,陛下有意扶父亲抵抗殷太尉,女儿身在后宫,必不拖齐家后腿,还请父亲原谅女儿亲近太后,日后恐怕……还会疏离父亲。”
齐瞻怔了怔:“为父并未要你如此……当初让你入宫,也是知你喜欢陛下,愿意入宫才将你送了进来,后宫复杂,殷太后更是蛇蝎心肠,她的手段,你比不过,为父也不想让你比。”
皇后抿嘴没说话,半晌才轻轻笑出了声,带着几分苦涩的味道道:“这茶不错,父亲尝尝。”
如此,便是拒绝了齐瞻的劝解了。
齐瞻从清颐宫离开后没多久,皇后便带着明溪一同去延宸殿看望唐诀了,唐诀昨日在太和殿内杀了云谣一事众人皆知,宫中云御侍得宠万千,在延宸殿内养了一只猫都没人敢管,那猫抓花了龙袍皇帝也不罚,可见云御侍受宠之盛。
偏偏,当初下人们中万人之上的人物,却死得那样难看。
皇后没瞧见,只听闻睦月从外头回来告知,云御侍死时长剑穿胸而过,满身都是鲜血,死后尸体没有被人拖走,而是洗干净了放在了延宸殿外等候陛下的安排,只是一夜过去了,那尸体还停在以往云御侍住过的房子里,唐诀并未及时安排入殓。
现在天气凉快,尸体放个两三日没事,但是过了三日之后便会发臭腐烂,尸斑遍布样貌可怖,今早延宸殿的小喜子特地过来与她说了,皇后此番去,除了是看看病重的皇帝,还得去处理处理云御侍的身后事。
皇后到了延宸殿,刚好碰到了从宫外匆匆赶过来的陆清,陆清朝皇后行礼。
尚公公瞧见皇后与陆清一同到了,便让小刘子带陆清入延宸殿内找唐诀,自己领着皇后娘娘到了云谣生前住着的屋子前。
皇后尚且还站在延宸殿门口,暂时没走,却也听不到里面任何声音,尚公公给了个手势,皇后才跟了过去,明溪没开口说话,睦月反而不乐意了:“云御侍即便是御侍,说到底也只是个下人,怎么身后事还要咱们皇后娘娘来办?可有这么大的架子吗?”
尚公公未回话,只是回头朝睦月看了一眼,直到几人走到云谣的屋子前才停下。
尚公公垂头听候差遣,皇后娘娘却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门前种着的几棵梅花树,她顿了顿,眉心微皱,神情之中似乎有些难受,却又扯着嘴角叹了口气,再看向尚公公时问:“云御侍……她一定很得陛下的心意吧?”
尚公公顿了顿,道:“是。”
“本宫原先以为陛下喜欢的是素丹,现在看来是本宫想错了,或许素丹只是个幌子而已,同期入宫的云谣却是一直被陛下放在身边的人。”皇后伸手拨弄了一下已经长出绿色嫩芽的梅花枝道:“陛下素来不喜欢艳丽的东西,他的宫殿之中也显少有过摆设,延宸殿周围除了草木之外,找不到一朵花,可云御侍的门前却移植过来好些红梅,足见她在陛下心中分量。”
明溪听见这话,惊讶地与睦月对视,他们从未想过陛下与云御侍会是那般关系。
皇后又垂眸:“昨日众人惊慌失措,大殿之上陛下举着长剑无一人敢靠近,即便是本宫也退去一旁,唯有她敢挺身而出,帮太后挡了一剑,也替陛下拦下了弑母之罪,看来,本宫还不够了解陛下。”
既不了解,既然害怕,又何谈喜欢?
“娘娘聪慧。”尚公公并未否认,毕竟如今人都死了,说那些喜欢不喜欢也无甚作用了。
皇后点头道:“带本宫去瞧瞧她,若她是陛下的女人,身故了,也的确该本宫来安排后事。”
原先皇后也不必非进去看的,但她愿意瞧着云谣的死状,尚公公也不拦着,几人入了屋子,皇后远远地就瞧见一名女子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金丝被,便吩咐这睦月去将桌上散乱的物件收拾收拾,她平日用的,一并下葬。
“谁也不许动她的东西。”身后沙哑的声音响起,皇后一愣,回头看去,正是生病的唐诀。
102.后事
唐诀脸色难看至极, 眼下一片泛青, 似乎是一夜没睡,胡子也长出了一些, 面色苍白, 眼神浑浊,在眼白处还有血丝,一头散乱的黑发披着,这般凉的天,他身上就只穿着里衣, 歪歪扭扭地披着一件长衫,像是匆匆过来, 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上抱着纯白的小猫。
“陛下。”皇后见他这般样貌有些震惊, 连忙对尚公公道:“快扶陛下回去,陛下身体不适千万不可出门吹风啊!”
尚公公走过去正要扶着,却没想到被唐诀拍开,他脚下虚浮,腰背却笔挺着,缓步进来之后无视皇后,直接走到睦月身旁,牧月退后,他才将牧月方才挪动的东西全都放回了原位, 背对着众人, 声音压低:“朕说了, 谁都不许动她的东西。”
陆清跟着唐诀一起过来,站在小屋门前瞧着唐诀的背影,几人还未来得及劝阻便见他捂着嘴弯腰咳嗽,怀里抱着的小白猫直接跳下,几步蹿上了床铺,窝在了盖着云谣尸体的被子上,睁大一双碧蓝的眼珠子看向众人。
尚公公压低声音,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云御侍已经去了,逝者已矣,入土为安,延宸殿是何地方,怎可叫一具尸身长留?”
唐诀转身过来,慢慢坐在了桌子边,他眼眸低垂,叫人看不出心思,一手摸上了桌案中央的茶壶,又端起茶杯倒出了一杯冷水。
房中一切都是昨日模样,昨日早晨云谣还特地早起跟在他后头东奔西跑。
唐诀虽只来过这屋子里一次,却对这里头的记忆很深,他记得香案上的血玉如意是他送的,还有两口羊脂白玉插花瓶中,放着的是早些时候她从外头剪进来的梅枝,花落杆枯萎,干枯地躺在瓶子里,安静地仿佛一幅画。
夜明珠她让秋夕打了个络子挂在床头了,每晚入睡前都能瞧得见,还有靠着窗户放着的靠椅,天凉快搬到外头树下吹风,天冷了就靠在屋里取暖看书。
这里一切都存在着云谣的痕迹,她才走了一日,气息犹在,说不定魂魄……也会闻着味道回来。
他知道云谣死不了,可是人死,终是会疼的。
唐诀原本想着疼的是云谣,可当他半疯癫半清醒,在太明殿终于手刃仇人的快感过后,瞧见躺在地上,睡在他剑下的人是云谣时,他这么些年来头一次感觉到彻骨的疼痛。
刹那间仿佛一把箭刺入他的心口,倒刺勾住了心头肉,瞧见她闭上了双眼,那箭往外拉一寸,瞧见她满地鲜血,那箭又往外拉一寸,等确定了她已死了,那箭终于撕扯过胸腔肋骨,拉破了皮肤从心口拔出,却将他的心捅了个大窟窿。
好难愈合,饶是他不断安慰自己,她能活,她定然还能活,可还是痛彻心扉,一夜辗转,不想睡,陆清配的解药催他入睡,睡后不过一炷香,又是噩梦连连惊醒一身冷汗。
云谣死时的画面还停留在他的脑海里,所以他昨日到现在,从未敢直视过她的尸体。
与往常不同,在锦园中,他为了证实云谣是不死之身,命人去林中挖坟,把那早已腐烂的尸体放在自己面前看伤口,可如今,他甚至都不敢朝对方靠近,只要想到是他亲手刺穿了云谣的心脏,便有一股酸涩与强烈的恐慌愧疚从他心口蔓延,充斥着浑身。
唐诀握着那杯冷水,不自觉地瑟瑟发抖,皇后看了连忙抓住明溪,他如今这样,与昨日在太和殿前时几乎没差,仿佛会随时发作。
“陛下?”尚公公见唐诀迟迟未给出回复,焦急道:“陛下还是早日让云御侍安心去吧。”
唐诀盯着杯中水,因为他手的颤抖,杯中清水起了浅浅的涟漪,唐诀感受得到他的心直到现在还在疼,即便不去触碰,也疼。
他虽心绪低落,却也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若云谣的尸体一直放在延宸殿必然会惹出大事,到时候就不是皇帝弑母那般简单,反而坐实了他的疯症,这辈子也别想好了。
堂堂一国之君,将一名宫女的尸体藏在自己的宫殿之中,说出去必叫人汗毛立起,认定此人不可为君。
只是唐诀心有不甘,也心有不舍。
他曾问过云谣,她长什么模样,云谣说她忘了,就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她的长相,所以她认了这张脸,也让唐诀记着这张脸,这便是她今后的样子。
唐诀记下了,却偏偏也失言了。
“是朕没能护住她。”唐诀轻声开口,声音沙哑,仿佛被刀割过。
他睫毛轻颤,眉心紧皱,不过片刻眼眶便红了起来,积了半滴眼泪,不眨眼便不会落下,他深吸一口气道:“是朕亲手杀了她。”
陆清站在门口看了许久,他跟着唐诀许多年了,在他还未成为帝王时两人便相识,他一直将唐诀当成弟弟来呵护,甚至比起自己的亲弟弟,他待唐诀更好更忠心。
这么多年,唐诀从一个孩子摇身一变成了帝王,自六年前他称帝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也没流过眼泪,即便是虚假的眼泪他也没流过,小小年纪便长出一颗石头般坚硬的心,待人少有真心,即便是陪在他身边的人,他都会有忌惮与顾虑。
唯有突然闯入的云谣是个例外,她为何出现,陆清不知,她怎么就虏获了唐诀的信任,陆清也不知,只是锦园一行后归来,小皇帝愿意与人敞开心扉了,那宫女看似没什么本事,利用起来也不趁手,偏偏唐诀信她疼她,由她造作。
直至如今,陆清想起来才觉得,无非是唐诀在云谣的身上找到了在其他人身上绝不可能的安全感,事实也证明,云谣是值得被信任的,她与素丹不同,不是谁刻意安排在唐诀身侧的奸细,舍身护他的,必是真心实意的。
只是云谣一死,唐诀也送了半条命似的,从昨日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喝,也就灌了两副药,喝完了之后也不见有好转。
陆清叹气,慢慢走进去,等他站在唐诀身边了才道:“陛下,云御侍的身体上已经长斑了,再放两天,便要生虫了。”
唐诀听见这话,手中一抖,杯子落地,再转身看向云谣睡着的床铺,眼底积攒的泪水也落了下来,没经过脸颊,直接滴落在地上,眨眼般的功夫,就像没有哭过一样。
陆清看到了,抿嘴道:“女为悦己者容,云御侍心中有陛下,必然不希望自己在陛下面前渐渐腐朽。”
唐诀没动,只是远远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云谣,她黑发扑满枕头,顺着床边落下几寸。
陆清又道:“既然白猫忘不了主子,便叫它跟着一起陪云御侍,也让云御侍在路上有伴吧。”
唐诀肩背一僵,立刻开口:“云云跟着朕。”
这话,也算是允了让云谣下葬了。
尚公公松了口气,皇后却唏嘘,她原知道唐诀心中有云谣,却没想到云谣在他心中这般深,一个已死的人对他都有如此影响,后宫里不乏漂亮女子,却没一个入得了他的眼,即便她身为皇后也是如此。
唐诀慢慢起身,朝床铺走过去,他朝小白猫伸手,那小白猫顺着他的袖子往上爬,又到了唐诀的怀里,唐诀这才将视线落在云谣的脸上,瞧见那张已经擦干净的脸,唐诀目光沉沉,身体不动,神情有些僵硬。
这张脸熟悉,却也陌生。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见过云谣,却从未认真看过云谣,即便秋夕清理云谣的身体,也没发现她早与过去不同了。
这张脸乖巧恬静,一看便是温吞之人,绝不会有云谣在他跟前故作赖皮的娇嗔,那双闭着的眉眼,也不如他心中所记的那般精致,还有她的左眼之下没有红痣。
一粒红痣,便可断定她的身份。
唐诀深吸一口气,方才认了要给云谣落葬的心抽痛未平,这一口气吐出之后,疼痛也跟着渐渐消散了。
她已不是云谣,不过是思乐坊的琦水。
少了眉眼,便是少了灵魂,即便外貌还有八分相似,却始终无法与唐诀心中记挂的人重叠在一起。
他伸手摸着小白猫的脑袋,又深深地看了眼前女子一眼,最终闭上眼摇头,转身朝外走:“带她出宫,找块干净的地方埋下便是了。”
方才依依不舍的君王,此时却难得体现了决绝,一句话便干干净净地将后事交代清楚,甚至不需给她一个名分。
唐诀跨步走出小屋,没有半分留念,等出了门时他又道:“屋中物件不许动,人送出去就行了,还有……碑上不可写云谣二字。”
他的云谣,必然活着。
只是此时不在他的身边,终有一日他能找回来,这屋子,也只给她留着。
皇后怔怔地看向尚公公,尚公公一顿,叹了口气:“劳烦皇后娘娘跑这一趟了,看来,陛下也是想通了。”
皇后点头,如今唐诀她也看见了,对方似乎并不想理她,也不在意她,而原先该她处理的云谣后事皇帝也一并解决了,皇后这番过来说是白来,也算不上白来。
至少她多少又了解了唐诀一些,他绝不如他表面上看的那般和煦,也比众人心中想的还要绝情。
皇后走后,陆清才与尚公公一同出了云谣曾住过的小屋,后事交给小刘子去办,陆清拉着尚公公去了一旁说话。
“陛下从未有过疯症,你我都知他过去不过是装病自保,如今一贴迷幻散入了谷茶中,导致他在太和殿神志不清,甚至差点儿弑母,这件事必然是身边人作祟。”陆清朝尚公公瞧过去:“那日……谁接触的谷茶?”
“小顺子。”尚公公说罢又皱眉:“六年前,是我亲自在宫外净身处挑选了他带在身边,照理来说,他应当比小刘子与小喜子更可靠些。”
“万事无绝对,今日我就没瞧见他。”陆清道。
“早间小喜子说他身体不适起不来,陛下之事又让我头疼才没去瞧,经你这么一说,我还必须得去看看他了。”尚公公说罢,对陆清拱手,陆清顿了顿,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问:“你身体可好些了?”
尚公公顿了顿,轻声一笑:“老毛病,死不了。”
“下回,我带药来。”
“好。”
103.太监
陆清走后, 尚公公便去了延宸殿, 如今天气转暖,延宸殿门上挂着挡风的帘子也撤下了, 门半开着, 唐诀坐在偏殿的软塌上,他身上穿得不多,怀中抱着猫一直抚摸着猫背顺毛,一双眼空洞无神地不知瞧着哪儿,尚公公见了, 心中难受。
“陛下……”尚公公开口:“云御侍已经被送走了。”
“嗯。”唐诀应了一声,垂眸朝怀中的小猫看去, 片刻后突然道:“尚艺。”
“奴才在。”尚公公道。
“替朕找找吧,先从宫中开始, 找一找眼下有红痣的人。”唐诀说罢,尚公公便皱眉,他依稀记得云谣的眼下就有红痣,皇帝如此作为,莫非是想找个相似之人留在身边图个安心?
唐诀能好起来自然最好,如今下药之事还未得出原因始末,朝中众人也都虎视眈眈,他可不能一蹶不振下去,若找到眼下有红痣的, 或是正在找的过程中, 能让他稍稍放开些云谣在他心中的缠绕, 也算好事。
尚公公应下了,便退出了延宸殿,出门后瞧见小喜子站在门口,便将唐诀吩咐他的事儿,再与小喜子说一遍,让小喜子领旨,私下在宫里偷偷寻找,不可声张。
小喜子领命下去了,尚公公才想起来陆清说的话,他转身去小顺子房间一趟,小顺子住处门口还守着小太监,小太监蹲着用个小炉子正在煎药。
尚公公不喜欢闻到药味儿,于是伸手捂鼻,微微皱眉问了句:“如何了?”
小太监道:“顺公公还未醒,太医院的人来了,说是或许昨日被吓了才会病着,这几日的药都得叫人灌进去才能好。”
尚公公推开门朝里头看了一眼,小顺子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面色乌青难看,已是半个死人状,昨日白天还好好的,谁知唐诀吐血晕了之后,他紧跟着也晕过去了,一晕不醒,太医院的人说三日能醒便能好,三日不醒这人也要没了。
这种情况,尚公公可没法儿问话,于是关上了门道:“他若醒了,告诉咱家。”
“是。”小太监应下,目送尚公公离开。
太医院配的药味儿太大,熏得这条长廊都是药味儿,好些要做事的小太监也就远远地朝煎药的小太监打个招呼,并不凑近。
这酸味儿的药鲜少有人喝,太医院的说这是专门治惊吓过后喝的药,还得熬好几个时辰,小太监找了个小靠椅坐在了小顺子的屋前,靠着门边睡了会儿,手中的扇子都停了。
今日刮西风,顺着院子将药味儿不断往房间里灌,原本就没什么摆设的房间顿时充满了药味儿,闻得呛鼻。
疯了的帝王在大殿上挥着长剑,太后倒在地上惊叫,在场围观的没有一人敢上前去护着,不论是护着太后,还是护着帝王。
“是她,是她下令杀死了母妃,是她指使连锦杀了母妃!”
一声怒吼含着悲与恨,似乎离得很遥远,却在最后两个字时,那声音骤然拔到了耳边,那一瞬,她的心跳开始凌乱起来,节奏越发得快,噗通噗通……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当时想了什么?她好像什么都来不及想,当知道这一切都是殷太尉与御史大夫的计谋之后,她只想阻止这一切,她只想护着站在大殿之上,剑指太后的帝王。
所以她不顾一切,她的背,她的腿,她的胳膊在她奔跑的过程中都传来了剧烈的疼痛,然而这疼痛远远不及被一剑穿心带来的万分之一,她当时就失去呼吸了,心口剧烈的撕裂感叫她刹那间吐出鲜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只看见唐诀猩红着眼,没有半分清明,她生怕即便自己死后他还是不清醒,他还是着了周丞生的道,还是杀了太后。
不过短短十几秒,云谣拼命呼吸,她怕死,她当然怕死,她怕极了,她几乎经历了各种死法,唯有这一次是最疼,又最痛快的,她甚至都来不及想更多的事,就在片刻中抽搐两下,彻底消失了意识。
她的眼前模糊一片,她的疼痛伴随着死亡消失,她立刻堕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然后双脚不着地,却又一直在下坠。
那时的她甚至不能思考,只感觉到下坠带来的慌乱,渐渐的,这感觉开始平稳了,而后,她慢慢被什么东西包裹在其中。
她只在这方寸之地游转,然后她才有时间开始想一些不着边的事儿。
云谣想着,她又死了,没关系,反正死了之后还是会再活过来的,只是她怕自己这一死太不值得了,如果太后还是被杀了的呢?会不会她一睁眼醒来,唐诀已经被殷太尉以疯癫弑母的理由关在延宸殿了?
唐诀能不能清醒过来?他若清醒过来了,得知亲手杀了她,该有多难过啊。
等她醒了,也不知是在晏国的什么地方,或许离皇宫有十万八千里呢?她如果成了谁的老婆了怎么办?如果是个村妇呢?或者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可她该怎么入宫?怎么接近唐诀?她以命换唐诀安危,总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云谣想的多,睡得也久,这一次重生过来的身体,似乎是个病秧子,四肢沉重,久久不能动弹,就像是瘫痪在了床上,起先还好,直至这时,又开始闻到一些奇怪的味道了,熏得她胃里一阵阵泛酸,差点儿就要呕出来。
等等,她能闻到味道,是否表示她距离醒来不远了?
这个想法一出,云谣便开始挣扎了。
云谣就像是冲破一层包裹住她的薄膜一般,手脚并用地挣扎,反复转身,便如鬼压床,只要用力抗拒,就一定能够醒来。
煎药的小太监本来是睡着了的,结果突然听见房间内一声响声惊醒,他猛地起身揉了揉眼睛,推开门朝里头看。
云谣刚醒,因为睡中挣扎一脚将放在床尾的小矮桌给踢倒了,此时她浑身虚软,身上盖着的被子也有湿气很不舒服,房间内的味道令人头疼,她勉强起身,左右看了两眼,便见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太监站在她面前震惊地看着她。
云谣一见对方是太监打扮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她死也没离开皇宫嘛,这回重新活过来,也省去了找唐诀的麻烦,只是这房子看起来,她好像又没重生在哪个贵人的身上。
不是贵人也罢,没离开皇宫就成。
云谣刚松了一口气,便见那小太监脸上转震惊为喜悦,松了口气道:“顺公公,您终于醒了!”
云谣一愣,心中狂跳。
顺公公?
整个儿宫中,能有几个称得上顺公公?
不就是延宸殿尚公公的大徒弟小顺子吗?!
云谣动了动嘴唇,想张嘴说话喉咙却扯得有点儿疼,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对,立刻慌了起来,再看向小太监,的确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在她跟前走过的,也许是在种梅花树时,跟在小喜子后头扛过树。
“这是什么味道?”一句话问出,云谣呼吸都停了。
小太监还站在门外道:“这是给顺公公您熬的药,哎哟,您看,奴才都忘了,尚公公可担心您的身体,叫奴才等您一醒就得告诉他,奴才这就去禀告!”
云谣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见小太监走了,按下心中的慌乱,伸手慢慢朝下头去,摸到胸口,一马平川,再摸到下身……好家伙,少了什么,绝对少了什么!
虽然不是全都少了,可男人该有的三样,她摸来摸去也就只剩下一样了,光是那一样也让她手心发汗,浑身发抖,没想到她生平第一次摸阳势,居然摸得还是自己的!
她……她成了太监?!
还……还是小顺子?!
云谣觉得脑子有些晕,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一花,又倒在床上了。
这一回她倒下没有晕过去,只是心口跳得奇快,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痛,她千算万算,从没算过自己居然还能变成太监,那这么说,是不是以后若死了,随时可能到某个男人的身上去?
她现在是太监,还怎么和唐诀谈恋爱?
就这么冲到唐诀跟前,唐诀估计得吓坏了吧?
云谣一时间想了太多,头疼得嗡嗡直响,她伸手揉着太阳穴,一头散乱的头发也不柔顺,身上穿着的衣服布料算不上多好,房间里还充斥着屋外熬的酸苦的药味儿,云谣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一道吵杂的声音如电光火石般在她脑海中响起,刚闭上眼没一会儿的云谣猛地睁开眼,讷讷地盯着屋顶房梁,伸手捂着狂跳的心口,咬着下唇,再度回想。
她想起了一些记忆,关于小顺子经历过的记忆。
每每换到一具身体上,总会有些特别的记忆会重新翻出来,那些身体原主人都未必特别重视的记忆,如主视觉电影一般再度放映在云谣的眼前。
她想起了食素节用过斋饭后,一个眼熟的小太监端上了一盏谷茶,照理来说应当是小顺子要先尝一口,确定无碍后再交给唐诀的,那日给唐诀倒茶的杯底,抹了一层迷幻散。
所以一壶茶,众人喝无事,唯有唐诀喝了出现幻觉,然后疯了一般要杀了太后。
云谣想到了这些,又立刻记起了她曾在小顺子的胳膊上看见一只红色的蝴蝶,犹如胎记,可他自己从未长过这种胎记。云谣甚至都不用看手臂,她确定,那蝴蝶是后来画上的,至于原因……是因为唐诀的生母,过世多年的宁妃手臂上就有一个蝴蝶的胎记。
一切都是预谋好的,迷幻散致他疯癫,蝴蝶胎记引向宁妃之死,唐诀必然会将对太后的憎恶全都调度出来。
小顺子,一直都是周丞生的人。
云谣还在回忆之中,猛然听见屋外传来人声,她立刻跑下床,不小心摔了一跤也忍着疼,将门关上从里锁起来。
难不成是事情败露,这些人来抓她杀她?
