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扒院墙

    这是魏橙花第二次独自回娘家了。

    这次住下来, 已经过了五天。

    这么几天功夫,魏橙花她妈方曼颖坐不住了,推了推眼镜, 看向自己的闺女。

    不是一次了, 这些日子总往家里跑, 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自己闺女还不说, 问什么都不说, 方曼颖总不好去找女婿问, 只能把魏橙花的大嫂叫来。

    橙花的大哥大嫂早早结婚搬了出去, 大哥子承父业, 是名军人,大嫂就是正正经经的军嫂,在家养大两个孩子,很有本事也很泼辣。

    不同方曼颖这个文化人, 教书育人,行事稳重不急躁, 大嫂冯媛是个急性子, 有什么说什么, 从来不会吃半点亏。

    冯源被叫过来, 方曼颖这这那那的嘱咐了她好多要问什么要怎么问,可方曼颖全给抛脑后了, 此刻就看着橙花,单刀直入,“你说吧, 是不是德柱欺负你了?”

    魏橙花下班就被困在家里审问,忙说没有。

    “那就是你婆婆?”

    “也没有。”

    “那是你妯娌?小姑子?”

    魏橙花摇头,“都没。”

    “那你怎么突然回家, 还住了这么些天?”冯媛看着魏橙花,“咱们说你前一段时间刚回来,也住了七八天,怎么又回来了?”

    魏橙花不满意瞅着她妈,“我还不能回来了?”

    “能回来。”方曼颖一双眼睛在厚重的眼镜片后眨了眨,十年前的经历把她的性格脾气都打磨了个遍,原本也是像儿媳冯媛这种泼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扫了那么多年的大街之后,什么都变了。

    方曼颖说气话来慢条斯理地,“橙花,妈妈怎么会不让你回来呢,这是你的家。”

    “那你们还问?还把我大嫂给叫来了。”魏橙花道。

    “如果你和德柱一起回来,爸爸妈妈一万个欢迎。你们爱住多久住多久,我们半个字都不会问。可问题是,你是自己回来的啊。”

    魏橙花扁着嘴巴,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说了实话,“没吵架,就是家里有点事,我想回来静静心。”

    “什么事?”冯媛立刻问。

    魏橙花把张家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个遍,主要说的就是大哥从矿上回来了,能不能分房子还不一定。大嫂怀了三个娃。然后说了自己的顾虑,以后她和德柱的生活,等等。

    方曼颖听着,听明白了。

    心里觉得自己女儿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呆傻,还是有点小心思的。

    她挺满意。

    冯媛就是有话就说了:“三胞胎?你大嫂挺能耐啊。不行,橙花,你想吧,以后的事多着呢。先不说别的,嫂子问你一句,你和德柱准备要孩子不?”

    魏橙花没想到这档子事,但嫂子问了,还是要说:“当然要了。”

    “那就是了。你们结婚已经一年了,没避孕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怀孕了。怀孕后很快就能生,到时候你咋办,想过没有?”

    魏橙花没想过,压根没想到这一点。

    看她一脸迷茫,冯媛继续提醒:“你大嫂一下生三个,到时候一家子人都照顾不过来,上面还有个大的呢,你想过没有,你咋办?”

    冯媛道:“你也要怀孕也要生孩子,最多一年的时间,到时候你大嫂的孩子才一岁,还没离手,而且一来就是三个,你告诉我,你咋办?你不上班了还是把孩子抱来,咱妈给你带?”

    方曼颖听到这里,微微皱起眉,“我明年还没有退休。”

    她话的意思很明白,自己帮不了忙。

    魏橙花看看大嫂又看看自己亲妈,一脸震惊。

    她只想着自己可能要帮着养大哥那一家的娃了,没想到这件事。

    “那咋办?”

    魏橙花苦恼看向大嫂。

    冯媛直截了当:“分家。”

    魏橙花这边对分家的提议十分苦恼,正想着要怎么和婆婆大嫂提这件事。然而那边张家,全家从里到外,都没有一个人想着橙花什么时候才回来。

    因为大家都很忙。

    邵女前几天自己去了医院,德福在她去医院的那天正好要去省城看新机器,带着德柱,一走就是四天。

    邵女把确定是三胞胎的好消息告诉了邵萍,两姐妹在一起说说笑笑了一整天,回到家紧接着就看到大门口贴的招生消息。

    托儿所连续报名两天,两天后公布录取结果,再由家长带着孩子去煤厂医院做体检。

    体检通过后,就要正式入托了。

    一家人开始张罗东东的事情,先是邵女去托儿所排队报名,按要求拿着介绍信和户口本。

    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在家属区住的人,谁不认识谁?一过去报名,都知道,这是哪一家,谁家的小孙子小孙女今年可以入托了。

    报名的时候,邵女选了托儿所大班,老师看着东东问,怎么才来上托儿所,应该早来一年,从小班开始上。

    张东东一下子就躲到邵女身后,老师摇摇头,说你看吧,少上一年,我们这里大班的孩子可不这样。

    站在不远处的翟明翠又心焦了,听了老师的话,扭扭头就想掉眼泪,还没开学呢,来报个名,就给规矩上了。

    可是这是孩子长大的必经之路,怎么能因为不舍得就不放手呢。

    翟明翠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还是心疼地厉害。

    报完名带着张东东去医院体检,邵女和翟明翠一起去的。

    刚走到医院,邵女就遇见了那个生了龙凤胎的女医生。

    女医生很和气,拉着东东问:“这就是你家老大?”

    邵女嗯一声,提醒东东叫阿姨。

    张东东小朋友本来就怕医院,怕打针,看见穿白大褂的,立刻一撇嘴,要哭了。

    翟明翠把她护着怀里,拉远了,一遍遍说:“没事,别哭,没事。”

    女医生不觉得怎么样,见惯了,来医院的小孩就没有不哭的。

    转头问邵女:“怎么样,去做B超了吗,几个?”

    “三个。”邵女看着医生道,“都很健康。”

    “恭喜你。”女医生诚心诚意,也有点担心:“照顾好自己,生三胞胎不是那么容易的。”

    “嗯,我知道。”邵女说,“我在市医院建了档。以后每个月都会去检查一次。”

    女医生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虽然已经是八十年代,不管是经济上还是思想上,已经比前十年好太多太多。但由于家庭问题,很多年轻人也被家里老年人的思想束缚住,觉得生孩子就是怀孕到了时间直接生就好。真正去医院检查的人少之又少。更别说在医院建档认真对待了。

    女医生走后,翟明翠靠近了问邵女:“你们说的啥?我听她说B超?”

    “没啥事,妈。”邵女指指前面,“快到东东了。”

    就这么被打断了,翟明翠皱了皱眉,心里直打鼓。

    体检的人不少,都是小朋友。一队队排着。

    前面抽血的小朋友一哭,后面的就跟着哭,整个医院大厅闹得厉害,都是孩子的哭声。

    轮到东东了,她站在前面抽血的小朋友身后,就感觉十分害怕。

    邵女带着她一起看,让她看看医生是怎么操作的,就不那么恐慌了。

    张东东看了一会儿,熟悉完流程,就该她了。

    她说:“妈妈,前面的小朋友都比我小。”

    这倒是事实,大部分都是小班入托的孩子,就张东东是大班来插班的。

    “所以你要更勇敢一点。”负责抽血的护士已经拿出大针管来。

    张东东闭上眼睛,想哭了,又强忍着,一把抱住邵女,“妈妈,我怕。”

    “不怕,妈妈陪着你。”邵女把她的小胳膊放好,“你就想着,是小蚂蚁在和你做游戏,轻轻扎了你一下。”

    “真的是轻轻扎?”张东东整个人埋在邵女怀里。

    “真的是。”

    结果,那边血抽完了,张东东小朋友还在紧张问:“开始了吗?”

    “已经抽完了!”护士笑道,“你是今天最勇敢的小朋友!”

    抽完血,后面的检查就简单了,小朋友排队让医生检查。

    检查什么呢,看看双手,看看牙齿,看看头发。再量一个身高,体重。

    体检就结束了。

    翟明翠牵着张东东往家走,一直念叨着,一个小孩上学还这么麻烦,搞什么体检,有什么好检查的。还拔头发,现在还能有人头上长虱子?

    “怎么没有?”张东东听见她奶奶念叨了,就说:“奶奶,我们前面那个女孩,头上就长虱子了。”

    翟明翠皱了皱眉,“真的?”

    三人回到家没多久,邵萍带着乐眉也来了。

    乐眉早上去学校报到,明天就要开学。

    她背了一个粉红色的书包,里面装着今天发的新课本。

    张东东羡慕坏了,坐在床上,看着乐眉一本一本把书拿出来,不敢碰,就在一旁瞧着。

    “在这个柜子里?”邵萍问邵女。

    “是,在最下面。”邵女说。

    邵萍隔着冬天的棉衣往下摸,直到摸到凉凉硬硬的纸张。

    果然,在里面。

    她把东西拿出来,一本大挂历。

    去年的,上面的数字很显眼,一九八三年。

    “想着乐眉还要用,我就留下了。”邵女说。

    每年德柱都会从煤厂把去年的挂历拿回来。

    煤厂的挂历做的极好,纸张厚,但不脆。正面印着山水画,十分漂亮。最重要的是后面,全白色。

    德柱把挂历拿回来,是翟明翠要用来贴碗柜的。每年厂子的挂历淘汰,家里碗柜就会换一遍里面的垫纸。

    去年用了两个挂历,还剩下一个,邵女就收了起来。

    因为乐眉要包书皮,就喜欢这个挂历,用正面山水画也好,用背面的大白面也好,都好看。

    邵萍从柜子里拿出来,翻了翻,说,“这几张好看。幸亏你每年都想着给留下了。”

    “这点事我还能忘?”邵女笑着看乐眉,“我家乐眉上学的事,都是最重要的事。”

    乐眉抬眼笑了笑,然后问东东:“你猜我书包里还有什么?”

    东东摇头,“不知道。”

    “你猜嘛。”

    “铅笔?”

    乐眉看一眼她妈,见邵萍对她点了头,乐眉便从里面掏了出来。

    一件粉色毛衣裙。

    乐眉把毛衣裙递给东东,“你看,好看吗?”

    东东拿起来,赶紧往脸上贴了一下,真是又软又舒服,还是粉红色的呢。

    “好看!”

    “穿上试试?”邵萍对东东说,“大姨给你换,好不好?”

    张东东小朋友简直要疯了,怎么都想不到是给自己买的,立刻说:“真的是给我的?”

    “当然了,我妈妈给你买的。上次不是在姥姥家说过吗,要给你买一件。你试试。”乐眉像个小大人,坐在一边抱着书包对张东东说。

    张东东说换就换,粉红色的毛衣裙照的她的小脸更加白嫩了,毛衣裙是背心式的,小圆领,长度一直到大腿处,荷花一样的裙摆,穿上俏皮又可爱。

    张东东站在床上就转了一圈,开心地一直看自己的小裙子。

    “大姨说了吧,肯定比你姥姥织的好看。”

    “还真的给她买了?”邵女道,“穿上真的好看。”

    “还有呢!”

    汪乐眉像变魔术一样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背包。

    这小背包是斜跨的,不是双肩背,一样是粉红色,用毛线勾的,上面还勾了一个黄色小花。

    “这个啊,是大姨给你勾的。”邵萍把小背包斜跨给东东背上,“上托儿所没有书本,不需要双肩包背课本。这个小包可以放你的小马甲,手帕,是不是很好看?”

    张东东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我去给我奶奶看,我就说大姨最爱我了!”

    “等等我!”汪乐眉也赶紧从床上下来,追过去。

    两个小朋友都走了,邵女拍拍床,让邵萍坐下。

    “谢谢你,大姐。”邵女真心实意。

    “傻了不是?咱们姐妹俩还用得着说谢谢?”邵萍道,“这世界上,还有比姐妹更亲的吗?”

    “没有了!”邵女笑着说。

    她说完,轻轻拉住姐姐的手,姐妹两个亲密对视着,邵女看着姐姐,问:“姐,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

    魏橙花下午三点多下班,同事接了她的班上晚班,她就匆匆骑上自行车回了家。

    昨天她去见了一趟德柱,德柱正在厂子忙着装机器,原本用来休闲运动的操场也都被占领了,几个人忙上忙下的捣鼓刚刚运来的掘进机,一台硕大的机器摆在那里,德福因为脚伤没法一直上上下下,就只能德柱来。

    两个人最近十分忙,忙得经常不回家,晚上就在厂子宿舍睡,一大早又要起来开始忙乎。

    所以,魏橙花最近都在娘家住的事,德柱连知道都不知道。

    看见橙花来了,也没空理。

    难得的一次机会,他要好好把握,这次跟着大哥干,干完这几个月,就算他想回去巡逻,厂长都不会同意。

    魏橙花只能回家。

    回家的路上她想明白了,这些事就不能靠男人,毕竟那是他的亲妈亲大哥,好多事他开不了口,还得橙花来。

    橙花就想好了,自己去谈。

    推开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大门没锁,这是去的不远。

    橙花等了一会儿,翟明翠就匆匆回来了。

    她一进家,就看见橙花坐在院子了。

    “橙花回来了?”翟明翠笑了笑,“我出去了一趟。”

    翟明翠手里拿着两条裤子,很短,一看就是东东的。

    翟明翠直接拿了一个大盆,里面装上水,开始洗裤子。

    “这是怎么了?”橙花走过去问,“怎么这个时候洗裤子?”

    “哎,别提。东东的。”翟明翠拿起肥皂一通打,用力揉搓,搓了好久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确定没有味道了,才去冲洗。

    “东东怎么了?”橙花皱眉看一眼,“尿裤子了?”

    “可不是!”翟明翠叹口气,“你说从前年就不尿裤子的孩子,这又突然尿裤子了,哎。”

    “就是,我结婚的时候,东东就已经不尿裤子了呀。”橙花决定先顺着翟明翠说,好好说,总能说的清。

    “都是老师规矩的。”翟明翠叹了口气,“一节课四十分钟,不能动。上厕所也不行。东东不习惯,也不敢告诉老师,这一下午就尿了两条裤子。”

    “哦。上学去了。”橙花想起来了,上次说过,东东要去上托儿所。

    “我就说别上了吧,这几天,天天尿裤子。昨天还拉裤子上了。自己哭的啊。”翟明翠一会儿就洗好了两条裤子,把水倒了,搭在院子里的绳子上,“现在还好,天热,过几天天天下雨,裤子都干不了!”

    “那我大嫂呢?”橙花问。

    “后面呢,一会儿就回来。刚才老师通知我们去送裤子,我和你大嫂一起去的,换好裤子,我就先回来洗了,你大嫂在和东东说什么。”翟明翠越想越不舒心,“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带回家多好。鞋子都尿湿了,在托儿所穿了双拖鞋。”

    翟明翠把鞋子放在窗台上晾晒,不打算洗了,洗了晒不干,明天还要穿呢。

    “哦。”橙花看着她妈,“妈,大嫂不在,那我就先和你说吧。”

    翟明翠一直絮絮叨叨的不停嘴,目的就是要堵住这二儿媳妇的嘴。不让她开口,因为翟明翠知道,这老二家的不回来还好,一旦回来,开口就会让她难办。

    “什么事?”翟明翠笑着看橙花,“怎么了,你娘家是不是有事?”

    翟明翠假装很大方:“没事的,你妈那里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让你住着你就住,咱们家不用你管。”

    “我妈那里没什么事。”魏橙花铁了心要分家,话就在嘴边,不说不行,“妈,我想分家。”

    翟明翠不说话了,也毫不惊讶,就那么看着橙花。

    橙花被盯着,心里有点发毛,可脸上不露怯,自认分家是最好的办法,对谁都有益,没有必要这么一根绳上天天拴着。

    “分家?”翟明翠定睛看着橙花,“德柱也同意?”

    “德柱还不知道。”橙花实话实说,“这是我的意思。”

    翟明翠笑了笑,“那你说说吧,老二家的,你想怎么分?”

    怎么分,魏橙花早就想好了。

    他们都没有房子,暂时不能分开住。但是可以分开生活啊。

    魏橙花就想了,她和德柱都可以在食堂吃饭,早饭也可以在外面吃。两个人的工资完全够用。

    在家里做也可以,随便买点东西,就能凑合一顿饭,两个大人什么不能吃?什么都可以凑合。

    至于大哥家的,他们花自个儿的。德凤没有结婚,还是和翟明翠一起过。

    这样不就成了?

    很简单。

    魏橙花把话说出来,一笔一笔和老太太讲。

    “妈,我和德柱该给您的钱,一样给。每个月和大哥他们商量着,给您多少生活费,我们一分不差。不过就给您自己一个人用的,其他的,我们就分开吧。什么电费啊水费啊这些,咱们按人头平分,行不行?”

    翟明翠不说话,只是听,默默点头,鼓励橙花继续往下说。

    橙花差不多都说完后,看着翟明翠,问她的想法。

    翟明翠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各自过各自的,做饭也做自己的。公用的这些,按人头平摊?”

    “对。”魏橙花立刻说,“就是这个意思。”

    “那如果要吃饭,三家人做三次?也是这个意思?”

    魏橙花脸一红,“妈,我和德柱几乎不咋在家吃。”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们和你大哥一样,交了钱,但是你们在家吃的少,我们在家吃的多,所以,你们小两口吃亏了?对吗?”

    魏橙花觉得既然说到这个地步,就开门见山好了,“也不能说吃亏。但我们的确在家吃饭少。用电用水用煤也少。还有就是大哥家马上又要添人口了,一添就是三个。妈,我觉得和德柱不应该负担这些。应该暂时分开。这样,等德柱单位分了房,或者我们电影院分了房,我就和德柱搬出去。你看怎么样?”

    *

    邵女的话一直在邵萍脑海中回荡,她说不管姐姐怎么做,她都会站在邵萍这一边。

    这么多年了,这些事总要有所了结。

    邵萍这些日子始终没有和汪子康说过一句话。

    汪子康最近很忙,经常晚回家,而且一般回到家时已经酩酊大醉。换作平时,邵萍一定在旁边伺候着,给他脱鞋脱衣,再倒杯水放在床头。可这几次,邵萍把乐眉的房门反锁了,汪子康回来喝醉了一直吐,邵萍听的清清楚楚,可从没下过床。

    她决定今天和汪子康把事情说开,就等着汪子康下班回家。

    等着等着,不但等来了汪子康,更等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有一个多月没来了。”

    黄静笑眯眯瞅着这大院子,院子里的晾衣绳上还挂着衣服,黄静看见后皱了皱眉,可没说什么,依旧笑眯眯等着汪子康把自行车停好。

    “妈,你先进去,我把衣服收一下。”汪子康道。

    黄静早就看见那些衣服,打眼看过去,都是汪子康的。

    晾晒了也不知道几天了,晒的皱巴巴地,也不收。

    “没事,我等等你。”

    黄静说着往里看一眼,就见邵萍已经出来了。

    邵萍看着黄静,极其不自然:“妈,你怎么来了?”

    “你看你说的,就跟我不能来一样。”

    黄静跟着邵萍进了屋,在汪子康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拧了邵萍一下。

    邵萍吃痛,转身无声问她妈你干啥!

    黄静白了她一眼,然后说:“子康,你不是说今天你接乐眉吗,是不是该去了?”

    汪子康把自己的衣服收好了扔在床上,出来后就笑了:“是啊,妈,我该接乐眉了。你晚上留下吃饭,一会儿我买两个烧饼来。”

    汪子康说完就走了,留下母女两个。

    “怎么回事?”黄静怒气冲冲瞧着女儿,“你们俩个闹别扭了?”

    邵萍反问,“他告诉你的。”

    “没有。”黄静说,“你弟弟跟着大刘跑车,跑了大半个月了,突然不跑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大刘说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他的货,都让别的司机给送了。一开始还以为会给他安排别的活,可等了两三天,啥活没有。”

    “你弟弟回来和我一说,我就想着,是不是你这里出了什么事。今天就去厂子里找乐眉爸爸了,谁知道见到他,还真的出事了!”

    邵萍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的意思是,汪子康是故意的?拿我的事为难我弟弟?”

    “那我咋知道。可能就是凑巧。不过,乐眉爸都告诉我了,我就不能当不知道。孩子,你不能这么不懂事,是不是?”

    邵萍定定看着黄静,半天才说:“妈,你觉得我应该去接汪洋?”

    “接呗,那有啥。你就当时你自己的孩子,你孩子和你置气,跑他奶奶家去了,你还能真的不管?肯定去接啊。跟孩子还论什么面子里子的?”

    邵萍摇摇头,“不是,妈。不是去他奶奶家接,是去汪洋的姥姥家接。”

    “管他去哪里接呢。”黄静道,“直接去不就好了?她一个老年人,女儿老伴都没了,你和她置什么气?”

    “可是妈,我这次如果去了,我在这个家,就真的再也抬不起头了!”

    邵萍说着,红了眼眶,“妈,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汪洋姥姥故意拿捏我的?你忘了十年前,要不是她搞那一出,我的儿子,我儿子就不会那么没了!”

    黄静在一旁听着,本想着这不是什么大事,接就接了。可听到后面,邵萍说的,就再也在这个家抬不起头了。

    这可不行。

    黄静心想,这大姑娘在家里没地位,说话像放屁,那邵兵怎么办?岂不是更没有指望?

    黄静抚了抚邵萍的后背,“行,闺女,妈听明白了。刚刚妈太冲动了,你说的也有理。你别慌,让妈好好想想,该咋办。”

    黄静一字一句说完,在屋里转了几圈,突然说,“闺女,你去给妈收拾几件衣服。”

    “什么衣服?”

    “汪洋的。”

    邵萍虽然不知道黄静要干什么,可她妈执意要她收拾,她便去收拾了几件。用包袱包好了,放在一旁。

    黄静就说,“闺女,你等着吧,不用你接,我让那老不死的,给你送来。”

    汪子康回来时,正赶上黄静拿着包袱要走,连忙留饭。黄静摆摆手,“不吃了,走了。”

    “我特意买了烧饼。”汪子康说,“这家芝麻多,特别香。”

    黄静从车把上把挂着的烧饼拿下来,从中拿了一个,走着就吃了,“好,我尝一个,先走了。”

    黄静匆忙离开,没有回家,拿着包袱往王美华家走。

    走到王美华家,烧饼也吃完了。

    她抹了一把嘴,上面的芝麻都抹干净了,才在门口叫起来:“洋洋他姥姥,在家吗?”

    *

    翟明翠怎么都没想到,晚上家里人都到齐了,组织了一个家庭会议,第一个举手表决说同意分家的,竟然是邵女。

    她不可思议看着邵女,本想着这话说出来,邵女一定会恼。

    两个妯娌相安无事一年多,战争立刻就要爆发。

    谁知道,邵女竟然说同意。

    而且十分赞同橙花的话。

    “其实橙花说的不错,咱们家现在按家庭给咱妈生活费,两家是一样的。不过东东叔叔他们一家本来就在家时间少,吃饭也少。他们在家里交一笔,到了单位又要交一笔,两处都要使钱,花销的确大。”

    “不是,大嫂,你听我……啊!”德柱还没说完,就觉得后腰处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一样,回头看一眼,橙花拿着她的黑色发夹,正在用力戳他。

    邵女笑了笑,继续说:“我这怀孕了,咱妈总是给做好吃的,怕营养不够,的确花销不少。而且孩子很快就出生,然后长大,我家到时候就六口人了,和德柱橙花他们小两口比,的确多了太多。”

    翟明翠没听明白,“大儿媳妇,你的意思是,你愿意?”

    “嗯,我愿意。怎么不愿意呢。”邵女道,“亲兄弟明算账,这是应该的。免得时间长了,有罅隙,还不如现在说开了的好。”

    邵女说完看向德福,“你说呢?”

    德福想了想,自己是占便宜那一波,这态要自己这边表才行,便也跟着点了点头,“的确是这个理。”

    翟明翠开个家庭会议,本想着大家都出来驳一驳,闹一闹,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可没想到,家里老大和老大媳妇竟然这么容易就同意了!

    “德凤,你说!”

    翟明翠只能搬出来德凤。

    张德凤想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啊,分也好不分也好,自己始终是个外人。没结婚之前,就和她妈牢牢绑在一起了,结了婚后就是别人家的人,这老张家分家和她才没半分钱的关系,她可不想得罪任何一方。

    不过想起魏橙花和她吵架的事儿,张德凤就恼,顺口道:“我不同意。”

    翟明翠连忙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心想,关键时刻还得亏是我这小棉袄呢。

    可小棉袄发言结束了,便站起身,“没事了吧,没事我进去了,我明天还要考试呢。”

    “对对,明天我姑娘要参加招工考试了。”翟明翠笑着目送她进卧室,“早点睡,明天早晨妈给你做手擀面,荷包俩鸡蛋,一定能考一百分!”

    翟明翠说完,转头看德柱,目光冷飕飕地,“德柱,你说,你咋想的?”

    德柱当然一万个不同意,心里已经骂了橙花一万遍,怎么就娶了个这么一媳妇?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钱,那不都是大哥给拿的?加盖新房子也是,大哥出了一大半的钱。

    虽然这一年来,他们在家吃饭就是少一些,可大哥不也不在家吗?天天在矿上,压根没回来过,就大嫂一个人在家,就算加上个东东,一个小不点,还能比一个大人吃的多?

    德柱就想了,橙花真是没良心!想着想着扭头剜了橙花一眼。

    “我当然不同意。如果以后分了房子,那就自然而然地分家了。这就不说了。可现在都在一起住着,怎么分家?干啥?做个饭烧个水,还得三家轮着来?你累不累啊?”德柱话是对着橙花说的,喷了橙花一脸口水。

    橙花抹一把脸,气的拿着发夹,还要去扎。

    “妈。”邵女开口道,“德柱刚刚说了,分了房子自然而然要分家的。也没有多久的事了,今天我去那边看,第三生活区的房子已经起来了。德福也问了厂子,说是在厂的职工都可以申请。主要就是解决年轻人住房问题。像德柱德福这样的,大概都可以申请上。”

    “真的?”魏橙花连忙接话,“德柱,你怎么没告诉我?”

    德柱懒得理她,哼一声转过头去。

    “那……”魏橙花仔细想了想,这个时候再说分家,就显得她太小肚鸡肠了,大嫂要生还得个半年,生之前可能房子都分了,那还闹什么分家啊。

    “那、那就不分了吧。要不再等等看?”魏橙花小声说。

    翟明翠瞅她一眼,“真的不分了?”

