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饺子
“什么?”
翟明翠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手上一时没控制住,激动地用力一捏,整个饺子破了。
饺子皮破开一个口, 翠绿的韭菜和嫩黄的鸡蛋从里面露了出来, 半掉不掉的, 卡在饺子皮上, 像极了现在翟明翠的心情。
翟明翠感觉一口气没上来, 卡在喉咙处, 堵得难受, 好像要憋死了, 一定要吼出来才可以。
可是她没有力气,腿软手软整个人都软了。
听到张德福的消息,再加上魏橙花形容的德福怎样怎样,一只脚蹦上车的。
“所以, 你大哥是怎么回事?打着什么?”
“打着石膏。”魏橙花已经说了两遍了,可老太太依然不肯相信。
“打石膏?”翟明翠手里哆嗦着, 那个破了皮的饺子, 已经挂不住了, 里面的韭菜和鸡蛋马上就要破皮而出。可她没有扔掉, 再心焦,也不会拿粮食作孽。
“妈, 给我吧。”张德凤在旁边看着也着急,只能伸出手,把饺子接过来。
“哦。”翟明翠一个恍惚, 继续问:“哪只脚?左脚还是右脚?橙花,你再说清楚点。”
魏橙花觉得自己已经说的够清楚了,可是具体是哪只脚, 她还真的没注意。
当时一门心思扑在张德柱身上,心里全是怨他恨他,压根就没注意细节。
“好孩子,你再想想。”翟明翠着急,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被冲破了。
魏橙花只能站起来,想一想电影院门口的路是怎么个朝向,车是怎么个停的,最后自己掂起脚,试了好几次,才说:“好像,是右脚?”
右脚就右脚呗,你还带个尾巴,搞个问号,自己都不确定,老太太更懵了。
“不行不行,我得去一趟厂子。”
翟明翠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
德凤赶紧拉她,“你现在去厂子也见不着我哥啊,你没听我二嫂说,是煤厂的大卡车拉走的。那肯定是厂子有事啊,没事我大哥早就回家了。”
“对对。”魏橙花也说,“妈,你先坐下,咱们再等等。我大哥那么稳重可靠,不会没有事还不回家的。”
翟明翠听着这俩小辈说的倒是都对,便点了头,拉过马扎,坐下来喘气。
她喘了好几口气,又重又急促,才平缓一些,转头看见两个人都在着急看着她,连忙说:“你俩,手别停啊,快点包,你大哥回来,正好吃。”
“要不我说大哥真好命,真好家里包饺子,他今天回来了。”魏橙花念叨着。
这话,翟明翠不爱听。
她常常听到二儿媳妇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和德柱说的话,她也听到过一些,听是听了,从来没有当面说过他。可这次,忍不住了。
“二儿媳妇啊,你这话不对。你大哥回家赶上吃个素饺子就是命好了?他天天下井,熬成什么了。这次有受了伤才回来,你这话,妈不爱听啊。”
魏橙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歉,“妈,我错了,我这嘴啊,胡溜溜,妈,你别生气。”
翟明翠怎么能不生气,看一眼那饺子,素的,心里就难受,今天怎么就想起包素饺子了,她大儿子最喜欢吃肉饺子,大葱肉的,里面都是肉蛋蛋那种。
翟明翠晃悠悠站起来,“你不提这回事我还没想到,你大哥回来了,还受了伤,得给他做点好的。你们包着,我去趟副食部。”
“妈,你去副食部干啥?”张德凤连忙问。
“买点肉,包肉饺子。”
“那,那这咋办?”张德凤立刻问。
“你们吃。”
翟明翠说完,就去卧房拿肉票,老太太做好打算,去割最好的后腿肉,要肥瘦三七分,回来剁成肉泥,加上大葱,包两盘肉饺子,都是肉蛋蛋,让大儿子好好吃一顿。
她出来,橙花和德凤都看她,也不说话,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去。
“你们在家包饺子,哪里也别去。橙花再去和点面。”翟明翠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我大嫂?”魏橙花小声问一句。
“先等你哥回来再说,我先看看他的腿。”翟明翠想了想,“不能直接让你大嫂看见,她肚子里还有娃儿呢。”
买回肉来,翟明翠在厨房哐当当剁起来,剁的时候加了点花椒姜片水,又去腥也增香。
调好肉馅,翟明翠才端着一小碗肉馅走到院子里。
外面石桌上的素饺子已经包的差不多了,面也快用完了。
“妈,幸亏你让我又和了面,你看,这些面正好包完这些韭菜馅。”
“咱妈一直都这样,心里有数,包包子饺子,从来没有剩过面或者馅,都是正好。”张德凤立刻说。
“行了,你们包完,就就把这些拿厨房去。”老太太把肉馅放石桌上,又去拿和好的面。
两人很快就包完了,都端厨房后,又回来,帮忙包肉馅的。
老太太一伸胳膊,说:“不用,你们洗手去吧。”
橙花和德凤两人面面相觑,手上粘着面,支棱着,不敢放下,怕弄脏了衣服。
“我自己包。”翟明翠说,“你们包的不好看,也太大。饺子要捏小小的,一口一个才好。”
翟明翠已经开始擀皮。
老太太一个人,又是擀饺子皮,又是包饺子的,全都自己来。
大儿子半年没回来了,她这个当娘的,想自己亲手做一顿。
翟明翠一边包一边觉得自己眼睛看东西越来越模糊。
不为别的,老太太哭了。
自从家里老头去世之后,老太太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几乎没有再流过泪。
可这次,她怕了。
她真的怕。
心里打鼓一样,不知道德福怎么样了,只能一遍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没事。
*
“大哥,你的脚真崴了?”张德柱一路上不知道问了多少遍,不敢相信地一次次低头看张德福的脚。
张德福就想笑,自己弟弟怎么跟疯魔了一般,这个脚崴了,还能有假?
“你大嫂怎么样?”张德福问,“还吃不下东西吗?”
“能。”张德柱想了想,前两天他看见他大嫂吃火烧,吃不少呢,便道:“怎么不能吃,能吃!”
“能吃就好。”张德福说,“那时候怀东东,什么都吃不下,瘦的皮包骨了。”
他说完,低下头,十分惭愧,“哎,怀东东的时候我就不在,现在又不在。你嫂子,受委屈了。”
“咱妈照顾的挺好地。”张德福只能宽慰他大哥,“你别多想,嫂子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她也能吃,也能说,我看没事就和咱妈一起聊天,挺好的。”
张德福不信,听着这话就觉得假。
便认为德柱是在宽慰自己,心里更揪着了。
厂子的大卡车开起来突突突的,从煤厂到家,原本走小路,距离不远,可一过车,就要绕路,跑得远了。
“厂长说啥?”张德福勉强把视线从张德柱的脚上转移走,他不能再继续想下去,越想越邪乎。
邵女刚说了她做噩梦那件事没几天,他大哥就真的崴脚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看我的伤势,还问了问最近井上的情况。”
张德福动了动左脚,给受伤的右脚腾多点地方。
不能碰到车,一碰,就疼的厉害。
“到底咋回事?”张德柱还是忍不住问。
“回家再说吧。”张德福闭上眼睛,“我一直没合眼,先休息一会儿。”
“现在说呗。”张德柱心急。
“那回家还得再说一遍。”张德福知道,回家后,家里有几个人就得说几遍。
是一个小事故。
大晚上突然下雨,矿场也跟着停了电。
德福拿上手电筒和雨布,去搭机器,以免下雨生锈。爬上一个小土坡,搭好后下来,一转身,踩空了,直接从一米多高的土台上掉了下来。
他手里当时还拿着手电筒雨布等物件,而且跌落的十分意外,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右脚脚背着地,只觉得一阵钻心疼,紧接着,整个右脚都麻了,热辣辣的,其他感觉一概没有。
后来工友们把他抬回去,有人帮着看了一眼,说脚崴了。
第二天,张德福在梦里疼醒,实在受不住,只能去离得最近的村里找大夫。
大夫看一眼,说,不行啊,只用红花油正骨没有用,你这得固定,要不然,以后会落病根的。
工友闻言,坚决不顾张德福的反对,当天就把他送回指挥部。指挥部上有个常驻医生,天天跟着他们跑的,解决个头疼脑热的问题。
医生说这得上石膏,要回去医院上,他可没有石膏给上。
张德福就笑了,多大点事啊,不就崴个脚,还用上石膏?
医生很严肃,说你这不能马虎,你怎么知道只是崴了,我还说可能骨折或者骨裂了呢。
张德福挥挥手就要走,叫上送他来的工友,再重回井上。
还没走,指挥部的一个人说,德福,你媳妇打电话来了,打了好几个了。
德福突然心里一揪,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那人摇头,“不知道啊,反正听她话里,挺急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第22章 舍命陪君子
赵开艋这个人, 和他的外表一样,是真正做到里外合一的。
他性格出挑,做事不计后果, 从小到大就是个混世魔王, 比邵萍大两岁, 留了一级, 后来是同班同学。
这人的心眼极多, 小眼睛一转, 好像要把世间事都考虑进去, 再一转, 又全部吐了出来。明明知道后果,却毫不在乎,是个精明的莽夫。
再加上他不高的个头,这么多年, 因为心眼儿太多,压得不长了。
这是大家对他评价的原话。
心眼儿多, 比藕还多, 压个子, 长不高。
果然, 一米七二的个头都是多说了,反正自己也不太在意身高, 不怕人说。
他天生一对儿死鱼眼,眼白多黑仁儿少,可偏偏又是个不认命的死鱼, 眼尾儿吊着梢,生生把那股死气给吊了个半活。
就这样一个人,喜欢过邵月亮。
就这样一个人, 喜欢邵月亮没多久,又转头爱上了邵月亮的妹妹。
也就是邵女。
赵开艋是个不计后果的,做事从来不留余地的人。
而且这小子家里有点儿钱,后面跟着几个人对他前呼后拥,说好听了是人缘好,说难听点就是臭流氓。
所以,在他疯狂追求完邵萍,又转头追求妹妹邵萍的时候,弄的满城风雨。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那些派头和阵势。
邵女一个人在前面走,后面呼啦啦跟着好几个“保镖”,当然,赵开艋是站在最中间的。
邵女红着脸,问他跟着她干嘛。
赵开艋就笑了,咱兄弟回自己家,啥时候跟着你了。
也是,邻居,紧挨着住,没办法说谁跟谁了。
这阵势足足摆了一个多月,后来每个人干脆都骑上自行车,在邵女周围打转。
学校、邻居、甚至整个市里,都传遍了。
赵家那个不成器的流氓,又开始作了。
这次作出了花来,又张扬又不知所谓,惹的小女孩哭了多少次,路上的人看见都心疼。
这件事越闹越大,最后黄静和邵海波被邵萍说的实在没办法了,才拔腿去了邻居家。
邻居赵大婶赵大叔倒是好说话的,两人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回来把他儿子栓在树上,上衣扒光了,带到邵女面前赔礼道歉。
赵开艋的那张嘴脸,邵女至今都历历在目。
他站在对面,咧着嘴笑,笑啊笑啊,好像要把邵女一口吃掉。
他来道歉,邵女却哭了。
那时候还小,十五岁,哭的天昏地暗。
因为外面的闲话传遍了,不好听,很难听。
尤其是那些大姐头女孩,说的时候,满脸的羡慕。
是她们一生都企及不到的排场。
也有暗地喜欢赵开艋的,就喜欢他流里流气、坏不垃圾的,到处编排邵女的坏话,什么难听说什么。
面对着这样的道歉,还有什么意义?
她们不知道,这件她们嘴里的大好事,对邵女来说,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汝之蜜糖,彼之□□”。
不过好在这次道歉后,赵开艋就消停了。
他先是被他爸妈送去叔叔家住了一段时间,几个月回来后,怀里搂着一个小姑娘,就在巷子口,过往的人,都拿眼瞟他们。
赵开艋可不怕看,又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搂着一个小姑娘,可是这次换人了。
几次三番过去,没人记得邵女的事了。
“是邵女的孩子吧,那个东东。真的很像。”赵开艋说着往里瞅。
邵萍原把邵女遮到身后,可没想着,邵女自己一闪,走了出来。
她还是往日的样子,白白亮亮的。
如果说邵萍是月亮,那邵女,就是星星。
她没有年轻的邵萍那么耀眼,独一份儿挂在天空。
她的美,是大众的,是天上的星星,却是整个天空的星星。
“是我女儿。”邵女笑着拂了下肚子。
赵开艋愣了一下,他原本是打直线球,而且这球过去,是无底洞,不会回旋。没想到,这次球打过去,又反弹回来,打到了一堵墙。
怎么都没想到邵女会回答他,并露面,笑盈盈看着他。
像从来没怕过他一样。
“哦。”赵开艋嘴巴发干,原本随口胡诌的话,如今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不知道从何说,要说什么。
“这,这是又怀孕了?”他只能描述眼前看到的,机械反应。
“对,三个多月了。”邵女站在一边,“刚刚你说要和我姐夫,和东东爸一起喝酒,我姐夫最近很忙,东东爸还没回来。”
“是吗?”赵开艋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邵女什么时候这么能说了。
“开艋啊。”黄静从里屋走出来,“你不是去南方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婶儿,我回来好久了。”赵开艋说,“住酒店了,没往家来住。”
“你这孩子,有家不住,住酒店。”黄静一双眼睛眯着,瞧向赵开艋,见他穿得人五人六的,便说:“酒店多贵啊,你看,一定是发达了。要是我们这种家庭,才不敢去住哩。”
“哪里哪里。”
赵开艋讪讪回完,自己没占得半点上风。
原来以为这次闯进来,肯定又要乘兴而归,可没想到,一切都出乎他的预料,邵女竟然见了他没发抖,更没有藏起来,反而站在对面和他说话,一边说还带着笑,真的就像是处了多少年的邻居,好邻居那样。
“那,没事,我就先回了。”赵开艋觉得自己双腿没由来的软,不能再多呆一秒钟。
可他一转头,却对上熟悉的目光。
那目光很坚定,和他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
“开艋哥回来了?”
张德福牵着张东东的手,站在那里。
“我也刚从矿上回来,想喝酒的话咱们就聚一下,东东姨夫最近很忙,我自己作陪,好好和开艋哥喝个痛快。”
张德福右脚还打着石膏,石膏点地,他一手拉着东东,笑着看赵开艋。
“咦,你受伤了?怎么还打着石膏?”赵开艋听到张德福说喝酒,突然胃里泛酸,连忙婉拒:“你这受伤不能喝酒啊。”
“没事。”张德福看着他笑:“舍命陪君子。”
赵开艋的胃里更酸了。
回忆中那股呕吐的臭气好像又重新钻了出来,从他的喉咙进入,又从鼻腔渗出,恶心得他,感觉下一秒钟就要吐了。
舍命陪君子。
赵开艋不敢,可他知道,张德福这话不是白说的。
这人,看着老实,行事也不张狂,一板一眼的,却是个倔头,说一不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
他说的舍命,那就是真舍命。
多少年之前,张德福就来找过他,说舍命喝一场。
赵开艋当时还看不起这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男人,说那就喝吧。
心想看你一会儿咋爬回家。
结果呢?
赵开艋是混。
张德福是不要命。
赵开艋自认不是君子,不够格让德福陪,只能落荒而逃。
“好,那下次,下次再约。”
张德福眼看着赵开艋走了,从邵家离开,他才定睛看向邵女,道:“我回来了。”
第23章 感谢大家
“你尝几个就好, 锅里还有,还有。”
翟明翠都不会说话了,激动看着德福, 心里那个急啊, 见德福已经快吃完一盘饺子了, 更着急了。
不能再吃了啊, 那是素的。
锅里还有肉的。
翟明翠只能道:“锅里还有肉馅的, 你别吃素的了。吃肉的。”
张德福笑着看他妈:“你们吃吧, 我吃韭菜的吧, 我喜欢韭菜馅。”
“怎么喜欢韭菜的了, 你一直爱吃大葱肉馅的。锅里的就是大葱肉馅。”
“奶奶。”张东东抬起小脸看她,“我喜欢吃肉的。”
翟明翠摸一把小软毛,“有你的。”
张德凤立刻跟着说:“妈,我也喜欢肉的。”
翟明翠赏她一个大白眼。
不等张德柱起哄, 翟明翠使眼色让他闭嘴,然后说:“就两盘的量。东东和你们大嫂可以吃, 剩下的你们仨, 都没有啊, 别再问了。”
翟明翠说完, 看饺子已经熟了,拿着笊篱从锅里捞出来, 道:“刚吃了火烧,又想吃饺子?这是给你们大哥准备的。”
张德福没说什么,笑着接过盘子, 直接放在桌子中间。
“一起吃,一起吃不就好了。”
翟明翠没话了,拿着笊篱盯其他几个孩子。
她不发话, 别人不敢动啊。
张德福只能一个一个的往盘子里给他们夹,“一起吃。”
剩下三个小馋猫都开心了,德柱也赶紧给他妈夹了几个。
翟明翠撇着嘴没再说什么,又把自己的碗推了推,推倒东东面前,让东东吃。
东东眼睛转一转,都是小主意。
“奶奶,饺子没味儿。”
翟明翠听了,不对啊,大家都吃的挺香的。
“真的没味。你是没放盐吗?”
翟明翠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疑惑问:“有咸味啊,这不很好吃?”
“真的没有,奶奶你再尝尝。”
翟明翠立刻就明白了。
这种当她上了不是一次了。
次次上当,次次上。
一桌的人都笑了。
张德柱夹着饺子,斜眼瞥了一下魏橙花。
没看见表情,反正听到她笑了。
平时两人都是坐一起的,就怕不让他们坐一块儿。
可今天吃饭,魏橙花坐在了德凤旁边,和张德柱隔了起来。
张德凤悄悄问魏橙花:“你们咋了这是?真的吵架了?”
魏橙花没回话,只是说没有。
“看看你俩,才结婚一年,就闹,看看大哥大嫂,都结婚多少年了,八年了吧得,你看人家。”
张德凤说完,呶呶嘴。
对面坐着的正是张德福和邵女。
两人虽然没说话,但挨着很近。
上半身是分开的,两人的膝盖却是紧紧靠在一起的。
尤其是吃饺子的时候,邵女吃一个,德福就给她悄悄加一个,不落痕迹,一盘饺子永远都吃不完。
魏橙花看见了,早就看见了。
可看见能说什么?
她男人,别说给她夹饺子了,不从她盘子里夹走都是好的。
德柱吃东西,哪里会顾别人。
这满满一屋子,能让他顾一点的,估计只有六岁的东东了。
可魏橙花认栽。
自己喜欢的,没办法。
谁叫自己当初就喜欢这愣头青。
当初喜欢,现在也喜欢。
和老二夫妻不同,张德福和邵女,那就不是自己恋爱结婚的。
往前数多少年,张成文刚有了大儿子,朋友邵海波和黄静来喝喜酒。
带着的就是邵萍。
张成文就说了,看你家邵萍长得真俊,就是比我儿大,你再生个小闺女,咱俩就结亲家。
黄静在一旁不爱听,扭过头不理人。
邵海波笑得眉眼齐跳:“我家这个,肚子里有了!不过,得拜把兄弟。”
“是吗!”
谁知道,邵家心心念念的儿子没出来,生下来的,是二女儿。
黄静不喜欢。
邵海波在一旁吧嗒吧嗒的抽烟。
取个名字吧。
还取什么啊?
一个女孩,叫邵女吧。
原是一场玩笑话,说完两家都不记得了。
后来爷爷辈的在一起闲聊,说起这件事,当成笑话说的。
两家父母又想起了。
那时邵女正正十五岁,赵开艋闹的疯狂追求,才落下帷幕。
黄静就想,自己二闺女算是完了,外面闲话多的啊,别再拖累了自己家老大。
于是她就放话出去,我家二闺女从小定的娃娃亲,你们别胡说八道了,都是没影的事儿,小孩子之间玩闹罢了。
虽然娃娃亲的正主就是张德福。
黄静也不过是想起这件事,做了个说辞。
可后来两人到了适婚年龄,真的成了亲。
其中曲折,以后慢慢再说。
邵女坐在桌前吃饺子,就觉得,这饺子怎么就吃不完啊。
她满腹心事,从看到张德福那一刻起。
脚是真的崴了,可没想到这么严重。
上一世,她听说德福脚崴了,还是崴过几个月后的事。
德福报喜不报忧,从不给家里说这些。
邵女就以为只是崴了脚,拿正骨水红花油搓搓就好了。
没想到竟然严重到要打石膏。
现在想起来,就后怕。
当初如果把脚治好,德福是不是就不会遭遇矿难,是不是就能跑出来了?
邵女越想越怕,她甚至能想象出德福拖着这只右脚,怎么艰难的下井。
自崴过之后,就没有治疗,拖着坚持工作,一直到事故那天。
“吃啊,怎么不吃了?”
张德福看邵女不动筷子了,连忙问。
邵女抬头看他,“饱了。”
“才吃这一点?”张德福指指邵女面前的盘子,又指指旁边东东的,“你还没东东吃的多。”
张东东听了,对着她爸一直笑。
张德福也跟着笑,“你笑什么呢?”
“爸爸一直给妈妈夹,还说妈妈吃的少。”东东明人不说暗话。
“就是,大哥,你太偏心了。”张德凤在一旁道,“我就没见你停过,一直在给大嫂夹。她吃一个,你放一个,吃一个你放一个,这盘子里,能见少吗?”
