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的体系与其他五界都很不相同。
在道界,往往是仙根最卓越、最有威望之人被推上至尊之位,奉为“道尊”。
在魔界,崇尚绝对力量,谁能让众魔族之人臣服,谁就能成为魔尊,否则即便占据魔尊之位不过朝夕也可能会被人篡杀缴位。
而在冥界,那些在凡界做了十恶不赦的荒唐事的人死后,来到冥界,便会被丢进刀山火海的炼狱之地,每一刻都受蚀骨折磨。
炼狱之地的恶鬼们自相残杀,最后只存活一人,而这个幸存者便会被赋予冥王力量。
说是“幸存”,实则是最最不幸之事。
冥王会喝下忘却凡尘往事的孟婆汤药,割裂七情六欲,断绝前世记忆,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记得,只知“冥王”二字。
被禁于那阴冷之地,周遭都是游魂恶鬼,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永远也无法得到超度。
千万年过去,冥王的性子早被无穷无尽的光阴消磨殆尽,甚至还能称得上一句“脾气不错”。
早已记不清前世的自己是如何狠戾残暴,十恶不赦至此。
也早已记不得,自己原被叫作南潇轻。
儒雅至此的名字,却曾经成了多少人心中的噩梦,又沾着多少人的鲜血。
南潇轻回忆幼时,脑海中最早的记忆便是血光冲天中,满门被屠戮,父母双亲躺在血泊,撑着最后一口气,双目血红,对他说:
“潇轻,记着……!你要永远记着这一幕!”
于是他就当真永远记着了这一幕。
秋雨萧瑟,府邸凋零,池水被鲜血染得通红,紧接着,叛军一剑削平父母面目,模糊难辨。
而后,叛军朝他走来,却并不急于杀他。
好似猫咬耗子。
他们羞辱他,折磨他,用剑一下、一下割破他的腿腕肉骨,享受他的痛苦与喊叫。
直至他视线都模糊不清,眼前影影绰绰出现一人。
身着华服,头戴珠钗,由人搀扶着,慢悠悠地喊:“住手。”
南潇轻那条命,由此悬于一线,未断了。
雍容华贵的女人站在他跟前,从他腿部流出的鲜血弄脏了她的裙摆,于是皱眉,音色中也由此带上些不耐:“不过一个小儿,何至于此,倒让人指摘皇上赶尽杀绝。”
这年,叛军攻入皇城,立新国,灭旧族。
南潇轻原是亲王之子,皇亲国戚,众星捧月,却一朝满门获罪,成了孤零野狗。
新国太后将他带入皇宫,养在身边。
以此作为新皇“宅心仁厚”、“慈悲为怀”的证明。
可谁人又不知他已是檐下狗,逼得余下前朝臣民伏地跪拜,以此重振朝纲。
这年,南潇轻六岁。
原本太后并不真打算让他活。
南潇轻早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全靠汤药吊着性命,只待朝纲稳定后便将他随便丢了去自生自灭,也除却一大隐患,算是一举两得。
可谁知那高热烧了半月,南潇轻被拖得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却硬是熬了下来。
太后心腹道:“这孩子命簿坚韧,恐日后生出异变。”
太后眼底闪过一道杀意,而南潇轻却在此刻睁了眼。
琥珀色的双眸看着太后,懵懂无知、惶然无措的模样,对视数十秒,才气息微弱地吐出一句话:“这是哪里……我是谁?”
