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博士说到散兵早就已经拥有了一颗心的时候,阿丽娅第一次在这场对话中被他气得咬紧了牙关。
一颗心,博士这种家伙也配谈心吗?!
丹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送给散兵的是什么东西?
是他的心脏,是“你也是人啊,只不过是缺少了一颗心”,是“长正大人也好,我也好,都将他视为我们的一份子”,是“你不必做任何事来证明自己”。
然后博士又干了什么?
阿丽娅发现,不管自己怎样因为外表和声音,对于一个一动不动的博士产生兴趣,他总能在开口说话之后让她满心满眼都只有一句话——“博士,真畜牲啊”。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独特的能力了。
但她将情绪压下去了,接着问:“他有没有心,和我有什么关系?”
“自然和你无关,只不过,有了一颗心的人偶,却不觉得自己能够变成人类,带着强烈的愧疚情感,觉得自己其实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觉得,倘若此时有当年的受害者向他发起御前决斗,结果会是怎么样?”
博士回头,语气里面是藏不住的愉悦。
“说起来,利用御前决斗的机制,还是你那位旅行者朋友给我的灵感。”
五天前。
散兵在抵达稻妻之后,并未在离岛停留多久。
但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去往神里屋敷,赶赴已经约定好的见面。
他仗着自己的身法和速度,在来到稻妻之后,先去了一趟踏鞴砂。
踏鞴砂和他从前住在这里的时候已经很不一样了。
当年的阳光甚至都和如今这样阴沉且带着点紫色的光照截然不同。
但他沿着自己记忆中的道路,在踏鞴砂上下走了一遍。
他心情如何,除了散兵自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晓,而散兵大概也是不愿意告诉任何一个人的。
但他隔着很远,对着视野中甚至有些模糊的炉心,抬起了手。
仿佛是隔着数百年的光阴,同那个将手按在炉心上,烧毁了十指的少年,默默地掌心相贴一样。
在这之后,他才回到了鸣神岛上,敲开神里屋敷的大门。
正如阿丽娅在将关于散兵以及雷电五传,还有愚人众的这一系列事情悉数告诉神里绫人,希望他能帮忙找寻到当年雷电五传的后人的时候,在聊天记录里面说的那样。
在关于稻妻的问题上,你永远可以相信神里绫人。
哪怕雷电五传已经没落了很多年,哪怕其中一些人早就隐姓埋名,甚至和万叶的祖父义庆一样,因为被收养而更改旧姓,神里绫人仍然精准地给每一个雷电五传的后人发去了相关的通知。
甚至其中有一些人的名字,就连唯一算是没有没落的天目流当今的当家人,天目十五老爷子都没有听说过。
几乎所有人都在约定的时间抵达了。
唯独一名刀匠,虽然家族已然没落,但仍然以锻造为终身爱好与事业,在此之前也已经在踏鞴砂,为何海祇岛开战的天领奉行锻造了十几年刀剑——他没有到来。
神里绫人在信件上说明,这一次将雷电五传后人召集过来见面,乃是为了昔日雷电五传没落之事——这也是为何许多人在此之前甚至不曾踏足过鸣神岛,却仍然在只看了这封信件之后动身赶来。
而这位刀匠,因为其祖上未曾改姓,而且也一直都居住在踏鞴砂,官方记载中可以比较清楚地查到他们这一家,故而是最早收到信件的那一批人。
他在收到信件之后,甚至还给神里绫人回了信,说自己必然赴约。
在这些雷电五传的后人中,也有一些是从踏鞴砂,甚至从八酝岛以及海祇岛动身赶来的。
有几个也算是认识这位未曾前来的刀匠,说他们原本和这位刀匠约好,打算一起来神里屋敷,然而前往对方的住所寻找的时候,对方已经不在家中了。
“我还以为是他忘记了和我们的约定提早出发了呢。”
一位来自八酝岛的雷电五传后人这么说。
“我们那时候也没怎么当回事,毕竟,谁都知道踏鞴砂那边,待得久了之后是会出一些毛病,他也年纪不算很小了,脑子偶尔糊涂一下,太正常了。”
但却没想到,到了神里屋敷之后仍然没有看到这位刀匠。
很难说对于这些一部分甚至连刀匠都不是了的,过着平淡而没什么波澜的日常生活的雷电五传后人来说,到底是祖辈的荣光是如何熄灭的比较重要,还是疑似有人失踪比较重要。
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原本正对着一把刀默默出神,心想这把刀大概是可以将他的身体刺个对穿的散兵得到了最新的消息。