“去去去。”翟明翠为德福解围,“你大嫂肚子里还有一个呢,能少吃吗?哪哪儿都有你的份,吃饺子也堵不上你的嘴。”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饺子,大热天的在厨房坐不住了,吃完都散了。
张德凤吃完饭就是一个躺,早早就去自己房间躺着去了。
魏橙花怕胖,吃完饭要去散步。
平时散步都会拉着张德柱一起去,可这次她不想叫他,还别扭着呢。
自己一个人也不想去,于是把电灯泡张东东叫走了。
张东东肯定不愿意跟着她,别扭了半天,不想去。
其实她是特别想出去玩,只不过不想和魏橙花去。
“叔叔,你也去吧。”东东来叫张德柱,“你说过,要给我买大白兔的。”
“好嘞!”张德柱站起来,“说话算话,走,去买大白兔。”
一屋子人陆陆续续都走了,翟明翠催着邵女也赶紧出去,厨房太热了,敞着门都受不住。
“赶紧回你们屋里吹风扇去。”翟明翠帮忙拿来拐杖递给张德福,并嘱咐:“你慢慢走。”
张德福是走的很慢,他不敢快,也要等等邵女。
邵女才怀孕三个多月,眼看着就没以前利索了。
再加上她肚子大,起身和走路都不似往常。
两个人一个大着肚子,一个打着石膏,从后面看去,也是可爱。
翟明翠就这么看着,虽然可爱,老母亲心里也痛。
这是作了什么孽,从土台上掉了下来。
一脚踩空。
德福嘴上虽说没事,可翟明翠在他去接邵女的时候,偷偷问了德柱。
德柱说,怎么没事,没事能打石膏吗?
翟明翠便问:“这得什么时候好啊?”
德柱想了想,得三四五六个月。
翟明翠差点拿擀面杖敲他的头。
什么叫三四五六个月。
两人眼对眼瞪了许久,张德柱突然开口:“要不,别让我哥去井上了。趁这个机会,让他回来吧。”
这话是对着翟明翠说的,德凤和橙花都在旁边。
三个人异口同声:那咋行。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理。
只有翟明翠是真心心疼儿子,可她觉得不就崴个脚,养好了就可以上工了。
至于直接不去了,那就小题大做了。
可张德柱害怕。
他嫂子一语成谶,大哥真的崴脚了,那矿难的梦?
不敢赌。
这是拿命玩啊。
他想继续说服面前三位,可想来想去,还是要先过了他哥那一关。
只要他哥自己不去,谁也管不着。
张德柱就想着,没事要和大嫂再聊聊,因为他觉得他大哥比他妈还执拗。
来的时候坐在车里,张德柱就悄摸问了,张德福一脸惊讶看他,问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刚提了小队长,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这个时候回来,那不是要了他的命?
张德柱连忙说没有没有,就顺嘴问一句。
张德福闭嘴不语了,每每这个时候,德柱不敢再多说,他也怕。
这个家里,或许就没有不怕他大哥的。
张德柱不清楚他们两口子的情况,但他清楚他们老张家的情况。
上到翟明翠下到张德凤,一大家子,其实都怕他哥。
表面上还好,心里真怵。
“所以就让东东上托儿所了?”
张德福坐在小马扎上,抬头问躺在床上的邵女。
“嗯,咱妈也同意,说让她去上托儿所学学规矩,挺好。”
“那行。”张德福想了想,“她不在家,你也能松快一些。咱们煤厂的托儿所中午也不接回家,是不是?”
“对,中午在托儿所吃,然后午休,下午下班时间接回家。”
这些邵女都打听过了,“中午吃的饭是煤厂食堂统一做,做好了送过去的。听德柱说,咱们厂子里的伙食还不错。”
“还行吧。”张德福道,“最近效益好,水平都上来了。我看每顿都有肉。”
“你怎么知道?”
张德福刚回来,按说不应该知道食堂里每天吃什么,邵女听他如此说,也是十分诧异。
“在厂子里就听德柱说了,东东要去上托儿所,我记着听工友说起过,食堂给托儿所送饭,我就路过时看了一眼门口贴的食谱。”
张德福就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人,做事很全面。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他都顺带一把手给办了。
“今天中午吃的黄豆芽炒肉片还有一个醋溜土豆丝,我看明天是白菜粉条炖肉丸。食堂就是这样,大锅炖菜比较多,大师傅做起来简单。”
张德福说完,突然想起来什么,就笑了,“不跟你似的,不知道偷懒,在矿上做饭,还总炒菜。还好,队上人少,还能炒的过来,人再多一点,只备菜就累死了。”
邵女侧身躺着,也笑了,“我回来后,就剩王家大嫂一个人了?”
“没有。”张德福站起身,想出去倒杯水。
“你干啥去?”邵女连忙问。
“倒杯水。饺子吃咸了。”张德福说。
邵女要坐起来,“我去倒。”
张德福看着她,“你还以为我真的走不了了?如果不是你一直往指挥部打电话,我今天就跟着他们下井了。”
张德福说完,单腿跳着往外走。
“我给你倒,我给你倒。”翟明翠坐在外面,听见了,立刻过来倒水。
张德福跳到门口,见他妈已经倒好了,只能接着,“你看,你也把我当残废了。”
“说什么呢。当妈的给儿子倒杯水也不行?”翟明翠把水递给张德福,看他好像又瘦了,不过只那胳膊上的线条,好像又壮了。
张德福喝了几口,转身把布帘子给卷起来搭门上。
这样,翟明翠坐在堂屋里,正好能看见他们卧房里面。
德福知道他妈一肚子的话想问,可又不愿意在他们夫妻俩同处一室的时候插一杠子进去,这么一来,两间变一间,可以三个人说话了。
德福回到自己房间,依然坐在马扎上。
这就是张德福。
不到晚上上床睡觉,他是不肯白天在床上躺着腻歪的。
对他来说,床就是晚上睡觉的地方。
白天,就坐椅子或者小马扎。
人犯懒,都是躺出来的。
“你看德福,”翟明翠欣慰叹气,“这要是换了德柱,早躺床上去了。他就是个没骨头一样,天天在床上躺着,我就没见他在椅子上坐过。”
张德福笑了笑,没有说话。
可邵女有些心酸。
一样的张家男人。一个这样,一个那样。
不同命啊。
“对了,你还没说,是不是就剩王家大嫂?”邵女岔开话题。
“没有,你走了之后,我们又雇了一个人。原本说从家属里再找一个人顶你的班呢。可后来又想着,到时候你再去,就没地方了。我们一商量,就在当地雇人,那村子里,不要钱就给做饭的妇女都很多,只管她的饭就行。”
“是吗,后来又雇的什么人?”
“一个寡妇。”张德福说,“孩子还很小,没钱没饭吃。村里支书介绍的。我们就雇了她。一天三顿给做饭,做完饭回自己家住。带着孩子。我们一天给她五毛钱,管三顿饭。”
“五毛?”翟明翠说,“五毛不少了,一个月十五块钱啊。”
“拿不到十五。我们也不是每天都在井上。回指挥部的时候就不让她来了。”
“哦。”翟明翠点点头,“那也挺好,起码有饭吃。孩子跟着你们吃,吃的也好。她们自己在家里吃,可吃不了那么好。”
老太太絮絮叨叨又说了会儿话,觉得累了,口干舌燥的,跑自己卧房喝了一杯凉白开,看到自己的四脚桌,想起来桌子不知道为啥不平了,有一只腿儿好像短了一寸似的,便喊德福:“德福,这屋桌腿有点不平,你腿好了给我瞅瞅。”
张德福应一声,隔壁躺着的张德凤插嘴埋怨:“我二哥天天在家,你不叫他。我大哥一会儿,你就指使他。”
“你二哥?”翟明翠喝了满满一大茶缸凉白开,“他会什么?!”
“怎么不会?就跟你知道他不会一样。多让他干活,他什么都会了。你越不叫他干,他就越不会。整天在床上躺着。”
说到这里,德凤就看见她妈在斜着眼瞧他,满眼的不解,好像是在问你不也在躺着?
张德凤脸一红,“我是今天包饺子累了。一下子包这么多人吃的饺子,腰都直不起来了。”
“行了行了。”翟明翠突然想到什么,又说:“德福,还有一件事,你妹妹过了年就十八了,你得空问问厂长,她的抚恤金是不是依然只能领到十八岁?”
德福嗯一声,“肯定是的。”
“那可咋办。”
老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小,德福和邵女那边已经听不到了。
她走到床边坐下,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对身边的德凤说:“德凤啊,咱们得找工作了。”
第二天起床,老太太去敲德柱的门。
张德柱还在睡觉,魏橙花睡在他脚边。
两人一个床头一个床尾睡的,谁也没搭理谁。
昨天两人谈的极不愉快,谈着谈着张德柱甩手拉着东东就回家,大晚上的,把魏橙花甩在后面,头也没回。
魏橙花这一路走的憋屈。
她越思考就越想哭。
自己男人怎么如此不知好歹,他怎么就不知道,她和他才是一家人,是两口子。要比德柱和他大哥亲才是。
一个人走回家,德柱已经睡下了,卧房里黑乎乎的,灯也没开。
橙花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挪不动脚,不想进屋,也不能再回娘家。
直到翟明翠那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才注意到,她婆婆正站在卧房窗口往外看着她。
“妈,你还没睡?”魏橙花开口问。
翟明翠嗯了一声,小声道:“我看德柱和东东先回来了,等着你回来,我再去睡。”
“那你去睡吧。”
“行。”翟明翠又问:“大门插上了没有?”
“插上了。”
“那回屋睡吧。”
魏橙花知道,如果她不进去,翟明翠就不会睡,会一直在窗户那里站着往外看。
魏橙花只能抬脚推门,里面的张德柱已经鼾声如雷。
他躺在里面,背对着橙花。
橙花听他的鼾声就知道他是在装睡,平时真的睡着,不是这个动静。
为什么会装睡,还是因为不想听她再继续说大哥的事。
魏橙花抱了枕头躺在床尾,后半夜才勉强睡着,睁开眼时,翟明翠正在敲门。
德柱从床上爬起来,直接跳下床,光着脚就走到门口。
房门打开一条缝,张德柱凑过去一只眼睛,“妈,这么早干啥?”
“买早餐去。”翟明翠吩咐,“你哥好久不回来,肯定想吃油馍头了,他最喜欢油馍头配胡辣汤。”
“哦。”张德柱听到是他哥的事,也不含糊,“我进去穿上衣服就去。”
等张德柱套上裤子,翟明翠依然在门口等着。
看见德柱出来,她从兜里掏出钱塞给他。
张德柱立刻摇头,“不要,我有。”
“拿着吧。”翟明翠伸手指指里面,意思是你媳妇听着呢,还是拿着。
张德柱只能收下,“那明天我再去买,明天就别再给了。”
翟明翠没说什么,跟上张德柱,“我和你一起去。”
“你也去买早餐?”
“不是,我去副食店。一大早的肉好,我去买点排骨。”
两人一起出门,德柱骑上自行车转眼没影了,翟明翠慢悠悠走着。
她知道她家老二和媳妇指定有事。
昨晚两人就没挨一起吃饭,出去散步橙花也不喊他,回来的时候两人分开回来的。
还有刚刚,德柱虽然很谨慎地开了一个小门缝,可翟明翠还是看见了。
床尾处黑蒙蒙一团,那是橙花的头发。
哎。
老太太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俩是咋了。
*
邵女昨天被德福接走后,邵萍并没有着急回家。
她被她妈留下了,说一定要留在家里吃完饭再走。
又叫邵兵去厂子通知汪子康,说晚上来家里吃饭。
邵兵去了又回了,自行车上带着乐眉。
乐眉从前面大杠上跳下来,说:“我爸不来了,晚上要开会。”
黄静把晚饭做上,把邵萍叫过来和她说话。
“你说当时还不如跟了开艋呢。”黄静怎么想都后悔,“我觉得那孩子不正,可现在看来,就数他赚钱多。你看穿的那尖头皮鞋,那一身西装,还有头上搞的那是什么?”
“发胶。”邵兵在一旁接话说。
“对,发胶。这么一搞,人多精神啊。显得个头也高了。”
黄静的一番言语引得邵萍十分不满,“妈,你咋想的。你看赵开艋都快四十了还没个正形,你还后悔没让我妹和他在一起?他有没有钱你知道啊?”
“那没钱能住酒店?放着自己的家不住,去住酒店去?”黄静不喜欢听那些话,“你觉得你妹妹现在就好过啊?男人一个人赚钱全家花。难死她!你没看见她一年到头一件衣服穿着。现在什么年代了,还天天工作装,我都替她丢脸。”
“人家家不是德福自己赚钱好不?”邵萍越听越气,“邵女的婆婆有抚恤金,人家小姑子也有。小叔子和媳妇都是正经工作。邵女之前也在矿上做饭,领工资。要说家里闲人多,不赚钱的,咱家比人家家多多了。”
邵萍说到这里,邵兵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黄静不觉得难堪,倒是个好机会,拉住邵萍的手就说:“好闺女,和汪厂长再说说,给邵兵找个活儿干。”
邵萍很为难:“不是不说啊,给他找了,他不干啊。”
“没有没有。”黄静连忙找借口,“他不是不干,是想找个好的,又体面的工作不是?你说让他在厂子当小工,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能干出来什么啊。”
“那他干啥?谁不是从小工做起的?子康也是啊。”
“这话就不对了。子康是子康,他是他。你想吧,一个厂子能出几个子康这样的!也就他一个吧。其余的,不都还在车间当小工?”
黄静这话不错。
而且汪子康有人脉,有学识,这些邵兵统统没有。
“我,我再说说吧。”邵萍为难看着黄静,“妈,我也不能保证啊。”
“我知道,反正只要你张嘴,汪厂长肯定会想着这件事。”
“妈,你能不能别再叫汪厂长了,他还没当厂长,你这么叫,让人听了,又得嚼舌头了。”
“我就在家里过过嘴瘾。”黄静一副笑脸,“出去肯定不这么说!”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邵海波就回来了。
一家人一起吃了饭,直到邵萍说起张德福从矿上回来了这件事,竟没有一人提及。
邵海波闷头吃饭,只说自己知道,在厂子里看见了。
没有人关心德福的伤势,也没有人关心他为什么回来了。
大家的话题一直围绕着邵兵和汪子康进行。
黄静依然时不时就自夸自己的眼光多好,当时那么多说媒的,自己一个也没看上,就看上汪子康了。
虽然是个二婚,还带着孩子。可有学问啊,家里有关系,以后肯定成!
怎么样,真成了吧。
吃完饭,大家都散了。邵萍在厨房洗刷碗筷。
黄静不知道想什么呢,突然问邵萍:“你说,你妹是不是和赵开艋见过面啊?”
邵萍的手一抖,大瓷碗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啥?”
“我说你妹是不是和赵开艋见过面?”黄静缓缓道:“你看吧,你妹的反应和以前不一样。若是换作从前,她听到赵开艋的声音就躲房间去了,还得把门从里面反锁了。可今天呢,非但没躲,你挡住她的时候,她还出来了。和赵开艋说起话来。不像她啊。”
邵萍听着,心里也犯嘀咕。
“不会吧,我妹才不会见他呢。”
“那可不一定。”黄静轻笑一声,“这事可说不准。赵开艋说他回来好久了不是?还有,你说如果没见过,他怎么就那么确定东东就是你妹的孩子,还特意进家里来问?”
“行了妈,你越说越离谱了。可不能这么说,让我妹听见了,又要哭了。”
邵萍连连阻止,“还有东东爸也回来了,怎么这么巧都赶这一天!正好碰上。”
邵萍很忧心,百爪挠一般,“不知道他会不会多想。”
张德福有没有多想,邵女不知道。
反正她昨天是睡了个好觉。
因为张德福在身边,邵女觉得很踏实。
好久没有这么踏实了。
她重来这一生,最怕的还是那场矿难。
可上一世张德福崴了脚这件事是事后很久她才知道的。
张德福更没有回来。
而这一世,德福回来了。
一切都在改变,一切也会有转机。
所以邵女终于安心睡了一觉。
睁开眼睛的时候,德福已经起来了,正在旁边坐着给东东削铅笔。
邵女躺在床上,也没出声,静静看着他们。
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吧。
哪怕只有一秒钟,她也要好好享受。
“醒了?”
张德福好像有感觉一般,转头看到邵女已经醒了,便说:“起来吃早饭吧,油馍头和胡辣汤。”
他笑了笑,“德柱一大早就被咱妈叫起来去买早餐了。”
“那他不得哭了?”邵女笑道,“德柱最爱睡觉了。”
“没哭,立刻起来就去了。”翟明翠在外面坐着喝水,“只要是他大哥的事儿,他比谁都上心。我还买了排骨,大儿媳妇,你想咋吃?是红烧还是清炖?”
邵女想了想,“清炖吧。”
翟明翠立刻站起来,“那行,我去买点萝卜。这清炖的排骨,放点萝卜和土豆,最好吃了。”
翟明翠离开了,张德福才问:“你不是不爱吃清炖的吗?嫌没味。”
“现在喜欢了。”邵女起身道:“再说咱妈红烧的咬不太动。她现在牙口不怎么好了,稍微硬一点就吃不了。炖得烂烂的,她也能多吃一点。”
德福没想到自己老婆竟有这份心。
以前或许有,但是从来没说过。
今天是都说了。
德福很欣慰,想起他弟说的,大嫂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能聊天能一起干活,可好了。
他原本还不信,这么看来,还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爸爸。”张东东突然转头看德福,“你什么时候走啊?”
张德福一愣,连忙问:“怎么了?”
“我不想你走。”张东东紧紧抱住张德柱的胳膊。
张德柱摸一把小朋友的头发,想起打电话的事,便问邵女:“听指挥部说你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很着急,到底是什么事?”
邵女瞧着德福,一时间恍惚,不似真的。
上一世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的情形就像是昨天,小护士满手的鲜血,手术室里乱成一团。医生不停问家属呢,她的家属呢!
孩子大人都保不住了,怎么回事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小护士支吾半天,“有人送她来的,说是路上碰到,不是家属。”
“那就没去打听打听?”
医生的嘶吼声就在耳边,眼前却是岁月静好。
德福还在瞧着她,她也在瞧着德福,恍如隔世。
“哦。”邵女终于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回去?”
德福想了想,他原本是来打了石膏就走的。
可昨天去接邵女,见到那一幕。
除了赵开艋又回来了,邵女亲妈黄静看见他之后的态度,等等,都让他心焦。
德福虽然没说,可他明白,邵女在自己家里是什么地位。
也明白,自己没有大女婿中用,跟着又连累了邵女。
昨天接邵女回来前,邵萍送他们出门。
“德福回来的可巧,咱妈也正好要过六十大寿。”邵萍说,“以前没过过生日,今年是个整日子,想给她过个生日。”
邵萍说完看向德福,“就这两天的事儿。”
德福愣了一下,连忙说:“好,我知道了。”
他没想到自己这次回来竟这么巧,正好赶上丈母娘过六十大寿。如果都知道了,再要赶回矿上,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可德福还记挂着井上的活,两难。
所以他特意问了邵女,问他打电话是做什么。
德福就想了,如果说是为了过生日打的电话,他一定不能先走了。毕竟邵女也是那么想的,觉得他应该回来。
如果不是为了过生日,德福觉得还是工作重要。一个生日,没什么过的。自己亲妈从来没过过生日。
“没什么,就是我妈要过大寿了,家里人说聚一下,看你能不能也回来。”邵女说。
“哦。”张德福闻言,已经到了这份上,而且邵萍也特意和他说了件事,再走,就说不过去了,不过他依然惦记着井上的事,不知道现在进度怎么样了,便说:“那我得先回个电话问问。那边正在收尾,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抬眼看见邵女一脸期望,不想时隔那么久见面又拂了她的心意,便又加了一句:“我尽量,尽量好吧。”
陪张东东玩了一会儿,张德福就匆忙离开了,厂子里派人来接他,他也坐不住,心里想着的全是工作的事儿,人一来叫,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架起拐杖就往外走。
邵女没拦他,也拦不住,只能叮嘱他小心。
德福还是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他是个工作狂。
或许在他心里,什么都没有工作重要,包括邵女,包括东东,还有张家所有人。
这个男人很本分,该做的、不该做的,心里有杆称,从来不逾矩。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只想做到更好。
所以,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生命都奉献给了工作。
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没有休息,他总是说,工作就是休息。
对于这样一个人,邵女没有把握劝说他从矿场回来。
他比翟明翠还要执拗。
仅靠一个噩梦,是无法劝说德福的。
张德福是无法劝服,但张德柱被说服了。
他眼看着大哥被车接来,单只脚跳下车,架着拐杖就往厂长办公室去。
张德柱等啊等啊,终于等到德福出来。
“大哥。”张德柱看着他,“我想和你聊聊。”
张德福手里抱着一堆的文件,“什么事回家说吧,我还在忙。”
“你不是回来休息吗?”张德柱瞥了一眼文件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是一个人的笔迹,好多人的,上面写的什么,他也看不懂,好像还有什么化学公式和符号。
“工作不就是休息?”张德福搬出来他最常用的说辞,“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
“不能。”张德柱看着他哥,“一会儿就成。”
张德福皱着眉,把文件都给德柱拿着,他架着拐杖,“那行吧,去前面说。”
两人走到厂子里的小广场坐下,平时中午休息大家都来这里打羽毛球什么的,这一会儿,一个人也没有。
“哥,大嫂和你说了没有?”
“说什么?”
