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副了解白婉的口吻,让张幺妹眼神微暗。她垂睫,双手捧着瓷碗,抿了口糖水,语气不禁酸溜溜的:“对不起,是我把夫人想差了。”
陆松节失笑,心想,倒不是她错怪白婉,只因为自己三令五申,白婉近来才收敛了性子,除却雨中贸然救人一事,旁的尚算本分。
“方才大夫看过了吗?”陆松节听仆人描述得厉害,心下着急,可现在过来,张幺妹除了脸色稍差,没别的问题。
孙氏这时弓着背近来,给陆松节呈上碗莲子羹,热络笑道:“看过了,赶巧的,大夫人前脚走,二郎你后脚到。幺妹这几天被雷声扰得睡不着,肚子里那个也不安分,可能是不小心吹了风,夜里发起高热,犯了旧毛病。你摸摸她额头,现在还烫呢。”
孙氏给陆松节递个眼神,陆松节转眸瞥张幺妹,却没顺着摸她额头,打趣道:“脸红得像猴屁股,定还病着。怀了身孕,更不能随便吃药。婉儿给你找哪里的大夫调理的,嘴一点血色都没有,医术堪忧。”
张幺妹不禁和孙氏对视一眼,咬了咬唇,可怜道:“陆哥哥取笑我了,夫人是大忙人,哪有功夫给我找大夫。”
“忙?”陆松节眸色一沉。
他稍稍往后坐了点,不知张幺妹为什么觉得白婉忙。
他刚娶白婉时,她还帮他处理过人情往来,但她小产后,陆松节便依王氏安排,叫她安心养病,自己管私账,白婉需要操持的庶务不多,怎么会忙?想是之前她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心上,不愿给张幺妹找大夫。
“陆哥哥不知道,夫人近来教你妹妹弹琴,还教我读《三字经》,确实忙呢。”张幺妹喝完糖水,温婉一笑,“她还说我蠢钝,怎么教都读不对,还怪我把她的口音都带偏了,她说她祖籍江南,听不得我们北方的口音,难听得很。我哪好总麻烦她,自己坐在旁边,巴巴瞧她弹琴,倒有些羡慕,夫人出身高贵,我是拍马也比不上。”
陆松节和张幺妹同乡,但他平时说的都是官话,白婉也不知道他会出云县方言。白婉嫌弃张幺妹口音,仿佛变相嫌弃他。
“吴侬软语又如何?靡靡之音罢了。”陆松节想象不出白婉这闷葫芦边弹边唱的样子,毕竟白婉从未在他面前唱过曲儿,也没告诉过他,她祖籍江南。他莫名的和白婉怄气,“幺妹,你岂不知古语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比你又高贵在哪?她通晓乐理,附庸风雅,却不知核桃长在树上,高粱生在地里,你叫她养鸡养猪,她更一窍不通。”
张幺妹被他逗笑,脸色红润了些。
“陆哥哥,你总是很会安慰人。”
陆松节从来如此,惹别人头发都气得冲上屋顶,下一秒又能舌灿莲花,把人哄得服服帖帖。白婉就是被他一路哄过来的,白婉原来极爱闹腾,都受不住他用这副美貌皮囊,说窝心的甜言蜜语,变得沉稳许多。何况张幺妹。
张幺妹高兴了会,蓦地涌出无限的失落。她更嫉妒白婉了,真希望陆松节的温柔永远属于她一人。
屋外雷鸣轰响,雨线噼啪,张幺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胆量,欠身凑向陆松节,哀怜祈求道:“陆哥哥,你知道我最怕雷雨天,今夜能不能留下陪我?”
她又抚摸自己圆滚的肚子:“你听,宝宝也害怕,总踢我。”
陆松节眸光微动,半晌,他避开了点距离,起身笑道:“大夫既说没大碍,大娘在这看着你也是一样的。我倒不是不想留下,奈何官邸还有公务要办。这样吧,我便坐在此处,等你睡着了再走。”
他哪里有公务,张幺妹不相信。但她担心要求过分他会拒绝。张幺妹窃喜想,他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刻钟,她便多得一刻钟的得意。
她这几日差人打听过了,陆松节与白婉夫妇不睦,白婉五年无所出,她的赢面还是很大的。她不怕等,等她钝刀子割肉,让白婉也尝尝,夺人所爱的滋味有多疼。
*
寅时,陆松节回到官邸,发现白婉卧在床上,背对他躺着。
他常常半夜归家,习以为常,脱了外衫鞋袜,打算在她身边睡下。他这几日是假借休沐的名义不上朝,休息时间充裕,进屋前还吩咐了外头候着的芸佩和同福,明日一早莫要吵醒他。
没想到白婉在他躺下后,又朝墙的方向靠了靠。他才知道,她并未睡着。
白婉方才已经喝过药,正在发汗,头不那么晕了。可想到陆松节舍她而去,五脏六腑都似被绞缠在一处,痛极难忍。
她总觉得他身上染了张幺妹的胭脂香,不洁至极。
陆松节正想和她说给张幺妹找大夫的事,试着唤了声“婉儿”,白婉没睬他。陆松节连日辛苦,颇为倦怠,便不再说话,沉沉闭上眼。他知道白婉又向他发脾气了,但这次他不想马上就哄。
晾一晾她又怎样,她能跑去哪?