——暂时不开会了,先要找人。
散兵:“……”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我去吧。”
失踪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算小事,尤其稻妻的野外——在去过璃月之后散兵才意识到——确实对于普通人而言相对太危险了一点。
不论是流浪武士还是野外被祟神影响的敌人、荒郊野岭一定可以见到的流浪遗迹怪物,都是普通人无法招架的凶恶存在。
神里绫人手上仍然拿着奶茶杯子:“一个人找,要找寻到什么时候。”
通过在终末番在花见坂以及踏鞴砂有居民居住的地方的一通打听,最终得知,此人在几天之前已经离开了踏鞴砂。
“好像是朝着鸣神岛那边去吧?也没见他回来,嗯,肯定没回来,我们这边住着的人都互相认识呢。”
直到今天早上。
这位失踪的刀匠竟然出现在了天守阁之前。
背对着巍峨且庄严的楼阁殿堂,面对着前方随着地势逐步往下降低的城市,一旁,千手百眼神像寂然,双目微合,似乎平静而慈悲地聆听着此世所有人的声音与诉求。
粉樱不分四季地飘落,也有一片落在刀匠手中横握着的刀上。
那是一把很典型的,在雷电五传尚且没有没落的年代很常见的刀,刀尖不直,但也弯曲得不是很厉害。
若是只有这些特点,那么,这把刀倒也不至于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但是,因为这把刀表面萦绕着很是明显的一层紫红色妖异光芒,于是哪怕是附近的奥诘众,都将自己手头的枪稍稍提起来了些许,目光中带着明显的警惕。
粉樱花瓣飘飘落下,落在这把刀上的那一片,明明是落在它的刀背上,但却在触碰到表面那一层紫红色的光的一瞬间化作齑粉。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刀,眼尖的人看到这一幕,心中都这样想,于是,后推两步,和这个孤身一人站在天守阁前,仿佛把这里当成了一个舞台的家伙远离了些许。
得知消息迅速赶过来的神里绫人看向那个刀匠。
刀匠的眼睛……
是紫色的。
他的目光原本望向远处,像是正在观察影向山那边浮在半山腰上飘浮的白云。
这会儿,随着那顶在人群中显得非常明显的斗笠的出现,他的目光慢慢从高处降低下来。
他的目光对上了散兵的。
紫红色的刀在他手中挽了一道刀花,发出割破风的声音。
“一个已经被祟神影响很深的刀匠,执着于祖先曾经失去了荣光,对刀剑有着很深的感情,用这样一个人来对斯卡拉姆齐发起挑战,你不觉得再合适不过了吗?”
博士的态度明显是愉悦的。
“我将这把刀,唔,名字好像是笼钓瓶一心?但不用管那么多,总之,我把这把刀交给了他。”
继承了雷电五传冶炼锻造技术的刀匠,在叛逃到至冬之后,用自己的后半生凝聚起来的一把——以祟神为核心的刀。
“祟神的功能,对于普通人而言,除了会让他们原本就短暂地寿命再度减少之外,好像也会让他们变得偏执?”
关于祟神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博士肯定不是不知道,于是他此处的疑问语气就像是一种讥笑、一种嘲讽。
“我想你应该能够很轻易的猜出来吧?这个人的执念是什么,他再握住了这把刀之后,想要做些什么。”
阿丽娅能够猜出来。
所欠的业果,悉数偿还;染黑的罪业,用刀剑去清洗。
笼钓瓶一心,在这位刀匠的手中,刀尖是对准散兵的。
“可是这把刀不是在你手上吗?”
阿丽娅问道。
“以祟神之力的浓厚,我确信你手上这一把刀并非伪造,或是什么的投影。”
祟神的力量对于普通人而言是多么的危险,阿丽娅早在上辈子过游戏剧情的时候就已经了解的清清楚楚。
这也是为什么,在当时意识到长门仓库中那个被拿走的藏品是笼钓瓶一心的时候,她这么个懒懒散散的人会跟着鹿野院平藏一起开始调查,而不是直接拜托天领奉行负责。
毕竟,这是一把妖刀。
与之接触之后,可能会被其中刀剑本身的意识占据身体。
哪怕是纳西妲都没有想到,当他们追着笼钓瓶一心的气息追过来的时候,另外还有一个人的手上,也拿着一把满是祟神之力的妖刀。
博士又一次抚摸了这把刀。
动作比上一次还要轻柔一点。
“眼力不错,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位你信仰的神明正在你的意识中,她对你可真好,时时刻刻都想要保护你。”
不知为什么,阿丽娅甚至从散兵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的酸意。
“但是,又有谁说,这个世界上,同样的东西只能存在一个?”
