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江城雪起了个大早。
江云锦需要大梁充足的兵马粮草,最捷径的路子便是从西秦邻州铜州调动。而铜州节度使是金明池一党的人,江城雪的目标很明确,出宫后直奔摄政王府。
将才两日没见,金明池气色明显大不如前,一副仿佛许多天没睡好的模样,下巴胡须也露出长短不一的茬儿。
见到江城雪,他深深镌刻眉心的仄痕松弛开来,眼睛微亮,主动接过管家捧来的茶盏,亲自放在江城雪面前。
“茶就不喝了。”江城雪的声音淡漠。
“不想喝,便不喝。”金明池接过她的话,如今巴不得事事都顺着她的心意。
原本几次三番在江城雪那里撞南墙,他已是心烦意乱,没想到江城雪今日竟还肯主动来找他,便以为她也同自己一般,其实始终惦念着往事和情意,莫大欢喜:“公主前日说的话,我已认真想过了。”
“兴许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没那么在意当年究竟何人救了我。但这不妨碍,我真正在意的事。”
“又想说你如何喜欢我?如何爱慕本宫?”江城雪冷不丁打断他,眉宇间透露着浓烈的不耐烦。
金明池恍若看不见她的神情,活脱脱只听自己想听的那一部分,兀自道:“是。我喜欢公主,在不知公主是当年救我之人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公主。”
“与少时候的恩情无关,与昭华公主的容貌更加毫无关系。只是我,对公主动了情。”
“听起来好像挺感人的。”江城雪面无表情地敷衍,倏然眉梢一挑奇怪道,“但既与恩情无关,与阿姊无关,那么和本宫又有什么瓜葛?”
她摸了摸耳垂下挂的红豆耳铛,墨发因她的动作倾落到前襟,颇显得有几分妩媚。而后她丹唇微张,吐露着不同于这副美艳外表的残忍。
“是我表达的意思不够清楚?还是我说话的声音不够清晰?王爷不妨回忆回忆,本宫从未说过喜欢你。”
她字正腔圆地强调:“我不喜欢你。”
空气瞬间变得安静,男人狭长凤眸密布着一层浓稠暗色,瞳孔巨缩,似死死钉在江城雪身上,企图找到说谎的裂缝,哪怕一丝一毫。
可惜,女子少施粉黛的容貌将每一分神色都清晰刻画出来,最大程度展露着她的不为所动,一切都无懈可击。
好像横空出鞘的一把刀贯穿过肺腑,钝痛使他失声。金明池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遍,才终于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像含了一口大漠黄沙,干哑得不像话:“公主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还在气我认错了你们二个人,记错了你们的生辰,对不对?”
否则,她怎能说出这样冰冷且违心的话。
江城雪懒散地耸了耸肩,道出那句最经典的渣女语录:“你非要这么想,本宫也没办法。”
“本宫今日来只想说一件事情。”她开门见山道,“王爷若不想听,我这便走。”
金明池见她真的站起身,忙道:“我听。”
江城雪目色讥诮地瞥他一眼,坐回椅子上。
她指尖搭在桌面轻轻敲着,端着例行公事的语气:“月前王爷曾说,本宫在秋狝时打赌赢得的三个条件仍然作数。这话,王爷可还认?”
金明池点头:“公主需要我做什么?”
“本宫想要王爷书信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到铜州节度使手里。”江城雪提起要求来直截了当,半点儿弯子也不绕,“望他以最快的速度整合所有可调用兵马,并全权听从昭华公主调遣。”
金明池渐渐皱起眉头。
“怎么?王爷办不到?”江城雪单手托腮。
金明池望着她:“公主的要求就是这个?”
上回替贺熙朝求解药,这回替江云锦讨兵马,为的都是旁人,要的都是死物。就像她刚刚说的那个词,瓜葛。这些东西,和江城雪有什么瓜葛,和金明池又有什么瓜葛。
她心里想着念着的事,都与他们之间无关。
江城雪故意装傻充愣,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书信一封罢了,对王爷来说应当不难吧。”
“王爷放心,陛下已经知晓此事,也点过了头。虽未曾下旨,但最多等到下次大朝会,必定与群臣商议。只要把控好都城和铜州两地传递消息的时间差,也不算私自调兵。”
“私自调兵,抗旨不遵……”金明池轻嗤一声,“这点罪名,公主以为我会放在眼里吗?”
