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又演上,白婉笑意不禁僵了一下,“好端端的,到底怎么了?”
张幺妹抽噎道:“昨儿我和娘在外买米,遇见陆大人,不知娘说错什么话惹大人生气,把夫人支派过来的春桃姑娘斥了顿,打发走了。夫人,幺妹绝没有和您过不去的意思。是我娘不知轻重,我没劝住。”
她竟一把火烧向亲娘,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难怪这会子来这儿哭哭啼啼,想是怕和自己伤了表面和气。她也许不知,陆松节早就三令五申,不许白婉苛待她。
白婉讪笑,忍着不悦道:“你这么说,反倒让我怄死了,春桃是我的人,叫你不舒服,我当然有错。”
她再三安抚,张幺妹才止住泪,好似受了天大委屈。
芸佩禁不住抱怨:“就你爱流马尿,为你挨骂的不是我们少奶奶?”
张幺妹神色自如,像是没听见,随白婉进了明间。周氏眼神异样,和她打个照面,不再嗑瓜子,起身告辞了。
张幺妹抚着肚子,环顾四周,但见寝屋对面书架上满满当当,条桌一侧,立着真丝绣杜鹃芙蓉五扇屏风,屏风前置着一张焦尾琴。琴身光泽油润,不染尘埃,可见主人常常用着,并爱护有加。
张幺妹听陆松节说过,白婉多才多艺,尤善抚琴。不像她,出身微寒,别说弹琴,连字都认不得几个。
她不禁想起,昨夜和孙氏聊的话。
在陆松节毁约娶白婉后,她也曾死过心的,尤其是见着白婉后,自卑便如无形的大掌,压得她透不过气。但孙氏劝慰她,陆松节既然肯接她们母女入京,必是对她存有旧日情谊。
她两次嫁人都克夫,又怀着孩子,如陆松节这样的倚靠,往后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干嘛认命放弃?
再者,如果不是白婉榜下捉婿,她就不会被父母卖给商户,也不会再嫁乡绅,捧着大肚子颠沛流离。
如果……张幺妹垂眸,纠缠着丝帕,又忍不住幻想,如果当初她嫁的人是陆松节,现在漂漂亮亮坐在此处供人服侍的,就是她了。她才该是尚书夫人,而不是遭人耻笑的二嫁妇。
白婉从她这儿抢走的,她定要连本带利,全都夺回来。
想到这里,张幺妹的自卑又稍稍收敛,眼底恨意一闪而逝,抿了口白婉递来的香茶,莞尔道:“方才我听夫人说,要教府里的姑娘弹琴,我今儿来,其实也是有个不情之请,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我自小在出云县长大,来了盛京才知道,这京里的人都讲官话。我不张嘴便罢了,一张嘴,就全都露了馅儿,出去买东西,贩子都逮着我短斤缺两。夫人菩萨心肠,能不能教教我?”
她边说,边打量白婉的表情,不等白婉回答,又楚楚可怜道:“若是嫌麻烦,夫人就当我胡言乱语罢。”
“我当什么大事,”白婉失笑,“不是我嫌麻烦,是我不知怎么教你。弹琴尚能看琴谱,论说话,里边的学问可大了。”
白婉哪里愿答应她,若答应教了,她几乎天天过来,给自己添堵。
张幺妹即刻堕泪:“是我考虑不周,痴心妄想了。”
她眼眶一红,白婉便知不好,等回头见陆松节,还不知道怎么编排自己苛待她的瞎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婉复又莞尔:“倘若你肯吃苦,我这有本《三字经》,倒可以让你先读着。”
张幺妹即刻转喜,一再感谢白婉。因着这事,白婉午后不得歇息,尽教她念书。见她蠢钝,怎么都学不会,白婉还得和颜悦色,怕她哭哭啼啼。
到晚膳时,芸佩实在看不过去,假意咳嗽了好几声,才把张幺妹送走。
白婉本想好生休养,为着教严宁棠弹琴,张幺妹念书,反倒比之前更劳碌。而陆松节自那夜后,一直到月底休沐前都不见人影,亦不知忙的什么。
白婉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故意躲自己。但他离府前,与她缱绻温存,又不像是伪装。她无暇细想,算着自己月信的日子,只期盼那夜陆松节能在她体内种下果实。
六月初,小雨沥沥淅淅,芸佩撑着把骨伞,护着白婉下了马车,步入积庆坊东安街李氏裁缝铺,来取白婉给张幺妹母女定制的衣裳。
张幺妹的肚子越来越大,原先的旧袄已不合身,穿白婉的亦不合身。白婉一气儿定制好几套,便连冬衣都备着了。她事事小心,处处忍让,只为让陆松节知道,她是“识大体”的。
芸佩取过衣裳,便如临大敌,里三层外三层细细检查,白婉笑道:“冬婶的活计你不放心?哪里要这么仔细看呢?”