104.狗洞
云谣现在满脑子都是小顺子私下干的事儿, 根本缓不过来, 也理不清楚在食素节上他给唐诀下药到底是败露了还是没败露,他是怎么晕过去的, 自己又是怎么跑到小顺子的身体里来了。
云谣背靠着门板, 双手捂着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小顺子很久之前就是周丞生安排进宫的了,当初除了他,还有另外机灵懂事的十几个小孩儿,都是周家统一在穷苦人家中买来的, 入净身处前便交代清楚了一切。
小顺子被尚公公选中,完全是巧合, 在小顺子身边还有好几个其他同行的人也都一起入了宫,这么些年陆陆续续安插在唐诀与太后的身边, 只是终究不是尚公公自己选上来的人,大多过不了半年就被唐诀发现蛛丝马迹,然后以疯病为由处死了。
小顺子能活着,完全是因为机警聪慧,从不多言,本分做事,甚至最少与周丞生取得联系,他虽将唐诀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入宫多年, 也只往外传过一次消息而已。
那一次消息就在不久之前, 年后梅花林中的红梅种在云谣的门前, 小顺子给周丞生传了一张纸,上头画了梅花,下头写了软肋。
仅此二字未被发现,再与周丞生私下有联系,便是在食素节上了,在佛堂礼佛时,周丞生给了他提示,所以在众人从佛堂出来后他就躲在一旁,周丞生交给了他迷幻散,简单交代,只需让唐诀服下,其他一概无需多问,又掏出朱砂,让他在手背上画下一只蝴蝶,确定迷幻散发作之后,叫唐诀瞧见这蝴蝶。
小顺子入宫后,只做了这一件对不起唐诀的事儿,他虽在唐诀身边处事多年,唐诀也未亏待过他,但他认了主子就不会改。
周丞生的吩咐,小顺子完成了,今后周丞生若再有需要,他还是会去做,若非云谣附身到小顺子身上,也拆不穿这人的假面。
门板被敲响,云谣顿时回神,尚公公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小顺子,听说你醒了,怎的又将门给关上了?”
云谣顿了顿,离开了门板在房间找镜子,敲门声又响起,屋外的人有些不耐烦:“小顺子?你若在便将门打开,否则咱家可就命人撞开了。”
云谣在一旁找到了铜镜,对着镜子里匆匆瞥了一眼自己的脸,果然眼下角有一颗红痣,这一颗红痣不怎么认识小顺子的人恐怕看不出什么,但尚公公凭着这一双眼,这一粒痣一定会对她猜疑,于是灵机一动,伸手在地上抹了一把灰往脸上擦去,遮住了痣后,她赶忙转身将门打开。
面对尚公公,云谣心跳加快,微微喘着气,也只敢匆匆看对方一眼便将眼眸垂下,行礼道:“师父。”
“在屋里做什么呢?”尚公公问。
云谣一听他这口气,似乎不是来捉自己的,而她方才的回忆中,直至小顺子失去意识也没暴露自己的身份,想来……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刚醒,背后汗湿,下地腿软又摔了一跤,所以关门想整理整理,找件衣服换上,这不还没换呢,师父就来了。”云谣说完,咬着下唇,不确定自己说话的口气与小顺子有几分相似。
尚公公嗯了一声道:“养好身子,延宸殿前可少不了你。”
“是。”云谣回话,尚公公却用拂尘轻轻敲着她的肩膀道:“你这小子,一下就瘦脱相了,昨日太明殿前吓坏你了吧?”
云谣没开口,尚公公又道:“太医院的人后来去查,从陛下饮过的茶杯里瞧见了迷幻散,那茶你尝过,怎的陛下出事,你却无事呢?”
云谣微微皱眉,开口:“原来如此,我就说怎的昨日我突然便觉头疼,眼前有鸟飞过,紧接着就晕了过去,这时才醒,想来也是迷幻散的原因。”说罢,她立刻跪下:“奴才该死!本为陛下尝毒,却不想还是让陛下遭害,是奴才的过失,还请师父责罚。”
尚公公听见她这么说将眉挑起,暂且也不继续责怪下去了,只是嗤地一声笑出来,转身便走,留下一句:“好好养病。”
等人走了,云谣才松了口气,这回是真的背后起了一层汗,差点儿就虚脱了。
尚公公不知她的身份,也不知她这不死的能力,贸然相认才是疯了,况且这周围还有其他小太监在,她也不敢暴露自己。
当下还是演好小顺子的身份,然后去延宸殿找唐诀。
不过瞧延宸殿这氛围,太后应当还没死,她那一挡,恐怕真的帮唐诀挡了一次大难。
云谣为了不被发现身份,用白墙灰遮脸上的痣,想着至多再吃一天药她就能去见唐诀了,却没想到次日发现小顺子身边平时跟着的小太监换了,煎药的那个还在,但是又多了两个,一个整天跟着,另外一个则是偶尔过来,如同监视一般,恐怕每天她的举动,都会被小太监告知尚公公。
若说小顺子没有败露身份,尚公公没必要这么看着她,即便是得力的徒弟,但以他的性格,做不出这种关切的事儿,若说败露了身份,能叫皇帝大庭广众之下发了疯病,差点儿就要杀了太后这等大罪,小顺子肯定是没法儿活的。
现如今也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们知晓小顺子的作为,现在就把小顺子当成了过去的素丹,想根据小顺子揪出后头的操手。
有何好演的,只要能让她走到延宸殿,她一定全盘托出啊!
尚公公虽说要云谣好好休息,养好了身体回延宸殿继续做事,可三天过去了,云谣光是能看见延宸殿上的琉璃瓦,偏偏没能走出这个太监住的小院子,就连住在她隔壁的小刘子与小喜子都不怎么与她说话了。
云谣问过小刘子一次唐诀现如今的状况,那迷幻散对他的影响大不大,即便是关心的话,小刘子也不给个好回答,既不说唐诀好,也不说他不好,只是回了句:还不是老样子。
是他平日里的老样子,还是每次被害后的老样子?
至于再深的,那日食素节后朝中大臣可有说些什么?是否借题发挥?殷太尉和周丞生又有无下一步动作?太后那边怎么说?她是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她知道自己没病,小顺子这身体也没问题,反而是每日都得坚持喝药,药味儿从第二天就变了,从酸涩发苦的味道,变成了带了点儿甜味的药,这些都是尚公公吩咐下来的。
小太监说是这药更好,云谣却只知道,自己最近四肢都有些发软,动不动犯困,长此以往下去,精神力弱,再崩溃,尚公公想问什么,小顺子都得说出来,保住了命,还受制于人。
云谣倒是不怕喝了半个月的药后脑子晕乎把小顺子的事儿都说出去,毕竟她从未打算隐瞒,她怕就怕一个不小心将自己的事儿也告诉了尚公公。
直至醒来的第四天,太监们住的院子里来了太医院的人,太医院里有太监学徒,也专门为一些普通宫人们看病配药之类,今日过来的便是个学徒,恐怕平日里与那煎药的小太监交好,故而趁着众人都去延宸殿了,这便来找了。
云谣只能在院子里坐着、发呆,连书都没得看,小院只有一扇拱门可以出去,那门口站着两个小太监在说话,她肯定是出不去的。
顺手在地上拔了两根草,结果听到了右手边房子后头传来了两声小狗叫,声音很低,拱门处听不见,小顺子住的地方却能听见。
宫里不会有狗,且这狗叫声一听便是人学的,云谣顺着墙边儿走过去,房屋与院子围墙之间有一条一丈宽的窄巷,窄巷里头站着的便是太医院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瞧见来的是云谣愣了愣,连忙行礼:“顺公公。”
“你怎么在这儿?”云谣问他。
小太监撇嘴,有些为难,不过他也没藏住,就在他身后的墙上打了一个狗洞,从小净身的太监坏了根本,难长得高大,所以一个卸了六块砖的狗洞即便是成人也能钻得进来。
她却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儿。
“你鬼鬼祟祟来此作甚?若不老实交代,咱家可就要把你交给尚公公处理了。”云谣皱眉,故作威严,心里却想着来得刚好,不然她还不知道这个院子里有狗洞!
“顺公公恕罪!”那小太监直接跪下,磕了几个头道:“奴才老实交代,下等奴才在宫里生活不易,处处都得打点才能安身,故而私下设了赌局作为添补,各宫之中都开了个通气儿的地方,好……好会面拿钱。”
云谣皱眉,延宸殿的太监住处都有‘小门儿’让这些下等太监们私下会面开赌了,以往看过宫廷剧,似乎这种事儿也是常有,只要不被捉到,就不算大过。
当然,像尚公公,小顺子、小刘子、小喜子这类皇上跟前伺候的大太监要谨言慎行,也没有私下活动,所以才会不知道手下人偷摸着干的事儿。
那小太监见云谣沉思,连忙道:“还请顺公公饶命,千万不可告知尚公公,奴才,奴才以后定为顺公公效犬马之劳。”
云谣还未说话,便听见两个小太监的声音,似乎是没见他在院子里,故而来找了,她皱眉,对着那太监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日后咱家不找你,就当没见过咱家。”
“多谢公公,多谢公公!”那小太监说完,连忙撅着屁股从狗洞里爬出去,还有半个身子露在外头时,云谣道:“砖头还原。”
说完她就从这处出去,顺手在地上抓了把草,装作数草,那两个小太监刚好从她的房间里出来,瞧见了她,连忙问:“公公方才去了何处?”
“门口的草拔光了,到角落去抓了一把,怎么?尚公公同意咱家出去了?”她反问一句,那两个小太监面露尴尬之色。
“公公还生着病,休息为好。”说完,他们俩又去门口守着。
云谣见那两人背影微微抬眉,她也不在意,反正也找到了个出去的方法,说起来,倒是要谢谢太医院小太监告知的狗洞了。
等她见到了唐诀,就不怕尚公公还派人守着自己。
105.夜逢
晚间天黑, 小刘子回来了, 今夜是小喜子值班,尚公公身体不好, 天一黑他就回自己的住处, 只要延宸殿不出事儿今夜他就不会出来。
除了围着延宸殿外头的禁卫军之外,云谣知道唐诀身边还有不少暗卫在护他周全,暗卫倒是没什么,只要唐诀没有生命危险,他们不会出现, 上次太明殿上唐诀疯成那样儿也不见他们出来,云谣想自己夜闯延宸殿, 应当不会被偷偷解决了吧?
唐诀不喜人多,延宸殿外除了小喜子, 恐怕还有两个守夜的太监听小喜子吩咐,殿门两旁长廊尽头各有三名禁卫军,只要她从狗洞出去,顺着延宸殿的墙边儿走就不会碰到禁卫军,但与小喜子会面必不可免。
但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即便在延宸殿门前和小喜子吵起来,至少也能让唐诀出来看一眼。
等到看着他的两个小太监在门口睡着了,云谣才披了一身青灰色的太监服,小心翼翼地顺着另一旁的窗户爬出去, 守门不守窗, 守得住才怪!
爬出窗户, 她就垫着脚贴着墙面朝今天捉到小太监的地方过去,为了避免发出声音,她特地没穿鞋,光着脚在地上走,找到了狗洞墙,云谣便开始搬砖头,六块砖头卸下倒的确能让人爬出去。
云谣艰难地从狗洞里爬出,站在院子外头的那一瞬立刻一身轻松,她不管身上的泥土,绕过墙根就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延宸殿。
延宸殿内还点了灯,唐诀并未歇下,此时禁卫军在长廊的尽头,距离她还有一点儿距离,就更别说距离延宸殿了,她此刻处在延宸殿与禁卫军之间,趁着夜色低着头走过去,她一身太监衣服,不会让人起疑。
云谣按照心中所想到了延宸殿边上,站在这个墙角再往右走,她肯定得碰见小喜子了,她握着手中的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管用,只能暂且一试。
就在其中一个小太监打哈欠伸懒腰的时候,云谣趁机丢了一锭银子出去,那银子在月色下闪闪发光,小太监瞧见立刻道:“我掉的,我这就去捡。”
“什么就你掉的?我可没瞧见是从你身上哪一块儿掉出来的。”另一个小太监说,小喜子听到他们在延宸殿跟前吵,便道:“闭嘴,陛下还未歇着呢,吵到了陛下你们还要不要脑袋了?那银子,分明是咱家掉的。”
“是是是,是公公掉的。”另外两人附和。
小喜子抿嘴,挥着拂尘走到一旁坐下,眼神指使两名小太监去捡银子,自己靠着门边瞧着那两个小子去捡。
云谣趁着这个机会抓紧着朝延宸殿门口跑,小喜子迎面就看见了她,一时愣着还没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要抓着云谣,没那两个小太监及时帮忙,云谣拉着小喜子就进了延宸殿,小喜子就算再有脾气,也不敢这个时候发。
那两个小太监捡了银子匆匆跟进来,小喜子立刻皱眉回头给了个眼神,两个小太监又忙不迭地退出去。
“奴才该死,打搅陛下作画之雅兴,陛下恕罪!”小喜子率先跪下,再朝旁边站着的小顺子瞧过去,皱眉心想,这人怕是真不要命了。
云谣自然要命,她惜命得很,只是此时看见了唐诀,她的神魂都跟着飞出去了,也顾不上什么规矩,跪下再磕头,得少看唐诀多少眼呐。
她还记得那把长剑贯胸而入时的疼痛,刹那间心口被剖开了一道口子的疼,她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此时看见唐诀,云谣又突然觉得,那样的疼痛和此刻的酸涩痛苦比起来,又算不上什么了。
唐诀瘦了,瘦得严重,他就站在大殿之上,桌案上铺着一张纸,身旁点了两盏灯,一盏贴着桌案,另外一盏立在身旁,昏黄的烛火光芒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眉头紧皱,嘴唇抿着,即便在夜里多穿了两件衣服,肩膀也消瘦得厉害。
才短短几日不见,云谣眼前的唐诀与她心里记着的唐诀天差地别,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此时他手里拿着根笔悬在纸上,抬眸朝一跪一站的两人瞧去,小喜子还是往常模样,反而是小顺子病了几日不见,颓了许多,衣服上尽是灰尘,居然还痴傻了一般看向他,唐诀觉得心烦。
他眉头皱得更紧,收回了视线道:“滚出去。”
“多谢陛下!”小喜子连忙起身准备出去,小顺子却还站着,他与小顺子几年情谊,也为救对方一命扯了扯他的袖子,却没想到小顺子并不领情,小喜子不敢逗留,连忙出去,小顺子愿意留着就留着,等到陛下发火要杀了他,也不怪自己。
小喜子走了,唐诀知道,小顺子还站在那儿,他也发现了。
只是手下这一笔不能抖,故而他全身心投入到眼前的画中,完全没在意还站在原地愣着不动的小顺子,直到一点朱砂落在纸上,唐诀才放下笔,几乎放空地看向面前桌上的画,等到画干,手指落在纸上,轻轻描摹,唐诀才觉得心口针刺一般的疼,于是闭上眼不去看了。
抽泣声传来,他不得不抬眼看去,小顺子还站在殿门不远处,轻轻耸着肩膀正在哭,一双明眸泛红,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唐诀,在他作画时还安静的人,偏偏从他画完之后便不安分了。
“你若想死便直说,疯疯癫癫给谁看?”唐诀皱眉,往身后椅子上一靠,眼眸不知落在了何处:“反正朕的延宸殿内,多死几个少死几个也无差了。”
“陛下方才,可是在想云御侍?”云谣看着唐诀,这话说得哽咽,断断续续,不清不楚,不过唐诀听出来了,所以刹那间眼眸狠厉如带寒刀,他看向还站在黑暗中的小顺子,咬牙切齿,起身绕过长桌,衣袖的风将桌上的画纸吹下。
他几步走到了小顺子跟前,一手抓着他的领子扯过来,手腕一翻,藏在袖中的匕首抵着小顺子的脖子道:“你也配提她?!”
云谣刹那间屏住呼吸看向唐诀,如此近看,还能看见他眼下微微发青,也不知是多久没睡过了。
唐诀在对上对方视线的那一瞬顿了顿,他呼吸猛地一窒,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看着这双眼,他心里骤然想起了一抹影子。
那人站在御花园九曲桥的尽头对他道,她也不记得自己原先长什么样子了,只让他记着如今的相貌,那双抬起的双眼看着他,与此时小顺子的眼神,居然有片刻重叠。
唐诀立刻松开了对方,如碰到了什么毒一般,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握紧手中的匕首努力克制住发抖,他心中震惊,第一反应便是反问自己,莫非他真的疯了?他当真……为了一个女人疯了?
唐诀摇头,心口传来的疼痛叫他咬紧牙根,脑海里的那双眼不断闪过,笑的,愁的,恼的,忧的,还有总在调侃他时发着光的,一道道重叠,然后与小顺子方才的眼撞在了一起。
云谣被唐诀松开时连带着推力一起摔倒,然后唐诀便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手中握着匕首看上去太过危险,她连忙起身问了句:“你没事儿吧?”
一声询问,唐诀立刻回神,在那几乎窒息的双眼中抽离出来,他再看向小顺子,安静片刻,他立刻丢掉了手中的匕首,再度走到对方跟前,捧起那张脸,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一双眼睛,视线落在对方的左眼眼下角处,拇指抹过,墙灰本就易落,不过抹了两遍,朱红色的痣便露了出来。
云谣见他举动就知道他已经猜出自己了,这回不用她说,她甚至遮了红痣,换了身份,不是女的,连个男的都不算,唐诀居然也能认出她。
“云谣。”唐诀松手,与她对视,睁大双眼又问了一遍:“谣儿?”
云谣抿嘴,手紧紧地抓着身侧的衣服,低声道:“是我。”
唐诀立刻松了口气,那双眼带着笑意看来,他嘴角勾起,阴郁的脸上瞬间迎上了灿烂,他甚至都来不及去想云谣怎么会以如此形态站在他面前,当即便拉着她的手,一把将人带入了怀中紧紧地抱着。
云谣的脸埋在对方的胸前,闻着唐诀身上惯有的香味儿,心里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喜是唐诀定然喜欢她喜欢惨了,才会一直记着她的样子,甚至都不需提醒便能立刻认出她,忧便是忧她如今情况,非男非女,居然是个太监,唐诀现在是高兴她还活着呢,等会儿反应过来了,也不知心里得是什么滋味儿。
直到唐诀将人都给抱暖了,才想起来什么事儿,松开云谣仔细一看,紧接着笑脸便压了下去:“你成了小顺子。”
不是疑问,而是事实,起先唐诀也未发现,若非是近距离看着云谣那双眼,他当真想不出。
他知道云谣一定能再活,她也一定会回来,却没想过,是以太监的身份。
云谣眨了眨眼,无奈,也无辜地看向唐诀,伸手勾了一缕头发抿嘴道:“我……我也不想这样,我若死了,换身体由不得自己。”
唐诀见‘小顺子’在自己眼前勾着头发嗲声嗲气地撒娇,眉心不可控地又再皱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即便心里告诉自己,眼前的是云谣,已不再是小顺子,但这一股别扭感还是压不下去。
“如何能换?”唐诀问她。
云谣怔了怔,道:“唯有再死。”
唐诀垂在身侧的手顿时收紧,她躺在血泊中的画面再度浮现,刹那间的窒息叫他心口刺痛,殿内安静许久,唐诀便道:“朕不再问了。”
106.画像
小喜子出了延宸殿后就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他想冲进去看一看, 可又不敢进去,只能等着小顺子出来。
他失职放了小顺子进延宸殿, 明日若被尚公公知道了定然要受罚, 小喜子只盼望小顺子早点儿出来,趁着天黑,此事还能压下,明日尚且传不到尚公公的耳里,若是等到其他小太监过来换班, 小喜子就完了。
可听着里头的动静,陛下居然不气恼, 小顺子离开延宸殿的时间,也成了未知数了。
“你这画的……是我啊?”云谣走到了殿内桌案边, 将唐诀方才不小心落在地上的画给捡了起来,对着烛火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女子的眉眼,眉毛弯细,眼若桃花,左眼下还有一粒红痣,一瞧便知道画的是谁。
只是……
云谣抬眸朝唐诀看过去,抿嘴笑了笑问:“我的眼睛有这么好看吗?”
小皇帝画功了得,若不画鬼面, 正儿八经地作画提字, 假以时日, 也能成个什么大师留名千史。
唐诀看着云谣怔了怔,他尚且不习惯对方现在的身份,反而是云谣,新身体适应得快,一颗女子心,女子魂,撒娇可爱信手拈来,别扭的是唐诀,他看到的毕竟是一个太监皮囊,再如以往一样捏着对方的脸调戏玩闹?
至少此刻他是下不去这个手的。
云谣见唐诀没给反应,微微皱眉,将画纸往桌上一放,唐诀立刻便道:“好看的,不论如何都好看。”
云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也没打算与对方生气,毕竟此时她是个太监,还真能指望唐诀发现了能如往常一般说抱就抱,说喜欢就喜欢?那她就该担心对方是否有隐藏的断袖之癖了。
唐诀见云谣笑了,顿了顿,只看着她那双眉眼,心中酸涩,眼里痴痴,半晌之后,他才哑着声音道:“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云谣不明所以,唐诀又道:“朕食言了,分明曾许诺要保护好你,却没想到最终反倒是朕杀了你,你若现在刺朕一剑,朕也愿还你。”
云谣怔了怔,心里骤然疼了起来,仿佛临死前的疼痛又再演了一遍,只是从十多秒,变成了此时的刹那一瞬,她很快便将呼吸调整回来。
怪唐诀吗?
其实也不怪他吧?
是她先发现了小顺子有问题,却又将目光一直落在周丞生与殷太尉的身上,也是她知道唐诀或可能弑母,不顾一切主动冲过去挡着的。
若非要将一条错算在唐诀身上,也只能怪他生在帝王家,却被臣子拿捏,别说保护心爱之人,就是他自己,也活得战战兢兢。
于唐诀而言,亲手杀死自己喜欢的人,又是什么感觉?从他这几天的状态,与此刻难以掩饰的愧疚看的出来,他也过得不好。
恐怕夜夜难眠。
云谣愿意赴死,本就是为了救他,当时也没想过要他能回报自己什么,爱一个人,便是念着要他好才对,她知自己能死后重活,也没想过重活之后,向唐诀讨什么。
可她如是说,唐诀未必能如是接受。
于是云谣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好,我记得你也曾说过,若让我死了,便站着给我打,现在还答应让我捅你一剑,君无戏言,你自己说出的话,可别后悔。”
“朕不后悔。”唐诀微微抬着下巴,云谣掀开他便朝前跑了两步,将方才他丢到地上的匕首拿起来,烛火前看了一眼,匕首还闪着寒光,必是个削铁如泥的宝贝。
她握着匕首走到唐诀跟前,刀尖指着他的心口问:“现在你若后悔还来得及,等我这一下刺进去,你或许就会没命哦。”
唐诀垂眸看了一眼那匕首,道:“来吧。”
“你不怕死?”云谣问他。
唐诀轻轻眨了眨眼,老实回答:“怕。”
“那你……”
话未说完,又被打断:“你也怕,可你不照样为朕赴死了?你既如此爱朕,朕便也如此爱你。”
云谣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她看向唐诀的眼,想看看眼前人说这话究竟含了几分真心假意,不知是否是烛火太暗,照不清,云谣只在唐诀的双眸之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而她的脸上,没有半分杀人的狠厉。
她收回了刀,在唐诀的耳后勾了一缕发丝,手起刀落将发丝割下,眼睛也没眨。
一缕长长的黑发躺在她的手中,唐诀抬眉,云谣将匕首放下道:“让它代你受过,这一条命,就算是你唐诀欠我的,日后你可得对我好一点儿,否则我就把这断发还给你,再捅你一剑。”
唐诀见云谣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缕头发卷好,她低垂着眼眸,嘴巴微翘,自以为方才那句话有多威胁人,实际上在唐诀的眼里,却是可爱的撒娇。
云谣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心中难受。
方才他是真心赴死的,这一把匕首若云谣真的刺入了他的心口,死了,便算认命,未死,他至少也还清了对方的情。
可这一缕断发,远远还不了云谣的一条命,这是一把悬在他脖子上的无形匕首,终有一日会要他的命。
纯澈的感情当不掺杂任何利益在其中,可他从出发时就错了,这一错,若不回到起点,将永难抹平。
唐诀心中暗自嘲笑自己,云谣何等聪明,他与云谣一样,两人都知道这一把匕首不会刺入他的心脏,他又何尝不是赌云谣对他的心,大约已经认定了她不会伤害自己分毫,一缕发丝……又算什么还命?
