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宫中也算发生了件大事。
大概是朝堂之上谈及皇子婚事,说三皇子如今已到娶妻的年纪。沛承绍最被寄予厚望,他日必登上九五之尊之位,贵臣们纷纷举荐自家小女。
沛承绍在这样的境地中,只好跪地称自己已有心仪女子,此生非她不娶,求父皇赐婚。
众人都清楚他指的是谁。
但众人同样没想到的是,袁云雁拒婚了。
后来南潇轻从太后宫中出来,正好在净池边见到袁云雁。
他停下脚步,而后走上前:“云雁郡主。”
袁云雁回头,冲他笑了下:“见过世子。”
这些日子来,虽在私塾也常能碰见,但两人却极少能说上话。
“听闻郡主要有喜事了。”南潇轻说。
袁云雁轻轻摇了摇头:“世子也该听说了些后续。”
“沛承绍为人正直向上,学识广博,容貌俊秀,论治国理政也算有些本事,是众皇子中最有能力的,他对你情根深众,想来往后你就会成为一国之母。”
南潇轻看着池水中的一尾鱼,看着它任凭怎么游也逃不出这一方天地,“郡主何故要拒绝这世上最好的亲事。”
除了他们俩,周围没人任何人。
袁云雁第一次见南潇轻如此理性冷静地剖析利弊,全然没从前的无礼不羁,她觉得奇怪,可冥冥中又觉得他本就该如此。
“我所爱之人不一定要成为这世上最至高无上之人,也不一定要有最深厚的学识,甚至他也不需要多么受人敬重,我只希望如果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人,我见他一眼,我便知道那是命中注定。”
袁云雁说,“唯有命中注定之人,才叫世上最好的亲事。”
南潇轻许久没说话。
袁云雁侧头:“世子可明白。”
南潇轻嘴动了动,想说话,身后忽然响起极细微的脚步声。
他笑起来,离经叛道的模样:“我哪里明白,在我看来,唯有床榻上最能取蚀骨之欢的,才叫命中注定之人。”
袁云雁教他这猝不及防的话弄得一愣,随即面红耳赤,愤恼不已。
南潇轻吊儿郎当冲她作揖辞别:“那我便祝郡主早日找到,命中注定之人。”
因先前对萧国连连战败,后又被迫和亲了最爱的小公主,皇上急火攻心,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储君之位的争议越来越多。
大多都是三皇子与大皇子之间的比较。
各方面能力的确是三皇子更为突出,但大皇子母族兴盛,勾连朝中众臣,便也成了储君的热门人选。
南潇轻早派人暗中留意大皇子的动向。
于是此刻他坐在茶馆中,静静喝茶。
墙角有个孔洞,隔壁房间大皇子与丞相的声音悠悠传来。
南潇轻一面喝茶,一面在纸上写下“春来茶馆”四字,差人送去给三皇子。
——他们正谋划杀害三皇子之事。
南潇轻一字不漏地都听了,面色不变,又斟茶,心里算着三皇子过来的时间,应该快了。
他倒不是为了帮沛承绍,不过是想使一计黄雀在后,坐收渔翁之利。
他无所谓这一场内斗到底是谁赢。
须臾,他余光瞥见窗下街上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可定睛一看就不见,没过一会儿,门外忽然响起玉佩砸碎的清脆声。
南潇轻明白自己此刻的行踪不能被任何人看到,但他还是下意识快步推开门。
于是他迎面撞上一脸惊惧之色的袁云雁。
“快跑。”南潇轻低声。
袁云雁还愣着,他用力推她一把:“快!”
她转身快步离开。
与此同时,身侧那扇门也猛地被推开。
南潇轻向前一步,挡住走廊尽头袁云雁最后那一缕裙摆。
他弯腰,将那块碎在地上的玉佩捡起,放进袖中,而后起身看向眼前的大皇子与丞相,他面色不变,笑了笑:“正巧。”
丞相眉头紧锁:“世子怎么在此。”
他说:“最近身边的美人儿养了条狗,个混球,把本世的玉佩叼着跑了,这不,还碎了,回去得扒了他的皮。”
大皇子没说话。
南潇轻捋了捋发,走到他身侧,漫不经心地轻声:“臣先在这,叩见新皇了。”
他知道他们不会信,索性将事都挑明,以此让他们别疑心到旁人身上。
可宰相是何等聪明之人,侧头朝下人低语几句,下人便立马跑下楼去。
南潇轻挑眉:“臣告退。”
待走到无人之处,他步子加快,正好迎面碰上三皇子,他并不知道那书信是谁写,见到南潇轻还诧异他怎么也会在茶馆。
还未问出口,便被南潇轻飞快地打断。
沛承绍第一次在他身上见到如此凛然肃杀的气息。
南潇轻看着他,沉声道:“现在去后门,或许袁云雁还能活。”
……
不日,大皇子意图谋害三皇子的言论在朝堂甚嚣。
又过一月,皇命昭告天下,赐婚三皇子沛承绍与骁骑将军之女袁云雁。
而南潇轻这一月来,明里暗里遭了不少平白的杀身之祸。
他第一次在人前展露出锋芒,必然会引人注目,传到太后耳中,她不可能放过他。
如此继续,不日他必将死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深夜中。
他原本的计划不得已提前。
他给萧国太子寄去一封书信,告诉他自己不日将离开皇城,前往萧国。
萧国自然是万般欢迎,有南潇轻这样的军师在,即便是以一敌百都仍有获胜的可能,这对萧国是利远大于弊的事儿。