“若是我穿,破了个洞也不碍事。偏是给那村妇,我自然得一万个小心,别叫少奶奶又给她抓着把柄。”
白婉摇摇头:“小题大做,她近来安分得很,兴许是我们把她想差了。”
“也就您缺心眼,她这是没逮着机会。”芸佩厌道,“我看您不如也学她,跟姑爷说两句坏话,叫她生了孩子从哪来回哪去,别叫咱们帮着养闲人。”
“回去?”白婉失神,她倒是没想过,但陆松节舍得叫人回去吗?
她们才将衣裳装上马车,对街严氏酒楼前忽地走出一道倩影。她轻薄的上袄盘扣被人松开,鬓发钗环松动,提着月白纱裙下摆,气息稍促,像是刚逃命出来。
才跑进雨中没几步,就被人从背后拽住,拉扯间衣襟被撕开,露出大片妃色绣花抱腹,嵌珠的翘头履也被那人踩着后跟,一双玉足陷进积水中,叫过路人都瞧见了。
女子回眸,绝俗的容颜满含愠色,厉声道:“我今儿来是献艺的,不是叫你魏缇骑取笑的。快松开我!”
调.戏她的男子身着红色锦衣,腰悬配刀,眉峰凌厉,耻笑道:“你们萧家早就败了,你还跟我这装什么清高?卖艺不卖身,教坊司的规矩吗?爷今儿非要办你,有本事叫你们的韶舞来找我对峙,看看她是护着你,还是向着我!”
他大放厥词不算,还当街撕扯那女子本就不再蔽体的衣裳。可周围人却只隔得远远的,任凭那女子如何求救,都不敢施以援手。
因着他们这群身着锦衣的侍卫,被誉为天子耳目,与东厂太监一道,是大靖朝极为特殊的存在。
曾经有人关起门来请两朋友喝酒,酒酣耳热,谈及锦衣卫时禁不住破口大骂,没想到半刻钟后,就有人闯门而入,将他送进诏狱。他的两个朋友虽什么都没说,但也被抓去,被迫旁观他被受刑剥皮的过程,回来时全吓傻了。
何况这魏缇骑乃都指挥使下辖红人,谁敢招惹?
芸佩见白婉定住,忙扯了扯她衣袖:“少奶奶,该走了。”
白婉却似没有听见,突然,她甩开芸佩,不顾雨势冲向对街。
“住手!”白婉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那魏缇骑推开,自己护在女子跟前,声色俱厉,“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你们就是这样替圣人履职的吗?”
雨水刷过她的睫羽,顺着她清白艳丽的面孔流下,又勾勒出了窈窕玲珑的身躯。连魏缇骑都没想到,敢出面喝止的,竟然是个看起来如此纤弱的女子。
魏缇骑才拔出的刀又收了回去,倒有些欣赏起白婉的英雄气概。
“民女?”他嚣张道,“你哪只眼看到她身上写着民女二字?你应该很清楚,她什么身份,是爷一句话的事。”
白婉抿了下唇,没有被他震慑,只凛凛道:“我乃兵部尚书陆松节之妻,无论如何,你今日若想带走她,便先越过我的尸体。”
魏缇骑蓦地没了声音。雨势渐大,砸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让眼前的沉默变得格外漫长。
别说他惊奇,便是正在赶往酒楼,但因为看戏停在转角处的陆松节,也皱了眉头。
在他的印象中,白婉从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冲动如斯的人。更不会不顾他的体面,挑事后公然报他的名字挡灾。
旁边的徐太安亦特别新鲜,碰了碰陆松节胳膊,戏谑道:“没想到弟妹是个侠女,倒令我刮目相看了。”
“侠女?”陆松节又忍不住看向雨幕。
白婉仍张开臂弯护着那女子,明明她比那女子更孱弱,眼神却是他从没见过的坚毅。他不免别过视线,哂道,“不过平日倨傲惯了,以为谁都顺着她,愚蠢莽撞罢了。”
“怎么,你不打算帮忙?”徐太安意外。
陆松节抱臂,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她替我树敌,我还没找她问罪,你认为呢?”
“老师还说你被她迷了眼,原来是错怪你了!”徐太安连连摇头,懒怠说他,自己跑了出去。他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虽然不喜欢白氏,但白婉今日之举,还是入他的眼的。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两个弱女子独自承担风雨。
他走之后,陆松节站在那儿,反倒进退不得。可他试图迈开步子,又实在迈不动。叫徐太安埋汰他两句,名声坏不了。但他现在为白婉出面和锦衣卫对峙,便不值得了。
他想,还是叫同福准备厚礼,事后给魏缇骑赔礼道歉,以免得罪锦衣卫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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