    “不是不分了,是,先不分了。”魏橙花表明自己的态度。

    “那个,我还有点话想说。”邵女道,“家早晚还是要分的,人越来越多,这个院子也住不开了。等橙花也有了孩子,更住不下。我想在把咱们家的院墙扒了,盖一间房子,不知道大家同意不同意?”

    德福以为自己听错了,“扒院墙?”

    家里还有什么院墙可扒,只有靠路边的南墙了。

    第32章 关灯

    万事预则立, 不预则废。

    邵女自从和大冰聊过之后,回到家,就开始打那一面墙的主意。

    她站在南墙对面看了好几天, 大致有了规划。

    大冰说过, 人是要来实地考察的。

    考察你需不需要, 这指标要留给需要的人。

    还要考察你合不合适?

    怎么才叫合适?

    邵女想了想, 应该就是家里闲人多, 工作的人少。

    换言之就是有时间、有经历来搞这个小卖部。

    毕竟国家让你搞小卖部, 把机会让给个体, 不是为了让人给搞黄它的。

    而合适两字, 莫不过天时地利人和。

    邵女算了算,天时她是占上了。

    自己怀了多胞胎,经济压力大,又正是这个骨节上申请的。

    人和也有, 自己没有正式工作,家里婆婆没有工作, 小姑子也没有工作。

    谁都可以搭把手, 谁也都可以帮忙看店。

    剩下的就是地利了。

    单说他们家, 在这个家属区, 并不是最便利的位置。

    因为张家虽然挨着家属区的主路,可是有院墙围住的, 当初为了要大院子,就要的一排排胡同最里头的这一家。家门正对着胡同口,长长一个狭小的胡同。一个胡同剩下的三家, 尤其是胡同口那一家,才是最便利,最方便的。

    可是如果把院墙扒了呢?

    岂不就是直接通到了主路。

    这样, 离原来供销社撤走的门市部就一路之隔,遥遥相对。

    这应该是整个家属区地利位置最好的地方了。

    谁下班不打这里过?

    张德福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老婆这些主意从来没有和自己商量过。

    他最近虽然忙,但总有回家的时候。

    每次回家,两人大多谈的都是张东东小朋友尿裤子了,张东东小朋友又尿裤子了……

    像这件事,邵女一次也没提过。

    邵女看着德福,“对,就是扒了南墙。我量了量,从东墙角到迎门墙这里,正好可以开出来一间屋。”

    “等等。”德福不明白,“现在孩子还没出生,暂时都够住。为什么要再盖一间?”

    “我有用。”邵女看着大家,定定道:“我想开间小卖部。”

    *

    王美华坐在房间里八风不动,任你在外面呼喊,她就当做一个屁——听不到。

    房间里收音机滋滋啦啦的响着,电流声一阵高过一阵,快开始放新闻了,关键时刻掉链子。

    王美华走到收音机前,“啪啪啪”拿大手掌拍了好多下,收音机原本就滋滋啦啦,被拍了这一阵子,彻底歇菜了。

    王美华十分恼火,正要发作,就看见汪洋走了过来。

    汪洋头发特别长了,前面头发盖着眼睛,从缝隙里瞧着王美华。

    王美华看他一眼,没什么好气,“怎么了?”

    “我想回家了。”汪洋说。

    “回家?”王美华眉头皱着,“你回什么家?哪里是你家?”

    汪洋沉默不语。只是继续看着王美华。

    外面的声音再次传进来,“汪洋姥姥,你在家吗?”

    汪洋早就往外看了,外面的人正是乐眉的姥姥,他见过好多次了。

    可看样子,王美华没有想回话的意思,汪洋便提醒:“姥姥,有人叫你。”

    “我听见了。”王美华恨恨道:“理她做什么。”

    可黄静不急也而不躁,在外面站的稳稳地,喊了多少声了,也不烦。后面再说话,就像看戏一样悠闲,仿佛前面有盘茴香豆,手边一碗茉莉花,打着节奏,就跟着戏台子唱了起来:“他姥姥呀~”

    “我知道,你在家里。你呢,就是不想开门,不想见我。没关系,我呢,也不想见你,是不是?刚吃了个烧饼,外面的芝麻,老香了。真不舍得啊。我来也不是白来的,要不然,我也该不着来看你是不是?这样,我啊,就把汪洋的衣服放在门口了,我就不当面送了。再见哈。”

    黄静说着,把包袱往门口一放,佯装要走。

    王美华这下坐不住了。

    她赶紧往外瞅一眼,果然,门口放着一个包袱。

    刚刚说的是啥?

    汪洋的衣服?

    什么意思?永远不来接了?让这半大小子就住这里了?

    “对了,他姥姥。我还有件事要说。本来我家萍说来接汪洋的,我问她汪洋去哪里了啊,她说在他姥姥家。我就骂我家萍了,太不懂事了。干什么着急忙慌去接孩子,人家孩子想在亲姥姥家住几天,你不能不让。我知道她挂念孩子,可人家姥姥是亲姥姥,还能把孩子给吃咯?真是多操的心!我家萍想了想,觉得也是,既然想住,那就住吧。可衣服得换洗啊,她要来给送衣服,让我拦住了。我正好回家顺路,给送来多好,你说她一个人操持一大家,身体也不好,干啥非跑这一趟?我老太太就来送衣服了。”

    黄静噼里啪啦说话不带停的,爆豆子一样,“哦,还有一件事,我萍说了,今天给收拾一下行李包,明天把行李包送来。既然洋洋想在姥姥家住,就住个够。反正过几天就开学了,干脆就从这里去上学。”

    黄静说完,扯了下嘴角,“行,交代我的事办完了,我走了啊。”

    黄静前脚走,王美华后脚立刻冲出来。

    拿起包袱一看,果然全是汪洋的衣服。

    这是啥意思?不让回去了?

    就住在我家了?

    我哪里有钱养这个大小子!

    现在上大学,过几年毕业工作,结婚生孩子……

    王美华不敢想,这得多少钱啊。

    先不说远的,如果从这里走,火车票自己得买吧,孩子到了学校的生活费,也得给吧……

    王美华拿着包袱,想到明天要来给送行李,头皮都麻了。

    原本只是想用这个拿捏住邵萍。

    没想到,人家干脆将计就计,把孩子趁机给撵出来了。

    王美华匆匆跑进去,拉住汪洋就往外拖。

    “姥姥,干啥?去哪儿这是?”

    “送你回家!”

    汪子康以为自己丈母娘已经和邵萍说通了,这一会儿陪着笑脸正在和乐眉聊学校的事。

    汪子康毕竟是爸爸,即使无缘无故吵了自己,乐眉心里也不会一直记恨。看到爸爸和自己笑着说话,又恢复到以前爱她的状态,乐眉也开心,更加主动和汪子康聊天了。

    接乐眉回来时,汪子康买了烧饼,刚出炉的,又香又热乎。

    邵萍煮了一锅挂面,稀稀地,只是为了喝加了香油的面汤。

    又炒了一盘青椒鸡蛋,那烧饼夹上,再来一碗热乎乎的汤。

    虽还有些暑热,可这时候喝一碗热乎乎的汤,整个人都会通透许多。

    一家三口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同桌吃饭,虽然邵萍没有开口说话,可汪子康认为,只要同桌一起吃了,那就说明态度转变了。

    眼见饭要吃完了,乐眉跑自己房间写作业去,汪子康连忙起来收拾碗筷。

    他来收拾碗筷,洗碗洗锅,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邵萍也不看他,见他愿意干,那就干吧。

    邵萍收回手便去监督乐眉写作业,汪子康吭哧吭哧的在厨房洗碗。

    正想着洗完碗,带上乐眉一起去接汪洋呢,家里大门就响了。

    汪洋推门进来,旁边跟着的就是王美华。

    王美华正要开口说什么,见汪子康跑了出来。

    “洋洋回来了。”汪子康手上还有泡沫,腰上系着围裙,金丝边眼睛要掉到鼻尖了。

    他抬起胳膊肘扶了扶眼镜,丝毫没有察觉到王美华诧异的目光。

    邵萍和乐眉也闻声出来,乐眉看见汪洋就去拉他,“哥哥,你回来了,你帮我看看,这个题怎么做啊。”

    汪洋被乐眉拉着走了,剩下的王美华站在院子里瞅着邵萍。

    她瞧瞧邵萍,一身干净地从客厅出来。

    再看看汪子康,手上泡沫腰上围裙。

    王美华原本还想找邵萍兴师问罪呢,突然就哑火了。

    没法问啊。

    家庭地位怎么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

    “妈,你来了,快,里面坐!”汪子康连忙说。

    王美华讪讪地,瞧一眼堵在门口一句话没说的邵萍,把手里的包袱塞到汪子康怀里,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走了。

    汪子康忙送出去,回来奇怪对邵萍说:“怎么就突然给送来了?”

    邵萍就当没听见,一转身,进了屋。

    “哥哥,你这几天去哪里了?”乐眉在卧室小声问汪洋,“你知道吗,你走了之后爸爸妈妈吵架了。”

    乐眉好几天不见哥哥,什么事都想和他说。

    小孩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和哥哥亲,以为他就是去姥姥家住了几天。

    去姥姥家住几天不是很正常嘛,乐眉也长长去姥姥家住。

    “我也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反正妈妈很生气,爸爸也很生气。”乐眉小声念叨着,“不过你回来就好了,爸爸一看到你回来,他就开心了。他一开心,就不会和妈妈吵架了。”

    乐眉说完,见汪洋已经把题目做好了,说:“你看看,是这么做的。”

    乐眉低头看题,看着看着咬起了铅笔。

    “别咬笔头,有毒。”汪洋制止道,指一下题目问:“现在会了吗?”

    乐眉看了半天,“我还是不太明白,要怎么借位,哥哥,你看,借一当十对吧,那十减八等于二,为什么你这里写五呢?”

    汪洋惆怅看乐眉一眼,只能耐心解释:“你借一当十是对的,但原本这里还有个三呢?难道不应该把原本个位上的三加上,那不就等于是十三减八吗?所以下面得数是五。”

    乐眉仔仔细细想了想,突然道:“是!”

    “好,现在懂了吧。”汪洋说完,突然站起身。

    他站起来,就看见站在门口的邵萍。

    邵萍正倚着门槛往里看着。

    汪洋微微一滞,长长的刘海搭在眼前,刘海下的那双眼睛微微垂着,没有任何感情。

    “头发长了。”

    许久,邵萍开口说。

    “什么?”乐眉以为在说自己,“我不剪,我要扎辫子。”

    “没说你。”邵萍看着汪洋,“你哥哥头发长了。”

    乐眉转头瞧一眼,连连点头,“就是太长了!都把眼睛挡住了。比我小姨的头发都要长了。”

    “是你小姨的头发太短了。”邵萍笑了笑,“乐眉快点写作业,写完作业,我带你和你哥去剪头发。”

    “我……”汪洋没来得及反对,就看见了邵萍的目光。

    他说不清楚,那眼睛在诉说什么,可他知道,不管是多少年前,还是现在,她对他,一如既往。

    汪洋抿了抿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汪乐眉小朋友知道什么时候和妈妈讨价还价,听了要去给哥哥剪头发,立刻问:“妈,我不剪头发,可以喝瓶橘子水吗?”

    “可以啊。”

    邵萍没来得及回,汪子康已经擦着手走进卧室,没听到别的,只听见一句要剪头发,就问:“谁剪头发?”

    “我哥。”乐眉连忙说。

    汪子康看了看汪洋,同意道:“是的确该剪了。”

    等乐眉写完作业,就拉着哥哥去剪头发。

    乐眉问去哪里剪啊,邵萍想了想,去个好地方。

    乐眉表示自己知道,肯定是妈妈剪头发的地方,墙上贴满了好看的图片。

    汪乐眉带路,后面跟着的是邵萍。

    汪洋爱去不去的,反正也跟上了。只不过离了两三步的距离,一直保持着。

    汪子康本说不来的,在家里坐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这是难得的好机会。便一路追了过去。

    小香港美发屋里人很多,要排队。

    祁红正忙着给一个妇女烫发,看到邵萍连忙招呼她。

    祁红今天穿了一件软杏色连体裤,上面交叉背心式,高腰,像一个护腰的形状,一直开到胸下。下面则是连体的长裤,一直搭到脚背。

    这种样式的衣服,邵萍见都没见过,看见了,难免惊呼。

    祁红笑了笑,指指自己这件衣服,说:“好看吧,我在香港买的,一件好贵呢。”

    “嗯,又简单又大方,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邵萍真心实意赞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不惯露出肩头、胸口衣服,可祁红穿着,丝毫没有半点风尘气息。倒是满满的贵气。也是奇怪。

    祁红就笑了,对邵萍说:“赶明儿给你也捎一件,我觉得你,适合穿一套藏青的,神秘又高贵。我这件,就还有个藏青色,但是我衬不起来,年龄大了,穿不了那些深色,倒是你们年轻人,适合穿深色。”

    她说完,抬头看一眼后面的人,稍稍抬一下下巴,“那是你男人吧。”

    邵萍转头,正是汪子康。

    他站在门口,像被蒸过的虾子一样,全身上下,只要露出的地方都红红的。

    邵萍点头,“是,红姐好眼力。”

    祁红又看了一眼汪子康,道:“有夫妻相。”

    *

    全家人没有人同意,也没有人反对。

    大家都处在震惊中时,觉得邵女只是那么一说,可第二天一早,人家就找来了施工队。

    说是施工队,其实就三个人,一家三口,老父亲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婿,专门给人盖房子的。

    以前他们跟着一个大的施工队跑,后来自己单独干了,之前加盖德柱那间屋子就是找的他们,这次邵女轻车熟路,又给找来了。

    都是老熟人,说话十分痛快。原都是老农民,踏实肯干,做人本份,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从来不哄骗人。

    可这人口大省,人多地少,两三分地种着,一家人都不好糊口,便拾起家传的手艺,把土地承包给了邻居,自己出来干苦力。

    邵女站在三人之间说了一下自己的要求,老父亲是做领头的,抽着一个旱烟袋,仔仔细细听了,便说好,马上动工。

    盖房子用的红砖也是通过老人家买来的,老家有砖窑,他一边盖房子,一边做生意,很通透一个人。

    邵女觉得一事不烦二主,且他们是真的实在,就连砖加水泥都让他们给买了。

    就一点要求,门要开大的。

    老人家一听就明白了,笑着问:“东东妈,你盖这房子不是住吧。”

    邵女嗯一声,“对,不住。”

    “看出来了。这么大的地方,后面还要整个夹层出来。”老人家说,“大门开在这里,两扇对开的,行不?”

    “可以。”邵女点头,“辛苦您了。”

    翟明翠就在一旁看着,插不上嘴。

    不知道自己这大儿媳妇怎么了,昨天才说的事儿,今天就开始干起来了。

    爷仨把墙一通砸,哗啦啦的一阵响,引得邻居们都跑来看。

    大家也不知道老张家要干啥,反正就是看个热闹,有好事的已经知道了,比如刘大妈,今天一早遇见翟明翠,翟明翠就和她说了。没说盖房子要做什么,只是说她大儿媳妇说人多不够住的,要再盖一间。

    刘大妈就不明白了,干啥再盖?他们屋住个一家四口,应该可以吧。

    翟明翠眼皮翻了翻,你想啥呢,我大儿媳妇肚子争气,给我怀了仨!

    仨孙子?

    刘大妈惊呼一声,我的娘哎,你们老张家嗷嗷叫了!

    院墙很快就给扒了,再把一些不用的垃圾收拾了,就到了中午。

    中午吃饭的时候,张德凤回来了,斜跨着一个背包,一进到生活区,就看见她家的墙已经扒了。

    翟明翠在院子里站着招呼她,“德凤啊,从这里过,别绕了,这多近啊。”

    张德凤往院子里瞥了一眼,当做没听见,愣是依旧绕着走。

    翟明翠心里箍不住了,对邵女道,“大儿媳妇,你来看着点锅,这土豆熟了就能吃饭了。还没放盐,你再放点盐。”

    翟明翠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我估摸着德凤吧,没考好。要不怎么那个样子。”

    邵女应一声,看着锅。

    锅里是大炖菜,土豆萝卜粉条白菜和肉片,满满炖一锅,一会儿干活的爷仨也一起吃。

    张德凤说话间就噔噔噔地回来了,进门低着脑袋,什么都没说,直接冲进了自己卧房。

    翟明翠跟在后面想去帮忙把背包拿下来,伸了好几次手,都没够着,只能赶紧追了上去。

    可还没进去,卧房的门就给关上了。

    张德凤在里面把门反锁了,不一会就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翟明翠在外面听着,心想,完了。

    德福德柱两兄弟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在厂子吃的饭,张德福怎么都没想到昨晚刚说的,今天就开工了。

    他站在院墙外面,往里看,后面德柱小心翼翼问:“大哥,这是咱家吗?”

    “你嫂子这动作可够快的!”

    张德福说着话,单脚跳过两层刚砌好的墙,往里面走。

    干活的爷仨已经回去休息了,德福没注意,往里走的时候,里面一个声音传来:“动作不快,万一你后悔咋办。”

    张德福听见邵女的声音,就看见她正蹲在地上捡砖块。

    “你这是干什么呢?”

    “把这些碎砖头捡一捡,摞好,不能浪费不是?”

    “你那么大肚子蹲着,不难受?”德福赶紧扶起邵女,“别捡了,明天我捡。”

    “你明天不上班?”邵女看着张德福。

    “上午不去了。”德福说,“要知道你今天就动工,我来前儿请假下午也不去了。”

    “嫂子,你这说干就真的干起来了啊。”张德柱在一旁竖起大拇指,怎么都没想到,他嫂子这魄力,刚刚地,“你和我哥去休息吧,明天我也不上班,你让干啥就指使我,我来干。”

    “对对。”德福也跟着道,“还有德柱呢。”

    两人走进卧房,邵女也已经累的满头汗。

    德福看着她拿毛巾一点点擦汗,便问:“你钱够吗?”

    邵女笑了,“不够怎么样?”

    德福算了算自己还有多少钱,说:“我还有点。”

    “你的先留着吧。我把房子盖起来的钱还有。不过以后小卖部做起来,还需要一部分钱。到时候我找你借。”

    “借?”德福皱皱眉,“分这么清?”

    晚上都睡了,各个房间关了灯,只有德柱那屋里的灯还亮着。

    魏橙花坐在桌前,看向外面那扒掉的院墙,觉得自己大嫂是不是魔怔了,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德柱,你说大嫂要搞什么小卖部,靠谱吗?”

    德柱已经躺下了,“干啥?关你什么事。”

    “我就问一句。”

    “关灯!”德柱低吼一声。

    魏橙花也躺到床上,灯依然亮着。

    德柱只能看她,“不是让你把灯关了?”

    魏橙花瞧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咬咬下唇直接扑了上去。

    “不关!你说,这院墙没了,万一进来个人可怎么办!”

    第33章 自我

    原本各家消停, 按部就班的过小日子。

    黄静坐不住,早早的就跑到邵萍这里领好处了。

    她在门口等着,见汪子康回来了, 便提着东西和邵兵一起, 进了家门。

    “大闺女, 在家没有?”

    黄静站在门口, 笑嘻嘻往里看着。

    汪子康刚进客厅就听到有人来了, 连忙出来看, 看见黄静来了, 后面还站着邵兵。

    邵兵手里提着一只老母鸡, 爪子朝上,头朝下。大花翅膀不停扑棱几下,然后就认命了。

    “妈,你咋来了?”

    汪子康迎出去。

    “这不是来给你道贺?”黄静看着汪子康, 开心的拍着大女婿的手背,“好啊好啊, 我就说我那厂长女婿没叫错, 怎么样, 真的没叫错吧。”

    汪子康被任命为第二纺织厂的厂长, 昨天刚走马上任,今天黄静就来了。

    汪子康笑了笑, “谢谢妈。”

    “你看你,还跟我客气。”黄静怎么看汪子康怎么喜欢,“真的, 咱们家就没出过这么大的领导,这下好了。你妈知道了没有,你妈知道了, 那可不得开心死?”

    “知道了知道了。”汪子康引黄静他们进屋。

    黄静赶快安排邵兵:“你先把老母鸡给杀了,你姐夫可不会干这个。杀好了,都给剁了。让你姐给我这厂长女婿炖个汤,好好补补。”

    “行!”邵兵巴不得这一声,屁颠颠就去厨房烧水,准备给杀鸡脱毛了。

    邵萍没起身,坐在沙发上,看着黄静来了,笑了笑,“妈,你来了。”

    黄静嗔怪:“还没我这厂长女婿好,人家都知道接你妈一下。”

    “她的腰不行。”汪子康连忙解释,“起不来了。”

    “咋了,咋了这是?”黄静有点慌,赶紧过去看。

    “没事,妈。”邵萍也怕她担心,“我就是推桌子呢,一用力,听到腰这里嘎巴一声,然后就不会动了。”

    “这是闪着了?我知道一家看的好的,你这样,我让邵兵找个地板车,拉你去。”

    “不用了妈,看了两天了,一开始是动都动不了,找人来给扎的针。扎了两天,现在能坐着了。”

    “你这年龄不大啊,才三十出头。”黄静看着忧心,“我像你这个年龄带你们姊妹仨,抱一个,拖两个,一点事没有。你看你,一身的病。这个腰,是不会好了。”

    “是啊。”邵萍一下子陷入了回忆,许久才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缓缓说:“是啊,怎么就好不了了。”

    “都是那年落下的病根。”黄静小声道,然后狠狠看向汪洋的卧房。

    邵萍摇摇头,劝她:“妈,别说了。都过去了。”

    两人说着话,汪子康已经端了苹果过来。

    苹果又大又红,一看就十分香甜。

    “妈,尝尝苹果,脆甜脆甜的。正宗的山东红富士。”

    汪子康说完,递给黄静一个大苹果。

    黄静拿着大苹果,心里一直感叹,这么大一个苹果,不是切开了,每人一小条。这一给,就是这么大一个,我的天,谁家能这么吃苹果啊,一人一个的啃?

    黄静拿着苹果,瞅一眼邵萍,“闺女,你也吃。”

    邵萍摇头,“妈,你吃吧,我不爱吃苹果。”

    “我咋记得你爱吃苹果啊,什么时候不爱吃了?”黄静赶紧咬上一口,果真脆甜,都是汁儿。

    “我妹爱吃苹果。”邵萍道,“这几天没去看她,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黄静啃着苹果,果汁四溅,满不在乎道:“你就别操心她了,她肯定过的好。”

    邵萍对自己妈妈的偏心眼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自己明里暗里说过她好多次了,可人家就当没听见,还是按自己的来。

    “你怎么知道她过的好?”邵萍反问,“你去看她了?”

    黄静不说还好一说就上头,伸出两根手指来:“你知不知道,你妹两次了,两次了来我家都是空手来的。我还再去看她?”

    “妈!”邵萍气结,“你咋不说我妹为啥这样?她对别人都很好,难道只针对你?”

    黄静不吭声,转头看着外面院子里邵兵在杀老母鸡,汪子康站在一旁,想帮忙却不知道怎么下手。

    “大姐夫,你不用管。”邵兵道,“我自己杀就行,你去屋里坐着吧。”

    “我,我看看能不能搭把手。”汪子康在一旁道,“你说菜市场就有先杀的,这弄家里杀,怪吓人。”

    “咱妈说了,这样才是吃个新鲜。”邵兵道,“姐夫,你进去吧,别看了,我要放血了。”

    汪子康立刻转身往房间走,一边摇头一边对黄静说:“妈,邵兵可啥都敢啊。”

    “啥?”黄静看见邵兵在外面已经拿着盆子放鸡血了,说:“他从小就跟着杀鸡,习惯了。啥都会。哎哎,对了,差点就忘了。”

    黄静说着就去厨房,拿了一只碗出来,接了一点鸡血,端到汪子康面前。

    汪子康吓的,连连往后躲。

    “这血趁热喝,大补!”黄静端着给汪子康。

    汪子康吓的啊,眼睛都闭上了,一直说使不得使不得。

    “妈,你快放下吧。”邵萍在一旁看着也紧张,“他才不会喝这东西呢。再说了,你那都是老迷信。”

    “怎么迷信了?”黄静道,“这真的大补。”

    “先不说补不补吧,妈,你知道这里面多少寄生虫和细菌吗?这可吃不得。”汪子康也连忙说。

    黄静闻言,只能把碗放下,“是吗,我们以前都这么补身体的。”

    老母鸡拿来了,也杀好了,自然是没有不吃饭就走的道理,再说了,邵萍的腰也做不成饭,黄静便主动代劳,做了晚饭,让邵兵陪汪子康喝一杯。

    其实,这才是正经事。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汪洋的那碗照例送回他的房间。黄静看着吃个差不多了,便奔了主题:“大女婿啊,你也知道,我老婆子轻易不开口求人的。”

    汪子康知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他把筷子放下,看着黄静,“妈,有事你就说。”

    “是这样的,你看邵兵,也没有个正经工作。他吧,啥也不想干,就想开车。之前跟着你们厂子的大刘师傅出车出了好几次了。”

    “是吗?”汪子康装作不知道,推了推眼镜,“跟着大刘出车,还有这回事?”

    黄静笑了笑,心想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可嘴上不含糊,“是啊,跟着出了好多次了,大刘师傅对他可好,还教他怎么开车。这上次,就上次,他自己开了半程。”

    黄静立刻向邵兵求证,“是半程不是,兵?”

    邵兵点头,“嗯,来的时候我开的。”

    “那,那多危险啊。”汪子康立刻道,“这可不行啊,货物出了事是小,身体可是大事。大刘出车是有保证的,万一有点什么事,后面有厂子呢,你说你万一出了事,谁会管你?”

    邵兵听了,立刻放下筷子,是是是的答。

    “所以说,我就是担心这个。你说你跟着人家出车玩,也不是个事啊,得有正经工作,对吧。这跟着跑一趟,不发工资,还倒贴钱。你说,哪里有这么傻的。”黄静故意道。

    汪子康笑了笑,心想你去学开车不花钱啊,上哪里找免费的师傅,“那你学会了吗?”

    “学会了!”黄静立刻道。

    “邵兵你自己说。”汪子康眼睛瞅着邵兵。

    邵兵点点头,“学会了,我驾证都考下来了。”

    “是吗?”汪子康伸手,“是不是拿来了?”