唐诀伸手戳了戳她的眼尾红痣处,这一指稍微用了点儿力气,云谣哎哟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她将长发收入怀中,抬眸瞪了唐诀一眼道:“本来我或可早日来找你的,可是那个尚艺,偏偏把我给看在了延宸殿后的太监处,我连门都不能出。”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唐诀问她,想了想,还是主动握着云谣的手,一手抬起了桌案上的烛台,另一只手牵着她,两人往偏殿软塌处过去。
云谣掀开珠帘道:“今日意外发现了那院子里有个狗洞,我是钻狗洞偷偷出来的,若被他们发现了,估计得闹点儿不小的动静吧。”
“朕明日就叫他放了你。”唐诀扶云谣坐下后,把烛台放在了小桌上,自己坐在对面,借着昏黄烛火,紧紧地看向云谣的那双眼。
云谣说:“陛下总得给个理由吧?否则尚公公会起疑心的,毕竟我现在可是小顺子,是周丞生的人。”
唐诀一怔,云谣抿嘴笑了笑,单手撑着下巴挑眉:“怎么样?我在小顺子身上重活了,也给你带了点儿好处不是?小顺子自小就是御史大夫周丞生的人,许多小男孩儿都被他以各种方式送入了宫中各处,现如今活着的还有多少我不知道,不过食素节上的迷幻散,还有你神志模糊时看见的蝴蝶,都是周丞生吩咐小顺子所做。”
“他?”唐诀微微皱眉,又倒吸了一口气:“不太可能。”
“怎么不可能?”云谣眨眼:“我就是铁证!”
“你说是,我自然是信的,只是有些事并不如表面看的那般简单,若小顺子真是周丞生的人,那看来我的处境远比我自己想得要困难许多了。”唐诀说罢,又对云谣笑了笑说:“尚艺也猜到或许是你动的手脚,这才把你看起来的,别怪他。”
“我自然不会怪他,他是为了你好嘛。”云谣撇嘴:“不过周丞生这一步棋险些就要成功了,不知你下一步当如何打算?他与殷太尉搅和在一起,天天都能给你惹出一大堆事儿来。”
“的确如此。”唐诀点头,又伸手揉了揉眉心:“而且宫中现如今起了不少流言,说的便是朕那日在食素节上口吐的真相,太后与朕明面上都离心离德,陆清今日进宫,还说京中已有人言朕心毒弑母未果,不孝大罪已经披在身上了。”
虽未有其事,但人言可畏,更何况还是在皇城跟前,一旦这流言四起,对唐诀在百姓中的名声也是极大的损耗,他本就年幼未建过于百姓有利的功劳,正欲掌权之际又传出这种风言风语,必然不妥。
云谣垂眸,仔细想一想还有什么办法能帮唐诀先把弑母的这一条难关给度过去,唐诀现在称病不上朝,也不许大臣无事入宫,避免了与殷太尉见面,紫和宫的太后食素节后也大病了一场没缓过来,现在尚且还有转机。
“要是有什么法子是能让太后和殷太尉心生间隙,并且促使太后站在你这边,你便好过多了,届时借个由头让太后与你一同出面,演一场母慈子孝的戏,百姓之中再多流言,也敌不过摆在面前的事实更又说服力。”云谣咬着下唇:“就差个方法。”
唐诀朝云谣看过去,年轻小太监的脸上除了那一颗红痣之外再没有其他,平日里看上去平平的男子,竟因为一双眼平添了许多魂在里头。
云谣的话,倒也算个办法,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又得与殷太后虚与委蛇,殷太尉是狼,殷太后便是虎,谁都不好对付。
“哎!若让殷太后知道,食素节上你杀她,是殷太尉的目的呢?”云谣点头:“我清楚记得,殷太尉是要弃她废你的。”
“长兄弃妹,只为权利。”唐诀心中高兴,伸手点了一下云谣的额头道:“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朕知道该如何做了。”
顺手而为的调戏让云谣涨红了脸,她好些天没能和唐诀轻松地坐在一块儿说说话了,现在被戳了额头,还想抱着对方亲一亲呢,不过唐诀在戳完她额头后立刻露出了尴尬之色,半边身子都僵了,云谣不打算为难他,只摸着自己被戳的地方,低头笑了笑。
“我想我……还是得再死一次的。”云谣抬眸朝他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嘴上笑容不变。
唐诀听见这话略微皱眉,道:“别再说死字了。”
107.忠心
小喜子没想过, 小顺子居然在延宸殿里一待就是一夜, 天亮时也未见他出来,让小喜子严重怀疑小顺子是不是早就被陛下一刀毙命, 死在殿内没人管了。
天一亮那两个守着小顺子的小太监就发现人不见了, 匆匆忙忙禀告了尚公公后,尚公公大发雷霆,领着好些太监在延宸殿附近找,心里却也知道,若对方真的逃了, 此时想找,肯定是找不到的。
小喜子一大清早就瞧见尚公公带人找人, 心里猜的便是找小顺子,毕竟最近几日小顺子身体不好, 一直被尚公公命人看守在院子里,甚至吩咐他们不许与小顺子多言,小喜子一见尚公公的面儿,也就认罚了。
他连忙朝尚公公跑过去,几步到了跟前,直接跪下道:“师父恕罪,昨夜奴才守门不当,让小顺子跑进延宸殿里去了。”
尚公公一听,自己要找的人去了延宸殿, 立刻踹了小喜子一脚:“现下人呢?!”
小喜子捂着被踹痛的肩膀, 扁着嘴道:“还……还未出来。”
“一夜未出?”尚公公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小喜子点头:“是。”
“糟了!你这个蠢货!”尚公公暂时没心思管小喜子, 回头教训他也来得及,只是小顺子入了延宸殿一夜未出,也不知陛下会不会有危险,小喜子胆小怕事,居然为了保命没去殿里查看,尚公公推开殿外守着的两个小太监,直接跨步冲了进去。
“陛下!”尚公公入门喊了一声,却被眼前所见震惊得停下脚步,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他向来是个少有表情的人,此时脸上的错愕半分也藏不住,目光所及的,居然是小顺子帮着唐诀穿衣。
隔着偏殿,他看不太清楚,几乎都不敢信那是不是小顺子了,只是唐诀在听到尚公公声音时给了回应,道:“有话直说。”
“陛下怎么……怎么让小顺子伺候洗漱?”尚公公一时间不知该问什么,半晌之后,结巴地问出了这句话。
他想问的多着呢,想问小顺子昨夜进殿说了什么?陛下明知道对方心术不正为何还让其近身?从不喜欢人帮着穿衣的人现下怎么还让小顺子动起手来了?
唐诀垂眸道:“醒得早,不愿懒着,便让他来了。”
说罢,他抬起了双手,小顺子帮唐诀将外衣穿好,系上腰带之后便收回了手站在一旁,一旁桌案上放着的挂饰中,唐诀挑了两个平日习惯戴着的戴在了腰上,这便穿过偏殿走出来,而小顺子从头到尾跟在后头,低头没出声。
“解他的禁,让他继续在延宸殿前伺候。”唐诀走到尚公公身边说出这句话。
尚公公眨了眨眼,只能低头回答一句:“是。”
唐诀解了小顺子的禁,准他回延宸殿前伺候,云谣自然也就不用吃药,恢复了以往身份,身后该跟着几个小太监就跟着几个,穿着大太监的服装,站在延宸殿前,该摆的脸,也摆起来了。
小刘子与小喜子这两日还以为小顺子失了势要不行了,正想着他们得赶紧往尚公公跟前凑,好让尚公公对他们另眼相看呢,现在瞧上去,小顺子依旧是一棵常青树,树干笔挺,风催不倒,即便是尚公公,也未见得能奈何得了他。
毕竟是陛下出言要护着的人,自然得好生担着。
云谣换好了干净衣服,站在延宸殿前吹着春日的暖风,她昨夜在唐诀的床上睡了一夜,唐诀裹着被子在软塌上靠了一宿,两人都算精神奕奕,一个门前站着吹风,一个殿内坐着喝茶,延宸殿大门敞开,一抬眸就能瞧见彼此。
早膳唐诀用了点儿,尚公公没让小顺子进来,自己在旁边伺候着,唐诀几日没怎么吃东西了,有时他也知道自己得护着身体,所以强硬吃了几口,但也只是几口而已。
今早起来,他胃口倒是好了不少,喝了两碗八宝粥,小菜也吃了七七八八,尚公公瞧着心里高兴,也好奇。
“陛下可是对小顺子另有安排?”尚公公让人撤下碗筷,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唐诀朝他看去,道:“迷幻散,的确是他放的。”
“既然如此,陛下怎可还留着他?”尚公公皱眉,都怪他当初看走了眼,没想到自己随便挑了个净身处的孩子,就是朝臣安插进来的奸细,还养在身边多年,当真可怕,也不知这六年来,他究竟传了多少消息出去。
“可他是周丞生的人。”唐诀微微抬眸,尚公公一怔:“周大人……不是一向不干涉陛下与殷家之间的争斗吗?多年来朝中之事,他也多处于中立,此人正经说起来,倒算是为朝廷好,并非是殷家的走狗。”
“正因为如此,小顺子才要留着,朕倒要看看,周丞生的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唐诀顺手拎起腰上挂着的玉佩,指腹擦过上头的纹路,道:“殿外的人,如往常一样,凡功则奖,若过便告知于朕,再做定夺。”
“即便陛下要留他,多的是方法……”尚公公的话还未说完,唐诀便将其打断:“你知晓的,朕不做无用之事,关于小顺子,你就不必多言了。”
这话,尚公公曾听过一次,那时云谣刚出现,唐诀也是如此说,叫他不要多管,对于云谣,尚公公能够理解,美丽的姑娘,总易使人动心,那一个被人安插在身边六年的奸细,又有什么好好对待的理由?
还是说……小顺子当真有何秘密,是他不知,陛下知,却对陛下有利的?
尚公公从延宸殿出去,路过小顺子身边时说了句:“跟咱家过来。”
云谣一怔,等尚公公走过去,她才小心翼翼地朝延宸殿里探了半个脑袋,坐在殿上的唐诀刚好也歪着头对上了她的视线,小皇帝抿嘴笑了笑,抬眉给了个眼神,云谣这才把心放下了,直起身体,差点儿蹦蹦跳跳地跟过去。
免死金牌就挂在身上,她可不怕尚公公对她如何,尚公公是唐诀的人,绝对忠心,唐诀说的话,他不会不听。
跟着尚公公走到了一旁,云谣一直低垂着头,他恐怕是想要刻意避开唐诀,所以走得有些远,到了延宸殿左方的假山处才停下,两人站在假山后头,尚公公让跟着的几个小太监离开,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小顺子。
他绕着云谣的身边转了两圈,上下扫过,最后才定在了云谣的正前方,突然伸手推上了她的肩头,手中用的还是巧劲儿,云谣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对方推着撞上了假山,背后抵在了凹凸不平的山石上,一瞬传来了剧痛。
尚公公只用了两根手指点着她肩头上不知何处的穴位,居然让云谣半边身子都麻了,云谣立刻睁大双眼看向对方,心中震惊:“你居然会武功?!”
尚公公的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狭长地盯紧了云谣的脸道:“陛下既然开口了,咱家以后就不会动你,但小顺子,你给咱家记住了,只要有咱家盯着,你的小心思小算盘可别被咱家瞧见,否则就算违背陛下的圣旨,咱家也会叫你付出代价。”
云谣长舒一口气,看来尚公公也只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吓吓她而已。
“公公放心,奴才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陛下的事儿。”云谣回答,又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肩上,尚公公这才收回了手,云谣顿时皱起了眉头,她伸手揉了揉左臂,手臂像是被千万只蚂蚁一起啃咬一样,酸疼麻。
云谣甩了甩胳膊,这感觉才慢慢消下去。
“既然无事,那奴才就回殿前守着了。”云谣说完,对他行礼,尚公公本嗯了一声算是答应,结果见云谣行礼的姿势之后又微微皱眉,他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云谣行礼之后就走了,尚公公在假山后头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惊奇。
以往小顺子没少在他跟前行礼,小顺子手中握有拂尘,行礼时习惯挂在右侧手臂,而方才他行礼时却挂在了左侧,人的习惯长年累积,若非刻意注意实在难以改变,刚才他又点了小顺子手臂上的麻穴,按理来说他左手无力,更不会有这种举动。
这想法一出,尚公公又想起来今早看见小顺子给唐诀穿衣时的习惯,他当时离得远,加上珠帘隔着看不太清,小顺子以往从未伺候过唐诀洗漱,头一次做这些事必然会出点儿差错,可他穿衣步骤全对不说,竟然有个与那人一样的习惯。
云谣,曾是唐诀的贴身御侍,若云谣起不来,衣裳都是唐诀自己穿的,但云谣起来了,那她便会动手,她头一次给唐诀穿衣服,所有都会,唯有腰饰挂不上去,后来再给唐诀穿衣,她都是穿好了外衣腰带之后就收手不管了,腰饰总是唐诀自己挑选自己挂的。
今日早上那匆匆一瞥,他心中震惊也复杂,所以没想那么多,现在看来,方才在他跟前的小顺子,说不上来哪儿不对,但就是和之前所见的人有所不同了。
尚公公不知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了些,但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他又不得不去在意。
尚公公离开假山,朝延宸殿走过去,唐诀对小顺子放心,他可不放心,无事时必须得亲自盯着才行。
刚走到延宸殿,就见一条白色的小影子从身边窜过,速度很快,掀起了他的衣摆,直朝殿前跑去。
云谣站在门边上,无聊地伸手拨弄拂尘,心里想着当御侍好啊,御侍有特权,能看书,能玩乐,能吃糕点,还能养猫呢,当小顺子就不好了,除了站在门前发呆,什么也不能。
刚想到猫,便有一只小白猫跑了过来,本来是要直接跑进延宸殿里找唐诀的,云谣瞧见了小白猫眼睛一亮,嘴角挂着笑,那小猫从她身边窜过半米,脚步停下,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云谣睁大双眼,对着小猫抬了抬眉,小白猫转身过来,踩着慢吞吞的步子,蹲在了她跟前舔毛。
108.转机
不得不说, 养宠物好啊, 宠物有灵性,知道谁是主人, 该听谁的话。
云谣见小白猫在自己跟前停下了, 于是蹲下来伸手去摸了摸猫脑袋,小白猫喉咙里发出咕咕声,一双碧蓝的眼睛眯起,抖了抖耳朵,歪着脑袋蹭她的手心。
小喜子值班一夜又被尚公公踢了一脚, 因为看管不利所以被罚了十棍子,现在趴在床上不能动了, 小刘子站在云谣对面,瞧见云谣和小白猫交好, 哎哟了一声:“顺哥,这云云怎么就和你好呢?你是不知道,这小猫脾气坏着呢,得谁咬谁,上蹿下跳,现在咱们殿里头除了陛下,没人能管得了它。”
云谣心想那当然,也不看是谁在大寒天里,把它抱在怀里给它取暖, 也不看这家伙每次半夜都钻谁被窝里睡觉, 她虽然换了具身体, 但本质没换,动物敏锐,一个眼神也认得出来谁是亲谁是疏。
不过……
“我病了几日,都没管事儿了,你说现如今延宸殿就只有陛下管它?那先前照顾云御侍的秋夕呢?云云不是一向都交给她的吗?”云谣问了句。
小刘子道:“云御侍去了之后,延宸殿内便没留女子了,原先那秋夕也是照顾云御侍起居才来的延宸殿,云御侍既然没了,她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陛下让她去内侍省,重新分派到别的宫里去伺候。”
“那这小猫……”云谣看了一眼眼前的白猫。
“陛下管着呢。”小刘子嘿了一声,跟着蹲下来,伸手逗了逗小白猫,偏偏小白猫只朝他瞥了一眼,然后就收回视线,理也不理,小刘子道:“它的吃喝都是陛下管着,其余时间,它爱来就来,爱走就走,猫大爷一个,整个儿皇城都是它的地盘儿。”
云谣哦了一声,又挠了挠小白猫的下巴。
还记得这小白猫是年前被唐诀带到延宸殿的,现如今都快三月天了,天也渐渐暖和起来,小白猫倒是长大了不少,从一只老鼠大,渐渐长成了猫样儿了。
尚公公见两个大太监蹲在延宸殿门口逗猫玩儿呢,清了清嗓子,这两人才规规矩矩地站好了,小白猫见尚公公过来了,转头就朝延宸殿里跑,估计是朝唐诀要吃的去了。
云谣重回了延宸殿门前当太监,尚公公少不得要盯着她,一连几日,云谣没出过差错,也没干什么让尚公公看不顺眼的事儿,不过倒是在三月初,春刚暖的日子里,听到了个好消息。
太后的病情好转,能下床走路了,据太医来说,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便能完全康复,太后还算年轻,不过四十出头,过去身体没过毛病,调养起来也不费事儿。
至于为何要说这是一件好消息,便与一早从紫和宫过来的一名宫女有关了。
宫女传太后话,叫唐诀去一趟紫和宫会面,唐诀带了一些补品,像是看望什么落寞的远方亲戚似的,没什么准备,甚至连头发也不完全束起,挽了根簪子就带着云谣一道过去了。
云谣跟随唐诀到了紫和宫,其余随行的都在宫外候着,唯有他们俩进了殿内。
太后虽然下床了,但脸色还是有些难看,她瞧见唐诀时那眼神总带着点儿惧意,唐诀比太后会演,表现得很自在,反正他早就在食素节时就将自己的真心露出来了,他对太后本无情谊,两人之间还有仇恨,唐诀恨殷太后,也就不假装敬重那一套了。
连锦瞧见了唐诀便怕,更是缩在一旁不敢动,云谣将这屋内的局势看得明白,现如今,反而是太后落了下风了。
“连锦,你先退下。”太后开口。
唐诀给了云谣一个手势,云谣也颔首退下,与连锦一同出了殿内,殿内就剩下唐诀与太后两人,他们说了什么话,谁也不知道。
云谣并未等太久,唐诀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唐诀出来之后连锦才进去,他脚步没停,云谣就跟在后头一起离开了紫和宫,这次会面太后后,唐诀的心情显然不错。
回去的路上他没坐龙撵,而是选择走路的,云谣离他近些,剩下的几个禁卫军都远远地跟着,春日里御花园中的叶子都开始新长出来了,一片嫩绿色,倒是漂亮,还有几朵春花添色,唐诀瞧着嘴角勾起,双眉微抬。
云谣问他:“居然这么高兴?这么说太后这边你应当是摆平了?”
“她虽贵为太后,可在宫中还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朕虽然被殷道旭和周丞生派人看着,她也同样被朕派人看着,你可知这么些天,她的病为何一直没有好转,直至昨日换了药方,今天才能下床?”唐诀朝云谣看去,云谣心口顿时一跳:“你安排的?”
唐诀点头:“太医院里还是有能干事的人,知道普天之下朕才是说得算的那个,本来在食素节上朕差点儿就杀了她,清醒后也想了想,既然她殷如意已经知道朕的用心,便干脆顺水推舟不留她了,故而让太医院开了假药方,加重她的病情,就让她死在后宫里。”
伸手折了一根柳条,唐诀挥着柳条像是玩儿似的,还扫了一下云谣的脸,云谣立刻伸手捂着自己的脸颊抬眸朝他看去,唐诀笑了笑,继续朝前走。
两人的小举动被跟在后头的禁卫军瞧见,西瓜四郎脸色一白,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然后心照不宣地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唐诀道:“坊间流言四起,朕与陆清商议,本想破釜沉舟,就让太后死了,再给她弄个风光大葬做给百姓们看,不过先前经你一提醒,朕倒是觉得她暂且留着还有用。”
“殷太后死了,就正好给殷太尉发难的机会了。”云谣说,唐诀嗯了一声:“所以朕如你所言,告诉她本就是殷道旭想要她的命,迷幻散一事足以让殷如意与殷道旭分道扬镳,一个是能杀女上位的毒妇,一个是能弃妹保权的恶人,他俩之间的信任,本就不堪一击。”
“总得有个办法吧?你是怎么做的?”云谣好奇,这才短短十多日,唐诀就能劝动太后,要知道太后与他之间也有仇恨,轻易不能化解。
“朕做不到的事,自有人代朕去做,这不,太后主动来找朕,便也唯有听命于朕了。”唐诀双手环胸,手中的柳条没扔,还在把玩,一双眼看向前头晴朗蓝空中飞过的鸟儿,吹了声口哨。
云谣问他:“谁帮你的?”
唐诀朝她看去,道:“齐璎珞。”
“皇后?”云谣更想不通了:“皇后收了太后的凤钗,为了后位,为了后宫之权,她连齐家都可以疏远,也不过是个势利之徒,她居然……她该不会是?”
唐诀点头:“是。”
云谣倒吸了一口凉气,皇后居然是齐家放出去的一颗棋子,难怪皇后会与齐家渐渐疏远,近来就连齐夫人欲进宫,皇后都在紫和宫陪着太后,假说有事不见面了。她对太后摆出的孝心,众人都看在眼里,人后一口一个姑姑地喊着,没想到一切都是装出来的,皇后竟然成了一根暗针。
云谣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到晏国不久时,死了好几次,成了宫女云云,第一次跟着淑妃去清颐宫里给皇后请安,宫里几个宫女嚼舌根,暗讽唐诀是个疯子被皇后听见,所有说过这话,或者接过话的人都被她吩咐杖毙了,如此狠厉之人,若非是后来少有碰过血腥之事,又一直安分守己,当真叫人忘了她原也是个铁手腕的。
当初皇后对唐诀有心,所以听不得下人说唐诀一句坏话,为了护着唐诀,她下令杀人眼都不眨,现如今她父亲因殷家入狱,殷太后见死不救冷眼旁观,殷太尉又极力要求杀了齐瞻,这仇,看来皇后是记下了。
她若一生没有挫折,也本是个良人的。
不知为何,云谣居然觉得有些可惜了。
“皇后告知太后,食素宴上朕的杯子里有迷幻散,也告知太后是殷道旭将朕的杀心指向了她,本意就是要以她的死,换自己的权位,如今朕已经不在她面前所有保留,自然也不会留她性命。”唐诀走入长亭,看着两旁花丛中冒出来的新叶道:“太后想要保命,而殷道旭又巴不得她这个时候死,太后知晓实情,肯定得给自己找退路。为了增加可信度,皇后将太医院受了命的太医拉入紫和宫交代,太医告知太后她身体越来越差,是因为听了殷道旭的吩咐换了她的汤药,要她死在病中。”
“太后命人查了自己喝的汤药,果然发觉不对,所以信了皇后的话,才有了今日找你入紫和宫。”这么一来,云谣便理顺了。
唐诀点头:“她想活命,朕想要辟谣弑母未遂之名,唯有与她联手,将这一出戏给演好了,殷道旭对她不仁,她自会对殷道旭不义。”
“太后难道就没想过,去殷家问问这事?”
“问了,可他殷道旭,的确有弃她之实啊。”唐诀最终将手中的柳条丢了,摇了摇头道:“所以啊,终归是他们殷家一家人的血都太冷了,谁也不能信任,谁也不愿信任,互相猜忌,早晚得全落在朕的手中。”
一路走到了延宸殿,唐诀倒是自在,正好在延宸殿门前瞧见了等了许久的礼部尚书,礼部尚书对唐诀行礼,说的还是上朝一事。
“陛下身体现已大愈,也已近一个月未理朝政,国家大事不可荒废……”礼部尚书的话还未说完,唐诀便伸手打住,道:“明日就上。”
礼部尚书愣了愣,抬眸朝他看去,唐诀又加了一句:“还有,太后身体大好,朕心甚悦,月底东门祈福,你来安排。”
“这……”礼部尚书没明白过来,唐诀便已跨入殿中,礼部尚书正欲进去,云谣上前一步拦着道:“严尚书,陛下刚去了紫和宫才回来,已乏了,尚书大人请回吧。”
礼部尚书既已要到了答案,转身便走了。
云谣伸手勾了一缕发丝,仔细想了想,她方才那惯性,那口气,还真是太监当久了,习惯了啊……
109.祈福
次日, 唐诀辞了二十多日的早朝, 三月初再回到朝堂之上,议政殿中果然热闹。
云谣先前虽然贵为御侍, 与尚公公平起平坐, 但毕竟是名女子,所以从未听过朝政,也没来过议政殿,这回不同,她成了小顺子, 先前尚公公把小顺子当接班人似的培养着,故而尚公公站在唐诀的手下, 而小顺子就站在尚公公的后方,今日朝中之事, 她全看在眼里了。
殷太尉当然是第一个不给唐诀好脸色看的人了,唐诀身下的龙椅还没坐热,殷太尉便开始拿食素节上唐诀发疯差点儿杀了太后之事大做文章,要唐诀给文武百官一个交代。
周丞生这个始作俑者也没干好事,在一旁看似劝慰殷太尉:“太尉大人,即便太后娘娘是您的妹妹,您也得先顾着陛下才可,陛下素来身体不好,年幼时还发生那样儿的事儿, 心里落下了病根, 这是头疼病犯了, 才会差点儿酿成大祸,这不一切都未发生吗?”
