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卷很快便发了下来,第一部分的试贴经,其实就是诗词默写,考的是记忆力和基本功,共有六道,其中四题出自四书五经,另两道稍偏门,但都在沈长林的知识储备中。
他放匀呼吸,提笔悬腕,一笔一划的仔细应答着,不过小半个时辰,六题全部作答完毕。
接着,便是试帖诗了,只见题目是——
【神仙排云出】[1]
诗的下句是,但见金银台,因此韵脚是台字,这是一首游仙诗,沈长林想了想,写道。
【今我不思蜀,驾风向蓬莱,海上云霞灭,烟涛出芙蓉……】[2]
沈长林先是延续了题目的荒诞烂漫,接着虚实结合,抒发了自己的理想,写完后他通读几遍,检查立意、对仗、韵脚都没有问题之后,誊抄到了试卷上,这时只剩下最后一道题目,策论了。
策论是本次考评的重点,题目是——
【安民治国之道】
沈长林暂且搁下笔,一边活动过几年圣贤书背过几篇经典策论的人,恐怕都能引经据典,洋洋洒洒的写下一大篇,但想要不落俗套,脱颖而出,还是得下一番苦工。
要剑走偏锋,独树一帜吗?府考那次,沈长林用的就是这个方法,但现在回首看去,不过为独特而独特,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嫌。
于是这一回,他准备扎实答题,从游学所见所感入手,写出一番切身所感。
这时室外报时的铜钟敲响,提醒学子们现在已是巳时四刻,离天黑还有三个半时辰左右。
钟声落,沈长林明显感觉考场内的同窗们集体慌乱了一下,纷纷加快了答题速度。
不过,沈长林提前估算过,答试贴经用大半个时辰,试贴诗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写策论,他答题节奏控制的很好,并没有慌张的必要。
着急忙慌,反而容易出错。
因此沈长林没有急着提笔,而是先在心中打腹稿,胸有成算了再下笔不迟。
旁边的林天逸答的很顺畅,他奋笔疾书,文思泉涌,洋洋洒洒几乎没有停笔,连正午送进考场的饭菜汤水都没碰,他要赶紧写完,做头一位交卷的学子。
交卷早排名前,只有这样,他的才名才会在景安城中传扬开。
林天逸用余光打量着沈长林,见他迟迟未曾动笔,心中不免得意。
这小子嘴舌是伶俐,可答起题来不照样吞吐结巴,什么狗屁小三元,那是没在考场中碰着他,这半年他拜在王先生座下,所学甚多,而这小子整日闲游,荒废学业,就算这次自己不是第一,名列前五应当无忧。
而沈长林嘛,林天逸讥讽一笑,必定明经白蜡,是垫底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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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逸心里在想什么,沈长林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一心扑在策论腹稿上,待午饭吃罢,腹稿也打的差不多了,沈长林喝了几口清水,用棉帕擦了擦嘴角,正欲提笔作答,就见旁边的林天逸举手示意,唤监考官来收试卷。
林天逸竟提前三个时辰交卷?
他的这个举动不仅惊呆了同考场的学子,连监考官罗学训都惊讶了,罗学训平日便对林天逸颇为欣赏,不禁好心提醒:“飞羽,交卷时辰还早,再检查一遍方稳妥。”
林天逸微微一笑,高昂着头:“不必了,一气呵成岂不妙哉?”