    “嗯!”邵兵就在这里等着呢,立刻把驾驶证递给了汪子康。

    “那啥,大女婿,你看你厂子里缺人手不缺?”黄静陪着笑脸,“你看邵兵这么努力,看能不能到你厂子里开车啊。”

    汪子康想了想,看向邵萍。

    邵萍一脸坦荡,意思是按你的意思来,我不管。

    汪子康沉思一会儿,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半天才说:“厂子里目前还真的不咋缺司机。”

    “不过。”他话机一转,“我准备再开两条生产线,搞成衣,到时候肯定会出很多货。司机用的就更多了。”

    黄静听这事有眉目啊,赶紧的给汪子康夹了块好肉。

    “这样吧,我有个条件。我这刚当上厂长,虽然说举贤不避亲,可我刚上来,就安排自己的小舅子,也不是那么回事。就让邵兵去我们厂找工作,说是大刘师傅介绍的司机。这样,就和我没关系了。”

    “那……”黄静赶紧问:“那能面试上吗?”

    汪子康推了推眼镜,“那就是我说了算了。不过,邵兵一定记住,暂时不要透露咱俩的关系。明天我就和大刘安排一下。”

    “好,我明白!”邵兵信誓旦旦,高兴坏了,赶紧吃了一口鸡肉。

    这老母鸡买的真不亏。

    加盖的房子盖了一半的时候,工商局就派人来了,问了些问题,又核准了下申请表上填写的内容,最后来的两人都对正在盖的房子起了好奇心。

    在他们看来,这是整个生活区最适合开小卖部的地方了。

    没想到,申请人竟然还有这觉悟,竟自己先盖上了房子。

    来人连连点头,临走的时候还对邵女说不错,很好。

    这几家看过来,就你这里连门面房都准备好了。

    你看你外面留着的地方,那么宽大,是准备开大门吧。

    邵女连连点头,是,准备开两扇的。方便进出。

    人满意而去,邵女就想着一切可以定下来了,安心等通知吧。

    可左等右等,本来说最慢一周,快的话就三天,能下通知。

    结果,房子都盖好了,通知迟迟未到。

    “大儿媳妇,你别想了。”翟明翠劝说,“肯定是没选上咱。没选上就没选上吧。你安心养胎生孩子,钱的事,让德福去作难吧。”

    “不是,妈。那天来审查,负责审查的人都和我交底了,说咱们是最符合条件的一家。不能够落选啊,这样,我去一趟工商局,问问。”

    邵女挺着大肚子,马上就五个月了,肚子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笨重。

    “我跟你一起去!”翟明翠不放心啊,肚子里是他们老张家的三个孙子,一点事都不能出。

    翟明翠跟着邵女,两人去了一趟工商局。

    工商局门口的大爷看见邵女就出来了,“是你啊,怎么又来了?”

    “我来看看我的申请核准了没有。”邵女说。

    “没下来?”大爷很吃惊,“说昨天还是前天就已经通知了啊。”

    邵女连忙看向翟明翠,翟明翠心里也慌,不知道咋回事。

    “是吗?那我进去问问。”

    大爷看邵女大着肚子,上下楼怪不方便的,好心劝:“你还是回去吧。今天里面没啥人,除了局长在,剩下的人,都去现场了。”

    “去现场?”邵女不太明白。

    “哦,就是去帮助小卖部开业去了。”

    “那、”翟明翠在一旁拉了一下邵女,“那咱走吧。人家都说了,里面没人。”

    邵女看着对面那幢三层小楼,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怎么样也要进去问问,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进去看看,没人再出来。”

    邵女说完,就要走,翟明翠也赶紧跟上。

    老大爷连忙拦住,“行了,一个人去就行。你在这里等着。”

    邵女一个人上了二楼,果然,每个房间都锁着门。

    她突然想起,德福以前和她说过,领导都在楼上,最里面的办公室。

    刚刚看门的大爷说了,除了局长,大家都不在。

    那就是局长在了?

    邵女又上了三楼。

    走到三楼一半,她扶着扶梯大口大口的喘气。

    这上楼是个力气活,再加上肚子大,往下压,双腿压力更大,承受不住,爬了两层就累得不行。

    “你这是去哪儿啊?”一个中年男人从楼下上来,问邵女。

    “我想上楼看看局长在不在。”邵女道。

    “你找局长有事?”

    “嗯。我想问问,我申请的小卖部为什么没有批下来。楼下的人都不在,只能去问局长了。”

    男人就笑了,“行啊,还知道来找局长。”

    他三两步上了楼,转头看邵女,“还愣着干嘛,上来吧。上来歇口气。”

    男人又摇摇头道:“太操劳了也不好,这么大的肚子还往这里跑,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也怀孕了。哎。”

    男人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

    邵女走过去,抬头一看指示牌:局长办公室。

    翟明翠在下面等的心焦,看门的老大爷却不时拿眼瞥她。

    翟明翠感觉到了立刻警觉问:“怎么了?”

    老大爷捧着茶杯出来,看着翟明翠问:“你是黄谷堆出来的吧。”

    翟明翠看着老大爷,很意外,“你咋知道?”

    “呵呵。看着你就像。你是不是翟那里的?”

    “是!”

    翟明翠没想到在这里能碰上一个地方的人,立刻说:“老大哥,你也是姓翟?”

    “不不。”老大爷挥挥手,“我不是,我爱人是姓翟的。说不好,是你本家。因为我着你,很面熟。应该是结婚的时候,见过。”

    老大爷说出爱人的名字,翟明翠连忙说,是本家,是一个表大爷家的姐姐。

    老大爷就笑了,“我就说,你们有点像,所以就问一句。你们家是不是搬出来了?近些年没回过老家了吧。”

    翟明翠父母都去世了,唯一一个姐姐也没了,所以就没怎么回过家。

    “烧纸的时候回去。”翟明翠道。

    老大爷突然就笑了,“我说呢,怎么觉得见过。感情是烧纸的时候见的。”

    “是吗?”

    两人说了会儿话,翟明翠就说要去看看老姐姐。

    老大爷手里捧着茶缸,良久不语,“没了。”

    “什么没了?”

    “人没了。前年病重,就没了。”

    两人忽然陷入沉默,都不在说话,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安慰对方。

    老大爷从沉痛中缓过来,问:“你那口还好?”

    翟明翠听了这句,多年没有热过的眼眶,热了起来。

    老大爷明白了,这也是个苦命的。

    他半天才语重心长,“妹子啊,别嫌我唠叨,孩子早晚都要离开你,我看你身体硬朗。你还年轻,还要再找个老伴。都说老伴老伴,老了才作伴。”

    “好多话好多事,你能和儿女说?身边还得有个人啊。”

    老大爷说着话,邵女就来了。

    两人见邵女走过来,不约而同都闭上了嘴。

    “来,老大哥,这是我大儿媳妇。”翟明翠给老大爷介绍。

    “是吗!”老大爷就笑了,“闺女,咱们有缘,你啊,以后有事就来找我。我虽然不管事,可啥都知道。你尽管问。”

    邵女道了谢,回去的路上,见翟明翠心不在焉的。

    她来的时候还没什么心事,这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

    “对了,咋说的?”翟明翠终于想起来小卖部的事。

    “我见局长了,把事情反应了一下,他说具体情况他回来问问,明天派人来家里一趟给我解释。”

    “哦。”翟明翠想了想,道:“大儿媳妇,你非要开小卖部不行吗?”

    翟明翠感觉这些天一直都是被邵女推着走。

    她连静下心来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先是东东上学的问题、然后德福回来的问题,扒院墙的事,现在又是小卖部。

    她感觉自己被邵女推着走了很远很远,每每都处在震惊中,来不及反对,这件事人家已经办了。

    你没办法,因为总是被打个措手不及。

    可这会儿,房子盖好了,小卖部没批下来。

    翟明翠就想着,还是算了吧。

    想想后面要生这么几个孩子,小卖部怎么办?

    谁有时间管这些?

    翟明翠就一字一句的对邵女说,又道德福上着班,是有工资的。你真的只需要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娘俩把孩子拉扯大,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干什么还要开个小卖部,累不累?

    再说了,就这些孩子,都是问题。

    赚钱的事,就让男人去吧。

    邵女看着她妈,“妈,不光是赚钱的事。”

    “什么?”翟明翠没听明白,“什么叫不是赚钱的事?你开小卖部,不就是为了赚钱吗?”

    “那妈你告诉我,你总是让德凤去考试,去工作,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让她去工作?”

    “她好歹上过学,读过书,不上班,那干啥?之前读的书,不就浪费了?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可不能那样,什么也不干。”

    邵女听了,一双眼睛看着翟明翠。

    翟明翠明白了,这是让她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德凤要去上班,因为她读的书不能浪费,因为她不能浑浑噩噩过一生。橙花也在工作,卖电影票,为大家服务。德福德柱也在工作。妈,你不知道,每天我看到橙花下班回来,和德柱说她在电影院遇到的那些趣事,我就羡慕。真的很羡慕。”

    邵女说着话,眼睛里都放着光,好像那场景就发生在眼前。

    “我那时候在德福那里做饭,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山里,或者在没有人烟的野外,虽然很苦,很累,条件十分艰苦,可我是开心的。每次看到德福他们拖着一双沉重的腿,冻得浑身打哆嗦,上来就捧起我煮的粥,呼噜噜喝一肚子。他们活过来了,我也活过来了。”

    “妈,每个人都想实现自己的价值,我也想。”

    “我不想只做一个妈妈,在最好的时光养大他们,然后任由自己就那么老去。”

    “我想做一个螺丝钉,一颗小小的螺丝钉也足够了。”

    邵女说完,看着翟明翠,“妈,可以吗?”

    翟明翠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场谈话,更没想到自己这大儿媳妇,竟然会有如此思想。

    她说起这些时,双眼都在放光。

    是啊,翟明翠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自己也有朋友,在所有的岗位发光发热。

    可那些朋友后来不联系了,因为自己和她们没什么话可说。

    她们聊的,翟明翠听不懂。

    翟明翠说的,她们也不敢兴趣。

    渐渐地,等德凤也长大了。

    她的生命好像就燃尽了。

    孩子们长大了,开始有了自己的工作和追求。

    而她自己,却再也没有了依靠。

    “明天,是说明天来,对吗?”翟明翠问。

    “嗯,说是明天来给我解释。”邵女心里直打鼓,丝毫不掩饰,“妈,我怎么觉得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啊。”

    第34章 举报信

    “妈妈。”东东早晨醒来, 从被子里露出小脑袋,看着正在梳头发的邵女问。

    “醒了?”邵女看着她,“今天没叫你, 你就醒了。”

    “妈妈, ”东东小嘴撅着, “今天还去上托儿所吗?”

    邵女听了, 放下梳子, 走到床边坐下, “东东不喜欢上托儿所吗?”

    “不是。”张东东又把脑袋缩回去, “上托儿所也挺好的, 有小朋友一起玩。”

    “那怎么那么问?”

    “我总是尿裤子,大家都笑我。”东东捂住被子,瓮声瓮气。

    “东东已经进步了。你还记得刚上学的时候,一晌就要尿湿两三天, 现在好几天不尿一次了。”邵女看着她说,“老师都和我夸讲你了, 说你在班级又懂事又听话, 虽然刚上托儿所, 可表现的比其他小朋友还好。吃饭也吃的好, 不需要喂,下课出去玩的时候玩的也好, 而且还交了很多好朋友。是不是?”

    “那倒是!”张东东裹着被子坐起来,“妈妈,你不知道我交了几个好朋友, 有月月,萌萌,还有壮壮。”

    “就是啊, 和朋友一起玩多开心。你想想,你是想在家里和妈妈奶奶玩,还是想去学校和月月萌萌壮壮玩?”

    张东东犹豫了一秒钟,立刻去拿衣服,“妈妈,我要去上托儿所!”

    托儿所不负责早餐,张东东小朋友在家里吃早餐。

    托儿所是煤厂内部的,里面的小朋友也都是煤厂职工的孩子,外面的孩子很少。大家都是在家里吃完早饭,家长上班的时候顺路把孩子就送到了托儿所,上一天班,下班再接回家。

    十分方便。

    每天张东东吃完早餐,就等着爸爸和叔叔,两人一起送她,都是顺路。

    所以早饭一般也是他们一起吃,可今天一早,张东东却亲眼看见自己姑姑出来了。

    在张东东的印象里,她姑姑就没起床这么早过。

    张德凤起来也不说话,坐在外面的院子里发呆。

    德福在吃饭,瞅她一眼,没吭声,又给东东掰了半根油条,递到东东手里。

    “呦,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张德柱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的,呼噜噜喝着小米粥,看向德凤,“你不是太阳不屁股不起床吗?”

    张德凤没心情理她,这些天她一直不开心。

    考试完就在房间躺着,一连三天吃饭都是翟明翠端房间里去,大家早出晚归的,就没见她出来过。

    “考试成绩不是没下来吗还,怎么就这样了。”张德福也说一句,“不管考的怎么样,现在再后悔已经晚了。不如赶紧振作起来,该干啥干啥。”

    张德凤有胆不理她二哥,没胆子不理大哥。听见德福也说她了,嘴巴一撇,眼泪就要流出来。

    她低下头,说:“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啥。”

    “行了,你们先吃饭吧,一大早的就训话,等晚上下班回来,再说这些。”翟明翠从厨房出来,看着德凤的模样,自己也心疼了。

    “我们也没说什么啊,是吧大哥。”张德柱立刻反驳,“我们就是关心她。”

    “之前也没见你关心。你妹子在房间关了好几天了,没听见你问过一句。”翟明翠白德柱一眼,让他闭嘴。

    “怎么没问,每天下班我都问。”

    “问谁了你?”

    “问橙花啊。”

    翟明翠看一眼里屋还没起床的橙花,“她自己都不知道,你还问她?”

    “好了好了,快点吃饭吧。一会儿该迟到了。”张德福想赶快终止这没有营养的争吵。

    张东东夹在大人中间,不敢说话。

    可她总抬眼看她姑姑。

    两人见面就掐,可在她心里,她爱这个姑姑。

    那种爱和爱爸爸妈妈还不一样。在她心里,张德凤更像是她的姐姐,她的朋友。

    德福和德柱吃过饭就起身了,留下张东东扫饭底。

    张东东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擦了擦嘴巴,从筐子里拿出一根油条,走到德凤面前。

    “姑姑。”她小声叫。

    张德凤知道是小家伙来了,没好气:“干嘛?”

    张东东立刻拿着油条往德凤嘴巴里塞,张德凤猝不及防一张嘴,咬住了,油条叼在嘴里。

    “姑姑,这是叔叔买的油条,你生他的气就更应该多吃他买的油条,气死他!”

    张德凤噗嗤一声就笑了,好多天了,第一次笑。

    她咬了一口油条,剩下的用手捏着。

    “姑姑,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去上学了,等我放学了找你玩,好不好?”

    张德凤点点头,“行吧。”

    张东东笑了,跑进房间拿自己的小背包。

    背包里放着她的小手帕,叠的整整齐齐。还有一把小梳子,和几块昨天在路上捡到的几块鹅卵石。

    “妈妈,你能把我的手帕别在我的衣服上吗?”

    邵女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老师说让把手帕别到衣服上。”张东东指指胸口处,“小朋友都别在这里,因为老师说不别上容易丢,还容易混。”

    邵女明白了,立刻找了一个别针。

    一小块手帕对折一下,长长的,别住一头,剩下的搭在衣服上。

    “这样对不对?”邵女问。

    “妈妈真棒!”张东东看着手帕,“就是这么别的。”

    “大家都带手帕上学吗?你们用手帕做什么,我看你们托儿所有你们自己的小毛巾啊。”邵女问。

    “出去玩的时候用。我们每天睡完午觉就会在外面玩,一直玩到你们去接。有好多小朋友流鼻涕,就用手帕擦一擦。”

    邵女明白了,原来如此。

    “好,都收拾好了,去上学吧。”

    邵萍拍拍张东东,德福就在门口站着等呢。

    张东东跑出来,抓住德福的手,“爸爸,走吧。”

    她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

    “噗呲噗呲。”

    这是张德凤和她之间的秘密,张德凤总是这么叫她。

    张东东立刻转头。

    张德凤无声隔空对东东说,

    “小崽子,别再尿裤子了。”

    张东东看明白了。

    冲张德凤做了一个鬼脸。

    看吧,一根油条,张德凤又回来了。

    *

    大刘给邵兵带来了好消息,说让他赶紧来厂子里一趟,厂子要招司机。

    黄静自然千叮咛万嘱咐,告诉邵兵不要说自己和汪子康的关系。

    邵兵也忙说知道,就匆匆去了第二棉纺厂。

    棉纺厂刚建好,是以前一个造纸厂的厂房改建的,后来造纸厂规模扩大,搬走了,剩下一个厂子空壳,这次刚好给了第二棉纺厂做厂房。

    所有的机器都搬进来了,不过还有很多细节问题要打磨,百废待兴吧,大家很都兴奋,意气风发啊,感觉要跟着汪子康干大事了。

    从第一棉纺厂出来,汪子康带出来几个骨干,可毕竟这厂子也大,而且他本人雄心勃勃,准备开创新的流水线,不拘一格的要做大做强,说是要把第二这个名字干出第一的气势。那就需要人啊,而且很需要人。

    工人还没招齐,准备从这次招工考试里弄一波。

    但招工考试都是一个萝卜一个钉的,各单位早就报好了人数,第二棉纺厂当时还没成立,没办法招工,再等,又是一年。

    汪子康就觉得,不能用一次考试断定人的生死,机会要多给一次,他就想着从落榜的人中挑出来一批,反正棉纺厂的活,是个人就能干,差距也就只在创新方面,其他问题不大。

    工人先放放,今天招的一批是司机。

    这年头司机并不好找,尤其这种开大车的。起初的司机都是退伍军人直接分配来的,在队伍里开卡车开什么的开的嗷嗷叫,到了厂子里,这些车压根不在话下,而且不但会开,还兼顾维修师的工作,车坏了自己就会修,是一把好手。

    这其中代表自然就是大刘。

    退伍军人,会修车,会开车,厉害地不得了。

    他是司机班的班长,现在手下有两个兵。

    至少还得再招两个,汪子康说了,轮换着来,然后以后看规模再招。

    司机不好找,可大刘一早就带来俩。

    一个是他的徒弟,一个是他的战友。

    两人在厂子里开了几圈车,表现都不错,尤其是那战友,据说在部队开过坦克,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的,反正大刘见人就这么说。

    大家都说行,俩人都留下吧。

    再让汪子康出来看一眼,汪子康就摆手了,这事大刘专业,让大刘决定吧。

    邵兵便正式成了第二棉纺厂的司机。

    不过大刘对他有要求,暂时跟着他出车,一人一趟,不能自己跑。

    想自己出车,怎么也得半年后。

    邵兵千恩万谢,觉得半年转眼就过,高兴地双腿都飘了,连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

    这件事告诉了黄静,黄静笑得眼睛都睁不开,连忙跑出家门。

    路上找到正在下象棋的邵海波,离得远远地就喊:“咱儿子当成司机了。”

    这么一喊,一起下象棋的老爷子们都立刻说恭喜恭喜,你家孩子一个比一个有前途啊。

    旁边坐着闲聊的老太太们,也跟着开始八卦起来,大家都投去羡慕的目光。

    这年头还有比司机更好的工作吗?!

    黄静就是这么个意思,出来喊一嗓子,然后大摇大摆的走了。

    去哪里了,自然是去了邵萍家。

    她要去表现一下。

    原本想厂长女婿给自己的儿子找一个工作,现在好了,工作有了,以后要更加对他们好,为什么?因为邵兵以后就是汪子康手底下的人了。

    黄静算了算,司机班五个人,加上大刘这个班长,都是四十上下的。

    到了邵兵这里,就断层了啊,邵兵刚满二十,干上个七八年,他们那批就五十上下了,还能开长途?

    就算熬个十年,邵兵也才三十啊,三十岁当上司机班班长,手底下好几个司机,这是什么概念?

    她可以耀武扬威地在邻居面前走上几百趟了。

    黄静心里美滋滋,就更加对汪子康感恩戴德。自己一个丈母娘也不能表现的多明显,可事在人为,力所能及的她还做不了?再说邵萍现在腰不行,天天扎针,家里活儿得有人做吧。

    黄静走到邵萍家的时候,邵萍正在收拾东西。

    她只能坐着,强撑着,往行李包里塞。

    “这是干啥呢?你还能弯腰?”黄静冲进去,连忙阻止邵萍。

    “妈,你咋来了?”邵萍没想到她妈能来,吓了一跳。

    “你家大门没插,我就推门进来了呗。”黄静说着,抢过来邵萍手里的东西,仔细一看,都是男士的衣服。

    “汪洋的?”黄静皱眉问。

    “嗯,我给他收拾一下,明天要走了。”

    “去学校?”黄静叹口气,“终于开学了,省的在家烦你。”

    “妈!”邵萍连忙阻止,示意汪洋在里面,让她不要乱说。

    “怎么,我一个老人家还怕他小毛孩?”黄静道,“你就让他自己收拾啊,他那么大了,这还不会?”

    “怎么说都是孩子,丢三落四的,收拾不全。”邵萍说。

    “孩子也不是你孩子,不是我说你,你就多的,真的是多的!”

    邵萍知道她妈在说她什么,嫌她多管了。

    原本继母对孩子,不就那样。

    面子上过得去就成,又不是亲生的,还能多好?

    可邵萍就不一样,真心实意的想把汪洋当亲生的养。可她不想少了,她嫁过来的时候汪洋已经八岁了,什么都记得,自己妈把他养大的,他还能改个口叫邵萍妈?

    真是一片真心给狗吃了。

    黄静暗暗骂汪洋,又恨自己女儿太傻,太实诚,简直就是缺心眼。

    “行了行了,你别弄了,我来吧。”黄静接过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包。

    “妈,你有没有二妹的消息?”邵萍问。

    “她咋了?”

    “没啥,我这样,也不能去看她。这几天她没来家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有点担心。”

    “你每次都提她,不知道整天瞎操心对你有什么好处。”黄静突然笑着看邵萍,“你知道吗,邵兵被录取了。”

    邵萍心里有数,她妈一来,她就大概猜出来咋回事了。

    老太太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来求帮忙,再来就是成了。

    “那挺好。”邵萍真心实意说:“邵兵喜欢车,就想开车,现在成了司机,你也可以放心了。不过一点,妈,多劝着邵兵点,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工作,不能整什么歪歪路,他万一出点事,乐眉爸爸都要被他拉下去。”

    “你看你说的,他一个小司机还能拉得动厂长?”黄静道,“你可放心吧,我指定不能让她给我厂长女婿找事。事事都得留个心眼,司机班谁和我厂长女婿不一心,都得回来说了。”

    邵萍突然有点担心,不知道这一步走的是对是错。

    关键是邵兵和她妈都不是啥省油的灯,放在身边,就像个炸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爆。

    黄静又帮忙收拾了家,中午给做完午饭才走,吃完饭走的,回家也是她一个人。也懒得做了。

    收拾妥当了,邵萍就让她妈走的时候会看邵女家看一眼。

    “顺路就看了,怎么不看?”邵萍再次劝道,“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了啊。”

    “好好,我去。”黄静气急败坏道,“真不知道你是什么托生的,天生操不完的心!”

    说是顺路去看一样,黄静也不太愿意,因为路不是那么顺,还要进去他们煤厂的生活区。

    邵海波当初分房子,没分到大房子,分了个小的,黄静因此去厂子闹了一场,最后连名额都给取消了,闹成了笑话,自此就再也不想去生活区了,觉得丢人。

    她趁着吃完午饭的档头,人不多,低着头往邵女家走。

    可没走两步,就发现起了个新房。

    黄静愣住了,站在新房门口,寻思了好一会,确定这家就是邵女家。

    怎么就想起来把院墙扒了,开一个南屋?

    大门对扇打开,没有关,黄静直接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房,和平时的四方房间不一样,窄长形状。

    从门口到墙面,也就三四步宽,最南面开了个小门,黄静穿门而入。

    一进去,黄静才知道,怪不得这么窄,里面还有一小间。

    这是隔开了,里面还有一小间,也是三四步宽。

    再往里走,就出了小门,直通到院子。

    黄静走到门口,刚想开口叫,就看见院子里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人。

    她被唬住了,不敢想前,还以为邵女家谁犯了什么事,不想惹麻烦,就躲在小夹层里听。

    一来二去,听明白了。

    “同志,你看,我和你解释清楚了吗?”一个穿制服的女同志说。

    “像你说的那样,我还有没有机会开小卖部?”邵女着急问。

    “原本是没有的。”女同志实话实说,“不过我们局长今天亲自过问了这件事。说这一个小城市,谁不认识谁,平时见了面,一论起来都是同学,或者同学的同学。统共就这么多人,不能拿这个理由就把人家淘汰了。还说你怀孕那么辛苦,一趟趟跑,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也想了想,局长说的对,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不能一杆子打死,所以我们成立调查小组,准备再摸排一遍,如果一切符合事实,就给你颁牌。”

    “真的?”邵女和翟明翠互相看一眼,喜出望外。

    “嗯,不过调查小组里肯定没有韩冰,把他去掉了。”女同志说,“我们也看了,上次来实地摸排的也没有他,所以,这件事才调查的。”

    “还是政府为人民做主啊。”翟明翠感激涕零,“那领导同志,你们查吧,不管派多少人,都行。随便查,真的。我们家孩子的工作关系就在煤厂,很近,随便你们查。我家男人也是矿难没的,我现在领着抚恤金,你们也能查到。你们看我大儿媳妇,挺着大肚子,把门面都给整起来了,房子都盖好了,你们不批,我们就得全家去死啊。”

    翟明翠越说越激动,说到去死,吓得几个来解释的工作人员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这件事其实就由一封举报信引发的。

    实地排查后,局里就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

    说的是一个大肚子女人来申请小卖部,其中工商局的一个工作人员和她关系很好,面对面教她怎么填表。

    这信写的十分恳切,亲眼看到的,连工作人员的姓名都写在上面,韩冰,一个字也不错。

    还说亲眼看着他手指着某些地方让对方填。

    要举报!请求彻查。

    开小卖部是让市民自由竞争,不是搞这些私人交易的。

    收到举报信后,大家一查,信里说的那个大肚子女人就是邵女。

    没有人愿意惹事,本来就是工作,指标给谁也属于主观判断,其实条件都大差不差。

    且信里言辞恳切,说如果不调查,就继续往上面举报。

    工作人员就把邵女的名字划下去了。

    不想惹麻烦。

    如果不是邵女不甘心,去找,且正好找到了局长那里,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有人会一直往局里找,毕竟说没你的,就是没你的。

    至于为什么没你的,不用多问,那是有人比你更合适。

    你总不能挨个去调查合适者的背景。

    没这能力,也没这时间。

    只能认命。

    可巧碰上了不认命的。就是邵女了。

    工作人员来了一阵解释,又表示因为当时煤厂这一块调查了四五家,就看上邵女这家了,指标就没下发,想着过后再来一遍考量其他家再说。

    这样,就再来一次,反正就是调查吗,再做一遍就好了。

    而且人还说了,韩冰更委屈,去和局长说了,是来填表的时候才认出来是熟人,而且是同学的妹妹,连名字都叫不上。

    只不过告诉她那一块需要怎么填,这别人来也是这么说的。

    太冤枉了。

    行吧,再重新调查。

    邵女和翟明翠送走了几个工作人员,邵女总算松口气。

    可依然有疑虑,不知道是谁举报了她。

    想了半天,能看的那么仔细,什么韩冰指着她写那一块的,只能是亲眼看见的。

    当时办公室没别人,就他俩。

    剩下的,就是站在玻璃门窗外面排队等着的了。

    邵女记得清楚,当时后面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人她不清楚,女人就是那个成分不好的。

    邵女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反正不管是谁,这人算是坏透了。

    她心里想着,就看见门口一闪,一个人影。

    邵女厉声问:“谁?”

