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凭一己之力血祭于火仙阵中,她曾挽救苍生于危难之间。
而他的父皇将匕首用力刺入心脏，诱发出仅存的体内的洗髓芝,独自回到灵府幻境去挽救改变那一切,最终也成功让那些死于傀儡尸潮中的亡魂复生。
可这一切，都不曾被人记得。
后来，凛曜曾问过母后,你后悔吗？
黎杳只笑着反问他：“后悔什么？”
“天下无人知道到底是谁挽救了他们，您所做的一切，无人知晓。”
黎杳说：“你父皇知道，现在曜儿也知道了。于我而言这世间最重要的两人都明白了那一切，对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凛曜也去问过父皇这个问题。
如果不是父皇伤害自身进入灵府幻境,那些亡魂也不可能会复生。
“曜儿，那时候的父皇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救你母后,而非苍生。”
凛青望很坦诚,“那时还没有你,父皇唯一拥有的就是你母后,你母后就是我的全部,也是支撑我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不管付出何种代价,我都会为救你母后在所不惜。”
“可那一世您同母后都过得如此艰难,如今却如微尘散在风中,若不是儿臣误中还魂草，连儿臣都不可能知道那一切。”
凛曜说,“父皇说过,母后是这天下最难能可贵之人，儿臣只是不甘，世人都不知晓母后的好。”
“你母后没有那般的宏图壮志,也无所谓是否被人感恩戴德地敬重，她是个很简单的女子，也很容易快乐满足，只愿能度过平淡安详的一生。”
凛青望顿了顿，又说，“但对于那些过往，你母后必然也是有遗憾之处的。”
凛曜抬眼。
凛青望道：“你母后过去在衍月门有诸多师兄师姐好友相伴，如今他们都已忘记你母后的身份，不能再与她好友相称，只敬重她为衍月门师姑长老。而冥界鬼后袁云雁过去也是你母后的好友，当初就是你母后将她乱灵身份中拯救出来，如今也都已经尽数遗忘。”
黎杳从不遗憾自己做的一切不被世人铭记。
但她确实也因此失去了诸多好友。
那些人都还安好地活着，已是万幸。
但总让人觉得叹息。
凛曜默默听着，若有所思。
-
凛曜在中了还魂草后醒来，果真同白岁之说的一样，修为大涨，那元凤灵兽更是天下独绝的强大。
而经历了这一遭，他也不再像过去那般贪玩偷懒，每日都认真练习，修为简直到了一日千里的地步。
在他十八岁的这一天，凛青望就将疆域辽阔的整片魔域全部交给了他，由他掌管治理。
而此刻凡界的粟阳城刚历经战乱，由穆晋开国的穆国历经数百年强盛时光重新沦为无主之地，兵戈相接，月余后重新建立起朝纲秩序。
凛青望带着黎杳掩去气息，来到粟阳城，买下过去镇北王府的土地，重新修缮了府邸，与黎杳一块儿住了进去。
凛曜已经可堪重任，往后魔域的一切重担都将交予他。
而凛青望与黎杳则过上了悠闲平淡的生活，最终也算是圆了过去仍是镇北王时期的梦，不理纷乱，悠然自得。
凛曜虽然不如过去的凛青望那般冷酷暴戾，但他那一身强大修为足以叫魔将臣服听命，也不算太难治理。
只不过最近魔域上下都有些奇怪，新任魔尊取来了不少记载灵草与已失落技法的书籍，也不知专心致志在研究些什么。
直到一日，凛曜叫来魔将，称自己将离开魔域几日，这些日子由元凤在此，见元凤即见魔尊。
这也是凛青望的常规操作了，魔将早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何不对：“属下遵命！”
……
凛曜去了东丈岛。
他从古籍中查到有一种名为“通天兰”的仙草，可以利用这种仙草在人的睡梦中植入梦境，如今几乎已经快要失传了。
他依旧希望世人能记起父皇与母后所做的一切。
他不希望母后有任何的遗憾。
那一世的他们都太苦了，而他身为他们的孩子，理因尽力弥补他们的遗憾，让他们往后的日子都能够不留遗憾、随心所欲的活着。
东丈岛四周都有结界。
凛曜在那昏迷一个月中的梦境里见过，当初母后中毒，父皇就曾去东丈岛找过解药火焚草。
好在随着天元太上逝去，天元宗没落，东丈岛的结界也已经被削弱许多，结界被破开得不算太艰难。
但通天草有灵根，摘下来时会释放出一道蚀体的灵力。
凛曜将东丈岛上所有通天草都摘下，也因此失力半跪下来，剑尖插地，喉间上涌出一股血腥气。
他并未多作停留，带着灵草回到魔域。
他将浑身灵力施向通天草，这些通天草盘踞在半空中飞快旋转起来，而后一道灵蕴自中央由上至下注入，通天草逐渐化作一颗金丹。
古籍中只记载，通天草可以给某一人注入梦境。
但凛曜想要做的却是给世人都注入那些他们曾经遗忘了的过往。
范围之大，世间从没人试验过。
他也不确定能否成功。
入夜。
万籁寂静。
众人都已进入梦境。
凛曜取出那枚由通天草制成的金丹，他将金丹悬于半空，两指用力指去，随即，金丹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爆破声。
眼前亮光乍现，有一瞬间看不到分毫。
等再睁开眼，他已进入一片晦暗天宇之中，半透明的魂魄立于半空之中，眼前是一个个、无数个的梦屋。
