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因着家中事情繁多,特特空出两日来帮林家已是不易,又不是林家人,是以黛玉三日回门之时并未前去。
到了第四日,却听前门的人开传,说是黛玉和夫婿一道儿上门。贾母闻言十分欣慰,连声道,“我没白疼了玉儿。”贾母兴致高涨,众人身份却是各有不同,今日正值休沐,便由贾琏去前院接待姬琅见过贾赦等人。王熙凤却是亲自二门前迎接黛玉。
待得黛玉下了轿,王熙凤打眼细细一打量,见她面色红润,体态袅娜,身着红色缠枝牡丹纹妆花缎的小袄,下着折枝花蝶纹的织金裙,头戴一副赤金点翠嵌珊瑚的头面,一见便知过得不错。
王熙凤迎上去笑道,“诶哟哟,可真是九天仙子下凡尘,真叫我开了眼了。”
黛玉在她跟前素来自在,闻言抿嘴笑道,“嫂子要看神妃仙子,只照镜子去。”
王熙凤拉过她的手,亲亲热热往荣庆堂去,又问道,“怎的今儿不在家和女婿过小日子,反倒过来了?”
黛玉道,“我到底说来是老太太教养的,哪里能不来看看老太太?何况他得了几日婚假,我们太太也不叫我们在跟前伺候,出来也不过是去庄子上,倒不如来见见老太太和嫂子。”
王熙凤知道,黛玉丧母之时还小。时年规矩,妇人有七弃、五不娶,五不娶便是“丧妇长女不娶,无教戒也。世有恶疾不娶,弃于天也。世有刑人不娶,弃于人也。乱家之女不娶,类不正也。逆家之女不娶,废人伦也。”黛玉的境况正合了“丧妇长女”,若是林如海有续弦也就罢了,偏林如海心念贾敏,又因贾敏替子受祸,林如海亦不愿再连累人,便并未续弦。当初林如海把她放到贾家,除了唯恐受害,原因之一也是有外祖母教养,议亲一事上并不会受人指摘。
王熙凤笑道,“偏你嘴甜。”左右看了看,并无奉承的下人围上来,低声在黛玉耳边道,“宝玉有几分不对,只是如今瞒着老太太、太太们不叫知道。老太太一会子若提起,你便岔过去。横竖你是姬家的奶奶了,老太太也不好强求。”
黛玉一愣,忙问道,“怎么了?”
王熙凤不愿叫黛玉为难,只含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但凡女儿家出嫁,必要疯疯癫癫一次的。从前二妹妹嫁出去便闹了一场。你出嫁前没多少日子,听说瑞平公主和亲,晴雯也要出门子了,便痴痴念叨了好些日子。这几日你又出门子了,又念起你来。这事儿传出去对你不好,叫袭人带着人压着这事儿呢。从前二老爷在国子监给他捐了个监生,学业忙得紧,老太太估计还不一定非要叫他到身边。只是今儿你来了,老太太少不得又想起他来。”
黛玉明白王熙凤确乎是在为自己考虑。宝玉那个性子,兴头上来了拦都拦不住。虽说自己已不是当年刚进京惴惴不安的模样了,但闹上一场亦是没必要。何况贾家的下人嘴巴向来管不住。在姬家,自己虽公婆和善、妯娌和睦、夫妻情切,姬家的规矩却也重。便是自己婚后第二日便和姬琅细细说了自己家和外祖家的关系,也由不得宝玉痴兴儿上来了坏了名声。黛玉便点点头,道,“大家都是兄妹,虽说是自小认识的情分,也不能叫二哥哥病着,还为难他出来应酬,日后总有见的时候。”
黛玉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的人物,王熙凤见她听进去了,自然也放心下来,笑盈盈带着她进了荣庆堂。
黛玉出嫁,贾母本就有几分神伤,见了她来,又心中安慰,忙拉到身边上下打量,见她眉目舒展,满目喜色,便明白过得不差。到底又放心不下,又拉着关心了好一番,见并无什么不好,黛玉又面上带羞,这才放下心来,道,“你女婿待你好,我便放心了。”说着又唤众人来见。
邢王夫人也就罢了,本对黛玉前来不置可否,倒是未出嫁的姑娘们兴奋一些。王熙凤抬眼望去,探春、宝琴、湘云面露羡慕神色,邢岫烟泰然自若,惜春、李琦、李纹却是未有所觉,只关心黛玉如何。
惜春和李氏姐妹并未议亲,倒也还不是犯愁这个的时候。邢岫烟倒也罢了,她原就是个耐得住贫寒的,且婚事已定,虽并未过门却也没什么。探春在家中总有不如意之处,见黛玉出嫁后自在,自己的未婚夫在外平乱,还不知何时能回来完婚,因而十分羡慕,宝琴从前定亲便不大妥当,退婚之后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说到合适的婚事,见黛玉如今婚事体面,诸事顺遂亦是心中羡慕。至于湘云……王熙凤偏头定神看了看她,都说云丫头最是个不拘小节,为人洒脱的。如今被虽定了品貌仙郎,却又迟迟未能完婚,又和自己叔婶关系不大好。便是再洒脱,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哪里能不心中茫然不安。