“不错,不错。”罗学训亦是天然带几分骄傲的人,在他眼中,林天逸这样的人有敢为天下先的气度,他很欣赏。
林天逸得意洋洋的走出了考场,准备寻一家酒楼提前庆贺一番,沈长林看他的背影一定充满了羡慕吧,临出府学前,他这样想到。
对此,沈长林没有羡慕,他反而觉得林天逸挺傻的,就算文思泉涌先答完题目,检查一番又如何呢?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只一闪而过,沈长林没功夫在意旁人,他要继续答卷了。
黄昏渐渐降临,收卷的钟声敲响,诸位考生停笔交卷。
沈长林站起来揉了揉手腕,随着大部队走出考场,他站在考场门口等待了一小会,今日是贺青山的生辰,诸人约好了要找家实惠清净的小馆子,一起为贺青山庆生。
沈玉寿和赵悲煦先到,接着是贺青山孙舒阳,还有其他几位学子,一行七八人,踩着夕阳出了府学,往饭馆走去。
路上,诸人自然谈论起本次考试,大家都觉得不难,但要答的出彩也不容易,考试已结束,深谈也没必要,大家讨论过后,将注意力放在去哪儿吃饭上。
“去城西吧,那边饭馆多,价钱也实惠……”
“好久没吃烤鸡了,今日点只来尝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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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冤家路窄,沈长林一行人走到一家饭馆前,正好碰上了林天逸,林天逸身后是与他交往密切的万永珺。
二人盯着沈长林一行人,眼含讥诮,似乎有一肚子挑衅的话要说。
沈长林沈玉寿还有赵悲煦彼此交换着目光,很有默契的选择了无视,今晚的主要目的是为贺青山庆生,实在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扫兴。
幸好贺青山尚不清楚沈长林他们与林天逸不睦,否则以他的性子,非当场和这位鼻孔朝天的小林公子对呛。
这样能挫一挫林天逸的傲气,但没必要,沈长林懒得和这种人纠缠,多接触一刻都让他觉得不舒服。
“这家馆子不错,闻着饭菜的滋味很香,咱们进去吧。”
沈长林说罢,一行人欣然同意:“就这家吧。”
“……”
做好了舌战群儒的准备,并预备大获全胜的林天逸就这样被忽视了,沈长林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凭什么!这个乡巴佬穷小子哪里来的底气,竟如此嚣张。
万永珺和沈长林他们并无过节,但他搭上了林天逸,交上了一个富贵朋友,出身普通的万永珺还是很有眼力见的,只要是林天逸讨厌的人,他会表现的比正主更讨厌此人。
“这群人整日结伴而行,叽叽喳喳,哪里有一点读书人的文雅气息,咱们读书人的脸,都叫这些浅薄之人给丢尽了。”
林天逸冷哼一声:“什么读书人,也配。”
万永珺急忙接话:“啊,也对,就是一群乡巴佬,就算念过几年书,认了几个字,也不配为读书人。”
听见这话,林天逸心里才稍微舒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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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走进饭馆,找了一处临窗的位置落座,点菜期间,贺青山后知后觉的抬脸道。
“方才在门口遇见的两个人,似乎有些面熟,是府学的同窗吗?”
赵悲煦道:“倒也不算。”
沈玉寿也学会了损人:“算我也不认。”
看着贺青山满头雾水的样子,沈长林忍不住大笑起来:“管他呢,寿星公,快点菜吧,我都快饿瘪了。”
“好好好,我也饿极了,店家,我们要一只烧鸡,一盘虾饼,一打春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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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评过后,府学的学子们照常上课,成绩要五日后才公布。
开年考评是府学一年中最重要的考试,除学长学谕,各先生教授阅卷外,还会请衙门里的学官参详,若知府得空,还会将优秀答卷呈到知府面前过目。
“既考完了,便不再多想,安心上课便是。”
许先生没将这次考评放在心上,老师的心态会影响到学生的心态,沈长林沈玉寿以及赵悲煦彻底丢下要考好名次,为先生长脸的想法,每日轻松上课。
出成绩这日,恰逢许先生一至交好友抵达景安,此人学识渊博,许先生带三位小弟子前去城外接风,心想若好友能看上小徒的资质,点拨几分,对他们而言将是不小的收获。
沈长林一行人坐上马车,晃悠悠的往城外去,春日里草长莺飞,微云风遥,好不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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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府学中,尹直学正在带人粘贴本次考评的成绩排名。
林天逸清早起来便有几分紧张,尹直学粘贴成绩后,他摁捺着性子没有去看,考得好,名次前,自有同窗前来贺喜,但等了一刻钟预想中震惊四座的场面没有出现,他便有些坐不住了,摇着一柄竹骨扇,故作镇定的到榜下来看。
打眼一瞧,沈长林的名字赫然列在第一排第一位,他竟是第一?
