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次第燃起的灯火,照亮了建筑绵延的半山。
漩涡水户揣着一枚具备反向通灵术式的卷轴,溜溜达达的摸回了族地。
虽然还在用“族地”这种称呼,但客观来说,这其实是一座结构严谨的官邸。
怎么说呢。
它也许漂亮,也许精巧,但纯以面积论,比原来那片地界小多了。
将将五分之一吧。
同等规格和数目的结界,罩在原族地上,是一层朦胧的光晕,赶上夏夜,还能和草丛间飞舞的萤火虫交相辉映一下。
就很梦幻。
但现在,浓缩成五分之一后,它唰的亮了好几个色号,俨然一个明晃晃的大光圈——
打眼一看,好似一个藏在建筑群里的巨型灯泡精。
漩涡水户隔着老远,就被那阵橘光闪到了眼睛。
“啊呀。”
她慢吞吞的惊奇了一下:“竟然已经开始戒严了?”
‘不是中午才收到的战报吗?’
短暂的念头闪过脑海,她突然出现了些不好的预感,当下,也不寻思着抄小路躲开家长了,吧嗒吧嗒直往大前门跑。
踩进结界,神乐心眼原地一扫——
是东北角。
在她的感知中,那最少聚了二十个人!
漩涡水户虽然腿短,但真跑起来还挺快的,没两下后拐过回廊,便看到了立在一旁的姑婆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爷爷,还有两位长老都在。
她下意识吸了一口气。
是血腥味。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漩涡水户:……
啧。
其实也不算意外。
忍者的思维,一直都比较生死一瞬——
战报是中午来的,戒严下午就开,那么掐指一算,现在都是晚饭的钟点了,派出个探查部队去摸索一波,也是合情合理的啊!
水户蹭着大人腿边的缝隙,好不容易才靠近了门边。
这里本就是设计中的医疗室,所以并不简陋,床和床之间布设的不是挂帘,而是一排精美的屏风。
一共躺了三个人。
水户听着窃窃私语,晓得他们是在探查时,踩进了敌方预设的包围圈,和水之国之前亮过相的先头部队对上了。
三人都是红头发的纯血,仗着自己血厚,硬扛了一波。
原本是一个轻伤,一个重伤,俩人联手,抢回了个致命伤的——
现在治疗完一轮了,轻伤痊愈,重伤转轻,只有致命的那个,短时间内能不能醒不知道,但右手确定救不回来了。
也就是说……
残疾?
漩涡水户的思维顿了一下。
诊疗室的门半开着,视线能及的只有一点点——
偏偏她海拔够低,正好可以看到地板上喷溅状的鲜血,还有被扯散丢起的绷带。
仔细闻一闻,空气中除了血腥,还有股刺鼻的味道,应该是三人小队紧急处理伤情时,冷敷在身上的急效药。
水户下意识蜷了下肩膀,抬手捂住了鼻子。
她很不喜欢这个场景。
四周,还有不少听到消息的族人,断断续续围过来,但人和人间的气氛,却并不如何凝重——
在这帮子原忍者眼里,虽然流了一地的血还断了只手,但三个人都活着回来,就等于零损失。
至于血腥啊药味的,更是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了——
比起官邸内按规制季节引燃的香草,大部分族人其实更习惯现在这股味道。
人群来来往往,只有漩涡水户很认真的在不高兴。
摸着良心说,镜光院是很喜欢红色的,喜欢到甚至可称偏爱。
但此时此刻,看着地上将要干涸的血浆,和沾满了绣色的绷带,她居然开始觉得红色丑了——
不,等等。
不能这样。
镜光院勉强平复了一下呼吸,觉得自己不能擅自迁怒。
与其说红色变丑了,不如说这种干硬且发黑的颜色,根本不配称之为红吧?
可能是这幅直愣愣的神情看起来真的有点奇怪,来问话的漩涡一期从屏风后出来时,顺手就把她薅走了。
“这是怎么了啊?”
短胡子的长老身上带着点未散尽的药味。
他在小女孩的眼前晃了晃手,挺嫌弃的啧了一声:“看个血表情就这么差,还是我们家小孩儿吗?”
——在某些不讲究的地方,五岁孩子都该上战场了好吗!
