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月不等英国公再说什么,他只重复自己很累,想要回去休息。


    英国公只好让他回院子。


    离月离开后,书房陷入更深的沉静。


    三人眉头深锁,表情有志一同得十分严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许久后,英国公再开口,带了喑哑的语调:“既然离月不愿意提起,那往后谁都不要再说这件事了,也不必再过问。”


    周绍元也收起了往日的桀骜,眉眼带了一点沮丧与失挫:“都怪我没护好离月,让他在眼皮底下发生了这种事,他那天晚上一定很无助。”


    周绍英望着半开的门,冬日的风从那里吹入,离月方才也是从那里坚决地离开:“阿月身体很不好,中了药或许只能用这种方法,不知道他现在身体如何,方才我们都没有问一句。”


    英国公闻言更加懊恼悔恨之际,又有人来传话,是英国公的亲卫。


    “大人,宫中来人了,是陛下身边的。”


    英国公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他与两位儿子对视一眼:“请他进来。”


    离月回了自己的院子,才知道程洛竟然不见了。


    他望着林木:“你说他回南疆了?”


    林木将程洛留下的信递给离月:“他是这样说的。”


    离月打开信,的确是程洛熟悉的笔迹,他在信中写明希望离月原谅他昨夜做的事,母亲那边的人找来让他必须回南疆一趟,他给离月留下了足够控制身边人的解药,如果离月不原谅他,等他回来,他愿意以死谢罪。


    看完信,离月才反应过来,程洛是他的门客,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仆,的确拥有自由来去的权力。


    但是,一条非但不听饲主的话,擅自行动,而且还自己跑了的狗,凭什么觉得他还会再用下去呢?


    离月美丽的眼睛带着惊人的阴暗与恶意,他将手中的信扔进烧着的银丝碳炉内:“我知道了,以后就当没有程洛这个人。”


    离月把玩着垂下来的长命锁中间那个铃铛,并没有立刻将它捏碎,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替代程洛的人,然后再换了这把长命锁。


    离月想要安静两天的想法很快被迫中断了。


    英国公府在当天下午就有了大动作,进来了不少人,最开始从林木那里得知这一消息的离月并没有十分在意。


    直到他发现这些人都是为自己而来的。


    他们都精通不同领域的医术,英国公小心翼翼到离月的院子,问他愿不愿意让新入府的疾医看看身体。


    离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但他很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健康。


    故而尽管他不愿意,在思索了片刻后还是凝着眉点了点头。


    离月抗拒的情绪谁都能看出来,因此英国公其实并不抱希望,在离月点头后,英国公心底竟然生出一点感激。


    这个脆弱又命途多舛的孩子实在让他睡觉都很不安稳。


    尤其在得知离月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后。


    英国公深恨程洛竟然这样大胆,在他们所有人眼底下哄骗着离月给自己种下了那样恶毒的蛊。


    离月很容易受伤,又怕疼得厉害,不知道种蛊的时候,他吃了多大的苦呢?


    英国公甚至不敢深想了。


    周绍元与周绍英也是如此。


    一向稳重平和的一子,第一次那样面色阴沉地去了白马寺关押程洛的地方,但程洛什么也不肯说,更不愿为离月解蛊。


    南疆蛊术神秘,他们甚至不敢碰程洛一根指头,生怕离月也因此受了什么损伤。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是他们承受不起的后果。


    离月起初虽然不喜欢,但也接受了一个下午就有五个陌生面孔的疾医为他把脉问诊这件事。


    直到晚膳后,又来了一批与下午完全不同的人,他们每一个都面色十分严肃深沉,望闻问切后有的人还会皱眉摇头,这种仿佛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所有人都瞒着自己的感觉,让离月不能再默默忍受下去了。


    在最后一个疾医把完脉出去后,离月看向一左一右坐在自己对面的周绍元与周绍英:“为什么要找这么多人来为我把脉?我身体健康得很。”


    原本离月是很确定自己身体一如既往健康的,但在接受了这么多把脉后面色变得很不好的疾医的问诊后,离月这句话更像是在寻求两人的恳切回答。


    幼弟在燃了足足炭火的室内仍然需要捧着一个小手炉,面色略白,往日殷红的唇瓣也失了颜色,漂亮的黑眸带着一丝惊惶,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两位兄长内心怜意汹涌,立即出声安抚。


    周绍元毫不犹豫起身将离月揽入怀中,往日十分抗拒排斥自己的弟弟这次竟然罕见乖巧得被他抱着,柔软的发丝扫过周绍元的脖子,冰凉的一团靠在他肩膀,脊背是那样单薄仿佛能轻易碾碎一般。


    从前很想亲近离月却只能远远望着的周绍元,笨拙地学着英国公经常做的动作——用手轻拍幼弟的脊背,传达无声的安抚,一边用最温和的声音力图表现地轻描淡写:“没什么大事,你春宴的时候不是中了异族的香料吗?我们担心这香料还没完全解掉,毕竟这是异族的东西,很多疾医没有见过,所以谨慎起见,多找几个来看看。”


    这个理由完全是周绍元情急之中随意扯出来的,说完他才觉得这听上去很像撒谎,只怕离月根本不会相信。


    果然,怀中的少年并没有说话。


    周绍元有些急了,他冥思苦想准备挽救,不知何时扯住他袖子一角的幼弟便带了一点骄矜的抱怨:“那我是不是又要喝许多药了?”