沈长林得了第一的消息如当头棒喝,予林天逸迎头痛击,他强撑着在红榜上搜寻自己的名字,第二排最末,第四十二名。
这个成绩在甲班学子中还算过得去,在甲一班中则稍稍有些丢人,林天逸不服,急忙去看沈长林的答卷,凡考评,学生们的答卷都会粘贴在榜,以瞻公正。
而沈长林是第一名,他的试卷自然贴在最前,十分好找。
若前一刻林天逸对这次考试的公正还有质疑,认为沈长林不过一时侥幸,那么下一刻,他心服口服,边上一位同窗也在看沈长林的答卷,边看边念学官们的评语。
“试贴经一字未错,字迹清隽,可为优,试帖诗对仗工整,立意雅正,可为优,策论层次分明,针砭时弊,可为优,三场全优,沈长林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啊!”
万永珺考了第一百零一名,他成绩本就普通,但名次这般落后还是出乎意料,没来得及为自己伤怀,看见林天逸在旁边,他赶紧走上前贬低沈长林抬高林天逸。
“飞羽兄切莫感伤,这一切只是偶然,下次考评,你必能超过那个乡巴佬……”
“璞如住口,让我静静!”
万永珺这次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林天逸黑着脸,不客气的叫他闭嘴,然后快速离开人群,找了个清净地方反思。
林天逸虽目中无人,自恃才高,但他四岁开蒙,受名师调/教,是有几分鉴赏力的,他看得出沈长林无论是诗赋还是策论,都高自己几筹,这不是偶然也非运气,是实实在在的能力。
正是他看得清楚这一层,因此,他格外挫败。
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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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先生的好友名叫柳瀚卿,人称青空先生,是本省学政杨敏然之同年,曾是翰林院编修,后致仕云游,如今亦是大乾名流。
老友在城外碰面,相谈甚欢,许先生向柳瀚卿介绍了自己的三位弟子,沈长林等人规矩的行礼拜见,不过,青空先生的反应十分冷淡,微一颔首,并未多言。
回城的路上,包括接风宴,这位青空先生只当沈长林等人不存在,只和许先生叙旧清谈好不热闹。
沈长林等人略有些尴尬,许先生特意带他们前来,明摆着是引荐,青空先生反应冷淡,便是看不上他们的资质。
三人眼神交流一番,略有几分失落,不过很快就振作起来,不得柳瀚卿的青眼,不代表他们资质平庸,各花入各眼罢了。
很快,暮色四合,夜晚即将来临,到了分别之时,沈长林等人向青空先生道别,预备随许先生返回府学。
“且慢。”
一直对他们冷脸相待的青空先生竟微微一笑,唤书童取出三件墨宝赠与他们三人。
像青空先生这样的名流大儒,其墨宝价值不菲,能得其亲赠,无疑是沈长林等人的荣幸,也代表青空先生对他们的认可,可他刚才……
“哈哈哈哈哈。”青空先生同老友对视一眼,捋须大笑:“尔等资质不错,改日得空,再来相聚吧。”
柳瀚卿故作冷淡,为的是考验沈长林三人的耐心,他们受到忽视却仍规矩恭敬,尊他为长,可见其涵养。
许先生早就看出老友的心思,一直不点破,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学生有信心,他十分自豪:“能做我徒弟的,人品自乃上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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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沈长林他们回到府学,考评排名引起的波动已散去几分,沈长林和沈玉寿还有赵悲煦一路上光顾着谈论青空先生,以及他所赠墨宝之事,竟将成绩排名的事情抛在脑后。
还是贺青山忍不住为好友高兴,特意跑来甲班斋室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长林,你得了第一!煜照兄也不错,考得第三,玉寿进步特别大,得了第六名,你们是甲班学子中,成绩最好的小组!”
沈长林一喜:“当真?”