张德柱:“就是她做梦的事。”
张德福从头听到尾,果不其然,和邵女料想的一模一样,半点都不相信。
“你这么大人了,她一个女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张德福笑道:“一个梦也值当你这样,你大嫂给我打电话让我回来就算了,你竟然也信了。”
“不是啊大哥,我本来也不信的。可是,”张德柱指指德福的脚,“你看你,脚不就真的崴了?”
“巧了不是?”张德福道,“就是巧了。”
他说完站起来,“行了,你别瞎想了,就是个巧合而已。你大嫂在矿上待过,她知道经常会发生崴脚什么的事,所以做梦也梦到我崴脚了。这都是常发生的事,脚底打个滑可能就崴了。”
张德福指指文件:“你把文件帮我送车间办公室,我去对一下机器号。”
“对这些干什么?”张德柱连忙追上张德福,“厂长让对的?”
“嗯。厂子要进一批新机器了,再上点零件,我对一下号,缺的多的,一块儿都上了。”
张德柱在后面跟着,觉得自己还没他哥一只脚走的快,在后面吵吵着:“你不能慢点走?”
一样的烦恼,放在邵萍那里,也是折磨。
张德福嘴上说着尽量不回井上,等黄静过了生日再走,可他心里是有定论的。
不管什么事,只要井上有问题,他都可以抛在脑后,更别说丈母娘过生日了。这对德福来说,都是不值得一提的琐事。
可对邵萍来说,便是天大的事。
她正坐在沙发上发呆,身边一堆要叠的衣服一动没动。
一大早邵女把东东送了来,说要找乐眉玩。此刻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蚂蚁。
两人一人拿一块馒头,撒了一地的馒头屑,看它们怎么搬走。
邵萍一人发呆,又想起昨晚和汪子康说的那些话。
汪子康回来时孩子们都睡了,他忙洗漱了一下,也躺到床上。
话题自然是从黄静过生日这件事开始,汪子康累的不行,躺在那里,只是说你看着办就成。抽屉里有钱。
邵萍自然知道抽屉里有钱,对于钱这件事,汪子康从来没有限制过邵萍怎么花。邵萍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孩子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两个人的工资都不低,完全可以供两个孩子的吃喝拉撒,邵萍每一季也都能买件衣服,去百货商场买,足够花的。
物质上是不缺乏,可对面卧室里的汪洋,就成了邵萍最大的心事。
“今天德福回来了。”邵萍找了个话题,“受伤了,来接邵女的。”
“德福回来了?”汪子康十分喜欢德福,觉得他那个人厚道肯干又踏实,“是吗?啥时候走说了吗?”
“没有。来看脚的。打了石膏。”邵萍说,“我给他说了我妈过生日,他都知道了,也回来了,怎么也得过完生日再走啊。”
“什么时候过来着?”汪子康脑子短路,记不住这些事。
“大后天。”邵萍瞥他一眼,“不是你和我妈说的,一定要过一定要过嘛,原来你连哪一天都不知道?”
“我就是那么一说。”汪子康道,“你妈在路上等了我两次了,我还能说不过?她想过就过呗,你买点她爱吃的,去人民饭店买点酱乳鸽带过去。”
邵萍知道汪子康忙,心里装的都是棉纺厂的事儿,她妈过生日也不过是顺水人情,他露脸吃个饭就行了。可想到这里,心里依然不平。
前年牛丽过六十大寿,就是邵萍张罗的,里里外外都是她,汪子康也是只吃饭的时候出来露了个面。这次依然如此。
她也工作,也要上班。孩子是自己照顾,还有汪洋。
家里大大小小都是她操心,汪子康就一门心思扑在厂子里。
哪怕如此,牛丽过生日的时候,到处和人说,她儿子给她过生日了,六十岁啊,买了这弄了那,满满一桌的菜。
人就说了,你儿子孝顺啊。
那可不!牛丽十分开心。
到了邵家,黄静也是逢人就说,我大女婿给我过生日了,还要去人民饭店给我买好吃的,你们看,这一个女婿半个儿子啊,我这厂子女婿,顶了一个儿子!
人又说了,你闺女嫁的好啊,女婿这么孝顺。比亲儿子还好呢。
邵萍知道,两口子过日子,没有必要争长短。可每到这个时候,她心里也别扭。
明明都是她做的。
可最后什么好事都落不到自己身上。
反而被自己婆婆说自己是沾了汪子康的好,才住上这么大的房子。
也被自己妈长长挂嘴边,当初让你嫁的时候你还闹,现在看看,谁比你有福气?
总之,福气是别人给她的。
不是她自己的。
她也工作,也拿工资。
她一个人照顾整个家,再加上婆家、娘家,外加一个王美华。
她的功劳苦劳,在汪厂长的头衔面前,都被碾成了齑粉。
“你明天去染一下头发吧。”
躺在床上的汪子康突然开口,他把眼镜拿起来,捏了捏鼻梁,“咱妈过生日呢,你看你头发外面一层白的。”
邵萍想到这里,拿起茶几上的镜子。
她看一眼镜子里自己的头发,是一层白了。
她才三十二岁啊。
按说正是好年龄,可白头发,比马上要过生日的黄静还多。
邵萍好久不照镜子了。
她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
那个邵月亮,早就不存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被生活中零零碎碎压弯腰的她。
邵萍慢慢放下镜子,一件心事未了,另一件又重新浮上来。
她终于鼓起勇气,拿起一叠叠好的衣服,往对面走去。
咚咚咚。
里面人没应门,邵萍只能先开口:“洋洋,我把衣服给你叠好了。”
邵萍说完,站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分钟,房门才开了,只能通过一只手臂。
汪洋伸出手,一句话没说,只是示意拿衣服。
邵萍手里拿着衣服,没直接给他,道:“洋洋,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汪洋的头发已经遮住了眼睛,邵萍看不清他的目光,只能继续说:“后天就是乐眉姥姥的生日了,你正好放假在家,要不要……”
邵萍的话没说完,汪洋便一把抓走了自己的衣服,瓮声瓮气回了一句:“我没时间。”
房门随即又被关上了。
邵萍手里空空,还保留刚刚的姿势。
看着紧闭的房门,她一时间泄了气。
但也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终于结束了。
没时间,不去。
好,知道了。
邵萍在心里反复几遍,知道了知道了。像是在告诉自己,更像是在隔空向汪子康、向牛丽申诉。
“你俩在院子里玩呢,大姨呢?”
邵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邵萍缓回神,连忙回:“妹子,我在里面。”
她话音刚落,邵女已经站在门口了,往里探了下头,手里一手环着一个宝儿。
“你俩,别碰着你妈你小姨了,知道吧。”邵萍对两个孩子说。
乐眉指指邵女的肚子,“妈,你不说我们也知道,这里面是我弟弟。”
“也是我弟弟!”东东立刻接嘴。
“也可能啊,是妹妹。”邵女笑着看她们。
汪乐眉扬起小脸,“不是,我姥姥说了,一定要是弟弟。”
邵女看着乐眉,“姥姥说的?”
“嗯。”汪乐眉用力点头,“姥姥还说,必须是弟弟。她和我妈说的,我听到了。”
邵女抬头看邵萍,邵萍无奈笑了,“这孩子,听得倒是清楚。”
她又接着道:“咱妈和我说话,无意间聊起的。来,进来啊,在外面站着干什么?”
邵女站在门口,手里依然搂着两个宝贝,说:“不进去了,咱们出去吧。”
“去哪儿?”邵萍连忙说:“我这里还有衣服没叠完。”
“叠什么呀,一会儿不叠又不会飞了。”邵女倚在门口看着邵萍,“东东,快去把你大姨拉出来。”
“等一下,我和洋洋说一声。”
邵萍走到汪洋的房门前,先敲了一下,然后说:“洋洋,我和你小姨出去一趟,也不知道午饭前能不能赶回来?我现在给你把饭做好吧,你饿了热热吃。”
里面没有人回答。
邵萍等了几秒钟,汪洋依然没有回。邵萍就知道,他不同意。
“那我给你留点钱在桌子上,中午我能回来就给你做饭,回不来的话,你去人民饭店吃,好不好?”
“嗯。”
终于有了答复,邵萍开心极了。连忙从口袋掏出两块钱来,想了想,又给加了一块,这才和汪洋说了一句走了,让他不用怕花钱,想吃什么买什么,这才离开。
邵萍跟着邵女一通走,邵女死活也不说去哪里,故作神秘,只是说到了就知道了。
两个孩子走的快,半跑半跳的,走远了,就停下来等等妈妈,一看邵女和邵萍走近了,两个人又跑远了。
直到四个人站在一家店门前,邵萍惊讶看邵女:“剪头发?”
这是一家美发店,名叫“小香港美发屋”。
发屋上面是一个简单的招牌,四方大门敞着,里面并排四个座椅。
“走吧,进去吧。”邵女笑着拉邵萍。
邵萍只能跟进去,小声说:“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啊。”
“有什么好说的,给你说了,你又不来了。”邵女和邵萍一同走进去。
老板是个女人,瓜子脸,烫着短发,化了淡妆,一件红色白圆点连衣裙,脚下是一双白皮鞋,坐在里面,像一幅画儿一样。
看见有人进来,老板站起身,未语先笑,“来做头发?”
邵女点头,“我姐头发很多都白了,想染一下。”
“可以啊,我看看。”老板笑着招呼邵萍,“你坐这里,我给你看看。”
邵萍第一次来这家美发店,有些局促,好在老板十分热络又爱说话,不一会儿就让邵萍习惯了。
“我叫祁红,你们可以叫我红姐。”老板看着镜子里的邵萍自我介绍。
“那怎么行。”邵萍也笑了,“我看你和我妹年龄差不多。”
祁红立刻就笑了,“怎么可能!”
她笑完,双手抚过邵萍的头发,拨弄了几下看了看,道:“还真的,里面也是一层层的白了。”
说着,祁红从镜子里盯着邵萍的眼睛,“没少操心啊。都是操心白的头。”
邵萍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祁红也跟着笑,“你猜我多大了?”
邵萍从镜子里看邵女,邵女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邵萍只能硬着头皮猜:“最多三十,二十七八吧。”
“哈哈哈。”祁红笑得十分爽朗,“我三十七了。”
“多少?”邵萍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邵女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人怎么看也就三十左右。
“我三十七了,说的还是周岁,虚岁三十八!”祁红道:“怎么样,叫一声红姐没占你们便宜吧。”
“其实也不年轻了。你们觉得年轻,是因为我化妆化的。你们看,这里都是皱纹。”她说着话,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撑开眼角给邵萍看,又转头给邵女看。
“根本看不出来。”邵萍说,“你看我的。”
都是女人,三两句话说完,大家都熟悉了。
邵萍本来就是个活泼的个性,都是后来生活压弯了腰,变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在三个女人的空间里,气氛一下子灵动起来,说不出的放松,自然话也就多了。
邵萍指指自己的眼角和头发,“皱纹,白头发,谁见了我都不会以为我才三十出头。”
“那是她们不会看。”祁红笑着转向邵女,“你说是不是?”
邵女点头。
“我见过的人多了,所以啊,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大概多少岁。”祁红说完,看向镜子,“我们女人啊,要对自己好一些。除了你疼你自己,没有人还会更疼你。”
一句平常话,竟差点勾出邵萍的眼泪。
她垂下了眼睛。
美发屋的墙上贴满了模特照,各式各样的发型图片,两个小朋友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图片,一个个都要趴在墙上了。
“你们今天来的正是时候,如果是中午或者晚上,周日,那都排很久的队。这一会儿都上班去了,没啥人。”祁红问:“怎么样,我给你剪一下?再染黑?”
邵萍点点头,“嗯,剪剪吧。”
“染黑有直接染黑,还有焗黑油,差两块钱。你想染哪个?”
邵女不能邵萍回答,立刻说:“焗黑油。”
“行。”祁红笑了,“还是这个妹子懂。”
邵女也笑,“我也是提前问的我家妯娌,她给我说的你这里。”
“是吗?熟人介绍来的?叫什么名字你妯娌?”
“橙花,魏橙花。”
“哈哈哈。”祁红大笑,“原来是橙花的嫂子啊。她是我店里的老客了了,我店刚开业,她就在我这里剪头发。那时候敢来剪的人还很少,她就来了。”
“是。所以我先问的她,她对这方面很熟。”
“那就焗黑油,和橙花一个价格。还是焗黑油好,头发又黑又亮,不柴。”祁红说完,走进里面小屋,推出来一个白色的物件。
一个大大的底座,一根长长的支架,上面是个大头。
纯白色,看起来很新。
“这是我们店刚上的,从深圳拉来的,就用这个焗。”
两个小孩立刻都跑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十分好奇。
“把头放在这里?”张东东研究了好一会儿,问祁红。
祁红说:“你可真聪明。”
剪完再坐着焗黑油时,祁红又给两个小孩剪了下刘海儿,让她们过过在美发店剪头发的瘾。
至于邵女,祁红在一旁研究了一会儿,说:“你这没法弄。”
“不能烫?”邵女很失望,“真的不能?”
“不能。你才怀孕,不能烫发。”祁红说,“咱都是自己人,我不能骗你。要不,就橙花那泼辣劲儿,能把我的店给砸了。”
“那……”邵女看看自己的头发,她只是简单扎了一下,没有一点形状。刚刚姐姐邵萍剪完头发,就已经很好看了,她要想搞一下。
祁红见的人多经历的事儿也多,立刻问:“你们姐俩都来做头发,是不是有什么事?”
邵女点头:“是。”
“哪天?”
“明天。”
祁红想了想,“明天你再来。一早就过来,我给你吹一个。”
“怎么吹?”
邵女立刻问。
“看墙上的照片了吧,什么样式的,我都能给你吹出来。再打上发胶,保证你明天一天发型都不会乱。”
邵女看了一遍,最后指着一个头发,“我也能做这样?”
祁红愣了一下,“你舍得?”
“一个头发嘛,有什么不舍得?”
祁红看看墙上的照片,又看看邵女,想象了好一会儿,最后点头:“可以试试。”
邵萍的头发完全弄好后,站在孩子和邵女面前,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竖起大拇指。
“太好看了,姐。”邵女推着她往镜子里看,“你快看,你现在出去,谁会说你是孩子的妈?肯定有媒婆追着给你介绍对象。”
“就是。”祁红也说:“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裳’,你就换了个发型,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邵萍一开始不好意思看镜子里的自己,偷偷瞧了一眼后,突然觉得曾经的邵月亮好像又回来了。
曾经的邵月亮那么美,那么自信。此刻的她,也是。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贪恋,又有些伤感。
原来,她还可以回去,可为什么,她以前不知道?
四个人从美发店出来,祁红又来了客人,百忙中只能挥手和她们再见。
走到门口,邵女忽然停下来。
来的时候没注意,店门上还贴着一张报纸。
是去年十一月份的人民日报。
邵女走近了,小声读起来:“污染须清除,生活要美化。……青年总是向往美的。这种愿望本身是正当的、积极的。在可能的条件下,青年们穿得漂亮一点、吃得丰富一点、玩得愉快一点,不应受到非议……”
邵女读着读着,抬头看见祁红正在看她。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明天来啊。”祁红朝邵女挥挥手。
“一定。”
回去的路上,两个孩子也不跑了,都牵着邵萍的手。
邵萍一手牵一个,哭笑不得。
因为两个孩子,每个人都抬着小下巴,尤其是汪乐眉小朋友,好像在对擦肩而过的人说,瞧,这是我妈。
张东东自然不能叫妈,想了半天,去找邵女,“妈,你什么时候穿你的红裙子?”
邵女就笑了,“你猜。”
“妹妹,你说刚刚的那个老板,红姐。”邵萍突然开口说,“她好像不是咱们本地人对不对?”
“嗯。”邵女自然也听出来了,“应该不是咱们本地的,因为我昨天问橙花的时候,她好像还提了一句,说她是南方来的,小时候在香港那边待过。”
“哦,原来如此。”邵萍点点头。
“什么原来如此?”
“小香港美发屋啊。”
两姐妹对视一眼,噗地一声都笑了。
邵女看着邵萍,感觉自己好久没有见过姐姐这么笑了。
邵萍看着邵女,好像自己这妹妹有些变了。
可两人谁也没说,只是心里默默为对方开心。
四个人一起走,先到的是邵萍家。
邵萍请邵女进去坐坐,邵女说下次吧,出来时间不短了,得回家了。
邵萍知道小两口久别新聚,也没再留,说明天再见。
邵女和东东走了没几步,一阵车铃声响起,汪乐眉立刻跳起来叫爸爸。
汪子康骑着自行车,脸色十分难看。
在乐眉连连挥手和叫声下,他才停下车。
也没说别的,汪子康直接就问:“你们去哪儿了?”
“我们……”邵萍还没开始说,汪子康便质问道:“洋洋姥姥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我说邵萍对洋洋可好了,怎么不给他做饭呢。可能是有事耽搁了。今天中午我回来拿东西,洋洋自己在家里煮面条呢。看见我,什么话也没说。我一看孩子那碗里,稀汤寡面的。你说你……”
汪子康倒水一样呼噜噜倒了个干净,丝毫没注意到邵萍的神色。
原本染了头发,还吹了发型,邵萍真的觉得她好像又变回邵月亮了。可那种愉悦刚刚开始,这一刻又轰然倒塌。
“爸爸!”汪乐眉在一旁气的跳脚,然后看向邵女。
汪子康这才转头往后看一眼,见邵女站在不远处,正往这边瞧着。
“哦,和二妹出去的啊。”汪子康尴尬笑了笑,没想到自己这一通脾气,正好被邵萍的娘家人看见,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原本一只脚点着地,用力一蹬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汪子康走后,邵萍才抬起头。
邵女定睛看着她,只见她轻轻勾起嘴角,稍稍摆了摆手,对邵女无声道:“回吧。”
继而,邵萍牵起乐眉的手,两个人头也没回地往家走。
昨儿个汪子康让她去染一下头发。
她去了。
她不但去了,还做了发型。
原本邵萍想着晚上汪子康下班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可没想到,他没看见。
不,他看见了。
他只是不在乎。
邵萍原本一直翘着的嘴角,此刻火辣辣地疼。
抬眼看见那个熟悉的大门,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一种想呕吐的冲动。
张德福在家里等着,在想如何和邵女说这件事。
他原本就是回来看看邵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顺便打个石膏。可没想到竟然赶上了黄静的生日。
原本他以为邵女就是要他来共聚生日宴才打的电话,所以上午的时候才说了,那就过完生日再走。可没想到,和德柱谈了之后,才明白邵女真正的意图。
张德福把车间的机器一个个对好,表格上交了,这才匆忙回来。
回来的路上想好了,和邵女谈一谈,让她放心,顺便再向她辞行。
他要回矿上了。
张德福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打着石膏的腿搭在四角凳上。旁边的张德凤一直拿眼瞥他,看着她哥一直不说话,好像在想什么,也不敢打扰,就在一旁坐着。
张德福过了好久才发觉德凤正盯着他,问:“有事?”
德凤见机会来了,立刻说:“大哥,你什么时候走啊?”
张德福没直接回答什么时候走,反倒是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张德凤双手摇着,“真的没事,我就是问问。”
“听咱妈说你准备参加招工考试了?”
“嗯。”张德凤说,“我还是想站柜台。”
张德福知道,这两年在供销社上班,尤其是站柜台的同志,那就是最体面最好的工作。女孩子一旦考上,媒人能立刻把家门口的门槛给踏破咯。可是,每次招工考试,都是录取前几名。那都是人尖上的尖尖。
至于张德凤,张德福还是了解她的。
不能说不学无术,也差不多了。
什么都爱,就是不爱念书。
“上次考上酒厂,直接去上班了多好。”张德福说,“现在的酒厂效益越来越好,以后会比站柜台强。”
“怎么可能。”张德凤站起身,不服气道:“大哥你又没在酒厂上班,你怎么知道。我一个同学就去了酒厂,你不知道,她在那里干什么。”
“干什么?一个小姑娘能让她做什么?”
“她搬酒糟!”张德凤说着就皱起眉,“前一段时间她回来了,说着说着就哭了,说每天干活搬酒糟不说,天天还头疼的要死。每天早晨也就进去的那十几分钟是清醒的,越到后来越受不住,难受的啊。”
“头疼?”张德福问。
“对,就是头疼!”张德凤用力摇头,“都是熏得!”
张德凤用力捏着鼻子,“我想想都要醉了。”
张德福无奈看着她,“那你就好好考试,走一个好点的工。”
“我知道。”张德凤不肯放弃,“大哥,你什么时候走?”
张德福自然不知道张德凤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只想着是在关心他,便回:“今天晚上的车。”
“啥?”张德凤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今天晚上的车?”
“对。”张德福指指卧室里的一个绿军包,“东西都收拾好了。今天厂子有井队要去上工,我正好搭个顺风车。”
“你和我嫂子说了吗?啊,不对,你和咱妈说了吗?”张德凤立刻问。
“还没有。你嫂子回来我就和她说。”
张德凤得到了答案,点点头,“那我,我祝你一路顺风。”
张德福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十分不靠谱又好笑,只能说:“我也祝你考试顺利。”
张德凤急匆匆跑了出去,跑出堂屋右拐就进了魏橙花的房间。
魏橙花正焦急等着她。
“怎么说?”魏橙花见德凤来了,立刻问。
魏橙花一伸手,眼睛提溜溜转。
“知道了!”魏橙花蹲下身,从桌子下面掏出一个盒子。
把盒子递给魏橙花后,魏橙花立刻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你快说啊。”魏橙花连连催促。
“你急什么!”