“太和殿死人可是事实,若非那名宫女挡在太后身前,恐怕宫中丧钟早就敲响了!”殷太尉说完,议政殿内鸦雀无声。
周丞生道:“太尉大人言语过激了,依臣看,食素节太和殿之事的确非同小可,可重要的还是陛下的身体,太医院的人既然无能,无法治好陛下的头疼,不如陛下广贴皇榜,在民间寻名医来京中为陛下看诊,陛下以为如何?”
云谣不动声色地朝殿中那一唱一和的两人看过去,红白脸配合得倒是好,殷太尉发火,周丞生假装劝说,实际上是在把唐诀往另一个火坑里推,他若真的广贴寻医告示,不就是昭告天下他的确有疯病,那食素节杀太后一事,即便未成,也算落实了。
好在,好在唐诀与殷太后互惠互利,愿意暂且放下往日仇恨。
也好在唐诀聪明,知道称病不上朝,否则太后那边还悬着,这边朝中又逼他,他的处境就难看多了。
“朕以为……不如何。”唐诀歪着身体,单手撑着额头道:“周爱卿所言,朕听不懂,非但你的话朕听不懂,就连太尉的话,朕也听得稀里糊涂的。”
“陛下此话何意?”周丞生问。
唐诀坐直,一脸疑惑,当真像是什么也不明白的样子:“朕才想问,二位爱卿之话又是何意?那日食素节上,朕的贴身御侍不知被谁收买,居然妄图行刺太后,将太后吓得险些晕了过去。朕为救母后,夺剑杀人,宫女已死,可朕毕竟也是首次亲手杀人,心中惶惶,余惊未了,与太后一同病了,这才辞了早朝二十余日。”
唐诀伸手擦了擦眉毛,睁大双眼抬眉看向台下二人:“二位爱卿说宫女死,确有其事,太后受了惊吓,也确有其事,朕病了不能早朝,更是确有其事。至于朕的头疼病,早些年太医便说好多了,有药可医,又何须再多此一举,朕知周爱卿关心朕,朕无大碍,太尉啊,你担心太后,朕也早有安排。”
说罢,他伸手指向礼部尚书道:“严爱卿。”
礼部尚书站出来,朝周丞生看了一眼,道:“臣在。”
“太后病愈,东门祈福一事,可要快快安排下去啊。”唐诀叮嘱。
“臣遵旨。”
唐诀演得好一出偷天换日,还是明着在朝堂之上给改了那日食素节真正发生的实情,朝中人皆不是傻子,即便多数人以殷太尉马首是瞻,可唐诀此番说辞,即便是殷道旭有意刁难,也不能再争辩实情。
只要太后所言,与唐诀所言一致,殷道旭口中吐出的实情便是指鹿为马,周丞生都含笑退下不再开口,百官也不敢站出来特地去打皇帝的脸,说他所言都是假话。
唐诀有意歪曲事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加上食素节已经过去多日,大事也变成了旧账。
那天在场的官员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话,也看见了许多不该看见的画面,皇室秘辛,不但关乎唐诀的疯病与否,还关乎着先皇、孝娴皇后、宁妃与当今太后的声誉,自然能少一事就不多一事。
这一仗,险,但好在,唐诀胜了。
退朝之后,云谣便领了唐诀的旨意去一趟紫和宫,给太后送去一串佛珠,是东门祈福那日,让太后拿在手中玩儿的。
云谣领了东西就朝紫和宫走,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一路上小太监嘴碎,说了不少宫里的八卦,还未到紫和宫,就在靠近紫和宫的地方她瞧见了一个熟人,那人身上还穿着官服,眉心微皱,大步朝紫和宫的方向过去。
不是殷太尉,倒是殷太尉的小儿子:殷琪。
听唐诀说,殷琪素来和殷太后感情好,就差把殷太后当妈了,这回气冲冲地来,恐怕就是想问他这位姑姑为何要和亲爹过不去,云谣不打算走在他前头,还想听点儿墙根,故而放慢了脚步,就慢殷琪两百米,等他进了紫和宫,自己再慢悠悠地过去。
云谣手上捧着的是御赐之物,当然没人敢拦,直到走到太后的寝宫前,连锦才拦住了她道:“哟,顺公公,不巧,小公子刚来,正与太后娘娘说家话呢,您看您这……”
“哦,咱家是奉命来的,东西未亲自交给太后不好回去交差,既不方便,咱家就在门口等会儿吧。”云谣话音刚落,便听见里头传来殷琪的声音。
殷琪这人在外看上去倒是挺活泼乖巧的,非常敬重太后,却没想到私底下与太后说话会大嗓门,半分礼貌也没有。
“姑姑你这算是何意啊?!”殷琪声音扬起:“即便我爹是有过对不起姑姑念头,可那是爹的事,是他的主意,他下的手,姑姑为何把这情绪牵连到我的身上?”
“你知你父要杀哀家?”太后问。
殷琪道:“我知,可我那也是事后才知的,后来我不是也常来宫中看望姑姑……”
“可你也从未告知于哀家,哀家那位高权重的亲哥哥,居然还想要哀家的性命!”太后说完咳嗽了几声,殷琪又道:“姑姑注意身体!别再说些气话了,反正不论如何,我爹做的事,算不到我头上,我从未想过要害姑姑,姑姑在我心里的分量,您自己也该当知晓啊!”
云谣垂眸还在听,连锦连忙钻了进去,本来云谣觉得没什么,不过因为连锦这紧张的举动,反而叫云谣有些好奇了。
她怕什么?怕云谣听见殷太尉要杀殷太后之事,还是怕后头说些更惊人的话叫她听见了?
连锦进去后低声说了几句,太后就传她进去了,云谣进门瞧见殷琪气鼓鼓地站在一边,高大的身体笔直,头却低了下来跟小孩儿撒娇似的。
云谣给两人行礼,放下了唐诀赐的佛珠后便离开了,出门时她还听见殷琪说了句:“姑姑收了陛下的礼,当真是要与殷家作对吗?”
太后没说话,殷琪又道:“好、好!我知道了!”
后面两人的交谈,她就没听见了,出了紫和宫,她回头对着两个小太监笑了笑道:“这太后娘娘与殷琪大人的感情还当真是好啊。”
吵成这样,太后还不把人赶出去。
“可不是,那就是亲母子,也没这么好的。”小太监随口一句话,让云谣心里起了个古怪的念头,念头刚起就被她给挥开了。
三月底,天气渐暖,许多春花都开了,宫中墙角上或是水池边的假山石头缝里头都开了许多迎春花,嫩黄色的花一大片铺开,鲜艳好看。
东门祈福,朝中文武百官都得参加,皇宫东门有高楼,建造得与城墙头有几分相似,因为礼部得了唐诀的命令,早早就将祈福一事给安排好了,在场所需要的贡品与酒水一一备好,就等着唐诀与太后上台。
祈福看似隆重,其实过程也很简单,只是与过往不同的是,这次祈福有百姓可以看见。
因为在皇宫东门,又站得高,禁卫军护着文武百官,在禁卫军护着的这个圈子之外,就是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们,唐诀扶着殷太后上了高台敬香,殷太后还给文武百官说了几句话,场面做得大,起到的效果自然不错。
先前坊间还流传着太后与皇帝不和,在食素节上皇帝差点儿杀了太后的传言,众人皆以为是真的,如今亲眼所见才知传言都是假的。
“先前我听那说书的说陛下与太后不和,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你瞧陛下将太后照顾得多好,高台扶上,敬香陪站,哪儿有半分不尊敬?那些胡言乱语散播谣言之人,还当真是该抓起来。”
“就是就是,我听人说是食素节上出了奸细,恐怕是别国派来的,差点儿杀了太后,还是陛下把太后救下的,为此陛下还受伤了呢!”
“我也听说了,这次向天祈福,一来为了太后的身体,二来,也是为了还那日食素节上见血的不敬。”
“那么多禁卫军没举动,陛下亲自护下了太后,百善孝为先,帝王懂孝母,懂敬天,咱们晏国还怕什么呢?”
后来还有一些好话或丑话,都被如今的禁卫军副统领张楚给报了回来,一一说给唐诀听了。
“所以陛下的名声非但没坏,在百姓之中,反而多有人赞颂。”张楚拱手
此时延宸殿门外站着的是小刘子,云谣反而进殿给唐诀磨墨了,正在批改奏折的小皇帝抬眸朝张楚看过去,笑道:“也难为你叫手下充作百姓,将这好话带头散开了。”
“这些都是臣应当做的。”张楚说罢,古怪地朝坐在一旁睁大眼睛听他们说话的小顺子看去,听得津津有味的小顺子嘴里还吃着尚食局特地给陛下做的糕点。
张楚微微皱眉,以往这些事儿,都是不能叫这些太监听见的。
唐诀见张楚看向云谣,便道:“下去吧。”
“是。”张楚即便心中古怪,还是退下了。
出门刚好碰见了被猫抓了一爪子的尚公公,于是拉着尚公公的袖子走到一旁,尚公公甩开他道:“有话直说。”
张楚撇嘴,问尚公公:“你可觉得……陛下与那小顺子关系古怪?”
110.别动
张楚一句话说得尚公公钉在原地迟迟未动, 甚至连呼吸都停了, 他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朝张楚打了一掌过去,好在张楚身手不错躲过了, 躲过了之后不开心, 朝尚公公瞪过去问:“你做什么?!”
“做什么?你听听你自己又说了什么?!”尚公公厉声,脸上难得出现愠色。
张楚年轻的俊脸上一瞬愕然,随后反应过来,嗨了一声:“我的意思又不是说陛下与小顺子搞断袖,我方才与你说, 不过是觉得他们俩之间有不为你我知晓的私下交易而已,你想什么呢?陛下一个大男人, 他怎么……他……他会吗?”
张楚越说越没底,又加了一句:“我瞧见小顺子吃了陛下的糕点!”
“闭嘴!”尚公公瞪他, 张楚立刻收回了猜忌,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不不,定是我说错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小顺子这边你盯着,毕竟是害过陛下的人,不能久留。”
“我自知晓。”尚公公说罢,张楚便顺着长廊离开了, 走到长廊尽头碰见几名禁卫军还打了招呼, 直到人走得没影儿了, 尚公公才扶着柱子长舒一口气。
刚好一名小太监从他跟前路过,行礼时叫尚公公闻到了香味儿,于是掀开小太监手中捧着的盖子一看,桂花酒酿小元宵,他挑眉问了句:“这是什么?”
“陛下吩咐要尚食局给做的。”那小太监道。
尚公公皱眉,他知道唐诀从来都不爱吃些过甜的东西,倒是云谣还在世时,喜欢借着唐诀的名义吩咐尚食局弄些吃的东西过来。
“去吧。”将小太监放走,尚公公一挥拂尘,仔细想一想张楚说的话。
张楚是个武人,一根筋,不通情爱,自然不会往那方面去想,反而是他自己,已经察觉近日来延宸殿内的变化,不由地多了个心眼,甚至都开始误解他人的话意了,可见与他这般所想的人不在少数。
近日小顺子的确少有站在门外听候的了,都是入延宸殿内伺候的,要么是给唐诀磨墨,要么就站在一旁不做声,尚公公看过几次,没瞧见什么不对,可总觉得哪儿都错了,如今一碗桂花酒酿小元宵,敲响了他心中的警钟。
东门祈福一事给唐诀在百姓心中留下了好印象,也让殷太后与殷太尉彻底闹翻了。
殷太尉后来私下找过殷太后,不过太后并不愿意见他,只让连锦还给了殷太尉一包迷幻散,殷太尉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与殷太后见面,这件事也从侧面印证了殷太尉想要杀太后的事实。
云谣自从变成了太监之后,日子虽说没有当御侍时快乐,但至少也安稳,唐诀有意将她与小刘子还有小喜子分开,甚至还向尚公公提了让云谣换个地方住的想法,不过被尚公公一口否决了之后,他也觉得自己这么提有些荒唐,便作罢了。
一个皇帝,让总领太监给其手下的太监换成单独住处,那他这个皇帝操心的事儿未免也太琐碎了点儿。
四月初,春暖花开,芬芳齐发。
太后自东门祈福之后就安分地待在紫和宫里几乎没出来过了,她手中的权利,有不少交到了皇后手上,皇后依旧每天都去紫和宫给太后请安,宫里的妃子也都安分守己,没闹出什么问题。
毕竟唐诀也不爱往后宫跑,只是偶尔去后宫应付一下,陪着皇后吃顿饭,或者是在静妃那儿下一局棋,又或者去淑妃那儿坐一坐,然后就离开了,大家在宫里都不受宠,除了品阶之外,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
宫里安静,朝中却安静不了太久。
先前殷太尉和周丞生两人在朝中唱了一出戏,被唐诀糊弄了过去,又因为东门祈福之事将食素节上的所有事都给抹去,仿佛事实就是奸细欲杀太后,皇帝使剑保护,难得安稳了两天,偏偏礼部尚书又坐不住了。
天色渐暗,云谣举着灯入了延宸殿,身体恢复的小喜子站在门外守着,见小顺子将烛火放在了桌案上就没出来了,于是把敞开的门都给关上,只留了一条通风的缝隙。
虽说已经是春天,天气渐暖,可太阳一旦落山,春风也是能将人给吹病了的。
近日来陛下批改奏折,处理朝政都弄得挺晚,小顺子都是进殿伺候的,小喜子也算是落得轻松,反正有小顺子在里头,他在外头只管坐着犯懒,陛下有事儿也不会叫他去办了。
唐诀手中的奏折看完,才朝身边瞥了一眼。
云谣双手垂在身侧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她端进来的那盏烛火将殿内照得亮了不少。
“暗中看字对眼睛不好。”云谣道:“不论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喜欢晚间太过光亮,但至少在看东西的时候多点一盏灯吧。”
“好。”唐诀抬眉,笑着点头。
顺手拿起了礼部的奏折,他顿了顿,又将奏折放下,改为去拿别的,云谣一瞥礼部奏折的封面,便问:“为什么不去看?我今天见你三次放下它了。”
“没什么好看的,都是那些话。”唐诀道。
云谣走过去拿起来,唐诀哎了一声没拦住,说:“还有你这样的太监吗?皇帝的奏折也敢乱看,你就不怕朕砍你的脑袋?”
“伸过来给你砍,你砍啊。”云谣朝他走近了一步,唐诀顿了顿,道:“你看就看吧,别生气便成。”
云谣翻开来借着灯光看了一眼,其实她心里大约猜到了奏折中会写什么,不过看见后也果然心里不太舒服了,难怪唐诀不在她跟前翻开这奏折,这奏折里头通篇写的都是传宗接代,充实后宫,繁衍龙嗣,为国添福。
云谣看完后将奏折放回了桌案上,问:“去年严尚书就一直提起采选的事,一晃眼几个月过去了,就算是拖也拖不久了吧?”
唐诀一怔,反问了句:“你不气?”
“气什么?反正你宫里也还有,多几个,你也不会去碰她们吧?”云谣眨了眨眼,说完后,又皱眉:“还是说碰到了当真漂亮动人的,你也会宣召侍寝?”
唐诀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啊。”戳完了后又指着自己桌案右手边的地方道:“坐。”
云谣坐在了一旁,双手撑着下巴抬起双眼看向唐诀,摆出一副‘我看你如何回答’的样子,唐诀见她这表情有些好笑。
近来他也算习惯了云谣这身太监的样子了,至少这双眉眼是未曾变过的,与她说话,只要看着双眼就行,其他地方几乎可以忽略,若她说话的声音能变回女人,唐诀觉得自己大约可以做到以同样爱慕的目光看回去而不会突然别扭,然后起鸡皮疙瘩了。
“事关皇家子嗣,的确不能拖着,也不能敷衍,即便朕将自己不能人事的消息都传出去了,可礼部坚持恢复采选旧制,朕也没有更多的理由拒绝了。”唐诀伸手揉了揉眉尾道:“到时候也就只能由着他,也由着朝中想要攀龙附凤的大臣们,送些女子进宫了。”
“当皇帝就是爽,还能有这么多美女相伴。”云谣撅起嘴:“我若能当皇帝,我也要娶好多个漂亮的老婆小妾陪着。”
唐诀知道她说的是玩笑话,不过他听着还是不太舒服,于是伸手捏着云谣的脸道:“朕想过了,若真到了那时候,选女子入宫之事就交给你了,你若看谁不顺眼,便遣她走,若觉得可以留下,你放心的,便留着。”
云谣一听,眼睛亮了起来,她嘴角扬着,问了句:“真的?你就不怕我给你选一后宫的丑女?那种鼻歪眼斜,满脸麻子的那种。”
唐诀微微挑眉:“你若喜欢,也行。”
“好啊!到时候我就假传圣旨,说你翻了她牌子,让你临幸她,你也愿意?”云谣笑容更大。
唐诀张了张嘴,表情有些尴尬,但片刻后,他点头道:“也行,反正朕不能人事,到时候随意看她几眼,再瞎夸几句,晋个位分便可。”
云谣朝他瞥去,知道唐诀说这些话虽然有哄她开心的意思在里头,但多半也是事实,况且云谣知道,能被大臣送进宫里来的秀女,即便不是绝色美人,也绝对不会丑到哪里去,毕竟唐诀也不是小时候,不分美丑,不知男女之事,送个女人进宫就能按照家里的地位在宫里排位分。
女子当然是越漂亮,越会得人心了。
她方才说那些,也都是在和小皇帝闹玩笑呢,从她认了自己喜欢上的是个皇帝之后,就做好了他的后宫日后还会有许多女子加入的心理准备了,只要唐诀别做对不起她的事儿,其余那些被迫塞进来的,她都可以装作看不见。
非但可以看不见,还可以加以利用一下。
“我倒是觉得,采选可办。”云谣说着,唐诀反而露出惊讶:“你这是铁了心要做太监,然后把朕送给别人了?”
“才没有呢!”云谣见他贫嘴,微微皱眉,道:“我是觉得,采选是个可以拉拢朝臣的好机会,需要家中女儿、孙女巩固地位的朝臣,恐是地位不高,又或者想要再进一步,你若能借此拉拢他们,岂不算是两全其美?”
“得臣子心是一美,另一美呢?”唐诀问她。
云谣眨巴眨巴眼睛道:“还能多个小老婆啊。”
唐诀伸手就朝她脸上捏过去,气得牙痒痒:“你这张嘴!”
云谣的脸被他捏得鼓起来,嘴巴都歪了,唐诀笑了笑说:“你这才叫嘴歪眼斜呢!”
说罢,他顿了顿,云谣的眉毛皱着,一双眼睁大了看向他,含着点儿委屈在里头,她也不挣扎,就这么看,看唐诀什么时候自己心疼了放手。
唐诀与那双眼对视许久,心头几次跳动加快,呼吸忽而停下,他松手,捂住了云谣的下半张脸,掌心扣住口鼻,只留云谣一双眼在外。
他慢慢弯下腰,朝云谣凑近,云谣突然有些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有些退缩,唐诀却用手指扣着她的下巴道:“别动!”
“可我……”话还未说完,唐诀又皱眉:“别出声。”
云谣缩着肩膀不动也不出声,直到唐诀凑到她跟前,微微抬起下巴,柔软的嘴唇贴上了她的眼,那一瞬云谣闭上了眼,感觉到眼皮上的温热,唐诀只是轻轻触碰后便退开,道了句:“朕好想你啊。”
想的,不是眼前这副太监皮囊的她。
延宸殿外,尚公公将门缝合上,面色苍白,丹凤眼迎着风眨也不眨,深吸一口气后,手中所握的拂尘杆上裂开了一道口子。
111.夜探
云谣没在延宸殿内过夜, 等唐诀将案上的奏折批完了, 她也打了个哈欠,困了。
唐诀顾及她, 让她早点儿回去休息, 亲自送到了延宸殿门前,门外小喜子靠着门差点儿睡着,瞧见小顺子出来了,连忙起身,正好也瞧见掌灯的陛下, 也不知是不是眼花,陛下似乎是在给小顺子开门。
小喜子揉了揉眼, 再睁开,瞧见的就只有小顺子一人站在他跟前看着他, 门前哪儿有陛下的影子,小顺子道:“陛下要歇了,今夜你当值,仔细着点儿。”
“晓得。”小喜子撇嘴,那十板子也不是白挨的,他再也不敢在夜里头乱放人去延宸殿了,尚公公可说了,若有下次,他就得去掖庭洗马桶了。
小顺子走了, 小喜子连忙吩咐后头陪着的两个小太监:“你们都给咱家把眼睛擦亮了, 陛下歇着, 一只苍蝇也别放进去。”
“这个时节可没苍蝇。”一名小太监说,结果被小喜子瞪了一眼,两人只好点头:“是,知道了,顺公公,您闭眼歇着,奴才一定看好了。”
云谣走出延宸殿就往后方太监处的院子过去,她陪着唐诀批了一晚上的奏折,至少得有一个多时辰快两个时辰了,实在无聊还把唐诀批改好的拿过来看,心理不禁感叹当皇帝也不是个轻松的差事,换她来,即便有无数个漂亮的大小老婆,她也不愿意。
已经瞧见太监处院子门前挂着的灯了,云谣伸了个懒腰,身上骨头传来几声响,手还没落下,就被人扯着袖子捂着嘴给拉到了一旁。能有这速度,不声不响地出现的,除了唐诀,她没碰到过别人,故而当下猜会不会是小皇帝。
这人身上也有延宸殿的熏香味儿,只是气味儿极淡,比她身上的还不如,可见不是唐诀本人,那人拖着云谣并不温柔,没有半分照顾她的感受,直至拉得远了,才将人随意丢在了花丛边上的石子路旁。
云谣是被人扔下的,摔在地上疼得要命,衣服勾着杜鹃花枝,还压死了两株小小的仙客来。
云谣抬头朝对方看去,那人也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拖到这儿来,只是不想惊动他人。
尚公公的拂尘挂在手肘处,腰背笔挺地站着,一双眼冰冷地看向云谣,他浑身上下都散着杀气,云谣察觉到了窒息的压迫感,脑子里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想杀她,从眼神,从他垂在身侧却暗自用力的手能看出来。
“尚公公深夜找奴才,所为何事?”云谣连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扯了扯嘴角,故作镇定道:“师父吩咐,奴才必定照做,若是奴才有什么做的不对不好的,师父明说,奴才一定改。”
“改?”尚公公嗤地一笑:“即便咱家闭上眼,你都不能活着走出这片花田。”
云谣心口一震,咬着下唇,看,这人果然是来杀自己的吧!