阿丽娅愣住了。
她没有想到,博士会给她这样一个回答。
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又是相当合理的一个回答。
要知道,在当初散兵离开稻妻,去往至冬国,并且还没有成为愚人众执行官的时候,他就已经遇到了博士,并以把自己作为实验素材为代价,换取对方帮他解开身上雷电影设下的禁制。
在那段时间里,博士通过对于散兵身体的研究,掌握了制造切片的能力。
他甚至能够将在不同时期的自己做成一个个的切片,独立存在于相同的时空中,那么凭借他的能力,想要将刀切片出来一把一模一样的,也不过是轻轻松松。
长门打算售卖他的藏品。
而博士通过愚人众那边的资料调查到笼钓瓶一心的存在,于是成为了它的买家。
他开始装得很好,和长门一起去别的地方“细细观察这把剑”,然后借着机会制作了一把切片,并把切片交给了被祟神影响的刀匠。
然后,他说自己还打算和长门回去看看,再挑上一两件藏品,打包在一起之后购买。
长门被他在仓库中打晕,长门幸子找了过来——由是,稻妻城的目光,或者说,阿丽娅,他最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见一面的人,就这样被吸引了过去。
“啊,既然都已经说到这里了,那我顺便告诉你一个赠送的消息,怎么样?”
不等阿丽娅回答自己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博士已经继续往下说了。
“我交给到那个刀匠手上的刀,是它刚刚被铸造出来不算很久的时候的切片,刀中蕴含的力量……哈哈,希望斯卡拉姆齐会满意这一份礼物。”
阿丽娅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博士的险恶用心。
散兵何尝不是一个没有执念的存在呢。
他甚至可以说,是阿丽娅目前遇到的人中,执念最为强烈的一个了。
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那些错乱的因果,因为他是人偶之身,无法与人类一样在不到百年的光阴之中人死而灯灭,长久地如缠绕傀儡的丝线一样将他高高吊起,如罪犯一般等待着被审判的命运。
而在最早的时候,笼钓瓶一心是不用接触旁人的手,就可以将自己的意识在不同的身体内进行转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它才能够千里迢迢远渡重洋,从至冬一路回到了它未曾见过的“故乡”稻妻。
加强的执念,并非只是刀匠一个人的。
“看来你也明白了。”
博士将自己手上的那把刀插在了踏鞴砂中央,因为时时海水涨潮渗透而显得相当松软的草地上。
“他一定会在御前决斗中失败,然后……无想的一刀,他倒是比女士强些,也是那位雷神亲手制作出来的人偶,但……他大概连躲都不会躲。”
一切都很合理。
但博士随即掏出来的虚空终端就……
就不那么合理了。
这就仿佛是好端端地再看着一本正剧甚至是悲剧小说,然后里面苦情的主角突然打情骂俏似的对自己最讨厌的人娇嗔地来了一句“你这个死鬼”。
阿丽娅的情绪都已经差不多到位,甚至想着要不要拜托纳西妲去顶了散兵的号代打一下,防止这个傻孩子真的把自己送到将军的刀下去。
——哪怕知道现在使用这具身体的并非是编写出来的程序,而是影本身,不会像以前那样一丝不苟地执行对于败者斩一刀的流程,但……万一呢。
这种事情说不准的。
所以阿丽娅是真的很担心。
但在她的情绪差不多顶格的时候,博士突然掏出一个虚空终端,而且动作非常熟练地打开了虚拟屏幕,然后将屏幕放大,并对阿丽娅他们表示,既然人都已经在这里了,这会儿赶回去也不会对情况有什么改变,所以不如安静下来和他一起看现场直播。
阿丽娅:“……”
她一口气梗在喉咙口,差一点呛出来。
这可真是……这、这是纳西妲的技术……
她看着博士摆弄手上的虚拟投屏,耳边响起对方的声音:“需要的话,我应该也可以把这些画面投影到你们的虚空终端上,需要吗?”