    第35章 借钱

    黄静跑的很快, 一溜烟跑出煤厂生活区的大门,连个头都没敢回。

    当时她跑远了之后,听到邵女叫了一声, 好像是在问是谁, 但是邵女肚子大了, 行动迟缓, 想必走出来也需要一会儿。不如她跑的快。

    黄静一口气走到家, 坐在马扎上想这件事。

    她越想越不对劲。

    怎么地就突然要开小卖部了?

    这事别说她不知道, 邵女从来没有透露过, 连老大都不知道。

    否则邵萍不会不告诉她。

    黄静想了一会儿, 决定还是去问问邵萍。

    路上她就想了,那房子,刚盖起的,得花多少钱。

    其实黄静还有个心思, 就是翻盖自己的房子。

    她的人生规划做得很足,第一件事就是邵兵找到好工作, 第二件事翻盖房子, 准备给邵兵结婚用, 第三件事抱孙子。

    完成这三件事, 她觉得她就可以入土了。

    现在邵兵的工作稳定了,黄静就想着手第二件事。毕竟一旦开始工作, 离结婚就不远了。结婚的时候,肯定要翻盖一下房子,人家新娘子那边才不会有意见。可问题是翻盖房子要钱啊。她没有。

    这些年, 邵海波面临退休,年龄大了,矿上是去不了了, 自己也没混成个领导,反正还是一个普通工人。因为年龄问题,厂子里也不叫他,就让他慢慢等退休。不去矿上,也不去厂子,工资给的就低,再加上黄静没有工作,邵兵也是刚刚找到工作,一家三口全靠着邵海波呢。加上两个女儿的孝敬,这才够吃上饭。

    那要说盖房子,加上后面给邵兵娶媳妇,那是没影的事。

    一点钱也拿不出来。

    那可咋办?

    黄静有办法,她就指着两个女儿了。

    老大家条件本来就好,棉纺厂效益高,尤其是汪子康,他工资本身就高,每个季度发一次奖金,过年还发,加起来具体能拿多少,黄静虽不知道,但觉得肯定比一般人多多了。还有邵萍,当时在煤厂工作,和汪子康结婚后,汪家就想方设法给她做了调动,说在煤厂工作不好,时间久了会有职业病,就给调去了图书馆,十分清闲的一个部门,工资也可以。

    一家四口,不怎么花钱,全是挣钱的,肯定有存款。

    至于老二,那就不用说。

    自己男人就和德福在一个单位,清楚知道德福那个小队是工资奖金最高的,而且刚升上了小队长。虽然邵女没有正是工作,但也一直跟着在矿上做饭,又管吃又管住的,这么多年了,压根用不到她自己的钱,两口子肯定也有存款。

    黄静早就打定主意了,找两闺女要!

    是的,是要,不是借。

    弟弟结婚,两个姐姐出钱,应当应分的不是?

    “你刚才想什么呢,撅着个腚往家里跑,喊都喊不住。”

    邵海波推门进来,看着黄静说,“我看你从煤厂家属区出来的,去那里干什么去了?”

    黄静白他一眼:“你管得着?”

    “你看你,会说话不?”邵海波依然好奇,“你去看老二去了?”

    “我看她干啥?”黄静叽叽歪歪,“她一个闺女不来看当妈的,我还能去看她?”

    “话不能这么说啊,老二怀孕了不是?你还想她天天来瞧你?”邵海波道:“你上午不是去老大家了,前两天也去了,我听邵兵说还买了只老母鸡。怎么地,我咋觉得老二不是你亲生的还是什么?”

    “好了好了,别说了。说她做什么?”黄静皱着眉,“她没老大漂亮,没老大有本事,又不像邵兵是个男孩……对了,我昨晚和你说的事,你怎么说?”

    邵海波没想到又把话题引到这个茬上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我能咋说,反正……”

    “反正你没钱!是想说句对不对?”黄静同力叹口气,“我就知道,指望你,白搭。”

    “那指望你!”邵海波气到:“指望你行了吧,你去吧,变个新房子出来。”

    “嗐,你还真别说,咱家这些事,就是事事都指望我呢。”

    黄静说完,拍拍屁股站起身。

    邵海波立刻喊她:“你干啥去?”

    “我啊,变戏法去!”

    黄静说去就去,想着是小卖部还没开起来,趁着老二家的钱没有败完,赶紧地,把最后一点给搂过来。

    黄静一路狂奔,要去煤厂家属区。可走到大门口就后悔了,感觉自己太冲动,一回头,又去了相反方向。

    这次来的是老大家。

    邵萍不知道咋了,她妈上午来了,吃过午饭后刚走,这又来了?

    可黄静神色匆匆,邵萍看出来了,上午来的时候十分放松,这次来,明显不一样。

    “怎么了,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邵萍害怕,就觉得这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炸起来,想着都是邵兵的事,“是不是邵兵出什么事了?”

    “不是。”黄静摆摆手,先喝了几口水,眼睛转一圈,“妈啥事也没有,这不是看着快接乐眉了,想起来我厂长女婿忙的厉害,你腰又不能动,我就来一趟,替你去接乐眉。”

    来帮忙接孩子?

    邵萍觉得这太阳真的要从西面升起了,“不用了妈,刚刚汪洋去了。”

    “啊?”黄静一脸失望,心想这孩子就没顺我的地方,就节骨眼抢活干!

    黄静只能干点其他的,扫了扫地,然后去厨房忙了一把,说要帮邵萍做饭。

    邵萍连忙阻止,“汪洋明天就走了,他爸说要带他们去外面吃。”

    “哦。”黄静想了想,“那行,没别的事,我就走吧。”

    邵萍还是不放心,“妈,你真的没事?”

    “没事没事。”

    “哦,对了,我二妹怎么样,你中午去看了吗?”

    “看了,好着呢。净操闲心。”

    黄静走的时候又问了一遍还有什么活没有,吓的邵萍连连说啥活都没有,她这几天扎针明显好多了,什么活自己都能慢慢干了。

    黄静这前脚走,后脚,邵女来了。

    邵女提了一布兜鸡蛋从外面进来,看一眼邵萍,见她歪在沙发上,一动没动。

    中午的时候,邵女就看见了,跑远的不是别人,正是黄静。

    自己的亲妈还能不认得?

    跑的再快,也瞧见了背影。

    邵女的心七上八下,觉得不好。

    上一世,她妈和她断绝关系就是这个时候。邵兵来借钱,说要翻盖房子,邵女说没有,没有借给邵兵。邵兵空手而回后,她妈黄静就找上门了。

    亲自己借!

    邵女马上就要生产,怎么会借给黄静钱?而且自己手里就没有多少,虽说在外面做饭干了几年,可做饭能给多少钱啊。自己孩子东东在奶奶手底下,每个月都要给翟明翠生活费的。还要不时给孩子买衣服什么的,省出来的钱邵女都攒下了,想着生孩子的时候用。

    也就因为没钱借给黄静,黄静自己来也没借到,就恼了。回去说要和邵女断绝关系,吓的当时的邵女一直哭,哭了许久,又挺着大肚子跑娘家求情去了。

    想到这档子事,邵女就寒心。

    中午见了她妈,跟兔子一样跑掉,邵女就觉得不好。

    下午去乐眉学校门口等着,想等邵萍来了说说话,看看她妈有没有给邵萍透信儿,等了许久,等到了汪洋,一问才知道,邵萍腰扭住了,动不了,所以汪洋来接了。

    邵女赶紧往邵萍这里来,是真的担心她姐。

    “你看,咱妈刚走,你来了。再早来一会儿,就能见上。”邵萍连忙让邵女进来,看见她手里提着鸡蛋,立刻说:“你来我家,还用拿东西?”

    “平常是不拿,这不知道你腰扭着了吗?”邵女把鸡蛋放桌上,走过去看邵萍的腰,“到底咋回事?要不是在学校门口遇见汪洋,我还不知道这回事呢。”

    邵萍又前前后后回忆一遍,邵女就说,“看吧,人老了就是不一样,得多顾着自己。”

    邵萍一下就笑了,“跟你多年轻一样。”

    “我也不年轻了啊,”邵女说,“我都马上四个娃的妈了。”

    邵女说完,看着她姐,“咱妈刚刚来了?”

    “不是刚刚来了,是中午刚走,她就来了。对了,中午她不是去看你了,没给你说我腰的事?”

    邵萍话音刚落,就自己想明白了。想打自己的嘴,怎么就那么快啊,也不过过脑子再说。

    看邵女的表情,不用回答也知道,她妈压根就没去看她。

    “真的没去?”邵萍试探问一句。

    邵女歪了歪脑袋,“谁知道呢,可能远远看我一眼吧。反正我没见着她。”

    “咱妈啊,真是的!”邵萍埋怨道,“对了,邵兵已经工作了,知道吗?”

    “不知道。”邵女实话实说,“咱家的事,咱妈什么时候会告诉我啊。”

    “你别多想。她也是觉得你怀孕了,不想让你多操心。”邵萍只能在一旁打马虎眼。

    “什么工作?”邵女不在乎那些。

    “在你姐夫厂子里做司机。”邵萍道。

    “对了,说到这里,德福昨天还说,什么时候带孩子来热闹一天,庆祝我姐夫当上厂长。”

    “庆祝倒不需要,来热闹一天挺好。”邵萍说。

    “姐。”邵女说话,瞧着邵萍。

    她目光里有犹豫,很多话,不知道要不要说。

    “怎么了,说吧。咱姐妹俩,有啥不能说的。”

    “我就是想提醒你一句,让邵兵在我姐夫厂子里上班,行不行?”

    邵萍怎么会不明白邵女的意思,她也担心,像个□□一般。

    “已经去了,只能先走一步说一步了。”邵萍道。

    “哦。那,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事?”

    邵萍想了想,“没了。怎么,你听到什么了?”

    “没有,我就是问问。”邵女说。

    “啊,别的事没有,咱妈今天一天跑好几趟了,刚才来你知道是干啥不?要帮我去接乐眉!”邵萍拍拍心口,“真的,她话说出来,吓我一跳。”

    “咱妈?”邵女说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客厅。

    十分整洁,地面应该也是刚扫过的。

    高粱杆笤帚滑过的痕迹还在。

    邵萍干不了,家里又没人,只能是刚刚离开的黄静了。

    邵女心里有数了,她妈不可能无事献殷勤。

    “等着吧。”邵女对邵萍道,“我敢说,咱妈明天还会来,后天也会来。然后不出两天,肯定有事找你。”

    第二天送汪洋走,邵萍的腰不行,走不了路,可家里来送的人很多。

    牛丽也来了,王美华也来了。

    之前的事像没发生过一样,王美华也没有对牛丽说,那件事就那么过去了。

    汪洋特意请了上午的假,送了乐眉上学,然后就去送汪洋。

    乐眉走的时候还哭了,问能不能自己也请假,去送哥哥。

    汪洋第一次说软话,安慰乐眉很快就会回家来看她,还会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

    乐眉这才去上学,汪子康在一旁看着,欣慰地不行。

    不管怎么样,两兄妹之间的感情,还算不错。

    汪洋走的时候,前呼后拥的,奶奶姥姥抱着他又哭了一场,像送去参军一样。

    尤其是王美华,哭的那个痛啊,自然又带出汪洋的亲妈来,反反复复说的就那些,没福气什么的,看不见孩子多出息了什么的。

    汪洋的衣服都被哭湿了,听到又提他妈,汪洋尴尬的往邵萍这里看了一眼。

    邵萍低着头,像没听见一样。

    可汪洋知道,她听到了。

    而且听的很清楚,也听到心里去了。

    “洋洋。”邵萍勉强扶着沙发站起来,“下了车晚上冷,你的背包里我给你放了一件外套,想着快下车的时候穿上。”

    汪洋听到了,没回答,倒是点了头。

    都去送汪洋了,家里又剩下了邵萍自己。

    邵萍就觉得,自己妹妹真是神了,黄静又来了。

    “他们走了吧。”黄静站在门口问邵萍。

    “走了。”邵萍说。

    “我记得你说了,是上午九点半的火车。”黄静坐到沙发上,想歇一会儿呢,又觉得自己不能歇着,勉强站起来,“你看弄的这屋里,肯定他姥姥也来了。”

    “是。”邵萍说。

    邵萍就看着她妈在那里干活。

    这里擦擦那里扫扫的。

    这放以前都是没有的事。

    邵萍身体不好,经常头疼,还老晕,就会在家里请病假休息,她妈都知道,从来没说像现在这样,来帮她做过什么。

    “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邵萍开口问。

    黄静听了,眼睛一眯就笑了,“是有点事。”

    *

    邵女数了数钱,不少,那么厚几叠,没想到张德福同志这些年攒了这么多钱。

    昨天邵女从邵萍家回来,到了晚上德福回家,她就张嘴了。

    “德福,你那里有钱吗?”邵女开门见山。

    “有。”德福从来不想藏着掖着,指一下衣柜,“都在柜子里的夹层。怎么了?”

    “我的钱,盖房子都用完了。马上小卖部要颁牌,要进货还要交押金,我想借你的。”

    德福看着她,那硕大的肚子就那么凸着,自己看着都觉得很累,便问:“你一定要开小卖部吗?”

    邵女点头,“一定。”

    德福没见过邵女特别想做什么,以前在矿上做饭,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两人之间也没有碰到过什么难关,日子过得平和无趣,像所有家庭那样。

    所以他没见过邵女这样的表情,更没见过她这样的冲劲。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暗流一样,看着表面十分平静,其实内里早已汹涌。

    “好吧。”德福说,“你先试试吧,不行就当买个教训。”

    德福并不看好邵女开小卖部,觉得她只是一头热。

    因为怀孕没什么事可干,又考虑到以后三个孩子生下来,自己是不可能去矿上做饭了,只能在家里照顾孩子。

    或许是想到那些枯燥又无趣的日子,才想折腾折腾,搞这么一出。

    张德福觉得,小卖部可能撑不过半年,邵女就会因为太累了,或者经营不善倒闭。

    反正,他不报希望,就当是买了个安慰给她。

    邵女看出来了,德福对这件事的怀疑。她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向衣柜,找到夹层里的钱。

    数了数,才知道,德福竟然攒了这么多钱了。

    足足两千七百块。

    “怎么这么多?”邵女问。

    “咱们结婚也有几年了,在矿上用不着什么钱,再加上这几年效益好,年底发的奖金,就慢慢攒下来了。”德福一字一句说,“我本想着钱攒够了,单位分了房子,咱们买点好家具。”

    “不自己打了?”邵女促狭看向德福。

    德福就笑了,“不打了。买个沙发,你不是特别喜欢沙发吗,每次都说你姐家的沙发坐着多舒服。”

    “那这些钱,能都借给我吗?”邵女突然开口。

    张德福愣了一下,缓了一秒钟,终于点头,“可以。”

    “那我给你写个借条。”邵女走到桌边,“就先不写金额了,等用了之后,剩下的还你,再写金额。”

    张德福吓死了,以为这攒的钱能全用完呢。听到后面这一句,总算稍稍放了心。

    “别写了,写什么借条,说出去,别人笑话。”

    “那我写给自己看。”邵女说,“提醒我一点,绝对不能……”

    邵女说了一半停下了。

    德福很好奇,“绝对不能什么?”

    “绝对不能半途而废!”

    邵女看着德福的眼睛,笑啊笑,“对了,如果最近还有人找你借钱,你咋说?”

    德福想都没想,“肯定是没有啊。”

    “嗯,这就对了!”

    此刻的张德福也觉得奇怪,怎么这两天都是借钱的。

    昨天晚上自己老婆把所有的钱都借走了,今天,他丈母娘就来了。

    黄静站在德福面前,丝毫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絮叨道:“我和你大姐说过了,她说能借。我知道,你们小两口没多少钱,但肯定比我有钱,对吧。我借不了多少,就家里的房子翻盖,我出两份,你大姐出五份,剩下的三份,你们来出,行吧。”

    张德福有点为难,钱他可以出,但是他真的没有啊。

    不像在自己手里,直接就掏给你了。现在是不在自己这儿,还要回家找邵女要。

    黄静的小九九打的很精,她就想了,万一自己借不来钱,怎么办!

    最近的邵女绝对不像以往,很难说话,很难和她沟通。

    就看这两次,来家里都是空手来的。

    还那么狠心,把头发都剪了。

    古有壮士断腕,她剪头发又是为了什么?

    黄静觉得自己不能去碰这个钉子,万一去了之后,邵女打马虎眼,说自己怎么会有钱,有一点也是在德福那里。两口子踢皮球,就借不着了。

    她就想好了,直接来找德福。

    这么大的事,丈母娘不轻易开口,既然开了口,他就没法拒绝。

    万一踢起皮球,她就去找邵女,反正堵住德福这一边,那边就由着她闹了。

    还怕钱闹不到手?

    张德福在一旁听明白了,可有心无力,只能对黄静说,“妈,太不巧了,我一分钱都没了。”

    “啥?”黄静不相信,“你一分也没有?”

    “是。”

    “那咋可能?德福,我看你本分老实才把我闺女嫁给你的,你可不带这样的啊。”

    “真的没有了,妈。”张德福连忙说,“都给邵女了。”

    “给她干啥?”黄静立刻问。

    “她拿去开小卖部了!”

    黄静只觉得双腿一软,心里叫了多少声的妈呀,然后飞快往邵女家跑。

    *

    汪子康送了汪洋回来,已经快中午了,想着也差不多到时间接乐眉,就不去厂子里了。家里没有人能接孩子,也是麻烦。只能盼着邵萍的腰快点好。

    在沙发看了一会儿报纸,再看一眼时间,到点了,汪子康就骑上车去接乐眉。

    回到家吃过午饭,再送走,邵萍以为他就直接去工厂了。谁知道,汪子康又骑车回来了。

    汪子康回来了,后面还跟着邵兵。

    “怎么了?”邵萍连忙问。

    “我有点事,要去省城开个会。”汪子康说,“突然通知的,下午就走。”

    “哦,去几天?”

    “不知道呢。”汪子康说,“上面通知的不详细,不过怎么也得一整天吧,晚上太晚的话就住下了,第二天再回。”

    “好,我给你收拾衣服。”邵萍慢慢站起来收拾。

    “邵兵也跟着去?”邵萍问。

    “他开车。”汪子康说。

    邵萍有点担心看向邵兵,“你开慢点,完全第一,知道吧。”

    邵兵连连点头。

    邵萍收拾好行李出来,见汪子康正对着镜子照。

    他很少这样照镜子,照了好一会。

    汪子康从镜子里看见邵萍诧异的目光,尴尬笑了笑。

    “对了,我给我妈说了,让她来接几天乐眉。还有,我头发是不是太长了,去开会这样不好。”

    “是有点了。”邵萍看一眼道,“反正还有时间,去剪一下吧。”

    “去哪儿好啊。”汪子康想了想,“以前我剪头发的地方关门了,好像说是回老家了。”

    “那去上次洋洋剪头发的地方。”邵萍转头告诉邵兵地址,“小香港美发屋。”

    第36章 万更第一天

    “那走吧。”汪子康拿起行李包, 对邵兵说。

    邵兵眼明手快,赶紧把包接过来,跟在汪子康身后。

    汪子康见包接了过去, 什么也没说, 和往常一样走在前头。

    “大姐, 我们走了。”邵兵小声和邵萍再见。

    邵萍想站起来送, 可自己的腰不好, 也就没有勉强。

    “开车慢点, 邵兵。”

    “知道。”

    邵兵坐在驾驶室, 从观后镜看一眼, 就见汪子康倚在后排,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邵兵赶紧发动车,上海牌小轿车一路开出去,突突突地, 引得过路人都顿足观看。

    邵兵心里那个美啊。

    整个市里才有几辆小轿车?

    其中一辆就是他开的。

    而且这上海牌小轿车真的名不虚传,这座椅, 小沙发一样, 坐上去那叫一个舒服。

    邵兵想到这里, 故意用力坐了几下, 果然比轻卡的座椅舒服多了。

    只不过这小轿车是第一棉纺厂的,说是暂时两厂合用一辆。

    邵兵就很不服气, 说两厂合用一辆,为啥这小轿车天天停在他们一厂?需要的时候还得去借,还要看一厂厂长用不用, 反正,他们二厂就像后娘养的,啥啥都要靠后。

    “不知道什么时候, 咱们厂也能有自己的小轿车。”邵兵脱口道。

    汪子康一直在沉思,没听到,立刻问:“什么?”

    “哦,”邵兵改口,“厂长,快到了。”

    汪子康抬头就看见了那个招牌。

    小香港美发屋。

    他抿着嘴,一句话也没说,一双眼睛看向远处,那招牌好像在发光一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邵兵看来,也就是踩一下油门的时间,可对于汪子康来说,却像是过了千年万年。

    突然,他摆了摆手,“不去了。”

    “啥?”邵兵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趟厂子,还有一些资料没拿。”

    “我自己去拿。”邵兵连忙道。

    “没事,走吧。”汪子康道,“李师傅应该在厂子,让他给我推一推好了,然后再顺便拿上资料。”

    邵兵哦一声,说话间,车子驶过小香港美发屋。

    邵兵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嗖的一下就过去。

    可汪子康看到了。

    一副画面好像定格在店里,像老电影一样,黑白画面交替闪现,还夹带着强烈的电流音,穿透了整片城市的天。

    *

    翟明翠眼看着她闺女,就犯愁。

    刚刚看榜回来了,一副要哭的模样。

    回来的时候耷拉着个脑袋,黄静就知道,完了。

    自己想了几万遍的完了终于成了真。

    在成真的这一刻,依然不敢相信是真的。

    张德凤垂着脑袋,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邵女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往里看一眼,就见翟明翠对她拼命摇头使眼色。

    邵女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没有多问,悄悄从门口退出来。

    一出来,就撞到了魏橙花身上。

    自从上次提了分家,魏橙花每每见到邵女都十分不好意思,总是十分客气。

    虽然当时大哥和大嫂都说了应该分,可毕竟话是她提的,后来德柱也说了她许多,什么盖房子都是大哥拿的钱,大嫂大哥没回来的时候,也照样交生活费,家里就一个东东吃饭,等等。

    这些话说的魏橙花有点面臊,虽然她觉得自己提分家没错,可时机好像不太对。

    既然过了年就要分房子,这小半年怎么也应该忍过去。

    提什么分家啊。

    可没有后悔药吃,魏橙花只能继续臊着。

    “哦,橙花。”邵女小声和她打招呼。

    魏橙花点点头,“大嫂,怎么了?”

    “看完榜了。”邵女道。

    “放榜了?”魏橙花惊讶大叫。

    她这么一喊,里面张德凤立刻嗷了一声,然后嚎啕起来。

    邵女还没来得及制止,这声大喊就跑了出来。

    魏橙花和邵女两人面面相觑,就见翟明翠跑到门口,对着橙花皱眉,“你小点声!”

    橙花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和邵女一起走出堂屋。

    院子里,魏橙花小心问:“大嫂,这是没考上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邵女道,“咱妈不让问。不过刚刚德凤一回来就跑屋里躲着去了。”

    魏橙花立刻说:“我去看看。”

    她说完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回来了。

    邵女看着她,只见魏橙花的齐耳短发都跑乱了,发丝贴到了脸上。

    “录取了一百二十三名。”魏橙花小声道,“没有德凤的名字。”

    她刚说完,翟明翠就从屋里出来了。

    翟明翠就知道,这种事不用她自己去看,自然会有橙花去。

    果然,刚刚听到大门响,翟明翠出来,就看见橙花在和邵女说着什么。

    翟明翠无声问橙花一句,橙花立刻摇头。

    大家心照不宣,都是知道彼此是什么意思。

    翟明翠长长叹口气,站在堂屋门口,也不愿意进去了。

    心里想着,这可咋办啊。

    里面张德凤的哭声已经停止了,可她依然坐在床上,不肯动。

    张德凤就想了,这可怎么办!

    去年考上了没去,说是死也不去酒厂,就想站柜台。

    心里默默又给自己一个理由,反正还不满十八,能继续领抚恤金,这样也不算白吃白住家里的,明年再考一年就不行了?

    好家伙,这一年白过了,考都没考上!

    张德凤就难受啊,没考上还是次要,主要是她怎么面对家里人。

    二哥又该讽刺她了。

    大哥肯定不会讽刺她,但会对她失望。

    至于魏橙花,张德凤最不想面对她。

    两人一起长大,她已经在电影院工作好多年了,而且前一段给她说了一个电影院的工作,张德凤还和她干了一架,完了,不知道在外面怎么嘲笑她呢。

    外面的人战战兢兢不敢随便说话,里面的德凤胡思乱想不想随便说话,两方胶结之际,黄静闯了进来。

    她一进来,看见三人站在院子里,表情都十分怪异。

    “呀,亲家母来了。快,屋里坐。”

    还是翟明翠先回过神,赶紧招呼黄静。

    黄静一愣,然后立刻笑了,“都在家啊。”

    魏橙花自然认得来人是谁,也立刻叫了声婶子。

    “这是橙花吧。”黄静站在魏橙花面前,看她的穿衣打扮就觉得心情愉悦,“你结婚的时候我还来了呢,怎么比结婚那天还水灵了!”