    原来离月方才沉默,是因为联想到接下来被苦涩药汁浸泡的日子而感到不快。


    虽然仍忧心忡忡,对离月充满怜惜,但听见离月这样纯粹又过分可爱的担忧,周绍元沉甸甸的眉眼仍然忍不住一松。


    他对离月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喝很多药的。”


    离月并没有相信这句话。


    好在第一天他醒过来后,很严肃地等了好一阵,直到用完早膳,林木也没有端来任何一碗苦涩的药汁。


    离月悄悄地松了口气,他的情绪被其他人看在眼里。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离月很明显感觉到,虽然不用喝药,自己身体分明也感觉不出什么问题,但身边的人分明都将他当作易碎的瓷器一般,离月有时候都会生出错觉仿佛自己命不久矣。


    他第一次没有因为周围人的顺从与重视开心,他找到英国公:“什么时候府中那些疾医才可以离开?”


    被离月主动找上门的英国公,心底竟然生出了几分喜出望外。


    这几日离月对英国公十分疏离冷漠,更别提主动和英国公说话了,英国公时常会生出自己即将失去这个孩子的恐慌。


    此刻英国公十分谨慎的对待离月的每一句话,态度更是放得一再和缓,语气也很注意地绝对不会过于严厉:“可能要过一段时间。”


    陛下传来消息,已经找到南疆精通蛊术的蛊师。


    等对方到上京为离月解蛊,确认离月安然无恙后,府中这些以防万一的疾医便能离开了。


    说罢,英国公仔细观察离月,不错过他任何情绪的变化。


    书房内燃着足足的银丝碳,英国公只穿了单薄的便服,离月因为身体常年冰凉,故而在书房内也不过比外面穿得少一些,袖边和领口都滚了一层细密的白狐毛,他的脸颊霜白不带血色,手腕被毛茸茸的袖口衬得更细,或者说整个人仿佛被十分沉重的衣服压着一般。


    离月以往喜爱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不过最近大雪初停,正是玩雪的好时候,爱上了玩雪的离月,因此反倒开始穿这些同银白的雪一色的各类新衣。


    他的肤色极白,以往的锦衣华服让他看上去多少有一点血色。


    而各种月白或霜色、滚了毛边的新衣,衬着他的脸更加莹润小巧,看上去愈发让人怜爱。


    而在原本就心底忧愁的英国公同其他人眼里,便是离月体内蛊毒作祟的证明。


    英国公做好了准备,比如离月会坚决要遣散那些疾医或者提出其他要求。


    甚至他明白如果离月坚持,他不会否决离月的决定。


    毕竟就目前看来,那些疾医不过聊胜于无,根本对离月所中蛊毒毫无办法,甚至每个疾医诊断后的结果都大差不差,言明小侯爷身体先天不足需要好生将养,受不得刺激,冷不得热不得,但只要时时呵护,用药材补品时时养着,虽然不会如常人那般健康,但也不会出多大的事。


    其他便没什么不妥。


    英国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程洛骗人的可能,但程洛胸口的那道疤不是假的,他用了其他办法,当着英国公等人的面,展示了体内蛊虫的存在。


    那条沿着血管蠕动、狰狞丑恶的蛊虫,让英国公当夜做了噩梦。


    他无法忍受幼子身上有这样危险恶毒的存在。


    但离月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听见英国公的回答,他垂眸低低“哦”了一声,随后就站了起来,似乎就准备离开了。


    英国公终于忍不住叫住离月:“阿月!”


    离月停住脚步,背对着英国公没有回头,不发一言。


    英国公也站起来,他往离月的方向走,少年面对着门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下意识往门那边挪动两步,分明在躲避什么。


    直到自己的影子被另一个高大的影子覆盖着。


    离月就站在原地,声音很小地问:“父亲,还有什么事吗?”


    半晌,英国公才道:“阿月,之前的你想走就走了,根本不会因为我叫住你就停下脚步。”


    离月立刻回答:“是我之前任性了,父亲在责怪我吗?”


    他垂着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揪着袖摆的绒毛,目光看着自己被完全笼罩住的影子:“是我的错,父亲。”


    他毫不犹豫认错,但语气没有一丝悔过,反而是同英国公很客气的样子。


    英国公哑了片刻:“怎么会?我从来没觉得你任性,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责怪你。”


    离月不说话了,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英国公垂下的手抬起又放下。


    一向说一不一的大家长,在幼子面前表现出了绝无仅有的犹豫与小心翼翼,他最终也没有去触碰离月。


    他选择对离月道歉。


    “抱歉,阿月,你刚回来那天我不应该那样严厉。”


    一直表现地十分安静的离月,第一次转头去瞧英国公的脸,他美丽的黑眸带了不加掩饰的惊讶,仿佛从英国公口中说出的话十分匪夷所思一般:“父亲?”