阿丽娅:一时间多少有点无语。
她没有理睬博士那一起看现场直播的邀请,但嘴上不说,身体还是相当老实地看向了虚拟屏幕之中。
博士设置的“录像直播装置”好像就是安插在那个被祟神之力影响的刀匠身上的。
总之这会儿,镜头对准的,是分开身边的人群,从后排走到前面来,走过那座连接着花见坂和天守阁的桥,站到了刀匠面前。
博士看到这一幕,像是一个在追电影,终于追到了剧情的观众似的。
他隔着这层虚拟屏幕,也不管散兵到底是听得见还是听不见。
“斯卡拉姆齐,可能这就是你的宿命?你看,你为之挣扎了那么久,但最后,还是需要从两者当中,选择一个死去。”
上一次,在炉心。
丹羽的心脏保护着他活了下来。
那是牺牲。
这一次,在天守阁前。
面对着已经成为了敌人的刀匠,他能做出怎样的选择?
博士显得有些愉悦。
此时,在虚拟屏幕之中,散兵的表情,因为他的半张脸掩盖在了斗笠宽大的帽沿下面,因此并不能看清。
刀匠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他站到自己面前来。
等到散兵站在他面前,如果不考虑到身高天然的差距的话,这会儿他们应该算是互相平视。
刀匠突然举起刀,就朝着散兵这边砍了过来。
博士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刀匠都已经站在这个位置了,居然连一句“我要向你发起御前决斗”都没有说。
阿丽娅听到他低声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从虚拟屏幕里,还传出了一些人的声音,好像是在喊要请雷电将军出来主持——他们说:“这应该是一场御前决斗”。
但随即九条裟罗的声音就冷淡地响起来了:
“将军大人这会儿并不在天守阁。针对这两位的行为,如果之后有任何一方提出要发起御前决斗,我会通报将军大人并为他们安排,但如果不进行决斗的话,我会送他们去天领奉行的大牢里面反思几天。”
乐子好像变更大了。
九条裟罗虽然无意,但或许她和“光华容彩祭”碰撞在一起,就会出现笑点。
比如说“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xn,再比如说现在的,“送他们去天领奉行的大牢里面反思几天”。
当然,要说九条裟罗看不出刀匠现在的状态是有问题的,那也就太小看她了。
她之所以这么回答,完全是为了堵住那几个现在正准备带节奏的,潜藏在人群中的愚人众的嘴。
这会儿对于阿丽娅来说,只要博士不爽,那她就爽了。
看到对方一脸吃了苍蝇的样子,她差点乐到笑出声。
——或者说,原本,她的确是会笑出声的。
但是虚拟屏幕中散兵的动作让她已经有点儿牵起来的嘴角又被压了下去。
当刀匠将笼钓瓶一心劈下来的时候,散兵错身往旁边躲闪掉这非常用力的一劈。
然后以阿丽娅看不清的速度回身,反手一把握住了那把刀。
寻常的刀刃无法在他的身上留下伤口,但是这把刀并非寻常的刀刃,于是混杂着祟神的力量连同着刀本身的锋利,在他的掌心割破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应该是很痛的一下,但散兵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稍微皱起来哪怕一下。
他已经,很明显,在多年绝对算不上好的深渊厮杀经历中、被博士当作实验品使用的经历中,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疼痛。
他依旧将这些当作平常。
他将刀握在手中,却不顺势一拧,将这把武器从握着它的刀匠手中抽下来。
明明刀匠已经有了点年纪,距离身体最好的壮年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而且因为长时间接触晶化骨髓等材料,身体被提早锈蚀蛀空。
如果散兵打算在这会儿对他完成缴械,他是可以很轻易做到的。
但是他没有。
他而是,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在博士的虚拟屏幕上放大。
——他在看刀匠的双眼。
刀匠的双眼表面覆盖着些微的紫红色。
