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雁,走吧,我带你去见太后。”沛承绍说。
袁云雁面色从容,丝毫不见慌张胆怯,跟着沛承绍进了大殿。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南潇轻一眼。
而南潇轻自始至终也没有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后来,南潇轻总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她。
可思来想去也总想不明白,最后又觉得自己大概也从没爱过她。
只不过他这短暂一生中,除了她,再没人用那干净、赤诚、坦荡的目光注视过他,不含一丝杂念,不带任何偏见。
南潇轻吹了会儿风,回了大殿。
此刻袁云雁正跪在殿前,背对他,自然也没能看到他。
沛承绍跪立在她身侧,告诉太后她是如何博学多才、知晓古今,学识甚至能比肩太傅。
沛承绍是诸皇子中最受器重的,也最受太后宠爱。
太后自然看得出他对袁云雁的倾慕,她瞧着这女子端庄大方,是个可堪重任的,便抬了抬书,而她作为郡主,晓一方之事,也可以教授皇子公主们一些皇城外的故事。
说到这,太后抬眼看向一旁懒散放纵模样的南潇轻,随代了句:
“世子爱游山玩水,无事便也一起去吧。”
南潇轻未起身,也未答谢,视线慢悠悠从太后移到了袁云雁的后背,她始终低着头,依旧未朝他看一眼。
他想,昨夜夜色朦胧,周遭昏暗,也不过短短须臾之间门,的确没什么好挂在心上的。
于是他从没去过私塾,也再没见过袁云雁。
而宫里倒是热闹,听说那些公主都喜欢听袁云雁讲皇城外的事,其实并非全是郡县中事,许多只是些民间门故事,光怪陆离,很抓人心。
而她又容貌绝佳,必然受王公子弟们倾慕。
南潇轻对此一听了之,又继续伏倒在妓馆的床榻之上、襦裙之下。
他在皇宫内最不堪提起,又是最招人议论的存在,只因他浪荡无耻、阴鸷难测。
这些日子袁云雁跟那帮公主贵人在一块儿,想必早听遍了他的事迹,明白了他是怎样的人。
南潇轻想,可惜了。
再也看不到她那双透彻的眼。
不过日子一天天的过,似乎也没什么可可惜的。
深夜回府。
他前些日子在妓馆碰到个能说会道的,哄得他开心,便带回府上养着。
他其实总这样,喜欢了便带回去,不过几日又生厌,再打发了走。
一踏进屋,那美人便一袭薄衫迎出来:“世子叫妾好等。”
他笑着揽过美人肩膀,浑身力道都卸在她身上,美人娇笑着踉跄一步,环过他的腰,扶住了。
“哎哟。”她柔声娇俏道,“这腿是站不直么,世子怎么这般欺负……”
话到一半,她忽然止住,面上立马浮起惊惧之色。
“世子恕罪!”
她扑通跪地,头撞在地上,很响一声,但又顾不得痛了,吓得肩膀都止不住的颤。
“奴婢失言。”
南潇轻站着,淡淡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弯腰,将她扶起:“不怕。”
美人还止不住的抖——她曾见过的,他是如何毒辣之人。
南潇轻将她扶到一侧,按着她肩膀让她坐下,而后侧头看向门的方向,波澜不惊:“进来吧。”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推门而入:“南世子。”
“如何了。”
“都如世子所料,沛军大败,将士大损。”男子笑了笑,“父皇特命我前来向世子道谢。”
沛军。
父皇。
美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眼前的男人,黝黑皮肤下是身形健硕,与这儿的人模样很不同,倒像是……来自马背上的国家。
转念便想到如今城里听诸多人提及沛国与北域的萧国发生战乱。
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是撞破了什么,美人指尖几乎瞬间门被掐出血痕,心跳骤然加速。
她拼命稳定下心绪,装作无知模样:“世子既谈要事,妾便先告退了。”
“无妨。”
南潇轻拽住她胳膊,看着只是轻轻一勾,但实则指尖都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将她摁回座位,又慢悠悠倒了壶茶,放在她手边。
他笑起来,模样狷狂,似是不将任何人都放在眼里,当真疯魔,“不过是勾结别国、谋逆叛乱,慌什么,喝口水,压压惊。”
萧国太子看了她一眼,却是知晓她此刻心境。
从前他也只当这南潇轻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耻之徒,却没想到他实则却是个军事奇才,若不是他出谋划策,以萧国的实力与储备,定然不能大胜沛军。
他便是只将锋芒展露一二,恐怕就会招来数不清的暗箭。
“今日父皇还特地命我带来萧沛二国边境的两城布防图,愿将这两座池城敬献给世子。”萧国太子说,“还望世子笑纳。”
南潇轻没伸手接,甚至扔懒散靠着没动,半晌,他笑了笑:“如此贵重的礼就罢了。”
萧国太子一愣:“世子可是有别的想要的?”