寻常人眼中的杀头重罪,放在他面前实在不值一提。早在当初他就能逼迫江稷明违背祖制,封他为大梁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摄政王,何况羽翼丰满的现在,一个小皇帝压根奈何不了他。
他眉梢微吊,压着一点邪肆低笑:“公主如此思虑周全,孤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公主在担心我?”
“王爷这话,勉强也算说对了一半。”江城雪看见男人双手撑住桌案,上半身朝她徐徐前倾了几分,非但不慌张,反而落落大方地不置可否,“本宫确实是心有忧虑。”
她掀眸笑道:“忧的是这一场仗能否大获全胜,虑的是阿姊能否平安归乡。”
金明池身形一顿。
江城雪扫过他握住桌角的手指发颤着攥紧,仿佛指甲都要抠进木料里,凉声续道:“王爷还有什么问题吗?”
金明池眼角那抹浅笑不觉僵硬出苦涩感,比哭还难看,魂不守舍地失语低喃:“没有……”
“没有最好。”江城雪满意道。她扬声支使府里管家:“来人呐,上笔墨。”
“对了,将你家王爷的印信也一并拿来。”
她说一句,便要求金明池照着她的措词写一句。同时为了防止送信过程中出现不可控的意外,相同内容的信笺誊抄了两份,最终各自加封火漆印。
金明池以为自己顺应她的心思把事情办好了,他们总该可以相对而坐,平心静气地说些话。
可江城雪却一把将信件抽走,揣进了袖中,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摄政王府,无论金明池怎么挽留都步伐不停。
她亲自送信驿站,避免一切容错。
金明池走出庭院时,天空飘起了零星湿意。
他抬头,瞧见细濛濛的雨丝中夹杂着几片不起眼的雪花,落在皮肤上,沁出半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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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夹雪接连下了数日,偏有人不畏寒似的,轩榥大敞,任由斜风细雨打湿窗棂。而他一袭秋衣,风盈满袖。
院中玉兰凋尽了,留下一片枯木朽株。
白玉棋盘也在几日前不慎摔落坠地,崩裂出无数道难以修补的瑕疵。
七进七出的偌大府邸阒寂无声,唯有时而几声嘶哑咳嗽,出自他自己的肺腑。
这日子越发无趣了。
一飕寒风吹过,雨雪相随,飘落在男人本就颜色淡泊的薄唇上,愈添几分苍白。冰雪融化吞噬了他体表温度,并不刚强健朗的身子顿时讨伐起来,呛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干咳。
屋门立即被推开,僮仆进来后才发现,铜炉内的银丝炭被人为扑灭了。炭面潮湿,且沾着零星茶末。
他忙命底下人去准备汤婆子,同时捡起掉落在地的狐裘披上云雾敛肩头。
却顷刻又被拂落。
僮仆不禁焦急地规劝:“郎主,神医大人说您不能再这么吹风了,否则好不容易痊愈的旧疾又该复发。”
“神医……”云雾敛艰难地止住咳嗽,眼眸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他道:“给他黄金百两,送他回乡,府里今后都用不上他了。”
“如何会用不上?”僮仆皱眉,“郎主的身体还需靠神医大人的药调理……”
“你是谁的人。”云雾敛忽扫他一眼,“出去。”
江城雪的咳疾早已根除,不需要神医了。
那眼底冷色慑得僮仆心头一跳,刚张开的唇颤了颤,立马识相地闭回去,咽下后话,但没有退出屋。
底下人送来温热汤婆子,他续道:“属下还有事要奏,这回是好消息。”
“果然如郎主先前所料,行宫坍塌的根本原因是当初督建时偷工减料,地基不稳。属下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追溯到数名当年督造行宫的官员涉嫌贪墨朝廷款项,且赃款数目庞大。”
他口中的行宫坍塌,指的正是秋狝围猎时,东后山埋藏火`药,爆破山崩。
