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
阿羽深以为然。
他从来没见过如因陀罗这般的人物,清冷矜贵翩翩公子,午后阳光洒在他身上宛若镀了层金光,简陋的草屋因为他而蓬荜生辉,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就是一副永不褪色的画卷。
况且他见识非凡,那些闻所未闻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有趣。
阿羽没有去过外面,很喜欢听这些,请求公子多讲一些的时候对方从来没有不耐烦。
这样的男子很难不让人喜欢。
阿羽不知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对方的。
也许是傍晚时分映着天边晚霞对她回眸一笑,也许是擦干污泥第一次看清对方俊秀的面容。
总之等阿羽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心脏已每时每刻都为对方欢跳。
而他很快发现,因陀罗待他和其他人不同。
这个认知让他欢欣不已。
阿羽生长在乡野,上山撵过兔下河捞过鱼,面对心悦之人虽然羞涩也懂得想要就要主动争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主动靠近对方。
因陀罗没有拒绝。
这世上还有比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更快乐的事吗?
那晚星空很美,月色很亮,空气中带着雨后青草气息,田间屋后的虫鸣仿佛一曲动人的歌。
心意相通的孤男寡男不知不觉便被彼此吸引,干柴烈火只需一个羞涩缱绻的对视。
当那双修长白皙的手触上衣襟时,阿羽浑身颤抖。
他意识到即将发生些什么,可能以后的人生会因为这一晚彻底改变,他害怕,迷茫,却又满心期待。
两道低吟在夜色中彼此交融,奏出时而轻缓时而高昂的乐曲,阿羽望着晃动的茅草房顶大脑一片空白,汗水伴随炽热气息滑落进失去焦距的眼眸,眼球上些微刺痛在强烈欢愉面前溃不成军。
“怎么这么笨。”
男人轻笑一声,侵略性十足的吻落在眼帘上。
阿羽瑟缩一下闭上眼睛,视觉受阻后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
意识陷入沉睡的前一刻,昏昏沉沉的大脑闪过只一个念头:因陀罗好厉害,和表现出来的温和内敛一点都不一样。
和大多数灰姑娘的结局不一样,暂时落难的富家少爷和美貌开朗的村花有过一段美妙邂逅后并没有抛弃对方。
阿羽所在的村子里所有人都对伴侣很忠诚,当伴侣死亡,另一个也不会独活,阿羽曾经就是这样失去了双亲。
当他带着一个外来后生回家并和对方举止亲密,村里人就知道这是阿羽认定的伴侣。
老人们历经世事,对此很是焦虑,拉着阿羽诉说同村前辈曾被偏身偏心骗命的凄惨下场,又向他普及外面的人有多坏多狡诈。
阿羽继承了族人的血脉,对认定伴侣忠诚同样刻进他的骨血,无论族人们如何劝说,阿羽总是大声反驳回去。
但一个人独处时他不是没有忧虑和担心。
所以当因陀罗提出返回家中并带他一起拜见父母,阿羽开心得快要哭出来。
他握紧伴侣的手,将族人们担忧的眼神抛在身后,坚定地跟着因陀罗踏出从没有离开过的村庄,他想,他会过得很好,他会证明给大家看!
因陀罗家族所在的城市很繁华,而因陀罗更是当地出了名的富户。
阿羽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么热闹的城市,也第一次走进如此富丽堂皇的大房子,脚踩在青石板铺成的干净路面上他羞窘地试图藏起打了补丁的鞋子,忍不住想要低头查看有没有在上面留下脏脚印。
周围若无若有的视线和窸窸索索的指指点点,更是令他恨不得将脑袋缩起来。
这是阿羽完全陌生的世界,从踏入这个地方的第一天他就浑身不适。
但因陀罗在这里。
因陀罗的父母不喜欢他,他就努力变成长辈们喜欢的样子。
他拼了命地将那些“上流社会的规则”塞进身体里,林间自由奔放的小鹿要硬生生变成被人驯养的小狗,期间承受的痛苦和委屈只有阿羽自己知道。
不过因陀罗始终握着他的手,这让阿羽坚信一切改变都是为了他们更好的未来,是值得的。
渐渐他学会笑不露齿,学会穿繁复华丽的衣裳端庄走路,学会和人说话时眉眼低垂轻声细语,学会走在丈夫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他渐渐学会如何做一个贵妇人,甚至比那些真正的贵妇人做得更好。
某天他在公婆眼中看到赞赏,他就知道自己做到了。
一切都向好方向发展,阿羽却察觉到丈夫开始疏远自己。
会在他失落时温柔安慰的因陀罗,会对他一个人笑的因陀罗,答应做他坚实后背的因陀罗开始对他不耐烦。
阿羽有心想跟丈夫谈谈,只是每次没说几句话因陀罗就开始不耐烦或顾左而言他,他开始越来越晚回家。
不管举止仪态怎么改变,阿羽还是是乡野间疯跑的阿羽。
一般贵妇人见丈夫避而不答自然按下不提,阿羽不是,他想知道的事情就一定要问出来。
经不住他一再发问,暴躁之下因陀罗终于指着满身华服的妻子骂道:“你看看这幅样子,哪里还有当初半分模样,我喜欢的是自由如风天真爽朗的阿羽,不是整天端着假笑面具的阿羽,如果我喜欢那些贵女哪里还轮得到你!”