他笑得轻慢邪肆,轻松地像是随口一句问候:“我要沛国皇宫上下每个人的性命。”
萧国太子是知道他那些过去的,安静片刻后沉声道:“这是自然。”
天色已晚,萧国太子不敢再久留。
也正是他转身离开之际,身后忽然响起瓷器破碎的清脆声,方才一直坐在一旁的美人忽然喷出一口血,栽倒在地。
太子回身看去,她早断了呼吸,七窍出血。
而南潇轻正低头朝着茶盏呼气,悠悠品上一口。
“劳烦了。”南潇轻头也不抬地说。
指让他帮忙处理了这具女尸。
他曾见那皇帝身边的侍郎也上过她的床榻。
后面一月,萧国屡屡大捷,将北边一大片疆域都收入囊中。
明明沛国国力更为强盛,以多敌少,可就是不知道怎么每每都会被偷袭成功,不是粮草被劫,就是深入陷阱,简直跟中邪一般。
输的多了,士气大减,再难打赢。
可萧国却是越战越盛。
沛国不能再被这么牵制下去,派了使臣出使北域。
萧国明白自身如今最需休养生息、补足将士兵马,同意和亲,由沛国四公主出嫁。
南潇轻看那四公主最生厌。
故作骄矜,做作虚伪,见她为着和亲的事哭喊打闹、狼狈至此。
如此,他那几日连心情都好了不少。
……
于是,闲来无事,终是去了皇宫私塾。
他到得晚,众人见到他的表情真可谓异彩纷呈。
他都能听见这些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最后还是沛承绍先开口,笑着:“世子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闲来无事。”
只余下一张桌案一个位置,是那四公主的。
幸亏她已和亲,否则今日连张桌案都没有。
南潇轻一拂袖摆,坐下,看向袁云雁。
公主皇子爱听她讲故事,今日便是由她讲课,正讲到史书中那些十恶不赦、谋反叛乱的罪臣。
那些故事血腥可怖,叫那些公主们连连惊呼,捂着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南潇轻挑眉,给自己斟了杯茶,打了个哈欠。
故事讲完,结课。
三皇子喊袁云雁一道午膳,袁云雁点头。
很快,私塾内只剩下南潇轻一人。
他懒洋洋起身,走到袁云雁桌边,无意将她桌角的书扫下,随之落地的,还有夹在书页中的那支血梅。
南潇轻视线一顿,正要捡去,袁云雁回来了,见到他,步子一滞,而后慢慢走上前,捡起梅花重新夹进书中。
“我忘带了书。”她解释。
南潇轻没说话,只看她。
袁云雁抬眼瞧他,神色未变,平静地问:“世子叫什么名字?”
“你没听他们提过么。”
被拆穿,袁云雁也面不改色,依旧看着他,瞳孔干净乌黑:“有些东西,不能全凭听来的。”
南潇轻这才慢慢敛去脸上轻浮的笑意,他深深看着袁云雁,半晌:“南潇轻。”
袁云雁笑了下,颊边梨涡微陷:“潇洒出风尘。”
“能用这诗来衬我的,也只有你了。”
袁云雁轻轻摇了摇头:“何故管人家怎么看,人生路是自己的。”
南潇轻看着窗外。
梅花彻底败尽了,春日正盛,百花齐放,看着迷人眼,乱人心神。
他看着那一点幽暗的天光:“人生路自然是在脚下。”
只可惜,从他幼时满门被屠那日起,国仇家恨就压在他肩头,那人生路不论如何都是鲜血淋漓的。
这一条路由他亲自走一遭,却并非他自己的。
这上面沾染了太多新仇旧恨,太多冤屈鲜血,太多孤魂野鬼。
早已经由不得他了。
自那天后,他便隔三差五会来私塾。
大多时候他并不听课,也不说话,只是在那坐着,散漫没有正形,倒像是换了个睡的地儿。
有皇子打趣,说世子这突然转性,莫不是也瞧上了云雁郡主。
南潇轻同袁云雁对视一眼,又移开,喝一口茶,插科打诨道:“郡主风姿,那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来瞧一眼的。”
没有人将他的话放心上。
袁云雁也不是每回都给他们授课,今天授课的是太傅,满身繁文缛节的老头。
无趣得很。
他前日布置了誊抄诗句的课业。
这会儿正夸袁云雁的书法真是精妙,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造诣,实属难得。
公主叫他别卖关子,快传阅着也给大家见识学习一番。
太傅将那一沓纸翻来覆去,却奇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别是太傅眼馋云雁的书法,偷偷藏了去。”沛承绍笑道。
袁云雁:“找不到便罢了,原就是随便写的,不值一提。”
沛承绍:“那可不行,太傅夸得如此天花乱坠,若看不到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袁云雁笑着看向沛承绍:“三皇子若想看,云雁再写一份便是。”
皇宫上下人人皆知,三皇子倾慕芦邑郡郡主袁云雁。
南潇轻拨弄墨发,倦怠模样,神色如常。
结课后回府。
走进书房,他从袖中拿出那一副已被折得皱巴的书卷,上面正是袁云雁的字迹。
她誊写的诗词中有一句——
冰簞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他目光定定地落在这句诗上,看着上面的几个字——云、轻、雁、潇。
云雁。
潇轻。
他指尖描摹过纸面,眼底黑沉。
平日里的风流浪荡在这一刻都悉数掩去。
忽然,门口响起一阵喧闹,府上的小厮拎着个人推门而入,将那人摔到南潇轻跟前。
“世子,这人一直在门口鬼鬼祟祟,怕是被有心人派来的!”