其中红色占据了更多的部分,看起来颜色如血。
但在这一层混浊且不详的颜色下面,他的瞳仁呈现出稻妻人普遍的深褐色。
这是一双受了外力影响的眼睛。
散兵见过这样的人,扛不住邪眼反噬效果的愚人众中,偶尔会出现一些这样的存在,还有在博士的实验中,也出现过这样的人,甚至是在当年的踏鞴砂,最早出现症状的人中,情况最为严重的,眼底也带着一些相同的颜色。
只不过,现在的刀匠,情况比他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更为严重一点。
散兵在看清了这一点之后,手上的动作飞快地继续下去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点在刀匠的手臂上,让他的血管在一瞬间发出酸麻的感觉,以至于肌肉被迫放松,无法握紧手中的这把刀。
散兵在从刀匠手上取下笼钓瓶一心,并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神色也在一瞬间发生了骤变。
但他将这把刀对自己的影响压了下去,并快速转身,在将刀交付给神里绫人的时候对他说明自己在刚才那一瞬间因为这把刀产生的感受。
然后他向一旁的奥诘众借了一把刀。
在他借刀的时候,终于没有再触碰笼钓瓶一心的刀匠眼中的那些紫红色的光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甚至露出了原本的褐灰色。
他的身形一瞬间变得有些佝偻起来,不再是刚才那个提着刀,能够将四周的人吓得不敢往前靠上来的样子,反而更贴合一个有点上了年纪,身体也不算很好的刀匠了。
“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嗓子,看向散兵的时候目光中充斥着复杂的感情。
散兵没等他第二次开口。
他将刀鞘对准自己,刀柄转向刀匠。
“刚才那把刀不太对劲,我想,身为锻刀匠人的你应该也有所感觉,所以。”
他又将手上的刀往前送了送。
“换一把刀。”
换一把刀,如果你的最终决定是要用刀剑来穿透我的胸膛,那么就换上一把刀。
质量不错,可以对和人越来越相似的人偶产生伤害,而与此同时又不会伤害到持刀者本人的刀。
散兵很是平静地说:“我不会躲开的。”
但是刀匠没有从他的手中接过这把刀。
相反的,他哆嗦着刚才在被散兵拿下笼钓瓶一心的时候,被拿捏得有些酸麻的手臂,往自己的怀里摸了两把。
最后,他掏出了一颗彻底枯萎的,甚至看不太出来原本模样的心脏。
“先前握住那把刀的时候,我确实想要杀了你,为雷电五传曾经遭受过的一切复仇。”
刀匠叹了口气。
阳光之下,他鬓边的白发逸出细细的一根,看起来格外明显。
“但是那把刀,在放大了我的执念的同时,也放大了这颗心的执念。”
他将这颗已经干枯萎缩到在他的掌心里甚至只能占据不到分之一面积的心脏递给散兵。
“它的活性不够了,或许你还能听到……它最后的一点声音。”
散兵盯着那颗心脏,目光死死地落在上面,甚至给旁观者有一种要用目光点起火来的错觉。
他大概是不知道的:他朝着刀匠伸手,去接那颗心,但非人的双手,那非人的十指,甚至都在颤抖如人类一般。
“你、你是在哪里获得这个的?”
“踏鞴砂。”
刀匠说。
“我的祖辈捡到了它。”
刀匠的祖辈世世代代都在踏鞴砂居住。
在最早,后来在历史上留下了深刻一笔的御舆长正尚且还是踏鞴砂的一位目付的时候,他的祖辈就已经在踏鞴砂定居了。
这里的环境和条件虽然不算好,至少比不过稻妻城中的繁华,也比不过平原上村庄的安静悠闲,但是对于锻造刀剑的匠人们来说,这里却是全稻妻最好的地方。
锤子和烧热的铁胚碰撞在一起发出的清脆的声响,灼热的红铁放进水中淬炼时发出的滋滋噼啪声音,还有那炽热的炉心散发出来的,让踏鞴砂永远都比鸣神岛热上那么一点的温度。
——这些在刀匠们眼里,都是最棒的东西。
看似快乐的日子在不期间结束。
往日所有人都爱戴信任的丹羽大人据说畏罪潜逃,不知所踪;跳起舞蹈来非常好看的倾奇者也不知所踪。
留下给他们的是一片需要重铸的废墟。
一个刀匠,从灰烬中看到了某个隐隐闪光的东西。
他把它捡了起来,发现那是一颗心脏。
