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船老大的报价,有人抱怨起来:“前几日才五百文钱,今日怎么突然就变成五两银子了?”
船老大丝毫不为所动,被太阳晒得油光水滑的国字脸上扯着冷笑,“救命的钱,你若想省便省,省着给阎王爷花罢!”
温玉白刚要说话,后背便被人重重的撞了一记,他踉跄两步险些跌倒,有人已经举着银子冲过去,远远的抛给船老大喊:“我一家四口,二十两银子!”
船老大掂量掂量钱袋,点点头侧开身子,让他们一家人赶紧上船。
岸边的人顿时如油锅里进了水,沸腾得炸了开来。
每一次北狄人进攻,有人故土难离,会依旧留在春琳城。有些则是在重压之下,终于崩塌,卷铺盖家当要搬迁去中原,再也不想留在战乱纷扰的小城里。
温玉白手头上的银两是够的,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定一间上等舱的单间,好住的舒服些。
但水路迢迢,恐怕这一趟往南走要花上十几二十日功夫。他毕竟是小哥儿,力气不如一般男子,若是露财被人瞧见,说不定会有人起歹念,要谋财害命。
反正尸首往水里一扔,十分方便。
谁料温玉白正犹豫着,已经有富商的管家将两间上等房一起定下。
没得选了,温玉白只得递过十两碎银子,带着温承允小心上了甲板,又在船夫们的催促下往船舱里头走。
“快些,要开船了!别再磨蹭了!”船老大吆喝着。
北狄军不善水,这也是北狄军队数次临水便停、哪怕上下都彪悍勇猛,最后也没攻占殷朝京都的原因。
所以乘船逃命相对安全。但若离岸太近,北狄军万箭齐发,船老大和一众船夫也要血溅五步。
是以,他不断催促,让人快些上船。有人经过甲板眩晕掉了下去,船老大也全然不管。
“爬不上来的都是命,阎王爷要收你们,老子也没辙!”
船舱里面的人越来越多,空气渐渐浑浊难闻,温玉白护着弟弟缩在角落,两人靠在一起,都用衣裳把脸遮着。
旁边都是人,温承允有话想问温玉白,但他几次抬头,到最后还是一言不发。
温玉白知道温承允想问什么,无非是想问他这么久了,为何不提给爹爹伸冤,但孩子的想法总是简单,他只能闭眼不语,心里面也涌现谜云。
原主性子温顺,父亲获罪下狱于他来说是彻骨之伤,但不论温玉白如何搜刮原主的那段记忆,看到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像,似笼着团雾,他只知道温之航是被人陷害的,其余线索一概不知。
哪怕他真想帮父亲伸冤,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更何况他现下人微言轻,又无旁人相助,他一个罪臣之子能做甚么?
温玉白脑子里一片茫然,竟生出一个荒诞念头——要不然,他进京去做官罢?
若当了官,能面圣,在官场上织造人脉,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找到温之航无罪的证据。
在原主的相关记忆里,温玉白知道温之航是个极善之人。
他会慷慨出资,帮助穷困的学子在京城生活,并温言鼓励他们上进。
有同僚蒙冤受屈时,温之航会仗义出马,帮老友上下打点,查清事实,帮他们洗清罪名。
他也曾负责监督军马粮草,为人做事一丝不苟,从不曾渔利一二,只尽心尽力将朝廷拨出的银子粮草,都送到前线的将士手中。
饥荒之年,他奉皇命监督施粥,手持尚方宝剑,将贪墨赈灾钱款的多年好友斩于剑下,铁面无情,哪怕被贪官的血染脏了官服,哪怕被好友的妻女指着鼻子痛骂,他只求问心无愧。
温之航和妻儿的感情也极好,婚后并未纳妾,闲暇时,只以教他们三兄弟读书为乐。
这样的父亲,被人冤枉陷害,他即便是身外之人也无法坐视不理!
胸口传来丝丝缕缕的痛楚,一如被钝刀子剖开般难过,温玉白不知这是原身的残余情感,还是自幼成了孤儿的自己,对素未谋面过的爹娘情感。
等开船时,五两银子一个人的船舱里已经人满了。
天气本就炎热,这气味更加腌臜,温承允有些欲呕,却惹得一旁的汉子很不爽。
“这小鬼头竟嫌弃船舱肮脏?哼!有本事花一百两银子去包上头的单间啊?”
温承允脸色煞白,气的想回嘴却被温玉白按住,他沉声对汉子说:“我弟弟晕船而已,劳烦你们让一让——不让的话,他吐在你们身上也只好忍着,毕竟你我都只花了五两银子!”