张德凤回橙花一句,打开盒子,一双崭新的回力就摆在眼前。
“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咱俩脚都一样大。”魏橙花笑嘻嘻的把鞋子穿上,反过来复过去的瞅,“真好看。”
“你,你爱惜点穿啊。”魏橙花的心都在滴血。
这鞋她买了之后就穿过一次,穿完鞋底子都拿布擦干净了。自己今天托橙花去打听大哥什么时候走,没想到魏橙花就一个要求,穿一次她的回力鞋。
这真的是要了她的命。
魏橙花花了半秒钟的工夫决定命不要了,什么都没房子重要。
所以这双鞋现在就在德凤脚上了。
张德凤穿上回力鞋,感觉自己都要飞起来。白白的鞋面,火红的标致,啧啧,真的要飞起来了。
她站起身就往外走,她要穿着出去在生活区转上一圈。
魏橙花连忙小声喊:“你还没说呢!”
张德凤此刻已经走到门口,转头笑着看她:“今晚的车。”
“真的?”魏橙花愣了两秒钟才追出来,探头就问:“真的是今天晚上?”
可回答她的不是张德凤,张德凤穿上能让她飞起来的回力早就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刚刚回来的邵女。
东东跑的快,这一会儿已经在和德福聊今天的事情了,邵女因为肚子大,走的慢很多,所以正好听到魏橙花那一句。
“什么今天晚上?”邵女看向魏橙花,“你今天没上班吗?”
魏橙花想缩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我今天晚班。”
她立刻又加一句,“换班了。”
魏橙花说完,笑着缩回头,转身就哼起了歌。
那歌邵女也听过,德凤经常哼唱,“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
德凤经常哼唱,橙花却很少。
这是有天大的好事了,这么开心。
邵女默默想着,抬脚进了堂屋。
张德福正在和东东说着什么,东东转头看见邵女回来,豆大的泪珠儿就噙不住了,扑哒哒往下落。
第24章 最后几句话
邵女看见东东豆子一样的泪珠儿滚落, 站在门口定睛瞧着张德福。
她一语未发,直接走向卧房。
果然,卧房里放着那个熟悉的绿军包。
军包里鼓鼓囊囊的塞满了, 圆滚滚, 好像随时都要滚地远远的。
放下布门帘, 邵女走向东东, “东东, 先去你奶奶屋玩一会儿好吗?”
张东东圆睁着两只眼睛, 嘴巴扁着, 想和妈妈说什么, 就见她妈冲她点点头,意思是我都知道。
张东东只能说了声好,走到奶奶卧房。
她站在房门里面,也没往外看, 突然问:“妈妈,要关门吗?”
邵女心里一酸, “好孩子, 关上吧。”
张东东把房门关上, 迅速爬上床, 然后拿小被子盖上头。
想了想,她又拿手指堵上了耳朵。
她不喜欢听爸爸妈妈吵架, 一点也不。
可张东东不知道,外面两个人压根没有吵。
张德福扶邵女坐下,然后抿了抿嘴, “我晚上的车。”
邵女没说话,只是看向他。
张德福被邵女失望的目光盯的心里发毛,只能说:“晚上正好有去矿上的车, 我跟着走。那边正在收尾,不能缺人。”
邵女依然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张德福想到邵女做了噩梦,怀孕那么不舒服还要去给他打电话,也是关心他在乎他。想到这里,他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也开始疼了,小声道:“我知道你做了噩梦,我都知道。”
“那你还走?”邵女一双眼睛不怒而威。
张德福知道她真的恼了,她一旦生气,那双眼睛就是这样的。
“难道我还真的能因为你做了噩梦不去矿上?”德福走向邵女,扶住她的肩,看到她的肚子,原本提高的音量又降了下来,“你不是孩子,怎么一怀孕,连东东都比不上了。”
是啊,张德福不明白,自己刚刚和东东说了那么多,东东虽然哭了,但也可以理解爸爸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去工作,为什么邵女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能理解他?
只因为一个噩梦?
太可笑了。
可邵女还怀着孕,张德福暗自劝自己要耐心一些,要体谅她一点,或者说不定,又和怀东东的时候一个样,心情烦躁抑郁了。
张德福只能耐着性子哄:“要不然我答应你,收尾结束,我就回来一趟看你和东东,在下次动工前,在家里一直陪着你们,好不好?”
邵女已经没了半分力气,她了解张德福,哪怕现在她大着肚子撒泼打滚,外面接他的车一来,他也会立刻拿起背包就走的。甚至走的时候,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德福,我想开个小卖部。”
邵女突然开口。
“什么?”张德福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想开个小卖部。”邵女重复一遍,“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我只能告诉你,我做的梦,不会是假的。”
“不管你信不信,那梦是真的!”
张德福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认真的邵女,她表情严肃,整个人都散发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梦……”张德福无奈挠了挠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为什么突然要开小卖部?”
“因为你执意要走,就是去赴死。我拉不住你,哄不动你,只能为自己以后打算。”邵女抬头紧紧盯着面前的男人,“我用尽办法想拖住你,给你打电话让你回来,回来后让你参加我妈的生日宴,都是想拖住你。因为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你都是要走的。我太了解你了,只能用别的事来阻止你。但是,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你还是要走。德福,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难道还能把你绑在家里?”
邵女一口气说完,只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一时间眼前黑了一下,许久才喘匀了气。
“你,你别着急。”张德福见状也怕了,赶紧递给邵女一杯水,“你先喝口水,顺顺气。”
邵女接过杯子,一杯凉白开一饮而尽,“我好话重话都说了,但是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她抹掉嘴边的水渍,“你走了之后,我也不能再去矿上做饭,没有收入,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东东怎么办?还有咱妈,抚恤金只能够她平日吃饭的,年龄大了,万一有点病痛怎么办?你走了,我不会再嫁,但我要养他们。”
“咱们煤厂生活区所有的门市部都撤了,现在买东西都没有地方去,要走好远的路,去一家小卖部。”
“今天我去打听了,开个小卖部大概需要多少钱,然后要去哪里办,这些事都打听了一遍。上午也去工商局一趟,人家让我先备案,再考察我的情况,适不适合开小卖部。”
张德福感觉自己的脑容量不太够,只一个上午的工夫,没想到邵女竟然做了这么多。
不,她不是这一个上午做的,她是早就在准备,早就已经计划好,以后要怎么生活下去。
但是这个前提,是他再下井的时候,会死。
张德福的寒毛一根根立起了。
他原本只当成一个笑话来听的,如今却感觉背后发凉。
这不应该只是一个梦,好像真的发生过,否则邵女怎么会这样。
“你听我说……”张德福勉强开口。
“请你先听我说。”邵女摆脱掉张德福想去握住自己的手,“既然你不听我的劝,那就随你了。”
她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现在能保证的,就是保护她的安全。你这么大的人了,你的脚成这个样子,你还想继续上工,从来没有考虑过你自己有什么危险,你身后的这个家要怎么办!既然你不相信我的话,不考虑我,东东,还有肚子里的孩子。那你就走吧。”
“不过,我告诉你,我以她的名义发誓。”邵女指着自己的肚子,“我说的那些,都会发生。”
邵女说完,走向翟明翠的房间,敲了敲门。
东东还堵着耳朵,没听到敲门声。
邵女推门进去,就看见床上一个小包。
她打开小被子,东东正跪在床上,额头抵着床板,拿食指用力堵着耳朵。
邵女轻轻揉了揉东东的肩头,东东转头看她妈:“妈妈,你们说完了?”
“嗯,说完了。东东跟妈妈回屋吧。”
“好。”东东从床上下来,看着邵女,“妈妈,我爸爸要走了。”
邵女点头,两人走到堂屋,邵女问东东:“你舍得吗?”
东东摇头。
邵女轻轻拍了拍她,“去吧,再和爸爸说最后几句话。”
第25章 二更
再说最后几句话……
听了这句话, 张德福一下子后背凉了。
还有面前邵女决绝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好像在和他道别。张德福想起了自己十八岁那年。
还是个冬天。
刚刚入冬, 张成文走的时候, 还说天马上就冷了, 这趟去了, 估计就直接回来过年了, 再上工, 就要过年打春之后。
翟明翠给他装好的包袱, 张成文接过来, 抗在身上。
德福站在最前面,后面是弟弟妹妹,三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取暖,然后目送张成文离开。
张成文走到家门口时, 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 他以前都的时候从来没有回过头, 就那一次, 回头了, 转头看着德福说:“德福,你十八了, 是咱家的男子汉了,以后啊,家里的事, 你多做些。你妈腰不好,你多干点活。”
张成文人老实,平日里只是看着孩子笑, 从来没怎么说过他们,那次破天荒地停下步子嘱咐德福,帮家里干活,照看弟弟妹妹,他不在的日子,德福就是家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十八岁的德福吹着小北风,像被刀子割一般。
初冬总是冷的,刚刚寒气下来,冻得人猝不及防,好像比深冬还要冷。
“好了,好了,别说了,快去快回。”翟明翠催他,“过年前就回来了,没有多少天,家里的事不用你管。”
张成文嗯了一声,两只手拽着包袱带子,紧紧箍在肩头。
他最后一句,我走了。
说完,就消失在了胡同口。
张德福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他站在那里,听完了张成文的嘱托,那句我走了还没有消散在寒冷的空气时,张德福突然有一个感觉。
他好像,再也见不到他爸了。
如果说至亲的人,会有这种难以言说的感应,那么夫妻呢?
张德福后背发紧。
“我要不然就……”
张德福话音未落,张德柱骑着自行车就闯了进来。
“哥,大哥!”
张德柱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立刻跑进堂屋,气喘吁吁:“大哥,快走。”
“怎么了?”张德福见他这幅样子,连问,“是不是厂子出什么事了?”
“厂长在车间骂人呢,所有人都不工作了,低着头听他骂。让我来叫你。快点。”
张德柱干脆往下一蹲,“上来,我背你。”
“我自己走。”张德福一伸手把拐杖拿到手里,“走走!”
两人很快就到了工厂,从自行车后座下来时,厂长已经让人来扶了。
看见德福来了,厂长长长叹了口气,“德福啊,没你不行啊。”
张德福问清原委,才知道,上午他对好的机器型号,交给厂长后,厂长立刻派人把文件送到省城。
这一会儿拉回来几箱零件,往上面一怼,一大半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呢?
去的人说,他都按着表格对过了。都是对的。
张德福仔细检查了一下,妈呀,这还对过了?!
所有带字母M的,统一拉回了W。所有带字母O的,都当0来处理了。还有其他的,有I型II型,不认识,都自动忽略了。
厂长就想哭啊,自己厂子技术科的科长请了长期病假,厂子里机械常年没维护,刚来的小工们啥啥都不懂,全都搞错了。
这几箱零件,要再送回省城,换一拨新的回来。
厂子语重心长:“德福啊,你那边已经收尾了,你还有伤,今晚不要跟着回去了,先把厂子里这些事给搞明白了,你再走。谁让这么大的厂子,你学问最高呢。”
张德福突然松了一口气。
他没表现出来,可是德柱差点就叫出声。
他在人群中偷偷溜出去,然后没影了。
邵女听到这个消息,心跳都快了半拍,随之,她也暂时放心了。
张德柱明白他大嫂的想法,又给添了一句:“大嫂,我们厂子不光第车间要换,其他也要换,听说后面还要进新设备,我觉得我大哥,一时半会都走不了。”
“真的?”邵女喜出望外。
“当然了。”张德柱竖起大拇指,“如果换做从前,肯定不会特意把我哥从矿上弄回来,这次也是巧了,他的脚受伤,你打电话给催回来,正好遇到煤厂技术革新。原来的技术科长糖尿病高血压一身没个好地方,请了长期病假,在北京治病呢。我哥这次想再回矿上,怎么也得过了年之后。”
“需要这么长时间?”邵女算着,如果过了年之后,那矿难就完全躲过去了。
“当然了。先是换旧零件,然后维修,再调试。这得一两个月吧。再上新设备,那就得有人去学习操作,去省城学习半个月,回来实操半个月,再磨合磨合,再教教其他人,那就快入冬了啊。一入冬,我大哥想去矿上也去不了,矿上冬天开不了工啊。”
邵女差点就笑出声,这是老天都在帮她。
可她不知道,其实在德柱来叫德福前,德福自己都怕了。邵女的以退为进说的那些话让他后背发凉,想着脚好了再走呢。还有她决绝的目光,和最后说的那句话。
“去和你爸说最后几句话吧。”
这几个字萦绕在脑海中,此生估计再也忘不掉了。
邵女佯装不知,在德福又坐在德柱自行车后座匆匆回家时,邵女正在和翟明翠聊天,同屋的还有德凤以及橙花。
今天橙花的兴致很高,下午邵女碰到她哼歌,这一会儿瞧着她又在叽叽喳喳和德凤说什么。
德凤一耳朵听一耳朵冒,因为她在欣赏脚上的鞋子,顾不得听橙花的。
“你就这么坐自行车去的?”翟明翠见兄弟两人回来,连忙出去扶德福,“你这样不行啊,万一摔着怎么办?”
德柱就郁闷了,“怎么就能摔着?我是干什么的?”
“我还不知道你骑车?”翟明翠白他一眼,“跟坐上窜天猴一样。”
德福笑了,“没事,他这么大了知道轻重,回来的路上骑的很慢。”
“你看你看!”德柱梗着脖子,“我哥都这么说了。”
翟明翠没再训德柱,她反正是不敢说德福,什么事都对着德柱讲,从小就这样,骂德柱的时候顺便敲打一下德福。点名道姓的直接骂,那是十八岁后再也没有过。
德福架上拐杖,看见邵女后,脸颊很烫,直接走到东东面前,轻声说:“东东,爸爸不走了。”
张东东还沉浸在爸爸要离开的痛苦中,没想到她爸给她来这么一句,差点乐死了,不敢相信啊,便叫起来:“爸爸,你真的不走了。”
德福便道:“不走了,厂子有点事需要处理,暂时不走了。”
他这句话是对东东说的,又像是对邵女说的,反正除了他真正要通知的对象之外,全家人都听到了。
只有翟明翠一脸懵,她压根就不知道德福一开始说要走的事。
没人告诉她。
德凤反正是不在意,她哥走也好不走也好,和她没关系。倒是橙花,原本还在叽叽喳喳的和德凤说话,这一秒钟就停下了,脸色铁灰铁灰的。
她看向德柱,无声问他真的吗?
德柱记着她晚上睡床尾的仇,眼皮一翻,装作没看见。
“大哥,你这是永远不去矿上了,还是?”魏橙花只能自己问,还特意加了个永远。
张德福就笑了,“怎么会永远,我脚养好了,顺便办一下这里的事,厂子事情办完,我再走。”
“哦。那就好。”橙花小声嘟囔一句。
身边的德凤听见了,仔仔细细观察着橙花的表情,恍然哦了一声。
“妈妈,你听见没有,爸爸不去矿上了。”张东东开心的转圈圈,“那么爸爸你明天是不是就跟我们一起去我姥姥家过生日了?”
张德福想了想,“我吃饭前应该能赶回来。”
他是来辞别的,这一会儿就要走,去把拉错的零件全还回去,再拉回来对的。张德柱也跟着去,因为德福脚受伤,各方面都不方便,厂长用人在先,着急,便直接点了德柱,让他跟着,自己亲弟弟使唤起来也方便。
张德柱难得接下这么重的任务,他在厂子里是最不起眼的小角色,没事在表格上记一笔,然后巡巡逻,干的都是不费脑子的事,这次不一样了,肩负重任!
他很得意,也是占了大哥的光。从厂子里来的时候大摇大摆的走出来,冲和他一起巡逻工友挑了挑眉。
邵女并不在乎德福能不能赶上生日宴,她起身送德福出门,告诉他不着急,回不来就不去,没关系。
德福嗯一声,走之前想起什么,又转头叮嘱邵女,“回东东姥姥家,在遇到赵开艋的话,别理。不给他脸,他就知道你什么意思了。”
邵女点头,“我自己的事会看着办的。”
翟明翠等人也跟着送出门,等德福德柱走了,她回头问德凤,“你哥刚刚说的谁?赵开艋是不是?”
“是,我耳朵尖着呢,是他。”
“他回来了?”翟明翠一脸不快。
“我咋知道。”德凤低头看自己的鞋子,越看越喜欢,“妈,我也想买一双回力,下个月买,行不行?”
她说完才抬头,她妈早就没影了。
张东东小朋友贪睡,睡醒了才发现妈妈早就走了。
没看见妈妈穿红裙子,张东东很遗憾。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妈做完头发回来,她几乎认不出了。
翟明翠和张德凤也是,两人齐齐张着大嘴巴看向邵女。
张东东站在原地杵了许久,才开口:“你是我妈妈邵女吗?”
邵女立刻反问,“那你觉得不是吗?”
“大嫂,你不是邵女,你是仙女啊!”张德凤突然开口。
她最羡慕的白皮肤,此刻正在眼前发光发亮。
“妈,你的头发呢?”张东东虽然觉得好看,可是忍不住,哭了。
她哭的很小声,一点点的擦眼泪。又想哭,又不想哭的。
“怎么了?”邵女看着东东,“为什么哭了?”
“妈妈,你怎么变成男孩子了?你的头发呢?”
邵女的头发剪的很短,鬓角处也都剪掉了,只留下一个好看的尖尖。然后滑过耳朵一路剃过去,一直到脑后。
不过她刘海儿还在,做了一个三七分,温温柔柔的搭在额前。
像个男孩子,又十分好看。
“大嫂,你这是假小子头吧。”张德凤围着邵女转,“我和二嫂出去剪头发,她都不敢尝试,你竟然剪了!”
“现在肚子大了,洗头发很麻烦,就剪短了。”邵女看着翟明翠说,她低下头又给张东东抹干眼泪,问:“你觉得妈妈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张东东瞧着她妈,今天还穿了红裙子,真的太好看了。
“可是,”东东说,“头发剪短了就不是仙女了。”
“那又是谁规定的仙女就要长头发?”邵女对东东耐心说,“还有,为什么我们就要做仙女呢?”
东东觉得这个问题太深奥,自己回答不了。
邵女摸摸东东的小脑袋,“以后妈妈再和你慢慢说。现在和奶奶说再见,我们要去姥姥家了。”
翟明翠在震惊中一句话也没说,直到邵女要走了,她在缓过来,摆了摆手说:“行,去吧。”
“妈,东西东西!”张德凤在一旁提醒。
“哎呀,你看我。”翟明翠突然道:“大儿媳妇,你等等,还有东西没拿。”
翟明翠说完跑进厨房,从厨房提了一个竹篮,递给邵女。
“妈,这是啥?”邵女问。
竹篮上面盖着一层红布,邵女提着,挺沉。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大捆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葱,还有十几个鸡蛋,外加一小块肉。
“别空着手去。”翟明翠说,“这葱是咱们厂种的,我都洗干净了。你拿过去,做饭的时候肯定用的着。”
翟明翠事事想的周到,怕邵女空手回家,又被她妈赏白眼。
其实翟明翠更心疼东东和自己儿子,怕两个在那里受冷待,尤其是东东,回来和翟明翠说了好多次了,姥姥给乐眉姐姐织毛衣,没有她的。
翟明翠还能不懂吗?
自己亲家是个势利眼。以前做朋友的时候没有深交,后来了解了,晚了。
“不用了,妈!”邵女把篮子递给德凤,德凤晕乎乎接过去。
“你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吃。”邵女说。
“哎呀,你这孩子,拿着吧。”翟明翠要从德凤手里抢过去,德凤死死抓着。
她有点着急,“外面东西贵着呢,你还要再买,浪费钱。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邵女微微一笑,“我什么也不买,不花钱的。”
东西自然是没拿,邵女如她所说什么也没买,回到娘家没受到白眼,因为黄静还没来得及和她计较。
“这裙子多少钱啊?你刚买的?”黄静怎么都不相信,站在她面前的是自己的二闺女。
邵女笑了笑,“刚买的。第一次穿。”
“真的是你买的?你自己?”黄静依然不相信。
“你头发真的剪了?”邵萍一脸诧异,“我还以为你就是说说。”
“剪了,这样好舒服,整个人都感觉轻快了。”邵女说。
“是,看着就清爽,凉快。”邵萍围着邵女看了又看,“你别说,剪成这样,倒是挺好看的。看起来英气十足,比以前还好看。”
“是吧。”邵女说,“等我生了,就去烫一下,肯定更好看。”
“你还烫发?”黄静四肢发麻,头皮发麻,喃喃道:“疯了,真是疯了。”
黄静转回神,看向邵女空空的双手,这才想起最重要的,问:“你,你就这么来的?”
邵女知道她妈想说什么,装作不懂:“那咋来?”
“你……”黄静气结,双手直打颤儿,邵女空手来,这是第二次了。
邵女无辜看向她妈,见她又半个字开不了口,只能问邵萍,“姐,中午做什么,我打下手。”
“怎么用得着你啊。”邵萍连忙说:“我自己来就成。你那大肚子不方便,在你家都没干过活吧。”
“是。”邵女实话实说,“我婆婆什么都不让我干,我一去厨房,就把我推出来。”
“那就是了。你婆婆都不让你干,回了娘家还有你干活的道理?快,坐着去。看着两个孩子玩。”
黄静听得不痛快,“怀个孕,还啥也干不成了?哪个女的不生娃?我怀你们的时候还下地干过活,生的那天我还在地头呢。”
“那是以前了。”邵萍接道,“再说了,现在不是用不着她干嘛。”
邵女不想听她妈唠叨,便说:“姐,我能帮忙择菜什么的,反正也是闲着。”
“那行,你剥蒜吧。”邵萍赶紧递给邵女两个大蒜头,堵住她妈的嘴。
“我姐夫和邵兵呢,怎么没看见他们?”