贾母见下头姑娘们在一处说笑,不由想起宝玉来,又问道,“怎么没叫了宝玉过来?我也许久没见两个玉儿在一处说笑了。”
还不待黛玉、王熙凤推辞,便听湘云笑道,“林姐姐都出嫁了,哪里好再和爱哥哥一处玩闹呢?原本林姐姐也不大和爱哥哥一处的。”
贾母这才惊觉失言,又找补道,“好好的兄妹,有什么见不得的。”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这话说的,谁不知道林妹妹的夫家是书香门第,婆婆又是名门出身规矩重得很,听说那衍圣公家后院用个水,还要特特另外引了进去,不肯叫外男过手呢。这样的人家不像咱们家摔打惯了,老太太难不成还舍得林妹妹为难?林妹夫可就在外头呢,若是听了岂不是要醋一场?”
黛玉亦道,“哪里就如此小气了。只是他们爷们儿家在前头说话才是正理,且都说如今二舅舅为二哥哥筹来一个监生之职,二哥哥亦是十分用功,何必因我扰了二哥哥的学业,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不独王熙凤知道宝玉对黛玉的心思,宝玉那些心事儿王夫人也知道个七七八八,这才对黛玉和同黛玉相像的丫头愈发不喜,虽黛玉已嫁作他人妇,到底王夫人也不敢赌宝玉是不是对着她又犯了痴病。便也帮腔替宝玉推拒。
贾母人老成精,哪里看不出她们的想头,只是见黛玉也不愿相见,不由叹了一口气,这才罢了。
前院姬琅学富五车又年少有为,贾赦对此无可无不可,贾政却是十分推崇。见姬琅不过比宝玉大上一些,却俨然一个别人家的孩子。不免也有些心酸子孙不争气,又叫了家中子侄陪客。
如贾琏、贾茂、贾琮、贾兰、贾环等人倒也罢了,本知道姬琅的能为,不说十分讨好,亦有几分佩服。贾茂常驻季家,季家同姬家关系也甚好,本就有几分熟悉,贾琏是明白姬家本事,有心结交。姬琅名门之后,礼仪应酬自然是挑不出错儿的。只是这里宾主尽欢,却不见宝玉来见,贾政脸色便有几分不好。催了人去问,却只说是病了。贾政如今倒是没有太过严厉待子,宝玉若是果真病了,基于贾珠的前车之鉴,贾政亦是没有再逼。只是如今情形却觉丢了面子。
姬琅是个心思缜密的,又有黛玉细细说了亲友诸事,且宝玉各式各样的传闻实在不少,京中官宦子弟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心中明白只怕又是犯了痴了。面上却不动声色,见贾政又要打发人去叫了他来,便道,“今儿不过是外甥女婿拜见长辈来的,哪有让世兄带病来陪的道理。既是病了,好生调理方才是正理。世伯若是执意如此,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贾政这才罢了,只是心中到底憋着一股气。
今日一见,吃了一场酒,到了晚间姬琅才带着黛玉回了姬家。至于宝玉房中,王熙凤在听到前门来回黛玉登门,便特地打发了小红赶去宝玉院里,叮嘱袭人将此事瞒住。袭人本就头疼宝玉近日念着黛玉,听闻黛玉和夫君一道儿上门,亦怕宝玉听了又烦起痴来,忙不迭答应了。宝玉并不知黛玉和姬琅今日有来。
贾政心中自觉丢了面子,近日虽闻宝玉病了,却并未见是何病。贾政如今年纪渐高,又已失了一个极好的嫡子。虽心中带气,到底担心这个儿子,便带了身边的长随小厮一道儿去了宝玉的院里。
袭人见是贾政来了,心知是瞒不住了,只低眉顺眼带着麝月等人陪侍一旁。
贾政进屋里,见宝玉面色尚好,却眼中空洞,一屋子的丫头俱是鹌鹑似的缩着头,不免指着宝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宝玉听得贾政的声音,立时吓得一哆嗦,嘴中碎碎念叨的声音不免大了起来,“林妹妹去了,林妹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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