太后盯着他看了会儿,似是在决定到底要不要留他这条性命。
空气沉了几分钟后,她幽幽开口:“宣太医来给世子瞧瞧。”
从此以后,南潇轻便有了这“世子”身份。
太后称,南潇轻虽为前朝世子,但南氏为开朝功臣,只可惜为保护皇上没能活下来,于是特许南潇轻入宫伴在身侧长大。
生生将南氏污蔑成了前朝谋乱之臣。
可满朝众臣谁人不知南氏到底是如何死的,只是谁又敢再提起那日的事。
原本太后总不放心南潇轻到底是否真的失忆,可随着那南潇轻日渐长大,他便越是成了阴暗疯魔、荒□□荡的性子。
整日流连在花街柳巷,将那些个压根登不得台面的妓儿一个个纳入府邸,寻欢作乐,昏天暗地。
哪里像是个深埋国仇家恨的样子。
就算是有,凭他这德性,也定翻不出什么天来,只能是跳梁小丑。
如此,太后才算是放了心。
因幼时被剑挑断了脚筋,南潇轻左腿残疾,但他从不坐轮椅,也不拄拐,而是用铁块做了副假腿安在里头。
可到底是死物,哪能舒服,走路依旧跛得厉害。
好在他恶名远扬,早年用残暴手段杀了几个在旁悄声议论的,后来也就无人再敢直视他的腿,经过时总低头避视。
不过南潇轻虽身体残疾,生性恶劣,但容貌却是俊美。
相比“俊”,更称得上“美”。
一席墨发,不束发,披散着,模样俊秀,却并不端庄正气,那眉眼间总带着轻浮的笑意,偶尔那眉眼一敛,便又成了让人背后发凉的阴狠。
太后有意将他往错路上引,从不管教,放任自流,于是这浑身上下的气质都愈□□荡极端。
元宵佳节。
南潇轻从人身鼎沸的春花苑被五六美人簇拥着出来,他喝得烂醉如泥,胳膊勾着美人儿裸露的白皙肩颈,脸上是轻浮的笑意。
美人娇声叫他明日再来。
“放心,爷可舍不得你们。”他一身酒气,跛脚几乎支撑不住身子,指尖刮了刮美人的脸,“明儿等着爷。”
美人们笑得不行,拉着他袖子不肯松手,多想能被他带回府去,从此锦衣玉食、吃喝不愁。
可最后南潇轻还是摆了摆手,独自走了。
因是元宵,街上仍热闹喧嚣。
他便拖着跛脚,一瘸一拐,穿过人海,独自朝着府邸方向去。
圆月印在天际,周遭人笑意宴宴,而他不知何时已经酒醒,在酣畅佳节中只剩下萧瑟与落寞。
……
“小姐,您快下来吧,奴婢帮您摘!”不远处传来一阵声音。
一个丫鬟服饰的女子站在树下,正着急慌忙地瞧着眼前一席雪白鹅绒大敞的女子,发髻上插着一支翠色玉坠。
她正踩在木凳子上,费劲地伸长手去够枝上的梅花。
只是怎么都差那么一点儿。
她踮着脚摇摇欲坠,霎那间天旋地转,木凳倾倒,她旋身就要摔下来。
也是在这一刻,腰间忽然被托起一道力。
女子匆匆站定,又因那铺天盖地的酒味下意识觉得危险,连忙后退几步避开,屈身作揖,轻声:“多谢公子。”
南潇轻这才看清她的脸。
漂亮、秀气,却与他正相反。
浑身周正端庄的气质,一看就知出身名门,饱读诗书,从小无忧无虑被呵护着长大,最大的烦心事或许便是摘不到头顶的梅枝。
以至于一见到她,他身上那些丑恶便原形毕露、自惭形秽。
她也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毫无遮掩的目光,她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心想这是哪儿来的登徒子如此不知礼数。
她始终低着头,没去看他一眼,又作揖,垂眸道:“天色已晚,小女告辞。”
说完,她拉着身边婢女,越过南潇轻离开。
或许是这元宵夜实在太冷,也或许是酒意上头,南潇轻出声:“这梅花,你不要了么?”