只是不知道她最近犯了什么事儿招惹了尚公公了,让他对她起了杀心。即便知道迷幻散是小顺子下的,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之前警告过她,她也没再做什么对不起唐诀的事儿。不至于是为了翻旧账,大半夜蹲着她从延宸殿出来,就拉到这处来做掉吧。
“奴才做错了何事,还请尚公公明说,即便是死,奴才也不愿死得不明不白。”云谣往后退了一步,夜风在吹,带着凉意,可她背后起了一层冷汗,里衣贴着皮肤。
“错,便错在你迷惑陛下。”尚公公说罢,将挂在手肘的拂尘反握着,他的拇指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那拂尘的把手处居然冒出了一把大约一寸长的小刀,在月色下泛着寒光。
云谣转身便跑,她又不敢叫,若真把宫里的人吵醒了,唐诀是会来,可来了怎么护着她?她现在是小顺子,一个太监,延宸殿前伺候的最不缺的就是太监了,再者若闹出不小的动静,明日早上前朝必然又有人说,唐诀若在周丞生那儿暴露了,麻烦更大。
云谣跑自然是跑不过尚公公的,只见那拂尘从她脸侧划过,一缕长发落在地上,云谣也摔倒了,她心中震惊,知道自己避无可避,连忙伸手握住了尚公公的手腕,阻止那朝自己脖子过来的拂尘,尚公公一脚踩在了她的腹部,双手用力握着拂尘杆往下压。
小刀抵着云谣的脖子上方,云谣一边用力抵抗,一边咬牙切齿道:“你还不能杀我,陛下说了,你不能杀我。”
“不是咱家杀了你,是周丞生见你办事不利,遂杀了你。”尚公公盯着小顺子的脸,这张脸跟在他身后喊了他六年师父,说没感情是假的,他精心栽培,指望着日后能让小顺子帮忙管着宫中大小宫人们,可到头来,却是最亲近的人,成了他人的奸细。
迷幻散不致命,尚可留他看用,但他不知用了什么妖法邪术迷惑唐诀,让堂堂皇帝与身边的小太监做出这等肮脏不堪之事,他绝对不能再留小顺子了。
若非他亲眼所见,他绝不信,起先会因为云御侍之死而寝食难安的陛下,居然会在短时日内,对身边伺候的太监生情。
此事若传出去,不堪设想。
陛下下不了手的,他来下手,左右都是为了陛下好,为了晏国好。
尚公公再用力,云谣牙都快咬碎了,她即便现在是男子身躯,用上吃奶的劲儿也比不过一个习武之人,她抵抗不了多久的。
云谣心中想了想,若真的没力气了,便不抵抗了,反正太监身体她也不习惯,当了一个多月的太监,她也烦了,死了还能换身体,说不定能变回女子呢。
这么一想,她的手略微松了力,转念又想,不行!这么死也太不值了,怎么说也是周丞生派入皇宫多年的奸细,总得发挥点儿作用,死得其所才是,况且若下一个身体还是个太监,或成了宫外男子,那他这辈子也别想见唐诀了。
那把小刀在她一卸力一用力的过程中歪歪地刺了下来,正好将云谣左边的脸颊划出了一个细小的口子,血立刻就流了下来,那把小刀也刺入了她身下的泥里。
这一用力,本就裂开的拂尘断成两节,尚公公丢下拂尘,一掌朝对方过去,云谣抬手擦了擦脸,摸了一手的血吓了一大跳,迎面而来的掌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开,掌心就要落到天灵盖,却生生地停下了。
云谣屏住呼吸睁大双眼,差点儿吓晕了过去,她浑身僵硬,牙齿打抖发出了咯咯声音。
尚公公将手从她的额上慢慢挪开,那双狐狸眼震惊地看向云谣左眼下的红痣,红痣下方半寸颧骨的位置,则是方才划破的伤口。
红痣……
唐诀曾让他私下在宫里找一个眼下有红痣的人,若宫里找不到,便去宫外找,可一个多月过去了,宫中无此人,唐诀也没再过问。
尚公公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却没想到是早就找到了。
但小顺子的脸上何曾有过红痣?
尚公公突然想起来他方才在延宸殿外看见的,唐诀伸手捂着小顺子的脸,一吻落在小顺子的眼上,于是出了掌风的右手改为捂着小顺子的下半张脸,只看那双眼,他顿时心跳加速,连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
云谣心中震惊,爬坐起来,看着比她还惊恐的尚公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猜到尚公公恐怕知道她的身份了,即便没猜出来,却也相差不远。
“妖孽……”尚公公指着云谣:“你何时变成这样的?!又是吃了什么药,把自己变成这样的?”
云谣捂着自己的脸,心里想着究竟要不要告诉尚公公她的身份,可她若说了,对方真把自己当成祸国祸民的妖怪了怎么办?
尚艺毕竟不是唐诀,她和尚艺可没什么感情,难保对方会有什么态度。
见小顺子不说话,尚公公双手握拳,想起来小顺子被关了几日后,第一次出太监处去延宸殿给唐诀穿衣时的样子,他的举动,与云谣一致,他近日的习惯,也与往常又很大的差别,除了唐诀谁也不搭理的白猫,时常在他身边转悠,这些都足以证明,他与云谣绝对有关。
“你与云御侍是何关系?”尚公公不敢细想,只觉得汗毛立起。
云谣被他一问,也知道自己藏不住了,于是站起来,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垂着眼眸心中纠结。
说,不说?
“再不说我便杀了你!”尚公公五指成爪对着她。
云谣看着对方的起势,将已经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咽下,叹气……还是说吧。
“我是云谣。”她道。
尚公公懵了,云谣又道:“陛下知晓我的身份,所以才会留我在身边,我……我死不了,但凡现在的肉身死了,我还会在其他人身上重活,至于其中缘由,你若感兴趣可以去问陛下,我的秘密,他全知道。”
尚公公张了张嘴,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他第一反应便是小顺子在撒谎骗他。
可人的习惯可以改,姿态可以学,但这一双说变就变的眉眼如何能轻易破开?还有他眼下角的红痣,即便有药可点,也得他有机会去碰才行。
从食素节后,他的一举一动,尚公公都命人看在眼里,自己也时常盯着,只是小顺子总低着头,所以他看不太清这张脸,只注意他的行踪,没注意他的面容,此时借着月光细细一看,当真与以往变了三分。
云御侍刚出现时,陛下的态度,与小顺子被关几日后到延宸殿时,陛下的态度一致,是否表明在身份方面,他的确没有撒谎?
那陛下所说留云谣,与留小顺子皆有用,却从来未告诉他与陆清的原因,莫非也是对方这如妖似鬼的不死之身?
“你……真是云谣?”他问。
云谣看着对方的眼,回答:“我是。”
那么……陛下的态度,也就说通了。
“你的事,咱家自会去问陛下,今日暂且留你性命,若你敢骗我……”尚公公还未说完,云谣便道:“那便由你杀了,反正我也跑不掉。”
“若你说的都是真的,今夜之事,你大可去陛下跟前告状。”尚公公说完,弯腰将地上断了的拂尘捡起,又细细地看了云谣一眼,这便转身。
等人走了,云谣才松了口气,伸手捂着狂跳的心脏,居然莫名从尚艺的手中捡回一条命,还有今天晚上的事儿,她当然会去告状,一定得告!谁让尚艺分明听了唐诀吩咐不许动她,还非得半夜掳人要杀。
违抗圣旨,怎么也得受点儿责罚才行的。
112.采选
云谣第二天就准备去延宸殿告状了, 却没想到刚好看见尚公公从延宸殿里出来, 此时正是她与小喜子换班之时,所以殿前无人, 天还未完全亮。
云谣微微挑眉, 问尚公公:“尚公公可问清楚了?”
尚公公朝云谣瞥了一眼,她又将眼下的痣遮住了,如此一看,好像与以往没有太大差别,但心中已知她的身份的人, 却也总能在她身上找到她还是女子时的影子。
尚公公没回答云谣,反问:“那云御侍打算一辈子都以小顺子的身份待在陛下身边吗?”
云谣愣了愣, 也不回答,只抬着下巴对尚公公哼了一声, 尚公公轻描淡写地勾起嘴角,一抹说不出意味的浅笑转瞬即逝,然后他便走了。
唐诀还要早朝,现在肯定起了,云谣推门进去,果然看见唐诀正在低头挂腰饰,她蹦着过去,掀开珠帘走到偏殿坐在软塌上,歪着头看向唐诀道:“昨晚尚艺找我了。”
“朕知道了。”唐诀转过身来, 看见了云谣脸上一条大约一寸长斜斜的伤口微微皱眉, 他走到云谣跟前抬起她的下巴伸手摸了摸已经结痂的伤口, 伤口很浅,流血不多,大约两三个月左右疤痕便会消失,算不上毁容,如此他才松开了手朝外走。
“你也看见了,他差点儿杀了我呢。”云谣指着自己脸上的伤说:“你说了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看来尚艺也不算多听话,必须得罚一罚才行的。”
唐诀回头问她:“你打算怎么罚?”
“怎么也得打他两板子才能解气!”云谣仔细想了想,恐怕尚艺这辈子也没趴在长凳上被打过板子,想起来便有趣。
“那是现在打,还是等他伤好了再打?”唐诀又问。
云谣一愣:“他受伤了?”
唐诀点头,推门出去时,小刘子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云谣跟着唐诀一起离开了延宸殿,往议政殿的方向走,平日的几个小太监跟着,但却没瞧见尚公公,她好奇:“他怎么伤的?”
“他啊,一早便过来找朕,问你的身份,朕大约也猜到了他做了什么,既然来问,便证明你没大碍,是你亲口告知他的,于是也就帮你解释解释了。”唐诀理了理袖子道:“他知道你的身份,便与朕坦白了昨夜之行,说伤了你一刀,故而还你一刀,所以往自己的身上捅了个口子。”
云谣立刻上前两步与唐诀并齐,心中震惊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连忙拉着唐诀的袖子问:“他这么傻的?你都没开口说罚呢,他自残个什么劲儿啊?我又没打算真的找他麻烦……”
唐诀抽回了自己的袖摆清了清嗓子,云谣才知道自己逾矩了,往后退了半步,低垂着头,咬着下唇道:“这么一来,我心里倒是过意不去了。”
“他也算聪明,知道你受了点儿小伤,所以才给自己捅一刀算是赔罪,但若真杀了你,朕……”唐诀的话还未说完,云谣立刻猜到他要说的,便道:“你不能杀他。”
唐诀回头朝她看了一眼,云谣抿嘴,叹气:“尚艺对你是忠心耿耿的,虽说他有时候的确不招人待见,小罚可以,他又不似我,杀了就真的没了。”
唐诀见云谣在尚公公那儿受了气,如今还能帮他说好话呢,心中略微有些酸,却又满足,云谣是个聪明人,知道尚艺的确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只是这脾气还得再改一改。
如今他既已知晓云谣身份,日后必不会再找她麻烦,如此一来,到算是了了唐诀一桩心事。
手底下做事的人,总瞒着也不行,想来要不了多久,陆清也该知道了。
早间朝堂上,礼部尚书再度提起要让唐诀充实后宫之事,经过昨夜与云谣的商量,唐诀便允了礼部尚书,关于采选一事还要交给他来办,等到美女云集时,再按照女子的贤良淑德、温良恭俭让等各方面考量,挑一些适合的留下。
女子在入宫后,若没能通过考验,便可离宫回家,若能留下来,怎么的也能是个采女了。
宫中采女还有不少,说起来也只是比宫女稍微好一些,吃喝用穿也都是自己来照顾的,再往后便是御女,比起采女还要再舒服些,但如果想要有宫女贴身伺候着,必须得是才人或以上才能有这待遇。
宫中还有几位才人,但因为唐诀从来不去看过她们,比起几个婕妤要差许多,住的地方又偏远,连给皇后请安的资格都没有,存在感极低。
礼部尚书只负责下达命令,在良人家寻美女,有些人想要把家里的女子塞入宫中当妃嫔,好带着全家一起享福的,那就得给下去民间管采选之事的‘花鸟使’塞一些好处,至少能让他们家的姑娘熬到入宫,再进行筛选。
入了宫,便有了见皇帝的机会,若能被皇帝青睐,即便有无才能,贤德与否,那都不是事儿了。
云谣不管民间采选之事,小喜子反而被派去当了‘花鸟使’,这一路上也算是奔波,等到初步淘汰剩下的女子都入了宫,已经是五月中旬的事儿了。
耗时一个多月,小喜子带了大约有上百名女子回来,那二十个女子站成一个方阵,穿着的是统一的着装,头发也梳得一样,跟随着小喜子还有宫里的一些嬷嬷们入了宫门,阵仗还真挺大的。
唐诀说过,后宫妃嫔人选的‘生杀大权’全都在云谣的手中,这些女子能入宫,小喜子多少拿到不少好处,但是她们若想留下,云谣拿的好处只会更多。
早在小喜子带人回来之前,云谣就已经安排好了,所有入宫的女子一同住进漪清阁处,与延宸殿之间隔了大半个皇宫,这些女子就算想使什么小花招见唐诀,也见不着。
漪清阁的房子有许多间,一排十间,一共三排,每间房能睡十个人,前门有花亭,还有书楼,更有个广场让她们可以在那儿学习宫里的规矩,走路姿势、行礼姿势、见到不同的人,应做不同的事儿,这些都得嬷嬷来教,来训练。
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有女子学得不好,或者出了什么错,得罪了什么人,那便不能继续留下来了。
至于她们学得是否足够好,又是否足够优秀,便是云谣来挑。
到了漪清阁,小喜子便将这些女子和嬷嬷们让给了云谣,还特地打了招呼,叫她们知道,她们能否留下来就看顺公公的意思。
出了漪清阁,云谣拉住了小喜子问:“出去一趟,得了不少好处吧?”
“嘿嘿,我知道,我这好差事,是你向陛下那边求来的。”小喜子对云谣笑,云谣之所以会给小喜子这个‘好差事’,还不是因为她夜闯延宸殿,害小喜子被尚公公打了十棍子,如此也算是还了这个情了。
“你先别走,咱们在边上瞧着,你指给我看,哪些女子是官家出来的。”云谣说完,小喜子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得告诉你,还有好几个地位不低的,轻易不能得罪。”
顺公公与喜公公一走,一群女子便玩儿开了,她们早在宫外已经经过一批淘汰了,所以大家互相都认得,也已分了派别,有的家境好的,自然有人巴结,有的家境不好的,便玩儿在一起。
小喜子道:“齐灵俏,吏部侍郎齐仲之女,与先前烧雁书楼被陛下处死的齐婕妤是姐妹,不过不是一个娘生的,据说在家中也不和。”
云谣挑眉,仔细看了齐灵俏一眼,据说齐仲与齐国公府也有些关系,不过是很疏远的亲戚了,齐国公的爷爷与齐仲的曾祖父为同父异母的兄弟,分到齐仲与齐瞻这一辈,已无什么联系。
小喜子又说:“陈曦,礼部侍郎陈良鞍的外甥女,虽说关系不算很亲,但陈良鞍近日来在朝中颇得圣意,其实采选之事礼部尚书已交给了陈良鞍,加上礼部尚书年迈,这位子,早晚也是他的,陈曦姑娘,可留。”
云谣点头,小喜子指着角落里不说话只看书的女子道:“她,名吴绫,大有来头,工部尚书吴仲良之女,今年十六,前年未满十五,不能送进宫里,她虽少言寡语,但是尚书之女,又是这诸多女子中数一数二漂亮的,顺哥儿,这位必留。”
云谣仔细看了一眼不合群的吴绫,倒的确是个美人,即便是与沐昭仪、娴昭仪这两位知名的美女比,也差不到哪儿去,只是看上去不像高傲不合群,倒像是天生不爱说话,别人来找她,她也只是说了两句便安静了,久而久之,即便家中地位高,也不见得有人愿意巴结。
后来又听小喜子说了一些朝中臣子家送进来的人,她记性不错,一一记下了,有特点的就更要记着,保不齐什么时候有用。
唐诀给云谣安排帮忙选小老婆这种差事,云谣也算是哭笑不得,她现在是太监一个,看着一个个漂亮娇滴滴的小姑娘笑呵呵地跟着嬷嬷后头学规矩,又青春又活泼的,心里羡慕加嫉妒。
但至少还算是有点儿好处的,这不,这群女子才入宫没几天,云谣每天下早朝,都会被一些大人以各种理由拦下来‘聊聊天’。
其中跑得最殷勤的,还属吏部侍郎齐仲,光是给云谣送礼,齐仲就送了三份儿,言语之中,就是不论他齐家的齐灵俏小姑娘性格有多娇,礼数有多差,都请把她留下来,最好还能让唐诀见上一面。
害得云谣还以为齐灵俏身上也挂着个药石,唐诀闻了就中招,特地多观察了齐灵俏几眼,事实证明,那丫头就是个娇气蛮横的主儿,不仅没礼貌,还自以为是。
齐仲给的礼,云谣一个没收,全都放在了唐诀的跟前,笑呵呵地说:“你看啊,这夜光杯、镶玉的靴子,还有血玉玉环,我可一样不留,全都当脏物放在你台上了,你现在就可以去把齐仲给灭了,这样吏部至少能有一半儿在你手上了吧?”
唐诀看向摆在自己跟前的东西,眨了眨眼,伸手揉着眉尾道:“看来朕身边的太监,多少都背着朕收了不少好处啊。”
“我估摸着啊,尚公公收得最多!”云谣刻意压低声音凑过去道:“他地位最高嘛。”
“咳咳。”就站在一旁的尚公公听见这话垂着眼眸干咳了两声,云谣抬眸朝他看过去,哎呀道:“尚公公,您何时在的?”
“一直都在。”尚公公微微挑眉,自从他知道了小顺子实则是云谣之后,这人就不背着自己了,说什么做什么都当着面儿来,这不,当着他的面儿,对唐诀说他的坏话。
云谣还笑,唐诀无奈地瞥了她一眼,眨了眨眼,又说:“朕倒觉得,齐仲可留,反而是吏部尚书关城,不可留。”
113.买官
唐诀将桌案上的几样玩意儿都推到了云谣跟前道:“既然是人家送你的, 你便收下吧, 朕不私吞你的宝贝。”
云谣眨了眨眼,嘴角的笑容压不住, 她又拉着尚公公下水, 连忙道:“尚公公瞧见了,这可都是陛下给我的,不是我自己讨的吧?”
尚公公半闭着眼,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还得顾着唐诀的脸面, 回了句:“是。”
云谣也不客气,将那血玉玉环放在了怀里, 其他两样她没怎么看得上眼,唐诀见她这贪财的样子, 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说:“朕听齐瞻说,齐仲近来有讨好他的意思,似乎是想与齐国公府重修旧好,不过齐瞻并未立刻答应,两齐的关系也是不温不火。”
“齐仲讨好齐瞻的话,是否说明他在殷太尉那儿不受待见?”云谣疑惑:“如今朝中大部分的局势还掌握在殷太尉手中,即便如今户部、兵部已经确定是你的人,可工部、礼部、吏部、刑部到底是在为谁做事还未可知, 还有一个左右逢源的大理寺卿, 平时办事秉公处理, 可又与他老师周丞生走得较近,看不透是什么用心。”
“哟。”唐诀眼眸一亮,习惯地用毛笔戳了一下云谣的额头道:“没想到小顺子公公将朝中局势看得如此透彻啊?”
尚公公见唐诀与云谣的小动作,心里一阵怪异,连忙闭上眼睛干咳了两声,唐诀才靠在椅子上,离云谣远了点儿。
“如果陛下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直说,漪清阁里的女子,可都排着队巴结我,希望我能帮她们在你跟前美言几句呢。”云谣微微扬起下巴,倒是有些自鸣得意的意思在里头。
她喜欢摆这些小表情,唐诀也喜欢看,不过云谣毕竟顶着的是一张太监的脸,也是一副太监的身子,唐诀再喜欢,也看不惯,故而微微抬眉,深吸一口气道:“礼部尚书关城,在朕尚年幼的时候干过不少脏事儿,陆清在朕跟前都磨破了嘴皮子,就想朕早点儿处理了他呢。”
“齐仲虽然没什么大才,不过为人还算本分,朕也盯过他一阵子,他虽然想要巴结殷道旭,但因为关城与殷道旭关系不错,所以屡屡碰壁,关城在殷道旭的手里好用,他没打算将关城压下去,扶齐仲上来,齐仲不得志,才会将女儿送进宫,想让朕宠幸,他好得利。”唐诀摇头:“早年也因为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不甘心,才会与夏镇联系,只是刚开了个头,夏镇便倒了。”
夏家曾也算是大家族,夏镇的妹妹还是孝娴皇后,只可惜夏镇私心重,对情谊看得又很深,他对殷太后的恨意与唐诀不同,唐诀尚且能忍,夏镇则是有机会便想致对方于死地,这才有了如此结果。
“齐仲越不得势,陛下越可用之。”尚公公适时插了一句嘴。
云谣垂眸想了想其中关系,与其让齐仲最后甘心于侍郎之位,归于殷太尉身后,倒不如将殷太尉的得力助手关城给扳倒,再扶齐仲上尚书之位,如此一来,吏部也就在唐诀的手中了。
六部他收了三部,至少能与殷太尉明着抗衡。
唐诀微微皱眉,眼睛朝云谣身上瞥了三次,云谣等不及,哎呀一声:“要我做什么,直说啊!”
唐诀坐直身体,朝延宸殿的大门看去,尚公公立刻过去关门,结果关上了殿门一转身,小皇帝与小太监两人又凑到一起去了,毫无避讳,嘴贴着耳朵,说起了悄悄话。
云谣眼睛睁大,长长地,哦了一声,随后后退伸手指着唐诀道:“原来你早有预某,我就说怎么采选之事你答应得这么爽快!”
“采选之事不是你替朕答应的吗?”唐诀故作无辜,还睁大眼眨了眨,歪着头叹了口气:“原来谣儿不乐意啊,你早说啊,早说朕就不选了。”
云谣:“……”
行!大事为重,至于那些漂亮的小姑娘,反正唐诀也只有看的份儿。
尚公公见殿上两位你一言我一语,跟小孩儿吵架似的,他顿时觉得自己非常头疼,好像是身体里的老毛病又要犯了似的,劝了那么多次,即便再喜欢,也要因为现在的身份去克制,这不,这两人克制不住,他唯有劝说自己看开点儿了。
唐诀让云谣做的事儿,云谣办得很快,她先是在漪清阁说了齐灵俏几句没规矩,又让嬷嬷单独拉她去学宫规,齐灵俏怎么说也是个侍郎之女,在众人面前被云谣这么说面子肯定挂不住,练完就哭了,当即写了书信回家告状去。
几日后,下了早朝,齐仲就拦住了云谣。
“顺公公,顺公公留步。”齐仲见其他官员都走了,于是扯着云谣的袖子走到议政殿旁的长廊上,一路往飞云楼过去,这条路还比较长,两旁中了许多小花儿,阶梯一层层往上,长亭建得颇高。
云谣见四下无人了,才抽回自己的袖子道:“齐大人这是何意啊。”
齐仲哎哟了两声:“顺公公啊,齐仲之意,不是早就与公公言明了吗?送给公公的礼公公也收下了,怎么那漪清阁里还出了这种事儿呢?我家那丫头脾气倔,一点儿委屈都受不得,还请公公看在我的面子上,担待着点儿吧。”
云谣双眉一挑,哦了一声,掐着嗓音道:“原来是告了状,现在来说情儿了啊?”
齐仲面上有些挂不住,云谣嗤地一声笑说:“不是咱家不帮你,齐大人,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是想想自己的仕途,莫要操心宫里事了。至于齐灵俏,她都入宫了,咱家看在你送的物件的面子上,勉强让她留下,能否得陛下青睐,看她自个儿的造化吧。”
齐仲先是松了口气,随后又一愣,抬头见云谣要走,连忙又拦住:“顺公公留步,你方才说我自身难保,这是何意啊?”
“这话咱家点到为止,你自己想吧。”云谣假装要走,齐仲当然要拦,两人就在长亭上拉扯,云谣觉得难看,一跺脚瞪了齐仲一眼:“齐大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齐仲扯着云谣的胳膊,脸上赔着笑道:“顺公公只要肯为我指点迷津,以后好处多多,必将亲自送上。”
云谣收回了自己的手,对那些钱财宝贝似乎有些动心,又假装不在意地干咳了两声,左右看两眼,没人,这才道:“吏部要出事儿了。”
“近日好好儿的,怎会出事儿?”齐仲不解。
云谣压低了声音道:“咱家整天跟在陛下身后,能不知晓这些?前些日子有朝臣传奏折,说是芜州知府贪赃枉法,管辖之地一家六口被富贾公子差人打死了五个,芜州知府收了富贾银钱,对冤情视若无睹,那六口之家中唯一剩下来的人,不远千里入了京,如今,是准备告御状了。”
齐仲一听,印象中似乎也有此事,他点头:“我也好似听过,这是两个月前的事儿了,若是冤情折子当递到大理寺或刑部去,与我吏部何干?”