成功了！
凛曜勾唇，重新闭上眼，灵力如蛛网般四散蔓延开去，进入到每一个梦屋之中，元凤现于他背后，展翅振飞，带着火焰锋芒的灵力以更快的速度蹿动。
灵力一道道汇出体外。
气血不断流失。
终于，在凛曜彻底脱力的最后一刻，他几乎是被甩出那片黑暗之中的，重新回到魔宫大殿，吐出一口鲜血，元凤也倒在地上，虚弱到几乎站不起来。
但好在，灵力已进入到最后一个梦屋。
这一晚，世间所有人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漫长而盛大。
梦中的主角都是新任魔尊的母后，黎杳。
梦中的画面格外真实，让人沉浸其中，不得不相信。
世人终于看到了那一切。
明白自己曾经遭受过什么，在那一场末世之中，他们身边的至亲好友、或是自己都曾经丧命于此，而这片土地也曾真实的生灵涂炭过。
他们看到那些可怕的傀儡尸，刀枪不入，怎么也杀不掉、杀不尽。
直到火仙阵阵心出现在前朝镇北王府中。
直到魔后黎杳以身祭阵，血祭。
梦境的最后，一道血红的强势的光圈从阵心骤然四散，带着“嗡”一声轰响，世界忽然安静祥和，仿佛被按下彻底的暂停键。
火仙阵消失。
连带着黎杳。
那场末世的噩梦到这一刻终于消失了。
而那威风凛凛、世间无二的魔尊凛青望，狼狈哭嚎，嘶吼着，全身都止不住在抖。
他跪在地上，满脸泪水，有乞求、有委屈、有愤懑，那三千多年的光环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只剩下数不尽的痛苦和绝望。
梦境中，他们看到了这一切。
真实地仿佛就在眼前发生，那些浩大的痛苦与绝望仿佛也能够切身体会。
-
衍月门。
浒苑从那一场梦中醒来，睁眼时脸颊一热，她抬手抹去，脸上湿润一片，全是泪，都是在梦中无知觉地落下的。
那一场梦中，她的道侣柳萧也异化成了傀儡尸，是她亲手一剑刺入他心脏，杀了他，而她悲痛欲绝，最终也投阵身亡。
一切都那么真实。
她仿佛真的遭受了一遍失去爱人的痛苦，也真正死了一遭。
这是什么梦？
怎么会如此真实……
这时，柳萧也从屋外进来，跟她闲聊着提及自己昨夜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成为不人不鬼的傀儡尸，差点就要残害百姓，幸好浒苑心怀大义，也明白他的心意，杀了他才阻止了那一切。
浒苑愣住：“你说什么？”
柳萧又将方才的梦境重新说了一遍。
“我也梦到了。”浒苑脸上泪痕未消，“我也梦到了同你一模一样的梦，还有黎师姑和魔尊……不对，梦中……”
浒苑眉间紧蹙，仿佛有什么更深层的东西被挖掘出来，“梦中，我不叫她黎师姑，而是……小杳儿，她比我还小，才十八，是衍月门上下最受宠的小师妹。”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很快，衍月门上下众人便都发觉，昨夜他们都做了同一个梦。
一个真实到仿佛真的曾经发生过的梦。
不止是衍月门，六界都做了一个同样的梦。
众人结伴去询问白岁之，问及那个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所有人都会做那一个梦，为何梦境中发生的一切都和现如今完全不同。
白岁之坐在台前，摞着白胡子，而后长长舒出一口气，叹息道：“那不是梦。”
众人皆一愣。
“那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
白岁之说，“曾经，衍月门上下都因那场傀儡尸浩劫死伤无数，道仙纷纷陨落，生灵涂炭，是你们的黎师姑……不，现如今，她已不能称是你们师姑，你们在座许多人甚至都是她的师兄师姐。是黎杳拯救了那场浩劫，也是魔尊挽救了在那场浩劫中逝去的众多生命。只是天地乾坤扭转，世人都已不再记得那些往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受这一切。
难怪道尊同那魔尊关系如此密切交好。
难怪魔域会突然凭空出现一个魔后，与那过去嗜血残暴、孤身一人的魔尊如此情义真挚。
原来在不为人知处，已经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深刻故事。
-
这日，黎杳起得晚，同凛青望一块儿踏出府门时已经日头高悬，正是中午，二人准备去附近的樊楼吃午膳。
街市上格外热闹。
但黎杳很快便察觉出不对劲。
“殿下，你有没有觉得今日这些百姓一直在看我们？”黎杳凑到他耳边轻声道。
凛青望自然也发现了。
黎杳又摸摸脸，问：“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凛青望笑了下：“没有。”
黎杳虽觉得奇怪，但也没怎么太过在意，想着难不成是她今日穿的新裙子格外好看才引得众人频频回头。
只是怎么还有那么多男子也盯着她移不开眼？
正是初春，万物复苏。
黎杳与凛青望二人用膳后又四处走了走，这才回府。
刚到府外，远远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人。