女子回头。
看到南潇轻并未回头,她看到他瘦削的侧脸,以及脸上浮起的酒意。
而后,他才慢慢将头转过来,琥珀色的瞳孔淡淡地落在她身上,并无轻浮之意。
想来是方才误会了他。
女子迟疑片刻,道:“今年冬日暖,梅花早早谢了,只剩这一枝,只是我摘不到,便留它在树上供众人赏吧。”
南潇轻没说话,径直走到树下。
在抬手的那一刻他忽然攥紧拳头,用力按在断掉的左腿上。
好在他身量够高,抬手便碰到了花枝。
他折下,无声地递过去。
女子踌躇了下,上前。
又许是怕触碰到他手指,没直接接,而是摊开手心。
南潇轻松开手,花枝落在她雪白的手心,衬得愈发红艳。
“多谢公子。”
南潇轻看着她离开,裙裾飘动,带过一阵梅香。
“你——”南潇轻出声,“叫什么?”
女子回头。
暗处,婢女轻轻拽动她袖子,意欲阻止。
“小女初来皇城,好奇这灯会才偷跑出来,不欲人知晓。”她说,“还望公子勿提今夜之事。”
她聪明地转圜他方才的询问。
“幸好小姐没告诉那人名字,省的沾惹麻烦。”走远后,婢女说道。
“为何?”
她也觉得方才那人奇怪得很,但没什么轻薄行为,也替她摘了花枝,正犹疑自己方才太过无礼。
“小姐有所不知,刚才那人在城中恶名远扬,谁人不知他残暴嗜血、荒淫无度,身边都是青楼女子,闺阁小姐见了他可都是避之不及的。”
女子抿了抿唇,看着手心的梅枝,回忆起他方才的模样。
他的确酒意熏天,身上也沾染了各色胭脂水粉的香气。
可偏模样是冷的,冷清又落寞,成了这喧嚣天地中唯一的失意人。
仿佛人潮涌动,奔波来往,他却独被遗忘在原地。
“是么。”她轻声。
她总觉得,他不至于此的。
翌日,元宵节后,按规,所有皇室子女亲眷都该拜见太后。
南潇轻也在其中。
只因他是被太后带在身边抚养长大。
宫中最爱附庸风雅,午宴后便兴起诗词庆贺,王宫贵子贵女们纷纷吟诗作对、觥筹交错。
轮到南潇轻,他懒洋洋半躺在椅榻,拎起酒壶洒入口中,濡湿脖颈与胸前衣襟,完全是浪荡子的模样。
他笑着开口:“儿臣只知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只恐脏了公主们的耳。”
话音一楼,便响起一片似愤似嗔的女声。
“潇轻。”太后出声,语带责备。
只是那责备底下,是对他如今这副模样的满意。
吟诗作对继续,众人自觉跳过南潇轻,只当他不存在。
一轮又一轮,而他则喝了一壶又一壶酒。
喝多了,他便起身出殿吹风。
寒风刺骨,他穿得单薄,一下就吹透了。
他生了厌,觉得里头一屋子故作的“文人墨客”实在无趣得很,明明挖开了都是最肮脏腐坏的七情六欲,倒不如妓馆里那些搔首弄姿的纯粹。
只是他这么想时,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昨夜的那棵梅树。
不过须臾,那念头便转瞬即逝。
只当他抬眼,视线忽得一顿,定定地落在眼前正站在金鱼池边的女子。
她今日着一袭青衣,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拂,身形清瘦而挺拔,风姿绰约,娇秀而英气。
他脚下站定了。
是她。
正欲上前,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郡主!”
是三皇子,沛承绍。
女子转过身,对他笑,作揖:“见过三皇子。”
“你我之间,无需这些繁文缛节。”三皇子说,“走吧,我带你去见太后。”
……
南潇轻眯了眯眼。
旁边太监疑惑着试探:“……南世子?”
“那是谁。”南潇轻问。
太监顺着他视线方向看去。
“这是三皇子的学伴,学识广博,骁骑将军之女,芦邑郡郡主,名叫——”
太监说,“袁云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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