“你吏部管的是什么?”云谣问他。
“大致管的是官吏的任免、考核、调动之事啊。”齐仲说罢,心口猛地一跳,再震惊地看向云谣:“顺公公的意思莫非是……”
“没错,陛下就是要追究根底,早年陛下年纪小,十二岁登基,哪儿管得了那么多事儿?吏部趁着陛下年幼,办事儿也糊涂。那时朝中诸多官员又曾与三皇子、五皇子的谋逆案有关,先帝当年自知身体不适,暂且按住不发,遗诏却罢了许多官员,官职落空,你们吏部是如何处理的?”云谣反问。
齐仲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可那时我也做不了主啊,那都是关城……啧,他干了买卖官职的事儿。”
“据咱家所知,这芜州知府便是买官得来的位置吧?一个花钱买官来当的知府,收富贾钱干残害百姓之事,本山高皇帝远,传不到京中来,偏偏,还就是有这么个人来了。”云谣摇头:“如今陛下要借此发挥,当年凡买官者,有功的继续任职,无错的罢官免之,若犯了错,那就是要坐牢杀头了,至于你们卖官位的吏部……”
“哎呀!哎呀呀!还请顺公公指条明路!”齐仲拱手,就差要给云谣行大礼了。
云谣唔了一声,扶着齐仲的手让他把腰直起来,道:“咱家收了你些东西,也得帮你点儿小忙,你若想保住官位,必须得搏一搏,若等那告御状之人面朝天子,说出实情,陛下发难之际你再开口,那一切都迟了。”
“我……我齐家世代为官,莫不成顺公公是要我罢官保命?”齐仲皱眉,还有不舍。
云谣嗨了一声:“齐大人不是说了吗?买卖官位一事,是那关城所为,若齐大人当真没参与其中,没收过好处,还怕什么?将自己所知实情全都告知陛下,说不定关尚书不在,齐大人还能再往上走几步。齐大人记着,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能保齐大人官位之人,也唯有陛下一人。”
齐仲垂眸,还在犹豫,云谣摇头,大步离开:“咱家言尽于此,齐大人好自为之。”
齐仲见云谣要走,哎了一声,却也拦不住了,对方的确告知了他一件大事儿,若非小顺子在他这儿透了风声,真等到唐诀打算彻查当年买卖官位之事,他也就逃不脱了。
齐仲没买卖官员,可他收了好处,装作不知情,这罪名与买卖,也就差了一步而已,如今看来,他女儿能否留在后宫不重要,反而是他的官位能否保住最重要。
不过这顺公公倒是为他出了个好主意,出了宫,他就得去查查,那上京告御状的人现在何处,他得在消息传出去之前先找到对方才行。
云谣回了延宸殿,正好看见坐在靠椅上看书的唐诀,退朝后云谣被齐仲拉过去说话,唐诀早回来了,褪去朝服换上了常服,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怀里还窝着只白猫,那白猫卷成一个团,越来越胖了。
唐诀见云谣回来,问了句:“如何?”
云谣深吸一口气,拂尘挥过:“有我顺公公出马,还有什么劝不成的?”
“做的好啊。”唐诀挑眉,又伸手抓了抓白猫的脑袋道:“云云你看,朕的谣儿多厉害,就这张嘴,朕以后怕是说不过咯。”
114.梳发
吏部侍郎齐仲在云谣这儿受到了启发, 出了宫就差人去查关于芜州知府贪赃枉法一案, 查清楚了来龙去脉他更是心惊,于是翻出了家中的旧案底, 找了找唐诀刚登基那年, 关于关城买卖官职的记录。
关城买卖官职,齐仲是都知晓的,齐家自几十年前分家了之后,虽都在朝为官,可齐仲家这边始终在朝中占不到半分便宜, 即便是个侍郎之位,说出去官儿也不小了, 偏偏还要处处受尚书打压。
当年买卖官职一事,齐仲也觉得事有不妥, 但是关城仗着有殷太尉撑腰,根本不管不顾,因为不能明着买卖官职,所以关城想的办法是在秋试上做手脚。
唐诀十二岁登基那年,朝中重要官员之位缺了好几处,那些先皇怀疑与三皇子、五皇子谋逆案有关的官员全都罢职,关城提出全国各地统一招考,以才学见识来分高低,但私底下, 还是有许多想要蹚朝廷这趟浑水的人, 私下重金向关城买了考题, 甚至有价高者,关城愿意请人代笔写卷子,让举人回去背下来。
齐仲就撞见过关城收钱卖考题一事,他当时觉得不妥,与关城提过此事,但关城将那卖考题所得的银钱分他一份,给出的说辞便是:“皇帝年幼,如今后宫中有殷太后垂帘听政,朝堂上有殷太尉把持国事,小陛下坐拿江山,你我所做这等事,他懂吗?”
“可这触犯了晏国……”律法二字还没说出,关城便伸手拍着齐仲的肩膀道:“齐大人,你该不会当真以为这晏国如今还是姓唐的了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今已是姓殷的天下,我买卖考题一事,殷太尉已明了,他都未多言辞,你怕什么?”
“这哪儿是考题?你这分明就是买卖官职啊。”齐仲震惊:“殷太尉也不管?”
“五年之内,晏国发生了三皇子、五皇子谋逆案,皇子内斗,京城兵分两路,两败俱伤,国之不稳之际,敌国来犯,大皇子领兵出征,死在战场上了。晏国发生如此巨变,靠得就是殷太尉领兵抵抗外扰,才有如今的内安。经内战、外战,国库也虚着呢,我收一百两,交国库三十两,如此,也算是为国解难了吧?”关城一席话,将齐仲的热血之心浇灭,久而久之,也觉得关城似乎所言不错了。
他为了能在朝中有立足之处,多次找到殷太尉想要攀附殷家,不过可惜,殷道旭看中的是齐国公府那边,也将妹妹嫁给了齐瞻,有了这层姻亲关系,而两齐本就不和多年,加上吏部尚书本就是殷道旭的人,所以齐仲在朝中位置非常尴尬。
如此他也只能敛点儿钱财,让自己好过一点,关于买卖官职一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情。
前些日子齐国公府与殷家闹翻,齐仲以为这是自己的机会,前去巴结过殷太尉,但是周丞生对齐仲不以为然,导致殷道旭也不看重他,再后来才有了采选之事,他又将宝压在了女儿身上。
现如今当年买卖官职一事就要要东窗事发,关城显然还不知情,否则今日在朝堂上不会那般自在,小皇帝将心思隐藏得很深,若非是小顺子一席话将齐仲点醒,齐仲差点儿又要走上歧路。
说到底,这晏国朝中谁也靠不住,他在官场二十多年,一直都是矜矜业业举步维艰,保住了自己的位子,就必须对一些上位者做出妥协,偶尔还得赔礼赔笑,阿谀奉承,他换得的,也就是这二十年雷打不动的侍郎之位罢了。
吏部权利少有落在他手中的,就光是这几年,秋试时关城也暗中做过一些小手脚,给那些达观后代的子孙们提前泄露了试题,这一桩桩一件件,齐仲全都记录在册,原先是想以此来当自己的保命符,现在看来,总算能起点儿作用了。
云谣将唐诀的话告诉了齐仲,之后就看齐仲要如何准备,陆清是后来才从尚公公那儿知道了云谣的身份的,刚知道时吓了一跳,反复盯着云谣的脸看了好几次,也不说信与不信,总之脸色有些难看。
陆清知晓了唐诀收复吏部的计划,便从中帮了一把,本来那芜州有冤的男子能安全入了京,也有陆清的功劳,陆清将那男子安排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本来陆清是想自己出面的,不过正好有了采选,加上齐仲对云谣的巴结,才促成了更加巧妙的计划,让齐仲代替陆清去做,远比陆清来揭发当年吏部的丑行要更有说服力。
所以陆清使了计划,偷偷将那名含冤男子的住处告知了齐仲,引齐仲去找,齐仲找到了人之后摆出了一副正义面孔,说是定会为对方讨回公道,于是把人接入了自己的府中,夜里拟好了奏折,天还未亮,折子就到了唐诀手上。
内容是弹劾吏部尚书关城及其手下吏部大小官员共七人,并举发了当年从关城这儿买了官职的各地大小官员共二十一人,有条有理,连买官银钱都一清二楚地写明白了。
唐诀收到这弹劾书与奏折时,笑得合不拢嘴。
他昨晚知晓齐仲连夜写奏折就睡不着,今日一早便睁了眼,穿好了朝服披着一头长发坐在了殿门前,云谣就站在后头拿着一把银梳子帮他梳头。
奏折都没入延宸殿,直接交到了唐诀的手上,伴随折子而来的便是弹劾书,包括这些年他了解的那些买官官员所做的善行或恶行。
唐诀看完了之后将折子与弹劾书放在一旁,拉着云谣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道:“来,你看看,他写得多好。”
云谣放下银梳子,拿起那弹劾书看了一眼,被里头的官员名字惊得合不拢嘴,加上后头还有官员事迹,细致入微,与他们收的好处严丝合缝,让人根本无法自辩。
齐仲还特别不要脸地将自己从中摘除,只说这是他多年查到的关于关城使用吏部尚书身份所做的黑事儿,因为他官位低,而关城又总压着他在吏部的权利,所以他迟迟没有足够的证据,也不敢贸然弹劾,正好前段时间让他发现了一名上京喊冤的男子,这才找到了线索,一找,便是条足以倾覆吏部这条船的大鱼。
云谣看完,将弹劾书放下,点了点头道:“言辞激昂,论述简要,表达清晰,不失为弹劾书中的楷模,齐仲可是把自己的一颗心都剖开了给你看了,他此举一出,就是明着成为你的人,日后刀枪无数,他就算得了尚书之位也不会好过的。”
唐诀将头发往后拢了拢道:“成大事者,必须得担同样大的风险,他还算是个聪明人,知道向朕效忠,不是一味自保,好好利用,成不了功臣,怎么也得成个良臣吧。”
云谣笑着将朝冠给唐诀戴上道:“这件事儿朝中现在除了你的人,没其他人知道吧?”
“风声若走漏了出去,朕还怎么杀殷道旭一个措手不及?关城是他的人,他如果有准备,必然会护着,还会反咬一口,到时候关城不仅保住了,齐仲还得倒霉,齐仲也是看准了这一点,保密工作才做得如此严实。”唐诀说完,云谣开口:“扶着。”
他抬起双手扶着架在头上的朝冠,腰背挺直,云谣弯腰拿起玉簪给他簪上,这才道:“好了。”
唐诀收手,道:“朕早就知道吏部里头不干净的事儿多着,但关城早就是殷道旭的人,朕轻易不能动之,手中的证据也的确不好找。不光是芜州知府,就是其他几处买官的,也都是拿钱消灾的败类。朕缺的,是一个合适的机会,六部已收两部在手,是时候再往前进一步了,朕才会在诸多冤案中挑一起麻烦的,叫陆清一路护着对方上京告御状,事情不闹大,则不能肃清朝政。”
“刑部,也是殷太尉的人在管着?”云谣挑眉,弯下腰问唐诀。
唐诀顿了顿,点头道:“是。”
“你当皇帝当得未免也太惨了点儿吧……”云谣哎哟了一声:“怎么谁都不是你的人啊?”
唐诀一时语塞,回头瞪了小太监一眼,云谣清了清嗓子干笑了两声:“也是,你登基时才十二岁,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就是个屁大的小孩儿,还有殷太后压着,的确艰难了点儿。”
“你想说什么?”唐诀起身,理了理朝服,尚公公见时间差不多,带人来延宸殿换云谣的班,刚好看见唐诀穿好朝服站在殿前,云谣手上拿着银梳子与他面对面,两人瞧见尚公公来了,云谣往后退了一步,银梳子收入袖子里,半垂着头当个乖巧的顺公公。
“走吧。”唐诀说,尚公公颔首,跟在了唐诀身后,云谣则后尚公公半步。
唐诀挑眉,总觉得云谣话没说完,于是回头朝她勾了勾手,云谣才走上前,先了尚公公半步。
唐诀压低声音问她:“你方才还有什么没说的?”
“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将刑部一并收了。”云谣说完,抬眸朝唐诀看了一眼,唐诀微微皱眉,又说:“下朝后细说。”
“是。”云谣又退回了尚公公身后,尚公公朝她瞥了一眼问:“陛下与你说什么了?”
云谣故作惊讶,哎哟了一声:“尚公公居然也会对我的事儿感兴趣呢?”
尚公公:“……不说算了。”
云谣笑着,最近越发觉得尚公公开始有人气儿了,恐怕是对方也终于把她当成自己人了,才会对她表露情绪吧。以往她是女子身,当云御侍时,也不见尚公公愿意和她说话,不过她身份拆穿,没秘密了,尚公公反而贴过来好几次了。
她也有意与尚公公交好,故而道:“尚公公别气,看完今日早朝上的戏,咱们回到延宸殿再慢慢说。”
尚公公听她这话,一撇嘴:“谁和你咱们。”
“您忘了,您还是我师父呢。”云谣逗他。
尚公公分外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一挥拂尘,道:“乱七八糟。”
115.弹劾
这日早朝, 唐诀发了很大一顿火, 吏部侍郎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竟然一人上奏, 不与平时交好的大臣通气儿, 连个帮着说话的都没有。
唐诀上朝第一件事儿,便是让尚公公朗读弹劾书上的内容,惊得朝中官员一身冷汗,好些被点到名字的都跪在了大殿中央,写出弹劾书的齐仲跪在最前面, 自始至终头都没抬,还有好些大臣喊冤枉, 关城是喊得最响的那一个。
“冤枉?!你们还好意思喊冤枉?!齐仲这弹劾书上的一桩桩一件件,你们敢说都不是真的?!”唐诀拿起桌案上今日呈上的奏折就朝下面的人扔过去, 直接扔在了关城的身上,他还不解气,直接越过桌案,走下了高台,此举惊得朝臣纷纷跪下。
唐诀一路走到了关城的身边,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大声呵斥:“就是你!就是你卖官!卖了个好官啊!芜州知府赵谦,贪赃枉法,官商勾结!祸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人家一家六口被人打得就剩一个了, 死的五人中还有个吃奶的娃子!这就是你吏部尚书挑选出来的父母官!”
“臣失职!那赵谦当年的确有过人之才, 臣不知他当官之后居然会……”关城还未说完,又被唐诀踹了一脚,直接打断了他的解释:“好啊!好啊!你挑选出来的人,你不知?!吏部难道只负责调任官吏,没人查那官吏年年效绩的吗?!百姓口中如何说他,你早该知晓!隐而不报,与那杀人凶手有何两样?我晏国朝堂上,居然有你们这群狼心狗肺之徒!一个个以权谋私,视贫贱之人性命如蝼蚁,若非人家告上京,告到皇城底下,你们还打算瞒着朕几时?!”
一通火发出,朝堂之上鸦雀无声,即便是殷太尉也没有作声,只是朝周丞生看了一眼,周丞生闭上眼微微摇头,即便吏部多年来对殷太尉忠心耿耿,此时也不可庇护,再多说一句,反而会引火烧身。
“拖出去!严查!抄家!”唐诀说罢,又道:“刑部的人呢?!”
刑部尚书与侍郎一同站出来,唐诀背对着众人朝高台走去,厉声道:“凡当年买卖官职之人,一个都不许漏了,全都严查到底!”
唐诀坐回了龙椅上,似乎气得不轻,伸手撑着额头皱眉道:“大理寺也别闲着,与刑部合力查处,凡涉案官员手下的糊涂账还得善后,有冤的还,无冤的免之。”
大理寺卿田绰领旨,又朝刑部尚书谭卓之看去。
“至于吏部……”唐诀伸手拍了拍额头,再朝下看去,道:“吏部之事暂由齐仲管理,空缺官职你找找看下头可有合适的往上来补,关于关城买卖官职一案,吏部配合刑部、大理寺共同审理。”
“臣遵旨。”齐仲满额头大汗,听到唐诀的这个处决,他顿时松了口气。
唐诀虽没言明让他直接当吏部尚书,但现在确实摆明了有吏部尚书的实权,若以下补上,再没能人了,这吏部尚书之位也只有他来坐,如此不仅给自己消灾解难了,反而还因祸得福。
“吏部之事,朕委实痛心,齐爱卿,你可别再让朕失望了。”唐诀说罢,齐仲连忙说了两句表忠心的话,什么为晏国,为陛下肝脑涂地之类,唐诀没心思听下去,挥了挥袖子,这个早朝,也算是在风波中结束了。
云谣下朝后没能离开,唐诀领着尚公公先走了,齐仲把她给拉了过来,还是一样前往飞云楼的长亭。云谣这回没甩袖子,只抬着下巴看向齐仲,确定无人了,她才道:“恭喜啊,齐大人,看来关城一案有了结果之后,咱家就该叫您尚书大人了。”
“一切都多亏了顺公公提醒,顺公公对齐仲可是有大恩的。”齐仲现在想起来这些天找案底,找证人,写奏折,递弹劾书,还是一身冷汗,依旧心有余悸。
“咱家说了,咱家不过是陛下跟前的奴才,可给不了齐大人高官厚禄,让齐大人‘死里逃生’的,可是仁心仁德的陛下。”云谣哎呀了一声:“好在陛下不再追究啊。”
“顺公公此话……”齐仲未说完,云谣道:“你当陛下傻呢?吏部老臣皆涉案其中,怎可能只有齐大人置身其外?齐大人可记得陛下退朝前的那句话?叫您莫让他失望,便是他心里清楚,只是若齐大人再没了,吏部也当真没有能管事儿的人了。”
齐仲一怔,心口猛地跳起来:“难怪陛下先不允我尚书之职,那我现在是安全呢,还是危险呢?”
“安全、危险,皆看齐大人怎么走了。”云谣用拂尘轻轻拍了拍齐仲的肩膀:“陛下能给齐大人的,也都能收回来,如今这朝局,齐大人还看不明白吗?小皇帝不再是小皇帝,陛下终究是长大了,再有两年,这辅政大臣想必也可以退休咯。”
说罢,云谣便走了,剩下的,就靠齐仲自己怎么选。
他如今等于半只脚踏上了尚书之位,怎么可能再去奉承殷太尉,或许往后,唐诀占据朝中大半势力,殷太尉还得反过来拉拢曾经看不起的齐仲。
此一时,彼一时,齐仲若聪明,自然知晓该选择如何站队。
云谣回到延宸殿时心里高兴,还在哼歌,一看延宸殿的门关着,小喜子与小刘子各站一边守着,她大约知道是谁来了。
唐诀每回与陆清、尚公公一起谈事儿的时候,便会将延宸殿的门关上,她如今在这两人跟前也算不了外人,于是去茶水坊泡了一杯茶端进了延宸殿,推门进去时,刚好看见唐诀和陆清坐在偏殿的软塌上下棋。
唐诀退了朝服,换了常服,头发也披下了,有些不羁,双腿盘着,手上正拿着一粒黑子。
陆清瞧见云谣来了没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云谣把茶水递给唐诀,唐诀指着一旁的凳子道:“坐。”
她哦了一声,坐下了,再看了一眼站在唐诀身后的尚公公,笑了笑,指着对面的凳子道:“尚公公也坐?”
尚公公嘴角轻轻一抽,不说话,唐诀落了一子,脸上挂笑道:“尚艺也坐。”
“……是。”尚公公领命坐下,不过腰板笔直,似乎也没比站着的时候轻松,云谣看着他笑,尚公公微微挪开视线,还将脸往旁边撇了半寸,不看云谣。
云谣压低声音道:“我发现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个新的有趣的特点。”
尚公公拿眼睛睨了云谣一眼,似乎在问:什么?
云谣道:“傲娇。”
尚公公动了动嘴唇,道:“不懂。”
云谣低声笑了笑,唐诀清了清嗓子,云谣对上了对方的视线,唔,看出来了,小皇帝似乎是有点儿吃醋的意思,她已经闻到了酸味儿。
陆清适时开口,毕竟从外来看,他们这算是两个完全的男人与两个不完全的男人‘欢坐一堂’,如此怪异尴尬的气氛,不说点儿什么一定会更加诡异。
陆清道:“再有两个月就是陛下的生辰了。”
云谣眨了眨眼,突然想起来了,她好似就是去年这个时候穿越到了晏国的,那时因为完全不懂晏国环境与皇宫生存,刚来没多久就死了好几次,更不懂宫规法度,闹出了不少笑话。
她来时是五月底,现在已是六月初了,唐诀的生辰是八月初,离中秋很近,礼部的人在那次东门祈福结束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唐诀的生辰,只是不知道今年生辰他当如何安排。
唐诀垂眸,继续下棋道:“朕已经与严豫说了,今年生辰无需大办,去年秋冬下了好长时间的大雨,为了赈灾修坝,工部坑了不少银子进去,今年虽未出事,朕也不想花费过度。”
他落子后,突然抬眸朝云谣看了一眼,又道:“说好了七月去妙法华寺吃斋礼佛三日,归来后就在宫里简办了。”
陆清沉吟了片刻,道:“陛下这个时候礼佛,是打算给谁机会呢?”
“你如此聪明,会看不破?”唐诀抬眸朝陆清瞥去,又落了一子后道:“要下棋就好好下,瞧,又输了吧。”
陆清低声笑了笑:“属下是赢不了陛下的。”
唐诀收手,陆清收拾棋盘,唐诀继续道:“户部、兵部,都在朕的掌控之中,食素节后,殷太后与殷道旭分道扬镳,朕装疯一事也已败露,如今在朝中朕又对吏部发难,再傻的人也能看得出朕是冲着谁的吧?”
陆清点头:“六部中,陛下已收三部,虽说吏部现在还是一团乱,但已不在殷太尉的掌控之中,只剩下左右不定的礼部,和工部、刑部,殷太尉忌惮陛下,必会有所举动,他敢夜刺陛下,敢大庭广众之下差人下药,必定敢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所以朕在给他这个机会,给这个让他……走向万劫不复之路的机会啊。”唐诀伸了个懒腰,见陆清把棋子规整好,摆了摆手道:“谣儿来下连五子。”
云谣突然被点名,顿了顿,陆清让位,云谣坐在软塌边上,习惯性地脱鞋和唐诀一样盘着腿,自然,尚公公和陆清同时皱眉。
唐诀问她:“你上朝前与朕说的话,还记得吗?”
云谣点头:“记得啊,我觉得现在是收服刑部的好机会。”
“为何?”唐诀挑眉:“不觉得太急了点儿?”
“你都说了,殷太尉在短短一年内被你连拿三部肯定会狗急跳墙,怎么能等狗跳墙了之后再有所举动?肯定是得在这之前先下手为强,反正知道他迟早得咬你一口,还不如一口气把刑部拿下。”云谣抓着白玉子冰凉不舒服,非要和唐诀手中的黑玛瑙子换,唐诀宠溺地笑了笑,与她换了。
“那你觉得,应当如何拿下刑部啊?”唐诀反问。
云谣落子,顺口说出:“明摆着的机会就在眼前,吏部之事,刑部、大理寺、吏部共同审理,但刑部是主审,大理寺与吏部不过是协理,若在主审此案中出了差错,陛下不就有理由讨伐刑部了吗?”
云谣一句话说出,延宸殿内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她突然觉得气氛不对,一抬头,三个男人都用锐利的眼看向她,弄得云谣有些紧张,于是缩着肩膀问:“不、不是吗?”