“诓你做甚。”贺青山说完自豪的拍拍胸脯:“这次我也考的不错,一百零六名,应该可以升到乙一或乙二班了。”
沈长林急忙拱手:“恭喜恭喜。”
“嘿嘿,同喜同喜。”
四人倚着斋室走廊的栏柱,愉快的交谈着,为各自的进步而高兴,精神亢奋,一不留神便聊的久了些,久久不曾散去。
而此刻,一个黑影正焦躁的候在暗处,等他们散场。
林天逸的斋室靠后,要回屋必须要从沈长林他们面前过,以往他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但今日排名折戟,他面上无光,没脸露面,遥看沈长林四人谈的热切,林天逸不禁咬紧牙关。
这伙人这般高兴,一定在笑话他吧?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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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林沈玉寿和赵悲煦考试成绩名列前茅,无声的粉碎了关于许先生误人子弟的谣言。
甚至有人效仿许先生,带着学子四处游学,同窗们提起沈家兄弟,也总是赞赏有加,夸二人年少英才,也夸赵悲煦优异。
沈长林他们坦然的接受诸位师长亲友的夸赞,但内心并未又多大波动,仍按部就班的上课读书,习字做赋。
偶尔随许先生一起拜访青空先生,聆听青空先生的教诲,青空先生见识广阔,看待问题思考深入,角度新颖,沈长林几人受益颇多。
半个月后,府学奖励考评榜首白银五十两,第六名白银十两,沈长林沈玉寿一起留了十两在身边,剩下的全部交给钱氏保管。
当初沈长林考得院案首,县里镇里就给过奖励,加上这次的五十两,钱氏手头已攒下一笔小财,可以在景安城买一栋独门独户的小院了。
她笑的合不拢嘴:“都说读书费银钱,你俩不一样,读着读着反而往家送钱,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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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的天气变得炎热,春末夏初,学子们都换上了薄衫。
最近一个多月,林天逸见沈长林等三人都是避着走,生怕遭受沈长林的嘲笑。
这一点,纯粹是林天逸自己想多了,许先生又列了一批书单,沈长林和沈玉寿以及赵悲煦忙着找书、读书、谈论,每日乐在其中,才没闲心关注无关人等。
期间甲班学子内部又进行过一次小考,沈长林依旧拔得头筹,林天逸和他的同门万永珺排名依旧落后。
放榜这日,林天逸盯着红榜郁闷了很久,这一个多月他痛定思痛,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课业上,不应该啊,当他留意到万永珺竟是最末一名后,林天逸琢磨出一些什么来。
他悟了,一定是他俩的先生,王先生水平不行,不如许先生会教学生。
林天逸后悔了。
于是第二日,他寅时就候在讲堂外,一夜未眠,硬是将自己熬成面色憔悴的模样,加上一袭素色衣裳的衬托,瞬间从一个不可一世的公子哥,成了真心悔悟的可怜人。
他要重新拜许先生为师!
赵悲煦感觉一阵恶心:“林天逸,你厚颜无耻!”
林天逸掀起眼皮看赵悲煦一眼:“煜照兄,我只是虚心好学罢了,难道好学也有错?”
“你!”赵悲煦被气的直喘气,恨不得不顾斯文,上去踹他一脚。
沈长林扯了扯赵悲煦的衣袖:“不管他,我们先进讲堂吧,等许先生到了,自由先生定夺。”
林天逸虽然可恨,但是收徒的权利在许晋蓓手上,沈长林他们作为弟子,不可多言,但依沈长林的判断,对这等朝三暮四的小人,许先生绝不会心慈手软。
果然,许先生到后,一眼就看破了林天逸的惺惺作态。
“飞羽,快走吧,切莫再做轻浮之举。”
林天逸落了个没趣。
许晋蓓阅人无数,林天逸这点小伎俩,岂能入他眼。
讲堂内,沈长林拍拍赵悲煦的胳膊:“煜照兄,这下解气了吧。”
“稍微气消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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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鸿爪,蝉去冬来。
三载光阴匆匆而逝,期间发生了诸多事情,沈长林他们各有际遇,但从整体上看仍是岁月安稳。
人初静,月正明,一派悠然芳菲景。
顾北安在兴源县期间顺利建成水库,打击乡绅势力,让百姓生活安稳,且短短三年间,让兴源县从岁岁无粮可纳的下县,成为有粮可缴的中县。
知府宋槐程考满得优,被调回京,入吏部供职,临走前修书一封,向平南布政使司奏明顾北安之功劳。
从永清县任训导设立县学,到景川府任课税司大使打击黑钱庄设立官办钱庄,到督工兴源水库,一一禀明其功劳,由此得布政使大人青眼,向吏部推荐,顾北安破格调任成县令,官正八品。
而白雪医术日渐精湛,随夫赴任后,在当地开了一家医馆,救死扶伤。
贺青山和孙舒阳也考过院试,目前也是甲班学子了。
他们将一起备考,来年八月,省府平昌将举办乡试,亦称秋闱。
能在秋闱折桂者,便是举人,等于拥有了做官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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