话说水户这里,教过认字,也教过封印术,但是不是完全没教过她练体术啊?
长老仔细回忆了一下。
姑婆很小就在教她,芦名回来后又教,文化课甚至上了两次,但体术……
貌似真的是空白哦?
老头捏起小孩的手看了下,感觉跟捏了个包豆沙的糯米团子一样。
真·一点茧子都没有的。
“这可真的不像我们家小孩儿了啊……”
漩涡一期说这话是下意识,手上都不自觉的松开了些,就挺突然的——
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山呼海啸般的涌上了他的心头。
说来也搬进大名府好几年了,这还是漩涡一期头一次如此清楚的意识到:他们家,好像真的不再是忍者了。
半晌后老头才回神。
他低头,见水户还是瘪着嘴不说话的样子,就不高兴的念她:“你这样撒娇也没用的。”
“既然不做忍者了,那忍体术可以不学,但基础体术你总要学吧?哪怕为了身体健康呢,基本功是最偷不了懒的,你——”
“我好生气哦。”
漩涡水户气呼呼的打断了他。
——这崽的思路,显然还停在刚才的诊疗室里,发表个感想都是没头没尾的。
而漩涡一期这边……
漩涡一期心说这也是奇了怪了。
虽然是个小孩就有厌学期,但就他所见的小漩涡们,再讨厌读书认字,对修炼学忍术总是充满期待的。
所以:“我们对你是不是太宽松了啊?”
短发长老抬手,在小孩鼻尖上轻飘飘的弹了一下,“我怎么说也是爷爷吧,怎么一说起修炼,还理直气壮的发起脾气了呢?”
廊下台阶前。
漩涡芦名顺着声音走过来,正好听到了对话的后半截——
他原本是很震惊的。
漩涡一期他的堂弟,是活腻了吗为什么突然作妖?
后来视线微转,叫他看到水户眼睛里,十分暗沉的不高兴——
芦名顿时更震惊了。
等闲作妖……没这个效果吧?
能气成这样,怕是有谁擅自作了个大死哦?
想到这里,老族长瞬间平复表情,鼓励堂弟继续加油——
虽然这家伙老了还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吵,但此时此刻,在漩涡一期粗嗓门哔哔声中,水户原本顿住的神态,居然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些。
最终,在不知道被颠了多少下后,女孩子缓缓垂下眼帘,在漩涡芦名提心吊胆的注视中,露出一个明确代表恹气的表情,委屈巴巴的在一期下巴上蹭了下。
漩涡芦名:……
说来不好意思,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两步上前,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也没怎么。”
漩涡一期瞥见他,顺势就要开始告状,细数漩涡水户小朋友厌学特征一二三四五。
结果话才出口个一,就被满脸不高兴的小朋友反手捂了嘴。
漩涡水户也不嫌堂爷爷的胡子扎手,堵着他的嘴后,郑重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很认真的重新宣布说:
“我正在生气。”
语气认真,但形态幼稚,反衬之下,十分的可爱。
可爱的漩涡芦名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为什么啊?”
沉吟了快十秒后,老族长费解发问——
他仔细捋过时间线了,因为战争突如其来,所有人都在忙,好像没什么惹她的机会啊?
下一秒,她继续宣布,说:“我准备暂且留下水之国了。”
漩涡芦名:……
暂且?
留下?
漩涡芦名:不是,等等,你不暂且前,是想把水之国怎么着啊?!
结果漩涡水户完全没在意他表情的失控。
红头发的小女孩板着一张小圆脸,非常严肃的叹了口气。
“我原本哦,是想先弄好水之国,再处理姑父的——”
“但时间果然不等人。”
就好像当初说好了要篡位,但也得等八个月一样,换大名,尤其是远在千里外的水之国大名,操作起来只会更费事——
没有变化,就会继续对峙。
而只要两国还是对峙状态,那不论是哪边主动试探,都会有出现伤亡的可能!
如果她千辛万苦换了水之国大名,但期间族里已经断断续续的死了十七八个人——
那她搞这一通事,到底是图个什么?
菩萨转世普度众生,专门为了帮白莲上位而打零工吗?