——浒苑。
黎杳快步跑过去，还未出声，便见到浒苑双目殷红、噙着一汪泪看着她，而后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哭腔道：“小杳儿……”
“浒苑师姐。”
黎杳下意识地回应称“师姐”，说出口后便发觉不对劲。
浒苑这次不再叫她“黎师姑”。
而是“小杳儿”。
不知已经多久没有听到的，小杳儿。
只有她刚来到衍月门时那些师兄师姐会这么叫她。
黎杳愣了愣，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师姐，你怎么……？”
“师姐都想起来了。”浒苑嗓音哽咽，“小杳儿，这些日子以后，委屈你了，可我甚至都没认出你来。”
浒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第一次见到黎杳时就会觉得眼熟，为什么去到那明明从未去过的魔宫也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原来冥冥之中，一切早就都有了答案。
黎杳将浒苑领入府中，沏了杯茶，听她讲了关于那一场梦的故事。
“是天下所有人都做了那个梦吗？”黎杳问。
“如今看来，是的。”
“……”
难怪方才走在路上那些人都频频看她，大概是发觉了她同梦中那女子长得一样。
浒苑握着她的手：“小杳儿，我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衍月门上下，包括我与柳萧都不会是现如今的模样。”
“师姐，你同我谢什么。”
黎杳笑道，“换作是衍月门任何人，那时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我是心疼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我们还都把你忘了。”
黎杳轻摇头：“不委屈，都过去了。”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其实黎杳从来没有一刻觉得遗憾过。
尽管从前身边的好友都不再记得她，尽管那些过往经历的回忆都不再属于她，但只要一切能够从头开始，大家都还活着，就都足够了。
经历过那一遭，亲眼见过那些生灵涂炭的场景，黎杳能够再次站在这片土地，就已经足够了。
而如今这些，都已经是意外之喜。
重新被大家记起。
重新被大家爱着。
这就是不能再更好的结果了。
那天，浒苑师姐走后没多久，冥王和袁云雁也来了。
在那场浩劫之中，袁云雁也曾身亡，而冥王为了引渡她的亡魂，生生将自己化作引渡船，也彻底覆灭。
这于他们而言，也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黎杳这辈子都没被那么多人如此敬重地感谢过，都不太好意思了。
这年入夏时，道界还为黎杳举办了一个冠冕仪式，封她为“道仙”。
黎杳这性格散漫，实在受不住道仙的名头，更受不了在天下修士面前受封，便同白岁之说了声，没去参加那冠冕仪式。
只不过人虽没去，但道界还是多了一个道仙黎杳。
-
这天夜里，凛青望同黎杳一起走在粟阳城街头。
她疑惑问道：“殿下，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会做同一个梦？”
凛青望看着远处，过了会儿才收回视线，看向她：“是曜儿。”
“曜儿？”
“之前他昏迷一月明白了过往所有事。”凛青望温声道，“是我们的孩子他心疼你，才做了这一切。”
“可他是怎么做到的？”
黎杳从没听说过世间还有这样的办法。
“他是我们的孩子，自然有办法能做到这一切。”凛青望微微笑着，“杳儿，看来我们将他养得很好，他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孩子，也会成为一个足够强大的魔尊，更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黎杳听着这一切，眼眶微微发热，伸手握住了凛青望的手。
“殿下，他是因为你的教导才能成为如今的模样。”
凛青望一顿，而后垂着眼轻笑出声。
“谢谢你，杳儿。”
谢谢你给了我这一切。
凛青望捧着黎杳的脸俯身，亲了亲她的嘴角，随后他细密的吻又在她鼻尖、眉眼、额头落下，他吻得极其轻柔又小心翼翼。
“是你让我觉得人间值得。”
在这个世上，能与有情人白头偕老实在是一件极为难得奢侈的事。
但所幸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点，足以让他爱意栖息，足以成为他跋涉万里后的归途。
我们会有数不尽的未来。
我们终于，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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