“抬头。”他悠悠一声,语调轻慢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那人被迫抬起头。
的确是熟面孔。
南潇轻早就察觉近来有人跟踪自己,许是沛国战事连连吃紧,还输的一仗比一仗奇,找不到原由倒是找到她头上来了。
那太后倒是比皇帝心细。
南潇轻起身,抽剑出鞘。
一句话也没再说,拽起他头发逼他仰头,而后一剑割去了他头颅。
鲜血瓢泼四溅。
南潇轻转动手腕,头发在他腕上缠绕一圈,面不改色将那颗头颅丢到一旁。
“拿去喂狗。”
“是!”
鲜血弄脏了地板,血迹斑斑,其中几滴溅落在书案上的那张纸,正好在“潇”、“轻”二字上。
他忽然红了眼。
脑海中都是那场本以为早已经模糊了的祸事,血光滔天,他被人一刀一刀折磨着划开踝骨,撕心裂肺,供人欣赏。
是了,他原本就是活在国仇家恨中人,如今又怎么敢去奢求什么。
南潇轻自嘲地提了提嘴角,薄纸滑落指尖,盖在那片血泊上。
他早已堕落了。
他又去了妓馆。
喝得酩酊大醉。
离开时天已下起暴雨,狂风雷电轰鸣。
回到府上,那一屋的狼藉已经收拾干净,他恍然惊觉,连酒意都瞬间门散了去,叫来下人:“纸呢?”
“什、什么纸?”
“沾了血的纸。”
下人立马跪地磕头,磕磕绊绊道:“奴才不知道那张纸对世子重要,见脏了,便让人……让人丢了。”
南潇轻扭头,死死盯着他,半晌,一字一顿问:“丢哪了?”
下人告诉他地方,南潇轻转头就重新跑入雨幕中。
只留下身后人喊着:“世子撑伞呐!”
城郊的无人区堆置了数不清的垃圾,南潇轻穿一袭锦衣,浑身被雨淋透,在那肮脏、臭气熏天的垃圾堆翻找。
雷电映亮他的侧脸,像是天神对他降下的惩罚。
他满身脏污,早已看不出丝毫世子模样,倒像是孤苦伶仃、无处可去的乞丐。
直到天光微亮,他才终于找到那一张已经被血、被泥、被水浸泡得烂透的纸,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到衣襟内胸口位置。
他站立着,任由雨点落下,任由雷电劈落在不远处。
而后轻轻笑起来。
袁云雁曾对他说,人生路是自己的。
他生不由己,自幼时人生路便只剩下血红一片,越是往头看,那血红就更深更暗,似是无数孤魂野鬼堆叠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是他无法逃避的宿命。
回到府上,下人连忙拿来裘服替他披上:“世子别着凉了。”
南潇轻淡声:“去买几株梅树来。”
“什么?”下人没听明白。
这都开春了,种什么梅。
“要最好的树种,白梅红梅都要。”
淋了一夜雨,南潇轻脸色很白,语气平淡,“院中原本这些树,都拔了吧。”
哪怕他永远摆脱不了宿命。
哪怕他永远只能看着。
哪怕他永远靠进不了天光。
可他拼死了也想守住那唯一可以窥见一方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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