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兴考试啊。


    林隽神色坦然,拱手:“学生尽力一试。”


    寿朋眯眼思考片刻,提笔书写,林隽殷勤的上前研墨。


    一道时文: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1。


    一道方略策:兵者,圣王不得已而用之者也。……历代之浴革古今之优劣,抑又有可指议者欤?2


    待他写完,林隽自然的搬椅子在书桌前坐下,取了毛笔做题。


    时文,即是大名鼎鼎的八股文。这道题是截上题,出自《孟子·告子上》,林隽想了想,采用逆破破题“未尝有材“,他写道:生材者山之性也,毋以不材污山也。3


    逆破则顺承:夫山有无材之时,而无不生材之性。


    承题进一步阐述无材非山之本性。


    他默默写文章,身姿端正,笔触丰筋。寿朋见他落笔流畅,似乎胸有丘壑,想必游学在外也未放松学习,摸着猫咪暗自点头。


    这边林隽开始收结:观生材之难,则知育材之不易,其慎毋再寻斧斤焉,可。


    写好后寿朋迫不及待地拿过去,看完后捋着胡子垂目沉思。


    林隽没注意他,看向下一道题。


    这道策问题目开篇就点明战争是君王迫不得已之下才会动用的手段,询问各朝军制改革的优劣并提出自己的见解。


    据林隽所知,文朝立国八十余载,已经走到一个王朝的中期。内部暂且安稳,外患却持续不断,南有倭寇,北有外族需要抵御。


    寿朋先生虽然辞官,却也关注军事,心怀天下啊。


    林隽先表明自己的看法:制天下以威,故治世不可以去兵也。驭天下以势,故盛世不可以忘备也。4


    治理天下绝对离不开军队。


    兵法自不必说,林隽主要针对太平盛世的养兵练兵之道,结合现代军队训练的方法做出自己的见解,军制上提出海军的重要性,说明“兵无法,兵不精,则无以威示四夷,而震肃八纮矣”。


    最后再总结‘兵法’‘兵制’‘将领’的缺一不可,这道题便答完了。


    相较于时文,林隽在策问上更有心得,直抒胸臆,一气呵成。


    寿朋接过去看了半晌,微微蹙起眉头,沉思片刻后捋着胡子点头评价道:“条达详明,典雅敷畅。”


    这是夸奖吧?


    林隽露出个腼腆的笑容,大胆发问:“先生,我那篇时文写得如何?”


    寿朋对上他自信的眼神,略显无语,哼了一声,吐出两个字:“质朴。”


    林隽:“……先生说话还挺好听,哈哈。”就是普通呗。


    他倒也有自知之明,八股文体裁严格,题目又难出新意,翻来覆去的在四书五经里选题,写起来难免束手束脚。


    林隽擅于安慰自己:寿朋先生精于制义,他口中的质朴必然不是普通质朴。


    见他没有受到打击,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寿朋心生好感,暗道此子心性坚韧,原本看在沛之的面子上接待他,现在倒多了些对优秀后辈的赞赏。


    他来了兴趣,好奇的问道:“你不缺文采,怎么策论写得好,时文却有失水准?”


    其实时文也算达标,只是有策论珠玉在侧,显得时文略普通起来。


    一般人被这样问,要么惶恐谦卑要么表决心下次努力。


    林隽却一副苦恼的样子说道:“不瞒先生,我见了策问便觉得清爽,答题就自然天成;见了时文便觉得无趣,下笔就索然无味……”


    猛不丁听到这番‘清新脱俗’的言论,寿朋嘴角一抽,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主要是寿朋年轻气盛时也这样思想‘叛逆’过,咳,虽说他擅长写八股文,但不代表他喜欢八股文啊。不得不说,这小子讲到他心坎里去了,时文可不就是呆板无趣么。


    寿朋像是被熊孩子的歪理带偏的家长,无语片刻,只得拿起科考大棒压制:“……一派胡言!既然它如此面目可憎,你还考不考科举了?”


    林隽讪讪,敏锐的察觉到寿朋喝斥下暗藏的亲昵。他最擅打蛇随棍上,讨好的说:“要考的要考的,师叔祖,您教教我呗。”


    眉眼堆笑,一副向自家长辈撒娇的天然姿态。


    “……”


    寿朋有点被他这声自然而然的‘师叔祖’取悦到了,压下心中欢喜,没好气的说:“沛之一向稳重,怎么教出来的儿子却是个跳脱的?”


    林隽挂着讨喜的笑容给他倒茶,拍马屁道:“所以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来拜访您呢,有您这个时文大手教导,我的文章定能更进一竿!”