“不管如何,至少心脏不能就这样躺在灰烬里腐坏,任人的脚步从上面践踏过去吧?”这个捡起心脏的人这么对自己说,“不管是因为这场灾祸而丧生,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连心脏都丢了,一定是个可怜人。”
他将心脏放在一个小盒子里面,心想着下次进城的时候,去拜托一个朋友帮忙,把它处理一下,至少做一个空心的木偶,可以把心脏填进去,权当是给那个可怜人全尸下葬。
但是很奇怪的,某一天晚上,他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了些声音。
刀匠翻身坐起来,确定自己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他点了蜡烛,端着烛台,循着声音在房间里面找,最后就找到了放在桌面上的那个小盒子。
是盒子中枯萎的心脏,流出晶莹的泪水。
刀匠问:“你为何在深夜哭泣。”
那颗心回答说:“因为我对我的朋友最美好的祝愿被扭曲了,倘若不是因为我的疏忽以及识人不清,他甚至都不会受伤。”
刀匠不知道这颗心说的是什么,但能够从它的语气中感觉到悲伤。
于是,他没有将这颗心下葬,而是传给了后代,并告诉他们这颗心曾经在满月的夜里哭泣的故事。
这是一个梦。
但也不算是一个完全的梦。
“我曾经不相信这个故事,但在这把刀被我握住的时候,我相信了。”
祟神的力量,将这颗心中最后的执念也一起放大了。
它就像是一颗已经干瘪的种子,但在有了一点泥土和水之后,还是爆发出了纤细脆弱的嫩芽。
这颗心在他的意识被裹挟在愤怒中的时候,在他耳边低声念道:“我的力量已经很微弱了,所以我想拜托你,看一看当初发生在踏鞴砂的真相。”
那个将这把刀递给他的人,那个对他说“就用这把刀,去完成你的复仇吧”的人。
愚人众第二席执行官博士。
刀匠不是什么圣人。
他自诩连善人都算不上。
他很计较祖辈失去的荣光,憎恶一切仇雠。
但他能够分清楚孰轻孰重。
“相比起把刀送进你的胸膛,我更想要先解决掉那个罪魁祸首。”
刀匠的眼前浮现起博士的模样,咬牙切齿道。
“但是还有这颗心……祟神的力量对我的身体也是一个极大的复核,如果没有这颗心的话,我或许已经如同燃尽的蜡烛一样熄灭了。它用自己的力量维护了我的生命延续,所以,它还有一点最后的愿望,我不能不帮它实现。”
刀匠将那颗枯萎的心放到了散兵的掌心里去。
“它有些话想要和你说,你——”
他的声音一顿。
因为散兵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颗心,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曾经他是这样拿着一个装了这颗心脏的装置,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走到炉心去。
它保护了他。
但是谎言让他将这颗心脏扔在了地上。
再次从旁人手中接过它的时候,它比上一次已经轻了很多很多。
就像是一个纸糊的空壳。
如果不是祟神最后放大了它的执念,或许它还会和第一次被放进他手中的时候,无法和他交谈。
散兵听到了很轻的声音。
轻飘飘的像是一片羽毛、一阵灰。
“丹羽。”
他叫了那颗心的名字。
“丹羽。”
博士脸色阴沉地看过来。
阿丽娅双手叉腰,毫不示弱地对他盯回去。
阿贝多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道:“眼睛可以不用睁得那么大,我的朋友,再瞪下去我担心你的眼珠子掉出来。”
阿丽娅:“……”
瞪不住了。
但这全都要怪阿贝多。
阿贝多态度很好地表示怪他就怪他:“但现在,我们是不是要和这位……愚人众执行官,交手?”
阿丽娅抿了抿嘴唇,觉得交手大概是要交手的,但在动武之前,她还有那么几句话想说。
“你要是乐意,就当我是个怪物,是个鬼魅好了。这样你就算死,也不是因为愚蠢而被人所害,只不过是输给了无法超越之物——如果我记得不错,这应该是你对丹羽说的话,博士。”
“我的神明让我看到了世界树中的这段记录。”
阿丽娅这会儿甚至都不管纳西妲在自己意识里挂着了,直接开始现编式造谣。
“但是你看,丹羽好像没有输诶,你看这颗心,隔着四百多年的时间,仍然保护了它想要保护的人,让你的计划功亏一篑了不是吗?”
