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色暗沉无光，池行诩撑着伞走出办公楼，才发现天空细细密密飘着的不是雨，而是雪。
“哇！下雪了！终于下雪了。”几个初一的学生从池行诩身旁跑过去，稚嫩青涩的面孔无不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她记得秦渐秋说过，从小到大潭州冬天下雪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还以为今年冬天真的看不到雪了。
从前在一中求学的小秦渐秋是不是也像她们这样期盼着冬天的初雪？
池行诩撑着伞站在原处，看着那群女孩跑远了。
上一次她和秦渐秋见面还是一中运动会结束那天，秦渐秋不是死缠烂打的性格，在得到她明确的态度之后，再没有像上次那样不期而至。
潭州于她而言仍旧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她与秦渐秋从前的圈子也完全没有交集，即便现在她想打听秦渐秋的近况，都不知道可以问谁。
池行诩望着湿冷的路面，自嘲自己可怕又可笑的念头。
她们已经分手了，为什么还要知道对方的近况。
她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池行诩草草吃了饭，撑着伞，走向学生时代的约会圣地小树林。
每个学校似乎都有这么一片“小树林”，给那些刚刚萌芽的爱情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可池行诩并不想在这片土地有所收获，都是十几岁的懵懂少年，充斥着青春的荷尔蒙气息，对其他人产生好感最正常不过，只要能发乎情止乎礼。
她从小道往里走了大约百步，三三两两结对的人看见她纷纷作鸟兽散。
池行诩很敷衍地走了一圈，一件及膝的黑色呢子大衣，里面仅搭了一件薄薄的灰色羊绒衫，走久了身上有些冷。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只要不过分，没必要上纲上线。
她拉起围巾，挡住半张脸，准备回办公室。
刚转身，江凛风迎面朝她走来，这个路线，似乎是一路在跟着她？
从初见到现在的小半年里，这个小姑娘长高了不少，可看起来依旧单薄，比起入学那会儿，褪去了婴儿肥，下巴变得尖尖的，下颌线也更加清晰明朗。
池行诩一向是好脾气，许多学生喜欢亲近她，江凛风对她却始终淡淡的，也对，江凛风不亲近任何人。
“池老师。”江凛风主动开口先叫她。
池行诩含笑点头，“江凛风同学。”
“山茶花开了。”江凛风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小树林东头种着一片白色的山茶，大朵舒展的花苞夹在深绿的枝叶间，让这个冬天看起来都有了生气。
“你喜欢山茶花？”
“喜欢。”
“山茶花是常绿灌木和小乔木，耐低温，花期长。”
江凛风并不在意池行诩说什么，而是说：“路过花开，明知道她不是为我而开。”
话毕，她停住，用一种十分直白，十分大胆的目光看着池行诩，眼里的星光炙热得像深夜荒野大漠中的炭火。
池行诩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却也无比庆幸自己能够欣赏到她的美丽。”
从小到大，池行诩听过太多的表白了，话开个头，她便知道对方的心意。而来这任教给学生们科普过“性”，“爱”，“喜欢”后，不止一个学生对她表达过这个意思，男女皆有。
但她又有些不确定，这个孩子真的对她有别样的情愫吗？
池行诩握了握伞柄，收起了伞，“所有的花都有属于自己的绽放季节，看花的人也会欣赏到不同的美丽。”
少女的背影消失在暗沉的天色里。
池行诩轻轻呵出一口热气，拢紧身上的衣服，往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门甫一推开，空调暖气扑面而来，充斥着将她包裹。
见池行诩进门，办公室里的老师拿她开起了玩笑。
“就知道池老师会一无所获。”
“谁让我们池老师人美心善呢。”
赵师颖提起壶把，给池行诩倒了杯姜茶，“那肯定不是池老师不想当坏人，这些小屁孩机灵着呢。”
她俯身看眼池行诩的课表，“八班的晚自习我替你，你早些回去休息。”
“不用，反正我回去也没其他的事。”
“我还想着帮你代课你方便去约会呢。”赵师颖咬重约会二字，池行诩扫了一眼，这才发现留下来上晚自习的老师都是些孤家寡人。
他们跟着起哄。
“啊？池老师谈恋爱了？”
“那隔壁办公室的章老师岂不是没机会了？！”
“何止章老师，咱们学校暗恋池老师的人都要集体失恋了。”
“你们听她造谣，根本没有的事。”池行诩否认。
“这么说，我都还有机会的咯？池老师，今晚有场电影，赏脸吗？”
池行诩：“······”
第一节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仿佛远方救命的召唤，池行诩拿上练习册冲出教室，留下一片老师们的笑声。
晚自习，学生埋头写作业，偶有一两个学生举手请教问题，池行诩走下讲台为他们解惑，其余时间她都坐在讲台上看着电脑呆呆出神。
从前她一个人的时候都是怎么过这种节日的？
初中懵懵懂懂，高中心无旁骛地学习，大学后每逢这时都是考试周，不是在图书馆就在实验室，她的生活好像一直都很单调。
池行诩不自觉发了两节晚自习的呆，下课后跟着放学的人流一起走出校门。
她低着头，小心地避开路面上的水坑。
“嘀——”身侧的车突然鸣笛开启大灯，晃了池行诩的眼睛。
她看眼车牌，眉头皱起。
秦渐秋从驾驶座绕道下来，站定在她眼前，期待地看着她。
秦渐秋底子好，简单地描画了眉毛，便显得神采熠熠。
池行诩与秦渐秋沉默对峙了几秒，路过的学生好奇地偏头看她们，有一两个边走边咬耳朵小声议论起来。
池行诩挎紧肩上的小方包，继续随人群往前走。
“池姐姐——”秦渐秋拉住她的袖口，触到池行诩冰冷的目光，又怅惘不甘地松开。
“咳咳。”秦渐秋左手握拳，掩住口鼻，低咳了几声。