两人和衣而卧,直到次日晌午,陆松节才转醒。他起身洗漱毕了,推了推白婉,白婉脸色苍白,抿唇不语。陆松节终于有些恼:“婉儿,我以为先前我已把话说得清楚了,没想到你仍旧阳奉阴违。你若懒于给幺妹找大夫,我自己找便是。朝中事情繁琐,你整日对我沉着张脸,叫我回来也不安枕,真有为我考虑过吗?”
白婉本就生气,这句话更是如在她脑海里点了把火,蹿得她差点失去理智。但她现在不动弹,不全是因为生气。
昨儿夜里她发现自己来了癸水,才好受些的头又开始针刺般疼。且不止头疼,小腹疼,腰疼,腿也疼。她平日来癸水会疼,绝没有这次疼得剧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风寒药的缘故。
她小产后素来爱惜身体,不吃寒凉的食物,她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倘若陆松节肯摸一摸她,便知她发汗后全身湿透了,宛如从水里刚捞起来,但她恹恹的不想动弹,芸佩也不像平时早早来叫她,她想换身干净衣裳都没力气。
陆松节等不到她答复,兀自去了书房。
他给自己放假,没什么可忙的,只是在书房发泄练字。最近时局并不太平,南边水匪才消停会,北边的鞑子又挥兵南下,快打到了盛京。
前儿白同赫找过他,想让他说服皇上与鞑子议和。陆松节并非傻子,知道白同赫此举是想将他拽下水。议和是假,能借与鞑子互通贸易的便利谋取私利是真。但白同赫哪里清楚鞑子的本性,大靖朝一纸文书在蛮人眼中根本不作数,他们得了一次好处,只会变本加厉。若明年后年,朝廷给不出更多的利益,他们又会继续烧杀掳掠。
到时候边境大乱,陆松节是第一个被牵连的人。
皇甫党里多的是如白同赫这样以权谋私的蠹虫,偏偏,他娶了白同赫的女儿。
陆松节已习惯被人逼着前行,敬宗近几年常常卧病,白同赫与杨修对他的撕扯更摆到了明面上。他们都想往他身上泼脏水,好叫他与他们同乘一船,为他们做事。
隔着雕花窗,陆松节刚放下狼毫笔,便发现芸佩正引着个郎中往正房赶。
“何事叫大夫?”陆松节不禁叫住她。
芸佩本就是个炮仗,他这一点,她更冒火,牙尖嘴利道:“姑爷怎的不继续在书房练字,关心这点小事作甚?左右我们少奶奶的病不是病,姑爷心肝宝贝的张姑娘手指破了皮,你都得疼半天。”
陆松节失笑:“你这丫头,倒比婉儿更有少奶奶的气性。”
陆松节跟着她回正房,方知昨夜他离开的时候,白婉也发了高烧。他对白婉总粗心的,细想想,白婉身体弱,淋了一场大雨,夜里身子滚烫,他就该知道她不太对。
寝屋内,白婉仍蜷缩在床上,日头打进来,陆松节这才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被褥皆浸湿了,还瑟瑟发抖地紧裹着。
“婉儿。”陆松节声音不觉涩滞。他很少觉得自己愧于白婉什么,但此事他承认是自己的大意,上前想叫她松开被褥,换一床干燥的。
白婉念到他离开时说的话,不免向后缩退,凉凉道:“陆郎觉得我烦,就不必过来奉承了。给张姑娘找大夫一事,我记在心上的,只是那郎中去了外地,过些日子才回盛京。”
“婉儿,我哪里是奉承你,我也希望你好起来。”陆松节宽慰道。
白婉却竖起了刺,激道:“陆郎不是厌我喜欢沉着脸色吗?我是不如张姑娘,笑一笑就讨人怜爱。”
“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陆松节皱眉,他怜她病着,很多事不想追究,她倒主动提起,“婉儿,幺妹不过在此借宿,你何必总针对她?”
白婉快被他怄死了,她并没有总针对张幺妹,是张幺妹不消停,可他不信。白婉气急道:“陆郎这话好没意思,你这样剔透的人,为什么就不换位想想,倘若有朝一日,我也在你面前和旁的男人谈笑风生,你会如何?”
说完她自己都懊恼。他会如何,他哪里会如何,他根本不在意。
陆松节果然一怔。半晌,他烦乱道:“婉儿,你别无理取闹。”
他不再劝白婉,只叫郎中给白婉诊脉。他立在屏风一侧,见白婉闭了眼,模样憔悴支离,又有些动容。
她突然问了个他没想过的问题,他自诩巧舌如簧,却答不出来。但静下来想,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白婉定是口不择言,找了个极差的比喻威胁他。他若惶恐,她便得逞了,死死拿捏他。他偏要用沉默应对,以示自己的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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