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来了,离月的加冠礼便着手准备起来。


    离月也开始翘首以盼,数着自己生辰的日子。


    离月的生辰在十二月。


    现在才将将九月,正是秋天。


    这一切都浇不灭离月的热情。


    他已经开始发请帖提前邀请人来参加自己的冠礼。


    要请的人实在太多,大部分都是交给程洛和林木去写。


    但还是有一些请帖是离月亲自写的。


    邀请的对象便是那些他没有把握一定前来、但是偏偏两年前参加了周绍英冠礼的那部分人。


    通过那个梦,离月知道这些人是英国公府的政敌。


    这两年他们与英国公的矛盾愈发尖锐,很可能不来参加他的冠礼。


    他怎么能比不过周绍英?


    怀抱着这种想法,离月甚至连夜写请帖,眼睛都熬得通红。


    起初这道旨意在上京权贵世家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许多人不敢置信,陛下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不合礼的想法。


    但后来宫中接连传出更离谱的新令,大家也就渐渐麻木了。


    即便穆宗为离月举办的冠礼规格是按照亲王规格来,也再没有人提出什么意见了。


    或许若当事人是别人,还会有人提出于礼不合。


    但是当这件事的对象是离月时,好像一切都合理起来。


    所有人都理所应当觉得,他值得最好的。


    很快,离月的区别对待被时刻关注平津侯一举一动的上京众人发觉。


    渐渐很多人都知道,英国公府发出的请帖分为两种。


    离月亲手写的和其他人写得。


    于是上京暗地中掀起一股暗潮,人人都以拥有平津侯手书的请帖为荣。


    收到离月亲手写的请帖的人,都会格外受欢迎些。许多人都想知道,这些人凭什么得离月的青眼。


    这个问题,穆宗也问了离月。


    离月自然不想将真实理由说出,显得自己格外小心眼一般。他随意找了个理由:“要请的人太多了,都让程洛和林木写,他们多辛苦呀,我就替他们分担一些。”


    他想表现出自己对下属与门客的体恤,原以为会得到穆宗的夸赞,没想到静静等了一会,穆宗并没有做出他预想的反应,反而格外有些沉默。


    甚至脊背似乎都格外僵硬,仿佛并没有觉得离月口中的行为是十分值得称赞的行为一般。


    离月便有些不开心了。


    原本因为穆宗的那道圣旨,离月这几天对穆宗表现出十分的热情。


    穆宗则完全相反。


    面对离月的亲密,他总是表现得很是隐忍沉默。


    若不是离月提的要求,穆宗都一一照办,离月或许会疑心穆宗是否发现自己暗地谋划着想要他皇位这件事了。


    “兄长,我累了,先去休息了。”


    穆宗不说话,离月便很快失去了耐心。


    他也懒得去猜测穆宗态度变化背后的原因。


    这两年穆宗快将离月捧到天上去了,为了哄他多练几个字,穆宗奏折都拿来给离月玩,离月早就不怕他了。


    现在离月的目的已经达成,只等着年底那场十分盛大的加冠礼就行,穆宗对他来说暂时没什么用处,又不能让他开心。


    没心没肺的小侯爷干脆去找能逗自己开心的人了。


    年关将至,离月的生辰也愈发近了。


    距离冠礼在皇宫举行还有三日的时候,上京下了一场大雪。


    飘飘扬扬将地面厚厚裹上银色,离月披着厚厚的斗篷,坐在烧着银丝炭的屋内,恹恹皱着眉喝药。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离月有些风寒的预兆。


    他将药一口气喝完,坐在他左边的程洛立刻贴心地递给他一块酥甜的点心,立在右侧的林木也及时将蜂蜜水递给他。


    离月默不作声,凑过去慢吞吞将程洛手里的点心啃了大半,才接过林木手中温度适中的蜂蜜水,口中的药味彻底冲淡。


    程洛十分自然地将点心咽下,冲林木露出一个带了得意的笑。


    离月喝了两口蜂蜜水觉得太甜,随手放在小案上,问林木:“小舅舅还有几日回来?”