那汉子还想说些什么,但见温承允呕出声来,只能悻悻然躲开些。
其实温承允早上也没吃什么,此时肚腹空空,他呕了几下,只觉得酸水涌动,温玉白轻抚着他的后背,温言安慰:“等我们到地方了,我会想办法的。爹娘的仇冤,我一刻也没忘。”
温承允的眼睛瞬间亮了,他重重的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温玉白等他好些,便从包袱里掏出蜂蜜水给他喝,旋即两人抱在一起假寐。
船行水上的摇晃,让兄弟俩都进入了梦乡,温玉白甚至梦到了宋洛臻,梦里他翻身上马,出剑如虹。
剑身灵动迅捷,宛如游龙惊鸿,在疆场上杀出朵朵红花,他看得目眩神迷,最后那一剑笔直朝他刺了过来,温玉白才霍然惊醒。
长剑刺过来的一瞬并不觉得疼,甚至有些旖旎缠绵——怎会梦见他?
此时船舱里的人不多,有人陆续往甲板上走,温玉白听见他们说:“上去买点热饭吃,总比吃干粮舒坦。”
船老大当真是擅长创收,此时船行得平稳无虞,他便带着一众船夫,或拎着鱼叉叉鱼,或将钓线甩得老长钓鱼。
他们都是吃水上饭的人,没多久盆里就堆了不少河鲢、鲤鱼、草鱼和白条。
有个船夫坐在小杌子上,手脚麻利地将鱼去鳞剖腹,简单划了花刀扔进大锅子里。
那大锅子里没什么名贵调料,胜在食材新鲜,鱼肉煮得雪白,汤锅咕噜咕噜的,散发着浓香。
逃难出来的人,自然顾不上填饱肚子,这香味似水银一般无孔不入,把一众“只住得起五两银子大通铺”的人都勾了上来,有人问价:“这鱼汤多少钱一碗?”
船夫头也不抬:“一两银子一碗,再白送一碗大米饭。”
嚯!
“咱们人在水上漂着,这饭菜的价钱也水涨船高啊!”虽说逃出来的人身上大多装着全身家当,但一碗鱼汤一两银子,实在是要价太过了。要知道辛味屋里,三个大男人点一桌子的火锅吃,至多也不过才一二两银子。
船老大冷笑说:“你也知道这是在船上,不是在地上!”
有人觉得贵,吸溜吸溜鼻子,最后还是悻悻然让开,走到角落去啃干粮。
也有的人一咬牙,掏钱买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再扣上一碗大米饭,就着半边斑斓艳丽的落霞,和江面上不断泛起的鱼鳞涟漪,呼噜噜的吃喝起来。
温承允看了一眼,小声和温玉白说:“我不想吃。”他是认真的,并不是为了省钱。
温承允见那船夫根本没把鱼鳞刮干净,内脏也不过是刀身一剜,还带着血的鱼肉泛着浓烈腥气,让他又是一阵阵的作呕。
眼看着船已经远离春琳城,水面开阔,晚风拂面十分舒爽,温玉白干脆和温承允也捡个角落坐下,慢慢吃些带来的干粮。
有些吃不起鱼汤的人还在缠着船老板讨价还价,正叽叽呱呱的,突然有人从单间里出来,说:“剩下的鱼汤都给我们送进来罢。”
船老板一听,嘴裂到了耳根,忙不迭地端起锅子,屁颠屁颠的亲自去送饭。
“咱们老大,看样子是想做李员外的乘龙快婿呀!”有个船夫说。
船老大一走,船夫们都活泛起来,整个甲板上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李员外是真有钱,你们看见他家的家丁担上船的那些箱笼了么?沉甸甸的,总有三四十箱吧?他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谁要是娶了李家千金,那真是财色双收啊!”
一众人越说越起劲,温玉白只是笑着摇头,心说李家千金除非是个瞎子,才会看上船老大那样的男人。
他和温承允吃过饭,一会儿功夫船老大也回来了,有船夫打趣问他,李家千金相貌如何,对他是否有意思。
船老板大言不惭的吹起来:“长得一般,不算漂亮。不过就冲着她的嫁妆,相貌是次要的,毕竟娶妻娶德么!”
温玉白不想再听下去,眼看日头越来越沉,水面上凉风刺骨,便带着弟弟回去睡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整个船陡然一震,就像是被一只巨手在河面上翻了一把!
船舱里的人大多醒了,有的一脑袋撞上船板,疼的骂爹。
温承允小手直哆嗦,“我好像听见外面有动静。”
温玉白忙将包袱系紧,拉着温承允的手往上跑,甲板上已经乱成一团,无数火箭划破夜色,嗖嗖的插在板子上,有船夫已经当场毙命,剩下的人也吓得乱叫起来。
“北狄军追过来了!”
北狄军一向畏水,他们明明在河上已经行了一日,万万没想到北狄军竟会驾船追上来!
温玉白见那战船是楼船样式,足有三层高,方才竟仗着船身坚固,生生的撞向自己乘坐的商船,险些把船撞得倾覆。
他眼尖,见那楼船的瞭望台上竟站着个男人,个头异常高大,褐肤鹰眼,双目正好朝这边看过来,和他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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