“你姐夫还在厂子里,他得吃饭的时候来。邵兵回老家了。”
“这时候回老家?”邵女觉得不可思议。
“嗯,去接咱大姨了。”邵萍说完,心里一股气上来,觉得憋闷,转转头咽了,无奈看着邵女,“开车去的,你姐夫厂里的车。”
“谁开?”邵女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邵兵?”
第26章 介绍信
邵兵坐在天津雁牌的轻型载货车上, 不知道有多开心。
司机师傅叫大刘,这一会儿和邵兵熟了,吐着烟圈, 和邵兵讲棉纺厂的事。
大刘今年四十整, 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 和汪子康同期进厂, 汪子康在车间做工, 他做司机, 后来汪子康当上车间主任, 需要用车的时候最多, 厂长就指派了大刘跟着汪子康,需要的时候直接找大刘。
两人年龄相仿,又意气相投,在一块工作十分开心, 这么多年下来,关系也从同事变成了朋友。
所以今天一早汪子康再次被黄静截在工厂门口时, 他只能找大刘帮忙了。
黄静说话时连抹泪带哭腔, 说的就是她还能活多久, 家里老父老母早就没了, 唯一一个亲人就是她姐。可从村里到城里的车一天就一趟,中午一趟, 晚上一趟,她大姐坐哪一趟都赶不上中午的生日宴。黄静就伤心啊,太难了, 还能再活几年啊。
汪子康被这个岳母哭的心烦,可面上没法回绝,正好看见大刘出车, 在门口就给拦住了。
一问一答,大刘很爽快:成,我绕一下路给大姨接来,都是小事。
黄静不哭了,赶紧爬上车,对大刘说:“你不知道家在哪里,不好找,我让我儿子给你指路吧。”
就这样,邵兵顺利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到处摸摸瞧瞧,爱的不行。
邵兵和邵女、邵萍一样,都是遗传了邵海波的白皮肤。他本人长相也好看,二十岁正好的年龄,一张俊脸,大眼睛双眼皮,个头不低,是丈母娘们喜欢的那种。可皮囊好,内里不咋地,不爱学习不爱读书,在黄静的溺爱下长大,好的没学会,抽烟喝酒是一门心思的爱,最爱的还是:车。
他做梦都想开车,所以一开始汪子康托关系让他到棉纺厂做小工,他死活都不去。不敢对汪子康说,回家和黄静闹,闹了个一来二去,汪子康就不管了,人家忙的脚朝天,才懒得管这些闲事。工作找好了,你不去,那是你的事。汪子康尽力了。
黄静就在家里问,你到是说啊,不去你爸的煤厂,不去你大姐夫的棉纺厂,你得有个想去的吧。你说了,妈才能给你使劲不是?
邵兵说实话:我想去棉纺厂开车。
就这样,那鹅黄色的长绒毛线就从省城买来了,给乐眉织毛衣,黄静眼睛看的准,棉纺厂效益好,又要分出一个新厂,到时候汪子康出来做厂子,肯定缺司机啊,不,不是缺司机,是缺邵兵。
找来的好机会当然不能错过,黄静使了个法儿,又能把邵兵的大姨接来,又能让邵兵坐坐车,和司机大刘搞好关系,看能不能拜他个老师。
邵兵人比较滑,人溜子一个,特别会来事儿,这一会儿给大刘点烟,又从口袋掏出两盒喜梅,塞进了大刘的口袋。
大刘早就看见了,这小子一上车,口袋里的两盒烟轮廓分明,作为香烟中毒者的大刘,心里早就按捺不住,在等邵兵塞给他。
一塞过来,大刘连连推让,道:“你看你,干什么呢,拿走拿走,我还能要你烟?”
“这不是麻烦刘哥一趟,应该的应该的。”
邵兵见大刘要把烟从口袋掏出来,立刻给捂住,“刘哥,你别客气,我们麻烦你,这都是应该的。”
大刘也是虚晃一枪,毕竟对他来说,什么的都没有烟好。家里老婆管的严,不许抽,也没闲钱抽。别人给什么他都看不上,就这个烟,给他一根,他都开心,像宝贝一样。
别人东西都给了,大刘也就开始适当接个话茬,表示自己收着不理亏,能办事,便道:“怎么,喜欢车?”
邵兵终于等来这句话,感激涕零:“刘哥,你别说,我可是太喜欢了!做梦都想开。”
大刘瞅他一眼,大概就猜出来了。
这小子上车带着烟,是给他的。都打听清楚了,知道他喜欢抽喜梅,红盒的,刚刚都看见了。这是做好功课来的。大刘当了二十多年的司机,见的人太多太多,什么人就见过,打眼一看就知道你要拜什么神。而且他自己也有私心,也想拜高神,便想着这就是机会,最好的机会。
“你看你,我和汪主任多年好朋友了,工作上一直都是我俩配合,就没出过差。你是他小舅子,也就是我小舅子,别客气,有啥就说。刘哥就一司机,别的帮不上忙,你要是爱车,随时都能找我坐坐。”
邵兵就想了,这刘哥也滑啊,什么叫找你坐坐,我想让你教教。
可邵兵知道不急,坐着坐着不就教了嘛。
便回:“那可太感谢您了,刘哥。这样,您出车的时候,随时都能叫我,我别的不行,在一旁点烟倒水的,都能伺候着,开车累着呢,尤其这轻卡,拉货多,又要走夜路。”
“那可不。行,既然你喜欢,我就叫你。都不是事!”
大刘笑嘻嘻看向邵兵,心里想着,成了。
刚刚说了,他也有自己的神要拜,这神不是别人,正是汪子康。
分厂很快就要投入使用,汪子康去做厂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汪子康一走,这边厂子效益肯定要落下来不少,好工人都跟着汪子康走了。他这个司机想要多赚工资,那要看出车数量,你效益跟不上,出车肯定少。大刘早就想好了,汪子康走的时候,他也必须要走。跟着汪子康,才能有肉吃。
可这几天下来,没从汪子康那里套出来话。人就是这样,关系太好了也不成。朱重八当了皇帝后还杀了儿时的放牛小伙伴呢,自己知道汪子康太多的事,太了解这个人了,汪子康会不会像朱重八那样?大刘其实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可和他小舅子搞好关系,带他坐坐车啥的,最后让他姐去吹吹枕头风,这事儿差不多就能成!
两人都打定了主意,互相对视一眼,齐活儿!
从老家接到大姨黄荣,回到家时,正好赶上吃饭。
凉菜已经上桌了,摆的整整齐齐呢。
中间还有一个大蛋糕,黄静已经看了半晌了,口水都要流出来,太不可思议了,活了六十年,还能吃上一次奶油蛋糕。
别说她没吃过,整个院子里站着的人,都没吃过。
小孩们吃个糖都要闹好几天才能买一块,一块糖要绞开,分三瓣吃三天,这么大的奶油蛋糕,别说没吃过,见都没见过。
黄静就看着这奶油蛋糕,眼都直了,又咽几口唾沫,悄没声地问身边的邵萍,“这蛋糕得多少钱?”
邵萍摇头,“不知道。”
黄静只能笑着看向赵开艋,“你看你,直接来就行了,还给买个大蛋糕。开艋啊,我不怕你笑话,老婆子我还没吃过奶油蛋糕呢。”
赵开艋一双吊梢眼眯起来就没了,看不见眼睛了,那大嘴巴一张,就道:“婶儿,你可别这么说,好日子长着呢。一个蛋糕算什么!我就想着今天你生日,我正好在家,又正好赶上,咱们这么多年邻居,处的就是一个情分,说实话,你比我亲婶儿还亲呢。你过生日,我能不来?来的话,还能空着爪子?”
赵开艋越说越得意,瞅一眼站在对面的邵女,就觉得怎么越来越好看。二十八的年龄,马上就三十了,一个娃的妈,肚子里还有,可人就比外面二十出头的还漂亮,水灵灵的。
尤其是今天穿的这件红裙子,又剪了头发,赵开艋来的时候,还以为是香港的哪个电影演员走错了地方,惊的他差点把手里十一块钱的奶油蛋糕给砸喽。
“我想着今天孩子们肯定会来,干脆就买一个蛋糕,大家分着吃吃。”赵开艋什么话都能说出花,处处显得自己很厉害,很全面。
“你看你,这蛋糕不便宜吧。”黄静说,“我都不知道哪里有卖的,多少钱!”
“没多贵,十三。”赵开艋给蛋糕多加了两块钱,“我住的那个酒店里做的,要提前打招呼预定才会有。不好买啊现在。原材料太贵,做了怕卖不出去,那就赔了。所以,预定才给做。”
“十三?”黄静听了价格吓得咬到舌头,他男人拼死拼活一个月才拿三十块的工资,这一个奶油蛋糕就干掉了快一半啊。
“什么十三?”
黄荣正好赶到,挎着个篮子,上面盖一块手巾,进门就听到十三。
黄静立刻站起来,“我的老姐姐,你总算来了。快,快来看看,这蛋糕,奶油的啊,大不大!”
黄荣被拉着,走到蛋糕前面,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个娘耶,啥是蛋糕啊,啥是奶油啊。”
黄静脸一红,当着外人的面有点不好意思了,用力拉了一把黄荣,在一旁说:“不是和你说了,这就是奶油蛋糕!”
“那啥是蛋糕,啥是奶油。”
黄静想说她咋知道啥是蛋糕啥是奶油,人家都说奶油蛋糕奶油蛋糕的,她也跟着说,但奶油是什么、蛋糕又是什么,她也没尝过。
“就这个一大块,加起来,就是奶油蛋糕!”黄静硬着头皮解释。
她说完,低头看见她姐挎着的篮子,又偷偷瞅了一眼邵海波,见他正吧嗒吧嗒抽烟,压根没往这边瞧,便朗声道:“老姐姐,你说你,还拿什么东西,挎这么大个篮子,一路上多重啊,这样,你给我,我先放厨房,你坐着歇会儿。”
黄静使眼色让她姐把篮子递给自己,黄荣赶紧递过去,那边三个孩子谁也不没接,也不敢接。
这是邵家的惯例。
姓邵的人来了,黄静会把筐子递给孩子们,再由最小的邵兵把上面盖的布揭开,当众亮出来里面是什么,多多少少的,黄静都会立刻骂一句,小孩子不懂事,怎么在这里就把盖布揭开了。
姓黄的人来了,筐子谁也不准接,原样由黄静提进厨房,而且不能有人跟着。
黄静提着篮子进了厨房,没一回儿就喊出声,“老姐姐,你说你来就来呗,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以后可别拿再拿了啊。”
黄荣在外面就嗯嗯啊啊的应,没拿啥,都是常用的,自家的东西,不值钱。
邵兵在一旁偷笑,这俩人演戏演的真上头,还没拿啥,那真的就是没拿啥。因为来的时候,黄荣守了一路的篮子,谁也不让碰。临下车了,她老人家脚小,轻卡又高,下不来,两只手扶着门往下走,篮子怎么办,总不能拿嘴叼着,便无奈递给已经下车的邵兵,还提醒一句,抱好喽别摔喽。
这就好笑了不是?
除非里面装了钱或者粮票,否则,这篮子就是空的。
邵兵一接过来,就想了,还让他别摔喽,骗傻子呢?
邵兵一笑,邵萍就瞪他。
早就识破的计俩,邵家一家陪着黄家人演了多少年了。
没说破过。
不至于年龄大了,再捅破。
谁也不好过,就这么得了。
邵海波坐在角落里抽烟,耳边是一年一度的大戏,宛如戏台上演的那些,配合的极好,声音洪亮,想不听见也也不成。
黄荣来了之后,邵海波也没打招呼,他自认自己不揭穿这些就算是很给面子了,没必要再和她打什么招呼,毕竟两人关系不好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些年黄荣从自己家里顺走的东西,吃的喝的,都能堆成小山把他给埋葬了。
邵海波有时就想,自己一人份儿的工资,到底养活了多少口人?
他算不了,也没法儿算。
还有旁边坐着的赵开艋,邵海波真想一个苍蝇拍给拍出去,什么人啊,搞臭了老邵家两个女儿的名声,尤其是老二邵女的,就这,还敢大摇大摆的登邵家大门,送什么奶油蛋糕,真的就想一个大蛋糕给呼过去,让他知道知道邵家人的厉害。
可邵海波不敢做,只敢想。
他连老婆不留孩子吃饭都不敢说,还敢干什么?
啥也不敢。
邵海波抽完烟,过滤嘴扔到地上用力踩了,这才抬头说今儿上午的第一句话。
“萍啊,你男人啥时候来?”
邵萍听见她爸问,赶紧回:“中午吃饭的时候应该能来。”
邵萍又加一句,“最近厂子要分了,特别忙,天天开会研究。”
邵海波点点头,又问:“老二,你家男人呢?”
“去省城了。”邵女回:“说是中午能回来就赶过来,回不来也没办法。”
“去省城?”邵海波突然想起昨天他们说零件的事儿,昨天邵海波没去厂子,他到退休的年龄了,经常不去上班,也没人管,就在外面大树底下跟老头们下象棋,下个一晌回来说下班了,吃午饭和晚饭。
“哦,是零件的事吧。”邵海波想了想,“厂子里就德福一个人读了初中,也是,他不去没人能去了。”
邵海波说完,又伸手把烟盒掏出来,食指从烟盒里溜一圈,就剩最后一根了。
不舍得抽了,干看吧还是。
那边赵开艋眼疾手快,赶紧从自己口袋掏出一盒烟,递过去。
邵海波本想拒绝,心里早就不痛快了,自己正经两个女婿都不在,坐在这里的赵开艋是个啥玩意,厚着脸皮不离开。
可瞥见那烟盒,又改了想法。
红塔山,自己从来不舍得买的。
邵海波眼皮都没抬,直接从里面抽出一根。
然后推了下赵开艋的手,意思是让他把剩下的收回去。
可赵开艋没有,拿着烟盒一反手,塞进邵海波手心里。
“叔,你拿着抽,这一会儿上哪买去,我看你烟抽完了。”
看看这眼疾手快,心思缜密的玩意儿!
邵海波心里暗骂,可还是收下了。
他不落痕迹的塞进自己口袋,总算看在烟的面子上和赵开艋说了一句话,“你啥时候回来的。”
“早就回来了,少说也得五个月了,叔。”
赵开艋笑嘻嘻接着道:“我第一天回来,就在家门口遇见邵女了。”
他说着抬眼看向邵女。
难得有机会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得看个够本。
邵萍讶异看邵女,小声问:“真的?”
邵女哪儿记得。
她重来这一生没几天,对上一世这些琐碎事忘个一干二净。
赵开艋只能提醒,“就那次,我婶儿病了,你从矿上回来看她,住了几天后,又回去了。”
邵萍立刻说:“真的有这回事。二妹,你不记得了?那次我给你打电话,说你不用回来,你说正好最近几天不下井,妈病了得来伺候,你就回来了。住了三四天,又走的。”
经过提醒,邵女有点印象了。
可说见过赵开艋,那是没有的事,见到这么讨厌的人,她还能不记得?
赵开艋嘿嘿笑了,“你看,忘了吧,贵人多忘事。”
这话说出来跟真的一样。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黄荣这边坐着,一双眼睛一直盯着那块奶油蛋糕。
心里合计大概有多少人,一人一口,还剩多少。
听到几个人在说话,抬眼才看到邵女。
“你是老二?”黄荣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真的是老二。”
“刚刚都叫大姨了,你也应了,怎么这会儿才看见我?”邵女瞧着黄荣说。
“要不是你这肚子,我都不敢认你,天爷哎,你咋长这样了?”黄荣站起身,扯一下邵女的红裙子,摸在手里凉凉的,“天爷哎,这是啥料子,怎么这么软这么凉?”
邵女被她用力拽着,原本卡在胸.下的松紧带使劲往下一拽,那蓬大的裙摆瞬时就撑成一个平面,圆圆的肚子显出形状。
黄荣盯着邵女的肚子,那么圆那么大,怎么看怎么不对,一时间忘记自己要说她头发的事,转向了邵女的肚子。
*
“大哥,你慢点。”德柱搬了一大箱东西在后面跟着,还没有德福的步子快。这几天德福习惯了拐杖,用力放出去,支着地,大步一跳,就能走老远,相当于别人两个步伐的大小。
两人昨天去了省城,今天一早往回赶,十点多到了厂子,该卸卸该装装,都弄的差不多了,德福和厂长说了声,厂长大手一挥,今天放你半天假,快去老丈人家吧。
德福走进邵家大门,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
他不懂大家这么诡异的目光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冷飕飕的,好像在看什么一样看着他。
而且每个人眼神里的光芒都不一样,德福愣在原地,接受来自院子里所有人的审判。
“德福来了?”
还是邵海波先站起来,打破了这该死的寂静。
他从角落里出来,脸上半笑不笑的,走到德福身边,“听说你回来了,还受了伤。怎么样,脚崴了?”
比起大女婿,邵海波更喜欢张德福。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有一种不一样的情意。
尤其是自己和张成文关系好,两人打小一起长大,一个土堆里爬出来的兄弟,看见德福,就像看见年轻时的张成文,邵海波觉得他自己瞬间也回到了几十年前。
“没事了,打了石膏固定,医生说轻微骨裂,固定两三个月就能拆了。”
“那得多招呼着点,到时候检查完再拆。”张成文又看见了德柱,见他还抱着一大箱子,就说:“德柱也来了,还拿什么东西你们,快放地上,抱着怪重。”
德柱知道德福的脾气,从不张扬,便替他说了:“昨天去省城送零件,正好赶上展销会,我哥知道您爱酒爱烟,给您买的烟酒,还有一条猪前腿。”
邵海波吓一跳,“又不是过年,买这么多干嘛?你们小两口赚钱不容易啊。”
“应该的。”德福笑了笑,“好久不来看爸妈了。”
德柱把东西放下就走,邵兵拉都拉不住。两人好久不见,拉着拉着就拉门外说悄悄话去了。
倒是黄静,把篮子拿厨房后一直没出来,站在厨房门里听她老姐姐说那些话,听着听着就头皮发麻,抬头看见赵开艋正盯着邵女的肚子,后脊背一阵阵发凉。
直到德福来了,打破那死一样的感觉。
“走,屋里坐。”邵海波对德福说,“咱爷俩进去说话,坐堂屋的圈椅,那个你坐着舒服。”
一群人陆陆续续的来,都在外面院子里坐着,没让进去,德福来了,邵海波让他赶紧进屋。
进去的时候,邵海波瞥了赵开艋一眼,心想你小子还在这里显眼呢,我正经女婿来了,不撵你你不走?
赵开艋倒是看着德福,两人对视一下,赵开艋正想开口说什么,只见德福眼皮一低,就从他身边过去了。
“那,那你们聚着,我先走了。”赵开艋自找没趣,才想着离开。
黄静自然又虚让一把,留下吃饭,赵开艋说不了,还有事,便夹着尾巴走了。
他走了之后,黄荣继续她刚刚的话。
“老二啊,你这不像四个月的肚子,是四个月了不是?”黄荣再次和邵女确定。
“嗯,差两天四个月整。”
“我看着,怎么也得五六个月了。”黄荣把手往邵女肚子上一放,掌心里呼噜噜的热,“孩子,真的没见过这肚子。”
邵女勾勾嘴角没再接话。
倒是黄静过来了,阻止黄荣继续说,用力拉她一把:“姐,你看你,都给你说几个月了,你还一直问,别说这个了,屋里坐。”
然后又吩咐姐妹两人:“你俩去厨房忙活把,差不多都到了,热菜可以开始做了。”
黄静说完,看向邵女,最后瞪了她一眼:“以后别穿这样的衣服。”
邵萍不明白,立刻问她妈:“为啥啊妈,这裙子刚买的,多好看啊。”
“好看个屁。”黄静骂一句,拉着她姐就进了堂屋。
德福看见了。
他一进来就看见了穿红裙子的邵女。
别人可以说邵女换了发型、衣服就不认得了,可德福认得。
他看见邵女时,心潮澎湃的,可没有表现出来。
一个大老爷们,最重要的就是不露声色。
他只是瞥了一眼,就没有贪看,虽然很想,但依然忍住了。
穿过人群,他又瞧见了赵开艋。
一种厌烦的心思油然而生。
上次见面还和他勉强说了一两句,这次再见,已经懒得和他打招呼了。
从他面前经过,只点了下巴,算是客气了。
这一会儿他坐在堂屋的圈椅上,看着桌子上摆着的凉菜,和中间那个大大的奶油蛋糕,一时间不远处又有一个红色的身影飘过。
张德福心头一震,这才从烦躁中抽了回来。
这一顿饭吃的十分开心又各怀心事。
吃到一半,汪子康也来了,提着两个菜,正是酱乳鸽和红烧肉。
两个孩子早就吃饱了,看见红烧肉和酱乳鸽也无动于衷,只是眼巴巴看着桌上的蛋糕。
妈妈说了,吃完饭再吃,让她们等一等。
邵兵见了汪子康,又是接包又拿筷子又搬凳子的,像个警卫兵一样,就差把汪子康供起来了。
邵女瞧着他那个样子,心里闹得慌。
连忙看一眼德福,怕他生气,因为自德福进邵家大门,邵兵一个姐夫都没有叫。
而德福,就像没看见那些一样,和汪子康说着话,压根不在乎。
一直到饭吃完了,孩子们入愿一人分了一块蛋糕,剩下的大人勉强一人吃了一两口,在黄静的严密注视下,最终剩了半个蛋糕出来。
收拾的事情还是邵萍来,邵女大着肚子帮忙端一端。
汪子康吃完就匆匆走了,下午还有会。
德福有一下午假,陪着邵海波喝了一瓶酒。邵海波喝开心了,这一会儿醉醺醺的要去睡觉,走到卧房门口,突然转头看向黄静,道:“以后不许赵开艋进我邵家的门!”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摇摇晃晃,邵兵连忙扶了他一下,邵海波才勉强站住,一手撑着门框道:“什么人都往家里请,那是个什么玩意啊,糟蹋我两个女儿的名声,什么东西!”