    林木的目光落在被小侯爷抿了两口的骨瓷茶杯处,看见杯口带着淡淡的水渍,他道:“将军原本今日下午就能到城门外,但因为雪太大了,所以在路上有些耽搁,最迟明日便能到。”


    离月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小舅舅不会错过我的冠礼便好。”


    去年边关异族来势汹汹,才回上京不久的穆州只能匆匆回到边关。


    好在不久前他终于获得大胜,擒获异族王子。


    异族遣了人带着金银等物前来求和。


    穆州就同这群异族一同往上京赶来。


    离月这么关心穆州,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梦中,穆州死在了这一撵的冬天。


    他打败来势汹汹的异族,将求和的一种人包括被擒获的王子带来上京。


    却没想到,那些人来了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孤注一掷杀了穆州。


    也因此,周邵元被委以重任,接了穆州的兵权,去了边关。


    他也的确厉害,直接将异族彻底打败,王族直接被灭,至此之后一直到离月“病逝”,边关都再无人来犯。


    离月最近很是看了一些话本,也知道现在很多事情都和梦里的发展大不一样,所以他担心若那些异族在半路就动手,而他的小舅舅没有防备怎么办?


    他想做皇帝,是很需要手握兵权的小舅舅的支持的。


    如果说最开始离月只是不想要周邵元出风头,做少将军,现在则是因为她拥有了更大的野心,故而穆州或者对他来说更重要了。


    确认了穆州回来的时间,离月便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我休息一会。”


    因为着了凉,他更容易困倦,喝了药便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


    林木沉默地在离月面前半跪下:“小侯爷,属下背您过去。”


    离月垂眸看了眼,他的确很困了,不愿走路,于是便弯一弯腰,双手抱住林木的脖子:“走吧。”


    因为实在困倦,他这句话已经有些模糊,又十分低,微凉带着幽香的气息拂过林木的耳侧与脖颈,高大沉默地侍卫肌肉僵硬地鼓起。


    离月皱了皱眉,他轻轻拍了拍林木鼓起到有些硌人的手臂肌肉:“放松,太硬了。”


    林木十分顺从地控制住着自己调整到小侯爷最舒适的状态。


    于是在将小侯爷放在床上之前,小侯爷已经陷入了深睡。


    林木轻轻将离月放在床上,整个过程中他一动不动,霜白的脸颊在接触到软枕时自动蹭了一下,浓密纤长的眼睫在粉白的眼睑处投下一圈阴影,看上去分外乖巧的模样。


    离月在冠礼的前一日住到了皇宫,只是本应在承明殿休息的他,于凌晨惊醒,匆匆披了一件大氅,穿着鞋就往跑宣室殿跑去。


    他身后还跟着为他守夜的小竹,但他从始至终没有回头,仿佛被什么很恐怖的存在追着一般。


    到了宣室殿门前,离月脚步才慢了下来,但没想到已经是半夜,宣室殿此时竟然是点着灯的。


    守在门口的大监看见离月显然也有些惊讶,还有些心疼,他连忙上前:“小侯爷,您怎么来了?”


    离月黑润的眸子在冬日的冷月下分外明亮,仔细看似乎带着不明显的水汽。


    “我找兄长。”往日骄傲矜贵的小侯爷,此时语气竟然带着从未有过的一丝惶急。


    小竹始终静静跟着离月,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听出离月语气中的恐慌后,他猛然抬头,深色的双眸在夜色中遥遥望着离月的背影。


    小竹说不清此时他心底的感受是什么。


    但他仿佛回到了两年前,他还是那个卑微的杂役小内侍,捧着比他命更贵重的琉璃盏,怀揣着一点不甘的野心,面朝宫墙跪下。


    那时尊贵美丽的小侯爷对他来说,是某然窥见的无边风月,是高悬天边不可触及的星辰。


    然而这两年随着他一步步吞噬那些原本早上来的先帝时期宦官势力,随着他愈发受离月重视,这种感觉早就渐渐消失,他以为他离他的星辰越来越近。


    直到此刻,他猛然惊觉,小侯爷仍然离他那样遥远,伸手不可及。


    衣服都没穿两件的离月,被大监连忙迎了进去,小竹再风光也不过是离月身边的内侍,只能被宣室殿大门阻隔,静静立在门外等待。


    离月进去的时候,穆州正匆匆从内室走出,他看见离月苍白的脸颊后,浓眉狠狠皱着,声音却一再放得轻柔:“怎么了,阿月?”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离月抬头静静端详了穆宗一会,带着疑问叫了声:“兄长?”


    穆宗耐心地应了:“是我,阿月。”


    离月又重复:“陛下,兄长?”


    穆宗此时已经察觉到什么:“阿月,是做噩梦了吗?”