    寿朋傲娇的哼了声,眉梢透出得意,指点他:“你基础扎实,善于考据,好处是言之有物,内容充实。然则过犹不及,考据繁复倒显堆积典实,失之自然了。”


    翻译过来就是有些矫揉。


    林隽受教点头。


    “依老夫所见,你的文章不出意外已能合格。只是近日之考官好文风藻丽者甚众,想要获得阅卷官青睐,博取优秀,尚欠火候。”


    听到这话,林隽美滋滋,这就及格了啊,稳了稳了。


    寿朋看出他的心满意足,轻嗤一声,恨铁不成钢:“你小子,就这么点追求?一个‘合格’就满意了?”


    林隽内心比比,要不是为了科举,谁愿和八股文纠缠哦。


    想是这么想,说出口却万万不能的,他摇头道:“学如逆水行舟,自然要奋力前行,还请师叔祖赐教。”


    寿朋摸着胖猫,看他面色诚恳,这才满意点头:“你精于命意,立局巧妙,这点便超过多数人。只需去繁就简,造句上稍加雕琢,文章便可更上一层楼。”


    这‘命意’‘立局’‘造句’就相当于现代的中心思想,布局谋篇,遣词造句。


    林隽摸了摸鼻子,试探着说:“词句过于精卓,难免显露刻意,不好拿捏呀。”


    “笨,你不会在细节上下功夫么?”


    林隽眼睛亮了亮,也不怕他,亲亲热热凑过去:“师叔祖,您写得好,有什么窍门分享下呗?”


    面对晚辈的吹捧,寿朋显然十分受用。


    他干咳一声,眯眼传授经验:“这个嘛,音调、平仄的安排很有讲究,文字呢须有数行整齐处,数行不整齐处5,疏密有度,看着才赏心悦目,”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文集递给林隽,狡黠道:“善用虚字,音节、气势就出来了嘛,你琢磨琢磨。”


    林隽翻开这本《论文集注》,上面有注解,似乎是寿朋的私人藏书。里面随便一篇都是文气张弛,收纵有度。善于运用‘者、矣、也、哉’之类的语气助词,读起来朗朗上口,气势流畅。


    他有点悟了,如获至宝,“谢谢师叔祖,我一定仔细研读。”


    “你的策论写得好,可惜我朝到底更注重时文,且近年来题目愈发乖戾难辨、文论偏狭,“寿朋叹气:“时文可以取士,不可以行远啊。”


    确实,八股取士让士子不求实用之学,反而在文字游戏中耗尽精力,弊端日益凸显。


    要改变也非朝夕易事,林隽不想看到这位老先生忧心,插科打诨:“不问世事的读书人虽多,也有像我这样积极入世实践的有识之士嘛,师叔祖,要看我这一路走来的调查报告吗?您可以做第一位读者哦。”


    他笑眯眯的,一副‘欲看从速’的狡黠样子。


    寿朋:“……”


    用‘有识之士’形容自己,好大言不惭一后生,沛之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被他的厚脸皮无语到,再多焦虑也没有了,寿朋目光犀利:“哼,老夫先看看你这一路可有收获吧。”


    说是报告,其实是林隽一路游学的见闻,经过整理后里选取湖、浙两省的几个大县对比,配合表格、折线图,直观的展现出文朝立国至今八十余年人口、土地、亩产的变化,以及耕作物中主粮与经济作物的占比变化。


    寿朋看到上面罗列的图表、数字,对比鲜明,一目了然。


    这倒新鲜,“这些字符是你想出来的?”


    林隽双手拢袖,摇头道:“之前去闽省看洋船,在一位洋人那里看到后,见它书写方便特意学来的,听说是天方传过去的,您觉得怎么样?”


    “嗯……不错,”寿朋对数字十分敏感,轻松掌握后便被上面的内容吸引,暂且顾不上其他。


    由于详细资料难以获取,林隽也只是通过走访询问得出一个大致的数据。却能明显看出人均占有耕地下降,东南沿海一带大量粮田被棉、桑等经济作物占据,原来的粮食中心逐渐向缺粮区转变。


    寿朋皱起眉头:“如何有田者只十之二三?”他离任时哪里有这么严重?这不过才十三年!


    林隽扫了一眼:“江南地区经济发达,手工业、商业从业者多,很多百姓已经不依靠种田谋生了。”


    更深层次的原因嘛无非是士族豪强兼并土地,每一个王朝避免不了的走势。


    寿朋做过官,哪里想不到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拧着眉头继续看下去。


    这时,春叔在门口道:“老爷,该用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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