唐诀率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分外高兴,又有点儿自豪地看向陆清与尚公公:“朕怎么说来着?总有人与朕有同样的想法。”
“你……”云谣不解地看向唐诀,唐诀还在笑,棋都不下了。
陆清叹了口气道:“关于刑部,我与尚艺主保守观望,陛下主乘胜追击,看来,你与陛下却是一路人。”
116.饭局
吏部之事也算闹得满朝风雨, 因为吏部一事涉及甚广, 朝中官员人人自危,大理寺协理刑部审理关于吏部买卖官职一案, 并且将平日与关城等人来往密切的官吏全都拉过来问话。
刑部尚书谭卓之与殷道旭关系匪浅, 殷道旭的夫人是谭卓之的堂姐,说起来朝中官员大多都是互相拉拢,然后结了姻亲关系,互相壮大在朝势力的。
虽说殷道旭的夫人早亡,但谭卓之与殷道旭这交情却从未断过, 在私下,殷道旭还得喊谭卓之一声小舅子, 虽说是堂的,却也是沾亲带故。
殷道旭知道吏部之事他不能干涉, 不过与吏部关乎的其他官员,有不少已经战战兢兢,就怕难以自保,连夜踏入太尉府,就希望殷太尉能给个庇护。
他们没有买卖官职,但知晓买卖官职之事,有不少还是当中的介绍人,没谁能一次便见到了吏部尚书,多半是一些半高不低的大臣们收了他人好处, 再一步步往上推的, 虽无买卖之实, 却涉案其中,难辞其责。
殷道旭知道关城已经倒了,唐诀恨不得立刻就把他给砍了,也只给了刑部半月时间审问,半月之后,关城一家老小全都要完蛋。
他救不了关城,但那些没有在名单上,却不断被拉去问话的官员,他能保还是要保的。
故而在吏部之事出了七日后,朝中总算安定了些许,殷道旭便请了几个平日里交情不错的官员,在百醉楼设宴,请他们过来叙叙交情。
大官坐着青色轿子,尽量不显财权,没那么大胆的官员,只能穿着一身常服,身后跟着几个能干的人,步行到了百醉楼前。
入了雅间,里外都有人把守,饭菜上桌了,殷道旭才开口道:“近日诸位辛苦了。”
在场牌面大的,自然是殷道旭、周丞生与刑部尚书谭卓之和工部尚书吴仲良了,剩下的也是礼部侍郎、户部里还有两个人,一桌十三、四人,大家互相打了个照面,才知道彼此原来都是依附殷道旭的。
“田绰如何没来?”殷道旭问周丞生。
大理寺卿田绰,是周丞生最得意的门生,如今在朝中威严颇高,去年前户部尚书夏镇行刺一案也是他破的,近日皇帝对他倒是器重,凡是有点儿什么事儿都交给他去办。
周丞生低声笑了笑道:“田绰虽说叫我一声老师,可那毕竟也是六七年前的事儿了,他记得我引荐之恩,我却并未真的帮了他什么,他来与不来,我干涉不了。”
殷道旭知晓,田绰年轻,有自己的想法,不愿意拉帮结派,平日里若是周丞生在,他给周丞生面子,最多做到不开口说话,但也绝不会出言附和,性格如此倔强,就怕最终与小皇帝成了一派。
“吏部之事查得如何?”殷道旭问。
“太尉都开口了,那些可有可无的小事,自然也就得过且过了。”谭卓之道。
“唉,小皇帝终究还是变了啊。”殷道旭伸手揉了揉眉尾,他年纪大了,即将年过半百,鬓角生了白发,眉宇之间也有些愁云,尤其是最近朝中之事,风向变动太快,他连抓都抓不住。
“朝中六部,看上去没什么大变动,实则已经有三部入了陛下的手中。”工部尚书吴仲良道:“起先的户部、到后来的兵部乃至如今的吏部,钱库、兵力、官吏变动,如此大的三样都成了他的,咱们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今日找诸位来,不过是叙叙旧,联络联络感情,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将事情办妥,陛下发难不到咱们头上的。”周丞生一句话将这压抑的氛围化解,殷道旭朝他看了一眼,没开口,等到一餐饭结束,诸位大臣都离开了,殷道旭才问:“你可是有话要说?”
周丞生笑了笑:“十多年的朋友果然不是白做的,如今我才说了一句话,你便知晓我的用意了?”
殷道旭叹了口气:“你我老了,他们也都老了,如今的小皇帝可不是以前的孩子了,非但我们不能糊弄他,反倒让他糊弄了我们。”
“控制得住,便控制,控制不住,不如舍弃。”周丞生说完这话,微微抬眉朝殷道旭看过去:“只是不知如今的太尉大人,可有以往的魄力。”
“食素节上的事儿没成功,我就大约知道了小皇帝的底细了,这孩子心藏得深着呢,装疯卖傻这么多年叫你我放松警惕,再想控制,可不是光有魄力就够的。”殷道旭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周丞生垂眸眨了眨眼问:“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唐谧?”
“他不是已经被贬为庶民了?”殷道旭伸手揉了揉眉尾,挑眉看向周丞生,两人对视,片刻后他倒吸一口气:“你莫不是想扶唐谧为皇帝吧?”
“若唐诀不可控,唐谧倒可成事。”周丞生说完这话,殷道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微微皱眉压低声音:“这话若传出去,你我的脑袋可就不保了。”
“所以这话,我只敢与太尉大人说。”周丞生笑了笑:“若有朝一日真让唐诀彻底把持朝政,太尉不会以为那时的朝堂,还有你我的立足之地吧?”
“有时,我真不知你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殷太尉微微眯起双眼,仔细地看着周丞生的笑脸,他都快看不透眼前这个人了。
“是帮还是害,是生还是死,一切就都看太尉的选择了。”
这一番秘话,都藏在了百醉楼的雅间之中。
六月底,天气越来越热,云谣站在延宸殿门前生怕正午的太阳晒到自己身上,否则那汗就是顺着脸颊一路滑到下巴,有时唐诀会叫她入延宸殿避暑,但是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尚公公多番叮嘱,陆清也劝了几次,让小皇帝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切莫传出个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流言出去。
所以云谣也只是有时能凉快些,多半时候还是得和小喜子或小刘子一起晒太阳的。
一到夏季,皇宫里的鸟雀就多了,躲过了严寒,又未到盛暑,这个时节百花齐放,别说蝴蝶多,虫蚁也多,云云身为一只已经成年的白猫,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蝴蝶它能扑死,那停在飞檐上的鸟雀也能叫他给吓跑。
每回它捉到了东西,都要和对方玩儿,把对方玩儿死了就叼到延宸殿,不是放在云谣跟前抬头一双晶亮的蓝眼睛看着她求夸奖,就是偷偷藏在延宸殿的某个花瓶角落里,等到发臭了才被人发现。
唐诀无奈,又宠它。
宫里的人总能瞧见一只横行霸道的白猫,都说这是‘御猫’,浑身纯白,蓝宝石的眼,威武得很。
云云最多的记录,一天内抓到过四只鸟,两只受伤飞走,一只重伤被救,还有一只被他埋进了花坛下的泥土里,埋了一半,翘起来的鸟尾巴僵硬,很可怜了。
陆清到了延宸殿,刚好看见白猫在以前云谣住的院子门前的花丛里捉蝴蝶,于是叹了口气摇摇头,入了延宸殿内看见唐诀,这才告状:“属下的千只眼再过些时日,恐怕就剩百只了。”
唐诀站在了桌案后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着毛笔笑了笑道:“叫它们飞高些,别落地,日后谷子往梁上撒,一旦飞下来朕也救不了。”
陆清听见这话,回头朝殿外看去,小顺子公公正蹲在云御侍屋前逗猫玩儿,那猫对她露出了白色长绒毛的肚皮,在地上直打滚。
“你来不会是心疼那些鸟儿吧?”唐诀一笔落下,笔尖不离纸,苍劲有力地写下了个‘禅’字。
陆清道:“已有唐谧的消息了。”
“是你找到的,还是殷道旭找到的?”唐诀放下笔,问他。
“周大人找到的。”陆清说罢,抬眸朝唐诀看去:“看来这位御史大夫是打算行动了。”
唐诀低眸眨了眨眼,越过桌案往下走,与陆清擦肩而过,两人一路到了偏殿,唐诀才道:“他是该有所行动的,蛰伏这么久,既已知晓了朕的计划与目的,总得配合着点儿才行。”
“此计,风险。”陆清垂眸。
唐诀唔了一声:“朕不怕风险,就怕殷道旭老了,没胆子了。”
“若殷太尉准备行动,陛下可想好了牺牲人选?”陆清问他。
唐诀一怔,放在矮桌上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他的目光落在一处,在陆清问他牺牲人选时就一直皱着眉头,他的心思重,同样,在不知不觉中,感情也重了。
“属下觉得,有一人非常合适。”陆清道。
唐诀立刻否认:“她不行。”
“非她不可。”陆清叹了口气:“殷太尉知晓陛下身边有一枚棋子,是御史大夫周大人早年安插进来的,食素节迷幻散一事,殷太尉便知那枚棋子是小顺子,若一切按计划行事,不是小顺子带话,殷太尉未必会信。”
“她不是小顺子。”唐诀眉头皱得更深:“她是云谣。”
“是,也不是。不是,却也是。”陆清道:“陛下……也不想云御侍一直都披着小顺子的身体活着吧?”
唐诀抿着嘴,不说话。
他当然不想云谣这辈子都当小顺子,他自然想云谣能变成女子,这样他就可以与她在一起,也好过现在这般尴尬。
可云谣为他死了太多次了,从她变成徐莹开始,每一次死不是因为唐诀的计划,就是为了保护唐诀,在不知不觉中,云谣入了他的局里,被他‘害死’了那么多次。
他长的是一颗肉心,若无感情,尚可为大局着想,但此时感情如此之深,他又如何能痛下决定?即便云谣成了太监,他也做不到将她推向深渊,让她再死一次。
“陆清啊……”唐诀顿了顿,抬眸与陆清对视:“自朕懂事以来,头一次如此怕一件事,朕怕她死。”
“我不会死。”一道声音在殿前响起,白猫顺着照进来的阳光一路跑到了唐诀脚边,弓背窜跳入他的怀中。
唐诀愣愣地看向门前,云谣背着光,叫人看不清她的眼,却能看见她勉强扬起的嘴角:“我也不想一辈子都是个太监啊。”
117.谎言
陆清离开延宸殿时, 天色快暗了, 云谣还站在殿门口没进来,陆清与她擦肩而过时特地朝她看了一眼, 等人走了, 云谣才将门关上,然后叹了口气,朝唐诀过去。
白猫窝在唐诀的怀中看向云谣,直至云谣坐在了唐诀对面的软塌上,白猫才离开了唐诀的怀抱, 朝云谣跑过去,头顶蹭着云谣的胳膊, 想要云谣摸它。
唐诀一直在沉默,从云谣打断了他和陆清的话后, 他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他的眼里有许多情绪,复杂得很,云谣不能一一看穿,大约看出来他的不舍得更多。
自然是不舍得的,云谣死了好几次,上一次死去好像就在眼前,一剑穿胸的痛楚她还记得,可说到底, 这具太监身份终归是要弃掉的, 云谣不想一辈子当太监, 她还想自己成了漂亮可人的小姑娘,有朝一日能和唐诀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呢。
听到唐诀与陆清对话,完全是因为白猫跑到这边来,她要捉住,才恰巧碰上的。
她听的不多,刚好是从陆清说如今的她是个很好的牺牲对象时,唐诀一句‘朕怕她死’,已经足以将云谣的所有心防都瓦解了。
说到底,她要的也就是这一句。
既然他都说出口了,云谣也没什么好怕的。
自杀,她不是没想过,只是起先觉得以小顺子的身份活着,总能帮唐诀办成几样大事儿的,比自杀要划得来,若她的命,能换得刑部在唐诀手中,那么死又何妨?
“我可不想以太监的身份与你在一起。”许久之后,云谣率先打破了延宸殿内的沉默。
唐诀听见这话朝她看去,他的眉心几乎要留痕了,脸色难看,放在矮桌上的手握紧成拳,即便听见云谣这么说,他的心也没有半分放松下来。
“可朕也不想让你再死一次。”唐诀说罢,云谣对他笑了笑,然后歪着头道:“你放心,我死后还能再活,无非就是痛一下,被虫子咬了还会痛呢,对吧?”
唐诀想说不对,虫蚁咬的痛,与丧命之痛不同,可他又说不出反驳的话,云谣愿意为他去死一次、两次,如今有了第三次,他该是开心的,起初他将她留在身边,为的不也就是这个吗?
为了她能不断换的身份,为了她能死不了的灵魂。
可他的心早就变了,在不知不觉的相处中,沉入了这双眼里,渐渐的,唐诀不想让她死,不想让她感受任何痛苦,他就希望她能好好的。
“你有什么计划,说与我听?”云谣伸手,手心盖在了唐诀的手背上,她的掌心温暖,暖意顺着唐诀手背的皮肤流入了心底,两人对视许久后,唐诀才道:“周丞生给殷道旭提了建议。”
“什么?”云谣松了口气,唐诀愿意说,便说明她可以去做。
“九年前,三哥与五哥密谋造反,被父皇下令斩首,朕的王叔也参与其中,那王叔与父皇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了这份情,父皇把他贬为庶民流放。”唐诀嘴唇动了动道:“几年前王叔死了,但他还有个儿子,名唐谧,还在扁州活着,算起来,他是如今与朕血缘最亲的人,算是朕的表哥。”
云谣知道他有两名王叔,一个贬为庶民,生死未卜,一个镇北去了,为保十二岁登基的唐诀,先皇遗诏有写,让他一生不得回京。
“朕在殷道旭面前败露,又急着收权,殷道旭必然不高兴,他为了自己的将来,为了殷家的将来,肯定会有所行动,周丞生让他……废朕,扶唐谧。”唐诀说罢,摇了摇头:“下毒,已有了先例,朕不会上当,所以他们的计划,定在了月底,朕去妙法华寺礼佛的途中。”
“杀……杀你?谋反?另立皇帝?!”云谣着实惊了。
她大约猜到会出些事儿,但是却想不到殷道旭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唐诀年纪还小,算上今年也才十九岁,正因如此,殷道旭想要做些事儿倒简单,如果再拖几年,殷道旭就压不住唐诀了。
“那你们现在的计划是什么?”云谣一听殷道旭恐怕有弑帝之举,背后就起了一层冷汗,她将白猫抱在怀中,伸手揉着猫头,白猫什么也不知道,只顾着享受。
唐诀垂眸,抿了抿嘴道:“大理寺卿田绰……是朕的人。”
这些话,本不应该告诉云谣的,云谣是一介女子,对于朝堂上的纷争本就不知道多少,唐诀说的,做的,其实都可以瞒着她,只要她安逸便好,可这些朝中之事一旦告知了她,那她就逃不开成为棋子的命运了。
陆清曾说,为帝王者,不可不算计,哪怕是他自己,也是这王位上的牺牲品,必要时刻,宁可伤己,也要伤敌。
唐诀将自己视为棋子,如今,又将云谣视为棋子了。
冷漠,寒心,他不忍,又无可奈何。
“朝中还有不少官员牵扯入吏部买卖官职一事之中,那些人多半是齐仲不知道的,他们找上了殷道旭,殷道旭与刑部尚书打了招呼,朝中与各处官吏,逃掉惩罚的多到三十七人,田绰都已经查明,刑部这次包庇、无视国法的罪名肯定逃不掉了。但刑部尚书谭卓之与殷道旭交好,审理刑部的过程中,一旦殷道旭在场,黑的也是白的。”唐诀微微抬眉,吐出一口气:“必须得想个办法,将他支走。”
“我的本意也是在此次吏部买卖官职案中,让你动些手脚,好收服刑部,却没想到刑部自己撞到枪口上来了。”云谣压低声音问他:“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不想你做任何事。”唐诀摇头:“你只要照顾好云云便可。”
“可我必须得做些什么。”云谣脸颊略微有些红,她抿嘴,低垂着眼眸道:“那日我陪你批改奏折,你捂着我的脸,亲吻我的眼,你说你想我。”
“我……”她顿了顿,最终将话说出:“我也是想你的。”
不仅仅是彼此看见,不仅仅是止于知心之交,唐诀喜欢她,她也喜欢唐诀,他们也曾拥抱在一起,也曾吻过对方,情与欲,沾便难戒。
唐诀听见这话怔了怔,屋外落日余晖顺着窗户照了进来,刚好落在了唐诀的那双眼上,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眉心微皱,眉宇间染了几分愧疚之色,最终抬手,指尖轻轻点上了云谣眼角的红痣,然后滑下。
他点头,声音沙哑:“好吧……好吧。”
晚间云谣回去休息了,小喜子守着殿门,尚公公进入延宸殿时手上捧着一杯安神茶,入门刚好看见唐诀坐在软塌上看画儿,画是他几个月前画的,一对他记在脑海里的,云谣的双眼。
尚公公将茶放在了矮桌上,道:“陛下,一切都安排好了。”
唐诀将画收起,嗯了一声。
尚公公又道:“静妃那边……也已经有动静了。”
唐诀端起茶杯道:“等了七年,朕总算等来了这一刻,不过所耗代价太大了。”
“云谣若为女子,陛下可封她为妃,也算是还她这份情谊。”尚公公开口安慰:“陛下无需自责。”
“还?”唐诀放下茶杯朝尚公公看去,他嘴角挂着苦笑,眼里却是一片默然:“尚艺,你觉得这情若真算起来,朕还得了吗?”
尚公公语塞,唐诀又是一声苦笑:“皇位……可害惨了朕了,若三皇兄与五皇兄没有谋反,若大皇兄没有死在战场上,那朕就无需临危受命,改晗为诀,当这个荒唐的皇帝。尚艺,为帝者,得心狠,即便是自己所爱之人,都可以去欺骗,去利用。朕走了这么多步,就差将殷道旭彻底铲除,弃她,朕帝位稳坐,护她,便摇摇晃晃,两难抉择,可朕依旧选择了弃。”
“陛下若想得到云谣,必先弃之,说句不好听的,她若下一次还是个男儿身,陛下还得再杀她一次。”尚公公说罢,顿时觉得周身发寒,一抬眸,刚好对上了唐诀充满杀气的双眼。
尚公公连忙跪地,垂着头:“属下失言,请陛下责罚。”
“知道失言就不要再说了,下去吧。”唐诀伸手揉了揉眉尾,等尚公公走后,他才将目光放在了矮桌上的杯盏里。杯盖放在一旁,杯中的茶水还剩一半,里头泡着安神的干果,金汤倒映着烛火,唐诀想起来他今日演的一场戏。
尚艺说得对,若云谣下一次还是个男子,他会想办法再让她死一次的,直至她为女子,这无休止的死亡才会停下,至多死时,不是他下的手,她也不知情。
有时唐诀也恨自己如此心狠,古有皇帝断袖之癖,虽闹了些风波,却也未成什么大事,只是唐诀过不了心里这一关,他没有龙阳之好,他也不愿意去抱一个男人的身体,故而云谣必须死。
他自私,他还狡诈,在陆清与他建议让云谣去死时,他虽当下否决,可心里却有一瞬松了口气,暗地里,他将局布置如此,也早就将云谣这条命算进去了。
那时,他瞧见了云谣蹲在延宸殿门口逗猫的影子,那一瞬,他想要避开自己的狠厉,只为在云谣跟前装成圣人,若能诱云谣自己前来求死,至少……至少他的恶,能少那么几分,至少他能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是她自愿,而非他设计。
那句谎言脱口而出,果然被云谣听见了,果然,云谣说她愿意一试。
可唐诀低估了自己的良心,也低估了对云谣的用情,曾经对他而言,谎言面不改色,可当云谣用真挚的眼望向他时,他才知,原来谎言不仅能伤人,还能伤己。
唐诀看着杯中烛火,眼睛未眨,然后盖上了杯盖,将这一颗虚假的心藏了起来。
她若成女子,唐诀愿将后位送上,愿一生守忠,万花再好,也不入眼。
只求这一切算计,她皆不知晓。
118.出行
六月二十五, 刑部尚书谭卓之府上一封信传入了太尉府中, 而太尉府上,殷道旭与周丞生正在秘密言谈。
所谈之事, 便与未来皇位上的人究竟是谁有关。
太尉府中的府丁将密信送到后院, 殷道旭将信打开,里面字很少,内容却至关重要,殷道旭看完了之后朝周丞生看去,微微皱眉, 将信放在他跟前说:“快,看看你那学生干的好事。”
周丞生拿起信件看了一眼, 信上内容说的是谭卓之近日无法与殷太尉联系,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大理寺卿田绰暗地观察了, 加上前段时间谭卓之才刚审过,放走的与吏部买卖官职一案有关的人,在近几日又被请去大理寺问话。
谭卓之本想以皇帝命令此事由刑部主审为由,告诉大理寺无需多加干涉,却没想到田绰根本不听这一套,只说他大理寺也是协理审查,不能错漏,之前谭卓之查得马虎,他不得不再问一遍。
谭卓之心里念着田绰是周丞生的学生, 便称周丞生与殷太尉交好, 他们按理来说应该是同气连枝的, 日后还要在朝中打交道,大理寺与刑部管理之事多有重复,日后肯定还要多番接触,没必要因为小事坏了感情。
却没想到田绰是个软硬都不吃的货,偏偏这几天还当真被他查到了些蛛丝马迹,谭卓之顾念朝中官吏的旧情,疏忽失职的罪名估计是跑不掉了,加上近日他尚书府周围总有兵部的人在巡逻,说是帮大理寺找狱中逃离的犯人,还说那犯人是跑到尚书府才不见了的。
如此一来,谭卓之也知道,这必然是田绰将刑部之事告知了小皇帝,小皇帝才找了这么个借口,让兵部的人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让他与殷太尉联系呢。
这一封信,是谭卓之让自己的夫人假写的家书,寄出京都,发往西边儿娘家的,家书出了城门便没人管,又从另一道城门被人带回来了,兜兜转转才入了殷道旭的手中。
周丞生看完这封信,眉头紧皱,叹了口气道:“田绰……真的是硬骨头啊。”
“我怕就怕大理寺落入小皇帝的手中,却没想到田绰连你这个老师的面子都不给,反而胳膊肘往外拐,去扶那小皇帝的皇位了。”殷道旭呵呵干笑了两声:“一个好几年前的买卖官职之案,将吏部牵扯进去,我在吏部的人一个不剩,平白无故送给了齐仲这么大的一份礼。”
“当初齐仲来投诚,太尉大人不该将话说绝的。”周丞生说罢,殷道旭朝他看了一眼:“我怎么记得,是你说关城靠得住,齐仲那边儿要落寞了,无需管他?”
周丞生无话,殷太尉又道:“吏部丢了已是事实,如今想来,应当是如何保住刑部,既然知道田绰是小皇帝的人,那刑部必然不能丢,日后还能制衡田绰的能力。”
周丞生却不同意他说的话,道:“刑部尚书正二品,大理寺卿是正三品,只要小皇帝不发难,田绰管不了谭卓之。相比之下,两日后小皇帝出巡,前往妙法华寺,这一路可都是禁卫军副统领张楚护着队伍,我觉得,太尉跟去妙法华寺比较好。”
殷太尉哼了哼:“老友啊,怎么你现在说的话,我是越来越不爱听了呢?”
周丞生顿了顿,有些惊讶地看向殷太尉,殷太尉见对方眼底的不可置信,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皱眉,改了口:“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的布局太过风险,后果无法估量啊。”
“路上,我已买了杀手。”周丞生道:“从京都去妙法华寺,途中必然经过赤山沟,赤山沟有一条一线天,两边全是高山耸立。一线天尽头为悬崖,左侧是山,右侧才有路,要入一线天必须得步行,我在一线天的出口处,与入口处都安排了人。”
殷太尉抿嘴:“既然如此,还需我去作甚?”