    “谢谢婶儿。”魏橙花笑了笑。

    “你妈还好吗?身体怎么样?”黄静问。

    “挺好的。”

    “你不知道,上次我见了你妈就觉得怎么那么熟悉啊,后来回家想了又想,想起来了,你妈教过邵兵。就我家儿子。”

    “哦,是吗。”魏橙花讪讪道,“好巧。”

    “就是啊,多巧。回去我给邵兵说,让他没事去看看恩师。”

    黄静从收音机里学到的新词,真赶上今天用了。

    魏橙花立刻觉得十分尴尬,还恩师呢,她早就听她妈说了,当初教过邵兵一年,她就调别的学校了。那邵兵,当年没把她给活活气死。

    “不用不用。”魏橙花忙道,“我妈说了,就教过一年。算不上恩师。”

    “那不行,老师就是老师,教过一天也是老师。”黄静话在后面等着呢,她笑眯眯看着魏橙花,道:“我家兵现在出息了,当上司机了。”

    “妈!”邵女想制止她,可没来得及,黄静那边已经说出口了,“在他姐夫的厂子,棉纺厂。我大女婿你不知道吧,现在是厂长。”

    邵女听了,在一旁直皱眉。

    怎么样,说是炸.弹了,一点也没错。

    “是吗。”魏橙花听的很烦,又不得不堆上笑脸陪聊,反正不乐意听,什么跟什么啊,你儿子当上司机了,跟我什么关系。

    可这毕竟是大嫂的亲妈,必要的尊重还是要给的,就假意奉承:“太厉害了!”

    黄静最喜欢听这个,听见这个就觉得自己是真厉害。

    怎么就培养出来这么优秀的孩子!

    一个厂长夫人,一个司机。

    她几乎忘记了邵女的存在,抬眼看见邵女才想起自己是在邵女家里。

    脸色一变,心想,就这么一个不争气的。

    邵女平白挨了一个白眼,就看见她妈呼啦啦往堂屋走。

    邵女抱歉对橙花笑了笑,然后立刻跟上去。

    橙花呢,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小心脏,趁翟明翠没空把着门的档口,偷偷溜进了德凤的房间。

    她一进去,就看见德凤趴在床上,一张脸全部陷进了枕头里。

    “德凤……”

    翟明翠有点听明白了,这老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想她的做派,翟明翠是一万个看不上眼,可没办法,早已成了定局,不是想说不再联系就不联系的。

    黄静在那里先是一顿炫耀自己的厂长女婿,让翟明翠十分没有面子,自己的儿子就是她二女婿,你在外面炫耀也就罢了,跑来这里炫耀是不是缺根筋?

    然后又开始说他儿子当上司机的事,多光荣多厉害啊,这是个肥差,谁都知道。紧接着话题一转,邵兵今年二十,德凤将要十八,两人差不离,那你家闺女呢?

    又往翟明翠心上扎了一个大空窿。

    翟明翠脸色越来越不好,一向十分能忍,这一会儿实在忍不了了,推说:“对了,不知道东东有没有尿裤子,我去趟学校看看。”

    邵女忙说,“那妈你带着两条吧,万一尿了没有换的,还得再回来拿。”

    “是是。”

    翟明翠说话就去了邵女房间拿裤子,邵女要起来帮她拿,翟明翠赶紧让她坐下,说知道在哪里,大着肚子别起来了。

    这要是换作其他母亲,看见婆婆如此待自己的女儿,肯定欣慰,要拔头发给亲家做鞋都不够。

    可这黄静就不开心了,人家的心眼歪,想事情的方向也不一样。

    等翟明翠拿着裤子出了门,黄静就说了,“你的房间你婆婆能随便进啊?”

    邵女听明白了,这是在找茬。

    翟明翠是个讲究人,每天早晨起来对着镜子梳头,蘸点水,把头发梳的一丝不乱。穿衣服也是,不求多好看,只论干净。那衣服从来没乱过褶子。这类人,对自己讲究,做事就更讲究。只要德福在家,来和邵女说话,从来不进屋,就在堂屋坐着,大不了打开布帘,两间变一间。德福不在,也是一样,在门口先招呼一声。很讲究。

    “这不是你来了?”邵女不满意看向她妈,“再说我肚子大了,不方便,房间里没有人,我也在场,她才进去的。”

    “那就是了。”黄静说,“虽是婆婆,也不能让她随便进你屋,万一里面有啥钱呢。”

    邵女心想,惦记我的钱的也只有你了。

    说话把她妈叫卧房去,不能在堂屋聊,她妈口无遮拦的,都被听去了,得罪人。

    这老太,只管说自己的,得罪了人,不想着自己拍拍屁股走了,为难的是自己的亲闺女。

    “你说吧,有什么事?”邵女单刀直入,想赶紧解决这场战斗。

    “我是来借钱的。”黄静好像不是来借钱的,是来要债的。

    她气势很足,好像邵女欠了她的钱,追债追上了门。

    “没有。”邵女也直接回答。

    打了个猝不及防。

    黄静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出错了。

    不得先来个五六七八回再说没有吗?

    “不是,你先听我说。”黄静只能把节奏拉慢了,“你弟弟不是工作了吗,这一有工作,媒人就能把咱家的门槛踩破了。我就想着,先把房子翻盖一遍,趁着这时候正是好天气,要不然又得过了冬到来年了。”

    “盖房子得用钱啊,你也知道你爸的本事。家里没钱,我就来找你了。”黄静继续说,“我是这么想的,盖房子的钱,我出两份,你大姐出五份,剩下的三份你来出。我先和你声明啊,你大姐已经同意了。”

    邵女看着她妈,只觉得十分无语。

    自己过的很好吗?

    明明知道自己的钱是怎么赚来的,那是风里雨里在矿上跟着那些男人做饭,一点点攒的。

    夏天热的要命,蚊子又多,冬天冷的要死,一个人做十几个人的饭,又要洗,又要送。有时做饭的地方离井远,她就要用保温桶盛好了,拿地板车推过去。

    那多多人的饭,又是汤汤水水居多,推过去,再一个个提下来,都是功夫。

    邵女想着想着就想掉眼泪,这么多年了,每年回家过年,不管有钱没钱都会买一堆东西给他妈送去,结果,她妈就从来没有看过自己那全是裂口的手,更没关心过德福身上的大伤小伤,东西不满意了,还要冷嘲热讽一顿。

    往事不可追。

    现如今这人就坐在自己房里,张口就是要钱。

    “先不说你这钱还不还,什么时候还。”邵女开口,“我先说一下,我没有钱。”

    “怎么会!”黄静叫道,“你男人在井上又花不着钱,你还能没有一点积蓄?”

    “没有。”邵女说,“走,跟我走。”

    她说着就把黄静引了出来,站在院子里,指着新房给她妈看,“看见了吗,我的钱,都盖房子了。”

    “除了盖房子的,就没别的?”黄静眼睛都要竖起来,“你不要骗我,德福告诉我了,昨天他刚给了你钱。”

    黄静说着说着就说秃噜了嘴,邵女立刻质问:“你还去找德福了?”

    黄静哦一声,又理直气壮:“他是我女婿,为啥不能找?”

    “你也知道他是你女婿?”邵女冷笑一声,“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行了,废话少说,你也承认了德福昨天给了你钱。”

    “是,是给我了。钱一半我给盖房子的工人了,人家要工钱,然后砖、水泥、门,哪个不要钱?”

    “还有一半呢!”

    “还有一半今天上午就送去工商局了。”

    “什么?”黄静问,“送工商局做什么?”

    “押金还有进货款。”邵女说,“现在一分也没有。”

    邵女说完,总算松口气。幸亏自己提前一步把钱从德福手里都拿来了,否则,今天她妈去找德福,德福肯定缠不过她,就把钱借了,不,给了!

    “一分也没有?”黄静不相信。

    “对,不但一分没有,还有一堆债。”

    邵女说完,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展开放在黄静面前,黄静不怎么识字,只认识常用的几个字,可借条两字认得,就看见这两字从眼前一闪,就又回到了邵女口袋。

    “看到了吗,这是我写的借条,上面还印了我的手印。”邵女道,“怎么,妈,你那么心疼孩子,要给邵兵翻盖房子,是不是也帮我把欠的钱还了?”

    黄静呆呆看着她闺女,不认识一般。

    怎么就这么巧!

    她今天下午来借钱,上午钱全花没了。

    “你……”黄静气个半死,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喊:“你不孝啊,你要气死你妈!”

    邵女才不理她,“骂吧,骂完了再走。”

    邵女说完,就走进了堂屋。

    黄静以为自己听错了,立刻叫起来,“你这个死东西,我要和你断绝关系!你不管我死活,从今天开始我也不再管你!你别再叫我妈!”

    邵女脚步一顿,该来的,还是来了。

    上一世,她哭着跑回家,在家门口哭了多久,求她妈原谅,不要不认她。

    这一世,邵女心一横,知道她妈是个什么人,今天说的断绝关系,明天只要自己需要,还会再跑来。

    “行。”邵女头也没转,“那就断吧。反正我一直是那个多余的。”

    黄静惊呆了。

    大腿也不拍了,也不哭不闹了。

    只是静静看着邵女的背影,见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卧房,然后房间门啪的一声给关上了。

    翟明翠在新盖的房子里听得啊,双腿直打颤,一开始不想进去,怕进去撞破了,让邵女没面子。二来也不想掺和进这件事,毕竟是亲妈来找亲女儿借钱,自己实在没什么立场说话。

    可听到后面,邵女说行,断了吧,翟明翠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的亲娘。翟明翠摸着自己的小心脏。

    这还是我大儿媳妇吗?!

    同样发出感慨的还有在卧房里“看戏”的德凤和橙花。

    她俩并排站在窗口往外看,一人拉住一边的窗帘遮住身子,只露了一双眼睛。

    看到最后,两人都忘了要干啥了,吃惊看向对方。

    黄静不哭也不闹,完全被震住了,此刻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再在地上坐着也是丢脸,只能颤巍巍站起来,先离开,再考虑后续怎么办。

    她站起身,一时之间失了神,忘记刚盖了新房子,那边还有一个门,慌忙之下就从原来的大门离开了。

    正好和翟明翠完美错过。

    翟明翠见黄静走了,也不着急回去,在外面又转了两圈,平复了下心情,过了大半个小时,才往家里去。

    回到家,家里静悄悄地。邵女的卧房依然关着门。

    倒是橙花那屋里的门开着,翟明翠见德凤不在自己房间,便知道,是去橙花屋里了。

    翟明翠走到门口,叫了声橙花。

    张德凤连忙从床上跳下来,跑过来,一把抓住她妈,就往屋里拖。

    “妈,妈,我给你说一个天大的事!”张德凤呼哧带喘的,又十分神秘紧张:“我大嫂和她妈断绝关系了!”

    断绝关系这件事不能有,张德福回到家又听德凤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回屋去劝邵女。

    可邵女没事人一样,正在和东东玩东南西北的游戏。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玩得十分快乐,听见爸爸的话,东东还问:“爸爸,什么是断绝关系?”

    张德福无奈看了邵女一眼,只能说:“没什么,都是大人的事,小孩不用管。”

    张东东虽然十分不情愿,但还是被张德福派去找她姑姑玩了。

    “看起来以后不能当着东东的面胡乱说话了。”张德福说。

    “是啊,她长大了,什么都懂了,真的不能随便说了。”

    “你也消消气,过几天我陪你去咱妈那里一趟。”张德福道。

    “没事。”邵女不当回事,“不用咱们去,她有需要的时候,会自己来。”

    “这样行吗?”张德福家庭思想比较浓厚,自己就是少年家长,承担了很多责任,从来没有想过会抛弃家里任何一个成员。所以,在他的认知里,断绝关系是天大的事。只是他没那么了解黄静,天大的事对黄静来说,也不如自己儿子的事。

    所以,只要邵兵有什么事,她早晚还会再来。

    张德福没劝好,掀开门帘看见翟明翠站在堂屋里,使劲朝他使眼色。

    张德福只能把门帘放下,又走了回去。

    邵女看着他,“怎么了?”

    “钱,真的花完了?”张德福问,“一分也没剩?”

    邵女笑了,“你觉得呢?”

    张德福立刻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你生的时候怎么办。你不是说,三个孩子没办法在家生吗,得去医院。那去医院生孩子也要花钱,如果真的一分没剩,我就想办法去借点钱,别到时候拿不出来。”

    “不用。”邵女说,“离生还早着呢,到时候小卖部都挣钱了,我就把钱还你。”

    张德福不怒而威:“又说傻话!”

    他说完走出卧房,翟明翠立刻跟了过去。

    “怎么,真的全用光了?”翟明翠一脸郁闷,“开个小卖部,真的需要那么多钱啊?都砸进去了?”

    “她是这么说的。”张德福道。

    “那德福,你给妈说,你到底给了她多少钱啊。妈给你算算,怎么能花那么多,是不是被骗了?”

    “没多少。”张德福不说数目,只是安慰他妈:“钱没了可以再赚,妈,你别多想,东东妈再生三个孩子就不能去矿上了,她不想在家闲着,想赚一份自己的钱,我也能理解。你就当给她买个安慰,买个寄托吧。”

    “什么安慰要这么多的钱。”翟明翠虽然不知道具体数目,可自己心里也算有杆秤,差不多能约莫出个数来,就觉得一下子全投小卖部了,怎么那么不踏实啊。

    “要不,咱这小卖部不开了?”翟明翠试着和张德福谈,“房子盖了就盖了,反正能住,要不小卖部别开了,咱们俩把钱要回来去。工商局肯定会退给的。”

    德福摇头,“妈,你不想要你那三个孙子了?”

    翟明翠突然想起肚子里那三个大孙子,如果瞒着邵女去把钱要回来,邵女知道了肯定会大脑一场,那肚子里的孙子还能保住?

    翟明翠摇摇头,“不行,不能这么干!”

    这时,一个人突然挑出来,一把抱住翟明翠,“妈,不能不开,得开!”

    翟明翠被来人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正是德凤和橙花。

    抱住她的自然是德凤。

    张德凤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在黑暗中劝她妈:“妈,小卖部得开。”

    翟明翠想拿泥糊她一脸,什么时候了,还来和稀泥?立刻推开她:“有你什么事!”

    张德福一直没时间问德凤,这一会儿逮住了,肯定要问清楚:“德凤,今天不是张榜吗,你考的怎么样?”

    张德凤摇摇脑袋,不说话。

    “没考上。”翟明翠替她说。

    “爸爸,走,带我出去溜一圈。”张东东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解了德凤的围,亲亲热热拉着德福往外走,“爸爸,你腿不方便,就在门口看着我玩,行不行?”

    张德凤见她哥走了,这才长舒一口气,拉着她妈说:“妈,你怎么回事,不能不让我大嫂开店啊!”

    翟明翠狐疑看向她,这孩子又哪根筋出了问题?

    借钱的风波过去,就这样平平安安过了不到一周。

    这天天气晴朗,秋高气爽的,一扫前连天的秋雨连绵,终于放了晴。

    邵萍腰也好的差不多了,想着趁天晴的时候出去走一走,晒晒太阳。

    再有一周她就要去上班了,趁着休病假,想多走动走动。

    邵萍想回娘家看看,前几天听送汪子康回来的邵兵说,她妈去过二姐家后一病不起,在家里躺了好多天了。

    邵萍知道了,就肯定要去瞧一瞧。

    自己亲妈,再作也是妈。

    她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两人站在那里说话,还抽着烟,吞云吐雾。

    韩冰瞧见了邵萍,突然大叫,“这不是邵月亮?!”

    邵萍无奈笑了笑,“还邵月亮呢,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哪里啊,”韩冰仔细看了看邵萍,竖起大拇指:“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

    邵萍懒得理他的花言巧语,韩冰这个人就这样,和赵开艋一个路子的。虽然比赵开艋正经一点,但也没正经到哪里去。

    不想和他们这些人多接触,邵萍绕开烟雾,离得远远地,往家走。

    “哎,你看你慌的,我还有话说。”韩冰立刻跑过去拉着邵萍。

    邵萍转头看他:“有事?”

    “当然有事了。”韩冰道,“你说吧,怎么赔偿我?”

    邵萍不明白了,两人许久未见,自己又不欠他的,干啥赔偿他。

    赵开艋在一旁道:“你妹妹的事。”

    “我妹怎么了?”邵萍立刻问。

    韩冰这可有的说了,倒豆子一般,说了整件事的经过,又着重讲了自己有多委屈。

    你说他委屈吗,可能会有那么一点。

    不过单位也没怎样他,只是让他先不要负责小卖部审核的事情。

    后来单位又下去查了,流程从头走了个遍,副局长亲自带队,三个工作人员在一旁协助,调查完了,说一切符合规矩,颁牌!

    “所以,我妹的小卖部可以开了?”邵萍立刻问。

    “当然,今天货都送过去了。”韩冰说。

    “真的?”

    “那还骗你?”韩冰指指赵开艋,“不信你问他,刚才我俩还去看了一眼。”

    邵萍立刻转向赵开艋,一双眼睛死命瞪着他。

    赵开艋嘴里叼着烟,双手做投降姿势,“别瞪我了,我就远远的看了一眼。没靠近。放心吧,没有一个人看见我们。”

    “对对,就远远的看了一眼。我看那门头还没装呢。”韩冰立刻跟着保证。

    邵萍虽听了保证,可心里依然不相信赵开艋的为人,对两人说:“我们现在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不能再做那些没边的事。尤其是你,韩冰,都政府工作人员了,更应该端正自己的行为。”

    “嗐,看你说的,我哪里不端正了?”韩冰立刻嚷道。

    邵萍没再理他们,转头进了家门,

    邵萍一走,赵开艋和韩冰就继续说自己的。

    “兄弟,你不能一直拖啊,你说拖来拖去的,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发现了啊,你媳妇吹枕边风都没用,每次还得我把你叫来,两人面对面说,你才能挪一步。”

    韩冰就觉得委屈,什么玩意,自己费心费力给他办事还不落好,一抬手,“你别这么说,你要是这么说,那我什么都不管了,奶奶个腿,真是就没见过你这种人!”

    “哎哎,兄弟,别恼啊。我这不也是着急?我一堆的事要做,咱们一堆的钱要赚,好家伙,耽误太多天了吧这也。”

    “审批不需要流程啊,你以为?让你拿出来那么多钱,你又没有!没有钱做资金担保,你还想开大公司,你让我咋办?”韩冰把烟头给扔地上,用脚碾了,说:“我走了啊,不和你说了,没劲!”

    “哎哎,兄弟,我给你说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啥事?”

    “你看你,又忘了!给我找人啊。”赵开艋叫道:“不用什么高学历的,脑子活泛点就行。要女的,要漂亮,要年轻,会做生意的最好。我说多少次了,你总忘。”

    韩冰想了想,心里还真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那人愿不愿意。

    他想了想说:“行吧,我给你问问,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个人选。”

    邵萍回到家里,她妈黄静正在床上躺着,见她来了,也不说话,只是高一声矮一声的直哎呦。

    “你怎么了?”邵萍连忙问,“哪里不舒服?”

    “哎呦哎呦!”黄静直哼哼,“我头疼啊。”

    “怎么又头疼了?是不是前两天下雨,着了凉?”

    邵萍紧张看向邵海波,邵海波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地抽他的烟。

    见大闺女转头问他,邵海波摇头,“哪里是着凉,装的。”

    “滚蛋!”黄静叫起来,“你才装的!你如果有本事能自己翻盖房子,我还用舔着老脸去找闺女借,让人家撵狗一样把我撵回来?”

    “妈!”邵萍立刻制止,“你看你说的!”

    邵海波晃悠悠站起来,看一眼床上的黄静,“是,我没本事。那我出去,不碍你的眼!”

    邵海波晃晃悠悠走了,邵萍只能转头劝她妈,“你看你说的,谁会把你撵回来?”

    “你妹!你那个好妹妹,邵女!”

    “我妹妹才不会呢。”邵萍道,“肯定是你先说了什么,惹到她了。”

    黄静不敢实事求是的说自己要和邵女断绝关系,只是把邵女那些话说了一遍,躺在床上又哭又哎呦的。

    邵萍看看房子,说了句实心话:“妈,我觉得,有多少钱做多少事。我看咱家这房子压根不用翻盖,真的,挺新的,又坚实牢固。真不行就把门窗重新漆一遍,也就两三桶油漆的钱。你那里不是有一点吗还,现在邵兵也赚工资了,出车还有补助,别让他花,都攒起来,真等着要结婚的时候,加一块打点家具,就行了。”

    黄静不敢相信看着大闺女:“你的意思是,不翻盖了?”

    邵萍点点头,“说实话,妈,我也没啥钱。你让我出钱,我也是找乐眉她爸要。”

    这件事汪子康听说了,回来邵萍提及,他脸色不太好。

    邵萍习惯了看着他的脸色说话,他的表情哪怕有细微的变化,邵萍也能看的出来。就会立刻停止说下去。

    这次也是,邵萍说着说着就觉得汪子康面露一丝不耐烦,她赶紧住了嘴,说天天上班开会太累了,你快点睡吧。

    汪子康嗯一声,转个身就睡了,对于邵萍说的家里房子要翻盖这件事,搭腔都没搭。

    钱的事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邵萍也很为难。

    一边是自己的小家庭,一边是永远都填不满的娘家。

    她很无奈,又十分无力。

    听了邵萍的话,黄静的希望是彻底浇灭了。

    她原本还在想美事,自己装病一段时间,二女儿早晚会向他低头,大女儿再给点,这钱就到手了。

    可邵女那边还没有来低头,邵萍这里就表态了,她也拿不出来。

    黄静突然就真的头疼了,差点晕过去,哎呦的更大声了。

    比她还大声的是张德凤,在给小卖部起名字这方面,她觉得自己起的最好,最有影响力!

    “我就说了,要叫东方红小卖部!”张德凤说,“你们想啊,东方红谁不知道?‘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你们说说,谁不会唱这歌?只要是会说话的,就会唱,会唱的,就能记住咱们的名字,东方红!多响亮啊,是不是?”

    “好听是好听,就是有点过时了。”魏橙花在一旁反对,“大嫂,你还记得小香港美发屋吗?”

    “嗯。”邵女点点头,“记得。”

    “你说这个名字,是不是让人一听,就觉得很新潮,感觉做出来的头发也很好看?是不是?”

    “有这个感觉。”邵女道。

    “就是了,我们也要起这样的名字!现在大家都想追求潮流,咱们啊,也起个洋气的名字。比如新时代小卖部,腾飞小卖部,或者来个英文名,sunny小卖部!”

    “三什么妮?”翟明翠没听清楚,手里还缠着毛线,问橙花,“什么三妮小卖部?”

    “不是三妮!是sunny!英文,晴朗的意思。”橙花说。

    “那还不如直接叫晴朗小卖部。”张德柱在一旁啃鸡爪子,一盘鸡爪子啃半天了,从开家庭讨论会就开始啃,还没啃完。就着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啃,“大嫂,到时候你的小卖部有啤酒卖吗?”

    “当然!”德凤立刻说,“我们小卖部啥都有,我今天看供货表了,有啤酒,金星的。”

    “怎么成你的小卖部了?”魏橙花斜眼看德凤,“那是大嫂的,跟你有啥关系?”

    “哼!”张德凤鼻子里哼出气,“关你屁事。”

    “我说你们行了,小卖部起名字,你们大嫂大哥还没说话,就你们叫的厉害。这小卖部是你大嫂一个人大着肚子跑前跑后跑出来的,中间还差点没了。起名字也得你们大嫂喜欢的。”翟明翠看向邵女,“大儿媳妇,你想叫个啥?”

    第37章 万更第二天

    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

    大家都会按家里的老大名字称呼家庭成员。

    比如翟明翠, 在生活区里,真正知道她姓名的人,很少很少。甚至有人就从来没有想过, 要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称呼她, 德福妈。

    因为德福是张家第一个孩子, 老大。

    在这个生活区里, 大家也都不知道邵女的名字, 她嫁给德福, 比德福小的就会叫嫂子, 比德福大的叫弟妹。再年长一点的, 叫德福家的。

    所以,你问翟明翠是谁,大家可能都会摇头。

    你问德福妈,大家都知道, 哦,德福他妈啊。

    你问邵女是谁, 大家再次摇头, 你问德福媳妇, 大家又都知道了。

    在这样的社会现象中, 一个名字往往不止是他自己,代表了很多人。

    这个家里也是这样。

    德福妈, 德福弟弟,德福妹妹,德福媳妇……

    大家记不住名字, 便只记住一个,剩下的用记住的这个名字来指代。

    邵女解释了一遍,德凤看着她, 问:“那大嫂,你的意思是,叫德福小卖部?”

    “嗯,得福。不过不是‘德福’的德福,是‘得福’。得到的得。”

    “得福?”德福听了,抿着嘴笑,“挺好听的。”

    邵女:“对,一来是想凑这个名字的福气,二来,整个生活区都知道东东爸,出去一说,在得福小卖部买的,大家就都知道地方了,是德福家。”

    翟明翠听了邵女的话,听得糊涂了,“大儿媳妇,你这一句好几个德福,都把我绕糊涂了。”

    “反正妈你记住,叫得福小卖部,就可以了!”张德柱在一旁赞叹,“还是我大嫂会起名字,这么一叫,寓意也有了,位置也有了。高,真是高!”

    他说完又转头瞥向自己媳妇,皱眉嫌弃道:“还啥三妮,请问这位女同志,三妮是谁?”

    魏橙花气的脸通红,瞪着张德柱,一只手就摸到了脑后。

    张德柱连忙站起来,“同志,不许武/斗!”

    魏橙花已经取下来一个黑色发夹,直接对着德柱的小腿刺去。

    “哎哎哎,你真的扎啊你。”德柱一下子跳起来,就往外跑。

    魏橙花站起来追。

    她这一走,翟明翠就凑上了机会。

    “大儿媳妇,”翟明翠笑着说,“你看你,身子越来越重了,做什么都不方便,低头弯腰都弯不下,再加上你生孩子的时候,肯定忙不过来,怎么样,要不让人帮你?”

    邵女看向翟明翠,“妈,你什么意思?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就好。”

    翟明翠从德凤身上扫过去,然后定定道:“这不是德凤招工考试没考上吗,我琢磨着,让她跟着你干,给你帮忙。你就看着给她点零花就成。”

    翟明翠说完,拿手肘轻轻捅了下德凤。

    张德凤会意,立刻道:“是啊大嫂,你看你多不方便,我什么都能干。而且,我不知就想站柜台嘛。你这也是柜台啊。所以我就想着到你这里来帮忙,来上班。”

    邵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到小卖部上班?”

    “对啊。”张德凤道:“你看离的近不说,就在家门口。而且是自己的,想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有事把门一关,多舒服啊。”

    邵女看着翟明翠:“妈,你也是这么想的?”

    翟明翠嗯一声,“是。大儿媳妇,你那里肯定缺不了人,让德凤帮忙,你就不用去,在床躺着就成。让她做呗,一直到嫁人,就不管了。你说咋样?”