微蹙的眉峰和虚弱的姿态让池行诩心软了几分，冷漠的语气到嘴边变得温柔了不少，“在这里等很久了？”
秦渐秋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睛重新亮了起来，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
池行诩看她身上单薄的外套，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跟我来吧。”
她们进了一家美式甜品店，浓郁温暖的咖啡香扑面而来，抚去了两人身上的疲惫和寒意。
“这家甜品店我上学的时候就开了。”秦渐秋嗓音温软。
壁灯暖黄的光线洒落在秦渐秋的脸上，明亮的环境让池行诩注意到了她眼下淡淡的乌青。
池行诩把包里仅有的几片蒸汽眼罩都递给了秦渐秋，顺手把卡座上的菜单也推到她面前，“喝点什么？”
“奥利奥燕麦奶。”蒸汽眼罩对秦渐秋那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没什么用，但这是池行诩给的，她很开心，语气也染上了喜悦。
池行诩去了点餐区，帮秦渐秋点了热饮，还买了甜甜圈和焦糖布丁。她点完没回去坐着等，而是站在取餐区前，低头假装在玩手机。
小店的门一开一阖，不断有进进出出的学生。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眼前晃过。池行诩有些眼熟，抬头，和他们来了个对视。
“池老师。”那个叫陈新阳的男生松开了江凛风的手，声音发颤，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江凛风倒一如既往地淡定，淡定到池行诩在心里反复地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吧？他们是十指相扣一起进来的。
还挺意外的，如果这两个学生在谈恋爱的话？
那下午江凛风对她说的那些话，是她多心了。
池行诩如释重负。
“放学了就早些回去，太晚了不安全。”她提醒他们。
陈新阳把两杯奶茶捧在怀里，冲江凛风使眼色，“好，那我们先走啦！老师再见。”
店里的服务生把池行诩点的东西放在取餐口，池行诩接过，回到卡座和秦渐秋相对而坐。
“刚刚那两个是你学生？”
“嗯。”
“好像是在谈恋爱啊，池老师怎么处理？”秦渐秋面露笑意，调侃的语气，连眼神都是放松柔和的。
“不处理，东西要冷了，你先吃吧。”
池行诩淡淡说完，偏头专注地望着窗外，心想明天来上班的时候，还是稍微提醒一下陈维佳比较好。
没过多久，这热闹的铺面在学生放学高峰后又回归到夜晚的寂静，店里只剩她们两个人，店员去了后厨打扫卫生。
“我向家里出柜了。”
池行诩震惊极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有必要这么做吗？”
“我也不去澳洲了。”
池行诩更加错愕。
“我和你提分手，不是用分手胁迫你让你留下来。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意思。”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明白我在意的是什么。”
毕业后她和秦渐秋一起来到潭州，她考了一中的编制，秦渐秋则入职了一家与生物技术相关的外企。秦渐秋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又擅长社交，公司便安排她过了试用期后去澳洲总部参加研学。
在池行诩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秦渐秋答应了。
“我知道，你在意的是我没有考虑我们的以后，私自做了决定。”
“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去做任何决定，就像我来潭州，只是为自己做的决定一样。如果你坚持要走，我会大方祝你前程似锦，可你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为什么还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虚与委蛇地和我构想未来。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是你走的前一天，还是你到了澳洲以后？”
这些话压在池行诩心里很久很久，也在这一刻倾吐而出。
毕业前那半年，她过得不甚如意。
父母对她寄予厚望，她和秦渐秋说好毕业后远离大城市，一起去秦渐秋的故乡潭州安稳生活，为了这个决定，她第一次忤逆家里，父母眼中那个从来温顺听话的她一夕之间变了。
和家里彻底撕破脸后，她才意识到，她所有的成绩不仅是靠努力，还有父母在背后为她提供的资源、人脉。离开了他们，她没有优秀到站在金字塔尖，让人觉得非她不可。
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鲜有回音，之前排好发表的论文一作也被人临时顶替，二十四岁这年，她尝到了社会的现实。
原本她想，不靠父母，凭着自己的努力也能换取和大多数人一样平凡的生活，纵使她没有站在金字塔尖，生活条件也不那么优越，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可以和秦渐秋像普通情侣那样两人三餐四季。可是秦渐秋背叛了她们的未来，她所有的坚持和努力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错了，行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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