    离月看见在梦中一向十分遥远、冰冷、高高在上,他怎么也讨好不了的高高在上的父亲,眉目是与梦中完全不同的温和,语气带着仿佛他做什么对方都做不会生气的纵容:“你春宴被人下药,应该吓坏了吧,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或许你很不想提及,我却一点没有顾及你的心情,那样严厉的逼问你,责怪你,是我不好。”


    事实上那一天英国公一点也没有责怪离月的意思,他的孩子受了伤害,他只会去怪除了他孩子之外的任何人,他那样严厉,不过是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可能收到伤害,他没办法控制自己懊恼的情绪罢了。


    但英国公也明白,在离月看来一定不是这样,不然他这两天不会对自己愈发疏离。


    离月此时是很疑惑甚至有点茫然的。


    他第一次意识到一些事情。


    他很确定那个梦的真实性。但就因为他根据那个梦做出了一些改变,就能让这些原本梦里厌恶他、甚至杀了他的人对他有这样明显的态度改变吗?


    离月很肯定,即便在周绍元与周绍英面前,英国公也从来没做过这样认真道歉的事情。


    而周绍元和周绍英,才应该是英国公最疼爱重视、视为骄傲的两个孩子吗?


    他文不如周绍英,武比不过周绍元,英国公为什么看上去好像对自己更疼爱一些?


    “和这些都没关系,你优秀我会开心,但即便你什么都不会,你也是我爱的孩子。”


    英国公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响起,离月才意识到他方才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离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抿唇与英国公对视两息,别开脸:“我要去休息了,我很累。”


    英国公望着离月,他觉得自己好像触摸到了什么,从前离月总是将自己同周围所有人隔绝开来,似乎每一个出现的人都会成为他的敌人一般。


    英国公从前不解,但现在他仿佛触摸到了什么,但他没有询问,至少离月眼底那层薄冰似乎融了不少,这就足够让英国公欣慰了。他道:“那就回去好好休息吧,路上小心,阿月。”


    离月在英国公从来不会用自己的双腿走路,他那双皮毛编就的靴底总是一尘不染。


    当他坐在温暖的软轿中后,很快就不去思考方才英国公道歉给自己带来的疑惑了。


    他现在手中有兵符,有能够调动禁军的令牌,英国公并不能像梦中一般轻易送一碗药让自己死去。


    这就够了。


    离月没有将一切探究明白的心思,那并不会让他快乐。


    软轿在离月的小院前停下,帘子被掀开,林木早就半跪着,宽厚的脊背背对着离月,离月十分自然往前一扑,微凉的手环住林木的脖子,林木便很轻松沉稳地站起来,背着尊贵无比的小侯爷一步步进入他的卧房。


    在林木将离月的脚放在他的膝盖上,很耐心地为他褪去靴子的时候,离月忽然开口了:“林木,你是不是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林木手中的动作微顿,正好停在了离月的脚踝处。


    小侯爷手腕细,脚踝也细,林木习武多年宽厚粗大的手掌能隔着靴子轻易将他的脚踝拢在手心,停留在那里的时候,林木仿佛还能感觉到细细血管在温热的跳动。


    离月总认为让林木为自己做这些事上,是对他的侮辱,也是对他的一种驯服。


    但事实上这个活是林木自己费尽心机,打败了许多图谋不轨的对手谋得的。


    这其中也包括没离开之前的程洛。


    若说谁最希望程洛再也不要回来,林木便是其中之一。


    沉默寡言的侍卫道:“是。”


    离月已经被褪下靴子与毛茸茸长袜的珍珠白右脚,微抬起十分用侮辱性地踢了踢林木的胸口。


    林木浑身硬邦邦,离月踢了他一脚反而自己脚趾有点儿疼,他不快地收回,语气便没那么好了:“那你听着,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房中人了。”


    说完离月嘶了口气,眼尾迅速沾了粉意:“林木,你在做什么?”


    林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握着离月左脚脚踝的手下意识用力,不用看也知道,那里必定已然红肿了一圈。


    林木心跳得飞快,嗓音沙哑下意识便道:“小侯爷,属下不敢。”


    离月不快,他狠狠用力去踩林木的膝盖:“你不要想太多,我才懒得对你怎样,只是我已经加冠,是成年男子了,上京许多世家公子身边都跟了人,我总不能比他们还不如吧?”


    林木说不上心底是失落还是其他,但他不可能拒绝离月,何况还是这样的命令:“属下遵命。”


    离月淡淡道:“你有空也要学一下怎么做,毕竟我身边的人,总不能被别人比下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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