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闻言,脸上愈发难看起来,四下看了看,只见一旁粉白大瓷瓶里插着一只鸡毛掸子,立时拿了起来往宝玉身上抽去,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知伦理道德规矩为何物的东西。”
贾政忽得动手,宝玉房中的丫鬟们便是一惊,齐齐跪下,袭人先是一跪,见宝玉呆呆被打,口中呼痛,赶忙上前挡在宝玉跟前,抱住宝玉跪着求道,“老爷!二爷心疼姐妹,从前二姑娘出门子便这样过,老爷饶过二爷罢。”
贾政却不认得袭人,气头上便骂道,“主子这样不知规劝,还惯着他,难怪养成了这样的习性。”动怒之下,手上停不下来,少不得又敲了几下,全落在了袭人身上。
袭人本因从前被宝玉一脚踢在心窝,留了一些病症,这些日子因宝玉犯痴而日日焦心,哪里受的住这样的毒打,替宝玉挨了两下,便口中腥甜,少年吐血并非好兆头,袭人已不是头回如此,思及晴雯是被王夫人以“女儿痨”的名头放了出去,硬是忍下咽了下去。
宝玉对黛玉确乎与旁人不同,袭人与他却有肌肤之亲,情分亦是不浅,见袭人因自己受过,总算醒过神来,见贾政怒目而视,连忙求饶起来。
贾政如今已是过了半百的人,也不年轻了,又本是文弱书生,动了几下手便也没有了力气,这才停下来,坐到一旁的八仙桌旁。宝玉及丫鬟们忙低眉顺眼跪了一地。
袭人方才强咽下一口血,如今逆了气,脸色便不大好,只低头强撑着。宝玉见她如此,亦是慌了神,但又有贾政在一旁看着,并不敢如何关心。
贾政见他醒了神,这才指着骂道,“混账!往日里还道你还知些规矩,今日所言都是什么话!你表妹好生嫁了人,又回了门,你不知道去前头见过你妹夫,却在房里说这些话,什么叫去了?什么叫走了?传了出去,只让人说我不会教儿子!”
宝玉心中本就因黛玉出嫁十分苦闷,又素来畏惧贾政,哪里敢辩驳,袭人在一旁心急,才道,“老爷容禀,老太太从前说了,二爷心里记挂着姐妹,原是他的好处,如今也没有在外头说过,只是在家里难过。”
贾政听到袭人说话,眉头皱紧,道,“这是哪一个?谁教的规矩,一个下人在主子跟前插话。”
袭人闻言脸色一白,一旁的麝月机警,忙道,“袭人姐姐从前是老太太屋里的,老太太给了二爷使唤。”麝月本就比旁人言语上厉害一些,为了维护袭人却没提出如今袭人的例从王夫人身上出,已算是王夫人的人了。
贾政听闻是贾母给的,方才不再言语。如今的规矩,长辈房里的下人比年轻主子还有体面。贾政虽算不上什么年轻主子,却常以孝道规肃自己,自然不好说贾母的不是,只道,“原来这就是袭人,名儿倒是取的刁钻。”又对宝玉道,“我废了多少功夫,叫你把心思放在正路上。你倒是好,旁人学的学问礼仪,你却学来一身精致的淘气,不见长进也就罢了,做事处人倒是越发不妥了。”
宝玉哪里敢言语,贾政听她们提起老太太,想起自己从前答应过贾母,便是再如何动怒,也不得体罚。今儿气头上来动了手,却也不算重,若是还要动手只怕就要惊动老太太,且自己已年过半百,亦不愿看见儿子被打个半死,便板着脸道,“你既如此,我也不敢叫你出去,别为家里惹祸便不错了。在家里把《礼记》抄上百遍,知了礼义廉耻再出门。”又见宝玉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儿,这次有半个字让旁人替你写,你便等着罢。”
宝玉忙喏喏回是,贾政又四下看了一圈,贾政和赵姨娘情分不错,若按自己来说,亦是喜欢风流灵巧的丫头,只是若是儿子的丫鬟,便同王夫人一般,巴不得粗粗笨笨才好了。宝玉房中生的好又藏不住的丫头早在之前便被王夫人撵了出去,剩下的大多都是面上粗笨老实的,贾政对袭人有几分不满,袭人却有个“贾母之婢”的名头在,不好处置,训了几句话,便甩手去了。
贾政出了院子,众人这才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旁人也就罢了,宝玉和袭人都挨了几下,袭人又逆了气,面上青白。
众人忙服了二人坐在榻边炕上,袭人要看宝玉的伤处,宝玉忙道,“姐姐先去休息罢,可要请个大夫?”