    翟明翠说着陪上笑脸,然后给德福拼命使眼色。

    这件事翟明翠早就给德福打过预防针了,说自己赞成开小卖部,一是像邵女说的,自己有事可干,二来就是还顺带解决了德凤工作的事。

    德福听了,很同意,觉得自己媳妇干不了多久,以后生了带孩子,就更难兼顾小卖部。这两年让他妹子顶着,等孩子们上了托儿所,邵女腾出手了,德凤也该嫁人了。

    一举两得不是?

    “德福,你也这么想?”邵女看着德福。

    张德福点头,“我觉得挺好的。又能帮你了,也解决了德凤的问题。”

    此时四个人,三个人都同意,而且十分有把握邵女会同意,他们目光灼灼的瞧着邵女,期盼她赶紧做出决定。

    邵女见状,只能道:“先让我考虑一下吧。”

    翟明翠就笑了,“对对,应该考虑的。毕竟还没开业,咱们谁也不知道小卖部赚不赚钱,能给多少钱,对吧。这些妈都懂。行,大儿媳妇,那你们先睡,你们也商量商量。”

    翟明翠说着,起来时故意踢了一下德凤的凳子腿,张德凤会意,立刻道:“对对,嫂子,你先休息。这事慢慢说,不着急。不过反正你就放心吧,用我,肯定比任何人都强。我真的,天生就是站柜台的。”

    张德凤表完决心,立刻跟着她妈进了卧房。

    门外,魏橙花掐着张德柱的脖子,用力往下按,不让他出声,更不让他走。

    等人都撤了,魏橙花拉着张德柱进了自己卧房,她悄悄问:“你说你大嫂能让你妹到小卖部吗?”

    张德柱哼一声,“大嫂多好的人啊,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你别哼,咱们等等看。在你大嫂同意前,一切都是未知。”魏橙花说。

    张德柱躺在床,想了很久,“你说这次德凤怎么脑子开窍了,怎么就想到打小卖部的主意了?”

    “你以为呢!”魏橙花两只手臂紧紧箍住张德柱的腰,只觉得他的腰又细又有力,“那肯定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啊。”

    张德柱被她勒的,喘不上气了,用力去掰橙花的手,掰了半天,掰不动,只能放弃了,双手投降,“谁?咱妈?咱妈有那个心眼?小卖部还没开始,她就想着让德凤去了?”

    “高人啊,就在眼前!”魏橙花笑道。

    “你?”张德柱一下子坐起来,“你给支的招?”

    “那当然。我看德凤没考上在家里烦的啊,就偷偷溜屋里和她聊天。正巧碰上大嫂她妈来闹,我们就在窗口看,看完了,我突然就想到,德凤还烦什么啊,跟着大嫂干啊。反正想站柜台,在哪儿站不是站?”

    “等等!”张德柱听到了另一个信息,“你说咱大嫂她妈来闹?”

    “你不知道?”魏橙花立刻来了精神,一翻身,一条腿压在德柱的肚子上,“我和你说啊……”

    回到房里,张德福坐在桌前写工作总结,这是他每天晚上都要做的,雷打不动,说是搞完了,走之前要交接给技术主任。

    他写着写着就分了心,墨水在稿纸上重重洇了一下,摊开了一个小圆。

    张德福握着笔,转头看一眼邵女。

    邵女还在给东东揉肚子,刚刚睡觉了,东东突然告诉邵女,说自己撑的难受。

    问她吃什么了,说趁他们大人在开会,就跑厨房吃了块凉馒头。

    这个天气,馒头还没有那么凉,应该是噎住了。

    邵女把双手搓热了,顺时针给东东揉肚子。

    一边揉,一边教东东数数。

    张东东小朋友已经可以数到一百了,只是偶尔接不上茬,到九之后进一位时,对她有点难。经常数着数着又倒回去了。

    “88,89,70,71,72……”

    张东东数着,眼睛都要合上了,邵女告诉她:“睡吧,妈妈给你揉着,你睡着。”

    “行。”张东东就闭上了嘴,一秒钟后,嘴巴里就开始呼呼呼的吐气,这是睡着了。

    邵女也累了,见张东东睡着了,也跟着躺下,拿被子给她盖上,自己躺在一边,侧个身,看着东东睡。

    还不到五个月,这肚子已经没办法正着躺了。

    每天都侧卧睡,才能勉强睡着。

    邵女闭上眼睛,脑海里乱哄哄的,一堆一堆的事。

    先是小卖部的门头,这是件大事,明天就得去定了。

    然后就是上货单。她今天拿到了上货单,说是可以从中间选她需要的,想要卖的。

    选好了,由供销社直接供货,她的小卖部就可以开张了。

    今天除了送来了单据,还给弄了些油桶来,放酱油和醋的。一大桶一大桶的,到时候分着卖。

    邵女没做过生意,自己也是一头雾水,硬着头皮上。

    还好暂时不用为定价担心,因为供货的时候,零售价也给定了,统一零售价,不需要自己再一样样的盘算。

    这有好处也有坏处。

    反正邵女是看了好几遍那些货单,进价和零售价相差不多,很多种类都是在凑热闹,一厘半分的利润。

    和邵女想象中数钱的日子,相差甚远。

    还有一件,就是德凤的事了。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一个搞不好,就破坏了家庭团结。

    但邵女又深知德凤的品性,这姑娘人不坏,可是懒,又没有什么头脑,爱耀武扬威,觉得别人都不如她,很眼高手低的一个人。

    所以她才心心念念的要站柜台,觉得那才是人上人的工作。

    可自己家里的小卖部,和以前的那种公家门市部,又完全不一样。

    邵女去其他小卖部买东西,见过的那些老板,每个人都是笑脸相迎。哪怕你不买,只是转一圈,人家都特别周到,临走时还要欢迎你下次再来。

    这事交给德凤,她愿意吗?

    她肯定不会陪着笑脸去和人讲话。

    至于后面要生孩子,顾不上,邵女心里自有计较,可她的计较中,从来没有张德凤这三个字。

    德福写的差不多了,把钢笔盖上,然后收好了工作记录本。

    他走到床边,看着邵女已经闭上了眼睛,以为睡着了,便悄悄地脱了衣服,往里爬。

    忽然邵女睁开眼睛,看向德福。

    德福爬进里面,一回头,对上邵女又黑又亮的眸子,吓了一跳。

    “你没睡啊。”德福小声说,“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还没。”邵女笑了笑,“想点事情。”

    德福躺下,顺手拉了一下灯绳,电灯一下就灭了。

    卧房陷入一片黑暗中。

    伴随着黑暗,是无尽的寂寞,和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的意图。

    “德福。”

    “媳妇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竟同时开口。

    邵女“噗”一声笑了,“你先说。”

    德福道:“还是你先说。”

    “明天我要去订做一下招牌。”邵女道,“你有时间吗?”

    德福不知道怎地,突然松了口气。

    黑暗中,寂静里,那一声叹息,显得十分孤单。

    德福自己也吓住了,没想着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他紧紧闭上了嘴巴,试探着感受邵女的反应。

    未料邵女只字未提,继续说自己的:“我想着是门头做简单一点,就写咱们小卖部的名字。挂在门上。然后再做一个木板,挂在墙上,做一个价目表。”

    “行。”德福紧接着道,“木板我来搞,厂子就有很多,再给你刷上黑漆,好不好?”

    “那就太好了。”邵女的语气欢欣跳跃,能听出她对小卖部的希冀。

    “那明天一早我送了东东,去厂子告声假,就陪你去。”德福说,“你看行不行?”

    “好。”邵女回。

    两人忽然没了话,邵女才缓缓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哦。”德福把话咽进肚子里,“没什么,不早了,先休息吧。”

    “好。”

    躺在床上,德福怀疑邵女是不是猜出他要说什么了。否则,不会这么容易就说一声好,不再继续问他。

    慢慢地,两人都以为对方睡着了,殊不知,两人谁也没有睡着,只是背对着背,凝视着无尽的黑暗,各怀心事。

    一大早,翟明翠起来去买了早餐,油馍头和胡辣汤,外加几个水煎包。

    这几天邵女爱上了韭菜,又想吃煎炸的东西,水煎包就成了她的最爱。

    翟明翠给做了两次了,今天早晨去买早餐,看见早餐铺子里也有水煎包,就给邵女买了四个。

    四个水煎包特别大,家常包的那种包子一样大,足够邵女吃的。

    邵女起来,翟明翠就赶紧给她换了盆子。

    德福在一旁连忙接手,“妈,我来。”

    翟明翠就笑了,“怎么,我就不能给我大儿媳妇换上盆子。”

    “不是。”德福笑着摸摸脑袋,“有我呢,怎么能让妈干。”

    “哪有啥。我大儿媳妇给我们老张家带来三个大孙子,腰都弯不了,我换个盆子怎么了。”翟明翠笑着给舀了水,对邵女说:“你们两口,千万别跟妈客气,都是一家人,不分啥。”

    “谢谢妈。”邵女走过去洗漱。

    吃饭等暂按不提,那边德福告了假就带着邵女去做门头了。

    颜色挑的米黄底,做了一圈棕色边框。里面用红色字体,五个大字,得福小卖部。

    听说是开小卖部的,做门头的木匠就说了,他知道做成啥样的,最近好几个来做的了。

    都是他们刚刚颁牌的这一批,木匠看了是哪几个字,说这么多门头,就这个名字吉利。

    说好了时间和地址,后天一早,他们就会上门安装。

    人还说了,再送几个红字,可以贴门窗上。

    都是啥?

    烟酒糖茶这些,最常用的。

    邵女说了谢谢,付了定金,便和德福回家。

    德福见她掏出来钱,一小叠,就笑了,问:“你不是说钱都花完了?”

    邵女没说话,只是抿着嘴,给德福一个眼神,让他去猜。

    *

    一样的开学,汪洋比别的同学早到了一周。

    他到校的时候,宿舍里只有一个同学在。那同学暑假没有回家,家里农村乡下的,回去一趟花好多钱的路费,没舍得回去。

    汪洋从背包里把东西都收拾出来,行李包里塞满了他的衣服。

    同学就站在一旁看。

    在同学眼里,汪洋不爱说话,但脾气并不坏。而且看他穿衣花钱,家里条件应该不差。

    果然,他看着汪洋从行李包里掏出来,一件件毛衣,外套。

    两三件都带着标牌,一看就是新的。

    那些衣服,同学见都没见过。

    “这是你妈刚给你买的新衣服?”

    同学在一旁问,看见那件高领的羊毛衫,棕黄色的,羡慕不得了,“这件衣服我见学校的老师也有穿的,真好看。”

    汪洋拿在手里,没说话,又放到了一边。

    “这都是你妈给你买的吧。”同学继续说,“咱们开学的时候,我见你妈了,又年轻又漂亮。不过,你妈多大的时候生的你啊,怎么能那么年轻?”

    同学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自己乡下的妈和人家城里的妈差别有点太大了,放在一起,感觉像差了一辈一样。完全不是一代人。

    汪洋手一停,整个人僵在那里。

    同学还在一旁回忆着:“我记得那次你妈穿了件连衣裙,真好看啊。在报到处站着,我还以为是哪个同学来报道呢。后来才知道,那是你妈。我的天,我就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妈。还有她说话的时候,那个声音啊,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觉得比收音机里的还标准呢。”

    “行了吧!还没说完?”

    汪洋突然大吼。

    坐在一旁的同学立刻不说话了,看着他的侧脸,都涨红了。

    还以为是不舍得,又被他勾起了思乡情,便站起来拍了拍汪洋的肩膀:“兄弟,你说你那么想家,还来这么早干什么?”

    汪洋一个转身,一双眼睛恶狠狠瞪着对方:“你还说?”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同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一缩脖子,就走出了寝室门。

    汪洋继续收拾行李,把新买的这几件衣服,都压到衣柜的最下面。看都没有看。

    收拾好行李,他坐到床上,想起还有一个随身的背包。

    打开背包,里面是满满的吃的。

    一小袋大白兔,几罐午餐肉罐头,还有几个大苹果,都洗好了,装在袋子里,袋子里氲出了很多小水珠。再往下就是一个外套,放在最下面。

    汪洋突然想起邵萍说的最后一句话,告诉他,天凉了,下车前先把外套穿上,外套就在随身的背包里放着。

    汪洋把外套拿出来,随手伸进口袋中。

    口袋里硬硬的,他翻出来,里面放着一叠钱。

    各种面值的都有,不同面值的钱放在一起,整理的干干净净板板正正。

    打开折叠的钱,中间夹着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字迹汪洋认得。

    这么多年了,她经常给他写这样的小纸条。

    “孩子,别怕花钱,多吃饭,多运动,好好学习。”

    看完这一行字,汪洋用力攥了攥手里那叠钱。

    再抬头,他的视线模糊了。

    一滴液体滴到那张纸条上,洇湿了上面的字。

    汪洋立刻团了团,转身扔进身边的垃圾桶里。

    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样。

    张德凤来店里帮忙的事就此没有再提。

    一家人好像十分有默契一般,谁也没有再说,不约而同给邵女留出思考的时间。

    直到人家来给装门头,一家人站在门口。

    张德凤指挥的最欢,“对对,往右,再往右。哎呀,多了,往左。对对对!”

    “行了,你长个大斜眼还瞎指挥。”张德柱白她,“让我来。”

    张德柱一过去,就把张德凤推倒一遍,气的张德凤呼哧哧地,逮着身边橙花的胳膊掐。

    “你说你掐我干啥,有能耐你掐你二哥去!”橙花连忙躲开,回头看见大哥张德福正扶着邵女在一旁看装门头,就问:“大嫂,咱们今天就开业吗?”

    “嗯。”邵女说,“早开一天是一天的。”

    “那里面都弄好了?”橙花有点小失望,“我看东西不多啊,就摆了柜台上那一点。”

    “还有,慢慢进,别着急。”邵女道,“我看了,供销社给的进货价太高了,很多不能进,进了也不好卖。不赚钱,就赚个吆喝。”

    “是吗。”橙花眼睛转了转,“大嫂,有没有别的门路?”

    “还不知道。”邵女说,“所以我想着先少进一点,先开起来,看看大家都来买什么,买的多的,咱就多进。少的那种,就少进。”

    “没想到,大嫂还挺会做生意。”橙花笑道。

    邵女也跟着笑了笑,眼看着门头装好了,小师傅从梯子上下来。

    邵女走过去,打开两瓶橘子水,小师傅们一人给了一瓶。

    两人都不敢接,吓一跳。

    干了这么多年,装了这么多门头了,第一次,给橘子水喝的。

    “拿着吧。”邵女塞他们手里,看着年龄都不大,和邵兵差不多,手上全是茧子刀口,都是可怜的孩子。

    两个小师傅看对方一眼,都接了,渴的不得了,一瓶橘子水,吨吨吨灌进去,一下子就活过来了。

    其中一个就把拿来的红字递给邵女,“大嫂,这字给你。”

    邵女接过来,就是老板说的那样,烟酒糖茶四个字,不多不少。

    看起来是每个去做门头的,都送一副。

    “大嫂。”那小师傅又走过来,从口袋掏出来几张,又塞给了邵女。

    邵女讶异,“这是什么?”

    “嘿嘿。”小师傅笑了笑,“这是别人家订做的,多出来的,我们拿着,想干活的时候倒一下,赚个五分一毛的。”

    邵女拿着,看了一眼,都是小字,红色的,却比大的还精致,上面有雕花,什么字呢,有醋,酱油,盐,味精,雪花膏,还有一个,大白兔。

    邵女赶紧掏钱,“我给你们钱。”

    小师傅赶紧跑,说:“不要不要,你如果要给钱,就把字还我。我不卖你。”

    邵女明白什么意思,这是对那两瓶橘子水好意的馈赠。

    邵女只好拿着,连说谢谢。

    两个小师傅架上梯子就要走,走的时候对邵女说:“大嫂,我们虽然小,但做生意时间长了。我看你好像是新手,身体也不方便,你要有什么重活大活,搬运的,就去找我们。我们那里有人,平时不忙的时候,我们就做劳力。我给你算最便宜的价格。”

    邵女点头,“一定。”

    “好家伙。”魏橙花在一旁暗自对德凤说:“看见了吧,咱大嫂不是一般人啊。”

    德凤没留意这些,只顾着往柜台里使劲了,“啥,啥不是一般人。”

    “算了。你懂什么。”魏橙花瞥一眼德凤,“行了,别使劲了,不是还没同意让你去嘛。”

    “谁说的!”魏橙花叫道,“说不好,一会儿就宣布了!”

    一大早这门头就给装上了,装的时候路上人还少,这装着装着人就多了,大家都凑了过来。

    围着的人都在问翟明翠,你家这是干啥呢,神神秘秘的。一开始是盖房子,就单纯以为是盖房子,这下好了,突然上了门头。

    翟明翠一脸骄傲,指着门头说:“你们看,得福小卖部!”

    “你家开的?”

    “嗯,我家开的。以后大家伙需要什么,尽管来!”

    “行啊。”

    “什么行啊,可是太行了!这一块都没个买东西的,这下好了,离这么近,一抬脚就到。”

    “可不是!”

    邻居们都围了上来,一开始都夸好,这下买东西方便了,可一转念,为啥人家德福就知道开个小卖部,自己却不知道。

    看看人家,这门面房都盖起了,又上了小卖部,这么长时间,其他人都一无所知。

    就有人说了,还是德福啊,有头脑,什么都能走在前头。人家在矿上就干的好,现在又搞了一个副业,多了不起。

    翟明翠在一旁听着,原本双臂自然搭在身体两侧,这一会,两手交叠,已经背在了身后。

    听听,都在夸德福,自己脸上那叫一个有光啊。

    “大嫂,你看咱妈。”魏橙花拉一下邵女,“大家都在夸大哥,咱妈高兴坏了。”

    邵女早就看见了,也听见了,自己无意计较这些,夸谁不是夸,都是浮云,拿在手里的钱,才是实打实的。

    只有德福一个人,不停在人群中解释,“不是我,不是我,是东东她妈申请的。我咋能知道这些。”

    “小卖部的门怎么不开?”有人问起,“咋回事啊,一直关着门。”

    “对啊。”

    “妈妈,里面有糖吗,我想吃糖。”

    “奶奶,我也想吃。”

    “大家别着急别着急嘛。”张德柱知道自己大哥腿脚不方便,就自己前前后后的张罗,刚刚把那些油盐酱醋都贴好,贴在了门窗上,然后跑过来解释,“咱们开业也要按吉时,对不对?大家再等一会儿,到点了,咱们就开门!”

    “叔叔,放鞭炮不放?”一个小男孩问。

    “你说呢?”张德柱蹲下来问他。

    “我觉得,放!”

    “你猜对了。”张德柱摸摸小男孩的脑袋,“可不许走啊,一会儿放完鞭炮,让你爸爸给你买糖吃。”

    一听到糖,小孩子都窜出来,抱着张德柱的腿不让他走,一个劲的问有没有大白兔,有没有话梅糖,有没有梨膏糖……

    这边热热闹闹的,那边邵萍和汪子康来了。

    车子开到小区里面,正好停在小卖部前面。

    车子滴滴滴一响,人群就散了。

    大家都在看上海牌小轿车,想着这人谁啊,坐车来的。

    下来的,就是邵萍和汪子康。

    邵萍腰还没好利索,从车上下来,就走到邵女面前。

    “你看你,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告诉我。”

    邵女赶紧摸一下她的腰,“你不是腰还没好利索?这么多人,你怎么来了!”

    “我妹子的小卖部开业,我能不来?”邵萍埋怨:“如果不是你姐夫告诉我,我就错过了。”

    汪子康站在一旁,连忙对邵女说:“恭喜恭喜。”

    “我才要恭喜你。”邵女瞧着汪子康,两鬓头发好像又白了许多,“我还和我姐说呢,要给汪厂长庆祝一下,我姐的腰又受伤了,耽搁到现在。”

    汪子康吃惊看着邵女,“不对啊,你以前也这么能说话?”

    邵萍在一旁立刻说:“你看吧,我没说错吧。”

    然后对邵女说:“我和他说你要开小卖部,他还说,就二妹那么内向,怎么开小卖部?我告诉她,我的二妹今时不同往日了,他还不信。”

    “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汪子康推推眼镜,看了看门头,念了一遍店名,便问:“对了,德福呢?”

    “在那儿呢!”邵女一指,就见德福依然被大妈们包围着。

    德福早就看过来了,匆匆对汪子康打了招呼,然后艰难地从人群中跳出来。

    汪子康十分欣赏德福,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和德福十分亲。感觉德福和他有些相像,也说不上哪里像,反正就是同路中人。

    他迎上去,拍了拍德福的肩膀,“上次见你就没能好好聊一聊,怎么样,脚还没好?”

    “快了。”德福说,“医生说了,下个月就能拆石膏。”

    “那也得好好保养。”汪子康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嗯嗯。”

    大家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才看见,原来邵兵也来了。

    他来了之后也不和邵女德福说话,就站的远远地,倒是和德凤聊了起来。

    两人相差不大,小时候一起长大,只不过后来搬到这里,两人才断了联系。这再见面,又续上了儿时的感情,旁若无人的聊了起来。

    “到点了到点了!”张德柱大声喊起来,“咱们请小卖部的经营者,邵女女士,也就是我的大嫂,给大家开门!”

    德福立刻拿出火柴,长长的鞭炮已经摆在门前。

    德柱接过火柴,“哥,我点。你脚不行。”

    他拿出一个火柴,看着手表倒计时,“五、四、三、二、一,开业大吉!”

    随着这一声吼,邵女把店门打开,火红的鞭炮噼里啪啦炸起,大人小孩纷纷捂住耳朵,跟着大喊,开业大吉!

    “有糖!”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小孩们一窝蜂的冲向小卖部,就看见德柱拿着一个筐子,里面装着水果糖、瓜子和花生。

    小孩们上去,一秒钟就抢空了,德柱拿着空筐子惊叹:这么快!

    可还有比抢糖更快的,那就是张德凤了。

    原本还在和邵兵聊天,那边德柱一喊,人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位置,再看见她,就是在柜台里面了。

    张德凤头发梳了一个马尾,高高的立在脑后,不知何时还涂了口红,鲜红鲜红的,站在柜台里面,双手撑着柜台,往外看。

    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

    魏橙花在一旁捂着嘴笑,拉上德柱看,“你看你妹,你看啊。”

    德柱瞧见张德凤站在柜台里面,忙问:“大嫂同意她站柜台了?”

    “我看没有。”魏橙花说。

    “那她怎么进去了?”

    “自作主张呗。”

    张德柱听了,拔腿就要进去,橙花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

    “我把她拉出来啊。那怎么是她站的地方,那是大嫂的地方!”

    “你信不信,你敢去拉她,她站在柜台里就敢哭。”魏橙花死死拽着德柱,“她在里面哭,咱妈就得让你在外面哭。你信不信?”

    张德柱扭头在人群里找他妈,果然,翟明翠站在一块石头上,视线高高越过人群,正好落在张德凤的身上。

    她笑的合不拢嘴,心里就想了,不亏是我闺女,真的,天生就是站柜台的料,瞧那大红嘴唇!

    “德福妈,那个,里面那个是谁?大红嘴唇那个。”

    “那是德福他妹啊,德凤!”旁边有人替翟明翠回了。

    “那是德凤?怎么那么漂亮啊。”

    翟明翠听着,更开心了,感觉自己要飘起来。软绵绵的。

    有人欢喜就有人发愁,邵萍不小心瞧见一个人,那头发,梳的极亮,一件花衬衫,在人群里招摇的不行。

    “二妹。”邵萍小声在邵女耳旁提醒,“赵开艋来了。”

    邵女皱眉往邵萍指的方向看,果然,人群外站着三个人,赵开艋、韩冰,还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女人。

    “他来干什么?”邵萍急忙问,“你请他了?”

    邵女摇头,“没有。”

    “那就是韩冰告诉他的。”邵萍恨恨道,“真不知道这小子安的什么心,这个时候往你这里跑。”

    邵萍看看翟明翠,见她正乐得开心,丝毫没注意到赵开艋,便小声说:“现在咋办,趁你婆婆还没看见,要不,我去劝他走?”

    邵女看向赵开艋那边,赵开艋一直在盯着她,见她看过来了,扬着下巴对邵女招了招手。

    “不用。”邵女对邵萍说,然后走向德福。

    德福拄着拐杖,正在和邻居解释这些都是东东妈搞起来的,自己哪里有这本事等等,正说着,见邵女挺着大肚子过来,赶紧迎上去。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德福道,“你进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

    “不是。”邵女镇定看着他,“赵开艋来了。”

    张德福原本笑容绽放的脸上,顿时一僵。

    可笑容依然挂着,看向远处的赵开艋,“来了就是客,咱们过去吧。”

    邵女立刻挎上张德福的手臂,“好。”

    张德福身子一僵,已经迈出的脚停在那里,看了邵女一眼,然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

    邵女知道他什么意思,两人不再说话,径直向赵开艋走去。

    “哎哎,你看,大哥大嫂去干什么了。”魏橙花时刻观察着邵女的动向,此刻就看见两人穿过人群往远处走去。

    张德柱往远方一看,就看见了赵开艋,吐了口口水,骂道:“他怎么来了!”

    “谁?”魏橙花一脸快告诉我,等不及了的表情。

    她看得出来,大哥大嫂很紧张。那边那个人,肯定和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否则,也不会站的那么远,不过来道喜。

    “说啊德柱,到底怎么回事!”魏橙花见德柱不理她,拼命问。

    “行了,说他做什么。呸,臭流氓!”张德柱说完,转头进了小卖部。

    里面忙死了,大家都挤了进来,买不买东西另说,先看看,都有啥。

    张德凤站在柜台里,忙的嗷嗷叫,还怕有人趁乱顺走什么东西,干脆站在凳子上,居高临下的警惕着。

    “哎哎,那个不能摸,都弄脏了。哎大爷,那啤酒得放好,都倒了,人踢碎了怎么办!”

    “哎,那小孩,白糖不能吃,让你妈买!”

    赵开艋一件花衬衫随风招展,走近了才发现,头上还顶着一个□□镜,笑嘻嘻的看着朝他走来的邵女。

    “你看,开业也不说一声,不把我当朋友!”赵开艋先开口,“我给你们介绍,这是韩冰,大家都叫他大冰,邵女认得。这个是我的秘书。”

    赵开艋对邵女介绍身边的女人。

    女人也同样戴着墨镜,看见邵女后,先伸出手,“你好,又见面了。”

    第38章 外面的世界

    “又?”

