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燕循声转首,几步开外,紫袍男子撑着玉骨伞朝她奔走而来,顷刻之间便来到了她的面前,纸伞微倾替她遮蔽住了落雨。
沈昀的身形高挑,凤眸狭长漆黑中透着光亮,一派明朗之色,给人光风霁月,温朗君子之感。
细密的雨丝中,他不顾自己的衣袍全然被洇湿,手中的伞大半遮在卫燕头上,神情满是关心。
“卫姑娘,没带伞就这么回去,染上风寒就麻烦了。”
卫燕弯了弯唇,谢过他的好意。
“多谢沈公子关心,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说罢,她提步向前走,并未再多与沈昀置喙。
沈昀却有些不依不饶,几步上前又追了过来。
“卫姑娘等等,这样吧,我叫车夫送你回去。”
卫燕仰头,瞧见一双诚恳真挚的眸,犹豫半晌,终究觉得不妥,还是摇了摇头拒绝。
“沈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家就在前面,我自行回去便是了。”
沈昀见她执拗,也不做强求,瞧了瞧天色,把手中伞塞进她怀里,“那这把伞你务必拿着,你莫要多心,就当我是你长兄密友,不愿见你被雨淋罢了。”
卫燕见他磊落,也不再推却,接过伞。勾出一个笑来谢他。
“如此,便多谢沈公子了。”
沈昀回她一笑,眉眼间满是和煦之色,唇色浅淡,弯起的弧度却温暖,好似秋月暖阳。
“那我现行一步,咱们有缘再见。”
他说完,转身往不远处的车架奔走而去,匆匆上了车,临别还不忘撩开车帘对着卫燕体贴叮咛道:“路上湿滑,卫姑娘一路仔细。”
卫燕冲他笑笑道别,面如芙蓉雅色,勾出两个浅淡的梨涡。
“好,沈公子一路顺风。”
沈昀的车架粼粼而去,卫燕收回目光,转身往家宅的方向走。
却在转身之际,看到了一个不期而至的身影。
他立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身后屋宇飞檐千重万叠,绵延不知尽头。
一席白衣,满身清寂,一柄宣纸伞握于修长苍白的指节间,任凭潺潺细雨沿着伞角滴落,点点流淌至地面的青石板间。
江桐竟来了。
“夫君。”
卫燕低低唤了一声,旋即提步朝他走过去,想将今日所发生之事尽数倾诉与他听。
江桐立在原地岿然不动,淡淡望着她,一如往常,冷得像冰。
卫燕走到江桐面前,仰脸看他,眸光清澈单纯。
“夫君你来晚了,长兄他们都已经散席了。”
她率真的以为,江桐是因为改变主意,想来与江琉见面,故而来了此处。
江桐并未说话,雨势渐渐变大,像是天上断了线的珠子,粼粼而落。
半晌他道,“我并非为他而来,只是出门采买东西,路经此地。”
说罢,他静默地垂下眸来,在她手中的玉骨伞上停了片刻,神情漠然难辨。
而后淡淡地转身往前走去,好似根本没有把卫燕放在心上。
卫燕提起裙摆追上去,“夫君,等等。”
她素来执着得很,所肯放弃一丝一毫的机会。
拦在江桐面前后,她鼓起勇气对他道:
“就算你不是为四弟来的,有些话我还是要同你说。”
雨雾连天,落在伞上如珠玉泠泠。
江桐凝视着她半晌,轻启薄唇。
“你说。”
卫燕满目诚然,“我今日看到了,四弟的情况很不好,不论如何,江家那些腌臜事与他是无关的。他变成这样,于情于义,咱们都该好好相劝,拉他出泥沼,不致他走向沉沦,再难回头。”
卫燕的一席话说得恳切,但江桐看起来却并不领情。
他面上如霜般的积雪并未消融,相反,他眼神中的讽意却一点点地浮了起来。
“卫姑娘可真是有情有义。”
他薄唇噙着笑,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嘲弄。
“江某,自愧弗如。”
“夫君——”
卫燕睁大了眸子不敢置信,但她不想放弃,还是企图说服道:“就算你觉得四弟是咎由自取,就算你觉得他不配为你的亲族,可他至少当初救了咱们性命——”
“是非对错且不遑论,对于那次救命恩情,就不该放任他不管不顾。”
卫燕执拗地试图说服他,丝毫未注意到江桐目光中积攒的沉怒越来越多。
这终于还是惹怒了江桐。
暮雨中,江桐将手中的纸伞丢于地上,上前几步擎住了她的伞柄上的纤柔玉手。
卫燕不明所以地抬头,目露惊愕地瞧着他。
江桐冰冷的视线紧盯着她,有一种压迫弥散在头顶上方。
“是,你卫姑娘知恩图报、光风亮洁,而我江桐却是个忘恩负义、枉顾手足的小人。”