黄静立刻站起来往卧室推他,“你个老东西,喝醉了是不是,别在这里乱说!”
“我哪里乱说了?一个什么玩意儿蛋糕就给你收买了,恶心不?看见他你不恶心?”邵海波还在嚷嚷,被黄静捂住嘴,直接拖卧房里去了。
邵女抬眼看向德福,德福没说话,正在喝茶水,大大的搪瓷缸盖住了他半边的脸。双眼低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老二,我和你说,你这肚子,不像常人,太大,绝对不是四个月的肚子。你啊……”黄荣不小心瞧见邵女的肚子,又开始念叨起来。
黄静没想着刚堵完那边的嘴,这边又开始了。她连忙从卧房出来,尴尬拉她姐,“姐,你跟我出去转一转,我吃多了,咱老姐俩出去散散步。”
原本没有的事,在大家七零八落的“掩盖”中,有些欲盖弥彰了。
张德福不是傻子,早就看出了哪里不对。
他对女人的肚子没研究,不懂这些。这听了黄荣在那里一直念叨,可能老太太没什么话对这些外甥女说,只能颠三倒四的提这个问题,而且一说起来,黄静就堵她的嘴。
张德福猛地看一眼邵女,嘴巴张了张,终究没有说什么,又拿起了茶缸。
小两口回家的时候,邵兵在家里擦自行车,知道德福脚受伤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他也没说要送。
黄静自然也看不见二女婿,倒是指使邵兵去一趟车站送大姨走。
黄静挎着篮子送他们一齐出去,嘴上念叨着老姐姐下次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然后把篮子递给邵兵。
邵兵接过来时差点没扶住自行车。
太重了!
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
还有半块奶油蛋糕,用碗装起来,也放篮子里了,说带回家让孩子们尝尝。
黄静送到胡同口,就往回走,邵萍说自己也要走了,和邵女一起走算了。
黄静不许,死死拽着邵萍,还有话说。
回去的路上,邵女走的很慢,等着德福。
德福走的更慢,想缓着邵女的步子。
两个人互相迁就,这路就越走越长。
邵女没想到,德福不去矿上了,终于躲过去那场灾难。
可是却出现了其他情况。
上一世肚子大,邻里都私下议论,有人说着说着就提起往年的事。
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拿出来重提,就变了味。
有说是邵、赵两人谈恋爱,被家长知道了,赵开艋才被拴在树上打的。
有人说两人其实早就偷摸谈了好几年了,被发现了,为了制止流言,才编出赵开艋追求她的故事。
还有人说,赵开艋离婚了,为的就是邵女。
要不然怎么会放弃南方那么多的生意,又回来了呢。
旧情难忘啊。
这种话传的多了,传的膈应。
再加上邵女的肚子,最终这些话传到德凤和翟明翠耳中,两人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可又不能直接问邵女,怕邵女一气之下,闹翻了。
想着回来和德福谈,等着等着,却等到了矿难的消息。
……
邵女没想到,解决了一个问题,另一个却不知不觉地发生了。
她慢慢走着,伴着西下的太阳。
德福一语不发,拄着拐杖,偶尔和东东说几句话。
“德福,你看到我剪头发了吗?”
邵女走近了,瞧着德福。
德福嗯一声,“看见了。”
“好看吗?”
德福停下步子看向邵女,“好看。”
邵女笑了,右手伸过去,挎上德福的胳膊。
“好看就行。”邵女说,“我还怕你不喜欢呢。”
“喜欢。”德福说的很慢,瓮声瓮气的。
一家三口走回家,翟明翠看见了心疼不已。
心里骂了黄静两口子几百遍,知道德福受伤,也不让邵兵骑车送他一趟。
可但着邵女的面也不敢这么说,只能悄悄咽下这口气。
德福回到家就躺床上了,说是累了,翻过身,不再说话。
东东也玩累了,躺在翟明翠怀里,说着今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特意说了奶油蛋糕,最后说姥姥家还剩了半块蛋糕呢,我想再吃一点,姥姥不让。
不知道那半块蛋糕去哪里了,东东一直念着剩下的蛋糕,缩在翟明翠怀里睡着了。
剩下的蛋糕让黄荣拿走了一些,还有一些,正在给乐眉往碗里装。
虽然邵萍一再推说不要了不要了,可黄静不同意,要死要活的也要把蛋糕给乐眉装走。
“东东她们还想吃呢,我没让吃。再吃就不好给你们拿了。我中午看着大女婿就吃了一口,乐眉也喜欢吃,你把这些端走,晚上让大女婿和乐眉吃了。”
黄静把蛋糕装好,猝不及防问邵萍:“你说,赵开艋说的是真话吗?”
邵萍愣了一下,“什么话?”
“就他说他回来有五个月了,回来那天还见了老二。”
邵萍不假思索道:“他的话也能信?满嘴跑火车。”
“可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黄静想了想,“他说见了,老二说没见。这就是有事!”
“妈,”邵萍劝她,“你别瞎说。”
黄静立刻压低声音,“我什么时候瞎说了!你没看见你妹,这次见赵开艋和以前不一样了。还有,以前为什么不剪头发不换衣服,和德福过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工装。怎么赵开艋一回来,她又是买衣服又是剪头发的。还有,你想啊,她不是说了,新裙子今天第一次穿!”
黄静哼一声,“穿给我看的?你敢信?”
“还有一件事,你听我说……”
张德福原没想着睡,可真的是累了,困了,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再醒来,天都黑了。
邵女拿了一张纸正坐在床上。
张德福睁开眼睛,瞥了一眼。
上面三个大字,介绍信。
“这是什么?”张德福坐起来问。
第27章 不是双胞
“马上四个月了。”邵女拿着介绍信, 垂着头,“终于到时候了。”
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也等的心焦。
之前总是在想, 德福不在, 要让谁陪着去。
第一人选自然是自己的亲姐姐, 邵萍。
可就因为是自己亲姐姐, 邵萍说出来的话, 又有多少人肯信。
第二人选就是翟明翠, 她的话, 总没有人再怀疑。
当然这些第一人选和第二人选都是张德福不在的时候最好人选, 德福在,他才是最重要的。
等了几天,却等来了天时地利人和。
张德福在身边,也恰好等到了四个月。
“什么马上四个月了?”张德福坐起身, 没听明白。
邵女转身把介绍信递给德福,德福小声念起来。
“煤厂中心医院:兹介绍我厂职工张德福爱人邵女同志去贵处孕检, 请予接洽为荷。”
他读完后, 看着邵女, “做孕检?做什么孕检?”
“怀孕检查。”邵女说, “你看,你不知道吧。”
“怀孕还需要检查。”张德福摇头, “我还真的不知道。”
“怀东东的时候,你不在。”邵女看着德福,“四个月的时候有一次孕检, 是厂子免费给做的。”
“都做什么?”
“听听胎心啥的。”邵女道,“四个月正好可以听到胎心。如果没什么事,就等着生了。”
上一世怀东东的时候, 邵女拿到街道发给她的孕检介绍信。第一次怀孕,她也不知道孕检是做什么的,想问问旁人,发现没有人可问,便独自一个人去了。去了之后抽了一点血,量量血压,就让她回家了。
很无聊的一个过程,还饿的头发昏。
所以上一世怀老二,街道把介绍信送来,让她四个月的时候去做一次检查,并说这次可以听胎心了,四个月正好听一听胎心。邵女想起怀东东那次孕检,觉得麻烦,便没有去,随手把介绍信塞进了柜子里。
这一世再来找,介绍信就放在柜子里,原地,没人动过。
还好,赶上了。
“哦。”张德福从床上下来,坐在下面的马扎上,看着邵女,突然有点惭愧。
怀东东的时候他就不在,这次是伤了脚,否则压根也不会回来。自己连孕检这件事都不知道,只以为怀孕了等着生就成。
想到这里,他双手拿起介绍信,“东东那会儿谁陪你去的?”
“我自己。”邵女淡淡道。
德福不问也知道,怀东东的时候,邵女整天闷在房间,和谁都不讲话,做孕检更不会叫翟明翠和她一起去。至于她的亲妈,邵女也不会叫。
邵女看出来了,德福惭愧又悔恨的表情。
她笑着双手握住德福的手,“没事,都过去的事了。而且,去孕检很简单,就听个胎心验个血啥的,一会儿就回来了。我自己去也可以。如果不是因为这次肚子太大……”
“我陪你去。”德福说,“什么时候去?”
邵女就等着这句话了,“后天。”
后天转眼就到,张德福这些天一直忙厂子里的事,早出晚归的。
邵女就在家安心养胎,教东东认字,和翟明翠聊一会儿天,很快就熬过了两天。
这天一早张德福就和邵女出了门。
翟明翠早起做饭,见两人已经起来了,还吓了一跳。
“你俩咋起来这么早?”
“妈,东东还在睡,你照看着点她。”邵女说,“我和德福去趟医院,别让东东睡着一打滚从床上掉下来了。”
“行,我一会儿就去看她。”翟明翠有点慌,“你们去医院干啥?是不是德福的脚怎么了?”
“我脚没事。”德福说,“是邵女要去医院。”
“咋了咋了。”翟明翠立刻看向邵女的肚子,“我大孙子怎么了?”
邵女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大孙子啊妈,”德福也跟着笑,“啥事没有,就是去孕检。”
“还有孕检啊。”翟明翠摇头,“那去不去的有啥关系。去医院多晦气啊。别去了别去了。又脏都是是细菌。”
“妈,东东那时候也孕检了,咱们厂医院免费给做。”邵女知道翟明翠一是忌讳医院那个地方,二来无非就是怕花钱,便把特意把免费说出来。
“免费啊。”翟明翠想了想,“那你们等等,我给做好饭,你们吃完饭再去。”
“不吃了。要抽血,是要空腹的。”德福昨天听邵女给他说了流程,已经烂熟于心。
“那她不吃,你吃啊。”翟明翠不舍得,“你也陪着饿着?”
“做完我俩在外面吃点。”德福说完,冲邵女使个眼色,“走吧。”
两人走的慢,幸好煤厂的医院离家属区近,反正就在这一块儿,煤厂医院家属区托儿所的,都聚集在一起,方便工作和生活。
两人来个大早,医生刚刚上班,小护士还在拖地。
看见两人进来,小护士忙说:“等等啊,刚拖了地,很滑,别摔倒了。”
她说完,看着邵女和德福,“你俩谁看病啊?”
德福对小护士说:“我爱人做孕检。”
“四个月了?”
“嗯。”
小护士便把拖把往墙上一靠,走到桌前登记,问邵女:“你的工作证。”
邵女不是煤厂正式员工,当初家里一个名额给了大姐,虽然邵萍现在已经调走了。但后面邵海波就要退休了,劲儿都使在邵兵身上,没人管她。去矿上做饭完全是因为德福的原因,可以给家属安排后勤工作。但也是临时的。
邵女没有工作证,所以才开了介绍信。
她把介绍信拿给小护士,小护士打开看了一眼,“哦,家属啊。”
登记好,一位女医生也穿好白大褂出来了,看见邵女就笑了,“你这肚子可不是四个月的。”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所以就一直等着,四个月了来听胎心。”
医生一看就心里门儿清,“家里没有过双胞胎吧。”
张德福被问愣了,双胞胎?没有过,想都不敢想。
别说自己家没有过,整个家属区都没见过双胞胎,小时候上学的同学倒是有个双胞的,多少年的记忆了,怎么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没有。”邵女说,“他家没有,我家也没有。”
“是吧。”医生笑了,“先抽血,抽完血喝点水,往里走有个餐厅,去吃点饭,再来找我听胎心。刚满四个月不容易听出来,你先吃完了,咱们慢慢听。”
来做个孕检竟然还有饭吃,邵女对德福说之前东东那次孕检还没有饭,怎么现在就有了。
张德福便说肯定是厂子效益好,东东那时候都多少年了,六七年了,这几年间厂子效益好了,自然愿意给员工花钱。
可话虽这么说,张德福一口也没吃食堂的饭。
人家打饭的师傅都说了,给他也来一份。
可德福不吃,死活也不吃。说来孕检的是女人,又不是他。不能占厂子这便宜。
他虽然不吃,可坐在邵女对面给她剥鸡蛋。
鸡蛋皮一点点剥下来,剥好了,放在小米粥里热一热。
“竟然还有鸡蛋。”张德福说,“这伙食可够好的。”
大师傅闲着没事,在一旁坐着,听见了,道:“只有孕妇有,你当谁来都有鸡蛋吃呢。”
张德福就笑了,“也是也是。”
吃完饭,两个人再去找刚刚那位女医生,女医生在办公室坐着,没其他病人,看见邵女来了,连忙招呼,“吃好了?”
“嗯。”邵女笑道,“竟然还有鸡蛋。”
“所以我让你去吃饭。”女医生人美心善,“这鸡蛋只有孕妇能吃,饿着肚子来了还能不吃鸡蛋再走?”
她说着指指旁边的一张简易床,“躺这里,我给你听听。不过你刚满四个月,咱们这听诊器,不太容易听得出。不过,还是试试吧。”
医生说完,又吩咐德福,“这位男同志,麻烦你关上门,咱们得安安静静地听。”
邵女依言躺下,医生也带上她的鹅式胎心听筒,右手扶着听筒,左手拿着手表,静静地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安静的跟什么似的,张德福在一旁看着,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一个动静,打断了医生的听诊。
许久,女医生才抬起头。
她摘掉听铜,覆带上已经全是汗水。
“的确不是一个孩子。”女医生看着邵女和德福说。
德福已经扶邵女坐起来,邵女听了医生的话,差点哭出来。
真的不是一个。
“不容易听到,但是我听出了两个胎心。十分确定,里面是双胞胎。”女医生笑着看邵女,“恭喜你。”
“两个?!”德福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情绪中,他怎么也都没想到,肚子里是两个娃儿。
上一个东东生下来,翟明翠没说啥,女孩就女孩,她也喜欢。
不过,她还是想要个大孙子。
因为头胎是女儿,当地政策隔四年可以再怀一个。可没成想,竟然不止是一个!
“那那,”德福很紧张,看向医生,“那咋办?”
“什么咋办?”女医生笑了,“你知道我为啥一看你肚子就问你吗?我也是生了双胞胎。”
女医生一脸幸福,“一男一女,龙凤胎。”
“是吗!”邵女也为她开心,“现在多大了?”
“八岁。”女医生道,“所以我一看你就猜出来了,和我一样。当初我也是没想到这件事,只觉得肚子大。怎么都没想到双胞胎的事。只觉得是自己胖了,没往那里想。五个多月了,同事给听的,听出两个胎心,才知道,是双胞胎。那时候还不好听呢,用那种木质的听诊器,五个多月了都听不太出来。”
“怀双胞胎很辛苦的。”女医生看向德福,“你要好好照顾你爱人。”
德福连忙点头,“会的会的。”
“不过。”女医生话题一转,“我有个建议。”
“什么?”
“再去一趟市医院。”女医生把想法说出来,“咱们煤厂的医院设备不好,市医院有B超,你们去做个B超吧,虽然不是免费的,但这个钱有必要花。”
“B超?”张德福不明白了,“做那个干什么?”
女医生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说了:“B超可以清楚看到孕妇肚子里孩子的情况。我用这种听诊器听的,左面右边分别有一个胎心,很明显,是两个孩子。可是,还有一个,很微弱,听不太出来,和左面这个重合在一起了。”
“啥?”张德福和邵女谁也没听明白。
“就是说,我可以确定,她肚子里是两个孩子,但也有可能是三个。”
德福和邵女两人一时间都没话了。
互相惊讶看着对方。
三胞胎?
翟明翠在家里如坐针毡,怎么都提不上精神。
东东搂着她的脖子一直问奶奶怎么了,怎么了,翟明翠也不回答。
她压根就听不见东东问她的问题,一脑门在想医院的事。
都是细菌啊那里面,怎么当时就那么容易放走他们了?
怀个孕去什么医院啊,只有生了病才去医院。
多晦气。
好好一件大喜事,就这么给染晦气了。
还有,本来好好的,一点事没有,去一趟医院,再检查出个什么毛病来?
那医生想赚你的钱,不得胡说八道骗你的钱啊。
翟明翠就不能想到钱,想到就头皮发麻。
这生了孩子后面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就自己这大孙女一天天闹着要糖吃,再来一个大孙子,两个人一起闹,更不得了了。
即便如此,翟明翠还是开心的,不能想到大孙子这三个字,一想到,眼睛眉毛都要乐得飞天上去了。
“妈,你想什么呢,高兴成这样!”
张德凤也看出来了,她妈那叫一个开心。
“我哪儿开心了?”翟明翠说话也掩不住的笑意。
“我大嫂大哥还不回来?”张德凤不想和她妈犟,只能说:“去医院检查要这么久啊。”
“可不是咋地?”翟明翠说,“都快一上午了,也不知道你大哥吃上饭没有。”
同样担心没饭吃的,除了翟明翠,还有一个王美华。
她听说了,邵家老太要过六十大寿。
从哪听说的?
邵家老太太黄静见人就说她厂长女婿孝顺,要给她过六十大寿,附近的人都知道了,王美华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一双眼睛就专盯着邵萍了。
那天一早,王美华就在邵萍家附近转悠,直到看见汪子康骑车走了,邵萍和乐眉两人手拉手从家里出来。
王美华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汪洋出来,便知道,又把孩子自己留家里了。
王美华敲开了汪家大门。
汪洋开的门,见是姥姥,高兴请进屋。
她们是不是给乐眉姥姥过生日去了?怎么不让你去?你中午自己咋办?有钱吗?吃什么?一大堆问题王美华问了个遍儿,最后拉着汪洋走了。
邵萍她们前脚走,汪洋后脚跟着王美华去了她家。
直到下午邵萍带着乐眉回了家,在外面叫了好几声汪洋,里面一直没人应,邵萍还以为是睡着了。
汪子康回来后,打开门往里看一眼,才知道,里面没人。
火急火燎地出去找了一圈,一个影子都没有。
这可咋办!
汪子康只能骑车去了趟自己家。
牛丽说不知道啊,没来这里,我孙子丢了?
汪子康便说那么大的人怎么可能会丢,肯定是出去玩了,等等吧,晚上睡觉前肯定回来。
这一等到了后半夜,汪洋依然没回来。
跟着一起回来等的牛丽也怕了,想了半天才说,是不是去他姥姥家了。
汪子康骑上自行车就往王美华家去。
这里他真心不想来。
王美华是个不省油的,这汪子康比谁都清楚。
当初和汪洋妈妈结婚时,也是,临来接新媳妇了,王美华守着大门不让接走。
当场请人和汪子康说了几句,不给十块钱,新媳妇不要想带走。
并说了,这是他们老家的规矩,讲究一个十全十美。
汪子康刚工作,学徒一个,前三个月一分钱工资也没有,厂子管吃饭。哪里来的十块钱?
可人已经到家门口了,总不能拂袖而去。
于是当场借钱,来看热闹的同事都是好心,纷纷解囊,好不容易凑够了五块,王美华就说了,五块五块吧,等你下个月发工资,再补回来。
这件事成了汪子康一个心病,每每想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
可毕竟前妻已逝,这些话不好再提,面对王美华时,他也是战战兢兢,心里不忍。毕竟前妻跟他在一起没过过好日子,净吃苦受罪了。
站在王美华家门口,汪子康硬着头皮敲了门。
一打开门,王美华站在门口,双臂抱胸,盯着汪子康。
“怎么了?大晚上的,怎么想着来我这里了?”
汪子康知道她不会好好和他说话,陪着笑脸,“妈,汪洋在吗?”
“汪洋?”王美华皱着眉头,“那不是你儿子吗?怎么跑我这里来找人?”
“我就是来看看,不在的话,我去别的地方找。”
汪子康见她出口伤人,只能作罢,骑上自行车就要走。
“大家伙儿说说,有这个理没有!”大半夜的,平地惊雷一般,王美华提高音量,旁边邻居家好几户立刻亮了灯。
“我女儿命苦啊,没想到我这娃儿,更命苦。早早没了妈,这爹就给找个后妈。人家一家三口给现在的丈母娘过生日去了,把我家洋洋给留在家。一个孩子啊,会做什么?我去看他的时候,一个人在厨房搞吃的呢。”
王美华越说越离谱,都是自己瞎编的,什么在厨房搞吃的,她去的时候汪洋刚吃过早饭没多久。
既然编了,就要多编一点,“哪里拿过刀啊,他妈在的时候,当宝贝养的,我去了一看,歪歪扭扭的拿着刀,差点就对着自己的手指下去了!”
“我看见了,就哭啊。我的孩子啊,你怎么那么狠心,扔下你这个没人管的娃儿!”