阿丽娅认认真真地输出,努力做到让这会儿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清晰明确地像是播音员:
“你看,人类的意志反而成为了你无法超越的高峰,不管你自认为是怪物还是鬼魅,总之,我现在对你的评价就是一个词:失败者。”
博士的骄傲在丹羽赤诚的心脏面前一败涂地。
所谓的“无法超越之物”,最终不也在他认为完全无法企及他所在高度的人类的意志中被打了个稀碎。
阿丽娅发誓自己的耳边甚至响起了啪啪的打脸幻听声。
“对此,我很想问问,博士大人,您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如果有的话,她肯定得录下来,带回去之后给散兵反复循环播放——博士破防实录,对于散兵而言,大概可以当作睡前音乐来舒缓身心。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太容易听着听着乐起来,以至于不想闭上眼睛。
阿丽娅这番话不可谓不刺耳。
尤其是对于博士。
他已经好几年未曾经历过哪怕一次失败了,然后在须弥遭遇了一次。
那一次,是因为他对上的敌人乃是尘世七执政,在神明的领域,一个外来者,曾经是凡人之身的僭越者,博士尽量放平了心态安慰自己,能够走到最后一步,并参与到与神明的交换之中,自己也不算吃亏,就已经很不错了。
接下来,就是这一次。
他没有筹谋太长的时间,只是——对于他这种人而言,没有筹谋多久的计划也不应该失败。
这个词本不应该出现在他和他人的较量中。
虽然说这次的失败,理性告诉他应该和面前这个正牙尖嘴利输出的少女没有根本上的关系,但是博士迁怒了。
这两次,不管应对的计划和阿丽娅有没有关系,她都像是一个幽灵一样。
——一出现,他的计划就失败了。
博士在那一个瞬间,甚至开始思考璃月的玄学旧俗是不是有点道理:他和阿丽娅八字不合,因此没事最好不要见面。
但这种逃避一样的念头刚一出现就被博士自己打消了。
他绝对、绝对不可能,对着这样一个少女认怂。
更强大的存在也没能让他选择逃避过。
于是他想:虽然她很有趣,脑子里的新奇点子很多,背后还有很多值得探寻的秘密,更是与神明关系匪浅。
但或许现在杀了她永绝后患,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神明的追杀什么的……他不是早就已经做过渎神的实验了吗?
博士觉得,这是一个自己付得起代价的选择。
只是,在那一道转瞬即逝的攻击打到阿丽娅身上之前,一道浅青色的风从一边卷过来,带着博士用以攻击的元素能量,散在了空气中。
阿丽娅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博士已经快准狠地对她发出了攻击。
愚人众执行官的战斗力果然不是她这种连一般神之眼拥有者水平都不到的小菜鸡可以直面的。
万叶和to的那句“总会有地上的生灵敢于直面雷霆的威光”,前提是他们两个的剑术和刀术确实放眼整个花见坂,甚至是整个稻妻城都是名列前茅的。
阿丽娅:她还是早点靠后,远程给博士挂雷当辅助吧。
她一边后退一边眼泪汪汪地看向刚刚那道风卷过来的方向:“温迪,还是你最好!”
说着自己就是来当个混子的,但在出手的时候也一点都不含糊。
巴巴托斯立大功!
温迪“诶嘿”一笑,在那道及时出现的风之后,他也跟着往后混了。
“毕竟是老板嘛,要是你出事了,谁来给我付酒钱呢?”
阿丽娅:“……”
行,知道了,再多说点诚实的就不礼貌了温迪。
她的感动消失得真的很快。
博士:“……”
他知道得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存在能够将他的攻击挡下。
虽然说愚人众执行官的排列并不看战斗力,但整体,越朝前的越强这个规律,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刚刚他的突袭,哪怕的确因为不怎么看得起阿丽娅的战斗力,因此算是随意的一击,但这么轻松就被一阵风卷去吗?
他不由得换了一种态度注视着面前这些人。
这才终于隔着那张的确限制了他视线的面具,看到刚才一直在一边摸鱼,甚至把自己的身体大半都掩藏在鹿野院平藏身后的绿色影子。
博士:“……”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
女士从蒙德回去述职的时候,得意洋洋,甚至将那枚神之心当作自己收藏的棋子在指掌间把玩,言语间大有觉得风神的力量甚至不配被列入魔神的队列。
那位如今音容宛在,骨灰都不剩下,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衣冠冢供她的同事们吃席的第八席执行官,甚至评论道:“我觉得就连北风的狼王安德留斯的残魂,都比这位刚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尘世七执政要强。”
博士:所以说,就凭女士这种水平,在稻妻被斩成空气也是活该。
他深吸一口气,心知此时的情况绝对算不上妙。
面前那个看着弱小的少女——好吧,她自身的力量本来就是孱弱的,但她的人脉未免也太好了一些。
意识里面挂着一个,身边还有一个——博士凝目看向阿贝多和鹿野院平藏。
一个是凡人,实力比普通人强但也强出得有限;另一个……
有趣。
他发现另外一个竟然也不是正常人类。
和斯卡拉姆齐相似,唔,是由人类制造的生命,看起来那位雷神制造人偶的技术,好像还和眼前这个使用的技术差不多。
如果让他研究的话——
博士心不甘情不愿地不再继续往下想。
现在不是让不让他研究的问题了,是自己已经只剩下唯一一个身体,不再是以前那个有着二十四个切片可以随意浪的自己。
虽然他拥有着比肩七神的力量,但架不住阿丽娅的队伍里有两个七神。
甚至——
博士瞪大眼睛,觉得事情的发展逐渐离谱。
阿丽娅躲在阿贝多身后,但她打开了自己的虚空终端。
虚拟屏幕对面是神里绫人,对方笑眯眯地表示他们那边一切都好,然后问阿丽娅这边的情况:
“你们是不是遇上愚人众执行官了?”