他攥着卫燕的手慢慢收紧,骨节处尽皆泛白。
卫燕被他攥地指尖发疼,仰头委屈看他。
“夫君你做什么,你弄疼我了。”
江桐的神情一点点冷却,最后变成了一抹冷笑。
他神情复杂地打量她手中晶莹如玉的那根伞柄,嗤笑起来。
“我这样的人,本就配不上你这高高在上的侯门小姐,你若是觉得旁人好,大可与我说明,我即刻便可修一封放妻书,还你自由身。”
卫燕愣住了,目光中的惊愕一点点凝聚成震动。
江桐冰凉的指骨一点点在她手背上松开,他垂着眼,说着最残忍刺人的话。
“只不顾,卫姑娘可千万别在与江某的婚内之期,与人私相授受,脏了江某的眼。”
江桐诛心之言,让卫燕如坠冰窖,她顷刻明白了,江桐是因为方才见着她与沈昀的事,误会了。
“夫君,你误会了……”
她慌忙想解释,可江桐总是那样,脾性大得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卫燕只好一路追着他,边走边解释,“夫君,你等等,你听我说,我与沈公子之间清清白白,他只是见我没带伞,怕我淋雨染上风寒,才将伞给与我的。”
卫燕的诚恳请求,江桐却恍若未闻,丝毫未作停留。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至家宅门前。
江桐丝毫不理会她,大步流星地迈过门槛,直奔书房而去。
卫燕一路小跑追在他身后,这一切被家中的丫鬟仆妇看在眼中,不由议论纷纷。
最后,江桐进入书房后,反身将门锁上,徒留卫燕一个人留在门外,焦急地拍打门扉。
“夫君,你把门开开,我同你解释。”
可江桐哪里会给她机会,他总是这般冷漠,从未将心门打开过,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机会走近他的心里去。
自然也包括卫燕。
卫燕心乱如麻,她知道江桐是真的生气了,方才说出了那么严重的话来,可他完全是误会她了,又不肯听她解释,一时间心乱如麻,嗓音都变得哽咽。
“夫君,你把门开开,让我进来好不好。”
她心中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悄然崩塌,随着豆大的泪珠不争气地滑落面颊,她整个人倚靠着门扉缓缓蹲下来,无力地坐于地上。
身后,是无数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下人。
叽叽喳喳议论个没完,对着卫燕指指点点。
直到福叔出现,将看好戏的下人统统赶走,把卫燕从地上搀了起来。
福叔脸上满是愁容,“夫人,如何闹成这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卫燕的情绪有些崩溃,她抹着泪对福叔抽泣道:“福叔——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福叔搀着她走在长廊下,往歇林亭的方向走去。
“眼下公子不肯见你,定是正在气头上,来,咱们先不要待在此处,让他静静,有什么事,咱们边走边说,让福叔给你出出主意。”
福叔淳朴真挚的一番话让卫燕稍许缓和了点情绪,她就像是攀住救命稻草似的,拉着福叔的衣袖道:“夫君他误会我与他人有私,又不肯听我解释,还说了要写放妻书这样的重话,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福叔安抚她的情绪,搀扶她坐到凉亭下,“夫人先别急,可否跟老奴说说,公子是如何误会的?”
卫燕便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福叔听后,不由皱眉,连眉心都挤出了川字。
“夫人是不知道,公子这性子,从小就是如此,也只有我这种一直他身边服侍的老人知道。”
“他也不是天性血冷,只是那年江二爷马革裹尸,江夫人跟着殉情而亡后,才开始逐渐变成这样。”
“江府里那些人弯弯绕绕的千百个心眼子,他自小早慧,其实看得心如明镜,只是守拙示弱,保全自身罢了,他对任何事情戒备猜疑,也是由来已久,他这颗心呀,早已封闭了太久太久,要说谁能走进去,那无异于难如登天啊。”
卫燕听了福叔的话,心中愈发无力,眼中悬着的泪摇摇欲坠。将落未落,着实可怜。
“福叔,那我该怎么办好?”