王美华说着说着,捂上脸就哭了。
越哭声音越大,呜呜呜的。
汪子康站在门口,双腿都让她哭麻了。
走是不用走了,人家自己都承认了,她去了家里,肯定是把汪洋带来了。
“妈,你别哭了。这次不是你想的那样。去的时候我也问洋洋了,他自己说的他不去,想在家里学习看书。乐眉妈还给他留了钱,让他去买好吃的。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可别说了!”王美华大叫一声,“你知道什么!你天天在外面忙,不着家。你怎么知道你现在的老婆怎么对洋洋?你问过洋洋吗?再说了,这天底下,哪里有不虐待孩子的后妈?哪个后妈是好的,你拉出来我看看!”
汪子康不说话了,直接朝里面喊:“汪洋,出来,我们回家。”
“我看谁能把我外孙带走!”王美华站在门口大叫,“你们欺负我女儿死了,又欺负我一个寡妇!怎么,还想来抢人?你们做的那些腌臜事不让说出来,都给你们盖棺材板里?你们想的美!”
王美华骂完,看着汪子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也恼了,便又劝:“我说他爸,我不是骂你,不是对你。我知道你心眼好,你疼洋洋,他是你亲儿子,你怎么可能不疼他是不是?可你忙啊,怎么可能知道家里的事。这样吧,你先走。”
“啥?”汪子康便问:“不让洋洋跟我回去?”
“不回去了,在我这里住。我觉得,放你身边,不如跟着我。”
“妈,你不能这样!”汪子康道,“跟着你算怎么回事啊。”
“行了,大半夜的你也别说了,走吧。咱们就这么定了,洋洋住我家。你来一百次,也接不走他!”
王美华说完,把门一关,几秒后,里面一片黑暗。
此刻,汪子康看着碗里的早餐,一口也吃不下。
汪乐眉警觉地看看爸爸,再看看妈妈,知道两人闹别扭了,不敢说话。
邵萍没有半点表情,给乐眉夹鸡蛋,早餐乐眉都要吃一个炒鸡蛋,炒的嫩嫩地,又香又有营养。
汪子康看邵萍的脸色,大概能猜到她的决定。所以也不敢问,怕触到她的底线。
可是王美华昨天最后一句话说的很清楚,汪子康去一百次也接不走,那言外之意,谁能接走?
这是点名让邵萍去的。
汪子康把这话原本告诉邵萍了,邵萍不是傻子,听得懂什么意思,一转身,背对着汪子康,睡了。
一句话没说。
一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松口,说要去接汪洋。
“乐眉快点吃,吃完妈妈带你去你小姨家。”
邵萍对乐眉说,“听说你小姨昨天去医院了,咱们一会儿去看看。”
“对,去看看吧。”汪子康陪着笑脸,“看有啥要帮忙的。”
邵萍没接话,只是默默给乐眉夹鸡蛋。
一顿早餐吃完,汪子康去上班,临走前把文件包挂在车把上,偷偷看一眼邵萍。
“那个,我走了啊。”
“好。”邵萍在洗碗,“乐眉,和爸爸说再见。”
“那个……”汪子康还想说什么,看着邵萍神色不对,没敢再开口,推上车就走了。
说去看邵女,不是说着玩的,邵萍昨天被她妈拉着一顿说,今天想去和邵女聊聊。外加问一下医院的情况。
她洗完碗,又把衣服什么的洗好,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看着要到午饭时间了,便往邵女家去。至于汪洋的事,邵萍还没想好,她有些纠结。
好多话不方便在家里说,邵萍想好了,带妹子出去吃,吃顿好的,一边吃一边聊。
带着乐眉到了邵女家门口,就听见里面翟明翠的声音。
又哭又喊的。
第28章 二更
翟明翠还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
上一次如此这般, 还是张成文去世的时候。
她实在听不下德福在旁边的说词,什么要去确定几胞胎,什么要再进一步检查。
检查什么?
用什么检查?
当她听到德福说做B超的时候, 翟明翠双腿一软, 直接就坐在了地上。
“做什么, B超?”翟明翠一直摇头, 坚决道:“不行啊, 你们不能去。德福, 你听妈的, 真的不能去。你不知道那B超是干什么的, 照一次,孩子会畸形,生下来的孩子,没有头, 要不没有嘴巴,耳朵!”
“妈, 你听谁说的啊?”张德福皱着眉问, “怎么可能。今天煤厂的医生推荐我们去的, 还给我们说了一个市医院的医生, 说她做B超做的最好了。如果有这样的问题,人家怎么会推荐我们去。而且, 这介绍信都给开好了。”
“不行,你别听她的。”翟明翠见德福不听,只能去找邵女, 她一双手拉住邵女,“大儿媳妇,你凭良心说, 妈对你怎么样?”
“很好。”邵女点头,“妈对我很好。”
“是,就是这个理,妈还能骗你?我们老姐妹在一起聊天,大家都说过多少次了,谁谁家儿媳妇做了B超,小孩生下来四个手指头,谁谁家做了B超,生的时候,孩子出来就没气了。大儿媳妇,你说,你觉得是妈会骗你,还是医生会骗你?”
“还有德福,刚刚说的啥?那医生给你们推荐了一个市医院的医生?你们看吧,她推荐的,肯定是她的朋友,做一次B超那么贵,他们对半分,肯定是这样!都是为了赚你们的钱!大家没病,谁去医院那种地方,那么晦气!都是细菌啊里面,还有太平间,有各种肺病痨病的,你们,你们放过我大孙子吧,行不行!”
翟明翠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从脖子处开始发红,一直涨红到额头,几欲昏死。
德凤在一旁搂着她妈,顺势坐在地上,拿着一个蒲扇用力扇啊扇啊,也急了:“大哥,大嫂,你们就不能说句软话?看把妈急成什么样了!”
邵萍全听见了,大致听明白怎么回事,赶紧过来帮手:“德凤,你大嫂不方便,大哥又有伤,来,咱俩把婶儿抬屋里去。”
德凤嗯一声,站起身,和邵萍两个人架起了翟明翠。
翟明翠太过激动,嘶吼了好一会儿,这瞬间头脑发胀,双腿没有半点力气,被两个人这么架着,艰难爬上了床。
“倒点水来。”邵萍对德凤说。
德凤给端来一大杯凉白开,先给灌了几口。
邵萍又把老太太外面的罩衣给脱露,只穿一件白色汗衫,身体一凉下来,翟明翠这才慢慢感觉到呼吸顺畅起来。
“妈,你没事吧,好点了没?”邵女在一旁看着翟明翠。
翟明翠用力咽口唾沫,虚弱道:“大儿媳妇,咱们老一辈生孩子,没有在医院生的,都是干着干着活地头就生了。你生东东的时候,不就是我和你刘大妈两个人在家里就给你接生了?那时候有个什么B超啊检查啊。我不还是生下了德福他们三个?”
“她大姨,”翟明翠一只手去够邵萍,“你说是不是?你生乐眉的时候,不是也在家里生的吗?那时候邵女急的跑来叫我,我和你妈,还有你婆婆,在家里帮你接生,孩子不好好的吗?”
邵萍知道老人观念陈旧,一时间无法改变,此时此刻只能顺着她说,难道还真的要把老太太气死?
邵萍便道:“是是,都一样的,都很好。”
“你看,孩大姨都说了,你们就听我一句,那什么B超不能做,那能让肚子里的娃畸形。你这么一照,孩子就完了!”
翟明翠说完,一双眼睛紧紧看向邵女。
邵女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没说。
邵萍气的去拽邵女,“还不快说句话!”
邵女看看她姐,只能顺着道:“我知道了,妈。”
一句话出来,翟明翠总算顺了气。
她连着长呼吸几下,颤巍巍伸出手。
德福看着她,问:“怎么了,你要什么?”
翟明翠依然伸着手,眼睛却看向邵女。
邵女明白了,是要介绍信。
她看一眼德福,“介绍信。”
德福也明白了,从口袋里拿出医生给开的介绍信,放在翟明翠手心。
翟明翠拿到介绍信,终于闭上了眼睛。
她摆摆手,“你们出去吧,让德凤在屋里伺候就行。”
邵萍连忙嘱咐德凤:“你继续给婶儿喝水,别停,慢慢喝。”
“好。”
“她大姨。”翟明翠紧紧闭着眼睛,“让你看笑话了。你劝劝你妹妹,不要做那什么B超。肚子里不管几个,两个也好,三个也好,都是我们张家的孙子。有几个就生几个,多少个我都能给她带大喽。”
“行,婶儿,我们出去了,你休息吧。”
邵萍说完,扶着邵女出了卧房门。
三人从卧房一出来,就听到德凤跑过来,把门咔哒一声锁上了。
“凤啊,听到没?”翟明翠慢慢睁开眼睛,那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无限的希望:“咱家要有三个孙子了!”
*
“你要咋办?”
邵萍从邵女那里听完上午去医院检查的事,立刻说,“要我说,像你婆婆说的,有几个就生几个,无所谓。真的不用非跑一趟医院。”
邵萍虽然年轻,但从没有做个B超,也是发怵,总觉得外面那些闲言碎语,不是瞎传。他们厂子就有一个,怀孕的时候做了B超,后来通知他们孩子有残缺,让停止妊娠。两口子差点因为这个离了婚,说如果不做,不就没这回事了。
“可是如果不做,生下来残缺的孩子,怎么办?她的一生谁负责?”邵女突然开口反问。
邵萍啊一声,显然,邵女的问题,她从来没有考虑过。
是啊,如果不是B超的原因呢?
也有可能是B超救了他们小两口这一生啊。
邵萍也不知道要咋办了,“你,你的介绍信都给你婆婆了。”
邵萍说着话,见德福要走,立刻说:“德福,你去厂子?”
德福嗯一声,看向邵女:“回来我再和你商量,一上午没去厂子,得去看看。”
“去吧。”邵女道。
“哎,先不说你去不去做B超,反正已经确定了,里面是两个,至少是个双胞胎,对吧!”邵萍越想越觉得神气,“你说咱们家都没有生双胞的福气,怎么你这么有福气,一下就来了两个,不,三个呢。”
“姐,医生说,孩子越多,孕妇和孩子就越危险。”邵女重复着医生的话,“所以,我必须去趟市医院,把所有的检查都做了。”
“那你婆婆?”
“偷偷去。”邵女道,“不告诉她,我自己去。”
“也不告诉德福?”邵萍想了想,“你还是要和德福商量,看看他是什么态度。”
“好。”邵女摸摸自己的肚子,坚定道:“我相信医生,相信科学。每一样东西都有存在的意义,我不相信B超这么害人的话还能存在在医院里。”
“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守护。”
邵萍听了吃惊看着邵女,她从来没有见过妹妹这幅表情,毅然决然,丝毫没有半点犹豫。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些佩服邵女。
这个一直以来依靠着她,有什么事都要来找她商量的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变的如此坚强,有想法。
她不但有自己的想法,还会排除万难去实现,不管身边人对她的态度和施压。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自己的孩子,自己守护。
邵萍一下子就醒悟了。
如果那天新做的发型唤醒了以前的邵月亮,现在的邵女正在给她示范什么叫坚持自己。
原本一头雾水、纠结不停的邵萍此刻也下定了决心。
王美华和汪子康想让她去接汪洋?
可去你们的吧。
邵萍跟着把手心覆上来,摸了摸邵女的肚子,“怪不得那么大,里面竟然装了两三个!”
“什么两三个!”
张东东和乐眉玩累了跑进来,“妈妈,开风扇,热死了!”
“你们凉快一会儿,我带你们去吃饭,好不好?”邵萍笑着看两个孩子,“红烧肉和橘子水?”
“真的?”乐眉和东东立刻拍手,“太好了!”
张东东抬着小脸,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刚刚奶奶姑姑她们在院子里就一直在说什么两个三个,大姨也在说两个三个,到底什么两个三个。
她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邵萍笑着回答:“你妈妈肚子里,是两个娃娃,也可能是三个。”
“什么?”东东和乐眉两个小孩面面相觑,完全超出了她们的概念。
“一个肚子里还能有两个娃?”乐眉立刻问。
“当然了,如果是两个女孩或者两个男孩,就是双胞胎。如果一男一女,就叫龙凤胎。懂了吧。”邵萍道。
“那三个呢?”张东东问。
“三个就叫三胞胎。”邵女笑着说。
张东东低着头慢慢盘算,突然问邵女:“那,妈妈,你给他们起名字了吗?”
邵女摇头,“还没有,还没想呢,怎么,东东,你想来起名字?”
张东东当然想起了。
她可是认得几个字的。
*
回到家后,汪子康看着邵萍,一脸的喜色。
早晨走的时候她还沉着脸,这下午回来,好像有什么好事一样。
邵萍怎么能不开心,原本的疑虑烟消云散,这还平添了这么多的娃。
她知道翟明翠早就想抱孙子了,就连自己妈也经常念叨,说邵女这一胎,无论如何都得是男孩。
没想到啊,还是妹妹肚子争气,一下子就是多胞胎。
这样,无论如何也得有个男孩。
几率更大了不是?
邵萍替妹妹开心。
再生一个小子,那就组成了“好”字,真真切切的圆满了。
有那么好的婆婆,男人,真的,平平淡淡生活,比啥都强。
想到这里,邵萍又想笑了。
张东东吃着饭,说出来自己给弟弟妹妹起的名字,一张口,邵萍差点把饭喷了出来。
虽然可乐,但是再仔细想想,真是不错的名字。
挺顺。
“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开心,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
汪子康洗完手,凑过来问邵萍,心想,可能邵萍想开了,要去接汪洋了。
就算没想,趁着她这一会儿开心,把事情一提,晚上他就和邵萍两人,一起把汪洋给接来去。
汪子康一时间心情也好起来,又道:“你弟弟是想学开车啊?”
邵萍看向汪子康,“是吗,我不知道啊。”
“今天跟大刘出车了。”汪子康说,“人两个联系的,没通过我。好像上次坐过大刘的车,两人就称兄道弟的。看邵兵的表现,应该是想跟着学开车呢。”
汪子康说完,又道:“其实学这个也不错,一门技术,到哪里都吃的上饭。”
邵萍点头,“是。学开车不错。”
汪子康立刻提一嘴:“其实洋洋这个年龄,也可以学一下,再考个证,说不准以后咱们家也可以买车呢。”
第29章 自由
邵萍还能听不出来他什么意思?
故意提起汪洋, 想让邵萍自己提出要去接汪洋。
邵萍明白汪子康的那些小九九,当没听见,说:“马上就开饭了。你等一下, 我去端。”
邵萍去厨房端饭, 一家人没有在厨房吃饭的习惯, 都是端到堂屋里吃。厨房在外面, 穿过院子, 再一盘一盘往堂屋端。
汪子康回到家, 心情好的时候会帮忙端一两个, 心情不好就在床上一躺, 等着饭菜上齐了,乐眉叫的时候,再出来。
乐眉此刻爬上床,坐在她爸身边, 说:“爸爸,你知道不知道什么是双胞胎?”
汪子康点头,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三胞胎?”乐眉继续问。
若在平时, 汪子康心情好的话, 乐眉这么问, 他肯定就问乐眉今天是不是见到双胞胎或者三胞胎了,否则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可他今天心情不好, 侧过身,不想再和乐眉说话。
乐眉不明白他爸的意思,直接趴到汪子康的后背, 用胳膊紧紧箍着他,用力摇啊摇的,“爸爸,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汪子康不吭声。
乐眉继续摇,“爸爸,爸爸,你还没……”
乐眉还没说完,就被汪子康用力挣开了。
他竖目立眉,对着乐眉吼道:“问什么问,一回来就叽叽喳喳个不停,我都侧过身不理你了,你还问!你没长眼啊!”
乐眉一时间吓呆了,静静坐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办。
邵萍正端着碗筷往堂屋走,在院子里突然听到汪子康的吼叫声,她手里的盘子“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摔了个几块。
邵萍立刻往卧房里跑,就看见乐眉呆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直接走向前,走到床边,看都没看汪子康一眼,伸开双臂,对乐眉柔声道:“乐眉,来,妈妈抱。”
一直呆坐在那里的乐眉,看见妈妈来了,才突然委屈地撇了下嘴,最后在妈妈怀抱里,嚎啕大哭起来。
邵萍抱着乐眉,把小姑娘抱出去,直接就走出了堂屋。
院子里还有刚刚摔碎的盘子,邵萍直接跨过去,就向大门走。
她走到大门前面,再跨一脚,就彻底离开了这个家。
突然,乐眉擦了眼泪问:“妈妈,我们去哪儿?我们不在家了吗?”
邵萍要跨出的那只脚,立刻收了回来。
对啊,她们去哪?
回娘家?
为什么要回娘家?
这里就是她和乐眉的家。
凭什么夫妻吵架女人就要回娘家?
邵萍抱着乐眉,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道:“好孩子,饿不饿?”
乐眉点点头,“饿了。”
“那我们回家吃饭。”
乐眉松了口气,“妈妈,我们不走了吧。”
“不走。”邵萍抱着乐眉重新回家,“我们哪里也不去。这里是咱们的家,我们还能去哪儿。”
邵萍把乐眉抱回去,坐在餐桌前,两人开始吃饭。
吃过饭,邵萍带乐眉洗漱,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带乐眉睡觉。
乐眉一年级开始就一个人睡,邵萍问她可不可以今天和妈妈一起睡。
乐眉说当然可以。
两个人抱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进入了梦乡。
外面堂屋里还留着两人剩下的饭菜,铺了满桌。
这是结婚后第一次,邵萍没有饭后立即洗碗。
放了一整夜。
碗儿筷儿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
“什么?你是不是闲着没事骗我们来着?”魏橙花不敢相信,感觉德凤是在编故事。
德凤哼一声,“我骗你干什么,骗你有钱花?”
“那怎么就成双胞胎了,还可能是三胞胎?”魏橙花摇摇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大嫂今天去医院,医生确认了,说两个胎心,左边右边一边一个,百分百确定,还有一个,和左边的重叠了,不敢确定是不是。让大嫂去市医院做B超,确认一下是三胞胎还是双胞胎。”
魏橙花听德凤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知道她不会撒这个谎,心里一揪,就想着咋办。
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他们小两口是双职工,都有工资。
而大嫂他们家,将来会是一家五口或者一家六口,但就大哥自己赚钱,天呐,这么一想,太亏了吧。
如果一直住在一起,按家庭交生活费,他们这小家庭,岂不是要一起负担大哥大嫂的娃?
不行不行。
魏橙花站起来就往外走。
德凤连忙问:“你干啥去?”
“我去接接你二哥。”魏橙花匆忙离开。
她匆匆走到大门口,想起什么,又后退几步,看向德凤问:“对了,我们电影院要招工,后面打光的,你要不要去?”
德凤皱了皱眉,“干啥的?”
“打光。”
“你有病吧!”德凤骂了一句,站起来往屋里去。
魏橙花冷冷哼一声,“还我有病,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马上就没你的抚恤金了,到时候你吃什么花什么?”
德凤已经走进堂屋了,听到魏橙花这么说,立刻又走出来,“干嘛?我吃你的了还是喝你的了?用得着你在这里嫌弃我?”
“我没有嫌弃你,只是和你说一下。”魏橙花也毫不想让,“你一天天不工作在家里呆着,我给你说个工作你还不愿意去。打光怎么了,就人来的时候开个灯,人坐下了关上灯,散场的时候再开个灯,有那么难吗?”
“不难!但姑奶奶我不愿意干!”德凤叫起来。
“你!”魏橙花气结,转头看见德柱回来了,还有德福。
她红着一张脸,双眼也红了,一甩胳膊,就跑回自己房间。
德凤见两个哥哥回来了,也不敢闹了,灰溜溜跑回了家。
德福是向来不管这些事的,家里谁和谁吵架,谁和谁不搭腔,对德福来说,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才会这样。德柱就不一样了,就讨厌的就是自己媳妇和家里人吵架。他就没见过大嫂和谁红过脸。自己这一位,是天不怕地不怕,和小姑子吵,和大嫂吵,和婆婆吵,反正没有她不吵的。
张德柱把自行车放好,气呼呼冲回房间。
“咋了?怎么又吵架了?”张德柱往椅子上一坐,看着趴在床上的魏橙花。
魏橙花气的直捶床,“我好心给你妹妹介绍工作,她把我当成驴肝肺,她自称……”
“自称什么?”德柱问。
“自称姑奶奶!”魏橙花叫起来。
“得了,姑奶奶,你是我姑奶奶成吗?你别闹了,别叫了!大哥大嫂都在,你喊这一声,所有人都能听得见,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张德柱话音刚落,直接就飞来一个枕头。
他胳膊一抬,便把枕头接住了。
“你才不要脸!”魏橙花骂道。
德柱抱着个枕头,也不还嘴了,一张脸靠在枕头上,装作要睡着。
魏橙花被他这么一搞,突然就不生气了,看着他也怪可怜的,上了一天班,累得跟什么似的,回来就遇见她和德凤吵架。
魏橙花心软了,走过去拉德柱,“你困了?床上睡。”
德柱不吭声,抱着枕头就往床上扑,倒下就开始打呼噜。
魏橙花把门反锁了,转头看德柱:“你别装睡。结婚一年了,我还能不知道你睡着没睡着是啥样?”
张德柱把枕头放在脑下,问:“咱妈去哪儿了?”
“刘大妈来叫她,吃过饭就出去了,带着东东去的。”
“我就说。她老人家肯定不在,她如果在,你和德凤也不至于跳着脚对骂。”
德柱想了想,又问:“咱大嫂也不在?”
“在。”魏橙花说,“我和德凤吵架,大嫂什么时候管过?”
“也是。她只会把你们当小孩,不懂事。”张德柱啧啧几声,“说吧,怎么那么好心给我妹介绍工作 ?”