事实上,当日除了直接受爆炸影响的东山,距离其十数里远的两座行宫,也遭受其波及,轰然崩塌。
所幸那两座行宫不曾安排亲贵居住,因此未有宫人伤亡。但即便如此,东后山埋藏的火`药总量及引发的爆炸程度,都远远不足以牵连到行宫才对。
除非当初建造行宫时有人贪污工款,削减了真正用于修建行宫的材料,潦草搪塞了事。
云雾敛手底的亲信与几名御史查了两个月,终于把条条项项查透,证据确凿。
“金明池贪了多少?”云雾敛淡声问他。
僮仆道:“郎主英明,总计数百万两。”
云雾敛面色如常,对这个数字毫不意外。
工程督建向来是油水最肥的差,能从中抠出多少金银,他心里有数。这件事他自己没掺和,能有胆量贪敛这么大金额的人,非金明池莫属。
“郎主是否要在三日的大朝会上,当庭弹劾金明池?这桩罪,定能灭一灭他往日的嚣张气焰。”
云雾敛应了一声:“让大理寺安排便是。”
僮仆出去后,屋室恢复宁静,银丝木炭重新被点燃,冒着几点火星。
历朝历代贪墨敛财皆是重罪,涉事官员轻则笞杖罚俸,重则贬谪流放,甚至直接赐死,屡见不鲜。数百万两不是什么小数目,近乎朝廷半年赋税。若碰上太`祖皇帝在世,金明池此番,施以绞刑也不为过。
可换到江稷明手里,金明池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又有兵权在握。君弱而臣强,最终会是什么结果尚未可知。
但褫爵多半不可免。
倘如江城雪得知此事。
云雾敛蓦然思绪一顿,想起了明秋殿中的那道身影。
如果江城雪知道他给金明池使了这么大个绊子,让其罚俸贬官,她是不是会像先前每次一样,不论罪大恶极,都无条件地偏袒金明池。
然后怨他、憎他。
哪怕是金明池枉顾国法在先。
生平第一次,他在扳倒金明池的事上犹豫。
他又推开了窗,风雪越发大了,寒意如刀割得面颊阵阵刺痛,却也使人格外清醒。
一旦金明池倒了,朝中便是云党独大。权力、威望、钱财,比以往更甚。
可那又如何。
他要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势来何用。
他早已将万人踩于脚下,不差这一步。
他如今想要的……
眸中恍有万般心绪浮沉飘零,末了,云雾敛长叹一口气,粘在唇上的雨雪似乎携了酸苦的味道。
得他吩咐前去办差的僮仆还未走远,他将人传召了回来:“告诉都察院和大理寺,此案……暂且压制。”
他迎着风雪进了宫。
不入御书房,而是走向御花园的方向。
少有人行经的竹林小径铺上了一层薄薄白雪,行过处,陷出一个个交错脚印。
两个时辰前,他让人向江城雪传了一道话。如今,地上脚印逐渐被新雪覆盖、埋没、渺无影踪,却始终不见江城雪的身影。
倒是那位被她派去传话的六尚局宫女折返回来,禀告明秋殿大宫女的原话。她们公主殿下病着,不方便见客。
云雾敛泄出一声苦笑。
感染风寒,烧热发病。这说辞,他近来听见得分外频繁。而今冷静下来,如梦初醒,哪有什么风寒是一连三日起不了身的。
纵使江城雪自幼体弱,可他前日特意奔波了一趟太医署,询问日常照料二公主的太医。得到的回答是,江城雪已有大半年不曾生病,自今年开春起,便脉象平稳,气息和顺。
一切憬然。
江城雪的风寒,是装的。
以此为借口,逃避生辰宴,躲避他。
日照西斜,已是宫门下钥的时辰。霞光映照着雪色,擦过男人冷清寡情的眉眼,平添落寞。
如愿见到江城雪是在数日之后。
宫中梅树在凌寒霜雪中迸出了花苞,江城雪闲来兴起,与宫中其他未出嫁的公主相约赏花。
她遥遥望见一人立于枯木残雪间,长衫白袍融进天地一片苍茫里,毫不起眼。
若非云雾敛出声唤她,惹得众人驻足,江城雪大有视若无睹,默默绕开他的念头。
这下避是避不开了,但她的眼底尽显赤`裸裸的疏离:“云相也进宫来赏景吗?”
不管云雾敛说是或不是,她都抬起手来,指向她们已经走过的反方向:“那边的雪景好看,云相去那看吧。”
“多谢公主告知。”云雾敛哪里看不出来江城雪对他下的是逐客令,雪景好看是假,不想见到他才是真。
“但臣今日,并非为赏景而来。”他的声线如一潭死水,不同于以往的淡漠或冰冷,这更像一种揉碎情绪的麻木,仿佛惊不起半点波澜,“不知臣能否借用公主一炷香的时间?”