福叔心疼她,叹息一声道,“虽说金城所致,金石为开,可夫人若是哪天坚持不下去了,老奴也不会在心中怨怼您的。”
“老奴看得出来,这些年,您愿意屈尊在外头陪公子熬苦日子,实在是情比金坚,即便是公子若心如玄铁,也总能领会几分的。”
“只不过,他习以为常并未察觉罢了,不若,夫人先耐住性子,让他冷静一段时日,等他自己慢慢想明白吧。”
卫燕听着福叔的话,心中稍稍清明了些,半知半解地颔首道:“那便先随他冷静几日吧。”
福叔继续劝解她道:“夫人也该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其他地方去才是,不出意外的话,碧草姑娘这几日就要到了,夫人身边又有体己人了,也可多纾解纾解心中烦闷。”
想到碧草马上要到,卫燕心中果真好受了许多,“回头我去城门口接她,还有小白,她们来了我也能热闹些。”
福叔见卫燕心情好些了,眼角的皱纹都松了许多,笑道:“夫人能这么想,就对了。”
*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愈发凉了,整个空气中都弥漫了潮湿的气息。
大街上到处都是换了冬装的百姓,棉衣棉裤,大氅斗篷,从头捂到了脚。
可有一处与这市井风光大相径庭。
便是那烟花巷柳的销金窟,专门供达官贵人走马章台的场所,青楼。
烟雨楼里,到处都是红罗招展,穿得如同夏日般轻薄凉爽的姑娘们,楼里的炭火烧得旺,丝毫没有让人感受到初春的寒凉。
姑娘们个个浓妆艳抹,穿着丝薄的纱衣,□□半露,媚眼如丝,楼上楼下的来回穿忙,招揽着前来关顾的客人们。
二楼的雅室内,雕梁画栋,烟罗如瀑,细瘦的熏烟自博山炉中缓缓升腾,满是旖旎的香气。
一群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公子盘腿坐在软榻上,一面喝酒谈天说笑,一面欣赏着姑娘们弹琴歌舞。
江琉也在其列,他歪在榻上,面上微醺,眸光迷离,时不时有跳舞的美人来到他身边,丝袖从他面上缓缓拂过,胸膛白皙的光影露出来,艳光乍泄。
没一会儿,珠帘被人撩开,进来的老鸨满身脂粉,笑得谄媚,“几位小爷,光听曲多没劲呀,今儿楼里新来了个雏儿,小爷们要不要玩玩?”
老鸨说完,江琉眼皮都未掀,并不感兴趣,榻上另几个年轻公子却来了兴趣,眼中色意渐浓,盘腿坐起来,互相对望了几眼,问道:
“什么样的,水不水灵,领进来给小爷几个瞧瞧。”
“好嘞、”那老鸨见有了生意,笑得嘴都合不拢,立刻命人将新来的小姑娘领进来,赶到屋中见客。
众人目光所及。
只见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立在堂中,着一件碧色烟罗裙,上身就着披帛半衫,大片春光露在外头,低垂着脑袋,浑身还打着颤,唯唯诺诺不敢看人。
“希儿,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各位爷请安,今儿个能得幸伺候各位爷,是你的福分。”
老鸨把人往几个公子哥前一推,又把几个卖唱的姑娘赶了出去,命人关上了门,对着几个公子哥笑眯眯道:“今儿个门一关呀,这希儿就归小爷们几个了,随便怎么玩都行。”
几个锦衣公子看得眼睛都直了,为首的落了一锭银子在桌上,“那就有劳徐妈妈了。”
徐妈妈千恩万谢着走了出去,江琉见状,假意醉酒,起身想要推门离开。
一只脚还未踏出房门,便听得屋内的几个不安分的便开始逗弄这个小姑娘起来。
“小妹妹,叫什么名字,芳龄几许,会唱什么曲子呀?”
面对那群人的调侃,还有时不时的上下其手,小姑娘哪见过这场面,吓得泪眼汪汪,哭求起来。
“我……我…是被人拐来的,不会唱曲……求各位爷饶了我吧……”
江琉听到此处,不由转身朝那姑娘多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目光,便在那姑娘衣裙上挂着的一块其貌不扬的白石环佩上,再也挪不开半寸了。
那虽不是什么稀奇的玉璧奇石,甚至是一块,就算掉在地上,也不会有人问津的白色石壁。
可他却清清楚楚地认得。
那是江桐的东西。
是他从小到大的贴身信物,是他母亲当年几次随军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做成玉环的模样,留给他佩在身上的贴身信物。
此刻,一群不入流之辈已然再对小姑娘上下其手,将人抬到了床上,还用丝带绑住了手脚。
小姑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哭着忍受这群人的□□。
心之所趋,江琉大步走过去,几步就来到了床前,将那群人用力推搡开去。
“艹,江琉,你干什么!”
“疯了吗?”
被推倒在地的几个年轻公子怒目圆睁,大声咒骂。
江琉哪顾得上他们,拿起那枚环佩,放在手心翻看。
果然,上面清晰的纹路,是手工刻成的二字——
子瑜。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转身郎朗道:
“这姑娘多少钱?”
“我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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