漩涡水户撇嘴。
“所以我决定修改计划。”
她深沉的如此宣布道。
漩涡芦名:……
漩涡芦名的思路还没拧回来,只是面无表情的张了张嘴,觉得自己似乎应该问点啥。
但还没想好问啥,漩涡水户又叹了口气。
她把脸往漩涡一期肩膀上一靠,可孩子气的鼓起了一边脸颊,开始大声抱怨。
“就很讨厌!”
她说:“我明明才跟白莲桑宣讲过步骤,说的那么好听,结果现在就要改……”
“改什么?”
漩涡一期终于舍得多用点劲,扒拉掉了小孩堵嘴的手。
虽然听的不明不白,但他有注意到水之国这个关键词——
堂爷爷的思路停在厌学不锻炼体术上,想说这回找个机会,带她去前线转悠一圈,正好开开眼界。
结果水户完全不介意这份驴唇不对马嘴,很仔细的跟他解释说:“就改一下计划顺序而已,原本串联,现在改并联。”
“我发现,我完全可以在搞定水之国的同时,让水之国来搞定姑父。”
她顿了顿,补充。
“除了大名,也要搞掉御廉中家,我发现了,所谓的什么‘平衡’,全是资本家,不,贵族的谎言——”
她的语气甚至有些控诉:“讨人厌的东西永远讨人厌,就跟姑婆的炒杂菜里永远有萝卜一样!”
“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不应该因为‘有营养’这种虚伪的说法,就耐着性子吃掉它,而应该在看到的第一眼,就把它,把他们,都从盘子里挑出去!”
“哈?”
“哈?”
两声粗哑的疑惑背后,是两张颇为相似的老脸。
在日语里,【他】,【她】,和【它】是完全不同的发音。
漩涡芦名原本是听懂了的,但炒杂菜冒出来后就懵了。
他甚至在某个瞬间,走神的想说——水户这半年来不太长个,是不是就是挑食挑的啊?
那边厢,漩涡水户的脾气其实相当差,今天都憋一天了,陡然发泄出来,语速音调都有些失控,吞音吞的又有了点小猫喵喵喵的迹象。
她喵了一场串后,终于说出了结论:
“所以同归于尽有点草率了,我决定只送御廉中家去死,姑父可以暂时多活两年。”
她还强调一下:“也就两年而已,时间到了,他果然还是得去死。”
漩涡一期:……
漩涡一期没听明白喵喵喵,但听懂了结论。
他惊奇的用手撸了把小孩的后脑勺,严正警告她:“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大名可是一国之主!”
嘛。
老头几不可查的缩了下脖子。
虽然国主换人的事,我们家已经掺和过两次了,但,但也不要直接说出来好不好,心惊肉跳的!
漩涡水户不高兴。
不是被撸后脑勺不高兴——
她打小是放养的,满族地跑,几乎被漩涡家每一个成年人撸过后脑勺。
在她的认知里,摸摸头代表着亲昵和喜爱。
她不高兴的,是一期爷话里,理所当然的【一国之主】这四个字。
“凭什么啊。”
在短暂的不悦后,她不自觉的嘟囔出声。
漩涡一期:“说什么呢?”
“我说我很早就想问了……”
漩涡水户刚才喊的声音有点高,现在虽然平复,依旧带着股惹人怜爱的沙哑。
小女孩坐在一个爷爷的臂弯里,抬眼看进另一个爷爷的眼睛,很认真的问他:
“我们在生活了涡之国这么久,姓氏都与国相同,那为什么到了现在,国家却不是我们的?”
漩涡一期:……
漩涡长老觉得这真是好抄家灭族的一个问题,下意识看堂哥芦名,想让他管管。
结果漩涡芦名完全没理他。
老族长自顾自的进行着一场瞳孔地震,能从耳蜗涌入脑海的,只有水户问的那个问题。
跟自带回响似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跟其他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第一次归家见面时,女孩问他:【我们为什么必须当忍者?】
然后他们就不是忍者了。
后来的某一天,她也曾苦恼的问:【明明都是公主,我为什么要对王女下跪?】
于是他们从忍者变成了公卿,她高高兴兴的成了斋院。
现在,她问:【为什么国家不是我们的?】
说来可笑,漩涡芦名有一瞬间荒谬的觉得——
既然水户说出了这句话,那么也许再过不久,这个国家,就真的要变成他们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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