真不愧是社奉行大人呢。
阿丽娅表示他一猜就中:“不过其实问题不大)——”
神里绫人继续笑眯眯,嘴角的那颗痣显得他尤其带着几分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的狡黠。他对着一旁的鹿野院平藏:“前天拜托九条大人给你的那个御守,应该还在身边携带着吧?”
阿丽娅一听就明白了。
合着这位是又一次提前拿到了剧本。
或者说,考虑到了所有会发生的可能性。
老狐狸,真不愧是老狐狸。
御守大概是从八重神子那边批发的,倘若最近任何人遇到了愚人众执行官想要在稻妻搞事,就用御守把八重神子召唤过去。
召唤了八重神子,至少在战斗力上就不会落入完全的下风了,还能顺便再召唤雷电影。
这就是第个尘世七执政之一了。
在鹿野院平藏“什么,原来可以召唤宫司大人”的难得惊呼声中,阿丽娅和神里绫人隔着虚空网络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赞赏:
背后有大佬的情况下,为什么要靠自己微弱的力量来打架?
摇人然后躺赢,难道不香吗?
阿丽娅甚至笑容满面地对着博士摆摆手:“啊,您先前不是说到关于富人阁下有事想要与我商谈嘛,这些不麻烦您啦,富人想要和我说什么,我回去问散兵就可以啦——”
博士:“……”
他深吸一口气,算是勉强吞下了这一次的吃亏,随即身形在半空中消失不见。
事情解决得略有些虎头蛇脑,但毕竟是愚人众搞事嘛,能够尽快收尾当然是好事。
阿丽娅再一次来到木漏茶室,打算从神里绫人这边了解一下他又是怎么全知道了的,以及,问问散兵的情况。
神里绫人说,他一开始只是习惯性地防备了一下愚人众,结果在和一斗的聊天中得知了鬼兜虫的异常。
“你好像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不过我自己也玩斗虫,自然知道其中的问题,博士制作刀切片的时间不够长,又需要人少的地方,最后自然就选择在了天守阁下方的山洞里——这里曾经也有过愚人众驻扎。”
在意识到和祟神有关的第一时间,神里绫人就对各种可能的展开进行了推测。
其中可能性最大的,就是针对散兵。
——毕竟嘛,他才是最大的变量。
神里绫人给阿丽娅沏茶,然后说这一次刀匠的表现属实超过了他的预料。
“给出了丹羽的心……唔,其实你不用夸我算无遗策的,阿丽娅,毕竟这也是我没能预料到的地方啊。”
他假设过对方或许会御前决斗,而对于这样的发难,他原本只在短时间内想出了一个不算好,只能说是勉强够用的应对措施。
——只要散兵和刀匠站在天守阁前的时候,雷电影不在家,那么没有主持御前决斗的人,御前决斗就无法发起。
虽然看起来很是儿戏,但神里绫人表示:
计策嘛,用不着看起来有多么高深奥妙,好用就行,就像是让托马喝稀奇古怪的奶茶,不用什么很精妙的理由,也不需要用身份压人,只要把奶茶带回去,然后说自己也喝过同款,托马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奶茶杯子,将里面古怪味道的饮料喝完。
阿丽娅表示他说得很有道理。
办法不在于多精妙,见效就好,就像是阿贝多给她灌芝麻糊,永远都是打着为她头发好的旗号。
她还真的每一次都会听——毕竟,头发这东西,真的是她非常非常在意的了。
“若是认真说起来,我能够做好准备,只是因为终末番带来了更多的信息,以及,我素来不介意更多未雨绸缪一些。”
神里绫人微笑着将博士的事情带过。
“接下来,你是想要知道散兵的情况,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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