袭人道,“老爷才走,这就请大夫,哪里像个样子,可别了。我歇一歇便好。”
麝月见她面上不对,愁道,“你这样哪里是躺躺就能成的,少说打发一个人找大夫说了症候,求副丸药回来用了才是。”
袭人道,“罢了罢了,没那么金贵呢。”
宝玉想起从前袭人就挨过内伤,今日又因自己缘故挨了打,心中愧疚也顾不上身上的疼,忙道,“哪里就能罢了,留下病根日后可不好治了。咱们屋里的现在不好到外头去,又不能惊动老太太、太太,打发个人去凤姐姐那里却是成的。便请小红帮个忙就是了。”
袭人拗不过众人,这才叫院中从前和小红极好的小丫头佳蕙前去梨香院找小红。
小红听了前因后果,不免无言,这事儿对她如今这个王熙凤身边的大丫鬟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是如今她跟的是王熙凤。从前不知道,现下跟着王熙凤久了,却看出来几分王熙凤对王夫人和宝玉母子二人虽面上亲热,实际上却十分不喜欢。宝玉是小红的旧主,王熙凤却是小红的新主,从前在怡红院里,小红连屋里伺候都进不去,如今跟了王熙凤小红才在丫头中显了出来,心中自然更在乎王熙凤的喜怒,便对佳蕙道,“咱们的情分我也不瞒你,此事我得问二奶奶做主。”
佳蕙本就和小红要好,从前还为小红打抱不平,今儿亦是叹道,“从前都说,谁还能比袭人呢?别说她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谁料到今儿得了祸。”
小红跟着王熙凤日久了,知道的多了也不似从前那样看人,道,“她就是因着这谁也比不过才遭罪呢。你看从前的晴雯几个,嘴说话多难听,都说不如她温柔。可那时候还有那几个显得她和人不同,现在只她一个在那儿立着,哪有不遭罪的。原也是自找的,她哥哥早要接了她出去,偏自己不肯。如今倒也是姑娘的例了,可得罪了老太太,以后又能如何?也就是二老爷不知她在太太的例里,也不会专门为了她去问。否则只怕她还不如晴雯她们的下场呢。‘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偏连晴雯都看开了这个道理,她却还看不清,也不比宝玉痴得少些。”
佳蕙听得目瞪口呆,小红见她那样,又道,“罢了,你只听过就忘了罢,在这略等等我,我去回了二奶奶再和你说。”
佳蕙点了点头,小红便去正房见王熙凤,王熙凤正安排着中秋节礼,听了略挑了挑眉头,却也未再追问,只道,“知道了,你叫兴儿去跑一趟罢。”想了想又道,“宝玉好端端的不用出门在家抄书,你叫小丫头回去告诉她们,倒别让老太太不清不楚的。”
小红福至心灵,点头应了。回去便同佳蕙道,“二奶奶叫兴儿去请大夫,你们若要什么,自己说去,这事儿既然不明着来,也不用去奶奶跟前磕头了,也没那个功夫见呢。另有,二奶奶说了,老太太心心念念都是一个宝玉,平白无故的,只怕老太太多心,你回去问问袭人,是她自己去和鸳鸯透个底儿,还是我们这边去说。”
佳蕙谢过,这才回了宝玉院中回了话。
宝玉房中听闻请了大夫,倒是松了一口气,又听佳蕙回说要告诉贾母,倒是犯起难来,宝玉心中不愿叨扰了老太太,袭人却道,“我倒觉得这话说的很是,哪里瞒得住老太太呢?这几日你那样……我们便瞒得辛苦。”袭人含糊了言语,又道,“今儿林姑娘和姑爷来见老太太,老太太和二老爷都要二爷出去见客,是林姑娘推辞了这才没得去。瞒上几日已是很艰难了,这么久哪里还瞒得住?”
宝玉这才道,“既如此,可怎么回才好?”
袭人又细细问了佳蕙,明白了小红的意思,便对佳蕙道,“已是十分麻烦她了,哪里还能让她操心?我去和鸳鸯说就是了。”
佳蕙一个小丫头,也不知要紧与否,只学了话告诉小红便罢了。小红心知袭人是怕自己去说不能修饰此事,也不以为意,只说知道就是了。
过了两日,袭人吃了药略好了几分,鸳鸯听她病了前来看望,袭人这才缓缓和鸳鸯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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