萧国太子问他何时前来。
南潇轻回复,三皇子成亲当日。
萧国太子赞同道,这样大喜的日子城中必定放松警惕,正是他离开的好时候。
南潇轻看着远方青山,没说话。
……
很快,大喜之日便要到了。
前往萧国前,南潇轻再次喝得酩酊大醉。
从醉仙楼中出来,身后暗处又跟着几人。
反正是要走了,南潇轻不再收敛,直接近身将人斩杀,被溅了一身的血。
继续往前走,经过一片挂满红灯笼的地方,喜气洋洋,他抬起眼,在模糊视线中影影绰绰看到两字,而后越来越清晰——
袁府。
他停了脚步,长久地看着。
最后还是酒意上头,他飞身翻入府邸。
很轻松地就找到那最红彤彤的房间,里头灯还亮着,透出影子,是袁云雁头戴珠翠凤冠的模样。
在门口婢女看过来之前,南潇轻一记手刀将她打晕,安置在墙角。
听到动静,袁云雁靠近:“是谁。”
安静。
只剩下呼吸声。
许久,南潇轻出声:“我。”
袁云雁听出来声音,伸手开门。
可门刚打开一条缝就被南潇轻重新用力关上。
“别开。”
他刚才杀了人,身上血腥气浓重。
他不希望临行前见她的最后一面还要吓到她。
接着,他便发现方才被他触碰过的门环上也粘了血迹。
他低垂着眼,用衣袖极其仔细地将它擦拭干净。
认真到,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南世子。”袁云雁说,“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她知道这不合规矩,也不合礼数。
“郡主明日成亲,可是已经找到命中注定之人?”
隔着门,他看到袁云雁头顶的华丽珠翠落影,透着灯光显出此刻她身上霞帔。
他也算是,见过她出嫁模样。
“是。”她回答。
“为何。”
袁云雁知道他在问什么:“那日在茶楼底下,是他挡在他兄长身前拼死救我。从前我只以为他是儒雅到底的人,没想到他竟愿意为了我做到如此,侠肝义胆、有勇有谋,是我所爱之人。”
南潇轻用力攥紧手。
这一瞬胸口忽然上涌一股血腥气,直冲喉头,甜腥味。
他整个人都止不住的颤,最后竟生生咳出一口血。
袁云雁:“你怎么了?”
他多想问,如果你想要的是这般的人,那如果我早早向你诉明心意,如果那日换我拼死救下你,你是不是也能够看到我。
他从未奢想过袁云雁。
可到这一刻才发现须臾之间他失之交臂的是什么。
明明……明明那日他甚至做好了打算,若大皇子与丞相真扣住了袁云雁,他便干脆杀了他们了事。
最多,一命抵命。
“郡主。”
他呼吸仍不稳,猩红一双眼,看着门内她的轮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世子但说无妨。”
“在郡主眼中,我如何?”
袁云雁愣了愣。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的南潇轻并不是众人口中离经叛道、阴鸷狠戾之人。
最先浮现在她脑中的先是那日雪夜,他替她摘下一枝梅花,他分明酒意冲天,偏那双眸的冷的、静的,像是背负着全天下的寂寥与落寞。
然后是那日私塾,他看着窗外夕阳,淡声回应:“人生路自然是在脚下。”
最后是在茶楼,他第一次展现出如此肃杀锋芒,像是能用一人之躯挡下奔腾万马,坚定而固执地叫她快跑。
他们认识数月,见过数十次,可说过的话却寥寥。
几乎就那么几句。
她明知他是这世间最疯癫狂妄之人,可他明明,是那样的寂寞、颓败。
“世子,说来你我并不了解,也不算相熟。我多是从旁人口中听过你诸多传闻,也算见过你酒醉疯魔样貌。”
袁云雁轻声道,“可我总觉得,你不至于此,我从元宵夜初次见到世子,便觉得你不至于此。每回你笑着说浑话时,我也同样觉得你坏透了,可你不笑时,我却……”
“却什么。”
“我却仿佛能从你身体深处看到另一个灵魂。”
南潇轻心脏用力跳动,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影轮廓,怕错失了任何一丝一毫。
袁云雁一字一句,平缓而坚定:“矛盾、折磨、疯狂、痛苦,像一只……自缚的野兽。”
这么多年来,南潇轻早在那些酒色中忘了最初的自己,也忘了泪水原来如此滚烫。
他抬起眼,任由热泪滚落面颊。
“袁云雁。”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嗯。”
“如果有一日,我真的变成众人口中的那样了呢?”他强忍声线的哽咽,“如果有一日,我真的再无法回头,带给无数人无尽痛苦呢?”
“世子,你并非这般心无大义之人,如果你真到了这地步,只怕你会比现如今更加痛苦。”袁云雁说,“人生路是你自己的,我只能祝愿世子早日走出心底囹圄之地。”
翌日。
皇城中锣鼓声天,十里红妆,头顶所见之地铺满红绸,街市上人群涌动、比肩继踵。
袁云雁盘发出嫁,踏入沛国皇宫。
而南潇轻束发策马,奔赴萧国。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