    邵女伸出的手微微一滞, 一时间没明白这个又字是什么意思。

    站在邵女对面的女人笑了,随即伸手把墨镜摘了下来。

    邵女一个恍惚,只觉得她有些面熟, 可怎么想, 都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

    女人穿了一件长袖碎花连衣裙, 下面是双高跟鞋。她个子不太高, 十分娇小, 本人又瘦, 一张脸快没有了, 又被厚重的烫发遮去很多, 只那双眼睛提溜溜地转,很是机灵。

    年龄看着和邵女差不多大,但因为身材问题,乍一看上去十分年轻, 像是二十出头。

    邵女回忆了一下,没有同学可以和眼前这位对上号。

    可明明是见过的, 而且还是见过不久。

    女人看着邵女一脸犹豫, 便转头对韩冰道:“你看, 她没认出我。”

    韩冰就笑了, “是个人都认不出你,你这一打扮, 完全就换了一个人。更别说和你只有一面之缘了。”

    听到一面之缘这四个字,再加上女人笑着看她的肚子,邵女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那个比她还早去工商局等着的女人!

    说是因为家里有人去了对面, 连续申请好几次都被驳回的。

    “哦,你是……”

    “想起来了?”女人笑着道:“我叫安欣。平安的安,欣然的欣。”

    “安欣?”邵女反复琢磨, “好名字。”

    “你的名字更好。”安欣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好像永远长不大,永远都那么年轻一样。”

    “这是我的名片。”赵开艋见缝插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盒。

    铁盒很好看,做的十分精致。

    他按了一下上面的开关,盒子就自己打开了。

    里面露出一张张名片。

    赵开艋先递了一张给德福,又递给邵女。

    德福低头看,名片上印着“开艋远洋国际贸易公司”,再往下就是赵开艋的名字,后面缀着头衔,总经理。

    邵女也看到了,就听见赵开艋对她说,“你看,咱们真的是有缘。你开了个小卖部,我呢,开了个公司。以后啊,有什么事你就来找我。在做生意这方面,我称第二,整个市里,也没人敢自称第一。”

    “是么?”邵女看完了,随手把名片还给了赵开艋。

    这一递过去,赵开艋愣一下。

    还没见过把名片还回来的。

    他脸色一僵,“这……”

    “我们两口用一张就好。”邵女道:“再给一张也是浪费,你拿去给别人吧。”

    赵开艋听了,看一眼张德福,僵硬笑了笑:“那行。”

    “反正以后肯定会有用得着的地方。”韩冰赶紧缓解气氛,“开艋的公司做的就是贸易,往大了说是国际贸易,往小了说和你的小卖部一样,也是把商品进来,再销售给有需要的人。两者的差别也就在商品价值上面。”

    “那我们可不敢高攀。”邵女连忙道,“赵总经理走的是国际路线,我们这小卖部,就是烟酒糖茶酱醋盐,都是老百姓自己家里用的。和国际可不沾边。”

    “那可不一定。”安欣突然开了口,“就像你说的,卖烟酒糖茶,不过你们也可以卖国外的烟酒糖茶啊,对不对?”

    邵女看她一眼,就见安欣正瞧着她笑,“所以,生意这件事,没有绝对。搞不好,以后我们就是合作伙伴,双赢呢。”

    安欣话说完,赵开艋就呱唧唧拍起了手,“说的好!不亏是我开艋国际的秘书!”

    安欣立刻就捂嘴笑了,“还不是和赵总学的。”

    “哎呀,你们俩,可找到你们了!”

    翟明翠一路小跑,总算找到了邵女和德福。

    “怎么了妈?”德福问,“是不是小卖部有啥事?”

    “不是,那个,让老师和你说。”翟明翠急得啊,朝远处招手。

    邵萍带着老师就过来了,邵女赶紧迎上去,“孟老师,东东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孟老师说,“你别紧张,你还是个孕妇呢。”

    孟老师看着邵女的肚子,“东东有点肚子痛,我已经送到咱们医院了,这是来通知你们一声,别着急,没有事。”

    邵女只觉得突然天地都在转,几秒钟后才缓过来,“老师,我现在就去。”

    “哎哎,二妹!”邵萍连忙拉住她,“你看你着急的,别慌,我叫邵兵来,咱们开车去。”

    邵兵发动好车,几个人赶紧上了车,什么赵开艋之类的,无暇顾及,赶紧去了医院。

    到医院门口,翟明翠下车就往医院里跑,老太太好像一生的力气都用在今天了,跑的特别快,去看东东。

    德福架着拐杖也走的很快,后面是邵萍扶着邵女,也在往医院里面走。

    一进去,邵女就看见了熟悉的女医生。

    女医生看到邵女,也笑了,“还真的是你?”

    邵女着急说,“我女儿送医院了,说肚子痛,不知道在哪里。”

    “在我屋里躺着呢。”医生安慰邵女道:“别着急,没什么事,就是消化不良,在托儿所又吃凉了,就肚子痛。现在已经没事了。”

    医生推开门,张东东正由生活老师陪着,在医生的小床上躺着呢。

    看见邵女来了,张东东立刻喊:“妈妈!”

    她喊了一声,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一边哭一边抱住邵女,“妈妈,我以为我要死了呢。”

    “胡说。”邵女把东东抱在怀里,“傻孩子,就是肚子痛,怎么会死呢。”

    张东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就是害怕。”

    医生倚着门就笑了,对邵女说:“你家这孩子,也是个人精。多聪明吧。刚刚你们没来的时候,勇敢的不得了,一直说不害怕,一点都不痛,要做勇敢的孩子。这一会儿,倒是哭了。”

    “就是。”生活老师也笑了,“就没见过这么精的小孩。”

    德福感激看向医生,“真是谢谢你。之前给我们介绍医院,这次又给我女儿治病。”

    “那不是应当应分的?谁叫我是医生呢。”医生道,“你家这姑娘啊,太聪明了。刚刚还和我聊天呢,说她妈妈肚子里有三个宝宝。我一听,当时就在想,是不是就是你们。没想到,果然是。”

    她说完,去桌上拿了小袋子,里面用白色纸包了两天的药,递给邵女:“回家按时吃药,别吃凉的油的,问题不大,饿两顿就好了。”

    邵女想起来了,肯定是那天偷吃凉馒头开始,就积了食,当晚就说肚子痛,还给她揉了肚子。

    “好。”邵女把药收了,道了谢,那边邵萍早就去缴了费,站在门口往里看。

    “对了,你是不是又该去检查了?”医生问,“上次你说确定是三个了对吧。既然建了档,就要坚持去医院做孕检,三胞胎,不能大意。”

    “嗯。下周该去检查了。我会记得去的。谢谢医生。”

    两人有缘,见了几次面了,随便说着话,一来二去的,翟明翠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大儿媳妇去过市里的医院了。

    她做过B超了。

    三个孩子是通过B超确定的!

    她还建了什么档,下周还要去医院?!

    还做B超?

    回去的路上,邵萍抱着东东坐在前面,后面一排坐三个人,翟明翠一肚子火,可在邵萍面前不能发,只能忍着,一路看着窗外。

    邵女看一眼德福,德福对她摇摇头,让她放心。

    一下车,邵萍就带着东东先回家睡觉,张东东小朋友看见自己家的小卖部开业了,知道里面有糖吃,也没闹着要去吃。因为实在太难受,一点也吃不下东西,没有胃口。

    等邵萍一走,翟明翠就把德福拉到了一边。

    她深情紧张:“你媳妇儿去医院做B超,你知道不知道?”

    德福嗯一声,“我知道。”

    他立刻又说,“这是我俩做的决定,我和她一起去的。”

    “你?!”翟明翠气的头顶冒烟,“你是不是傻?!你知道那B超多危险吗?我听说了,做了B超孩子生下来会缺胳膊少腿,都给辐射没了!还有,有的做了B超,男孩都变成女孩了!”

    德福皱着眉,“这又是什么话?”

    “就明明怀孕怀的是男孩,生下来的时候,就变成女孩了!”翟明翠立刻道。

    “妈,看你说的。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千真万确!那小鸡.鸡.就被辐射没了!所以就变成女孩了啊。”

    张德福听着他妈的话,笑了:“怎么可能,妈,这话你别当着东东妈说,可不是闹着玩的。”

    翟明翠远远看一眼邵女,见她站在小卖部门前,又忙了起来,看着她那肚子,想着里面三个大孙子,再生气也只能把不满咽回去,“最好是我那三个大孙子没事!如果有什么事,看我饶了你们!”

    “大嫂,东东怎么样了?”

    看见他们回来了,魏橙花和德柱赶紧过来问。

    “没事,就是有些消化不良,又吃凉了。”邵女说,“医生开了两天的药,没什么事。”

    “那就好。”魏橙花说,“小孩都这样,七灾八难的,长大就好了。”

    魏橙花说着,看一眼里面忙碌的张德凤,小声问邵女:“大嫂,你同意让德凤给你站柜台了?”

    邵女往里看一眼,见德凤的大红嘴唇都被她擦到耳朵下面了,忙成了一团乱麻,便说:“到时候问德凤吧。”

    她说完,瞧一眼魏橙花,见她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冷淡道:“说不好,她自己就不想干了呢?”

    邵女说完,走进了小卖部。

    留下魏橙花一脸失落,看着邵女的背影,喃喃:“那怎么可能,你可想好事去吧。”

    张德柱经过,没听清,还因为橙花在和他说话,立刻问:“你说什么?”

    “我说,”魏橙花看着柜台里面,“你去给我拿个果丹皮。”

    张德柱白她一眼,“你家的啊,说拿就拿?”

    “那你给我买个不行?”

    “行,咋不行?”张德柱也走进小卖部,对德凤说:“哎,你顺手给我拿个果丹皮。”

    张德凤此刻高跟鞋也脱了,直接站在柜台里的小凳上,双腿绷的笔直,已经不会打弯了,依然□□地站在那里。

    嘴巴上的口红不知何时被擦了一道,长长的甩到耳根处,又刺眼有搞笑。

    “你自己拿!”张德凤叫道,“指使谁呢?”

    “行,我自己拿。”张德柱走走进去,问邵女:“这个是一毛钱俩?”

    “是。”邵女点点头,“上面写着价钱呢。”

    张德柱伸手从装果丹皮的铁盒里拿出两个,把钱扔进柜台上的铁盒子,然后对德凤说,“记上吧,我拿了两个果丹皮。”

    张德凤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儿,那是邵女自己裁的,裁成巴掌大小,用订书机订好,做记账本用的。

    自己还没记过一次,就被张德凤捷足先登拿走了。

    上面记得满满腾腾地。

    张德凤忙中又记上一笔:两个果丹皮,一毛。

    新店开业,上午忙了一阵,中午好不容易清闲一会儿,下班的人就回家了,人一来,又热闹起来,一直持续到晚上,小卖部关了门。

    一家人都累瘫了,邵女从柜台上拿了橘子水,给大家,感谢大家的帮忙。

    “第一天开业,肯定是忙的。”张德福说,“谢谢弟弟妹妹的帮助。明天一早我去割肉,明晚炖一锅肉,感谢大家。”

    “这还用谢?不是应该的吗?”张德柱说,然后看向在一旁结算的邵女,“大嫂,怎么样,对上了吧。”

    这账已经算了半天了,柜台上的东西是有数的,邵女在开门前做了盘点,一样多少个放在里面,都有数。卖出去多少东西,收回多少钱,这一来二去是有定数的,除去拿来给孩子吃的瓜子花生和糖,还有几瓶橘子水,账面上,依然对不上。

    张德福看着邵女的脸色不对,忙问:“差了多少?”

    邵女抬头看他,“五块八毛。”

    “多少?”张德柱差点把橘子水喷了出来,“这么说,咱们忙乎一天,一分钱没赚,还赔了五块多?”

    “用来招待的零嘴还有橘子水什么的,我都全部刨出去了。可是还有五块八的东西对不上。”邵女为难看着德福,“你再对一遍吧。”

    张德福点点头,接过记账本,“行,我来。”

    他接过来一看,懵了。

    “这,这咋对?”张德福看向邵女,不可思议道:“你就是这么对的?”

    “嗯。”邵女重新接过记账本,勉强辨认上面的字,“这个应该是啤酒两瓶,这个是火柴一盒,这是半斤醋……”

    “……”张德福在一旁无语看着,等邵女一个个给他说过之后,他才感觉有些像。

    而且上面,不但写的什么无法认出,就连数量也都挤在了一起,分不出什么是什么。

    “让我看看。”张德柱接过去,看到第一页,眼都花了。再往后翻,就看见最后面一点,记得清清楚楚。

    字体小而秀气,前面写品类,后面写数量,最后记得是金额。

    一排排列下来,又简单又明了。

    “这些是大嫂记的吧。”张德柱拿着账本给邵女看。

    邵女看了,点头,“是,是我从德凤手里接过来后,后面都是我记的。”

    “这多清楚明了啊。上面写的是啥玩意?”张德柱一拍大腿,“对,就是从这里,当时橙花说想吃果丹皮,我给她买了两个,德凤记的账,记完大嫂就给她要过来了。”

    张德柱拿着账本看德福,语重心长:“大哥,真的不能让德凤在你们小卖部啊,真的不行。”

    “让我看看。”翟明翠走过来,不肯相信的看一眼。

    果然,从一开始,那账就记乱了。

    分不清哪个是数量,哪个是金额。这一笔,那一笔的,简直就是随心所欲的写。

    这账本拿出来,给张德凤看,她现在估计也看不懂。

    “德凤呢?”德福问,“让她看一遍,看能认出来不能。”

    “她已经睡着了。”翟明翠不忍心去叫,知道这事还得给邵女求情:“明天,明天行不,大儿媳妇?累的不行,脚都肿了。”

    邵女点头,“咋不行啊妈。这些账,明天德凤醒了再问吧。”

    翟明翠自然是顺了心,晚上躺在床上,看着旁边呼呼大睡的张德凤,一个人趴在那里几乎占了正张床。越看越生气,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太不给自己争气,转身在她屁/股蛋上拧了一下,疼的张德凤睡梦中嗷出了声。

    可别说第二天醒了再问,就算是当时把她从床上拉起来问,张德凤也不知道自己写了啥。

    第二天一早,邵女早早就起来了,把小卖部的大门打开,又好好收拾一遍,那笤帚扫了扫,又拿抹布抹干净。

    翟明翠起来做早饭,看见小卖部都已经收拾利索,开始营业了。赶紧过去看,邵女已经卖出一包盐了。

    再出来,气的脑仁疼,不知道床上躺着的那个是不是自己的亲闺女,怎么能长成这个样子!

    原本邵女对她来小卖部就持保留意见,这下好了,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难道不知道要好好表现吗?

    翟明翠在一旁煎着饼,越想越气,开始后悔了,干嘛多这一杠子事。

    德福也起来了,起来就去小卖部,看看要不要帮忙。

    见德福来了,翟明翠端了一盘饼,给邵女送去,想探探口风。

    毕竟这边是闺女,那边是儿子啊,想偏疼闺女,可她偏偏不争气。自己自作主张跑去站柜台,那你好好表现啊,这下好了,连账都对不上!第二天也不起,这什么人啊。

    还没走进小卖部,翟明翠就听到里面德福和邵女的对话。

    “那五块八咋办?”德福问,“还能对上吗?”

    邵女正看着账本,“估计是对不上了,就算是德凤起来,她肯定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字。”

    德福气的牙痒痒,开业第一天不赚钱倒是赔了钱,这算什么事,说出去,人人都笑话。自己这妹妹啊,太不争气了。

    “那,”德福说,“我把那五块八替她补上。”

    邵女转头看向德福,一双大眼睛似笑非笑,“那好啊。”

    德福没想到邵女真的还让他补,可话都说了,得补啊,立刻掏钱。

    他刚把手伸进兜里,就被邵女阻止了。

    邵女挡住他的手,看着德福的眼睛问:“难道每次你都要替她补?”

    德福手一僵,看向邵女。

    “咱们是小本生意,进货单我也给你看了,像平时用的油盐酱醋,几乎没什么利润,但在咱们生活区,主要就是卖这些,所以你觉得一天能赚多少钱?难道我这边赚一点钱,你那里替她补着,然后咱们再发她工资?”

    如果说德福一开始还十分赞同自己妹妹帮忙,可这一会儿,只想打自己的嘴。

    昨天晚上一看记账本,德福就觉得血液倒流,可那是自己的亲妹妹,总不能拉过来揍一顿。

    但是支持她继续在小卖部的心思,是一点都没了。

    “哎,我也不知道她这样。”德福十分后悔,“早知道……”

    “现在也不晚。”邵女直接截住了德福的话,“经过昨天一天,我也知道了德凤不适合做这个。一开始我如果就拒绝,你和咱妈就算不说什么,心里也会埋怨。我也想着给德凤一个机会,可你也看到了,不行就是不行。”

    邵女看着德福,又接着道:“还有一件,我要好好和你说。”

    德福立刻抬头,“什么事?”

    “你觉得德凤在咱们这个小卖部站柜台,是站柜台吗?”

    德福没听明白,“什么?”

    “以前的站柜台,其实是一个铁饭碗,一份好工作。售货员属于供销社职工,女孩子们年纪轻轻来站柜台,年龄大了,就退居二线,去坐办公室了。国家发着工资,有生活保障,所以大家才喜欢这个工作。可咱们的小卖部有什么?”

    “你想过没有,德凤才十七岁,她读过书,认得字,懂得很多道理,她有大好青春可以去拼,去奋斗,不像我,被拘束在这个家里,一个女儿外加三个肚子里的孩子。可她不一样,她的人生才刚开始,为什么要在这个小卖部里耗费青春?德福,我知道你对小卖部不报希望,觉得很快就会关门,这样,你还让德凤来咱们小卖部?你和我都不能确定的未来,难道非要拉上你妹妹,你才甘心?”

    “德福,她不应该在这里,她应该去外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第39章 好巧

    翟明翠怎么了?

    她端着盘子的手, 一直在抖。

    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这大儿媳妇。

    老天爷,大概也是看邵女喜欢, 才给了她三个大胖小子的吧。

    翟明翠就想把锅都搬小卖部来, 一边煎一边给邵女吃。

    亲自喂嘴里, 都不够!

    自己这当妈的, 德福那当哥的, 竟然没有一个, 为德凤的未来想过, 没想过她或许能做的更好。没想过她应该拥有更大的世界, 而不是就家里这一亩三分地。

    是啊,趁着年轻,去做什么不好。

    为什么要守着这巴掌大的小卖部。

    翟明翠又听见邵女开口。

    “德福,我是这么想的, 小卖部是咱们的后盾,也是整个家的后盾。是你和我的, 也是德柱的, 也是德凤的, 甚至, 以后是咱妈的,东东。在走投无路的时候, 家里有这个小卖部,就饿不死。可这是底线,不应该是他们的终点。我觉得德凤应该像橙花那样, 去接触更多的人,哪怕以后碰一鼻子灰,再回来, 我相信,有咱妈在,有你在,她就有一个家。”

    德福也要哭了。

    如果不是他认为的大老爷们不能流泪,他会好好抱住邵女哭一场。

    为什么,他的思想就这么狭隘呢?

    为什么,他就不能看远一些呢?

    为什么,他就想当然的认为,这里就是一个人的终点呢?

    “可是你?”德福看着邵女,“你是不是也想去外面看看?用你的话,去拥抱外面的世界。如果是,如果是……”

    德福心潮澎湃,有些语无伦次。

    他脑海里已经闪过无数念头,他可以和邵女一起带大四个孩子,他或许可以和邵女一起分担这些家务,他或许可以也让邵女放手一搏。

    “外面的世界,我已经看过了。”邵女微笑看着德福,“我和你一起,几乎走遍了祖国的山川大地。”

    “德福,这里是我起点。小卖部,是我人生的开始。”

    *

    张德凤起来时,已经十点多了。

    没有人叫她,她自己从床上爬起来。

    这一起来,就觉得双腿不是自己的。

    她就想哭。

    为什么那么傻呢,有病不是?干什么偷偷溜到柜台里面站着?

    后来家里人都不在,都去看东东了。她一个人在店里,橙花和德柱就会在外面看热闹,看她笑话。

    骑虎难下是什么意思,张德凤终于明白了。

    直到她大嫂回来,她才赶紧把责任还给大嫂。

    这什么啊,不像她想象的站柜台啊!

    平时去门市部,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乱碰,不敢乱摸,售货员就坐在柜台里面,嗑瓜子,拿眼叼着你,不时给个白眼,给你一句丧气话。

    可这又是什么啊?

    大家进来,轰的一下就进来了。没人怕她啊,这里也摸,那里也碰,酒瓶子都碰倒了也没人扶,小孩看见一大袋子白糖,直接拿手指就去蘸,蘸完放嘴里舔,舔完了再去蘸,都是口水啊。

    她一个人,要看这里,又要看那里,还要找零要记账……

    她张德凤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一种想死的感受。

    直到邵女接东东回来了,她才卸下担子。

    从凳子上下来的时候,她的腿都不会打弯了。

    还有,这是什么站柜台啊,太无聊,太琐碎,太麻烦了!

    买酱油你就买一斤呗,非要半瓶子。半瓶子是多少啊,还要给你先称空瓶子,称完了,灌上半瓶酱油,再称总重。

    然后减去瓶子重量,再算价格。

    你这不是找事吗!

    德凤后悔了。

    这不是她想象的站柜台。

    不是她想象的坐在柜台里睥睨天下的滋味。

    这是在当小工,最底层的服务人员。

    还不如去电影院打光呢,还能免费看个电影!

    可她怎么和大嫂开口?

    怎么和她妈开口?

    说她干了一天,就不想干了?

    唉呀妈呀,说不出口。

    张德凤从卧房出来,小卖部看到小卖部已经开门了。

    她妈正在院子里坐着择菜,看了她一眼,一脸不要和我说话、我讨厌你的表情。

    “怎么了,妈!”张德凤走到翟明翠面前蹲下。

    “你不是说要给你大嫂站柜台?你不是说你这辈子只想站柜台?那你怎么才起来?你大嫂六点多一点就起来开门了,你知不知道!”

    “我,我不是太累了嘛。”张德凤委屈道,“你干啥这样。”

    “你还能有你大嫂累?她肚子里还有三个孩子呢!她现在都睡不好了,你知道不知道?就这,人家一大早就起来了,你呢?”

    张德凤不说话,就蹲在翟明翠跟前。

    她虽然只有十七岁,阅历足足没有翟明翠多,可她有很多小聪明,一些别人看不出来、但她可以十分容易就达到的敏感。

    她看出来了,她妈的态度和之前不一样。

    “妈。”张德凤看着翟明翠的眼睛,就发现她妈压根不看她。

    眼神躲闪,十分心虚。

    邵女此刻从小卖部出来,回了一趟卧房,经过院子,看见德凤时,只是抿嘴笑了笑。

    张德凤就明白了,她嫂子没有叫她去看店。

    关键还有她妈,也没上赶着撵她赶紧趁大嫂不在的时候,进去帮忙。

    没想到睡了一夜,一切都不一样了。

    “妈。”张德凤试探道:“这样,你别生气了,我明天,一定早早起床。”

    张德凤说完,便站起身。

    她一站起来,就被翟明翠一把拉住了。

    翟明翠殷切看着她,“闺女,你等等,妈有话和你说。”

    张德凤笑了,“妈,啥事啊,一会儿再说行不,我还给我大嫂看店呢。”

    “等等!”翟明翠把菜扔到小石桌上,拉着张德凤就往卧房走。

    *

    “你二姐的店开业了?”黄静看着邵兵,“你去了?”

    “我大姐大姐夫去,我开着车,当然也去了。”

    “怎么样怎么样,人多不多?”黄静连忙问。

    “不知道。”邵兵说。

    “什么不知道?”黄静气结,“你不是去了吗?”

    “我没注意看。”

    邵兵说的倒是实话,他对二姐没什么关心,对二姐的店更不关心。

    他甚至没有注意有多少客人,一门心思就享受大家看他从上海牌小轿车下来的那一刻骄傲了。

    然后站在人群里,感觉大家都在仰头看他。

    好像那车就是自己的,他不仅仅是司机而已。

    “你这孩子!”

    黄静立刻找邵海波,“哎,你去看看吧。”

    邵海波抽着烟,“看什么?你不是和老二断绝关系了,还去看?”

    “我和她断绝关系,又不是你!”黄静走过去推邵海波,“她开那么大一个小卖部,什么卖的没有?你去看看,都有啥,再看看人多不多!”

    “是不是来的时候,再给你捎点啥来才好呢?”邵海波白她一眼,“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丢那个人。也不怕人笑话。在闺女家闹了一场,要断绝关系。人家小卖部开了业,你又想凑过去了!”

    邵海波站起来,把旁边的马扎踢倒了,说:“什么玩意!”

    “你什么玩意!你如果有钱,我还用去找两个闺女借?!”

    邵兵最不喜欢听这些,一个人早就默默站起来,往自己房间走去。

    邵海波呢,说是不去不去,可在心里琢磨了许久,觉得自己女儿做生意,自己哪里有不去看看的道理。

    便到门市上买了点水果糖和两包点心,拿着去了邵女家。

    邵女大着肚子,正坐在柜台里面。

    有人来买瓜子,邵女正拿剪刀把装瓜子的麻袋打开。

    麻袋上不知道系的什么绳子,缠的很近,邵女用了很大力气,都无法把剪子头戳进去。

    “让我来。”

    邵海波突然开口。

    邵女怎么都没想到她爸这时候来了,立刻说:“爸,你什么来的?”