“实在不巧,本宫已经与诸位姐妹约好了赏花观景,没有让云相突然插队的道理。”江城雪毫不留情地拒绝。
直直下了云雾敛的脸面。
身后宫人不由低头垂首,大气不敢出,生怕二公主这话惹恼了云相爷,害他们做奴才的遭罪。那毕竟被朝臣私底誉为冷心冷情、无血无泪的丞相大人。
可下一秒,他们竟从云相爷的话音中听出了几分委曲求全:“不是为了赏景,臣有要事同公主说。”
“是朝中事,与金明池有关。”
江城雪陷入思忖,良晌,抬眸答应:“一炷香太久了,我只听半炷香。”
八角凉亭内。
江城雪雍容端庄地站在那里,好似连在桌前坐下都嫌麻烦。
云雾敛望着她明显冷淡的侧脸,缓缓从袖中抽出一纸卷宗。
“这是什么?”江城雪狐疑。
云雾敛道:“公主看过就知道了。”
江城雪接过后展开,一片殷红率先映入眼帘,是大理寺的印信。她紧接着从头阅览,纸上记载了金明池私吞大量朝廷用于修建行宫的官银,且多次收受下辖官员贿赂,数额皆以万计。
都在她意料之内,算不得多诧异。
“云相给本宫看这些做什么?”江城雪把卷宗递回去,“又想告诉本宫,王爷私德有亏,难持公器,劝我莫要对他动过多的感情?”
“不是。”云雾敛神情淡然,像是猜到她会这么问,眼眸微垂道,“臣只是想把选择的权利交到公主手里。”
“本宫不太明白云相的意思。”那卷宗仍在她指间,对面的人不曾收回。
云雾敛解释:“这一纸罪状并未公之于众,金明池尚有安然无事的余地。公主若想护他,便把此状焚烧或者撕碎,臣可以装聋作哑,当作从没知晓过这件事。”
江城雪眉梢一动,听起来倒是有趣儿:“云相这算是徇私枉法吗?”
“算。”云雾敛不避讳地承认。
“那你为何还要这样做?”江城雪道。
云雾敛闭了闭眼,为何……
因为他发现,江城雪对着金明池有过分的宽容和温柔,无关乎对错黑白,就像他对待江城雪一样。纵然背后握刀,算计阴谋,都能说服自己浑不计较。
也发现,当江城雪真正想要回避他,一朝丞相和柳初新那个纨绔草包没有任何区别,见她一面犹如登天摘月。
“半柱香的时间快到了。”江城雪提醒他。
亭外寒风恻恻作响,须臾,云雾敛积压郁结良久的情绪终于再也抑不住,化作眼角一丝丝仄皱细纹。他苍白薄唇稍有皲裂,似熬尽心头血:“公主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臣在朝堂上的布局,谋算,还有软肋。凡是公主想要的,臣都给你。”
“条件呢?”江城雪格外清醒,没有被他抛出的金砖银瓦诱惑昏了头脑。
云雾敛低眉摇头:“没有条件。”
江城雪好整以暇:“本宫不信。”
云雾敛再度陷入沉默,空气恍如停止了流动。四下静得悄无声息,那些夜深人谧时扰他辗转难眠的心念在这一瞬间悉数冲破牢笼,无处遁形。
“是,臣有条件。”他毫无征兆地淡淡笑了声,“但那也不过只是希望公主别再躲着臣。”
江城雪眯眸:“就这么简单?”
云雾敛定定望着她,眉目安静无声,唇角却紧紧绷成一条直线:“公主,肯答应吗?”
“当然。”江城雪当即耸了耸肩,话音轻快。稳赚不赔的划算买卖,她为什么不答应。
金明池还欠着她两件事儿,足够江城雪最大程度地利用好金党势力,如今云雾敛又主动把丞相一党的筹码亲手奉予她掌中。不亚于权倾朝野,不是皇权却胜似皇权。
谁不要谁是傻子。
“这份东西,本宫便笑纳了。劳烦云相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装聋作哑,忘了此事。”江城雪将那纸列举了金明池滔天罪状的卷宗叠好,没有销毁,气定神闲地揣进怀中。
她绝非想偏袒包庇谁,只是在剿灭西秦,接回江云锦之前,金明池暂时还不能倒。
兵权稳固是决胜千里的前提。
不怕再让他最后逍遥几天。
“至于云相在朝中的谋算布局,等本宫需要的时候,会向你要的。”江城雪侧了侧脑袋,流苏倾斜曳生一片悦耳清响。
她微卷长睫扑朔眨动,媚眼如丝,像初雪里的冷梅幽檀,美得恍能勾魂摄魄。
惹人自甘沉溺,不可自拔。
然后听她言笑晏晏:“半炷香到了,到时候,还望云相不要吝啬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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