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朋头也不抬,没有起身的意思,“隽哥儿,去吃饭吧。”
“这……”林隽想说什么,春叔却见怪不怪,招呼林隽出来,轻声解释:“一会儿老爷在书房吃,你和青哥儿去吃吧,”春叔笑容慈祥:“青知等了这么会也饿了。”
好叭。
饭桌上,青知挨着林隽坐下。他是寿朋先生长子家的孩子,今年才七岁。陪伴祖父住在金陵,既是代父尽孝也是让祖父教导的意思。
住在山上同龄玩伴少,青知遇到生人也能打开话匣子。家里来了这么个好看的大哥哥,他像是刚找到玩伴的孩子,特别有分享欲,“大哥哥吃这个,好吃。”
看林隽夹起来吃了,又帮他盛汤,“大哥哥喝这个,好喝。”
林隽十分捧场,端起来喝了一口,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竖起大拇指,“鲜!”
“嘿嘿。”青知十分有成就感的眯起大眼:“你喜欢就多吃点!”
小大人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两人亲亲热热吃完饭,感情迅速升温。
饭后,青知大眼睛一转,悉悉索索取来作业,压低声音悄悄说:“大哥哥,快帮我看看这几道题怎么解?爷爷出的题太难了,我看他是在为难我这个垂髫小儿!”
包子脸都鼓起来,确实很气愤了。
林隽忍笑,凑过去一看,只见白纸上用端正的楷书写着:今有虾米五斤、鱼干一斤共三百文;虾米一斤、鱼干五斤共二百文。问虾米、鱼干物价几何?
林隽:“……”
又是鱼又是虾的,不会是在算猫粮吧?
这是化用了《九章算术》盈不足章节中的一道题,想必寿朋先生为了让孙子学得开心,用鱼干虾米代替原文中的大器、小器?可谓用心良苦。
现代可以用方程组求解,古代靠盈不足术双设法解出。
林隽看了看满脸婴儿肥的青知,小学一年级的年纪已经在学联立方程问题了?寿朋先生还挺严格。
青知亮晶晶的大眼充满期待,林隽被他萌到了,温和讲题:“……所以得虾米六分文之三百二十五,鱼干六分文之一百七十五,懂了啵?”
青知毫无灵魂的点头:“嗯嗯嗯在懂了。”他捏着毛笔写答案,字体虽稚拙却筋骨已显,可见功底扎实。
繁体字笔划多,数字表述繁杂。青知恹恹的垂着眼睫边写边吐槽:“这个算来有什么用哦?”
春叔和德福在一旁围观,插话道:“怎么没用,以后买小鱼干不就知道怎么付钱了?”
青知幽幽的看他:“我又没钱,就干算呗?”
春叔:“……”
林隽听得好笑,见他唉声叹气翻下一题,一副十分耗费心神的可怜样子,双手拢袖神秘的说:“我这另有一法可解,简便得很,要不要试试?”
捕捉到‘简便’两个字,青知竖起耳朵,大眼睛闪闪发亮,连忙点头:“要试!要试!”
林隽便教会他阿拉伯数字,再设未知数列方程式用消元法解题,青知本就聪明,接受能力极强,不一会便掌握方法,举一反三一气将剩下几题解出。
“这么简单?”青知瞪大眼,难以相信困扰自己一上午的算术题就这么做完了。
他叉腰狂喜:“哈哈哈!爷爷再也不用担心我的算术啦!大哥哥,你好厉害!”
“不过是变个形式,题可是你自己解的,还是你脑子灵活。”林隽夸他。
青知笑眯了眼,只觉往日面目可憎的算术题都是纸老虎。一时得意,颠颠的举着功课跑去书房炫耀:
“爷爷快看,我做出来啦!”
寿朋还在细细阅读林隽写的报告,哼了声,“有什么稀奇,做不出来才稀奇呢。”
青知被噎住,半晌又高兴起来,“这是新法子,您肯定没见过!”
“爷爷,爷爷,快看我怎么算的。”见他没反应,青知焦急的扒拉寿朋胳膊给他显摆方程式,“看,就这么一消,结果就出来了!嘻嘻,您不会吧?”
寿朋:“……”小儿得志。
“有点意思。”寿朋来了兴趣,在青知的指指点点下很快掌握方法,就是有点不习惯横着写字,他问跟来的林隽:“这也是洋人传来的?倒与我们的方程术有共通之处。”
古代算术能力强大,对面积、体积、勾股计算都有运用,且在代数方面卓有成就。
林隽笑眯眯点头:“确实,这种算术方式妙在更易于表达,适合小孩子学习,青知只一会儿就掌握方法了。”
青知在一边重重点头。
寿朋捋着胡子随手改变几个数字,“还不错。”
正好林隽来了,寿朋顾不上算术的事,打发青知出去后略显急迫的问:“你这里面说的闽省种植的番薯真那么高产?”