“因为护队的是张楚,不是大公子。”周丞生叹了口气:“大公子也快到不惑之年了,明明是禁卫军统领,近些年来却少有作为,还让张楚笼络了禁卫军中不少人的心,长此以往下去不是良策。张楚为人警惕,一心顾着陛下安全,若是大公子去,张楚未必会听话,但若是太尉前去,他们不得不听。”
殷太尉朝他一瞥:“我若跟着唐诀一走,田绰马上就要对谭卓之发难,礼部墙头草,我如今也就只有工部和刑部尚能掌控,若丢了刑部,我这个太尉等同虚设啊。”
“此番礼佛,我不去。”周丞生说:“我留在京都帮着太尉大人照看刑部,我想田绰……应当还会给我这个老师几分薄面。”
“等到事成归来。”殷太尉听周丞生愿意留下,也算是松了口气:“晏国还是姓唐,却已不是他唐诀的天下了。”
“那就祝太尉大人,早日重揽大权。”周丞生说罢,对殷太尉拱了拱手,见时辰不早,便从太尉府的侧门离开。
六月二十七日,唐诀离宫,带着尚公公、小顺子一同出行,禁卫军副统领张楚领军随行护送,禁卫军统领殷牧留在京都。
在唐诀离宫之前,大理寺卿田绰在夜里偷偷入了一次皇宫,领着唐诀的密诏回府。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离开京都,当京都百姓知道年轻的小皇帝此番前去妙法华寺礼佛三日,是为百姓求福祉后,簇拥着仪仗队一直送到了城门外。
妙法华寺距离京都有些距离,如果是骑马,则要两天,像唐诀这般坐着轿辇,还带着浩浩荡荡的大队的,至少得七天光景,等走到第六天了,所有人全都得下马,穿过一线天,入山路,届时一步一个阶梯,几个时辰才能爬到山顶到达妙法华寺。
大队出了城门许久,殷道旭才领了另外一支队伍快速跟上。
云谣跟着唐诀一起出宫,也知道此番途中必然凶险,按照一路上的地形布图来看,靠近妙法华寺,达到赤山,越过赤山沟要穿过一线天的那处,一定是刺杀的最佳地点。
尚公公曾去过妙法华寺,走过一线天,对那里还算熟悉,说是一线天最窄处,只能两人并肩而行,若有人在山上偷袭,那他们困在其中,必死无疑。
队伍午间稍作休整,云谣才与尚公公一同从小轿辇里出来,等着随行的厨子将午膳做好,他们得伺候了唐诀吃过饭,才能用干粮。
天热,唐诀此番出来为了轻装便行,没带冰鉴上路,轿辇里头闷,他晃着扇子便下了轿辇,云谣坐在一旁的树荫底下,就见唐诀慢慢朝这边走,搬了个小椅子放在自己旁边,唐诀坐在椅子上扇风,抬头看了一眼顶上的烈阳。
云谣坐在一旁的石头上,还有些烫屁股,尚公公则站着,他脸色有些难看,天一热,尚公公的旧疾就容易复发,唐诀看见他不舒服,指着轿辇说:“你去躺着吧。”
尚公公低声笑了笑:“多谢陛下体恤,奴才无碍。”
午膳弄好了,唐诀就坐在树荫底下吃,小桌子上摆了不少好吃的,还有卤肉片,唐诀不要人伺候,放尚公公,云谣去吃午饭,云谣掰着干面饼就坐在唐诀边上,唐诀吃一口,她就看一眼。
唐诀才吃几口,手中的饭碗就变得沉甸甸的了,他朝云谣看过去,云谣脸颊鼓着,一口面饼嚼了半天也没见她吞下去,食之无味四个字都写在脸上了。
唐诀见她这样子笑了笑,放下碗筷,云谣道:“没事儿,你吃吧,我就看看。”
唐诀朝她伸手:“饼。”
云谣将手中的饼递给他,然后不知对方从哪儿变出了一把匕首,剖开了饼,又拿着银筷子夹了云谣刚才一直瞄的菜进去,再将沾了肉酱夹了肉片的饼还给云谣,道:“吃吧。”
云谣抿着嘴,娇滴滴地将面饼拿在手中,看着面饼中夹着厚厚的肉,心里别提多开心,一双漂亮的眼朝唐诀抛了好几次秋波,唐诀看见了,鸡皮疙瘩竖起来,清了清嗓子继续吃饭。
午饭用完,殷道旭的队伍也到了,殷道旭年纪虽大了,但因为早年打过仗,身体硬朗得很,骑着一匹棕色的马冲在最前面,他身后的兵队都停了,唯有他还在马上,直直地朝唐诀过来。
马蹄扬起了尘土,张楚坐在远处握紧腰间的长剑,唐诀还坐在椅子上,就见那棕马朝自己靠近,云谣最后一口饼没吃,丢在地上站了起来准备护在唐诀身前,却没想到殷道旭拉住了缰绳,棕马前蹄扬起打了个响鼻,殷道旭才从马上下来,对唐诀鞠躬道:“陛下恕罪,臣临时取马,不知此马性子烈,未受管教,惊了陛下。”
唐诀坐着不动,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问:“太尉大人如何会来?”
“臣知陛下将殷牧留在京中,担心陛下安危,连忙赶来护送陛下。”殷道旭说。
唐诀垂眸,嘴角的笑都挂不住了:“殷太尉难道不知晏国律法?私自领兵离京是何罪?”
殷道旭面色不变,轻笑一声:“臣自知如此不对,但关心陛下心切,顾不了那么多,且此番跟随臣出城的是臣府上府兵,平日里训练有素,以一敌十不成问题,带府兵出城,不触犯晏国律法吧?”
唐诀将扇子合上,脸色难看,起身朝轿辇走去:“太尉想跟就跟着吧。”
唐诀走后,云谣才跟上,跟过去之前她朝殷太尉看了一眼,殷太尉对上她的视线反而笑了笑,挺着腰,抬头对着天呼出一口气,唐诀还未上轿辇,他便摸着棕马的鼻梁:“好马啊,好马。”
唐诀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眼中平淡无波,一步跨上,入了轿辇。
119.烟花
队伍行了六日,傍晚时分到达一线天, 张楚建议原地安营, 等到明日一早再穿过一线天, 白日过山安全些。
殷道旭反而说, 一线天全长不过三里路,步行一刻钟便够, 一队人马前后进入,想要穿过只需半个时辰,如今天色还早, 越过一线天便到达赤山, 穿越一线天后六里路便有山间客栈,客栈虽小,但能挡风遮雨, 比起野外要舒坦得多。
张楚道山路难走,天色一黑, 若无光亮容易走错坠下山崖, 反而得不偿失, 不如将就一晚, 反正都是明日才能到达妙法华寺。
殷道旭只说,山间露浓, 虽说如今已是七月初,但山间夜里寒风重, 张副统领是个皮糙肉厚的习武之人, 可陛下从小娇贵着, 若冷着陛下,再想入妙法华寺就难了,届时陛下染病,还得回程,此番出来,白跑一趟。
张楚正欲还嘴,殷道旭加了一句:“太阳还未落山,天还亮着,若加快脚程,天黑前定能到达客栈,张副统领现在拖延时间,等你想走,天光也留不住了。”
张楚顿了顿,他说不过殷道旭,于是去向唐诀请命,唐诀下了轿辇,看了一眼穿过一线天照射过来的橙红色夕阳,道:“既然如此,便听太尉所言,穿过去吧,明日几十里,尽是山路,今夜歇不好,明日也难走。”
张楚领命,以最快的速度调整队伍,让唐诀处于对于靠前的位置,不可落后,前方大约二十人守着,张楚、尚公公、云谣和小顺子与他一路,贴身护着,其余人根据排列,紧随其后,殷太尉与他带来的府兵垫底。
一道金光从一线天中照射进来,唐诀与云谣并肩而行,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山壁,两边山墙乌黑,上面长着些许青苔,落日余晖照在青苔上,上头细小的水珠都能瞧见。
此时他们已经入了一线天的中间段,唐诀的步伐慢了下来,他顿了顿,朝云谣看过去,却刚好撞见了云谣的视线,云谣在对他笑,一只手垂在身侧,拽着唐诀的袖子。
她在发抖,唐诀立刻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了云谣的肩上,走在前头的张楚回头刚好看见这一幕,立刻一副吃了屎的表情,赶紧将视线收回来,继续朝前走,不敢松懈。
唐诀抓着云谣的手,眼看着太阳有一半入了云层中,山上太阳要落下很快,不过眨眼功夫,便能全部隐藏,一旦太阳落下去,半刻钟内,天会迅速漆黑,等到那时,想必埋伏在周围的杀手便会有所行动了。
云谣的手心有些发汗,她一直低着头,心中如打鼓一样,唐诀的手并不暖和,反而很冰。
等会儿该做的,该说的,她在脑中排练了许多遍,云谣觉得自己有些恍惚,正在倒数计时死亡时间可不是一件痛快事儿,心理素质稍微差点儿,她就能晕过去了。
“醒了之后,记得来找朕。”唐诀突然开口。
云谣猛地抬头朝前方看去,太阳已经完全入了云层之中,一线天里墙壁漆黑,遮蔽了大半光芒,就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了起来,她大口呼吸,又听见唐诀道:“不论你身在何处,是何身份,成亲与否,都一定要来找朕。”
“答应朕。”唐诀开口,云谣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唐诀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快,答应朕。”
“我去找你。”云谣开口,见后方禁卫军已经放慢了步伐,尽量将这一块空出,让唐诀有足够的离开时间,好阻挡殷太尉与其兵力。
云谣浑身颤抖:“不论如何,我都会去找你的。”
唐诀抬手在她的眼上碰了碰,云谣闭上眼,听见唐诀的话,与夜里的风夹杂在一起,而后覆盖在她眼上的手指离开,周围一瞬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她才睁眼,眼前空空如也,张楚已带唐诀离开。
云谣的耳边还在徘徊着他离开前的那句:云谣,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云谣一回头,后方立刻起了骚动,巨石从岩缝中落下,将正在前行的队伍冲散,这一处最宽的地方大约能并行十多人,窄的地方也至多只能同时走过两人,云谣此时处在窄处,大石落不下来,后方宽的禁卫军全都处于被动之中。
天空最后一抹白色消失,漆黑的夜里月色升起,一线天的首尾涌入了大约五十多名手持刀剑的杀手,即便禁卫军有百余人,可经过方才山石滚落,多半也砸伤了,在杀手面前饶是训练有素也是不堪一击。
云谣裹紧身上的外衣,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那些杀手来了,杀了绝大部分的人又离开了,直至此时,才有一道火光在一线天的入口闪过,骑着棕马的殷道旭看着满地的尸体,马匹到了不可再进入的地方时,他才挥了挥手中的火把扬声喊了句:“陛下?!”
山间传来回声,殷道旭又喊了一声:“陛下!”
云谣听见了,深吸几口气,闭上眼将身上的外衣脱下,然后起身朝殷道旭的方向跑。
殷道旭远远瞧见黑色中似乎有一人跌跌撞撞过来,他身后的府兵拉起了一支弓,云谣入了火光能照耀的地方,殷道旭才挑眉:“顺公公?”
云谣站在棕马之下,抬着头,对殷道旭行礼道:“殷太尉。”
“方才发生何事了?怎会突然山石滑落?还有刺客行凶,顺公公如何逃脱的?”殷道旭问。
云谣喘着气,低声笑了笑:“不光是奴才逃脱了,陛下也逃脱了,如今,陛下正在断崖边上等着太尉大人去救呢。”
“哦?!陛下还活着?”殷道旭挑眉。
云谣点头:“食素节那日,奴才见过了周大人,谷茶,红蝴蝶,这两样说出来,想必太尉大人应当知晓奴才是何意思。”
“陛下逃至断崖边,该不会也是顺公公的杰作吧?”殷道旭抿嘴笑了笑,他早知道小顺子是周丞生的人,若唐诀活着,小顺子必会帮他将唐诀引向另一个死胡同里,此番出来,唐诀就别想活着回去。
“太尉大人明鉴,奴才拼死保护陛下,张副统领、尚公公,死的死,逃的逃,唯有奴才忠心耿耿,奴才这就带太尉大人去找陛下。”云谣又是行礼,殷道旭才从马上下来,领着一部分的府兵跟着云谣离开,反正其余的人也都死了,他带那么多人无用,留下三十人守着一线天的出口,谨防有还活着的跑出去。
殷道旭跟着云谣穿过了一线天,出了一线天,左边一条路通断崖,右边一条路通妙法华寺与客栈。
殷道旭跟着云谣朝左边走后又问:“顺公公如何带陛下来断崖,而不去客栈?陛下又怎会信你?”
云谣道:“奴才只说,杀手蹲在此处必是有备而来,知晓陛下是要去妙法华寺,若在一线天杀不成,前去妙法华寺的路上定还会有埋伏,便引陛下来断崖躲着,奴才去找太尉大人来救,陛下信得过奴才,便让奴才来了。”
殷道旭低声笑了笑:“难怪周丞生在我面前特地提过你一句,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送入宫中,安插在延宸殿的,就你一个还活着。”
云谣哎哟一声:“奴才只是本分做事。”
殷道旭领着一半的府兵去了断崖,直到不见人影了,藏在前往妙法华寺路上的唐诀众人才慢慢回到一线天。
一线天出口守着的几十个太尉府的府兵却没想到,方才从山上下来杀人的黑衣杀手们,居然成了一具具尸体砸在了他们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铺满了整条一线天的道路。
未被砸死的府兵纷纷打起精神,抬头朝上看去,却没想到满身黑甲的十个人,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身边,绕身两圈,居然没有一名府兵能在他们手上走过五招,全都一击毙命。
一名府兵临死前睁大双眼看着那五名鬼魅来了又去,心中震惊,这……应当就是只听皇帝之命,从无人见过,唯在人口中谣传的皇家黑甲死侍,只可惜,他们中招了。
道路清干净,唐诀原路返回,张楚在前头领路,尚公公在后头护着,一行大约十多人从一线天的入口出来,骑上了殷道旭带来的马,一路往京都皇城的方向赶。
唐诀身上没披外衣,山间夜里风寒,尤其是骑马,一道道利风如刀口,几乎要将人给割伤。
“陛下!”尚公公骑马跟在后头,他的怀中还拿着一件斗篷,想要让唐诀披上,可偏偏唐诀仿佛没听见一般,眼也不眨,头也不回,只压低声音吐出两个字:“回京!”
他又一次,杀了云谣,将她推向死亡。
他不能回头,他怕自己只要回头,便会牵着缰绳,调转方向,直朝断崖而去。
他不能想念,他怕自己一旦想念,便会愧疚自责,痛不欲生,再来一次吐血重伤。
他只能硬着头皮,迎着寒风,马不停蹄,一路回京,收复刑部。
这是他的计划,为帝者,必须心狠。
“必须心狠,必须……心狠。”唐诀咬着下唇,口中传来了一阵血腥味儿,他硬生生地将这口血吞了回去。
赤山断崖边,云谣迎着寒风,身形消瘦,头发散乱,背对着山崖,面对着脸色难看的殷道旭,哆哆嗦嗦道:“奴才也不知陛下去了何处。”
“你不是说,他听你的话,在这处等着我吗?”殷道旭一边问,一边拔出长剑。
云谣看着月色下泛着寒光的长剑,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她连忙摇头:“奴才真的不知!奴才领陛下来此是真,陛下答应奴才在此地等候太尉前来相救是真,至于陛下为何不在,奴才不知,奴才不知!”
“你究竟是唐诀的人,还是周丞生的人啊?”殷道旭挑眉,两鬓发丝中夹杂着银白,与他的剑光一般,见云谣不说话,他没了耐心,一皱眉,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给了身后府兵一个眼神。
那府兵从怀中掏出信号烟花,拿出火折子,在寒风中点起,一簇火苗窜上夜空,炸开成粒粒星辰,风过无痕,半晌也不见一线天处有回应。殷道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自知自己中了圈套,他低声笑了几下,扬起手中的剑,从云谣的肩膀砍下,用力挥过,将身体从胸腔到腰际,挥成两半。
远离一线天的一行人迎风奔跑,知道殷道旭没了马匹追不上来,他们不必如此慌张,可唐诀不停下,谁也不敢放慢脚步。
骏马没回头,但山间烟花绽开,一瞬灿烂时,唐诀回了头,直到烟花散尽,他才一鞭子抽在马臀上,直往京都。
120.毽子
七月六日, 唐诀率二十多人回宫,前去队伍其余人一个不剩, 一日之间, 皇帝为百姓谋福祉前往妙法华寺礼佛的路上,在一线天遇刺之事传遍了京都大街小巷, 索性小皇帝命硬, 没有大碍, 只是惊吓过度, 随行多人死亡, 不得不返还京都,礼佛之事, 等过了这段时间再做打算。
一同随行护送的殷太尉及其府兵如何,无人知晓,皇帝只说在一线天,巨石落山, 将队伍冲散, 他们归来时并未看见殷太尉的尸体,只盼望他还活着。
唐诀遇刺, 及殷太尉不知去向之事经过皇后的口传入了殷太后的耳里。
天热, 连锦姑姑站在太后身后帮太后扇风, 皇后端着茶浅浅喝了一口, 明溪又道:“据说此次太尉是带着府兵一同前往的, 如今太尉与府兵都没回来, 恐怕路途艰险, 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到达京都了。”
皇后放下杯子轻轻咳了一声,明溪立刻低头:“奴婢多嘴,还请娘娘见谅。”
皇后叹了口气摇头道:“姑姑莫怪,我这丫头向来心直口快,即便太尉大人曾有意要害姑姑,可也毕竟是姑姑的兄长,殷家终究是一个姓儿,姑姑自然是盼太尉大人好的,哪儿愿意太尉半道上遭逮人祸害呢。”
明溪连忙跪下:“是,是奴婢说错了话,还请太后娘娘别放在心上。”
太后伸手揉着额头,轻轻朝皇后瞥了一眼:“我怎么觉得璎珞今日话中有话?”
皇后顿了顿,将桌上的茶杯拿起捧在手中,却又不喝,纠结了片刻才道:“陛下三日前回来,昨个儿中午来了我这儿一次,言语之间,似乎是希望殷太尉半路逢难的,所以儿臣是怀疑,陛下恐怕会……”
皇后话就说到这儿,太后抿嘴笑了笑,伸手打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只道:“还好璎珞心向着哀家,你今日来意,哀家已经知晓,璎珞,你如此聪慧,将来后宫中的各处,哀家可放心交于你打理了。”
皇后含蓄一笑,这才将杯子放下。
安静片刻,太后又皱眉,伸手揉了揉眉心,似乎身体不适,皇后连忙关切地问了句:“姑姑可要请太医来看?”
“不必,不过是年龄大了,一些毛病就出来了,不碍事。”太后摇头,恰好这个时候门外有人求见,宫女跑进来通报不急,殷琪迈着长腿堂而皇之地进来,还没抬头看人,便问道:“姑姑这小厨房里熬着什么药?最近身体不好吗?”
殷琪问完,抬头看见了皇后,连忙正色:“没想到皇后娘娘也在,殷琪失礼了。”
“既然殷大人来陪姑姑说话,那本宫也可以先走了,近日天越发的热了,太后娘娘身体不适,她老人家又喜欢殷大人说的玩笑话,殷大人若得空,不如常来说些逗趣儿的。”皇后说罢,起身对太后行礼,表示要走。
太后也没留她,只说:“殷琪尽会说胡话,来了哀家还嫌吵呢。”
“姑姑~”殷琪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被太后数落一句,拖着尾音撒起娇来,皇后见了只笑,与殷琪擦肩而过,颔首算是又打招呼,主仆二人离了太后的寝宫,明溪才没忍住开口说话:“娘娘,您一天来三次,倒是三天能碰见殷小公子一次呢。”
“是啊,他与太后亲嘛。”皇后抿嘴笑了笑。
明溪撇嘴:“奴婢先前就总听下人们说,殷琪实则是太后的亲儿子,现在看来,倒是煞有其事。”
“你算算殷琪的年龄,他二十有四了,若当真是太后在外生的孩子,当年如何能逃过先皇的眼?若是与先皇所生,又何必拿去殷府养大?皇位早就是他殷琪的了,还轮得到陛下?”皇后说罢,明溪便皱眉疑惑:“那这殷小公子与太后……”
“有些事,越离奇,倒是越有可能了。”皇后伸手招风扇了扇:“今日,本宫也算是帮了陛下一个忙。”
她故意说唐诀会在殷道旭回来的路上下杀手埋伏殷道旭,让他不得回京,实则唐诀有无这个举动她根本不知,只是知晓如今殷如意与殷道旭早就分道扬镳,殷如意又恨不得殷道旭去死,说不定在听说唐诀有意路中截杀殷道旭,会插上一脚,若东窗事发,还可赖在唐诀的身上。
借唐诀的名,用自己的刀杀人,是他们殷家人能做出来的事儿。
“漪清阁里的那些女子宫规学得应当差不多了吧,可知哪些留下来了?”皇后回头问了明溪一句,明溪顿了顿,道:“顺公公陪陛下一同礼佛,途中遇刺身亡,漪清阁里的都是归顺公公管,如今顺公公不在,恐怕会差人重新安排吧。”
“走,扶本宫去瞧瞧,说到底这宫里女子日后或将成为本宫的姐妹,共同服侍陛下,若陛下那边没有安排,本宫也可做主。”皇后说罢,便在路口调转,前往漪清阁的方向。
漪清阁里的女子大约玩闹了有十天功夫了,负责她们去留的顺公公虽陛下一起去妙法华寺,却没想到半路没了,而今陛下才回来三日,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她们。平日里有顺公公看着,她们还知礼一些,如今没人看着,宫里的嬷嬷又顾及她们的身份,不敢多言,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就玩儿野了,从院子外头就能听见漪清阁里的说笑声。
皇后到时,刚好有个毽子从漪清阁的里头飞出来,落在了皇后的跟前,明溪瞧见便皱眉,紧接着里头便有人道:“你将我的毽子踢走了,快给我捡回来。”
“让那几个小宫女去捡,反正她们留下来,也是伺候我们的。”又一个女声道。
皇后听见这话微微挑眉,果然没一会儿就见两个宫女出来捡毽子,却没想到瞧见了皇后,吓得立刻跪了下来,大呼一声:“皇后娘娘金安。”
院子里头的人听见这边呼喊,立刻静了下来,皇后不见有人出来,于是领着明溪进了漪清阁中。
那几个女子怕自己惹事儿,故而没围在院墙边上了,整个儿院子里的女子听到皇后娘娘到了,全都偎在一起不作声,等皇后步入视线了,这才一同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朝这一群女子看过去,倒是年轻漂亮有朝气,一个个儿眼睛跟会说话似的。
“这是谁的毽子?”皇后给了明溪一个眼神,明溪将毽子递出来。
一群女子都不敢说话,生怕得罪了皇后娘娘,过了许久都没人开口,皇后便道:“那本宫一个个来查。”
她还没说怎么查,后头便有人推着身前一名女子道:“禀皇后娘娘,方才踢毽子的是黎思甜与梁青。”
这人说话耳熟,皇后立刻就朝她看过去,听这女子声音,分明是方才踢毽子中的一位,栽赃给别人,那两个女子也不敢还口,恐怕是忌惮对方的身份。
皇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齐灵俏。”齐灵俏说完,又拉着自己右手边的女子道:“陈曦姐姐可以作证,我们大家都瞧见了,就是黎思甜与梁青踢的毽子。”
一旁的陈曦朝齐灵俏看了一眼,又朝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女子看过去,平日里这两人给她们俩端茶倒水,是这群女子中最会逢迎之人,现下不敢说话,瞧着有些可怜,于是陈曦没有作声,齐灵俏立刻朝她瞪了一眼。
陈曦是礼部侍郎的外甥女,也非齐灵俏这般,齐灵俏的爹刚封了吏部尚书,如今在朝中正是风生水起之时,她不能得罪,只能点头。
皇后仔仔细细地看了齐灵俏一眼,嘴角冷笑,心想再看这两人还能编排出怎样的假话,如此心思不纯的女子留在宫中无益。恰好延宸殿的小喜子过来了,瞧见一群女子站成一排等皇后发落,连忙走过去,没打扰皇后,拉着明溪问了话。
明溪将来龙去脉告知小喜子,小喜子一听,立刻压着嗓子告诉明溪这两名女子的身份。
吏部侍郎转吏部尚书,彻底投靠唐诀,他的小女儿齐灵俏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事,而陈曦又是礼部侍郎的外甥女,礼部尚书年迈,日后位子保不齐得给陈曦的舅舅,这两位女子,现如今犯什么错都不能出宫,等日后封了个位分,皇后娘娘又是后宫之主,想收拾她们的机会多着。
明溪是个懂事的,在皇后即将发难时轻轻拉着皇后的袖摆,皇后朝她看去,明溪与皇后耳语几句,皇后便皱眉,道:“将那在宫里胡闹的两个人赶出宫去,本宫要告诫你们,入了宫,就要守宫里的规矩,若再让本宫听到有人在宫里造次,可就不是赶出宫如此简单了。”
“是!”一群女子战战兢兢,那两位背了锅的人被宫女拖了下去,只敢哭,也不敢喊冤,她们入宫时,家中长辈都有交代,若能攀上权贵最好,若不能攀上,也不可得罪,给家里招祸。
等两个人被带下去了,齐灵俏与陈曦才松了口气,两人互相对视,齐灵俏还有些得意。
皇后转身,朝小喜子瞧去问:“怎么?陛下叫你来的?”
小喜子笑了笑,跪下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行了,你都站这儿半晌了。”皇后白了他一眼:“陛下叫你来,可是来看看这些女子,瞧着谁能留在宫中?”
小喜子一点头,道:“正是如此,这漪清阁多日没人管,礼部在朝上催着,陛下便让奴才过来了。”
皇后垂眸:“那今日便定下吧,本宫替你把关。”
“如此,甚好。”小喜子连连点头。
这批女子都是他选入宫中的,他最熟,谁能留,谁不能留,他也清楚,故而小喜子直接点名,齐灵俏与陈曦,还有其他几个家里在朝中地位不低的女子全都单独叫了出来,不过小喜子左看右看,总觉得少了一个。
又回忆起那女子的容貌,扫了一圈没看见,便问:“吴绫可在?”
嬷嬷听小喜子提到了吴绫,便道:“回公公的话,那姑娘身体不好,前些日子总咳嗽,六日前便躺下了,至今还未好转呢。”
皇后皱眉:“病成这般,还不让她出宫?”
“因为先前顺公公特别交代,有些人……”话不用说完,大家都懂,有些人必须得留下来,更何况吴绫是工部尚书吴仲良老来得的女儿,宠溺得很,更要留下。
皇后道:“带本宫去瞧瞧,若真的不省人事,还是得送回去的。”
嬷嬷点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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