翟明翠往家来,东东已经睡着了。刘大妈给拿个背斤把东东拴在翟明翠的背上,让翟明翠背着走。
翟明翠回到家,渴的不行,去厨房喝水。又怕声音吵醒东东,悄声蹑脚地,像小猫一样,打开了厨房的门。
灯也没敢开,就着月光去舀水。
比水声更大的,则是隔壁橙花的声音。
“你想啊,你大哥家一下子生这么多孩子,到时候还按家庭交生活费,咱们不吃亏吗?咱们几个人,他们几个人?相当于给你大哥大嫂养孩子啊。”魏橙花仔仔细细算这个账,“还有德凤,明年就十八了,抚恤金没了,咋办?花什么?花咱妈的?咱妈的那些钱也都给东东他们花了,哪里有钱给橙花。”
“那你啥意思?”张德柱瞪着橙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你怎么就那么多小本本要记,那么多账要算?你累不累啊?”
“我不累!”魏橙花说,“原本就是亲兄弟明算账的。当然要算清楚了,我们总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这样我们还要养你大哥大嫂的孩子,还要养你妹妹?哪有这么好的事!我自己的工资还不够我自己花。”
“所以,你就闭嘴吧。你什么时候往家里花过钱?整天吃我妈的,住我妈的,还在这里哔哔!”
“你别不信,德柱,总有你后悔的那天。”魏橙花呼啦啦躺下,“这账你不算可以,但我得算。赶明儿我就和咱妈说去,好好算叨算叨。”
魏橙花说完话,“啪”一下拉灭电灯。
电灯是后来走的线,弱弱的固定在墙上,不结实,橙花这么一拉,心里带气,用的力气大了,整个线盒都拉了下来,哗啦啦掉下几颗钉子。
魏橙花恼的不行,用力一甩,叫道:“我就说吧,这房子不能住人!什么不好的,都撇给你,你大哥住侧卧,你就只配住加盖的配房。”
魏橙花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脆响,肉皮碰肉皮的声音,然后大腿上火辣辣的疼。
张德柱早就擎不住了,一巴掌下来,打在了魏橙花大腿上。
黑暗中魏橙花一个翻身骑在德柱身上,用力捏着他的脖子,“敢打老娘,我和你拼了。”
这边叮当乱揍,谁也没听到厨房里还有一个人。
翟明翠背着东东默默经过他们窗前,走向堂屋。
一样的夫妻,那边打的冒火花,这边说话声都听不见。
翟明翠压低了声音,“德福,睡了吗?”
“没呢。”德福连忙从床上下来,“回来了妈?”
“嗯,东东在我背上背着呢,你得帮忙解开。”
德福已经从卧房出来,把背巾解开,再把东东抱到床上,连忙说:“妈,你快去睡吧。”
“行。”
东东是抱下来了,可翟明翠还没有回去睡。
张德福抱着东东问:“妈,是不是还有事?”
“那个……”翟明翠压低声音问一句,“真的是三个?”
“不确定。”德福说,“反正两个是准了。”
“哦。”翟明翠眼睛亮亮地,好像做好了十足十的决心,“你们放心生,多少个我都能给你们养大。三个就三个,来三个孙子,是咱们老张家的福气。我也能安心去下面见你爸了。”
说完,翟明翠摆摆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睡吧。”
张东东已经睡着了,一来二去也没把她折腾醒,这一会儿一挨床,就翻了个身,继续美美地睡。
邵女拿着大蒲扇,慢慢地给东东扇扇子。
“我给打开风扇吧。”德福说,“省得你扇了。”
“不用,这天凉了,马上就立秋,再开电扇该感冒了,就这一会儿热,在咱妈身上趴的,我给扇扇,一会儿汗就消了。”
邵女说着继续打着扇子,德福已经伸手去接,“我扇。”
邵女也没拒绝,把扇子给了德福,看着他给东东扇扇子,突然就笑了。
“笑啥?”德福小声问。
“想起来今天中午吃饭时,东东说的名字了。我大姐笑得,饭都喷了出来。”
“什么名字?”德福问。
“她要给弟弟妹妹起的名字。”邵女说。
“她还会起名字了?”德福惊讶道,“她才认识几个字啊。”
“不认识几个,不过正好认识可以顺名字的。”邵女越想越好笑。
德福看着她笑,自己也忍不住了,更好奇,“快给我说说,起的啥名字。”
“她叫什么?”邵女提醒。
“东东啊。”
张德福说完,然后想了想,立刻又摇头,“不是吧。”
“怎么不是。”邵女捂嘴笑着,知道德福猜出来了,肯定道:“就是!”
德福看着张东东,半天说不上话。
许久,他才道:“开学就赶紧送托儿所,不能再跟着咱妈打麻将了。”
邵女也跟着笑,笑了一会儿,突然问德福:“你怎么想?”
“什么?”
“去医院做B超。”
德福摇摇头,“介绍信不是都给咱妈了?还咋去?”
“再去开一个。”邵女躺在床上,“我不是和你商量,德福。我要去做B超。去确定一下究竟几个孩子,然后确定他们是否健康。只有做了,我才能心安。我和你说这些,是不想瞒着你,不管你是否同意,我会按着我的想法去做。至于咱妈,我不说,你不说,她就不会知道。而且她就算知道,我也是要去的。”
张德福一边听,一边扇着蒲扇。
他看着东东熟睡的样子,刚刚回来时,一脑门的汗,这一会儿都消了。
张德福把手背往东东额头上一搭,凉丝丝地。
他轻声对邵女道:“汗都消了。睡吧。”
第30章 二更
张德福说完, 就把灯给关了。
黑暗中,两人中间夹着张东东,谁也没有说话。
邵女行动不便就睡在床外面, 德福睡在最里面, 靠着墙。
关于这件事, 翟明翠说了多少次了, 让东东挨着墙睡, 两口子得睡一起。可张德福亲眼看见东东热得把半夜把腿贴在墙上。
这房子很潮, 西边卧室, 见不着什么太阳, 之前中午还能和太阳见个一面,后来德柱的房子加盖之后,直接把他们这屋给挡了个严实。房子潮的厉害,最潮的时候, 墙皮看着都能渗出水珠。
张德福说这样不行,孩子腿贴着墙睡, 早晚会得风湿。便把张东东给加在了中间。
其实这院子不算小, 分家属院的时候, 领导体恤一个寡妇带三个娃, 德柱德福都快要结婚,就捡着最头里的一处分给了翟明翠。这一排最头里的院子, 比一个胡同里其他三家都大,院子大,房间也大。
可大不大也是相对的, 住的人多了,再大也是小的。
张德福这个卧室比翟明翠他们屋还小一下,房型竖长。进门就是一个小柜子, 摆着一些常用品。蜡烛手电之类的。再往里,竖溜靠墙摆一张大床,床够大,四个人并排睡都没问题。再往里就是一套桌椅,也贴墙放,最南头,则是一组柜子,放满了衣服和冬天的被褥。
这个房间就这么大,一张大床占满了整个空间,想再加个小床,也是不可能的。
邵女闭着眼睛,想着翟明翠说的那句话。
不管是双胞胎还是三胞胎,有多少生多少,都能给养活了。
是的,养活都能养活,差别就是怎么样。
张东东已经不止一次回来告诉邵女,她可羡慕乐眉姐姐了,因为乐眉姐姐上一年级之后,就自己一个卧室。
她卧室里都是自己的东西,好几个娃娃,可漂亮了。
张东东眨着眼睛问邵女,是不是每个人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都会有自己的房间?那她呢,是不是也可以有?
这或许是小学生活对张东东唯一的吸引。
邵女每每被问及,总是想着,或许会有吧。
真的不行,就把桌子搬到堂屋,给张东东自己打一个单人床。
可现在再想这件事,别说张东东的单人小床了,就连后面这两个或者三个孩子出来,以后东东和德福睡在哪里,都不知道。
多胞胎的幸福,才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跳跃,就已消散了。
邵女一早起来,别的没干,直接就去了工商局。
她之前交上了申请表,想要开小卖部,工商局的同志让她等一等,说要审核的,审核下来,再通知。
邵女等不及。
她来工商局的时候,人家还没上班,看门的老大爷不接待,说得等上班才能让进。邵女赶紧从口袋掏出一包瓜子,塞进大爷手里,让没事就嗑一会儿,打磨时间。
大爷脸色好多了,让邵女就在门口等着,一会儿能进的时候,就放她进去。
没一会儿,穿着制服的人一个个骑着自行车就来了。大爷等他们都到了,这才把大门打开,对邵女说:“你说你来的早,看见没,还有比你来的更早的。”
邵女顺着大爷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个女同志,远远的站着,一直往这边瞅。
“她也是来办事的?”邵女问。
大爷点点头,“比你来的次数多多了,想开个小卖部,递了多少次申请表了,都给打下来了。”
“为什么?”邵女问。
“成分不好。”
“成分?”邵女以为自己听错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讲成分?”
“你看你,这话说的,讲是不讲了,可你得填啊。他们家有人跑对面去了,前几年没少挨批,划清界限也白搭。如今没个工作,没法生活,想开个小卖部。可一个地方就一个指标,给了你就不能给他,哪儿那么容易啊。”老大爷缓缓道:“所以要审核,什么都要看。”
邵女明白了,原来想开小卖部的人还不少,有想法的人,都在抢这个香饽饽。
她原本是觉得自己生活区里没有,想开一个,大家都方便,自己也能赚钱,没想到的是,和她想法一样的,竟然那么多,大家都盯上了。
邵女立刻就往办公楼走,这个小卖部,她无论如何都要争下来。
二楼中间那个办公室就是接待处,这一会儿,门口还没什么人。上次邵女来的时候,倒是站了满满的。
里面的工作人员见有人来了,便说:“刚上班,还没准备好。先排队啊。”
邵女排了第一个,没出几秒钟,下面一阵脚步声。
她回头看一眼,就看见四个人往上冲,三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人步子很大,一步上两个台阶,争着往上跑。
女人步子小,可好在身体瘦小,灵活,最后在三个男人的争抢中,从中间的缝隙挤了过来,排在了第二位。
就正好在邵女身后。
邵女看她一眼,年龄不大,看着和德凤差不多。
女人惊魂未定,气喘吁吁站在邵女后面,抬眼看邵女,笑了笑。
邵女对她也笑了笑,问:“你也是来申请小卖部的?”
“嗯。”女儿不掩饰,“你呢?”
“我也是。”
女人随之就看见了邵女的肚子,“你怀孕啦?”
“是。”
女人一脸的羡慕,“真好。”
邵女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真好,就被工作人员叫走了。
“那个排第一的女同志,你先进来。”
邵女应一声,就往里走。
一进门,接待她的男人先是诧异了一下。
看看邵女,又低头看一眼申请表,问:“真的是邵女?”
邵女拉了前面的凳子坐下,点点头道:“是,我是邵女。”
“害!真的是你啊。”男人看着比邵女大,穿一身工作装,邵女一时间没认出来是谁,可很明显,对方认得自己。
“我,不认识了?我和你姐是同学。你姐是不是就是邵萍,邵月亮?”
邵女明白了,这是姐姐的同学,那时候他们比她大好多,自己人小不咋记得了,他们还都记得她。
“哦,你好。”邵女笑道,“原来是我姐姐的同学。”
“是啊,我和你姐,开艋,都是同班同学。我姓韩,叫韩冰,小时候他们都叫我大冰,还记得吗?”
邵女仔细想了想,实在不记得了。
大冰看出了她没想起来,只能提醒,“你忘了?当时我们骑自行车跟着你,有次我没注意到,前车轱辘还蹭到你小腿肚,因为这件事,我还让开艋把我从车上拽下来……”
大冰说着说着,突然不说了,想起当时自己的愚蠢行为没少逼哭这个小姑娘,就觉得十分尴尬,连忙住了嘴。
他佯装看申请表,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才清清嗓子问:“这表都交上来了,没啥要你做的,今天来是?”
“我想来看看什么时候审核下来,我,我有点着急。”
“哦。”大冰又看了一遍,说:“你这得等。现在供销社门市部一个个都撤了,开始紧缩了。国家有意把这类经营放回民间,放回市场,由市场竞争优胜劣汰。可是数量有限,起初还需要国家把控。一些东西要由供销社直接提供给小卖部。所以要审核。现在就是,指标少,申请的人数多。”
大冰指了指邵女的肚子:“怀孕啦?”
邵女嗯一声。
“这是第一个?”
“不,上面有个女儿,快七岁了。”
“写进去啊!”大冰指着申请表道:“申请的人多,我们是要审核的。审核什么?审核的就是你身家清白不清白,以前有没有过犯罪,还有就是,是不是需要这个小卖部。”
邵女有点听明白了,“就是说,相同条件下,谁最需要,就把指标给谁?”
“那当然了。我们也是要顾人情的。”
大冰说着就把申请表重新还给邵女,“再写一份,我看着你写。”
邵女点点头,连忙说了谢谢。
大冰又道:“不用谢。我也是只是提醒你,把你自己的事情写清楚,不要落下来。到时候,我们会入户调查,去你们生活区调查,这些都是要实地走访的。胡写一通,也会被直接淘汰掉。”
“嗯,我明白了。”
邵女重新再补一遍,想着自己公公因公去世,一家子好几口都挤在一个院子里,自己这又怀孕了,还是多胞胎。
这些实际情况,上一次一个字没写,这次,全都补齐了。
写完后交给大冰,大冰看一遍,感觉不可思议:“多胞胎?”
“嗯。”邵女点头,“不是两个就是三个。”
“那你这百分百能分上啊。人口多,收入少。你没有正式工作是不是?”
“对。”
“对了,你在哪里住?”
“煤厂第二家属院。”邵女说。
“哦,我知道。去过。上次你们那里的门市部撤回来的时候,我还去过呢。你家门市部近不近?”
邵女点头,“很近。”
“那差不多了。”大冰笑了,“回家等着吧。没几天就会有同事去家里调查,去走访。”
邵女终于安心了,站起身和大冰说谢谢。
大冰摇头,“谢什么,都是老相识。再说了,我也没帮你啥,只是指导你一下,要怎么填。”
大冰说着,拿起下一份申请表,看了下名字,安欣。
心里一跳,小声嘟囔,“怎么又来了。”
邵女以为在和她说话,啊了一声。
“没事没事。”大冰拿着安欣的申请表,对邵女道:“麻烦你叫下一位进来。”
邵女出门,安欣进门。
擦肩的时候,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微笑一下。
殊不知,两人的缘分,才刚刚开始。
邵女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走,这件事办了,心里总算放下了。她想着既然出来,就去趟医院,把介绍信再开喽。
从大堂走出来,一个小汽车从身边经过。
邵女看见副驾驶坐着一个人,很熟悉的面孔,就是想不起是谁了。
她站定了,往远处看去,直到小汽车停下来,女人从副驾驶走了下来。
等她从车上下来,邵女还突然想起,是红姐,祁红。
祁红今天穿了一身套装,米黄色,外加一双米白高跟鞋,从车上下来后,就站在原地等着。
不一会儿,驾驶室也下来一个男人,男人更熟悉。
怎么这么巧,在这里见到赵开艋。
还有,红姐竟然和他在一起。
等赵开艋从车上下来,祁红便和他一起往里走。
两人挨的不近,好像有些疏离,刚刚认识一般。
邵女看着他们走进工商局大楼,自己也往外走。
赵开艋轻车熟路,一路上了二楼,先去敲了大冰办公室的门,里面的人告诉他大冰去接待室了,正在接待来访者。
赵开艋便笑着说了谢谢,又直接冲去接待室。
他从另一个门里进去,打开门,韩冰正在和安欣解释着什么。
安欣一直哭,哭啊哭的,哭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隔着玻璃门,外面排队的男人焦急往里瞅着。
“大冰!”赵开艋喊了一声。
大冰抬头看见赵开艋,“你咋来了。”
然后对安欣道:“别哭了,要不,你再填个表,再试试。我去抽根烟。”
韩冰说完,就从另一个门出去。
赵开艋说:“这不是想你了,就来了。”
“你可别胡说八道了,还想我了。”韩冰看见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便问:“这是?”
“哦,这位是小香港美发屋的老板,她有事要来工商局问问,我说正好顺路,就给带来了。”
赵开艋笑着说,“怎么样,是不是也要去排队?”
“排什么啊,都是朋友。”韩冰把祁红推进旁边房间,“去吧,里面有我同事,有啥要问的,你尽管问。”
祁红连说好几个谢谢,就进了屋。
赵开艋连忙给韩冰递一根烟,又拿出打火机给点上,“兄弟,我那公司咋说?”
“啥咋说。”韩冰用力抽了一口,“慢慢来,都有流程,你再厉害,也得按规矩走啊。”
“好好。我不催你。”赵开艋说,“不过,你要知道,耽误一天,就耽误赚一天的钱。话我都给你说了,你老婆小舅子也都入了股,你要说你不怕,我也没二话。”
韩冰用力啐一口,“奶奶的,我就知道你来找我没好事。”
赵开艋嘿嘿一笑,“可别这么说,我可是为了大家着想。”
“知道了知道了。”韩冰摆摆手,“我再催催。对了,你来的时候有没有见那谁?”
“谁?”
“邵月亮的妹妹。就,对,邵女。”韩冰笑了,“看这名字起的。”
“没见啊,怎么了?”
“刚走。”韩冰说,“我觉得你们应该走个对头啊,她刚走,你就来了。”
“她来干什么?”赵开艋十分好奇。
“还能干什么。想开个小卖部。”韩冰说,“来交申请单的。”
赵开艋一听,就乐了,“她开小卖部?哈哈哈,这不巧了不是?”
邵女又跑了一趟医院,医生竟然没问她原因,立刻给开了介绍信,从医院出来,邵女已经又累又饿,看看时间也大中午了,想着明天一早再去医院。
回到家时,东东正在和乐眉一起玩。
翟明翠看见邵女,立刻说:“你大姐有点事,就把乐眉送过来了。”
“哦。”邵女走过去抱了抱乐眉,问:“你妈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乐眉说,“小姨我告诉你,妈妈昨晚和我一起睡的。”
乐眉长大了,知道很多话要怎么说。
没说爸爸骂她的事,没说哥哥离开的事,也没说妈妈把盘子给摔了,早晨送她来的时候直接迈了过去,压根没收拾。
她只是说了个看似最不重要的,昨晚她妈和她睡的。
也就这看似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一说出来,邵女就懂了。
“好好和妹妹玩。”邵女摸一把乐眉的头发,“是不是快开学了。”
“嗯,马上。”乐眉说。
“等中午吃过饭,小姨带你出去买文具,好不好?”
“真的?”乐眉开心了,“我妈说带我去的,可她不开心,就忘了。”
“没事,小姨给你买。”
邵女说着,魏橙花推门出来。
她走到脸盆架前,换上自己的盆子,开始洗漱。
翟明翠也站起身,“我去做饭,要做午饭了。”
“妈,我帮你。”邵女说。
“你才回来,赶紧坐着去。”翟明翠立刻拒绝,“中午擀面条,西红柿鸡蛋卤子,还有拌黄瓜,咱们吃凉面条。浇上麻汁,好不好?”
翟明翠对两个孩子说。
小孩们都爱吃凉的,立刻叫好。
翟明翠此举,其实也是对着魏橙花。
昨晚听了那么多,她回到卧室后一夜难眠。
送了东东,翟明翠刚进卧房,就看见德凤整个人都埋进枕头里。
一看她这样,就知道,又吵架了。
翟明翠没心情哄她,关灯脱了衣服就要睡。
德凤半天没吭声,黑暗中,突然瓮声瓮气问:“妈,大家是不是都嫌弃我了?”
翟明翠翻个身看她:“怎么了?”
“我就问你们,是不是都嫌弃我了!”
“又吵架了?”
“我问你呢,你们是不是都嫌弃我?为什么不回答?”
翟明翠只能又翻回去,给德凤一个后背,“没人嫌弃你,是你自己做的事,让人嫌弃。”
老人家的话总是透着哲理,没什么大学问,都是生活的智慧。
可张德凤还不到十八,脑子里肚子里都空空如也,不读书也没生活阅历,啥啥都不行,体会不了老母亲的苦心,依然在那里闹:“不,你们就是嫌弃我了。我知道,大哥二哥都结婚了,家里越来越容不下我了。想让我赶紧结婚,离开这个家。”
老太太满肚子心事,想的都是怎么安抚老二媳妇,怎么养大老大家的三个娃儿,想的都是两个儿子的事,姑娘的事就不想了,脑子都不愿意给她过,便说:“你要是能结婚,也挺好的。”
翻来覆去的想了大半夜,不管是老二还是老大,让谁搬出去,都不现实。没房子啊。要等单位分,得等。
暂时搬不动,就只能拖着。
两边安抚呗。
还能咋办。
老太太就想着,老大媳妇还好,人老实,不爱计较什么。像当初加盖房子,挡了她卧房所有的阳光,人家愣是一吭没吭。
一起打牌的刘老太就说了,这要是换成她家大儿媳妇,那不得闹翻了天,坚决不能同意啊。
可人家邵女就是没说一句话。
但这个老二家的呢,说不通。
这姑娘一门心思想单过,没有为了一家人委屈自己的牺牲精神,想的都是对半分,谁也不占谁的。
原本当初嫁过来,说加盖的房子也挺好,只要能和德柱结婚,咋着都行。
可结婚没多久,她就开始事事和老大家的比。
甚至吃个饭,也要分出个你我来。
今天早晨没有叫橙花出来吃饭,想让她多睡一会儿,老太太就想着安抚一下,做个手擀凉面,是橙花最喜欢的。
可她刚故意报完菜名,魏橙花就已经洗漱好,推车子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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