    离月不再回答,他忽然急切奔入穆宗怀中,仿佛急于确认什么一般,双手紧紧环抱住帝王的腰,柔软乌黑的头发蹭在穆宗的颈间,带着浓重的不安。


    他一言不发,穆宗便也不问,反手将离月带入自己怀中,只在察觉到离月过于冰凉的脸颊时,黑眸带了一丝担忧。


    过了许久,离月才慢慢松开手。


    宣室殿烧着火龙,进来后便将大氅脱下,只着单衣的离月这会脸颊也暖着淡淡的粉。


    穆宗宽厚的手掌仍然贴在他的后腰处,带来源源不断的热意,离月没有立刻挣脱,他现在急切需要确认现实与梦境的巨大区别。


    离月又做了那个梦。


    这一次他十分清晰地感受到,梦中的那个离月是怎样痛苦地离世的。


    梦里,“他”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整个英国公险些被满门抄斩。


    甚至所有人都已经被关入了诏狱中。


    尽管不过几日就被放出来,但原本身体不好的他,在狱中受到惊吓、又没得到好好照顾,出来便大病一场。


    之后他被带着见了帝王一面,他跪在台阶下,遥远地抬头,望着冷酷高高在上的陛下,对方看见他似乎有些惊讶地站起来,但很快坐下,他挥挥手,离月一句话都没同他说上便被带下去。


    那是离月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至上的权力。


    回去后离月身体愈发不好,有一日一向对他漠不关心的英国公忽然来看他,还给他端药,虽然药很苦,但离月还是很乖地喝下。


    之后梦就猛然结束。


    穆宗感觉此时离月似乎在轻轻颤抖,过了会他确认这不是错觉。


    于是他干脆拦腰将少年抱起。


    这两年离月长高了不少,但却依然轻飘飘,腰也仍是少年独有的柔软纤细,穆宗一只手便可以轻松环住。


    离月便乖乖抱住穆宗的脖子,一点反抗也没有。


    穆宗将离月放在软榻上,又给他端了一杯蜂蜜水,离月一声不吭喝了两口,过了片刻才道:“兄长,我做噩梦了。”


    穆宗没有问他是什么噩梦,而是保证:“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离月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浓密的睫毛粘着一点水汽,有点泫然欲泣一般,他问:“如果我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呢?”


    穆宗便问他:“有多严重?”


    离月安静抬眸,眼底揉着碎星,静静凝望穆宗,没有说话。


    穆宗便知道,原来被软刀子一点一点戳心是这种感觉,这样破碎的离月让他极心疼。


    他沉思了两息问:“有谋反那么严重?”


    离月没说话,但眼睫却剧烈的颤抖。


    穆宗眼底闪过一丝明悟,他一手放在离月身后,抚摸他单薄柔嫩的脊背:“这不算什么。”


    他忽然蹲下,单膝跪地,慢条斯理为离月将鞋穿好。


    离月也低头。


    眼前的一幕给他带来了一种错乱。


    梦中高高在上看不清面容的帝王,与眼前在自己面前单膝跪下穿鞋的穆宗交织在一起,他殷红的唇瓣微启,不知想到什么又沉默下来。


    穆宗便带着离月去了宣室殿他日常处理折子的书桌后,他自然而然当着离月的面拿出一块小巧的兵符:“阿月,你认得这个,对吗?”


    离月眼底带了一点讶异,他点头,声音轻轻的:“认识。”


    穆州也有一块。


    穆宗又拿出黑色的令牌,上面写了一个“禁”字:“这是什么?”


    离月回答:“能掌管宫中禁卫军的令牌。”


    穆宗便笑了一下:“除了玉玺之外,这就是我作为皇帝最重要的两样东西了。”


    他说着,毫不犹豫将这两件物品交到离月手里。


    离月的手细白纤长,冰冷的兵符与禁军令牌放入他手中,仿佛十分沉重,要将他的手腕压塌一般。


    穆宗也不在意,他果断收回手,望进离月的眼底,语气带了低沉的笑与纵容:“玉玺就先不给你了,我批折子要用。”


    离月垂眸望着手中他以为要杀了穆宗才能得到的东西:“你要给我吗?”


    随后他感觉自己的额头被温热的什么极克制地碰了一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穆宗的声音就从头顶传来:“是。”


    “现在能安心睡吗?”


    “再过几个时辰就是你的冠礼了。”


    “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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