“是的,”林隽十分笃定,“种得好的产量可以达到三十石甚至更多,实实在在的高产粮食。而且抗旱不占良田,在贫瘠的山地也可以生长,最初都是随便丢在山野间不管的。就这,去年彤县水患,番薯还充当了百姓的半年之粮呢!”
“西南地区还有一种叫做玉米的作物,亦是高产抗旱的粮食。”
林隽游学的目标之一就是了解这个时代的发展进程,发现这时候玉米红薯都已经有种植,不过还未推广开,特别是玉米,只在西南一些贫瘠的山地有少量耕种。
寿朋拍桌:“如此良种,适合在北方推广啊!”想不到夷人生长之地竟有这等高产作物,真是暴殄天物。
“已经逐渐在向周边省府扩散,只是要在全国推广,还需官府配合更高效。”
“嗯,”寿朋激动的在书房转来转去,“得此良种当地知府理应上报,老夫也有一二好友在朝,可去信与他们告知此事。”
这么高产的粮食,在灾年间可以救活多少百姓啊,天佑我朝,天佑我朝。
林隽很赞成,这两样作物现在并不受重视,要是能推广开老百姓就能更早受益,“红薯太重不好保存,我们只带了几斤玉米种子出来。一会儿匀一些给您,您找人种出来就可以在省府推广了。”
“你有心了,”寿朋高兴一会后把报告还给林隽:“我看你记录了不少洋人那边的事,你对他们似乎很感兴趣?”
在他看来,西洋人是不通礼教的蛮夷之人,粗鲁凶恶,不值得过分关注。
林隽见他面露不屑,不甚意外。这个时代的百姓对西方人的认知就是野蛮、凶残,不可接触。
他解释道:“海外既有番薯、玉米这等高产粮食,谁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优秀作物?那些洋人可不会主动传给我们,甚至禁止良种流入我朝。听说番薯还是一位在吕宋经商的有识之士排除万难悄悄‘偷渡‘回来的呢。”
马铃薯就还没传进来,这可是在美食界占有一席之地的高人气选手哇。
“竟有此事,夷人果然心胸狭窄。”寿朋鄙视道。
“所以,不能指望他们送来就得靠我们自己去拿咯。可惜我朝海禁,商队无法远航。”林隽啧啧感叹,“听说海贸利润惊人呢,师叔祖,您知道佛郎机人吗?他们控制西洋航线,对南洋的香料贸易实施垄断,除去成本,他们一年的利润高达一倍半!”
林隽换成更有冲击力的描述:“光胡椒一年的利润就远超十五万两白银!何况还有其他名贵香料!”
寿朋对海贸的高利润有所耳闻,只是第一次知道具体数字。
除了胡椒,颇受欢迎的香料还有丁香、肉豆蔻等十几种,就算利润没胡椒那么大,加起来也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数字。
这利润可不是一般高啊,朝廷去年的国库收入才多少?据老友透露不超过四百万!
“真这么多?你从哪里得知的?”寿朋不是不相信林隽,只是受到的冲击有点大。
林隽双手拢袖,狡黠道:“我学了一点洋话,偶然从船员那里听来的。
以前这条航线掌握在我们手里,现在便宜他们了。师叔祖,您是不知道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在海外多受追捧,这都是钱呐。”
文朝实施海禁,船舶几乎中断了到东南亚的航行,对外贸易急剧下降。
为了维护大国颜面,朝贡制度又让朝廷高价购买价值并不相符的朝贡商品,白白当冤大头。
寿朋:“这……朝廷也有自己的难处。”他张了张嘴,不说话了,说来说去,倭寇、制度都不是大问题,无非是利益相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隽知道这里面的原因是方方面面的,主要是文朝从来不将海贸作为国家税收的重点。
先是放弃航线,再丧失贸易权,最终随着国力衰微以及海外势力的虎视眈眈,这片土地难道要经历一遍那样的屈辱吗?
他不允许!
“师叔祖,您觉得当今会放开海禁吗?”寿朋做过官,跟皇帝相处过,肯定对他有所了解。
寿朋嘴角微抽:“以老夫所见,难。”当今是有些固执在身上的。
“嗷,好叭。”林隽没滋没味的咂咂嘴,倒也不大失望。毕竟他知道红楼世界里有太上皇,说不得过两年老皇帝就退休了呢?老的不行,小的总可以试着争取下嘛。
寿朋狐疑的看了看一脸平静的林隽:“你小子可不要太激进,乡试最好老老实实的别整那些幺蛾子,这些事等你考上进士再说。”
他对这个徒孙还是很看好的,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只是木秀于林易受摧残,还是徐徐图之为上。
林隽无辜的眯起眼:“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读书人罢了。这是和师叔祖私下讨论,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他嘀嘀咕咕:“考得上再说,考不上我悄悄出海当儒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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