    “刚来。”邵海波走进去,接过剪子,用力往麻袋上一戳,才把袋子打开。

    买瓜子的是两个年轻小姑娘,每人买了一毛钱的,用报纸卷成一个锥形,瓜子就放在里面,两人举着瓜子,开心吃着走了。

    “啥时候想着开小卖部了?”邵海波坐不住,这边看看那边瞧瞧。

    “计划了有一段时间了。”邵女说着从麻袋给邵海波抓一把瓜子,“爸,你吃。”

    邵海波看一眼瓜子,摇摇头,“不了,我不爱吃这个。”

    他心里难受,这么大的肚子,一个人坐在这里,弄了半天的麻袋也打不开,最后打开了,也就卖了两毛钱的。

    这一把抓出来,就得一毛多,邵海波不舍得吃,脑海里盘算着自己闺女要卖多少瓜子才能赚出来这一毛钱的瓜子。

    “你妈说你怀着孩子,肯定嘴馋。让我去老李家买了两包点心,我去的时候刚刚出锅,刚炸出来,还热乎着呢,你尝尝。”

    邵海波把点心放在邵女面前,邵女打开系在上面的绳子,一包蜜三刀,一包桃酥。

    老李家是做点心起家的,传了好几代人了,到了老李这里赶上了好时候,前两年扩大了店面,在附近一带十分有名气。

    他的点心香甜可口,每天现做,下午关店的时候,一样不留。

    邵女捏了一块蜜三刀,油光发亮,上面挂着晶莹的糖浆和芝麻,还带着热气。

    “爸,你也吃。”

    邵海波摇头,“你见我什么时候吃过甜的。”

    他说完,看见柜台里摆着的水果糖,就笑了,“看来以后来你这里,只能买点心了。”

    邵女许久不吃点心,这一会儿吃的满嘴留香,只觉得这点心怎么那么好吃,又酥又甜。

    可她心里也清楚,她爸说是黄静让来的,邵女知道这不可能,可一想到邵海波为了母女两个的关系撒的谎,心里也跟着难受。

    邵海波和孩子们本来就话少,从来不沟通,这次来也是觉得黄静做事太绝,要和孩子断绝关系,邵女不知道怎么哭呢。所以特意跑来看看,也为了堵住亲家的嘴,小心骂他们一家太不懂事。

    可来了之后,又觉得心酸,说不上为什么,就觉得自己亏欠孩子太多了。

    “行,你这店我看挺好的。”邵海波站起来,“那我就走了。回去给你妈说一下。”

    邵女忙站起来,“中午吃过饭再走吧。”

    “不吃了。”邵海波头也不回,直接出了店门。

    邵女还没送出去,小卖部就来了客人。

    邵女只能目送邵海波离开,又转头回来,问人家买啥。

    来人是一个年轻女人,穿着朴素,头上系着一块花布头巾。

    她低着头,弓着背,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

    小孩大约半岁左右,趴在女人身上,睡着了。

    煤厂生活区应该是市里数一数二生活条件还算过得去的地方。

    毕竟在这里生活的,大多都是双职工,如果上一辈就在煤厂,那么下一代也几乎全安排在了这里。

    所以,和其他人找工作困难相比,在这里住的人,至少不需要为生存下去发愁。

    最基本的工资,也够大家吃饱饭。

    所以,在吃饱饭的基础上,年轻的一代就开始变美追赶潮流的征程。

    尤其是像橙花和德凤她们,几乎是外面流行什么,她们就都会买回来穿。

    整个煤厂生活区的气氛就是这样,邵女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头上包头巾的人了。

    更别说是一个年轻女人。

    而且这个生活区里的人,邵女就算叫不上名字,也会因为经常遇到而感到面熟。

    这女人,她第一次见。

    听到邵女问她买什么,女人就笑了。

    她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双手在裤缝里擦了擦,“我,我就看看。”

    邵女点头,说了声好。

    翟明翠站在后门处瞧了一会儿,见没有客人,便走过去,看见柜台里面放着一包水果糖和已经打开的点心,忙问:“大儿媳妇,这是谁来了?”

    “哦,我爸来了。刚走。”

    “怎么走了?吃完午饭再走多好!”翟明翠连声叹息,“你看不常来,来了一次吧,又走了。”

    “没事,他说要回家给我妈做饭,就先走了。”邵女苦笑道,“我妈又头疼了。”

    翟明翠心里明镜一样,知道是怎么回事,便说:“你妈头疼老是犯,我觉得,你还是抽空回去一趟,带她去瞧瞧。你放心,有事你就出去,我替你看着小卖部。上面都有价格,错不了。”

    邵女听明白了,她婆婆话里有话,故意说给她听的。

    她来看小卖部,而不是让德凤来。

    这是说明她已经说服德凤了。

    张德凤同志此刻正欢欣鼓舞的换衣服。

    她要去一趟电影院,让魏橙花把她放进去,看一场免费的电影。

    刚才她妈和她谈过了,果然就是她猜的,不想让她继续在小卖部干了。

    张德凤十分鬼,知道这个时候就算自己也不想干了,也得装着。

    让她妈觉得亏欠她的,让大嫂大哥都觉得是他们不让她干了,而不是她自己不想干的。

    这样一来,一家人都不能再对她不出去工作说什么。

    因为不是她不想,是她们不让。

    张德凤兴高采烈地打扮完,从大门偷偷溜了出去。

    走到电影院时,魏橙花正坐在售票处发呆。

    “哎,同志,买票。”

    张德凤捏着鼻子,用力敲了敲售票处的玻璃窗,变幻声音道。

    魏橙花头也没抬,机械问一句:“哪场?”

    “晚上十二点。”

    “没有!”

    原本拿着票的魏橙花,直接把一摞电影票扔到桌上。

    “那几点有?”

    “那边,门口贴着呢,自己去看。”

    魏橙花几句打发道。

    “我说魏橙花同志,你这样不行啊,就你这态度,你们电影院怎么还没把你开除啊。”

    张德凤叫道。

    魏橙花这下才抬起头,一看正是张德凤,皱眉道:“你没事干,跑这里来耍我?”

    张德凤没听完,就一溜烟从后门窜进售票处。

    小屋不大,勉强能坐两个人,还得是一前以后。

    “你说也难怪你天天心情不好,说话那么冲,你们这小屋太小了,一坐进来就有想死的感觉。”

    张德凤四处瞧瞧,“你还要在这里坐那么久,真不是人干的。”

    “你以为呢。”魏橙花转过身坐,和德凤面对面,“你以为大家都像你似的,啥也不用干,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反正有抚恤金领。”

    张德凤不置可否,连忙问:“现在放着什么呢,你把我带进去呗。”

    魏橙花看看时间,说:“还进去干什么,马上就放完了。看下一场吧。”

    她说完,又觉得不对劲,“不是啊,你怎么没站柜台?怎么跑出来看电影了?”

    张德凤摇摇头,“不知道为啥,咱妈不让我干了。”

    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一把好手,“反正我早上一起来,要去站柜台的时候,就被咱妈拉住了。”

    “哼,你不知道我知道。”魏橙花说,“你昨天记账记的什么玩意,咱大嫂、大哥包括我和德柱都看了,别说对账了,就你记的那些东西,看都看不明白。”

    张德凤撇撇嘴,没说话。

    “还有啊,你知道不,昨天的账差了五块八,死活都对不上。第一天你就搞成这样,咱妈还会让你再去站柜台?你是她闺女,那大哥还是她亲儿子呢!咱妈也不能平白放了你去霍霍大哥。”

    魏橙花说完,往前拉了拉凳子,两道长眉一挑,问张德凤,“你说,是不是咱大嫂先找咱妈谈了,说不想让你继续干了,咱妈才找你说的。”

    “那谁知道。”张德凤耸耸肩,“反正她们话都说了,我也不好再死皮赖脸的赖着。再说了,她们看不懂的账本,我也看不懂?怎么可能,我记得,我就认得。”

    “你可拉倒吧。很多数字都重叠在一起了,你能看懂什么!”

    魏橙花说着,突然看向路边,见人正好停下,站在电影院门口。

    “德凤德凤,你快点,给我买串糖葫芦去。”

    张德凤也跟着往外看一眼,就看见鲜红的糖葫芦一串串插在上面,她伸出手,“我也吃。”

    魏橙花想让她跑趟,就不能不出血,从兜里掏出钱,又叮嘱一遍:“挑大的啊。”

    两人面对面吃完糖葫芦,张德凤进去看了场免费电影,看完了,魏橙花也下班了。

    还不到四点钟,两人都不想回家,计划着去哪里转悠。

    跑百货公司看了看最流行的衣服,再出来,魏橙花说想去剪头发,头发有点长了。

    德凤帮她看了看,说:“就是有点长了,现在穿的衣服厚了,头发长一点就窝脖子。”

    “是啊,可难看了!”

    橙花一直在小香港美发屋剪头发,两人看看时间,这一会儿正是人少的时候,去的话,肯定不用排队。

    可没想到,去了还是要等。

    有人比她们还清闲。

    祁红今天穿了件黑色长裤,一直搭到脚背,看不清穿的什么鞋子。

    上面就是一件修身针织衫,长度正好到腰线,奶油白,V字领,这一套穿着,老远看过去,就是大长腿小细腰,别提多美。

    “红姐今天这一身太好看了!”魏橙花惊呼,也不管祁红正在给人理着发,跑到祁红身边左看右瞧的。

    “你说这针织衫,这么简单,上面什么也没有,怎么穿到你身上就那么好看?”魏橙花摸了一下,“还那么软。”

    “红姐穿什么都好看!”张德凤也在一旁赞叹,“我就没见她穿过不好看的衣服。”

    祁红就笑了,“你俩啊,那小嘴甜的。怎么,今天谁剪?”

    魏橙花立刻看向镜子,“我的头发好像又长了,我就说吧,不能剪短发,太费钱。你说要是长头发,天天扎着,还用来剪头发?这一个月就要跑了来一次,工资全交给红姐了。”

    魏橙花说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又觉得旁边的男人十分眼熟。

    她认真瞧了瞧,见男人闭着双眼,好像是睡着了。

    那副眼镜还挂在鼻子上。

    魏橙花走过去,小心拉了拉德凤,压低声音道:“德凤,你看,这是不是你咱大嫂的姐夫。”

    德凤也没注意正在理发的中年男人,一门心思只看祁红的衣服了,听魏橙花问她,才仔细瞧了瞧。

    “不错,是!”

    “他也来这里剪啊。”橙花小声感叹道,“怎么这么巧,那咱叫还是不叫?”

    第40章 简爱

    “这睡着觉呢, 咋叫。”张德凤皱着眉小声对橙花说。

    “也是。”魏橙花道,“这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红姐。”张德凤四处看了看, 发现没有邵兵的影子, 便问:“他自己来的?”

    “嗯。”祁红点点头。

    这人还是第一次来剪头发。

    祁红做生意的, 是人就过目不忘, 但凡来过店里剪过一次, 她都能记得对方的名字, 大概什么时候来的。可这人, 的的确确是第一次来。

    来人有些局促, 大概是因为下午四点多,店里正是冷清的时候,没什么客人,只有祁红自己。

    他也是一个人, 没有老婆孩子陪着。

    来祁红这里剪头发的男人,都是和老婆孩子一起来的。顺便理一下。单独来的, 还真没有。

    祁红便热情招待, 问是不是理发。

    来人正是汪子康, 一副金丝边眼镜, 外加棉纺厂的工作服。

    原本当了厂长,他就不需要再穿工作服了。

    可人家就喜欢穿, 说和工友一样,穿着工作装,才有使命感和责任感。

    “就理一下。”汪子康说, “长了。”

    一开始他还有些局促,可在祁红的热情招待下,汪子康慢慢就放松了, 甚至剪着剪着就打起了瞌睡。

    “这是第一次来吧。”祁红看着镜子里的汪子康问。

    “对。不过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跟我家爱人来过。”

    “是吗?”祁红一下就来了兴致,歪着脑袋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我想起来了,是和邵萍一起来的,对吧!我当时还说你俩有夫妻相。”

    “邵兵没跟着啊。”张德凤有点失望,自言自语。

    “谁?”橙花立刻问,“邵兵?大嫂她弟弟?”

    “是。”张德凤说,“咱大嫂的小卖部开业时,他不是也来了吗?你没注意?就是给他开车的。”

    祁红听着,剪刀一停,看一眼穿一身工作装,其貌不扬的汪子康,问德凤:“给谁开车。”

    德凤伸出食指,悄悄在后面指了一下汪子康,“他。”

    “是吗?”祁红不敢相信,挑着眉问。

    “你可别小看他,他是咱棉纺厂的厂长。”橙花在一旁说,“年年的先进个人,今年刚提上厂长。”

    “哦。”祁红睁圆了眼睛,依然不敢相信,这人也太低调了,一点也看不出来。

    讲实话,祁红自认阅人无数,来店里的人她打眼一看,就差不多能猜出来是做什么的,可没想到,竟栽到汪子康身上。说他有点文化人的气息,倒是真的。说他是厂长,这未免有点太年轻了吧。

    汪子康也不知道怎么了,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自上任后,他每天如履薄冰。

    看似十分平和的两家棉纺厂,表面上亲如一家,可内里却是暗潮汹涌,两边都暗自铆足了劲,都想在分厂后的第一个季度总结大会中,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汪子康白天累的要死,厂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他亲自过问。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又难以入眠。

    想和邵萍说说最近的事,一转头,看着她疲劳地已经睡着了,汪子康就闭上了嘴。

    他上班忙,工作压力大。

    邵萍何尝也不是?

    家里前前后后都是她操持,孩子老人,外加她自己的工作,已经让她焦头烂额。时间长了,有时汪子康也会恍惚,看着邵萍满脸疲态,就会以为她是自己的少年夫妻,两人十岁的年龄差,竟然有些看不出来。

    生活的磋磨,成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容易的。

    汪子康闭上了嘴,可感觉自己更累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理着发也睡着了。

    可能店里的环境让他很放松,可能是带着花果香的洗发水让他很舒服,也可能是这个自称红姐的人,手艺太好了,他竟然睡着了。而且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一样,整个身体,都放松了。

    汪子康睁开眼睛,就看见镜子里有三个人同时在盯着他。

    他赶紧把眼睛摘了,捏了捏鼻梁,“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没事。”祁红笑了笑。

    “姐夫,你也在这里理发啊。”

    听到叫姐夫,汪子康赶紧戴上眼镜,仔细看一眼说话人,想了想,问:“你是……”

    “我大嫂是邵女,我叫德凤。”张德凤立刻拉过来魏橙花介绍,“这是我二嫂,魏橙花。”

    汪子康立刻就想起来了,是,是德福的妹妹,眉眼有点像。

    “你看,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刚刚没认出来。”汪子康笑道,“你们也是来剪头发?”

    “对。”张德凤嘴巴很快,“姐夫,今天怎么没见邵兵跟着?”

    “哦,他出车了,不在。”

    这边祁红也收了尾,拿一个毛刷给汪子康刷掉脖子和脸上的头发茬,说:“好了。”

    汪子康从椅子上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付过钱,问德凤:“你们不上班吗,这个时候就下班了?”

    魏橙花就笑了,“姐夫,我在电影院,白天班就上到四点。至于德凤……”

    张德凤脸就红了,“我,我还没工作。”

    “是吗?”汪子康看着张德凤,他对德福十分有好感,连带着也喜欢德凤,便问:“前几天不是招考了,怎么样。考了吗?”

    张德凤脸更红了,从来没有这么红过,好像又在参加一轮考试,讪讪道:“考了。不过……”

    汪子康明白了,宽慰道:“那有什么。人生可不能用一场考试定义。”

    “真的?”张德凤立刻抬起头,这一句话给了她莫大的鼓励,尤其对方还是特别厉害的厂长。

    “当然了。”汪子康道,“只要是考试,就会有人考上有人落榜。但那只能代表这一场没考好。像你,才十几岁,人生才刚开始,不着急,慢慢来。总能找到适合你的。”

    张德凤一脸骄傲地对汪子康说:“是,姐夫,我上次就考上了。这次不知道为啥,没发挥好。不过,我一定记着姐夫的话,一定好好努力!”

    汪子康也就随便安慰这女孩几句,见她十分机灵,又是德福的妹妹,才愿意和她多说几句,没想到效果竟出人意料。汪子康便笑了,“行,你们剪吧,我先回去了。”

    祁红自然要送出来,送到门口,目送这个身材高大的厂长离开。

    看着他,又想想自己,祁红觉得,两人同龄,相差却那么大。

    她又看了一会儿,发了一会儿的呆,就被橙花拉了回去。

    汪子康散着步回去,顺路接上乐眉,回到家,邵萍已经把晚饭做好了。

    看见他头发短了,邵萍就说:“上次就说剪,一直没剪,这次总算剪了,剪了利落多了。”

    汪子康点点头,“上次说让厂子的李师傅给推一下,可他那天正好不在,就去开会了。回来后一堆的事,也没时间去。”

    邵萍把饭盛上,晚饭是小米稀饭,每人一个包子,中间是一盘小咸菜,

    “这次理的不错,挺好看的。”邵萍说,“是不是换师傅了?”

    “嗯,去你上次说的那个地方理的。”

    “小香港?”邵萍问。

    “是。”汪子康说着话,递给乐眉一个包子,帮她掰开了,继续说:“我还遇见德福的妹妹了,叫什么来着,德凤?”

    邵萍听见张德凤的名字就头疼,说:“听二妹说她这次招工没考上,一家人都愁坏了,也就她自己不愁。还想给二妹站柜台呢,二妹告诉我不太想让她去,说她太小了,还是要出去工作,多见见人才行。也不知道后来怎么了。”

    “是吗?我看那小姑娘挺机灵的。和德福不一样。”汪子康啃着包子,“工作的事不用着急。现在很多厂子在扩建,都在招人。当时没来得及报名额的,也会再招。不会闲在家的。”

    “哦。”邵萍看向汪子康,“你们厂子是不是也招?”

    “对,还要招很多呢。”汪子康说,“还有酒厂。现在人生活好一点了,酒卖的也好了。酒厂也扩建了。我一个朋友不就在酒厂上班,和我说,他们也准备大量招工。”

    听到酒厂,邵萍就笑了,“你可别提了,德福他妹去年就考上酒厂了……”

    张德福写完工作总结的时候,看了一下旁边,邵女还在算账。

    他凑过去看了一眼,账本上密密麻麻记了很多。

    “还没算好?”德福道:“差不多该睡了。”

    邵女说:“再算完这一遍。”

    东东已经睡着了,一个人占了一个大床,睡的歪扭七八的。

    这几天张东东一直处在兴奋中,因为她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什么是全世界?

    对东东来说,大白兔、点心、橘子水就是全世界。

    现在她都有了,而且还有那么那么多。

    她每天都会和壮壮萌萌炫耀,并邀请她们来自己家。

    “我妈说了,你们来我家做客,瓜子花生可以随便吃,橘子水也可以每人喝一瓶!”

    这件事张东东回到家又重复和邵女确认,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带朋友回家。

    邵女再三确认,不但可以给橘子水喝,每人再发两块大白兔。

    张东东想了想,觉得不要两块大白兔,最好还是一块大白兔一块话梅糖更好。

    德福听了,在一旁忙问邵女,才开业两天啊,是不是就赚大钱了?要不然怎么这么豪爽!

    邵女便道赚不赚钱吧,孩子开心就好。

    也不是每次来都给这么多,只限第一次!

    德福还想打听一下今天赚了多少钱,可邵女已经去帮东东脱衣服睡觉了,这一会儿小孩总算睡着,邵女的账也算了两遍了,德福就支着下巴看她,看她会不会说自己赚了多少钱。

    可德福眼看着邵女把记账本合上了,也没有要和他说的意思。

    便有点着急,问:“到底怎么样啊?”

    邵女点点头:“还好。”

    德福有点摸不着头脑:“还好是多少,没有个数?”

    邵女想了想,道:“你想要什么数啊?”

    “就是今天卖了多少,成本多少,一减,不就是赚的钱了?”

    邵女把钢笔帽盖上,双臂交叠放在桌上:“我觉得不能这么算。”

    “什么?那应该怎么算?”

    “首先,我要把盖房子的成本算进去,因为在小卖部开始之前,我是先做了投资,先盖了这个房子。这房子也在成本之中。其次,只算营业额减去成本也是不对的,因为还有我自己的工作时间,我觉得应该也把我的工作时间算上去。就像你上一天班,厂子会发你一天工资一样。我的劳动力也是有价值的,也应该计算在成本中。虽然,我不需要发给自己工资。”

    张德福看着灯光下的邵女,反复琢磨她说的这些话,觉得她的话,没有什么错,但是又好像哪里有些别扭。

    张德福说不出别扭的所在,只能道:“按你这么说,现在还在赔钱状态?”

    邵女点点头,十分郑重:“不但是赔钱,而且还赔了好多!这钱要慢慢赚,才能把盖房子的钱赚出来,然后再还你的。”

    张德福听明白了,说来说去又绕到她要还钱这件事上。

    可张德福心里还是有疑惑,盖房子的钱是邵女自己出的,当初的进货单德福也看了,他给邵女的钱,三分之一也用不了。可邵女说她用完了,也给德福写了欠条,说以后会还他,快则一年,晚则两年。

    德福也不确定那些钱是不是真的都花完了。反正有时候他还窃喜,幸亏邵女头天晚上找他拿走了,否则,自己都得借给丈母娘盖房子了。

    所以这件事,德福也没打算再问,两口子过日子,算不了这么细,但是一想到手里一分钱也没有,还有三个快要出生的娃,张德凤也有点沉不住气,总是想着要去多赚钱,这脚赶紧好了,就去矿上。

    至于厂长会不会放他,这还要另说。反正他去意已决,在厂子里待着的这些日子,可把他给拘束死了。不如在漫天遍野里痛快。

    可他不敢告诉邵女,省的她又搬出那句“去和你爸说最后几句话”来,那话听着,怪瘆人。

    德福坐在凳子上,原本的圈椅让给了邵女,两人并排坐着,一人一边,占据了整个长条桌。

    中间是一个台灯,灯泡特别亮,是德福特意换上的。

    现在张东东上托儿所了,每天晚上回来都会有一点作业,换个亮的,好让她写作业。

    还有一件事,就是邵女每晚也要用了,她要记账,有时候看书,反正曾经堆满杂物的长条桌,现在都收拾的干干净净,全是书本和铅笔。

    这些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德福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和媳妇并排坐在一起,在灯下,共同学习进步。好像又回到了上学的时候。

    “你觉没觉得咱俩这样坐着,很像同班同学?”德福问。

    “是吗?”邵女笑着,“可惜,当时咱俩不一个班级。”

    “对啊。”德福说,“我比你高一级,你姐比我高一级。”

    “要不是那件事,我还不知道咱俩一个学校呢。”邵女想起往事。

    德福也笑了,“谁说不是。”

    两人就着台灯的光芒,各自回忆了往日时光。过了一夜,又是一天。

    日子就这么过着,小卖部的生意一如往常,邵女每天坐在柜台里面等客人上门。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

    一开始她总是紧张的站在门口,现在时间长了,游刃有余,坐在柜台里,双脚搭在小凳子上,有客人来,大家也都知道她情况特殊,能自己拿的都自己拿了,过来问好价格,再把钱塞进专门放钱的铁盒子里。

    邵女便觉得时间越来越充足,不需要怎么操心,一旦没了货,供销社就会送来,送货的小年轻,看着邵女大肚子,也愿意帮忙搬一搬摞一摞的,邵女自然心存感激,橘子水和大白兔没少给他们塞,这样一来二去,大家都熟悉了。

    时间一充足,邵女就想着做点什么。

    张德凤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摆在堂屋里,邵女见她只是摆着,都拿到小卖部看。原本放着等着到期就再还的书,一本一本的都被邵女读完了。

    她从书里抬起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邵萍,惊讶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邵萍手里提着一大包袱东西,往柜台上一放,气喘吁吁:“我的天啊,累死我了。”

    “买的什么这是?”

    邵女赶紧打开包袱,一打开,各种各样的棉布都露了出来。

    什么颜色的都有,五颜六色的,还有纯白的。一块一块的十分好看。

    邵女拿出来一块,摸了摸,“好软啊。”

    “你可真会摸,这一块最贵了,我准备做贴身的衣服。”

    邵女看着布头大小,问:“乐眉的?”

    “哪里是乐眉的。”邵萍嗔怪看向邵女,然后指指邵女的肚子:“他们仨的。”

    邵女怎么都没想到,姐姐竟然已经开始给肚子里的孩子准备布料了,忙说:“现在?这么早?”

    “不早了啊妹子。”邵萍道,“这几天天气还好一点,赶紧买来了洗洗晒晒,然后就可以做了。咱们这里秋天本来就短,上次下了雨,瞬间就凉起来了。过几天再来一场,你以为呢,就要穿秋裤了。”

    邵女一听这个就瑟瑟发抖,她本人最怕冷了,说:“你这么一说,好像立马就要过冬了。”

    “那当然。”邵萍从中间挑出一块红色的棉布,大红色,又鲜艳又喜庆,“你不知道,为了这块布我跑了多长时间才找到。我算了,你这仨孩子,都赶到年后了。正好,一出生,穿上红红火火的颜色。怎么样,好看吧。我准备做三个小棉袄。”

    邵女看着她姐,真的,就想抱抱她。

    知道这些本来该亲妈做的,黄静是死也不会准备。她这个做姐姐的,自己就想着这件事了,特意去买了布料,开始准备做新衣。

    “还有这几块,你摸摸。”邵萍递给邵女,“是不是更软?长短也合适,正好做尿褯子。”

    邵女拿在手里,就觉得心头一直暖。

    “咦,你也看这本?”邵萍正好看见邵女放在一旁的书,“简爱?”

    “对。”邵女把书递给邵萍,“德凤在图书馆借来的,我拿来看看。”

    她看着邵萍,“你也看了?”

    邵萍摇摇头,把书重新放下,“我哪里有时间看这个,整天累都要累死了。还要上班,还要管乐眉,一点不得空啊。”

    她说完,神秘道:“我看你姐夫看的。”

    “我姐夫?”邵女觉得不可思议,“他还看这种书?”

    “这书他不能看吗?”邵萍没看过,所以不知道里面什么内容。

    “那倒不是不能看。”邵女想了想,“我觉得我姐夫应该更喜欢史铁生的书才对。”

    邵萍也没读过史铁生的书,所以不清楚的摇了摇头。

    两人说着话,那个戴头巾背孩子的女人又来了。

    站在门口往里看,见有人和邵女说话,就没进来,只是在门外站着。

    邵女看见了,就招呼她:“小草,进来吧,这是我姐。没事。”

    戴头巾的女人叫小草,不知道姓什么,只说自己叫小草。

    这些天没事就来小卖部转悠,也不买东西,只是背着孩子看。

    一来二去,邵女就和她熟了,也聊过几句,大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这女人住在附近不远处,才结婚没多久,背上的是她儿子。

    说是结婚来的,可追根究底,是被卖来的。

    卖的也是心甘情愿,这么大了又被卖来,能不知道咋回事?

    小草什么都知道,可是实在太饿了,在家里连吃水都困难,一家兄弟姊妹八个,她是老五,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只有她适婚,就来了。

    也不能说是卖,话太难听,双方情愿,但是也给钱了。

    给了一千整,是个不小的数目。

    男方则是有点毛病,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傻了。

    能说话,能走路,但就是像个孩子。有时候还乱发脾气。

    小草不愿意待在家,每天就背着孩子出门溜达。

    一开始也是不让她出来的,婆婆怕她跑喽,后来时间长了,又生了个儿子,这才让出来转转。

    那天小店开业,小草被鞭炮声吸引了,一路走到这里来。

    后来,她没事就背着孩子溜达,到处转悠,可不知为什么,每次溜达的终点,就是这小卖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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