“你辜负了我的情谊!”
丈夫甩袖离开,宽大的白色衣袍在半空中划过冷漠的弧度,阿羽想要抓住对方却扑了空。
他瘫坐在地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自己是不是真的辜负了丈夫的情谊。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因陀罗的话在耳边一遍遍回响,阿羽心如刀割,他夜夜枯坐房中期待丈夫归来。
寒露沾湿衣裳,从日落等到鸡啼,想要等的人始终没有来。
阿羽一日比一日失落,一日比一日绝望,他想是他错了,他不该为了讨好融入这个家忽略丈夫的意愿。
他日益憔悴闭门不出,直到有天侍女忽然带回一个消息:他三年无所出,老爷正准备给少爷再娶一房。
一道惊雷从脑海中霹雳闪过,惊醒浑浑噩噩的灵魂。
“你去请少年过来。”他听到自己说:“无论如何。”
乘着夜色,因陀罗如约而来。
阿羽看着眼前的男人心绪复杂,他以为会质问对方是不是忘了曾经的誓言,以为会激动指责对方是负心汉,实际上他比自己想象中冷静。
“我只问你一件事。”
三年时光似乎没有在男人身上留下痕迹,他依然那样俊秀年轻,依然很招女孩子喜欢,似没有料到他是这种反应,男人轻挑眉梢,“你说。”
“你厌弃我,和我不能生有几分关系?”
男人眼神游移,回忆起两人的甜蜜时光,再看看眼前苍白憔悴的人,终是不忍心。
他软下语气,“我是家中独子,总归要有后代,你是我的正妻这点不会改变,别闹。”
“哈?”阿羽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
他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瘦弱双肩剧烈颤抖,半晌,抹去眼泪笑着问:“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不能生。”
他是一个男子,互通姓名时就告知对方。
为了这个男人,他学穿女装做妇人态,硬生生折断对自由的渴望心甘情愿将自己囚禁在小小一方天地。
为了这个男人,他变成自己完全不认识的模样,忍着日复一日的烦躁和痛苦,向外人表现家族主母风范与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感恩戴德。
结果这个男人是怎么回报他的?
违背誓言,抛弃承诺,即使已经不喜欢他还要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敷衍他,让他陷入自卑自怨,打心底怀疑起自己的存在价值,恨不得让他贬低进尘埃里。
“既然介意我是男子,当时怎么不说!”
阿羽转瞬面无表情,冷冷看着眼前的男人不见方才半分癫狂,躁动幽暗却在阴影中跃动。
男人意识到不好转身就要跑,却被阿羽飞扑到身体下面,阿羽跨坐在男人身上,轻易钳制住对方挣扎,右手温柔地抚摸男人脸颊。
在对方惊恐面容中痴迷地凝视对方,用柔声细语诉说最毛骨悚然的偏执。
“在我家乡,新人在一起后会立下誓约永远忠于彼此,但人心易变,总有人违背承诺,这时候受到伤害的那人会在神灵见证下刨开伴侣胸膛,挖出那颗背诺的心脏和自己的心脏放在一起,这样两人就能融为一体,下辈子继续做夫妻。”
森冷刀尖抵住男人胸口,阿羽笑意融融,“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不等男人开口,锋利匕首便在血肉之躯上划出一条血线,“我们的心脏马上就能融为一体,开不开心?乖,不疼的,先忍忍,很快我就来陪.....”
等等!
和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殉情.....
我脑子进海了?
下刺的匕首顿住。
男人以为事情出现转机,忙哀求阿羽停手,试图用过去的情分勾起昔日爱人心软,只是掩饰不住的恐惧和忌惮让这张俊秀的脸变得索然无味。
总觉得这张脸不该露出这种表情。
它应该.....应该骄矜,淡漠,因一切尽在掌控中而睥睨高傲.....
这个男人,不是因陀罗!
轰。
深沉夜色,一豆灯光,眼前痛哭流涕的男人如破碎的镜面纷纷化作碎片,一阵飓风凭空刮过,碎片化作流光飞向天边。
视线重新清明起来,他还在栀子夫人房间从未走出去。
阿羽抬头便对上因陀罗那张讨人厌的脸。
阿羽:......
阿羽不忍直视地扭过脸。
他没有看见因陀罗同样避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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